《农门状元》 第1章 农家 从惊蛰到谷雨的农历二、三月,最是一年青黄不接时。这个季节春风破土,麦未黄,谷未秧,菜未蔬,如果去年储粮不足就要闹春荒了。 大周朝熙庆二十三年江南一带是个丰年,在熙庆二十四年这个春天,山阴县顾陆村大多数村民也不愁吃,不仅储粮充足,还有去年腊月腌制的腊鱼腊肉和麦酱、豆鼓、豆腐丸子没吃完,可以在温饱中享受春风带来的惬意。花朝赏红,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男女老少结伴同游不亦乐乎。 这个春天,现代女青年陆敏芝也来到大周朝,成了顾陆村秀才陆家的一个五岁男娃——陆敏之。然而,秀才陆家却要算是顾陆村最穷的一户人家了,在这个春天要“度春荒”。 秀才陆家也没有和顾陆村同族的村民聚居在一起,而是单门独户地住在数里外的一个山坡荒野下,有一片竹林,几间草庐木屋。 秀才陆承轩的夫人前年已过世,他也重病在身,去年一个秋冬都基本卧病在床,咳嗽厉害得有时咳出血。陆承轩考上秀才还是十二年前的事,现在早已不是廪生,不享受官府的任何廪米廪银补贴。陆家还有三个小孩,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九岁的陆慧芝,三岁的陆小琼,以及五岁的陆敏之。 陆敏之现在由二十三岁变成五岁,由女变成男,却也毫无怨言感谢老天。前世的她从小父母离异被遗弃,由乡下奶奶带大。奶奶已去世,她单身未婚,又因一场事故住进医院,被医生告知很可能要瘫痪,简直生无可恋。 现在一觉醒来穿来到这个类似中国古代的世界,虽然来到的是一个贫寒农家,要度春荒吃野菜,陆敏之也活得活蹦乱跳,感觉像野草一样被春风吹醒了新生。爹爹陆承轩虽重病,却对自己很慈爱亲切,两个姐姐妹妹也都很可爱。这个家虽然很穷,却让陆敏之感到温馨,很是留恋,生怕病重的爹又走了。 可喜的是,这个春天的到来,爹爹的身体也似乎被春风吹复苏了,他也能下床干活了,又开始重操他的旧业——竹篾匠。陆家的草庐木屋周围的栽了大片的竹子,有大楠竹也有小水竹,爹爹砍竹为片,削竹为缕,编成一个个的竹篓、竹篮、竹筐、簸箕、竹席、竹椅等等,除了自家留用一些外,都拿去集市卖钱换些粮米。 有爹爹在,勉强能糊口,但依然是穷的,要省吃俭用。陆敏之和姐姐妹妹也没有闲着,天气晴时就去田野挖野菜。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是春天较早破土而出的一种野菜,叶子有些像萝卜的叶子,田边路头山坡荒地到处都有。二月初就可以挖来吃,在所有的野菜中味道最鲜美,煮着炒着都可以吃,陆敏之和姐姐陆慧芝、妹妹陆小琼都喜欢吃这种野菜。 等到三月除荠菜开花时,那就老了,通常三月三这天用开花的荠菜来煮鸡蛋吃,鸡蛋会有一种特别的清香,据说吃了既祛邪还会带来一年的好运。 第二吃得较多的野菜就是车前草和马齿苋。车前草在诗经中又称“芣苢”,比起荠菜的鲜美,车前草更有一种清甜,沸水轻煮后,凉拌、蘸酱、炒食、做馅、做汤都可以吃。马齿苋又叫马齿酸,有一种特别的酸味。马齿苋炒着吃,陆敏之和陆慧芝觉得还不错,但陆小琼最怕吃了,会酸得她皱起小眉头。 还有可以生吃的野菜,比如白茅针和刺苔。白茅一般长在田野的阡陌上,秋冬时的田野阡陌被烧荒,第二年春天又会抽出新的茅针,剥开叶子吃里面的白茅纤维,白嫩清甜可口又耐嚼,味道赛过棉花糖。比起白茅针,刺苔更多水分,更鲜嫩爽口,田野阡陌和路边荒丛中也多有。这两样东西是陆小琼最爱,陆敏之和姐姐陆慧芝采来的也大部分送给了小妹,她也成天手拿一把百吃不厌。 艾蒿也是田野地边随处可见的一种草本植物,到五月端阳时,艾蒿已老,采来捆成一束挂在门前可辟邪,点燃了可以驱蚊,那艾蒿烟中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在此之前的二、三月,刚长出的嫩艾蒿也是可以采来吃的。只是艾蒿闻着比荠菜更清香,吃起来不如荠菜鲜美。 地边有艾蒿,水边也有芦蒿。吃货苏轼有诗云“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芦蒿比艾蒿更鲜嫩,芦蒿炒腊肉是难得的美味,可惜陆家没有腊肉,只能清炒芦蒿。除了田野阡陌这些野菜,附近会稽山中还有薇菜,镜湖中还有莼菜。薇菜苦中带甜,莼菜煮羹最鲜香,对陆敏之和姐妹来说都是难得的美味。 陆家的菜园竹篱笆旁种了葛根,春天时葛藤会长出新叶,绿了一片篱笆。葛叶拿来煮汤吃味道也不错。篱笆旁还种了一片萱草,也称忘忧草,是娘在世时亲手所种。这种草枝茎纤细修长,碧绿如玉,开花如铃兰,色泽明暖金黄,又称黄花菜,从初夏一直开到深秋不谢。 黄花菜采摘下来晒干后可以保存很久,煮汤和炖肉都很好吃。陆家吃不起肉通常用来煮汤。连绵阴雨天时,不能外出挖野菜,黄花菜干和笋干就成了陆家餐桌上的主菜。 很多野菜诗经里都有记载,陆家的书箱里也有一部诗经。娘当年在生下三妹小琼后大病一场,爹为凑钱给娘治病连琴也卖了,但那箱书还保留着。陆承轩在孩子们挖来野菜在井边洗菜时,通常会一边编着竹篾活一边教孩子们认诗经里的字,读相关的诗句。 这个时候,姐姐陆慧芝洗菜做饭,妹妹陆小琼在一旁玩泥巴花草,陆承轩的主要教学对象就是陆敏之了。 陆敏之对这些繁体字古诗文开始时有些头疼,一时难以适应,倒是一旁玩泥巴的妹妹陆小琼无心听着也记住了。然后她就在会爹爹考校时在一旁抢答:“爹爹,小琼也会!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薇采薇,胡不归!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陆承轩听了小女儿回答,看着她可爱的笑容,通常清瘦的脸上也会露出欣慰的笑,摸着陆小琼的头夸奖她一番,然后鼓励陆敏之要向妹妹多学习。陆小琼又会认真地把哥哥拉到一边要教他背诗,让陆敏之感到盛情难却,很配合地让三岁的妹妹当起了自己的老师。 其实陆小琼比陆敏之更会背的原因,不仅是听了爹爹的诵读,晚上睡觉前姐姐陆慧芝也会教她读一些。姐姐今年才九岁,但诗经前半部的“国风”部分都已会背,论语也会背,唐诗也会背三百首以上。 春天除了挖野菜,陆家也会在菜园里种一些菜。有些菜是种籽,比如黄瓜、南瓜、葫芦、大豆,有些菜是买来秧苗种,比如萝卜、辣椒、茄子,有些是种块茎,比如土豆、红薯。种菜时陆家都是全家一起上阵,爹爹陆承轩负责在前面松土挖坑,姐姐陆慧芝负责洒草木灰,放种子和块茎,而陆敏之和妹妹则在后面负责往坑里培土。 虽然没像别家那样结伴出外踏青赏花,陆家一起种菜也其乐融融。这个时候最开心是陆小琼,觉得种菜比她一个人玩泥巴好玩多了。小手弄得脏兮兮的,有时候小脸上也沾了泥巴都一点不在乎。姐姐陆慧芝嫌她把衣服也弄脏了或是把秧苗弄歪了让她一边玩去,但她就是哭闹着也要和哥哥一起培土,陆敏之也跟着求情,陆慧芝也只好由她了。 劳动的间隙坐在篱笆旁休息喝水时,陆承轩还会和孩子们讲一些古书上的古老故事,让陆敏之和姐姐妹妹都听得入了迷。有时候陆敏之也像好奇宝宝一样问起了娘的故事,陆承轩也会适当讲一些。 “从前有一天,风和日暖,天气很好,爹爹在街上卖字画,但等到快天黑都没有人买。爹爹想再多坚持一下,说不定就有人来买了呢?坚持了一会后,真的有个人走了过来,是个年轻美丽姑娘,看了几眼后,就把爹爹所有的字画都买走了” 听着爹爹的讲述,陆敏之脑中存着一些小时候有关娘的美好记忆也会苏醒过来。有时梦中还会梦到一个美丽女子,那身影那眼神,都有一种难言的深情温柔,让陆敏之很是依恋。 陆小琼听到爹讲娘的故事时,也会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并时而发出啊啊的惊叹声。而姐姐陆慧芝这个时候,更多的是神情黯然。娘走时她也七岁,她有太多美好而清晰的回忆,却永远只能是回忆了。 风清月朗之夜,吃了晚饭还没那么早睡,陆承轩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到院子里赏月观花,歌咏唱诗。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古乐府诗: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在爹爹的示范教导下,陆敏之这才明白一些古诗不仅是可以诵读,还是可以按一定的曲调来唱的。通常是陆敏之和姐姐陆慧芝一起打拍合唱,爹爹在一旁吹着古箫曲伴奏。而三岁的小妹陆小琼,则会穿上上姐姐的长袖衣扮成仙女,甩着袖子转着圈在中间翩翩伴舞。 有时绵绵细雨的凄凄之夜,陆敏之还会听到爹爹陆承轩一个人在房里吹着箫曲。听得最多的是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那箫声伴着细雨呜呜咽咽,缠缠绵绵,有一种穿透时空的深深思念。 陆敏之知道,那是爹爹在借箫声思念娘。听姐姐说,这首曲子以前爹和娘曾一起在竹林里琴箫合奏过。现在人与琴俱已不在,只剩爹爹一支孤箫在那里吹,听起来倍感凄凉伤怀。 听着那箫声,陆敏之的思绪也会随之蔓延,仿佛看到曾经竹林里琴瑟和鸣凤凰于飞的倩影。 只是有些事情还有一些不解。 听爹爹说,娘曾经是个官家大小姐,她为何要嫁给一个穷书生?还有秀才陆家为何不和同村同族人住一起,要离群索居?自己去顾陆村时很不受欢迎,顾陆村的村民包括大伯三叔两家,都似对自家有一种鄙视敌意,这又是为何? 后来在顾陆村一个老婆婆的口中,陆敏之才终于知道了些娘的身世,知道了爹和娘的一些往事。 第2章 罪臣 陆家娘子姓沈,山阴县隔壁会稽县人,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姐。沈小姐的爹沈老爷做过侍郎和巡抚的大官。十多年前,沈老爷在巡抚的任上犯了大罪,被皇帝一怒之下抄了家,全家男子十五岁以上都杀了头,十五岁下罚宫刑入宫为奴,女子充官婢。 本来皇帝是要抄斩诛连沈家三族的,但后来在几个大臣的求情下,改判其他三族流放三千里的荒外戍边。 沈夫人上吊而亡,但沈小姐却忍痛忍辱活了下来。而陆承轩得到消息后,立刻变卖了自己名下的田产,又向朋友借了银子,上京师为沈小姐奔走赎身。 终于在友人相助下,陆承轩将沈小姐赎了出来,又明媒正娶了她为妻。 陆承轩当年年少才俊,以第一名高中绍兴府的秀才,本来被众师友看好前途无量,中进士都很有可能的,没想到现在竟然变卖祖产,与罪臣同流合污!为罪臣之女赎身,还娶了罪臣之女! 由人人称羡的秀才俊才,陆承轩一时变成了世人眼中的斯文败类。 陆承轩一意孤行,名声一落千丈,本来很有希望高中的举人试也被黜落。而陆承轩此后也绝意科举仕进,携妻回顾陆村躬耕居住。 在顾陆村住了一段时间,沈大小姐也低声下气努力和亲戚邻居处好关系,但流言飞语的伤害实在太多,更不被陆承轩的哥嫂弟媳两家所容。 熬住了两年多,生下陆慧芝不久后,怕流言伤害到孩子,陆承轩就索性搬离顾陆村,用仅剩的几块田地和人换了数里外一片山坡荒地,在山坡下自己动手建了草庐木屋,携妻儿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隐居的陆承轩,却无田地可耕种。要说以他绍兴府第一名秀才的才学,开个小私塾教几个孩童学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不肖败家子、斯文败类的名声已传开,还有哪家父母愿意把孩子送给他教? 陆承轩的书法在绍兴府的秀才中也小有名气,他的字先从颜体入手,后又学二王,既傲骨铮铮又风神飘逸。能字亦能画,陆承轩画的兰竹花卉也清雅有致。只是,名声败了之后,他的字画也没人买了。 为了养家糊口,陆承轩只好另寻出路,学起了竹篾匠的手艺。种竹砍竹,做一些竹篓竹筐竹席等竹制品去换些银钱。 沈大小姐自然此时也不摆大小姐范,自己也养蚕煮茧,织布刺绣,以补贴家用。陆承轩又在宅子周围的荒地野岭种了一些果树,除了给孩子吃解馋外,成熟时节也可以拿出卖些钱。 花朝月夜,有闲之时,陆承轩还不忘书生本色,或自己作赋,或教女读书,或与沈大小姐竹篱笆下诗酒酬唱,竹林中琴箫合奏。日子过得虽清贫,却也是乐在其中。 他们的长女陆慧芝,她的童年快乐,她所受的教育,是决不输于那些有钱人家的。陆敏之虽然读书识字不如姐姐聪颖,在三岁之前也是快乐无忧的。 不料,在生下三女陆小琼后,沈大小姐却大病一场,身子一天天地垮了下来。陆承轩为给夫人治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琴也卖了。 只是,天不如人意,沈大小姐的病最终没有好转,抚着未成年的陆慧芝和陆敏之,抱着襁褓中的陆小琼,万分不舍地撒手离去。 陆承轩也因爱妻的去世悲伤过度,思念成疾。偶感一场风寒后,陆承轩拖着不治,挣扎着病体干活养家糊口,病日渐重却无钱医治。 陆家的日子也从此愈发清寒起来。因为受村民和宗族的鄙视敌意,秀才陆家即使再困难,也得不到族人的救济,哥嫂弟媳两家更是从此不过来跨一些门槛。 等到陆敏芝穿过来成陆敏之时,陆家就是穷得几乎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愁下顿了。 只不过,无论家里再穷,爹娘再怎么受世人的鄙视指责,都不影响陆家孩子对爹娘的感情,陆敏之也是。难道因为你们的鄙视谩骂,老子们就不活了么?老子们照样好好活着。 然而,老天总有时候不如人意。这个春天将尽时,忽地一场倒春寒猛刮过来,阴雨绵绵,万花凋零,满地残红。爹爹不幸又旧病复发,咳嗽得出血,病情似乎比以前更重了。 陆家不仅余粮快尽,好几天连野菜都难得吃上。在这种艰难中,陆承轩依然很乐观,躺在床上教孩子读书,教孩子们学会坚强,学会苦中作乐。 天终于放晴时,陆敏之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拉着姐姐妹妹的手又冲到田野中挖野菜。 连绵的阴雨天让顾陆村附近的若耶溪涨了很多水,一些鱼儿也似好不容易等到天晴,跳到水面来吹气泡。 光吃野菜也不行啊,如果有一条鱼,做一锅鲜美的鱼汤,给爹爹补补身子,让姐姐和妹妹见点油水 忽然,溪面上涟漪散开,伴随一朵水花涌起,又一个黝黑的大鱼头冒出水面吹了几个泡泡。 陆敏之一下脱了衣服,一个猛扎子跳下深溪,朝那鱼头扑去。 若耶溪既深且阔,暮春的溪水还冷得刺骨,但为了一锅鲜美鱼汤,陆敏之也咬牙拼了。前世的陆敏之从小在江边长大,水下功夫一流,抓一条鱼没问题。 溪岸边不远还有两个小姑娘在挖野菜。 一个看起来九岁多,梳着双丫髻,黑发覆额,细长的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极为灵秀,本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只是那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让人心生可怜,另一个更小,还只有三岁多,梳着双马尾,发上扎着两朵小花,大大的眼睛,菜黄的脸色,看起来也是既可爱又可怜。 只是,她们虽然都是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裙,却并不显得衣衫褴褛,而是很干净整洁。 听到扑通一声落水声,两个小姑娘都停止挖野菜,转身向溪边看了过来。 “哥哥,哥哥不见了!呜呜呜”陆小琼不见了陆敏之,一下就哭了起来。 陆慧芝先也是一惊,赶忙放下篮子牵着陆小琼向溪边跑了过去,不过看到岸上陆敏之脱的衣服,她也就放心了。 “小琼乖,不要哭,敏之哥哥只是下河里抓鱼了,抓鱼给小琼吃哦!”陆慧芝赶忙拍着陆小琼的肩安慰,又为她擦眼泪。 “呜呜呜哥哥你快出来,小琼不要吃鱼,小琼要哥哥”陆小琼看不见哥哥还是继续哽咽抽泣着。 “哈哈哈哥哥出来了,小琼你看这鱼大不大啊!” 陆敏之终于冒水而出,手里抓着一条大鲢鱼,那鱼足有一尺多长,黝黑的胖头,鱼尾巴在哪里乱甩。 刚才小萝莉那哭声真让潜在水里的陆敏之听着都心疼,不过为了一锅鱼汤,陆敏之也咬牙坚持继续摸鱼了。 看到了陆敏之出现,陆小琼终于破涕为笑:“哥哥你快上来啊!” 陆慧芝微皱了皱好看的柳叶眉,对小弟轻声教训两句道:“敏之,你也真是顽皮,现在还是三月,溪水那么冷,你就跳到水里抓鱼了!爹爹要是知道肯定要生气的!” 陆敏之调皮一笑:“哈哈,姐姐那你就不要告诉爹爹我下河抓鱼了嘛!就说是鱼自己蹦到岸上来被我们捡到的,姐姐就这样说好嘛!” 年龄变小了,陆敏之的心态也年轻了许多,久违的童心似乎又回到了身上。九岁的陆慧芝在前世的自己看来也不过是个萝莉,现在竟然让自己略带撒娇地喊起了姐姐。 陆慧芝看着弟弟的模样又心疼又好笑:“少啰嗦,你还嫌溪水不够冻是么?快起来,下回不许这样子了!” 陆敏之手一扬,扔鱼上岸:“不冻哦姐姐,接鱼哦小琼!” 为了防止好不容易抓到的大鱼又落入水中,陆敏之把鱼扔得离岸好远。趁着两小姐妹欢蹦乱跳去抓那鱼,陆敏之也赶忙上岸快速穿上了衣服。说不冷是骗人的,虽然冷得打哆嗦,但冷得开心,冷得有鱼汤喝啊! 将鱼放在装野菜的竹篮子里,陆敏之又跟慧芝、小琼一起挖了会野菜,篮子里的芦蒿、马齿苋、车前草等野菜快装满时就手牵手回家了。 未到家,远看到竹林坡那大片的竹子,清风拂过,绿竹漪漪,碧浪涌起,犹如凤吟天籁。竹林旁的十几株桃树李树,此时也早已繁花落尽,新叶长出。 几间草庐木屋隐在竹林之后,那木屋虽然简陋清寒,却有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朴素整洁。 “爹爹,我们回来了!哥哥抓了一条好大的鱼!啊不是哥哥下河抓的,是鱼儿自己跳到岸上被我们捡到的!” 还没有到屋,陆小琼就先屁颠屁颠跑过去开门,一路跑一路高呼。 后面的陆敏之和陆慧芝听了眼睛一黑。这小丫头,一下就暴露了。 一顿教训是逃不了的了! 陆承轩教训了一顿后,又让陆敏之去面壁思过。陆敏之去面壁跪了,没想到小琼也默默跟来跪着。 但爹爹也并没有古板地要把鱼扔掉,反而挣扎着重病之体下床,亲自宰鱼下厨,为孩子们做了一锅野菜煮鱼汤。 汤煮熟时,陆承轩让陆慧芝去喊跪着的弟弟过来一起吃,面壁思过的事明天再补也不迟。 鱼汤盛了满满一陶盆,放在精致的楠竹桌上。那冒着热气香味的鱼汤,让整个简朴清寒的木屋都变得生气了起来。 陆慧芝在桌上摆好了四个小陶琬,四双竹筷,陆敏之去搬竹椅子,陆小琼也去搬了张小竹椅子挨着哥哥坐下。 爹爹做竹木匠的手艺不错,做鱼汤的手艺似乎也很不错。那浮着姜片飘着葱花的白鱼汤,简直让人看一眼都要流口水。就连平时难吃的野菜,此时飘在汤盆中看起来也是那么顺眼诱人。 “好啊,我们有鱼吃了,好香的鱼啊!”陆小琼高兴得拍起了小手,一高兴激动,小脸蛋也变得红晕起来。 陆承轩先拿起了筷子,夹了汤盆里一颗野菜放到自己的碗里。 于是,孩子们都动起了筷子。 只是,陆敏之发现,爹爹一直只吃野菜,不夹一块鱼肉。陆敏之让爹爹也吃块鱼,陆承轩却板起脸来教训道,不听他话去抓的鱼,他坚决不吃。 “爹爹,你若是不吃,敏之也不吃了!” 陆敏之放下筷子,眼神倔强地看着爹爹。陆承轩长年重病在身,脸庞清瘦苍白,但那眉眼间依然可见当年英俊风骨。陆敏之看得有些心疼,若爹爹有好吃的补下身子,病会不会好起来呢? “爹爹,你若是不吃,慧芝也不吃了!”陆慧芝也放下筷子,紧抿嘴唇看着陆承轩。 “爹爹,你若是不吃,小琼也不吃了!”陆小琼也学着哥哥姐姐放下筷子,一双小手背在背后,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爹爹。 陆承轩看着孩子们或倔强或眼巴巴的表情,想板起脸来训斥几句,但最后只是嘴角动了动,脸没板起来。 “孩子们,爹爹从小就不喜欢吃鱼。爹爹喝几口汤就行了啊。” “来,小琼,这块大鱼头给你啃敏之,这块鱼肚肉没刺爹夹给你慧芝,吃个鱼尾巴快快长高” 丰盛的一锅鱼汤就着窝窝头,全家人中午一餐还没吃完,晚上又吃了一餐。 陆小琼吃了鱼肉喝了鱼汤后,平日苍白的脸色此时在油灯下看起来,也多了几分红晕。只是她心中依旧怀着愧疚之意,看到陆敏之的目光看过来就低下头。 哥哥受的教训都是因为自己嘴快引起的,唉,自己为什么那么笨呢! 夏天将至,篱笆旁的那片娘亲手所种的萱草就要开花了,爹爹一连几天拄着拐杖出来看,可是依然迟迟没开。“怕是等不到再看一会了。”听到爹爹的一声轻叹,陆敏之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 该怎么赚银子为爹爹治病,或者自己能不能去城里打听一个好心的神医来? 第3章 力气 一天早上,陆敏之刚要出门,就听到屋里传来重重的两声咳嗽声:“敏之,回来,爹爹有话要对你说。“慧芝,小琼,你们也都过来,爹爹跟你们说些话。” “爹爹,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的。”陆敏之看着爹爹那苍白的脸一阵心疼。 爹爹虽然现在已瘦得有些脱形,但那目光依然慈爱淡定,那眉眼间仍依稀可见当年的英姿风骨。 陆承轩盘腿端正坐在床沿,伸出枯瘦的手,逐个摸了陆敏之、陆慧芝、陆小琼的头后,目光无比爱怜地说道:“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爹爹没能好好照顾你们,有时饭都吃不饱,是爹的无能,是爹的愧疚!” 陆慧芝已泪流满面:“孩儿不怪爹爹,是孩儿没能照顾好爹爹!” 陆承轩努力笑了笑道:“傻孩子,你还这么小,爹怎么要让你们照顾?慧芝,你从小就很懂事,读书又聪明,什么东西爹娘一教就能教会。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子敏之,小琼,你们也很乖,若爹有一天不在了,你们记得要听姐姐的话,不要惹姐姐生气,知道吗?” 三岁的陆小琼用力点着头:“爹爹,小琼记住了,小琼一定会听姐姐的话不惹她生气的。” 陆承轩又看向陆敏之道:“敏之,你虽然才五岁多,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你是男子汉,男子汉要顶天立地。你要帮助姐姐,照顾好妹妹好好读书!” 这样的生离死别,陆敏之虽两世为人,却也难以承受,眼眶早已湿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含泪用力点头。 特别是爹爹对姐姐所说的那句“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子”的话,更让陆敏之感叹不已。姐姐陆慧芝读书聪颖,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就注定不能读书考科举,不能出仕做官,不能自立门户只能依附于人。 闭了下眼睛,努力撑住没倒,陆承轩又睁开眼,努力笑了笑道:“孩子们,生死有命,若哪一天爹不在了,你们也不要悲伤,要好好活着” 陆承轩努力说完,伸出右手,准备要为孩子们擦去脸上的泪痕,但那手举到半空却停下,再也伸不前。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此时也松了开来,一支碧玉簪从掌心滑落,那是娘生前唯一留下的遗物。 陆敏之和陆慧芝此时已泣不成声。陆小琼看到爹爹眼睛闭上不能动了,却一下吓得大哭起来。 “爹爹,我要爹爹!爹爹你不要不理我们”陆小琼一边大哭一边用力摇着陆承轩的手。 陆慧芝赶忙把小妹抱在怀中,忍着哭声默默流着泪抚着陆小琼的的头安慰着。她忘了自己也是个九岁的小女孩,也需要人安慰。 陆敏之自己,虽然现在只有五岁,此刻也只能哽咽着去把爹爹的身子放在床上放好,找到一张竹席盖在爹爹身上,并考虑为爹爹安葬的后事。 陆敏之和姐妹们正在悲伤哭泣中,一个人闻到哭声走了进来。 走进陆家木屋的那个人,是个中年男子,体态微胖,锦衣长衫。 他看了一下屋里的情形后,忽然也一声嚎啕哭了起来。 “承轩,为兄来迟了一步啊!想不到经年不见,你竟一病至斯! 但陆敏之听那哭声,却只听见干嚎,似乎没有什么悲伤。 “你是我爹爹什么人,现在来做什么?”陆敏之看着眼前的锦衣中年男子,不觉眼神中带些戒备。 “孩子,我是你爹爹的老同学啊!昔年我们一起同窗学书,你爹爹才华惊艳,一直是我张大同佩服的,想不到如今承轩啊,你要是早听我们一句劝,不要那么一意孤行,也不至于今日如此寒酸而去啊!” 张大同说着又跪在陆承轩的遗体前放声大哭,又用衣袖抹着并没有怎么流泪的眼睛。 哭戏陆敏之前世见多了,但现在这名为张大同的中年男人的表演实在有些差劲。但此时还不明白他来的目的,也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位小姑娘,你是婉芸的女儿吧,跟你娘长得真是像!哦,还有这个,你是妹妹吧,也是像!”张大同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又看向陆慧芝和陆小琼。 慧芝和小琼还在哽咽抽泣着,一时也没搭理他。 张大同哭了一会后,就站起来说道:“陆家孩子们,你们的爹爹走了,光哭也没有用的,得想办法安葬才行,不过凭你们也安葬不了。而你们的大婶三婶两家我也清楚的,她们一直看不起你们爹爹,这事她们肯定不会出力的。” “你们不仅要安葬爹爹,还要想办法维持生计,看你们家现在穷得这样子,估计快揭不开锅了吧,而你们又还都这么小。” “这样吧,陆家大姑娘,你去我家做丫头,我张大同保证立刻出钱安葬了你爹爹,而且保证你在我家吃好穿好,还每个月给你发不薄的月钱。我张大同家财万贯,也有不少仆役,你去我家做丫头,也不用干什么重活。而且,你做得好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供你弟弟读书。” 陆慧芝忽然停止了抽泣,抹了抹泪看向张大同:“你说的都是真的?” 张大同信誓旦旦道:“我张大同在绍兴府也是有头脸的人,骗你们小孩子有什么意思!”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陆敏之看他油光满面,眼神猥琐,感觉他不是什么好人。而且,陆敏之比姐姐陆慧芝更明白,“做丫头”实际意味着什么。 “你给我走,我姐姐不会去你家做什么丫头的!”陆敏之指着张大同怒道。 看着陆敏之的怒指,张大同也有些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识好人心!你姐姐去我家做丫头,是你们现在唯一的活路。难不成你们去偷去抢,或是去流浪乞讨不成?” 陆敏之:“我们怎么活,用不着你多操心,我现在只要你出去,这是我家的屋!” 陆慧芝抹了抹泪道:“敏之,或许他真的是好心” 陆敏之有些急了:“姐姐,你不要信他的话,不要上了他的当,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去他家做丫头,我们一定也有办法葬了爹爹,好好活下去。” 张大同听了这话,脸色都有些气黄了,盯着陆敏之道:“跟你爹一样顽固不化!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给老子滚!老子用得着你这猥琐男来教做人! 陆敏之看准一个机会,忽然猛地向前一冲,撞向张大同。 人高马大的张大同竟然被陆敏之这一推撞,推得往后踉跄几步,如果不是有门扶着,就一定要摔倒在地摔个四仰八叉。 穿越到这个世界来,陆敏之没发现自己多了什么金手指,只是觉得力气大了许多,比同龄孩子大了好几倍不止。 刚才这猛地一冲推之力,也完全不像是个五岁小男孩所发出。 张大同却只当自己不小心没站稳,扶着门忍着怒气盯着陆敏之道:“好,好得很,我先走,你们自生自灭吧。” 跨出门后他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向陆慧芝:“陆家大姑娘,希望你能比你弟弟懂事明白些。如果你想通了,情愿来我张家做丫头,我张家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着,来府城织绣街八号锦记绸缎铺找我就是。” 陆敏之等张大同后脚刚迈出,就走上前砰地关上门。回头对陆慧芝道:“姐姐,你不要去找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陆小琼此时抽抽泣泣地拉着陆慧芝的衣袖,生怕姐姐也要走了:“姐姐,我相信哥哥的话,那个不是好人,是大坏蛋,姐姐你不要跟他走,姐姐你不要离开小琼!” 陆慧芝轻抚着陆小琼的头,哽咽道:“小琼乖,姐姐不会离开小琼的,姐姐走到哪里都不会不管小琼的!” “敏之,爹爹的后事”陆慧芝又忧心忡忡地看向陆敏之,此时她唯一可以商量的,也只有这个五岁的弟弟了。 陆敏之安慰陆慧芝道:“姐姐,你别担心,我有办法,一定会让爹爹入土为安。” 陆慧芝将信将疑:“什么办法?” 陆敏之考虑了一会道:“姐姐你先在家守着爹爹和妹妹,我去娘的坟旁挖个大坑,天黑之前我一定会挖好再回来找你们。” 陆慧芝更有些不信了:“你能挖得动?你用得了铁锄铁锹吗,我都用不了的。” 陆敏之也不多说什么,此时用行动证明才是更好的说服。说着就冲进去放铁锹铁锄的草庐中,一手拿着铁锹,一手拿着铁锄,进了木屋中,轻松地左右挥了几下给姐姐看。 那铁锹铁锄加起来大概三十多斤,如果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右拿着轻松挥动人们不会有任何奇怪,但一个五岁的孩童也轻松拿着,就会让人有些惊叹他的力气了。 “姐姐,你还不知道的是,我大病一场好了后,力气增大了许多倍。这,或许是老天对我的赐福吧,弟弟我现在可是大力勇士的!” 陆敏芝穿越前也被人称为“女汉子”,扛包扛水徒手开瓶盖的事都亲力亲为,对于自己力气大的事陆敏芝从来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现在穿越成了五岁的男孩陆敏之,力气似乎还有以前那么大。 “哥哥是大力勇士,哥哥把坏蛋都赶走”一直抽泣着的陆小琼此时也含泪道。 “小琼乖!有哥哥保护你,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的!现在听哥哥的话,在家和姐姐一起,等哥哥回来好吗?”陆敏之放下铁锄铁锹,摸了摸妹妹的头道。 “嗯。小琼乖,小琼等哥哥回来。”陆小琼这次倒是没有闹着要跟陆敏之一起出去,乖乖地点了点头。 第4章 葬父 娘的坟就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山坡下,站在自家门口都可以望见。陆敏之扛着铁锄和铁锹一会儿就走到了。 坟前松柏青青,绿草离离,周围都修葺得很整齐干净,没有什么杂草荒丛。 没有立什么墓碑,坟上只插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爱妻婉芸之墓”几个字,是爹爹的手迹。 虽然生离死别每个人都要面对,但现在看着这个墓,陆敏之还是禁不住一阵感伤。 在坟前叩了三个头后,陆敏之就开始在一旁挖坑了。 铁锄是那种两根粗长铁齿锄头,不是锄草的锄头,挖起坑来比较得力。虽然陆敏之现在整个人都没铁锄高,力气却不输于十四、五岁的少年。 砰! 一锄下去,铁齿深没,再利用杠杆原理用力一翘,一大块土就被挖出。 这里的土是那种带暗红色的土,挖起来不像沙土那么轻松,但也不像矿土那么难挖。 几锄下去,就挖了个一尺见方的小坑。 继续挖,一尺见方的小坑变成两尺见方的坑。 陆敏之决定先照着一个地方深挖下去,先挖一个小深坑,旁边的土就更好挖了。 挖了两个多时辰后,一个一米多宽,近两米深的坑就已挖出。 陆敏之决定还要继续深挖,大概挖到两米五多深就差不多了。 坑里继续深挖铁锄有些不好用了,陆敏之就换了铁锹。、 继续深挖时,里面的土壤也都呈暗红色,都很干燥结实,没出现水湿也没出现什么虫子。可见爹爹当初选的这块坟地风水还不错。 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干力气活就是容易肚饿。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啊!” 一个甜甜地带些奶气的声音忽然从上面传来。 陆小琼那丫头怎么跑过来了?不是要她好好和姐姐一起呆在家里吗? “哥哥,哥哥小琼怎么看不见你啊!” “哥哥在这里,在这坑里呢!” 陆敏之忽然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挖了深坑,但凭自己现在的身高不是那么容易跳出坑来。 “哥哥,姐姐让我带窝窝头给你吃呢!还有水,哥哥喝不喝水呀!”陆小琼一下跑到坑边,对着坑下的陆敏之喊道。 “小琼你真是小天使,哥哥正饿了呢!”陆敏之现在只能在坑底仰望妹妹了。 “那哥哥你快上来吃窝窝头啊!”陆小琼向坑中伸出了小手,但那么短的小手怎么够拉自己啊! “呃哥哥现在上不去了,小琼你把窝窝头和水扔下来吧。”陆敏之抬头仰望着小救星。 “好,哥哥你接着哦,小琼要扔了。” “扔吧,快扔吧。” “这里还有麦酱和干菜,哥哥要不要吃呀!” “扔吧,都扔吧啊,窝窝头扔一个下来就够了,留一个你和姐姐吃。” “姐姐说锅里还有一个,哥哥干力气活要吃多点。” “好吧,你扔吧。” 这粗麦面做的窝窝头,比铁软不了多少,陆敏之放在穿越前是吃不下的,但现在竟也吃得挺香的。吃两口窝窝头,再吃点竹筒中的麦酱,再喝口葫芦中的水,陆敏之吃起来也挺利索,三下两下就解决了一个。 然后力气又满了格,红蓝都满。 “小琼,你快回去陪姐姐吧,哥哥还要挖坑呢,挖完就回去找你们。” “哥哥,你不是上不来了吗,那怎么回去找我们啊?” “额说得也是,小琼你回去让姐姐找一根绳子过来。” “好的哥哥。” “啊小琼,不用现在就过来,再过两个多时辰。” 陆小琼提着小竹篮回家去后,陆敏之继续开始挖坑。 越往深处越难挖,挖出的土也更难锹扔到地面上。 好在自己力气大着呢! 虽然挖得挥汗如雨,但陆敏之此时也用不着任何矫情喊累了,只盼着爹爹能早一点入土为安。 等陆慧芝和陆小琼拿来绳子后,陆敏之已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五,深约两米五的坑挖得差不多了。 细心的陆慧芝不仅从家里带来一个粗麻绳,还带来了一个竹篓,要让陆敏之坐在竹篓上把拉上来。 陆敏之看到竹篓,觉得还可以用来将坑底一些没锹出的土装在其中,然后拉上去更容易些。 “哥哥,你快坐到竹篓里,我和姐姐把你拉上来啊!”陆小琼见陆敏之犹豫着不坐上竹篓,于是就喊了起来。 “敏之,不用担心,我拉得起来你的。”陆慧芝也说道。 但陆敏之还是有些担心,自己少说也有三十多斤重,姐姐那瘦弱的身子胳膊能拉得上去吗,万一没拉稳姐姐和妹妹都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啊,姐姐,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了!”陆敏之考虑一下后惊呼一声道。 “这样的,坑深两米五,而铁锄和铁锹长一米五多,姐姐我先用铁锄和铁锹靠着坑壁搭个架,我爬到铁锄头上,离地面就不那么高,自己可以爬上来了。” “那你上来了铁锄和铁锹还在坑中怎么办,我们的手还够不到啊!嗯,敏之你先用绳子绑着铁锄和铁锹就行了。”陆慧芝毕竟也很聪明,想到问题立刻就自己有了答案。 坑挖好后,陆敏之又和陆慧芝、小琼一起回家去,将爹爹的遗体抬上平日用来拖柴的板车,并用竹席盖好,一起拉到了娘的坟旁。 前世看多了电视上卖身葬父的戏码,陆敏之现在因为有力气挖坑,可以不让那悲剧上演,虽然一路默默的悲伤是少不了。 三岁的陆小琼还不怎么明白生死,但她看到爹爹再也不能动不能和她说话了,也是跟在柴车后默默掉眼泪。 但看到哥哥和姐姐要把爹爹埋进坑里,陆小琼又一下大声哭了起来。 陆敏之轻拍着她抽泣的肩膀安慰道:“小琼,别哭,爹爹是睡着了。我们现在把爹爹埋进坑里,让爹爹好好睡一觉,他的病就可能会好起来,等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爹爹就会醒过来的!” 陆小琼抹泪道:“哥哥等明年春天爹爹醒过来时,我们再把爹爹挖萝卜一样挖出来好不好?” 陆敏之忙答应着:“好,明年春天就把爹爹像挖萝卜一样再挖出来。” 挖好的坑又被填上,多余的土在坑上堆了一个小土丘。陆慧芝和陆小琼去折了几枝野花,插了三枝在那土丘上,又把剩余的三枝插到了旁边娘的坟上。陆敏之也去折了一根柳枝,插在爹爹的坟上。 “敏之,小琼,我们一起来向爹爹叩九个头。”陆慧芝虽然神色悲伤,但她现在是长姐,只能告诉自己要坚强在坚强,不能哭。 陆敏之一边叩头一边在心中默念:爹爹,孩儿现在只能这样简陋地葬了您,等孩儿将来发达了,一定再回来给您好好修个陵墓,立块碑,并将爹和娘的遗骨合葬在一起。 孩儿一定会发奋读书,考科举中进士,让世人再不敢小瞧我们。 孩儿一定会努力保护好姐姐和妹妹,不会让她们给人欺负。 第5章 人情 七天后,家里剩下的粗麦面只能再做四个窝窝头了。箩筐中的米也只剩下一升,最多能吃两天。也就是说,如果不想办法弄些粮食来,三天后陆敏之和姐姐妹妹就要没饭吃饿肚子了。 没有菜还可以挖野菜吃,但光靠吃野菜绝对不行。必须现在就要想办法弄粮,不能等三天之后了。 不能偷不能抢,也没银子去买,只有去借借看。虽然感觉能借到粮食的可能性不大,自己也不想去受白眼借东西,但哪怕有一线希望陆敏之也要去借借看。 “哥哥,我也要跟你一起去。”陆小琼拉着陆敏之的衣角道。陆小琼虽然还小,但也知道顾陆村的人对她不好,不过只要跟着哥哥一起,她就是开心的。 “小琼乖,跟姐姐呆在家玩,哥哥去去就回。哥哥要去跟人借东西,借东西不好玩的。”陆敏之摸了摸妹妹的头道。 “敏之,你要去借粮姐姐也不拦你,不过你不要抱多大的希望,没有人愿意借我们东西的,他们看见我们躲都来不及。姐姐要跟你说一声的是,你千万不要去大伯和三叔家,他们家大伯三叔都做不了主,而大婶三婶,是绝不会借粮给我们家的。” 九岁的陆慧芝看起来已是初懂得世情冷暖,人间沧桑。特别是说到大婶三婶几个字,陆慧芝好看的柳叶眉也眉尖蹙起来,一股痛恨之意油然而生。 “知道了姐姐。”陆敏之估计大婶二婶也曾说过那些恶毒伤人之话,或许还要比其他村民更恶毒。 顾陆村不是桃花源,陆敏之早已清楚,但当自己真正去深入体会时,才明白自己还是想得过于美好了。 走了四十多户人家,陆敏之真正能鼓起勇气走近门前,开口说出借粮几个字的,不过五家。 其余的人家,那种嫌弃的表情,根本让陆敏之无法走近。 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对陆敏之没有恶意,正要跑过来跟他打招呼说话,却被她们的爹或娘一把抱起走开,仿佛陆敏之是瘟神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世界的人心为何如此不古?不是说山村中民风会更淳朴吗? 古人不是聚族而居,有族长、有宗祠的吗?为什么自己姓陆,在顾陆村借点充饥的粮食都这么难? 难道是顾陆村两姓共居,民风不如一姓聚居的村落那样淳朴?哦忘记了,顾陆村有两个族长,陆姓族长正是自己的大伯,而姐姐交待千万不要去他家。 爹爹虽然娶了罪臣之女,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顾陆村的村民为何对自己家这么冷漠和敌意? 陆敏之现在还不明白这其中缘由。若干时间后去了附近另外一个村子,发觉那个村子的人对自己家不是那么敌意,反而还有些同情时,陆敏之就有些奇怪了。又知道其他一些事情后,陆敏之终于明白了一些。 顾陆村村民对自己家的敌意恶意,不是一朝铸就,而是由来已久。 当年爹爹陆承轩高中绍兴府的案首秀才后,顾陆村的村民也曾奔走相告、引以为荣。陆姓人家更是聚集祠堂里祷告祖宗,一起放鞭炮热闹庆祝了一番。 顾陆村不仅几十年来都没出一个秀才,连童生都没出两个,一直被周围邻村嘲讽风水不好,出不了人才。 现在陆承轩的高中,终于打了邻村那些嘲讽之人的脸,让顾陆村的村民出了一口气,并对自家孩子的读书前途燃起了希望。 这个希望,一是认为顾陆村也是有读书风水的,自家孩子也可能中;二是也希望陆承轩能步步高中,再中举人进士,然后再当上大官,有人脉有能力,能或明或暗扶持顾陆村和自家孩子一把。 村民中这个希望最强烈的,当然是陆承轩的哥嫂弟媳两家。 但很快,他们的这个希望就破灭了。 或者说,他们的这个希望,是被陆承轩一手点燃,又被陆承轩一手无情摧毁。 陆承轩这个败家子,不好好读书上进,竟然卖田卖地去为罪臣之女赎身! 不仅为她赎身,还以正妻之礼娶了她!! 陆承轩这个败类,简直就是顾陆村的耻辱!! 如果陆承轩娶回家的娘子不是那么惊世绝俗的美,那也就罢了,顾陆村的村民们骂一番嘲笑一番时间长了也会逐渐淡忘。 但偏偏陆家娘子就是那么惊世绝俗美,她的美,她的气质,简直让顾陆村的大嫂大婶小媳妇们都自惭形秽,和她站在一起一比简直西施比无盐,无地自容。 而顾陆村的庄稼汉子们虽然嘲讽陆承轩的败家败类,却对他的娘子都无比惊艳惊羡,回家后看自家的婆娘都有些不顺眼了。 这,无形让顾陆村的女人们产生巨大的压力。 此时,虽然陆家娘子努力低声下气要和亲戚邻居们处好关系,努力忘却自己曾是官家大小姐的身份,却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了。 毕竟,陆家娘子的世界与村嫂们不同,她也难以完全融入村嫂们的世界与她们打成一片,不经意经流露出来的自我本色行为举止,也被众村嫂们看成是摆架子装叉虚伪狐狸精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等等等。 而这时陆家娘子曾经充官婢的“黑历史”,就被顾陆村的女人们各方挖出来夸大变样恶意传播了 即使陆家娘子给自己女儿也取了个名字这样的私人之事,此时也被顾陆村的村民们认为是高高在上装叉,是对她们自家没有名字女儿的嘲讽。 最后陆承轩不愿看到夫人强压自己受委屈,刚脆搬离顾陆村到无人的山坡荒野去建木屋住。这样的退让也被顾陆村的村民认为是对他们的不屑一顾,是对他们的轻贱瞧不起,不屑与同他们住在一起。 对于这种“高高在上的轻视”,顾陆村的村民自然不会息事默认,他们当然要以更大的瞧不起、更大的轻贱来回复。 这大概就是顾陆村村民与秀才陆家长期敌意的由来,不仅仅是认为陆承轩是斯文败类那么简单。有这种敌意,秀才陆家有难他们不过来踩一脚落井下石都是好事了,哪还会伸手帮助呢? 想明白这些后,陆敏之的心态也平和了些,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更懂了些。 不过这都是陆敏之日后去另一个村子后才明白的事了,此时借粮没借到还反而被人赶骂放狗咬的陆敏之眼前的世界还是黑的。 正低头一眼黑地往村外走时,忽然听到前面有个人喊自己的名字。 抬头一看,只见前面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 大的是个十岁多的小姑娘,圆圆微黑的脸蛋,额前梳着刘海,脑后梳着个马尾,手里提着个竹篮,走路时那马尾一甩一甩的。她上身穿着浅红色收腰细布小袄,袄下系着一条蓝底小白花长布裙,看起来要比姐姐陆慧芝身量高,发育更好。 小的是个七岁多的小男孩,白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睛亮亮的,身穿短褂长裤,裤脚挽得一边高一边低,看起来身板要比陆敏之结实不少。 “敏之,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你姐姐呢?”那大的小姑娘边喊着边快步向自己走过来,那小的也跟着过来了。 这两人陆敏之都认识,也是整个顾陆村陆敏之唯一认识的小孩。大的叫顾丫丫,小的叫顾嘉文,那天和姐姐陆慧芝在田野中挖野菜,也正碰到他们姐弟在外打猪草。顾丫丫也是陆慧芝唯一在顾陆村能玩到一起的同伴。 “我我来借粮的。”陆敏之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这话。 “哦,我家米缸的米还有不少,我让娘借一些给你。”顾丫丫不由分说就拉起陆敏之的手往她家走。 前面经受一番打击后,现在这样被顾丫丫拉着手,陆敏之简直感动得要哭了。 “敏之,你家没粮了早跟我说呀,我叫爹爹给你家扛一大包过去!”顾嘉文也在一边温暖补刀,让陆敏之更是感动。 顾丫丫家在顾陆村也算是殷实的人家,宅院修得比一般人家要高大宽敞不少,听说顾家祖上也是中过举人的人家,不过那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到了顾家门前不远,只见一株老槐树下,几个身穿碎花布裙的妇人在树下小石墩坐着,边用簸箕筛拣黄豆种边聊天呢。 看见顾丫丫牵着陆敏之过来,那几个妇人都停止了聊天,看过来的表情目光也是各种奇怪。 “娘,敏之他家没粮了,我们借他家一些吧。”顾丫丫也不打弯,径直走到一个梳着高髻体态有些发福的妇人跟前对她说道。 看顾丫丫的娘没怎么露出厌恶的表情要赶人的意思,陆敏之心中有些期待了,或许这次能成功借到粮,顾陆村毕竟还是有好人的。 可是,那妇人一开口,陆敏之的希望之心又坠入冰窟。 “丫丫,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们家哪还有多余的粮借人啊!”妇人神情冷淡说道。 “没有余粮了?我明明前天在米缸看见还有”顾丫丫有些不信,但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她娘打断了,“前天是前天,昨天你爹的一个表侄要娶亲借了一袋米和钱走了,现在哪里还有多余的?” “丫丫姐谢谢你,我先走了再想别的办法吧。” 陆敏之觉得自己再呆在顾陆村不走人简直要崩溃了,赶忙挣开顾丫丫的手掉头跑了。 第6章 姐弟 还没到家,远远就看见陆慧芝和陆小琼坐在门口盼望着等自己回来,陆敏之灰暗的心情一下又变好起来,重新有了动力。 “哥哥,哥哥回来喽!”陆小琼看到哥哥出现,也像一只小鹿般扑了过来。 “小琼乖,只是哥哥没借到粮哦,不过不要紧,哥哥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陆敏之摸了摸妹妹的小脸蛋道。 “哥哥回来就好,我们会有办法的。”陆小琼仰起小脸认真说道。 “小琼说得好!”陆敏之恨不得去亲那认真的小脸蛋一口。 陆慧芝取出袖中的一支碧玉簪,神情黯然道:“这是家里唯一值些银子的东西了。” 陆敏之惊道:“姐姐,那是娘生前唯一留下的遗物,爹爹临走前都紧握在手舍不得放的,不能拿去卖啊!” 陆慧芝酸楚一笑:“不是拿去卖,只是拿去当,一定还会赎回来的。” 陆敏之:“拿到当铺去当,我们一定能赎回来?姐姐你有些天真了啊!” 陆敏之对“当铺”这古代特产的东西不是很熟悉,但也还是大概知道一点。当铺,就是一种变相的高利贷,甚至有的比高利贷还黑。 高利贷起码借你多少钱利息多少是明朗的,当铺首先就在“当价”要宰你一刀,明明价值十两银子的东西说只值三两,一百两的东西说只值十两。 然后当期不定,想黑你东西就当期故意定短些,一个月,三个月,过期不赎回就要不回原物了,要赎回就得拿好几倍的价钱去赎。 还有关键的一点,赎回的东西有可能不是原物,被假货次品掉了包。那些古董字画首饰玉镯簪子等物,当铺伙计以假乱真,不是有眼光的专业人士都难看出。 要是自己和姐姐陆慧芝这两小孩去当铺当物,十有八成要被黑。除非遇上那种特别守信对掌柜伙计的管理也特别严格的当铺,不过那运气是可遇不可求的。 “姐姐,哥哥说得对,娘的东西不能拿去给坏人。”陆小琼此时也站在陆敏之这一边了。在她眼中,哥哥反对的人就都是坏人了。 “好,小琼,姐姐不拿去给坏人,姐姐留给小琼用。”陆慧芝摸了摸陆小琼的头,也没再坚持。 “敏之你跑了大半天有些饿了吧,我们一起吃饭吧。”陆慧芝走过去揭开锅,热气冒出,是一锅白粥。 那仅剩下的一升米,如果拿来煮饭,最多能煮两餐,但是拿来煮粥,却可以煮个四、五餐。 白白的稀粥,加上一点干菜盐菜,一家人也吃得挺香。特别是陆小琼,啃了好几天比铁软不了多少的窝窝头,此时见到可以喝的清香软软的稀粥,又高兴得拍起小手来。 一碗白粥加点盐菜也能让妹妹高兴欢呼,陆敏之心酸得有些要掉泪了。 明天一定要去山里转转看能不能碰运气打两只野鸡,拿去换些银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陆敏之和陆小琼一起坐在床上,教她唱一首歌。陆小琼学得很起劲,一遍遍地在那里唱得不厌其烦。 陆慧芝听着这曲子,也觉得很好听,问是从哪里听来的。 陆敏之说是梦中听娘唱的,陆慧芝竟也相信了。 一旁的陆小琼听说是娘教的歌,在那里张着小嘴巴唱得更起劲了。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夜幕降临,陆小琼唱累自己就睡着了,陆慧芝抱她在床上放好,给她脱了外衣,又盖好被子。 陆敏之搬了个小竹椅坐在木屋前的小院子发呆。这么早肯定睡不着,屋里为省油没点灯,陆敏之只好出来坐坐。 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灯火辉煌,但星空很美,还可以听到一些虫鸣鸟叫声。陆敏之忽然有了种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奶奶一起住的乡下。 “敏之,穿这么少不冷吗?” 一只温柔的小手伸了过来,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袖衫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姐姐,我不冷,倒是你身子骨这么单薄,要多穿些衣服才是。”陆敏之又要将长袖衫拿下,却被陆慧芝轻轻按住肩。 “春寒未退,冷露湿无声,肯定有些冷的,姐姐穿了好些衣服不要紧。”陆慧芝按住陆敏之的肩道。 “敏之,姐姐跟你说点正经事。”姐弟闲聊了一会后,陆慧芝忽然神色有些肃然起来。 “姐姐,什么事你说吧。”陆敏之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莫非她又想起了张大同那事? “敏之,就算我们能够自敷温饱不饿肚子,那也不是长久之计。爹和娘都那么会读书有学问,姐姐相信你也不笨,只要发奋努力,一定也会和爹娘一样有学问的。所以,敏之,你一定要去读书。”陆慧芝正正看着陆敏之,目光的坚决让人不容置疑。 “姐姐你放心,我会发奋读书的,只是现在时候还未到,我才五岁多,再过一两年也不迟的。”陆敏之答道。 “敏之你这样说姐姐就放心了,但是,读书要拜师,要送束脩之礼,还要买书买笔墨纸砚,很花银子的。姐姐考虑好了,只有去做张家丫头一条路,才可以供得起你读书,所以我决定去” 不等陆慧芝说完,陆敏之就轻捂住了她的嘴巴。 “姐姐你不用说多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要是姐姐你去张家做丫头,打死我也不读书了!张大同那厮不是什么好人,他要你去不是做普通丫头那么简单,他另有企图!”陆敏之的语气也很坚决。 前世陆敏之也看过一些古言,知道在古代有“通房丫头”这个存在,那简直是比“妾”还要低等的存在。张大同那猥琐男,陆敏之恨不得一刀废了他。 “姐姐也不愿去张家,但姐姐现在实在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姐姐终究是个女孩子,不能读书做官。敏之,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你懂吗?”陆慧芝说得双目含泪,快要哭了。 “好了姐姐,先不要提这事,读书的事现在还早,等过两年再说吧。”看着陆慧芝快哭了陆敏之也心疼,只好来个缓兵之计。 “也不早了敏之,顾陆村和程家湾好些孩子六岁就启蒙了。”陆慧芝又劝道。 “好吧,姐姐,那就等一年再说,等明年好不好?”陆敏之只得再行缓兵之计。 一年之内,凭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再加上力气超大,一定可以找到突破出路赚到银子。有了银子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陆慧芝想了想,也终于不再强求,答应再等一年看看。 正准备进屋,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 “慧芝,敏之,你们在家吗?” 听那声音好像是顾丫丫的。 一个灯笼在夜幕中现出,正是顾丫丫和她弟弟顾嘉文走了过来。 顾丫丫一手提着灯笼,肩上还背了个袋子,袋子里好像装有什么东西。 她弟弟顾嘉文也背了个小袋子。 “丫丫姐,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我家有什么事?”陆慧芝看到顾丫丫赶忙跑上前去迎接。 第7章 打猎 顾丫丫和顾嘉文跟着进了陆家木屋,陆敏之点燃了油灯,陆慧芝去倒了两杯热茶。 顾嘉文把背上的小袋子放下:“敏之,慧芝姐,我们来给你们送粮来的!” 陆敏之看着那袋子就猜着可能是米,现在听得顾嘉文这么说,果然是没猜错。那两个小袋子的米加起来大概有十升,节约点吃可以吃一个月。 这,真是雪中送炭。 只是有些不知白天去他家没借到,现在他们又送过来,难道是背着他们的爹娘偷偷送过来的? 陆慧芝看着那雪中送炭般的米,一时也很感动:“丫丫姐,怎么好意思借这么多,你家人多也该自己多留些。” 顾丫丫拉着陆慧芝的手道:“慧芝,你不用客气,我们家没米还有谷呢,那谷拿去一舂也不是米?” 陆敏之又对顾嘉文说道:“嘉文,你们送米过来你们爹娘知道吗?” 在顾嘉文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下,陆敏之这才明白这此送粮的情况。原来是傍晚时陆慧芝又准备去求爹娘借一点,但却被顾嘉文说不用求他有办法。那办法就是等夜里大人上床睡觉后他去偷,并说被发现了他承担一切。 顾嘉文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面还有一个十四岁的长姐已刚出嫁,平日在家里很得爹娘和爷爷奶奶的疼爱。顾丫丫想着即使爹娘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打弟弟的,再说还有奶奶护着呢,于是就答应了他的办法。 但是,他们刚刚装好米,背了袋子要出门,却被他们的娘发现了。然而,他们的娘却没拦他们,反而还给了他们一个灯笼,嘱咐他们路上小心些。 知道这情况后,陆敏之不禁感慨一番,白天他们的娘不借大概是不愿让其他人知道,她伸手帮了陆家,帮了顾陆村的公敌。 “嘉文,谢谢你,也谢谢你娘,你娘她是个好人。”陆敏之对顾嘉文谢道。 “我娘不是好人,她只是个乡愿。”顾嘉文倒有些不以为然。 “乡愿?”陆敏之没想到顾嘉文竟冒出了这个词。 “先生说了,“乡愿”者,貌似忠信仁厚,实乃同流合污,德之贼也!”顾嘉文振振有词道。 前两天顾嘉文跟先生学论语,先生教了“乡愿”这个词,没想到他现在竟活学活用在她娘身上了。 陆慧芝这时却很严肃正经地看了顾嘉文一眼,说道:“嘉文,你只知‘乡愿,德之贼也’,可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句话?你不可以那样说你娘的!” 顾嘉文摸了摸脑袋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句话先生好像还没有教” 陆慧芝又道:“那你下回去问下你先生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把好人、善人、和‘仁人’混淆了。‘仁人’夫子从不轻许与人,即使管仲那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人,夫子也说他‘智也,未知其仁’。你娘或许不能算是‘仁人’,但敏之说她是好人、善人是没问题的。” 顾嘉文听得睁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陆慧芝:“慧芝姐,你说得好像很有理,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也上过学堂?” 一旁的顾丫丫捏了她第的耳朵一下:“你这笨蛋,慧芝她爹爹可是秀才啊,难道不可以教她的!” 顾嘉文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啊,忘记了,陆叔叔也是秀才,好像还是什么案首秀才来着的!” 说着顾嘉文又转身对陆敏之道:“敏之,你姐姐这么有学问,你不会还没启蒙读过书吧,要不要我把我的先生介绍给你,他人很好的!” 你以为介绍先生像介绍对象一样简单啊!陆敏之谢道:“谢谢嘉文你的好意,我现在还不想读书,要多玩一年再说。” “啊,敏之,你妹妹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她平日不是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吗?”顾嘉文又发现什么似的问道。 “她早睡了。”陆敏之答。 “这么早就睡啊,真是瞌睡虫呢!”顾嘉文撇嘴嘲讽了一下。 那边顾丫丫又拉着陆慧芝的手说了些悄悄话,就不多耽搁了要回去。 陆慧芝和陆敏之送她们姐弟出门。 临分别时,顾丫丫又忽然想起什么问一句道:“哦,陆叔叔最近病有没有好些?” 陆慧芝神色黯然,一时不能回答。 顾丫丫看陆慧芝那神情,心里咯噔了一下:“慧芝,陆叔叔什么情况你快说话呀!” 以前五、六岁时顾丫丫常来找陆慧芝玩,陆承轩有时正在教陆慧芝读书识字,顺便也教了顾丫丫读了几句书,识得一些字,所以顾丫丫对陆承轩在心中一直也像师父般看待。 陆敏之替姐姐回答了:“我爹他前些日子就已经去世了。” 听了这话,顾丫丫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惊呆好一阵后,眼泪也从顾丫丫的眼中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串串流了下来。 顾丫丫抱着陆慧芝轻哭一会后才转身离去,并让陆慧芝明天带她去坟山上上香。 第二天一大早,顾丫丫姐弟就来了。陆慧芝带顾丫丫去爹的坟前上香,陆敏之则要去附近的山里转转,陆小琼要跟着哥哥,顾嘉文听说要去山里打猎,也顿时来了兴趣要跟去。 爹爹的房间壁上挂着一张桑木弓,还有三支羽箭,但那弓箭陆敏之现在还只能看着用不了。 在家里的一个墙角找到了一个已生锈了的枪头,在磨刀石上磨了一阵磨去铁锈,看得见光亮的锋刃了,陆敏之又找了一根大小合适的长竹竿,将枪头套在竹竿的一头,再用铁丝绑好,就成了这次去山里打猎的主要武器了。 “敏之,先给我甩甩好不好?”顾嘉文看到那竹竿枪做成功后特别兴奋,小胖脸上的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求着陆敏之。 “哥哥我也要玩枪”陆小琼也眼巴巴地看着陆敏之。 “你是小姑娘,不能玩枪,枪是男孩子玩的!”顾嘉文对陆小琼做个鬼脸,凶了她一句。 “哼我就要玩,我哥哥做的枪,不给你玩!”陆小琼也立马叉着小腰,鼓着小嘴,对顾嘉文凶了回去。 “小琼乖,这个给你玩,这枪太重你拿不起的!”陆敏之顺手捡起小竹棍递给她。家里周围到处载有竹子,爹爹又是做竹木匠的,还有些剩下没干完的活,余下的竹棍竹竿很多。 “猴儿,拿去玩吧,可别给我弄断了!”陆敏之又将竹竿枪递给顾嘉文,顺手自己又拣了地上一根更粗长的竹竿。打不到野鸡,用竹竿掏些鸟窝鸟蛋也不错。 顾嘉文小时候刚生下来很瘦小,完全不像现在这么胖,所以小名又叫猴儿。按理说顾嘉文比陆敏之要大将近两岁,陆敏之该喊他猴哥的,但猴哥是孙大圣的绰号,小胖子还不配这响当当的绰号。 而顾嘉文得了竹竿枪,也像得了金箍棒般兴奋,立刻冲到前面去在那里哼哼哈嘿挥舞吆喝起来,也不管陆敏之是喊他猴儿还是猴儿哥了。 若耶溪旁有山名会稽山,此山纵横百里,虽然不算很高,却是一座名山。传说中的大禹,曾在此山大会诸侯计功封赏,死后又葬于此山。后来秦始皇又数次登上此山,祭拜大禹,礼天封禅。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向山里走近,陆敏之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这段背诵多的课文,浮现出那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绝世行书笔迹。 只是,今天自己进这山,没有群贤毕至饮酒赋诗修禊事那样的雅事,只是带了一个小萝莉一个小屁孩来打野鸡掏鸟蛋的。 涉过山涧,爬过山岭,踩着枯枝落叶堆着的泥土,穿行在各种古木参天的山林间,无论是书圣所叙的风景还是画圣所画的此山风景,陆敏之现在都无雅兴去欣赏了,重点是哪里有野兔野猪野鸡? 第8章 读书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 这一年中,陆敏之苦练了一门技艺——箭术,新获得了一项谋生职业能力——打猎。 纵横百里的会稽山是个野禽野兽宝库,只看你箭术高不高,打猎水平够不够。 百步穿杨,一箭破城池,三箭定天山,前世的陆敏之在电视上看到这些戏码时也激动不已。 特别是看到主角弯弓搭箭时那种专注犀利的眼神,那身体和弓箭间形成的张力弧度,还有那一箭破风飞出时的爽快,都让陆敏之星星眼眨呀眨。 后来玩游戏时,陆敏之一般毫无疑问首选女箭手这样的远程职业。 现在穿越过来迫于生存压力,加上力气超大的金手指,陆敏之就这样自然学起了射箭,而且学起来格外的肯卖力,能坚持。 开始一天两百箭,胳膊就要酸疼。陆敏之咬牙坚持,逐渐每天增加五十箭,一个月后每天至少能射五百箭。 射的距离,也从五十步增加到七十步、九十步、一百步。 为了练习定力和精准度,陆敏之也是常常弯弓搭箭,眼睛盯着目标,十多分钟一动不动。 从百步穿簸箕到百步穿陶碗片,一年后陆敏之的箭法虽然还没达到百步穿杨的境界,但射中百步内一只野猪一只野鸡那是想怎么射就怎么射。 顾嘉文顾猴儿看到陆敏之的神妙箭法也想学,但他毕竟臂力有限,陆敏之能轻松拉满的一张弓,他使出吃奶的劲来也拉不开一点弧度。但小猴子也是个不服输的,此后天天去搬沙包搬砖头练臂力。一年后陆敏之能拉开的一张强弓,他也能拉到将近三分之一。而一般的弱弓加上竹箭的装配,竟也让他能对三十步外的一只野猪造成一些打击伤害。 一年的射箭练习,陆敏之的腰腿臂之力还在继续增加,一块重过百斤的石头已能轻松搬起走百步距离没问题。 这样吓人的力气,简直让顾嘉文惊叹陆敏之是李元霸再世。无论是力气还是箭术,都能让他佩服得心甘情愿称陆敏之为大哥而他自己当小弟了。 这一年的开始三个月,陆敏之的打猎所获只能自家打打牙祭然后卖些钱补贴家用,主要收入还是靠陆慧芝的刺绣织布和养蚕收茧。中间几个月这两部分收入逐渐持平,到最后三个月,陆敏之打猎的收入则已成大头部分。 腊月底将要过年时,陆慧芝算了下收入,除了衣食之用还账外,共结余十二两银子外加五百文铜钱。好在爹爹以前考了个秀才功名,自家不用服什么劳役交什么役钱和赋税,否则就可能剩不下多少了。 陆慧芝花了三两银子每人做了内外一套新衣裳,剩下的银子,又想着要让陆敏之去拜师启蒙读书了。 陆敏之又努力说服陆慧芝拜师时间还早,要启蒙的话,凭姐姐你的水平也完全可以启蒙我。 家里爹娘留下的一个书箱中,还有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部书,加上一部诗经,再加上一部爹娘合编选抄的唐诗选抄,这些书已足够启蒙了。以陆敏之的水平,也根本用不着去去私塾读那些千字文、千家诗来启蒙。 陆慧芝最后想想也对,毕竟到十岁去考童生都不迟,光启蒙读书不用备考的话,她自己确实也可以胜任,现在家里的收入宽裕了些,她也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来教弟弟,并且在教弟弟时也顺便可以一起教妹妹。 真正开始读书时,才明白这个世界读书的辛苦超过自己的想象。 根据姐姐陆慧芝的介绍,读一本经书至少有七层境界。 第一层:通读初识 第二层:默记背诵 第三层:明晓大义 第四层:倒背如流 第五层:融会贯通 第六层:阐幽发微 第七层:立言作传 要考取秀才,至少所有的“四书五经”经书都要达到前三层境界,而主攻之书至少要到第四层。 背诵古文的难度陆敏之前世也是深有体会的,但那时整个一学期要背诵的课文也没有几篇,现在则是所有的课文都要背,而且要倒背如流。 以前读书时同学间有“一篇古文三口血”的说法,现在几十万字都要倒背如流,该要吐多少口血啊! 好在有姐姐陆慧芝和妹妹陆小琼在身边,陆敏之的艰苦读书生涯也可以找到一点安慰。她们可算得是“最温柔的老师”和“最可爱的伴读”。 背不出来时陆慧芝不会责骂自己是饭桶,也不会用戒尺打手心,她更多的是鼓励,最多也只是柳叶眉轻轻一皱。那眉尖轻皱的模样看着让陆敏之有些心疼,只好加倍努力再去背诵。 而伴读陆小琼,则是一次次用她无辜可爱的眼神鞭打了自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我都会背了你还不会啊!”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哥哥要不要我教你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哥哥这首你会不会背呀?” 看到陆小琼那无辜可爱的眼神,陆敏之简直想拿一块豆腐拍死自己的心都有了。为了继续保持在妹妹心中高大威武的形象,陆敏之也只得咬牙拼了。 除了每天坚持晨读、午习、晚诵的功课外,就连去打猎的路上,陆敏之也都会念叨叨地背诵诗词古文。 除了诵背经书这事,还有一件修行也是艰苦得要人命,那就是练习书法。 这个也是考秀才的必修功课,字写得东倒西歪文章就算妙如莲花也连童生资格都取不到,更不说考秀才举人了。 而要考上秀才,书法也至少要循序修习“笔画通达”、“体格端正”、“气韵生动”,至于更高层次的“自成一体”、“笔走游龙”、“出神入化”等境界,陆敏之现在是不用去多考虑了。 好在自己前面练了一年的箭术,臂力、腕力、毅力都要比同龄小孩强很多,所以练习书法相比与背经书的痛苦还是要轻松一些的。 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陆敏之的书法终于达到了第一层“笔画通达”的境界。点如坠石,横如长索,竖如垂棒,撇如绷弦,捺如弯刀。基本上笔画能够得心应手,不再像开始那样写得如弯弯扭扭的蚯蚓。 而读书的收获,则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部书都达到了第一层“通读初识”的境界,书的字都会认,里面的句子没有标点符号隔开也能读得通顺。至于那些句子的道理意思,微言大义,陆敏之都还是一知半解。 中庸和大学这两篇勉强达到了第二层默记背诵的境界,论语也背了前十二章。 诗经只读背了国风部分,这部分的诗有关情情爱爱的比较多,读起来有些意思,也比较短,陆敏之读起来还是没有多少障碍。但后面小雅大雅那些篇章,生僻字太多,而且好多都是长篇,陆敏之现在只能望而却步。 不过,让陆敏之有个重新认识的是,这部书在现代看来主要是痴男怨女情情爱爱的,但在古人看来却不是这样,这部书主要是经书,而不是诗集。圣人修订这部书不是教后人谈情说爱的,而是也蕴含许多“微言大义”,也是在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比如这部书的第一篇关雎篇,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陆敏之看起来怎么都像小言情。 而根据里面爹爹的批注以及姐姐陆慧芝的解释,这篇主要讲的是周文王和他夫人太姒相遇相识的故事,他们“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寤寐思服,情也;钟鼓乐之,礼也;他们慕之以情聘之以礼,情与礼不偏废,不私奔不乱娶”,他们“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礼乐相友为天下倡始夫妇之道” “圣人以关雎篇为诗三百之首篇,意在首立夫妇之道以为五伦之始,反己而修,切身而为以扩大之,至于修身齐家治国皆以此道为始为基吧啦吧啦吧啦” 一篇小言情也能蕴含这么多“微言大义”,陆敏之也是醉了。 相比于背诵经书和练习书法的痛苦艰苦,练习箭术对陆敏之现在来说简直就像是休闲娱乐了。 这一年中,陆敏之的箭术更进一步,练成了百步穿桃,离百步穿杨还差一点。力气也更增大一倍,两百斤的石头都可以搬起了。身高也长得和大自己近两岁的顾猴儿一样高了。 所幸的是,自己的身板看起来还依然很秀气,没有因练箭练出一身肌肉疙瘩。陆敏之前世就对肌肉男不感冒,现在更不想自己成为肌肉男,玉树临风才是心中理想。 也就是说,自己身体所增加的力量主要是骨力、经脉之力,气力,而不是肌肉之力。这样保持下去很好,看似玉树临风的秀气美少年,却暗藏神力,在未来某个场合,将一群身高八尺的野蛮肌肉大汉打翻在地,来个扮猪吃虎英雄救美,这样才更符合穿越者的气质吧。 陆敏之有时洗澡时摸着自己没有肌肉疙瘩却充满力量的臂膀,不免要对未来臆想一翻,苍天赐给我神力金手臂,一定不会只是用来打猎养家糊口的,一定还有其他目的。 这一年中,顾嘉文顾猴儿继续跟随陆敏之进山打猎,做他的下手跟班。而顾猴儿,除了在力气和箭术上对陆敏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外,现在在读书上也不得不佩服他要更强。 顾猴儿虽然倔强不服输,但真正比他强的人他也诚心佩服不嫉妒,陆敏之觉得他这一点也不错。这就是说,自己足迹还没出山村就已收了个忠心小弟嘿嘿。 陆敏之去会稽山打来的野鸡野兔野猪的野物,也基本没有自己拿到大街上去卖,而是统一卖给顾嘉文的本职务农兼职猎人的姐夫,他给的价钱也还比较公道,从不讨价还价。 在这第二年中,陆慧芝也长到了十一岁,已长成个光彩照人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正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木屋无人识。 陆小琼也经常跟着陆敏之一起进山打猎玩,到处疯跑,加上有好吃的调养,她现在已长高到五岁,早已不是那个面黄肌瘦的小萝莉,变得白里透红、玉雪可爱,那一头长发更是垂及腰际如锦缎般光滑。陆敏之嫌那头发太长了要拿剪刀给她剪短点,平日野得像兔子的小琼却是立刻可怜兮兮哭着求哥哥不要剪。 对这个世界,陆敏之也有了些初步了解。 这世界现在大约处于唐朝灭亡六百年后,皇帝不姓赵,不姓朱,而是姓张。国号为大周。当今大周已开国两百多年,正是第十一代皇帝熙庆帝在位第二十六年,国泰民安、天下熙熙、四海来朝。 总之,这个世界唐朝以前的历史,和陆敏之前世教科书所学的古代世界是一样的,也有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隋唐,但唐以后从五代十国开始,就有些不一样了。陆敏之估计是哪位穿越先贤者穿到了五代十国,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现在陆敏之的足迹还限于一个山村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但也从姐姐陆慧芝和顾猴儿那里知道些基本东西。 这个世界依旧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也比较重商,商业繁荣,商人子弟不受什么歧视限制,他们也可以考科举做官。 考科举的顺序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翰林,这和陆敏之前世所知明清时代一样。 但科举的内容和分科与明清不一样,倒是与宋代比较相似。 这里的进士分为两种,一种是明经科进士,考试以四书五经的经义八股文取胜;一种是诗赋科进士,考试不是以八股文取胜,而是以诗赋取胜。 但是考童生、秀才不分科,都是一样的考经义、诗赋、算术、书法四门。 然后考举人和进士时,明经科主考经义和策论,诗赋科主考诗赋和策论。 这个世界有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白居易李商隐李牧温庭筠韦庄冯延巳,但是没有苏东坡辛弃疾陆游李清照范成大姜夔元好问汤显祖陈子龙 这个世界的词还只有花间派、婉约派没有豪放派 宋朝以后的诗词歌赋基本都可以拿来抄 现在自己已经七岁多了,是不是要抄两首放出来到这个世界,出名趁个早,吓一吓众人搏个“神童”的光环和起跑优势? 第9章 私塾 一个微雨的初夏清晨,顾嘉文打着油纸伞来找陆敏之。他今天要去程家湾的私塾上学,问陆敏之要不要跟去,他可以把私塾程先生介绍给陆敏之。这话小胖子已不知说多少遍了,陆敏之为不让自己的耳朵被这句话磨起茧来,决定今天跟他去见一下程先生。 程家湾也不远,不过就在顾陆村的五里之外,而从陆敏之家木屋去那里则是更近,走路半个小时就可以走到。 现在正是小满和芒种交替的季节,也称“黄梅时节”,多雨,天气渐热,也正是农忙季节。陆敏之和顾嘉文走在田野的阡陌小路上,一路上到处可见那些穿蓑衣戴斗笠的村民在田间干活。 青青的麦田,金黄的油菜田,绿油油的桑麻田,还有稻秧田,到处可见村民们躬耕忙碌的身影。 不时有一群群白鹭和鹧鸪从桑田间飞起,又飞过青青的麦田和稻田,那飞翔的姿态在天地间划过优美的弧线,逐渐消失在远方,留下一串串清鸣音符,陆敏之看着很是心旷神怡。 当然,真的要陆敏之自己也去麦田中作垄排水,去麻田中剥麻,去秧田中分秧苗,去水田中插秧干等等农活,陆敏之大概也不可能像现在那么悠闲自得心旷神怡。自家菜园里也种一些土豆青菜萝卜然后山坡种了一些花生,这点农活陆敏之都深感其中从播种到收获的不易,远不是像玩农场游戏那么简单轻松。 有时候一些风景看起来很美,但真正自己深入其中去体会,都是汗水辛劳要多余美丽。对于躬耕种田这事,陆敏之现在是宁愿旁观欣赏一下田园诗意,不想深入其中以之为职业的。 而对于顾嘉文顾猴儿来说,要他去种田干农活,简直就像要他上刑场一样,他宁愿跟着陆敏之去山里和野猪搏斗也不愿去干农活的。他家里的农活,他顶多也就是打下猪草放放牛。 一路看着风景,一路和顾猴儿说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不一会儿就到了程家湾。由顾猴儿带路,又来到程家湾祠堂附近。 私塾的学堂就是祠堂旁边的一间屋子,顾猴儿的老师程秀才家也住在学堂旁边。程家湾共有九十多户人家,都姓程,一百多年前曾经出了个进士,五十年前出了个举人,十几年前又出了程秀才程德明,读书风水在附近几个村子一直被认为是最好的。 程家湾的房子和顾陆村一样主要都是青墙黛瓦建筑,但房屋要建得比顾陆村更密集整齐些。有几栋房屋的墙壁还刷了粉白的石灰,门前立有几根朱红色的大柱子,装有兽铜环的大门也被漆成了朱红色,显得比较气派。只是那门柱的油漆已有些掉落,现出岁月斑驳的痕迹。 走着看着就到了一个三进的粉墙黛瓦院落前,院落前有一座高九尺、宽六尺的石拱门,门前有两块大青石墩,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正坐在那石墩上簪着新采的茉莉花玩。 那小姑娘身穿嫩绿色撒花半袖袄,腰下系一条蓝格子布裙,黑发覆额,肩前垂着两条小辫子,坐在石墩上一边轻哼着歌一边将茉莉花簪在发辫上。那小姑娘的眉眼脸庞本是清丽可爱,现在再簪上两朵又香又白的茉莉花,更显得如花娇俏。 “小师妹,又在这里玩花呢!” 顾嘉文一声吆喝,正低头簪花的小姑娘抬起头,向这边望了过来。 只是,她望过来的目光,稍瞥了顾嘉文一眼就把他给当空气忽视了,而是停留在陆敏之身上,深深望了一眼。 陆敏之看那小萝莉一眨不眨望着的模样也挺可爱的,于是对她笑了一笑。然后就跟着顾嘉文跨过石拱门,往深院落的里面走进了。 那小萝莉楞了一下后,也立刻尾随跟了过来。 终于看到古代的学堂,不过就是一间稍宽敞一点的砖瓦平房而已,里面除了摆放了些长桌椅外几乎什么都没有。那桌椅的模样,也不像是前世陆敏之上小学时教室的桌椅那样,倒像是电视中看到的酒铺茶馆的桌椅。 窗子也不是玻璃窗,而是木格纸窗,没电视没空调没饮水机就连黑板也没有一块。简陋的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不是难民收留所。 教室虽然简陋,但是却人声鼎沸、生机勃勃。 二十多个小孩子,坐在那些像茶馆的桌椅上三个一群,四个一伙,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叫嚷,或在那里摇头晃脑哇哇读书的都有。他们或梳着发髻,或戴着童儒巾,或短褂,或长衫不一。高矮大小更是参差不齐让人眼花缭乱,小到六、七岁,大到十二岁的都有。 “啊,有新生来了!” 不知谁先大声喊了一句,所有的叫嚷声忽然整齐地停止,大家都转过身,齐刷刷地向教室后看了过来。 新生?这个词听着好像很熟悉,古代也有这个称呼么? 此刻被那些或大或小或瘦或胖,或秀气或木纳,或纯朴或野蛮的“同学们”像看稀奇一样看着,陆敏之也真有些感觉自己回到小时候,成了小学生了。 那群孩子中,看过来的目光大部分只是好奇,并无恶意。不过其中也有两双眼前看过来时显得有些鄙视之意,那就是陆敏之大伯、三叔的两个小孩,陆宗学、陆宗范。 陆敏之对这两个堂兄弟很是陌生,远没有顾嘉文相处得亲近。现在见他们的鄙视之意,也懒得跟他们多计较。 “嘿,我来介绍下,这是我的好友,陆敏之,也是顾陆村的,今天他初来咋到,各位师兄师弟多多关照呵!”顾嘉文有模有样地向众小孩拱了拱手,向大家介绍起了陆敏之。 按照一般的套路,此时陆敏之也应该跟着向大家拱手,说些请多多关照之话的。但陆敏之毕竟不是个初入学的小学生,而且也并没有打算进这个学堂读书,所以也就没有拱手,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负手在那里站着,神情淡然。 一个“新生”,这样淡然的沉默,在众小孩看来就有些奇怪了,有些傲慢无礼了。 “新生,难道你不知这里的规矩么?” 一个身穿墨色长衫、神态蛮横的“同学”此时排开众人,走到陆敏之面前吊儿郎当地问了一句。 他的个头在这学堂里是最高的,年龄看起来也最大,他就是这里的大师兄——程道江。这个人学堂里的小伙伴都毕恭毕敬不敢惹,因为他不仅年龄最大拳头最硬,而且他还与先生有亲戚关系。程道江的爹长年在外经商,就把他托付给他叔叔程德明程秀才,教侄儿读读书,即使考不了功名,识得几个字也是好的。 不知什么时候程道江就在这先生不在以他为王的学堂立了个规矩,新来的学生都要向他孝敬一下,这孝敬一是对他躬身作三个揖并口呼大师兄;二是拿一大包好吃的来。 这好吃的东西程道江也不全自己拿,而是自己尝下鲜,然后甩手分给其他人,众人得了吃的都齐喊一下大师兄威武。程道江甩的就是要这个威武派头。 “大师兄,孝敬的东西今天我们一时忘记带了,下回补给你看行不行?”顾嘉文是知道孝敬规矩的,忙对程道江拱手求情。 “下回?看在你顾嘉文的面子上,我就让他下回带来也不迟。不过另一个规矩,现在是免不了的!”程道江一副大哥大的派头说道。 “这个”顾嘉文看了看陆敏之,虽然他知道以陆敏之的脾气估计不会那样做,但还是跟他说了那个规矩,“敏之,你要不要对大师兄作三个揖,算是见面礼?” 顾嘉文看着陆敏之,实在很想他进这学堂一起读书,上学的路上有个伴也不那么无聊寂寞。 要老子跟你作揖,先问问老子的拳头答不答应哦!陆敏之看着程道江大哥大的派头,一下想起了这句台词,但想到今天来宜和气不宜惹事,这台词没说出口,依旧在那里淡然沉默地站着。 “新生,你这样,太不懂规矩了吧,要不要我教你?”程道江感到自己的大哥派头受到了挑战,眉眼一下冷峻了几分。 陆敏之依旧不吊他。 场上的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安静,有些紧张起来。 “哼,你才不懂规矩,你又不是先生,凭什么跟你作揖!” 在这安静紧张中,一个如风铃般清脆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一个清丽可爱的小萝莉站在那里,瞪眼看着程道江。 那小萝莉,正是陆敏之看到在拱门石墩旁簪茉莉花的小姑娘,也正是程秀才的小女儿。 “小师妹,你怎么帮新生说话啊!” 程道江有些蒙了,以前新生孝敬的好吃东西,他自己有时都不敢先尝一口,要先“孝敬”他小师妹兼堂妹程小艾的!今天小师妹是怎么了? 不过,程道江在同学面前威风派头得很,却有些怕他的堂妹,怕她去跟她爹爹告状。现在小师妹一声呵斥,他也不敢怎样,只是有些哭丧着脸有些对小师妹不理解。 “不好,先生快过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些小孩子们一个个又像老鼠听见猫要来似的,吓得忙跑到座位上坐好,摇头晃脑哇哇读起书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大家都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读起书来,程小艾也走到学堂的最后一排,坐到自己的专属课桌上。她那张桌椅比其他的都要小巧些,但坐程小艾一个绰绰有余,再加一个也能勉强挤下。 程小艾是程秀才的小女儿,程秀才平日在私塾里的学生面前极为严肃,但对她这个小女儿却是很宠爱。程小艾哭闹着也要来学堂听课读书,程秀才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在学堂最后一排给她安放了张桌椅,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不同学”的规矩了。 而程小艾来学堂“听课读书”也全凭心情,高兴就来玩一下,不高兴就自己一个人去玩。她来时那最后一张桌椅由她坐,她不来时那张桌椅也没人敢坐,遂成了她的专属座位。 “你没地方坐吧,过来我这里一起坐呀!”程小艾刚坐上自己的“专座”后,就轻轻一笑对陆敏之招了招手。她一笑时圆圆的脸颊现出两个小梨涡,更添可爱。陆敏之想着自己现在也才七岁,去那座位上挤一挤也能坐下,坐着总比傻站着好,于是就过去坐了。更何况小萝莉那么可爱,陆敏之都想在那粉嘟嘟的脸蛋上捏一把呢,有她做“同桌”似乎也不错。 “谢谢你哦小师妹!”陆敏之低声道了一下谢。 “不用谢哦。我叫程小艾,你叫陆敏之是吗?”小萝莉挨坐在陆敏之身边,侧头跟他说着话。那么近的距离,陆敏之都闻到她身上清甜的奶香气了。 “哦,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陆敏之有些奇怪了。 “嗯,刚才顾嘉文不是介绍了吗,我在外面偷听到了哦!啊我爹要进来了,不能跟你说话了。” 程秀才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岁左右的模样,身穿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旧长衫,神情看起来虽然很是严肃,却也不是那么古板。相反,陆敏之看着他的举止和眉眼神情,倒也有些不俗的隐士风范。说名士有些不像,陆敏之只能用隐士来形容他。 陆敏之感觉自己也被程秀才注意到了,但他好像只是看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开始向私塾的孩子们布置今天这堂小考课的任务。 那就是默写论语第二篇第三章、第四篇第八章、第七篇第十三章,再加上中庸第六章。半个时辰内交卷,用正楷字默写。 如有哪一章错漏了一个字,打手心三戒尺,罚抄此章五遍。错漏了三个字以上,打手心七戒尺,罚抄十五遍。 同学们听到先生的任务后,都不敢吱声有什么异议,纷纷从书包内拿出笔墨纸砚来,开始默写。 “爹爹,我也要笔墨纸砚!”程小艾忽然喊了一声。 程秀才居然也听了女儿的话,从讲台上拿了一副笔墨纸砚亲自走了过来。 他走进过来时,陆敏之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生好,我叫陆敏之,是顾嘉文介绍过来的,我爹爹是顾陆村的陆秀才。”陆敏之面对程秀才躬身作了个揖,自我介绍道。 程秀才看了陆敏之一会后,才点点头:“果然很像和你娘也有些像。孩子,你就坐这里无妨的。” 不出所料,女儿得到笔墨纸砚后,果然递给了身边的陆敏之。 坐在讲台上的程秀才,看着陆敏之,一时目光有些期待,期待他能在那纸上也写些什么。虽然,陆敏之还未正式拜他为师,还不是他的学生。 他爹当年是绍兴府的案首秀才,他娘更是不简单,当年整个烟花江南的才子名士都为之倾倒的风华无双女子啊!他们唯一的儿子,又会怎样? 看着身边小萝莉程小艾悄悄主动为自己磨起了墨,也感受到了讲台上程秀才的期待目光,陆敏之提笔凝神,决定也在纸上写些什么了。 第10章 考核 程秀才布置的那个任务,默写论语第二篇第三章、第四篇第八章、第七篇第十三章,以及中庸第六章,其实陆敏之也可以默写出来。但是,陆敏之那样太平淡无奇了,于是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约人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旁边的小萝莉程小艾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陆敏之写完这首诗,等陆敏之写完最后一个字后,立刻求陆敏之给她欣赏一下。 自己默念了一遍后,程小艾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这首诗的意思,点了点头低声道:嗯,不错。她爹程秀才中了秀才后,就主攻的是诗赋科进士的方向,平日自己读书闲暇也教小女儿读了不少诗,程小艾虽然才七岁,但能背诵的诗已超过三百首了,对诗歌也有一定的欣赏能力。 她觉得这首诗跟自己背过的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的诗一样,读起来也郎郎上口,所有的字她都认识,诗中描写的物像黄梅、细雨、青草、池塘、青蛙、棋子、灯花她也都熟悉。而且诗中所表述的意思她也大概能懂,就是约了一个小伙伴来玩,但等他到半夜都没等来,于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闲得无聊地敲着棋子,听着雨声,看着灯花渐落、夜渐深。 诗中表达的那种有一丝期待,也有一丝寂寞惆怅的情感,她似乎也能心领神会。长姐已出嫁,哥哥平日读书作业忙也不跟她玩,自己不也常常盼着有一个小伙伴来跟她玩,却总也盼不来,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寂寞无聊惆怅吗?只不过自己寂寞时玩的不是棋子,而是花花草草。 “敏之哥,我可以拿你这首诗给爹爹看吗?”程小艾自己看着诗出了一会神后,回过神来又凑在陆敏之耳边软语低声问道。 “可以啊。”陆敏之答。他感觉程小艾再不把那张纸递上去,程秀才自己都要走过来亲自拿了。 程秀才接过女儿地上来的那张纸后,一眼扫过上面的诗行就有些呆住了。 呆了一会后,才情不自禁连叹几声道:“妙,妙,妙哉!多少年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佳作了,简直超越韦刘,直追王孟啊!” 下面正默写作业的学生见先生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惊叹着,都好奇地抬头往上瞄了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先生一个严肃的眼神看过来,他们又吓得低了头继续默写。 程秀才相比于她的小女儿程小艾,对那首诗的欣赏视野当然更开阔,也更能领悟那首诗的意境内涵与不同凡响之处。他,不是仅就诗论诗,而更是从八百年来诗歌史的角度来欣赏的。 这里,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唐朝灭亡以来的历史背景和文艺背景。 六百多年前,唐朝灭亡后,华夏大地进入五代十国的混战时期。这个时期的混战进行三十多年后,一个名叫叶之凡的英雄横空出世。 叶之凡没有什么傲人的家世背景,从边境一个无名小卒坐起,一步步做到十夫长、百夫长、小将、参将、副将、将军、大将军以至最后一统华夏九州,又兵锋所向四面扩张无人能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帝国——大华帝国。这个帝国北至北海冰原,南至南洋诸岛,东至东海扶桑岛,西至黑海波斯帝国,全部都被大华帝国征服、统治。 管理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叶之凡也有他的一套。这一套的核心就是军事化管理和律法治国。叶之凡是个狂热的军事迷,他在华夏九州各地建立各级军事学堂,从中选拔将军,任命这些级别不同的将军去管理帝国的各区各省各府。 这个时期兵家、法家、墨家的书籍被奉为经典,各级军事学堂的学生都要学习考试。儒家经书反而被束之高阁,被认为是儒弱迂腐的文化,消磨了华夏人的血性和狼性。而诗词歌赋更被叶之凡鄙视为无病呻/吟,一钱不值。 在这个帝国中,将军武官的身影无处不在,他们决定一切管理一切。而文官都只能做副手,他们的主要作用就是负责记账、收税和文书往来。 而那些没有官职的文人,更被鄙视为三教九流中最低级的存在,在这个帝国只能苟且偷生。他们的谋生手段主要是写些骑士,名将传奇,或是闺秀美人爱上军官等通俗言情读物。还有的写书没人看就只好去茶馆拉二胡唱戏,或者去当琴师在青楼酒馆里当军官与美人们喝酒作乐时在一般弹琴助兴。 总之,这个叶之凡所建立的帝国,军事武官压倒一切,被后世称为“文人黑暗期”,“文艺黑暗期”。 这个庞大的军事帝国,也很短命,只维持了两代,叶之凡死后二十多年就瓦解了。但是,华夏九州之地还是在叶之凡后代子孙的控制下,延续了近三百年。 帝国末期一片混乱,将军们或到处造反、废立皇帝,总督们各自为政。最后一代大华帝国皇帝只有九岁,被禁卫大将军扶上帝位没几年,又将他杀了扔到江里,大华帝国正式灭亡。 又是一百多年的乱世混战,最后一个文官世家的子弟因势而起,他就是现在大周朝的开国皇帝周太/祖文德帝张则舜。文德帝一改过去鄙视儒家文人重用武将的传统,复兴儒学,开科取士,重用一些文人为宰相和谋士,并派文人去各地管理民政,以文制武。最后大周国再无武将叛乱的事件,国势日上,终于扫平混战的各方势力,一统九州天下。 历经四百多年的黑暗期,在大周朝,文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光明,迎来了他们的时代。 大周开国两百多年来,也被称为“儒学复兴期”、“文艺复兴期”。在大周朝,文人和文官压倒一起,管理一切。武官武将统统靠边站,他们的权力被各种牵制压制。当兵的军人被称为“军户”,与民户分开管理。“军户”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外,他们的户籍世代承袭,他们的子孙不许参加科举,他们也被打成三教九流的末级,地位仅仅比“娼优皂隶”高一点。 当真是四百年河东,四百年河西,文人和武人的地位风水轮流转啊。 而大周两百多年的“文艺复兴”,主要是两种成就,一是前百年流行的“台阁派”、“台阁体”诗,二是近百年崛起的“花间派”和“婉约派”诗词。 “台阁体”诗最早由开国的几个名臣贤相所倡导,他们作诗讲究平和的气象和雅正的风范,讲究情感的含蓄内敛藏而不露。 他们的诗歌或抒发个人志向,或描写民生之艰,或歌咏明君的功德美政,总之要“以德学入诗,明己志,化四民”。 “花间派”的倡导者主要是一些科举失意的文人,他们奉晚唐五代的温庭筠和韦庄为祖师,反对“台阁体”的四平八稳含蓄晦涩,主张直抒胸臆。他们也不管什么德政教化,只管个人的风花雪月,再伤感再艳露也不怕。 如温庭筠的: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韦庄的: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樱未动,先觉兰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这些词都被花间派奉为经典。 后来模仿这种风格的人多了,水平良莠不齐,从“绮艳”变成“俗艳”,还有更过分的简直不再是俗艳,而是有俗无艳。 这样就出现了“婉约派”来纠正这种过露的风气,又开始倡导温婉含蓄的风格。他们虽然偏向“台阁体”的含蓄,但关注的重点仍是花间派的风花雪月离愁别怨。 现在陆敏之写出来的这首约人: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在程秀才看来,简直是大周开国两百年未见的一种新诗风。 这首诗不绮艳,不浓愁,不哀婉,更不晦涩,就像微雨过后的田野草木间吹来的一股清新之风,既清新淡雅,又闲情逸致;既平易白话,又韵味深长。 看到这首诗,程秀才仿佛穿越八百年的时间长河,看到那些吟唱举头望明月花落知多少客舍青青柳色新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依稀身影,又让他如何不惊叹激动? 更让人惊叹的是,这首诗竟然出自于一个七岁孩童之手,说神童真不为过,简直比那七岁吟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骆宾王更神童啊! 而这首诗全篇没有一个晦涩难字,也没有用一个典故,几乎全是大白话,上两句大白话描景,下两句大白话叙事。说是一个七岁孩童所作,也有可能。 “孩子们,为师现在给你们讲一首诗,此诗题为约人” 半个时辰过后,默写作业的学生都陆续交了卷,程秀才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阅卷,而是收起卷子,要给私塾学生们讲诗了。 学堂里的二十六个或大或小的学生,此时都端正坐稳,背着双手,认真或装认真地听起先生讲课了。 程秀才一边讲一边赞叹不已,让听讲的孩子们都感到奇怪,先生好久都没有这样滔滔不绝给他们讲诗了。以前讲诗时先生总是很简单地说几个妙字,让他们自己去多读几遍体会诗中意思意境,今天怎么讲这么多啊! “孩子们,你们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程秀才讲完之后,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知道,这么好的诗,一定是诗仙李太白写的!”程道江第一个站起来回答。 “李太白的诗风比这个要更飘逸大气些,我看不像是他写的,而是杜工部写的。”程小艾的哥哥程道生表示与他堂兄意见不同。 “这首诗带有田园气息,我看应该是田园诗派的王摩诘写的!”另一个孩子站起来表示不同意见。 “田园诗孟浩然写得更好,我看是孟浩然写的。”有一个孩子站起来表示不同意见。 大家七嘴八舌回答后,程秀才最后摇了摇头:“你们猜的都不对。这首诗,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现在学堂里坐着的一个人写的。” 程道江一声惊讶大呼看向程小艾:“啊,小师妹,这首诗原来是你写的!原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小才女啊!” 此前程小艾上讲台递这首诗给她爹,别的同学都在埋头默写,程道江是发现了的。现在听先生一说,立刻就认定是她写的了。 大师兄在学堂里说话素来比较有威望的,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二十五个同学立刻都相信了,齐刷刷向程小艾望过去,一脸不可思议的惊叹崇拜表情。原来,他们的小师妹是个天才神童啊! 程小艾被众同学看得小脸都羞红到耳朵根,楞了一下后赶忙摇手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不是我写的,是他写的!”说着就指了指身旁的陆敏之。 “小师妹,你不用这么谦虚的哦!” “小师妹,这样谦虚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啪的一声木板拍桌响,程秀才一声安静之喝,喧闹的学堂顿时安静沉默下来。 “小艾说的没错,这首约人的诗的确不是她写的,而是新来的陆敏之写的!”程秀才扫了一眼众学生,严肃说道。 程先生,其实也不是我写的,是赵师秀写的啊!陆敏之低着头在台下默念道。 “先生,我有疑问。”十岁的陆宗学忽然站了起来,“陆敏之是我堂弟,我知道他的,小时候读书比较笨,五岁时还认不得几个字,这首诗可能是我叔叔陆秀才遗留的作品,陆敏之窃取他爹爹的作品为己作。” “我说呢,原来是窃取他爹爹的作品啊,真是不孝无耻啊!”九岁的陆宗范也立刻小声附和着。 “虽然是他爹爹的作品,这样窃取也不太好吧。”程道江也有异议了。 “陆宗学、陆宗范,你们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有的人是开窍晚,五岁笨不等于以后就一直笨,说不定就是敏之他自己写的呢!”顾嘉文却在众人的一片异议声中,第一个站起来为陆敏之说话。 “爹爹,我也相信是敏之哥写的,他们不相信的都是诬蔑嫉妒!”程小艾这是也站在陆敏之一边。 鉴于程小艾在学堂里的影响力,一时众人分了两派,有怀疑的,也有相信的。 陆敏之此时听着这两派的挣扎,正是五味俱全,既有羞愧也有安慰。羞愧的是这首诗真的不是自己写的,安慰的是还有人仗义护短。 “敏之,你随我出来,大家也都随我出来。” 程秀才没有立刻武断地支持哪一方的言论,而是让大家都来到了学堂外的走廊过道上。 “现在我给大家一炷香时间,大家一起看着屋外下着细雨的天地,写一首即景诗,或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要求是诗一定要与眼前的景物相合。敏之你也参加吧。”程秀才又给大家布置了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的醉翁之意,是要陆敏之证明他自己的作诗能力。 如果一炷香时间,陆敏之就眼前的景物还作不出一句合拍的诗,或者作的诗还不如其他同学的通顺有意境,那么有可能那首约人真的是他爹的遗作。 陆敏之听了这个任务,看着眼前迷茫的初夏雨境,也是一头雾水。抄个诗出个名也这么艰难要接受临场考核吗? 第11章 期望 任务虽艰难,好歹时间还比较充足,程秀才给了一炷香时间,没有要求七步之内。要是七步吟诗,陆敏之真要吐血了。 平静下心绪,陆敏之开始仔细观察学堂外这初夏雨景天地。 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前面从顾陆村一路走到程家湾,景物也和这差不多。 绿葱葱的山林,绿油油的桑麻田,绿青青的麦田,稻秧田当然也是绿色,那些荒地荒坡也长了绿草,到处都是充满生机和希望的绿,仿佛可以掬一捧拧一把。 这个季节正是小满和芒种交替时,多雨,沟渠川溪都蓄满了水,白哗哗地流淌着,那些还没插上秧苗的水田也是一片清亮的白。 万花凋零,红紫成尘,绿与白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色调,相比那姹紫嫣红的艳丽,别有一番清新可人的韵味。 可是,这么多景物怎么写成诗,用几句简单话概括出来,还有写出景外的情与意? 难的不是写景,而是写出景外的情、意,更难的是景、情、意的融合,还有更难的是句子要整齐,要押韵,要平仄铿锵抑扬有致琅琅上口。 这就是陆敏之感觉做诗的“三难”。这“三难”对既没诗人天赋,也没受过专门训练的陆敏之来说简直是要命。 好在穿越过来这两年多内,爹娘留下的那本唐诗选抄陆敏之也读背了几百首。对诗有了一点感觉,此时脑中在情急之下也闪出了几个字符,不然现在真的要吐血了。 这里小妹陆小琼的功劳不小。陆小琼不喜欢背诵儒家经书,对对爹娘留下的那本诗集却很是喜欢,常求着姐姐陆慧芝教她读诵。每背出一首,陆小琼都要到陆敏之面前来得瑟背一番,或者还要问一句要不要她教哥哥背。 几个字符在脑海中转来转去,还未连成一线时,忽然一声鸟叫声传来,打断了陆敏之的思绪。 那鸟鸣声既嘹亮,又凄美婉转,仿佛在呼唤什么。陆敏之抬头一看,是一只细雨中飞翔的杜鹃。凄婉的鸣叫,细雨中的孤飞,那小杜鹃看着让人怜悯之心不由而生。 杜鹃飞过麦田,飞过桑麻田,飞过稻田,下面披蓑衣戴斗笠的农人却没有谁抬头去看,依旧在那里躬身劳作。 或许,那些雨中躬耕的农人,他们的辛劳,他们的可怜,也比雨中孤飞的小杜鹃强不了多少。他们不论晴雨都要干活,他们种田所得的谷物,很大一部分要交税,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在农闲一点去为官府服无偿的劳役。 杜鹃也叫子规,细雨如烟,子规声声,希望的田野,辛劳的农人此情此景,陆敏之终于回想起了前世课本上的一首诗。 一炷香时间已过半,一起在学堂外观景的“同学们”,此时也都还没有一个人完成程秀才的任务,做出即景之诗来。 陆敏之决定第一个交卷不再等了,对程秀才和众同学吟出了那首诗: 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此初夏即景诗一出,众同学惊讶无话,陆宗学、程道江等人都低了头,程秀才也彻底相信了陆敏之的神童天赋,前面那首约人的诗也是他做的。 初夏即景相比与约人,风格既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都是清新田园风,不同的是一首的主题是忙,一首是闲。一首是人生艰忙,劳生碌碌;另一首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 程秀才觉得这两首诗当真如双壁合成,可能要引领大周朝新的诗歌潮流了。 “其他同学回座位上继续温书,敏之,你跟我过来一下。”程秀才对孩子们下了一个命令后,又把陆敏之单独叫到了一边。 程小艾却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乖乖回座位,而是偷偷尾随她爹和陆敏之,潜伏在一边。 “敏之,你在诗歌上确是天赋不错,但你现在也不能骄傲。”程秀才将陆敏之叫到一边后,并没有对他怎么夸奖。 “先生请指教,敏之洗耳恭听。”陆敏之对程秀才作了个揖道。陆敏之现在也却是没什么好骄傲的,抄的诗也能骄傲得意,那真是恬不知耻了。 “你天赋是不错,不过你也要明白,做诗需要天赋,也需要才学为后继。不然就是无油之灯,无根之木,用不了多久就会枯竭。诗词虽是小道,但前贤之作也博深如海。你切不可坐井观天,画地自封,要继续发奋读书,博采众家之长,你明白吗?”程秀才神情严肃地看着陆敏之道。 “先生教导的是,敏之谨记在心。” 陆敏之对程秀才躬身拜谢,是真心感谢程秀才那一番话。史书也记载有不少神童小时候作出了一两首优秀的诗,长大后却平淡无奇江郎才尽的,程秀才现在对陆敏之不是赞扬,而是鞭策,这真心是为他好。 “还有敏之,你的用功读书也不可专在诗赋上,儒家典籍,四书五经也必须要用功。这些不仅将来考秀才要必考,而且圣人之言,大义无穷,为人处世之道,也值得向圣贤学习。”程秀才又对陆敏之谆谆教导道。 “多谢先生的教导,敏之谨记。” 陆敏之又对程秀才作揖答谢。这些也都是实话。陆敏之自己也感觉四书五经不全是糟粕,里面也蕴含着先贤的智慧和厚重底蕴。 以上的话说话,程秀才一直严肃的神情这才温和了些,目光有些期待地看着陆敏之道:“敏之,以你的天赋,或许找一个更好的老师才对。但你家离我这里很近,我也知道你家一些情况,你来我这里读书,我也不收你什么束脩之礼,笔墨纸砚之类也会支持你一些,如何?” 听了这话,看着程秀才那期待的目光,陆敏之知道程秀才想收自己为学生。 自己对程秀才的为人感觉不错,她女儿程小艾似乎也和自己投缘,陆敏之很想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想了想后,陆敏之还是委婉拒绝了。 “先生的垂青和教导,敏之不知何以为报。敏之也很想来这学堂聆听先生的教诲,只是,我家现在没什么收入,主要靠我去山里下套夹子捕一些野禽野兽来卖钱。纵然先生不收我束脩之礼,但我姐姐和妹妹还需要我的帮助,我现在还不能专职来学堂随先生读书的。” 这里明说的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陆敏之感到私塾孩子众多水平不齐,自己难与他们一起适应同步学习。如果程秀才单独给自己多开小灶,自己又不交学费,这似乎对那些交了学费的孩子不大公平,可能会惹他们的埋怨和非议的。 程秀才想收自己为学生的心情陆敏之也能理解,哪一个老师不想收几个天赋好些的学生呢,希望自己的学生出个人才呢? 前世看的那些修仙中,天赋好的孩子不也是被众多门派争来抢去甚至大打出手的么? 不过,现在程秀才的一番美意,自己只能辜负,要让他失望了。 陆敏之还不知道的是,他一番委婉拒绝的话,最失望的还不是程秀才,而是在一旁潜伏偷听的程小艾。她眼巴巴盼望着陆敏之能答应她爹的提议,能天天来她家上学,那样她再也不会逃课了一定也天天上学。 但是,陆敏之最终拒绝了。她在一旁听到陆敏之的拒绝之语,一时眼眶红红,差点要哭了。 “敏之你说的话也有理,你家的情况却是有些特殊。这样吧,我也不强求你拜我为师跟我读书,你若有空闲时,不妨也像今天一样跟顾嘉文一起过来,来坐着旁听一下,或是没事来玩玩跟我说几句话,我也很高兴很欢迎的。” 程秀才沉默片刻后,很是通情达理地对陆敏之说道。 “先生厚爱,敏之不知何以为报。敏之若有空闲时,定当过来聆听先生教诲。”陆敏之此时再拒绝感觉有些不近人情了,其实真有空时过来跟程秀才说说话也不错,他的为人才学,陆敏之都有些佩服,感觉跟他相处会让自己受益进步。 一旁偷听的程小艾听到陆敏之这话,才伸出小手抹了抹眼角将要掉下的眼泪。 放学回顾陆村的路上,顾嘉文忽然捅了捅陆敏之,似笑非笑说道:“敏之,你首约人的诗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不过,我看也还有个问题啊!” 陆敏之:“猴儿有什么问题直说,不用啰嗦卖什么关子。” 顾嘉文:“你诗中说‘有约不来过夜半’,不大确切吧。敏之你什么时候约我时,我是半夜都不去的?我都是饭都顾不得吃就跑去了的啊!” 陆敏之:“猴儿你也太自恋了吧。你以为除了你,我就没有其他人可以约了?” 顾嘉文:“” 程秀才考虑再三后,决定还是要把陆敏之写的两首诗向好友传出去,成就他的神童声名。他本担心名声成得过早会影响陆敏之的成长,但一考虑到陆敏之不像是浮躁的孩子,二想到他爹陆承轩长期所蒙受的败家子败类之辱,决定让众人都知道,陆承轩和沈青莲的儿子很优秀,他们教子有方。 程秀才将陆敏之所写的那两首约人、初夏即景传给了他几个好友,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那两首诗就传遍山阴县和绍兴府,整个绍兴府几乎都妇孺皆知了。就连隔壁府杭州府也有不少人知道了那两首神童诗,知道山阴县顾陆村出了个名叫陆敏之的神童,而且似乎是个超越以前不少神童的神童。 第12章 交易 成了“神童”之后,陆敏之才有些了解那句“人怕出名猪怕壮”的话了宁静的田园生活出现了波澜,经常有人上门来求见神童。 这些人中有锦衣玉带的读书人,也有挽着袖子的庄稼汉;有翩翩佳公子,也有屠夫卖豆腐的;有大叔有少年也有胖大妈有附近村镇的,也有远从杭州府赶过来的 有来求字的 有想来收徒的 有想招婿的 有来沾神童文气的 也有纯粹想看稀奇过来看一下神童长什么模样的 陆敏之最后不堪其扰,决定闭门谢客,做一个“隐士”。 家里附近种的那些竹子此时派上了用途,陆敏之砍了一些竹,在木屋小院前围起了一圈竹篱笆墙,然后又在通下山坡的一面开了一个竹栅门。 缺个守门的小妹陆小琼自告奋勇去担任。 陆小琼没事干就搬着个小凳子,手拿一包瓜子,磕着瓜子坐在竹栅门边望风把哨。有什么可疑的陌生人来了就立刻提醒哥哥注意,然后关上竹门,栓好门闩,亲自把守在门边。 虽然陆小琼还只有五岁多,但守门很称职。给吃的不要,花言巧语也不听,一心只奉哥哥守门不开的命令。 “我哥哥今天要睡一天,不见客哦!” “真不巧啊,我哥哥进山去下套子打猎了!” “我看你不像个好人,就是不开!” 要想见神童,得先过神童妹妹这一关,但神童妹妹太难缠了,简直比门神都厉害啊。 众求见者被陆家“小门神”挡在门外,无可奈何,心有不甘也只得悻悻离去。 有一日,又一个身穿锦衣长衫,油光满面的胖中年男人走过来了,陆小琼立刻就警觉关栓上了门。那个人她似乎以前见过,印象中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正是两年多前在陆承轩刚去世后就来陆家,要买陆慧芝去做丫头的张大同。 张大同使出浑身解数,无论在竹栅门外怎样甜言蜜语哄骗给好吃的给银子都没用,陆小琼对他只说了一句坏蛋快走开就坚守门不开。 “陆敏之,我是张大同叔叔,是你爹爹的老同学,两年前层来过你家的,你快让你妹妹开门我有重要的事要见你,不然你会后悔的!” “陆敏之,快让你妹妹开门,出来见我!” 张大同竟然在门外大声喊了起来。 陆敏之听到他的声音,想着或是他要买姐姐做丫头的心不死,无论怎样,躲着不见他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就出来了。 一番虚以逶迤的客套后,张大同终于说出了此行来的目的。 原来,张大同这次来,是要跟自己私下做一笔交易。 愿意出三十两银子买自己一首未流传出的诗,连买三首,再赠送十两银子润笔费。 一百两银子,对于现在的陆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陆敏之有些心动了,一年的打猎收入,最多也就三十两银子。这一百两,够自己三年打猎才能挣来。 有这些银子,可以多些时间来读书,可以把“四书五经”买齐,还可以买几本史书和。 有了银子,笔墨纸砚也可以多买些,练毛笔字时也不用为了节约纸和墨,醮着清水来写在硬纸板上了。 有了银子,姐姐陆慧芝也可以少干些活,多些时间她自己也读读书,保养一下身体。 虽然有些心动,但也不能一口就答应。陆敏之多少有些砍价的经验。 看着油光满面的张大同,忍着恶心,陆敏之喊了他一句张叔叔。 “不知张叔叔买了我的诗,将去拿作何用?” 张大同见陆敏之对他的称呼友好了起来,也是胖下巴抖了抖,眼睛挤成一条缝地笑眯眯道:“世侄你还有所不知的是,你那两首约人、初夏即景传出后,整个绍兴府都震撼了,纷纷传颂世侄是小神童、文曲星下凡呢!” 张大同也顺势而上,亲热喊起了“世侄”,听得陆敏之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而且说了一大堆,半天说不到正点,尽说奉承拍马的话。 想灌老子汤么,老子可不吃你猥琐男这套! “若不明言用处,我还要去读书,只好关门谢客了。”陆敏之说着就要关上竹栅门。 “等等师侄!”张大同急了,忙赔笑道:“是这样的世侄,绍兴府有个贵人家看到世侄那两首的神童诗大为赞赏,决定要私下收藏两三首,一来是要更进一步拜读世侄的神童大作,二是他家也有孩子读书,想把神童诗挂在书房,沾一点文曲星的才气呢!” “那贵人是个大忙人,也知道世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见,而他又跟我张大同有些交情,所以就托付我来办这事了。” “真是这样的情况?”陆敏之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我张大同虽不能和那贵人相比,但也是绍兴府有头脸的人,真可能说话骗世侄你这小辈!”张大同信誓旦旦。 可是,信誓旦旦的人陆敏之见多了。 一番自己的思考后,陆敏之觉得这其中另有猫腻。 张大同他现在买自己的诗去,很可能是要拿到科场去作弊。 以前从顾嘉文那里陆敏之也了解到一些,考童生跟考秀才、举人、进士不一样,那些试卷是不用糊名的,不是那么严格。 童生考试有两级,县试和府试,主考官分别就是县令和知府,他们阅卷时也都可以看见卷上的名字,这里就有些猫腻。如果某家和县官知府有些关系再走点门路,即使他家孩子不是那么优秀,取个童生资格也没问题。 而童生身份,只是往上考秀才功名的一个资格,童生本身并没有功名,并不会受到朝廷任何免税免役和士人身份优待。所以童生试众所周知有猫腻,但也没人来整治。县官和知府在童生试中留两三个名额给有私人关系的,也是被大家默许承认的规则。 但这些都只是私下的潜规则,并不被朝廷正式认可,万一有较真的巡抚或督学大臣查下来,那也是有麻烦不好交差的。 所以,那些想让自己孩子走后门的有钱人家,除了打点县官外,还得替自己的孩子买几篇枪手文,去充试卷的门面,以防万一有人查下来。 而那些有钱人家花钱买枪\手文,也有他们的考虑。 第一种是他们的孩子也是读书的料,只是偏科,或擅长经书八股文而不会诗赋,或才情敏捷擅长诗赋而对经书八股头疼,那么他们买了童生之后还有继续考功名的希望。 还有一种是孩子读书本无望,但爹有钱,钱多无处花,就先买童生资格,再捐个监生、贡生,到最后也可以用钱为自家孩子砸出个功名来。 大周朝本就是个商业繁荣的朝代,很多东西都可以用前来砸买的。科考诗文交易,虽然不被朝廷法律许可,也一直在黑市中进行。 陆敏之想到这些,认为那些真是要买诗文来应付科考的,绝不会拿自家孩子的声誉前途开玩笑去泄密。如果不是买去考试用,真是拿去欣赏装门面的,则卖他们三首又何妨? 而且自己现在卖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不会留什么把柄给他。 所以,这种科场诗文交易,虽然只能是私下黑市买卖,但应该也没多少风险。 更有可能,张大同不是受人之托来买,而是他要买去给他自己的孩子用。 真要是张大同自己来买,陆敏之可不想便宜他。 “买卖诗文这事,太有辱斯文了吧。”陆敏之转身要离去。 “敏之你不要固执,常言学得满腹书,货于帝王家,还不是一样的卖。”张大同赶忙在身后大喊。 陆敏之停住脚步,站了三秒,又继续往前走。 “每首加十两,一百二十两,三首一百二十两!”张大同又在身后大喊。 陆敏之没理他,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走进木屋。 “一百五十两,这是最高价了,我都要给那人倒贴十两啊!”张大同恨不得撞开竹栅门,跑上前抓住陆敏之的手。 但陆小琼用两根竹竿抵住了门,圆睁双眼虎视眈眈守在那里,不让他进来。 “你不用多说了,这事我要考虑三天再说。”陆敏之头也不回,说完径直走进木屋,关了门。 “好吧,那我三天后再来,希望你不要把买卖诗文看成多么龌龊的事,你还没有走出小山村看看,这事在绍兴府,在整个大周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卖字画一样的。”张大同在后面又啰嗦了几句,这才心有不甘地离去。 三天后的一大清早,张大同又赶了过来。 陆敏之这次几番犹豫(装的)才答应了他,最后成交价格又涨了一倍,三首三百两。要他三天后再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涨到这样的价,陆敏之以为赚到了,狠狠宰了张大同一刀。 日后陆敏之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嫩了些,还是被张大同宰了。 大周朝黑市买卖科场诗文一百多年前就开始了,为了更好地定价,诗文的优劣由下到上一般分为六个品级:凡品、良品、佳品、上品、神品、传世。 凡品对应童生水平,良品对应秀才,佳品对应举人,上品对应进士;而神品和传世,则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即使那些大才子自己写出这等水平的诗文也要有灵感机缘。 而相比于八股文来说,同品级的诗词价格要更高不少。 陆敏之卖给张大同那一首五言,两首七言,虽然是自己在原作上修改了一下,让原作黯然失色了些,但那至少也可以当得起佳品了。 一首佳品的五言,在黑市的价格至少是一百至一百五十两间,一首佳品七言,则更到二百至三百两之间。 一首佳品的七言诗,不说拿去考童生,就是拿去考秀才也绰绰有余了。 秀才考试虽然要比童生考试严格不少,但那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人拿买来的枪手文去混过关的。 真要是考个秀才功名,那价值又何止千两! 所以那个买卖,张大同至少宰了陆敏之三百两。 不过,话说回来的是,这种暗地下的黑市科场诗文交易,是没有固定交易场所的,能做成买卖也得看机缘。有时候有的才子能做出佳品、上品的诗文来,但找不到门路找不到买主也卖不出去。 陆敏之足不出户能找到张大同这个买家,也是一种难得的机缘。 陆敏之知道被宰的真相那都是三年后的事了,现在看到张大同亲自送过来的,堆在家里的一个竹篮里白花花闪亮亮的银子,陆敏之还是很开心的。妹妹陆小琼也跟着一起开心,拿着银子堆起了积木玩。 只是姐姐陆慧芝有高兴也有担忧,并告诫陆敏之此事只可为一次,下次再不能为了。三百两银子,也足够家里吃穿用花个十年没问题的,切不可再贪得无厌。 陆敏之对姐姐的话也只得点头答应,心想姐姐你十年间就只想着吃穿用的银子,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嫁妆的么? 有了这三百两银子,陆敏之补充了一些读书的装备材料,但也并没有从此荒废了打猎。为了练习箭术保持敏锐陆敏之还是经常进山,只是比起以前几乎一天一进的频率少了不少,改成三、四天进一次。 陆敏之又让姐姐陆慧芝也省了好些织布刺绣的活,多些时间来自己也多读一些书,少熬些夜刺绣,多保养一下自己的身子。现在的陆慧芝正是少女成长时期,保养也很重要,干活太累了对她不好。 陆慧芝其实也不喜欢干那些活,她其实更喜欢坐下来安静读书的。现在被陆敏之一说下,也没有再坚持,时常花开之晨,月圆之夜,与陆敏之坐在一起读书探讨,一起分韵做诗,一起观花赏月。陆慧芝发觉弟弟这两年多真的成长起来了,和弟弟在一起,让她感觉既是同心姐弟,亦是同道师友,这让她很欣慰,心情很好,常常笑颜绽放,更美了。 第13章 一字 陆敏之坚持不见外客,不到处走动出风头,这让他在“神童”的称号之外,又多了个“小隐士”之名。 加上“小门神”陆小琼的镇守,以后的两年多,来陆家求见神童要收徒要招婿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让陆敏之更多了些清净。 除了“隐”在家里和进山打猎外,以后的两年多直到陆敏之快长到十岁,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程家湾程秀才家了。 读经书时遇到的一些疑问,姐姐陆慧芝也不是很懂,或者她解释了陆敏之还是有疑问时,陆敏之就会去程家湾找程秀才,诚恳向他请教。而每次陆敏之去,程秀才也都热情相待,旁征博引耐心解释,让陆敏之明白经书中微言大义。 程秀才解释时,他并不像陆慧芝一样只有一种解释,而是引用诸家大贤人对经书的注解,让陆敏之自己去比较这些注解,最后自己思考得出答案。有时候陆敏之比较诸家注解后,还会触类旁通提出一些新想法,也让程秀才击手而叹。 每次去程家,程小艾也像过节一样高兴,并准备好多好吃的东西留给陆敏之吃,陆敏之一时吃不完那么多,她又让陆敏之带回家给姐姐妹妹吃。 而程秀才的夫人徐娘子,刚开始陆敏之去她家时也是不冷不热淡淡的,后来也逐渐热情了起来,经常拉着他问长问短。还给他做了一套细布长袖圆领袍的衣服。只是那衣服,陆敏之委婉拒绝了。 为了回报,陆敏之打些野禽野兽时,也常会提一头两只去程家。现在陆敏之也只有这个回报方式了,给钱他家是肯定不会要的。 姐姐陆慧芝曾说,要考上童生秀才,至少所有的经书的攻读要达到第三层:明晓大义。快十岁时,经过三年多呕心沥血的攻读,陆敏之终于四书五经九部书都攻读完成到了第二层“默记背诵”的层次,但离“明晓大义”还差一些。特别是五经中的春秋和易经这两部,刚开始简直像在读天书,那些字单个看起来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瞎了。 后来春秋带着左传读,易经带着易传读,才稍微明白一点点。但要做到每一篇每一句的大义都能明了,那还差了不少。 不仅是陆敏之自己,姐姐陆慧芝,顾嘉文顾猴儿都怕读春秋和易经,不仅是这两部“经”怕读,连为这两部“经”所作的那些“传”也怕读。 据顾猴儿说,千古以来能真正读懂那那两部书的人屈指可数,就像姜子牙、张子房、诸葛孔明、袁天罡、李淳风那几个人一样,读懂了就有经天纬地通鬼神之力,其他人能读懂三、四层就不很错了!所以他顾嘉文读不懂算是很正常。而考科举秀才,对那两部书只要读懂一层就算“明晓大义”,可以过关了。 经天纬地通鬼神之力?听顾猴儿说得那样神乎其神陆敏之也懒得理他,自己什么人,21世纪过来的青年啊能被他小猴儿忽悠!不过说春秋与宋朝的开国建立,文臣地位的确立以及理学道统的传承皆有莫大关系,而易经里暗藏着二进制和宇宙生衍的秘密,陆敏之也还是相信一点的。 但顾猴儿说的后面一句话,对那两部书只要读懂一层就算“明晓大义”,陆敏之倒是宁愿信了,没有花费多少心血去读春秋和易经,更多的时间花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部书以及诗经和尚书上。 作为21世纪过来的女青年,陆敏之读经书当然也不是全听先贤的注解,而带有自己独特的视角。 这个视角就是——究竟四书五经中隐藏着什么东西,在古代一般不给女子读,而另外又弄出个女四书来给她们读? 带着这个视角和问题去读,三年之后陆敏之终于有所发现。 原来,四书五经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说了一个很关键很关键的字。 明白了这个字,掌握了这个字,就会无形拥有一股强大的内心力量。这种力量,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男人害怕女人拥有,害怕女人拥有后就变得独立强大起来,他们再难以驾驭压服。 这个很关键的字,前世的陆敏之读了二十年的教科书,也几乎没有在其中读到过。 而这个字,陆敏之现在穿过来古代,在四书五经中读到发现了之后,也顿时感觉自己内心的力量增强了不少,境界逼格也似乎高了不少。 这个很关键很关键的字,就是——道。 前世的教科书只讲了许多“德”,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但似乎从没讲过“道”。老师们也从来只讲课文句子语法习题试卷,从来也没传授过“道”。 但四书五经,几乎随处都在讲“道”,以“道”为引领。 无道之德,就像是无源之水,很容易就枯竭变浊。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如中庸开篇就讲: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这些话让陆敏之感觉“道”,既很博大奥妙,又似乎离自己很近,可以自己把握。 接着又讲: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君子之道:淡而面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 这些话,让陆敏之感觉道似乎力量无穷,逼格高到天,但又那么平易近人。 大学也是开篇讲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易传中也讲: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 这话让陆敏之又感觉,在道的面前,阴与阳是平等的,一阴一阳才能成道,缺了哪一方都不可。而说一阴一阳,而不是一阳一阴,阴似乎更在阳之先。 还有许许多多有关“道”的章节。 还有孔夫子亲口说过:“朝闻道,夕可死矣!” 这简直是“问世间道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孟子中也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 孟子这句话,简直让陆敏之震撼。对于那些“无道之君”,人们可以诛杀一介匹夫那样诛杀掉,而不是要背“弑君”的道义大罪。 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难道都是后世电视上骗人的? 的确,陆敏之没有在四书五经上发现这句话。 而臣对君的忠,前提是要君是“有道之君”。 论语中说“君君,臣臣”,也是说君要像个君,那么臣才尽臣的义务,如果君不君,那么臣也可以不臣。 到底是谁胡编说儒家强调君为臣纲,臣要绝对愚忠的? 对于“无道之君”,臣不仅不必尽忠,还可以像诛杀一介匹夫那样杀掉啊! 这个“道”,不仅是臣制约君的利器,也是女反抗男的利器。 君不君,臣就可以不臣。 那么夫不夫,是不是也可以妇不妇? 你不守夫道,那么是不是我也可以不守妇道?你纳小妾搞通房,我是不是也可以养小叔子养男宠? 如果让广大女子也知道这个“道”,践行这个“道”,男尊世界岂不要崩塌! 所以,四书五经绝对不能让广大女子读的,要给她们再编个以柔服顺从为道的女四书。也决不能让她们参加科举,因为科举考试就是以含有“道”的四书五经为教材的。 几千年来,在女反抗男的层面上,这个“道”没有传承下来,但在臣反抗君的层面上,这个“道”却继承了下来,形成“道统”。 文人通过传承儒家经书,掌握的这个“道统”,几千年来,也一直在与君主掌握的“政统”对抗着。如果那位君主要搞统治,必然不会重视儒家经典,要以武压文,打压“道统”,或者对儒家经典进行歪曲,搞一些御制钦定的“唯一正确注解”,以为考试的范本强迫读书人遵守。 所幸的是,陆敏之感觉自己现在穿来的世界,“道统”还掌握在读书人的手里,这个世界的读书人还是非常有话语权的。虽然这里“读书人”只是男人。 而自己,现在不也是男人了么? 自己,只要发奋读书,读懂四书五经,掌握了其中的“道”,也可以成为继承“道统”的一分子。 读书科举成功,将要成为“臣”。 虽然这个“臣”要被“君”压,但如果君变成“无道之君”,自己这个臣,也可以诛掉无道昏君。这,不仅不会被众人责骂,还会被人称颂拥戴。 想到这里,陆敏之都感觉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要沸腾了有木有! 现在陆敏之对圣人传下来的这个“道”是颇为看重,但对圣人还是有些非议不满的!他凭什么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的话啊! 这话分明是把女子和小人拉到同一层次,认为广大女子都是小人嘛! 是圣人他老人家也歧视女子?还是他老人家曾经受过某个小女子的欺骗祸害,一时的激愤之语,然后被他某位好八卦的弟子记录了下来? 还有圣人也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话也让陆敏之大为奇怪,难道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的弟子们个个都好德不如好色? 圣人一方面鄙视女子为小人,另一方面又感叹女子的强大,悲叹他三千弟子好他所教的德不如好女子的色,这又是闹哪样? 对自己能这样带着八卦之心去读经书,陆敏之自己也是醉了。 或者这些看起来八卦的话,其实也蕴藏着“微言大义”? 爹爹留下的书中对这两句话没有注解,问姐姐陆慧芝她也是羞红了脸半天解答不出什么名堂。 陆敏之决定要明天拿这两句话去问程秀才了,看平时一本严肃正经的程秀才对这两句话怎么解答出什么“微言大义”来。 第14章 问义 时节已是寒露,天气渐凉,大雁南飞,落叶满地。陆家小院里也是铺满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淡金色的晨光印照着在木格花窗,陆敏之睡醒后推窗一望,只见晨曦升起,万里碧天,白云轻度,就知今天是个好晴天。 “丹枫吹尽鸦声乐,又得霜天一日晴,不错哦!”陆敏之伸了个腰,穿衣而起。 “哥哥,别在那里吟诗了,快来井边打几桶水起来,姐姐要洗被套换被子呢!昨晚我们睡着都快冻醒了,你难道不冻么!”陆小琼在竹篱笆旁采着金银花,听到陆敏之的吟诵声,就喊了起来。 “来了来了,哥哥昨夜也有些冻啊,你叫姐姐顺便也把被子垫褥都拿出来晒晒,哥哥昨夜夜观星象,确定今天是个好晴天,宜洗衣晒被的!” 陆敏之穿好衣服推门而出,正遇见陆小琼撞了过来,手背在身后对他嘲讽道:“你还夜观星象,当自己诸葛亮啊!哼哼,妹妹我不用观星象都知道今天是个晴天,是不是比哥哥你更厉害?” 陆敏之摸了摸她的头:“嗯,厉害,小诸葛。” 陆小琼眉眼弯弯一笑,背在身后的手此时也拿到前面,踮着脚将手凑到了陆敏之的鼻子下。一大束金银花被捧在那软玉的小手间,花叶参差,清香四溢。 “啦啦啦,香不香哦哥哥?”陆小琼仰头笑靥如花问着陆敏之。 带着晨露的花香直钻入鼻,沁入肺腑,既清香又清润,陆敏之狠狠吸了几口,赞道:“香,太香了。我家小琼真是勤快,这么早就起来采花啊!” 陆小琼得到哥哥的夸赞,笑得更甜了:“姐姐说这金银花泡茶喝最清肺润嗓了,哥哥你天天大声读书正好润一下嗓子。” 秋天气燥,金银花泡茶喝确实不错。陆敏之的“大声读书”也确是费嗓子。但陆敏之感觉这样的诵读练习,不仅更容易记住经书的句子,而且也有助于练气。让自己的中气更长,说话的声音更有穿透力。 以后科举是可能要“金殿对策”的,到时候上了金銮殿,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再好的才学也难发挥出来啊。陆敏之现在练气练嗓子,就是要练到金殿对策时声音响彻金殿,震撼群臣的效果,甚至要把龙椅上的皇帝都震得耳朵嗡嗡,如听鸣钟。 陆敏之提着粗麻绳用木桶往井里打了几桶水起来后,陆慧芝也系着围裙从厨房了走了出来。 “敏之,稀饭煮好了,菜也炒好了,一碟花生米一盘豆角,要不要现在吃?”陆慧芝拿着块白绢布边擦拭着鬓间青丝的烟尘边问着陆敏之。 “啊花生米豆角,配着稀饭最好吃啦姐姐!”陆敏之惊呼一声,又道:“不过现在我还不饿,等我去晨诵一会在吃饭也不迟。” “那好,敏之你先去晨诵,我来洗下被套再吃也不迟。哦对了,你还睡的竹席吧,今天寒露了那竹席该撤了不能睡了。”陆慧芝对弟弟交待一声,就挽起了镶着柳叶花边的小袄袖子,露出一截如嫩藕般的玉臂,走到井边洗被套。 陆敏之看着姐姐的嫩藕玉臂和倾城容颜,也是一阵感叹。这样倾国倾城的姐姐,本应是大小姐的命,现在却每天要烧火做饭洗衣服,干这个时代丫鬟们干的活。 自己也曾说要帮姐姐做饭和洗衣服,但还没挽起袖子,就被姐姐连嗔带责推到一边,说读书秀才就该有秀才的样,做饭洗衣干些女子干的活成何体统啊? 哦姐姐第一我还不是秀才,第二洗衣做饭什么的家务活以前我也是干得轻车熟路的好吧!但现在成了男人,洗衣做饭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对姐姐这样的勤劳照顾,陆敏之也只好用发奋读书来回报了。 晨诵后刚吃完饭,顾嘉文就过来了,问陆敏之今天去不去私塾。陆敏之将论语往怀里一揣:“去去去,今天再去一趟。” 临出门时,胳膊却被陆小琼拉住了。 “哥哥,你这些天去程家湾也太多了吧,哼哼,你到底去干什么的?”陆小琼拉着陆敏之的胳膊抬头诘问。 “干什么?当然是去找程先生询问经书大义啊,去那里还有别的事可干么?”陆敏之说着要挣脱妹妹的手。 “哼哼!哥哥我看你不是去问大义的吧,你是去看某人的,你该不会是被某只小狐狸精迷住了吧。”陆小琼咬着唇道。 小狐狸精?陆敏之知道妹妹这是在说谁了。不是程小艾还有谁? 前段时间,陆敏之从程家湾私塾回来,程小艾早听说陆敏之还有个姐姐和妹妹,很想见一见,就跟着陆敏之来陆家草庐木屋了。 程小艾来时,陆慧芝非常高兴非常热情,拿出梅干果子给她吃,还特意为她多做了几个菜。陆小琼平日很寂寞,没小伙伴跟她玩,见程小艾来了也很兴奋,拉着她一起捉蚂蚱、扑蝴蝶、簪花斗草玩得不亦乐乎。 但玩了几次后,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就闹了小矛盾,谁也不肯低声下气赔礼道歉,程小艾被陆小琼气走了,一气之下就再也不来陆家玩了。 “哈哈,小琼你敢说师父的女儿是小狐狸精,要是她知道了”顾嘉文听到陆小琼说小狐狸精,也顿时明白她指的是谁。 陆小琼听到顾嘉文的接腔,于是放下陆敏之,走到顾嘉文面前叉着小腰气势汹汹道:“哼哼,我就说她是小狐狸精又怎样!猴儿你去告状呀,你去告状,我一定不会把你的猴毛给拔光的!” 顾嘉文比陆小琼要高一个头还有余,看到她的气势汹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就落荒而逃。 顾猴儿现在已快十二岁,由于常年跟着陆敏之进山打猎,暗地里也和陆敏之较劲习武,现在已不是像以前那么胖,身板比一般同龄孩子既高又结实,拳头的力量也颇大。要是谁敢当他面称呼他猴儿的小名,他早就一拳头砸过去了。但面对陆小琼的气势汹汹,他却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遁走。 “敏之,快来啊,我在前面的枫树下等你!”顾嘉文遁走后又回头对陆敏之喊了一声。 “猴儿,跑那么快干什么?前面有什么好吃的等你不成!”陆敏之躲过妹妹陆小琼的纠缠,也追了上去。 来到程家湾,刚到程秀才家门口,陆敏之就看到一个桃红色衣裙的身影一闪,见他来就躲到屋里去了。 程小艾已十岁,现在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坐在青石墩门口盼着陆敏之来了,见到他时眉眼间也多了几分羞涩之意。 “娘,敏之哥来了,昨天二婶送过来的糯米桂花糕你放哪里去了,还有没有啊!” 陆敏之的常年练习打猎,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不少,听到程小艾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哪里还有,早吃完了!”又一个有些不耐烦的中年妇人声音传来,是程小艾的娘徐氏的声音。 “那糖蒸板栗呢!也没有了么?”程小艾又问。 “吃吃吃!你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吃,也不想些其他事。你的什么哥哪喜欢吃这些小东西,他胃口大着呢!”徐氏更不耐烦了。 陆敏之听到那不耐烦的声音,顿了顿。 明白了,前几天徐氏要送自己一件细布圆领袍,自己没要。估计她现在还在生气记恨。 这是她家屋檐,现在自己已不招她待见了,要不要走人算了? 不过,想着自己今天来的目的,陆敏之还是没走人,等在学堂之外。 看到程秀才走过来,陆敏之上前问好。程秀才只是像往常一样点头,也没多说什么。他去学堂里给其他学生们布置了一下任务后,就带着程小艾的哥哥程道生出来了。 还是像往常一样,陆敏之过来询问经书大义,程秀才总会让程道生也一起过来,在一旁聆听,或者与陆敏之一起探讨。 学堂外有一株老槐树,树下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程秀才一般都会这里坐下给陆敏之讲解经义。 程秀才自己先坐下后,又和颜悦色对陆敏之道:“敏之,今天要问哪一书哪一章的的经义? 陆敏之答:“回先生,论语阳货篇第二十五章,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论语子罕篇第十八章,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两章学生多有不明之处,还请先生指教。” 程秀才听到陆敏之这个问题,眉毛扬了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先让陆敏之和程道生都坐下,然后问程道生对这两章的看法。 程道生和顾嘉文相比,温婉矜持得简直像个姑娘,但他学习勤奋刻苦,经义比顾嘉文和陆敏之都要好。有时陆敏之问的问题比较简单,程秀才觉得程道生或许也能解答一二的,就先让他解答一番,然后自己再补充。只有比较难的经义,程秀才才会直接自己先解答一半,让后让陆敏之和程道生去思考一番,完善答案。 今天这两道经义,程秀才竟也直接让程道生先解答,难道他觉得这两章是比较容易的? 但是,程道生听了这两道题后,却也不像以前那样一问就开口解答,而是也凝眉而思,沉默了半天没开口。 这个时候,一般他妹妹程小艾也会过来,借着倒茶的机会在这里磨蹭一会,听听他哥哥和陆敏之的探讨辩论。或者走开也没走远,躲到一旁悄悄偷听。 只是今天,程小艾既没过来倒茶,也没过来偷听。 她被她娘训了一顿后,此时正红着眼眶躲在被子里悄声哭着,哪还会有心情过来这边偷听。 第15章 提亲 程道生平日就沉默寡言,温婉矜持像个姑娘,虽然学堂的先生是他爹,但他并没有因此有什么骄纵逾矩的行为,反而比其他学生更勤奋守规矩。 看他现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敏之就知道“女子与小人难养”,“好德不如好色”这两个命题对十二岁的他也有些尖锐,他怕说错了什么话挨他爹的教训。 平日程道生对他的娘徐氏也颇为敬畏,他娘也是女子,如果他认同那句话,不是把他娘也当做小人了么?至于“好色”一词,程道生现在虽已进入少年期,稍懂了女色之事,但他断不敢在他严肃的先生兼爹爹面前谈论这个词的。 “学生也难理解那两章的大义,还请先生明示。”程道生考虑了一会后低头道。 程秀才见儿子也解答不出什么,于是转向陆敏之问道:“敏之,你可知“君子”一词的最初含义?” 君子?不就是有德之人么?这是陆敏之以前比较根深蒂固的概念了。但见程秀才问最初含,陆敏之也知道不是“有德之人”这么简单。 君子,也是四书五经中出现概率很多的一个词,特别是在诗经和论语这两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 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君子不器”,“君子不忧不惧”,“君子和而不同”等等等。 “君子,最初的含义,莫非就是君之子,就如‘公子’一样,更多是指一种地位身份?”陆敏之答。 “不错。”程秀才赞许地点点头,“只因诗经中之有爵位的‘君子’,多有令德,所以后世赞有德之人为也君子。” “那小人,最初的含义,也不是指无德之人,而是指身份地位较低的庶民、仆隶么?”程道生在一旁触类旁通答道。 “正是如此。”程秀才也对程道生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陆敏之似要也有些开窍了。圣人所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中的“小人”有可能不是泛指无德之人,而是特指男性仆隶下人,那么其中的“女子”也可能不是泛指所有的女性,而是特指某一类女性,和男仆隶下人相对应的女婢妾。 程秀才见陆敏之和程道生都似若有所悟之意,于是总结解答道: “圣人三岁丧父,由其寡母颜氏含辛茹苦抚养到十几岁,圣人生前与母相依为命,情感深厚,母丧庐居墓侧,衰衣素食守墓三年。说圣人所言“女子与小人难养”乃全指世间所有妻母女子,断为不对。” “圣人倡导孝道,此孝道亦非只孝敬父,不孝敬母,父与母,在圣人之言中亦常常相提并论。” “如学而篇:‘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里仁篇载“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若说圣人鄙夷天下所有女子,则与圣人所倡对父母的孝道明显相悖。” 陆敏之听了这话,也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因为“孝道”的存在,女子的“卑”也是相对的。当一个女子身为妻,身为母,身为后时,她的身份对婢妾、对妃嫔,对子女来说,也是“尊”的一方。 程秀才接着道:“家之‘小人’,为仆隶下人,国之‘小人’,为宠宦幸佞,家之“女子’,为妾媵,国之‘女子’为宠妃,你们能举几个这样养之不善的事例吗?” 举例子?程秀才这是要考核历史知识了,陆敏之的以前历史没学好,现在也还没看几本史书啊。 陆敏之踌躇间,程道生已开口作答了:“周幽王之于褒姒,商纣王之于妲己,卫灵公之于南子,汉文之于邓通,汉武之于韩嫣、李延年,陈后主之于张丽华,唐肃宗之于李辅国,唐玄宗至之于高力士、杨玉环,此等皆因“女子小人”,或堕政,或乱法,或身死,或亡国。汉初之名将韩信,汉末之大将军何进,也因妾媵生怨,谋事遭泄而身死人手。还有” 程道生一下几乎把唐朝以前的例子举完了,让陆敏之只能呆呆看着他。仁兄给我留几个好么?程道生说那些话时,正襟危坐,一脸的道貌岸然模样,跟平时喜欢嘻嘻哈哈口没遮拦的顾嘉文也是风格迥然。 唐朝以前例子几乎被程道生说完了,唐以后陆敏之大概就只记得一个万贵妃和魏忠贤了,但这两人说出来估计程秀才也不认识,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程秀才等程道生说完,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陆敏之道:“敏之,你现在可明白圣人说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微言大义?” 微言大义?说了这一大堆程秀才还是没有具体说出微言大义,要自己总结啊。 幸亏陆敏之听讲还算认真,想了想后答道:“圣人之微言大义,以学生之意,非在鄙视天下女子为小人,亦非在指责在下位的女子小人,实乃告诫在上位的男子大人,要亲贤友,远谄媚,亲贤臣,远小人,避败家亡国之祸,修齐家治国之道。不知是否如此?” 程秀才听了后点点头:“不错,以老夫所见,也是此意。以圣人通达天地之博大胸怀,何以容不下女子,何以要与女子小人为敌?” 第一个疑问解决了,第二个疑问陆敏之正准备要问时,一个水桶腰的胖大妈走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且声音很细尖细嘹亮。 “哈哈哈,程先生,又在给学生讲经书上的大道理呢!程先生真是讲得好啊,连我这个不识字睁眼瞎的老妈子听着都有所觉悟呢!程先生的讲书讲道,我看和庙里那些和尚法师的讲经说法都有得一比啊!” “哎呦呦,这两个玉琢般的娃儿,也都是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啊!我这个老妈子字认不得几个,识人却不少,我看这两娃都不简单啊,将来都是要中秀才进士的,程先生一定是严师出高徒没错的!” 胖大妈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一身暗色碎花绸缎衣服,手里捏着块花手绢,人虽胖却平日保养得好,手白脸白没什么皱纹,那嘴巴上还抹了几许胭脂,透出一股浓艳来。 那嘴巴说话也十分的利索,人还未走近停下,两大段奉承的一话一气呵成,中间都不打个盹儿,让陆敏之也不得不有些佩服她的口才。 她那两段话,第一段奉承程秀才,第二段夸赞陆敏之和程道生,结尾又将师徒一起奉承,让人听着很舒服,一不注意还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仿佛真的“自己不简单,要中秀才进士如探囊取物”。 但是,刚听了一段经书大义,陆敏之此时还是比较清醒,不像某些昏君一样听着奉承话就飘飘然到天上,而是面对那满脸堆笑的胖大妈,活灵活现地看到了一个词——谄媚。 这样善谄媚的女子,她们的话听多听进了,逆耳忠言就可能听不进了,还是离之远点好。 这个胖大妈,就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媒婆段三娘。 这人陆敏之以前也见过一面,“神童”的声名传出没三天后,段三娘就登门来拜访求见神童了。那一天陆敏之也不知是怎么把这尊神婆给请出门的。 段三娘,这个不知让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人物,今天来程家湾来程秀才家干什么? 程秀才似乎也没听段三娘的谄媚之语,脸色依旧严肃无笑容,两句客套之话把段三娘打发走后,继续给陆敏之和程道生讲解起第二个疑问章句——“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历史语境与微言大义。 陆敏之也不再管段三娘的事,和程道生一样正襟危坐一心听讲大义,其他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起来。 一场讲解后,陆敏之也终于搞懂,圣人说那句话也不是对弟子们空穴来风之叹,只是他的门人弟子记录得太偷懒简略了,把说那话的前后语境都省了去,只留那一句光秃秃的微言让后人难以明白。 当时的圣人,正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想哪个国君收留重用他们,让他们有个行仁政展抱负的机会,可是列国诸君,都宁愿收留他国进献过来的女乐美色,也不愿收留圣人。或者也是收留摆一下尊贤的名声,却宁愿亲近重视女色也不原亲近重用圣人。 卫灵公带着美人南子同乘一车出游,并让圣人乘一辆车跟在后面,招摇过市。 街市上的百姓庶民都围过来街在两边挤得水泄不通。但是,几乎没有人在看圣人,在注意圣人,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都被南子给吸引去了。 于是回来之后,圣人就有了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之叹。 感叹周游列国,上至君臣下至庶民,所见皆是迷恋声色之惑,沉耽耳目之欲之人。感叹身处之天下,简直礼崩乐坏。 正因天下如此礼崩乐坏,如此好色者之众,好德者之寡,所以圣人以此言告诫他的弟子们好色易,好德难,好色匹夫皆能是,好德君子亦为难,要知难而为,勉力而行,在礼乐崩坏的世界修身守道,不要泯于众人。 圣人,注定要生前寂寞,只有留下道种,寄希望于弟子们播种,寄希望于后世开花结果。 陆敏之,现在以寄希望将来考童生秀才时,考官能以这两章的大义为试题。 程秀才讲完之后,就回学堂给其他学生们上课去了。陆敏之要等顾嘉文一起放学回去,也没走,就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等。 程道生向自己屋里望了两眼,又看了陆敏之两眼,想说什么话却欲言又止,然后也尾随他爹回学堂去了。 陆敏之一时没明白程道生那眼神的意思,不知他想要说什么,也懒得多管他。这孩子,陆敏之感觉也还是不错的,就是过于矜持了点。在顾陆村周围的几个村子中,现在陆敏之能一起玩得来的小伙伴,除了顾嘉文就是程道生了。 等人的无所事事中,由于听力太好,程秀才家宅里一些三姑六婆的对话也传入了耳中。 “徐夫人,你要不要再多考虑下,那家的家底不错,孩子更是优秀,你也见过的浓眉大眼阔脸方口一表人才,也是个富贵相,现在读书也很长进,将来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不在话下,中进士也说不定,那家可是有读书风水的!” “段三娘也老也真是眼光看得远,现在连个童生都还不是,秀才八字都还没个影儿呢。何况我家不也有个老秀才,我可不稀罕什么秀才的。更何况,那家的娘是个百户女,我家闺女虽说不一定要高攀什么书香门第,但总得嫁个清白之家吧。” “哎呦呦,徐夫人,瞧你说的,百户女儿子难娶亲那都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夫人还翻那些老黄历做什么呢?更何况那孩子的爹也不是什么军户,孩子的爹出身清白着呢,不然这考秀才进士的事也轮不着他家的” “三娘你老不用多说了,这门亲事我现在是不考虑的,我家闺女还小,再过两三年说亲也不迟。” “这样,要是等那孩子中了童生秀才后,夫人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 浓眉大眼阔脸方口,百户女,通过这两个关键词,陆敏之已知道段三娘今天来程秀才家是给谁说亲了。正是他大婶邢氏的儿子,今年已十三岁的陆宗学。 邢氏的爹是个百户,百户虽然好歹也是个八品武官,每个月的俸禄五两银子,是七品县令的一半,比秀才每月半两的廪银要高很多倍。但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界,八品的百户武官在无官职的秀才面前只能低着头。 虽然近百年来世道已有很多变化,军户的管理已松弛许多,许多军户的子弟向商户渗透,暗里出钱脱军籍入民籍参加科举的也有不少,但在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中,军户还依旧是地位低下不如民户的。 听说当年邢氏嫁入陆家时,陆家的老夫人也是不大愿意,后来被媒婆许诺了一笔厚礼,又带了几担箱的嫁妆过来,老夫人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邢氏刚嫁入顾陆村时,因为自己的出身,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只不过等陆敏之的娘脱教坊乐籍嫁过来时,邢氏终于找到一个出身比她更低下的人,那夹着的尾巴就逐渐扬了起来。 陆敏之在槐树下等顾嘉文,快放学时,一个浅粉色衣裙的身影忽然跑了过来。 “敏之哥,这个给你,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 程小艾将一块月白丝缎手绢递了过来,那手绢上还写了几行字,像是一首什么诗。 陆敏之看着面前递手绢的程小艾,小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望过来的双眸也是既含情又含泪,欲语还休。 这这这小艾你才十岁啊,我也一直把你当做妹妹来看的啊现在该如何是好?陆敏之有些犹豫了,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那染着泪痕,题着诗的小手绢。 第16章 诗帕 程小艾递过来的那块月白丝缎手绢上写的小诗,是很简单的几行字: 不见君子,我心则忧。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纤细的簪花小楷字,虽然笔画还带几分涩嫩,却也有一种天然秀气。 陆敏之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接了这块手绢,郑重地将其收好,放到了贴身的衣怀中。看着程小艾既喜又羞抹着泪掉头跑掉的身影,陆敏之也是有几分欢喜几分惆怅。 前世的自己,活到二十四岁,从没收到一朵鲜花,听到一句表白,寂寞单机地活到生无可恋。现在这世才十岁,就已收到表白诗帕了,这值得欢喜。但是妾有情郎无意错认哥哥作情郎这该怎么破? 诗帕中蕴含的感情,虽然还有些幼稚,却非常的纯真,不杂一丝势利利益或其他考虑的纯真。那纯真美好,让陆敏之仿佛看到小时候照进梦乡窗户来的月光,不忍抹去,不忍关窗。 谁没个天真做梦的年龄呢!或许等程小艾长大时,梦就会自然醒过来。而这个时候,还是让她继续心存美梦地成长吧。 等她梦醒的那一天,骂自己是个大骗子,也由她去骂了。 一路上和顾嘉文有一搭没一搭信口开河地说着话回到家。打开竹栅门,还未到木屋前,陆敏之听到屋里传来陌生的声音,一下警觉地冲了上去。 是个中年女声,像是大婶邢氏的声音。 站在屋外听了一会,陆敏之也大概明白了邢氏在跟姐姐陆慧芝说些什么话。 她说的那些话估计姐姐也很反感,只是碍于身份情面,加上姐姐比较柔的性子,所以她才一直沉默地一言不发,没有要赶人。 邢氏今天来陆家木屋,也是来说亲的。 她爹邢百户的官职也被她哥继承,她哥有个沾亲带故的上级千户,最近丧偶,托她物色一个女子给千户做继室。那千户已四十多岁,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已娶亲一个十八还未娶。 在邢氏看来,这样的“有钱有势当官人家”是陆家这样贫寒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事。虽然那千户年纪大了些,但也不是七老八十,而且毕竟是给他去当正室,下面又没有拖油瓶,真真切切是一般贫寒农家女儿拜菩萨烧香都求不到。只因邢氏看在侄女孤女可怜才照顾她介绍了这一门好亲事。 总之,邢氏的意思,这么亲事陆家姐弟没有理由不答应,还要对她感恩戴德。 “哥哥,你快去把那坏蛋赶走!”陆小琼虽然才八岁,但也听明白了些什么,看到陆敏之回来忙跑到他身边鼓着小嘴怒道。 “放心小琼,有哥哥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和姐姐的!”陆敏之摸了摸陆小琼的头。 上前几步,推开虚掩着的木门。 “哎呦,敏之侄儿回来了,快来试试看,婶婶给你做的这件衣服合不合身,来来来”邢氏看到陆敏之回来,只好暂先放下一直一言不发的陆慧芝,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蓝布长袖衫。 “不要。”陆敏之看着邢氏,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那眼神,冷得把邢氏满脸堆笑的笑容都冻成了冰渣,拿衣服的手也冻僵住不能动。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无礼!读书读哪儿去了!‘长者赐不敢辞’,圣人这句话先生都没教你吗!” 邢氏本是要讨好陆敏之一下,让他也说几句好话劝劝姐姐,没想到陆敏之进来就给她一闷棍,她僵着脸忍了一阵,但那怒火实在忍不住还是冒了出来。 哈哈,“长者赐不敢辞”,短短几天内就被人两次用这句话给“教育”了。 去你妈的长者赐不敢辞,别欺负老子读书少,这句话老子就是在四书五经中没读到过! 陆敏之冷哼一声:“长者赐不敢辞?我在书中没见圣人说过这话。” 邢氏也冷笑一声:“连这句话都没见过,可见连我这个老妈子都不如,还神童呢!说出去不让人笑话丢陆家的脸!” 陆敏之不动声色:“婶婶,你没读过书,可你儿子是读书的!回去叫宗学堂兄翻书给你看,一本本一页页翻给你看,如能找出圣人说过‘长者赐不敢辞’,我就把那句话给吃了!” 邢氏听到陆敏之这样的顶撞之语,那句‘你没读过书’又被她听成讥笑她的军户女出身,一时脸都有些气黄了! “这样顶撞长者!有没有教养!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邢氏气得脸发黄怒看向陆敏之道。 娘都被拉上了,陆敏之也一下来气了,指着邢氏冷怒道:“你这势利小人,也配称长者!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圣人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那千户答应给你多少钱多少利,你才巴巴跑过来说这门亲,为一点钱把侄女往火坑里推!那千户刚死老婆就想着要再娶,儿子十八还未娶他倒是想着自己先娶,这样的老男人你为了一点钱也来说亲!你这样也配称长者?回去问你那读书的儿子看配不配!” 见陆敏之这样用手指着她骂,邢氏已气得嘴唇哆嗦,手发抖了。偏偏她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是气得手发抖脸变形,一口闷气堵在胸中似要把她堵死。 “你你你这养的小贱种,太没王法了!”邢氏已气得语无伦次,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你才是养的大贱种,你全家都是养的大贱种!” 一旁的陆小琼早已忍不住,这时也冲着邢氏大骂了起来。 “你这大贱种坏女人给我滚,滚远点!这是我家,不欢迎你这贱人来。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你家一粒米,没穿过你家一块布,你凭什么到我家来作威作福!给我滚远点!” 陆小琼不仅动口,也动起了手,往后猛地一推,就把邢氏推出了陆家木屋的门槛,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滚滚滚,别弄脏了我家的地。” 陆小琼又趁势冲上前将她往后推了好几步, 一向好脾气的陆慧芝此时也怒了,横眉冷向邢氏道:“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这样不积一点口德,也不怕连累及子孙后代!” 邢氏面对陆家三兄妹共同之怒,一时也难以应付。 竟然被三个小娃给欺负了,这让她老脸往哪里搁! 那堵在她胸口的闷气,已堵得让她全身抖筛子了。 “老娘跟你们拼了!”邢氏决定要冲进陆家大砸大摔,将他家砸个稀烂,摔个稀烂,不然那一口闷气实在难出。 然而,刚冲一步,一股杀气已向她逼来,让她打了寒颤。 陆敏之已弯弓搭箭对准了她。 那箭头不是竹的,不是木的,而是铁的。 箭锋尖利,闪着寒光。 “小贱种你还敢杀我是不是!”邢氏又怒又惧地颤抖说道。 “谁说我不敢!”陆敏之冷笑一声。 扣弦,挽弓,一箭射出! 嗖! 邢氏的发髻金钗被一箭射断。 头发披散了下来,加上那凄厉的叫声,活像个鬼。 “杀人啊!救命啊!小贱种要杀人了啊! 邢氏披头散发仓惶逃走,边逃边凄厉尖叫。 她终究是胆小怕死的! 她以为陆敏之真的是要杀她,只不过射偏了一点。 陆敏之在背后冷笑,这种人也只得我去杀!老子的大好前程要搭在在你手上? 虽然听着她那喋骂声陆敏之也真怒得一时想杀之为快,但想起圣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教导,还是忍了忍,没有在背后射那第二箭。 “敏之,算了吧,没有必要跟这种人多计较,她走了就算了。”陆慧芝也担心陆敏之射出那第二箭,拦住他柔声劝道。 邢氏又惊又惧回去后,又被段三娘告知程秀才的夫人拒收了重礼,那亲事起码要等陆宗学考上秀才再考虑。 一气加两气,邢氏就气病了,躺了三天三夜,差点没缓过气来一命呜呼。 起来之后,邢氏那口气还是没消下,而且想着程秀才的夫人徐氏现在拒收重礼拒议婚,说不定也是看中了那小贱种才没看上她家宗学的,那小贱种不是有个欺人的神童名声吗!什么狗屁神童,敢瞧不起我家宗学,将来有你的后悔! 邢氏越想越气,实在咽不下去那口气,决定要有所行动了。 她去跟那刚死了老婆的曹千户上了药,说秀才陆家的女儿摆大小姐的谱,看不起千户的军户出身,又嫌他年纪大了些。如果让他那十八岁的儿子出钱脱了军籍,陆家女儿才可能会考虑一下。 曹千户一听这话就火来了,去墙上取了战刀,带了四个兵卒打马向秀才陆家冲了过来。 第17章 勇者 陆小琼坐在竹栅门旁玩着,忽然看到远处有几匹马正向这边跑了过来,忙跑到木屋告诉了陆敏之:“哥哥,哥哥,有人骑马向我们家这边过来了!” 骑马的?什么大人物!陆敏之忙放下书也跑到竹栅门望了望。 那几个人像是武夫装扮,和以前来求见神童的人似乎有些不同。 陆敏之立刻有了警觉。 前几天大婶来为曹千户办事,被羞辱而走,不会那事有出来什么蹊跷,曹千户又派手下来抓人吧! 陆慧芝听到骑马的,也感觉有些不对,忙跑出来看。看到那几匹马的人似乎不是什么善类,她也有些吓了。 “姐姐,你快带小琼逃走躲到一边,我守在家里就行!”陆敏之忙对陆慧芝说道。 陆慧芝犹豫着一时不能决断。 她虽然害怕,但毕竟她是长姐,此时逃走留弟弟一个人在家对付危险,她放心不下。 “哥哥,我们不走,我们一起对付坏蛋!”陆小琼倒是比陆慧芝更果决,走上前去就把竹栅门给栓上了,又用两根竹竿抵住了门。 马冲过来的速度很快,稍一犹豫再逃走就来不及了。 陆敏之此时也横了决心不逃了。 “姐姐,我们先回屋里,你带小琼先藏一下,我来对付他们。”陆敏之说着就拉起陆小琼的手往屋里跑。陆慧芝也紧跟上来。 “小琼,听话,先跟姐姐在屋里找个地方躲起来,有哥哥在,一定不会让坏人闯进我们家来的。” 陆敏之取了铁木弓和一壶箭,对陆小琼交待一声,就弯弓搭箭守在了木屋门口。 一匹高大纯毛黑马,四匹杂毛棕马,已快跑到了竹栅门旁。 马上坐着的五个人,腰间都挂着官制长刀。还有两个手里拿着两条粗麻绳。 为首的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军汉,额上有一道刀疤,脸上虽已有了风霜雕刻的皱纹,但那粗黑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外露,颇有鹰视狼顾之威。 陆敏之虽两世为人,却也从没和流氓地痞打过架,那个军汉看起来比流氓地痞更吓人,陆敏之此时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在安慰自己。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圣人的这句话自己早已能倒背如流,但真正面临险境时,却发现并非那么容易做到一个不惧的勇者。 只是,自己现在已是男人,再害怕也要顶着。 轰! 竹栅门被撞开,倒在了地上。 五个带刀的军汉闯了进来。 陆敏之的额头冒出细汗,挽弓的手也有些颤抖。 但是,坚决不能后退一步。 “你们什么人,光天化日下带着凶器闯进我家干什么!再往前闯,休怪我不客气了!”陆敏之虽然害怕,但有弓箭在手,也多了几分胆气。 “小子,拿个弓箭吓唬谁!叫你姐姐出来,敢诬蔑我们千户大人,知道该当何罪吗?”一个大嘴黑脸的军汉狞笑几声道。 他见陆敏之看起来顶多十二岁的少年,也不屑于拔刀,只是出门带刀是他们的习惯,挂着吓唬人也是可以的。 对陆敏之弯弓对准他的箭,他更是蔑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敢用箭射他牛大爷,说出去会让人笑话吧。 “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看!”陆敏之眼神变得冷冽起来,杀气冒出。 “哈哈,想吓唬谁,老子就往前啊!!!” 牛军汉左脚往前踏了一步,但右脚还没跟上,一句话也没说话,就一声惨叫,捂着流血的眼睛倒在地上。 陆敏之一箭射出,他根本没有防备,想躲已来不及。 那一箭,陆敏之本瞄准的是他左眼眼珠中心,但由于紧张还是偏了一点。只是,五年的艰苦箭术练习,终于达到百步穿杨之境,虽然偏了一点,还是将他眼睛一箭射中。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瞎了,瞎了 牛军汉没有夏侯惇拔矢啖睛的英勇,痛得在地上哀嚎。 其他几个军汉见牛军汉捂着流血眼睛的惨样,此时也有些嗫喏畏惧起来。想不到那少年真的敢射,而且还射得那么准。 站在最后的曹千户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眉毛略抬了一下,眼珠都没动。陆敏之那一箭,似乎还不够他看。 “给我冲上去,捆了他。”曹千户冷声下令。 剩下三个军汉虽然有些畏惧陆敏之的弓箭,但似乎更畏惧曹千户的命令,都咬了咬牙,拔出了刀。 “不怕死的就上来,谁先敢前进一步就先射死谁!”陆敏之挽弓搭箭冷喝一声。 他三个要冲上来的军汉听了这句话,一时又吓得有些不敢动,不想做被打的先出头鸟,都希望其他人先前进。三个人都是这种想法,结果都站住了没动。 “没用的东西,一个小毛孩也把你们吓住了?”曹千户冷哼了一声。 “谁说我诬蔑过你们的千户!不要听信谗言!” 曹千户正准备撇开废物手下,自己上前解决问题,脚步刚动,陆慧芝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 看到陆慧芝出现那一刻,曹千户楞了愣。 然后,双目放出狼一样的光芒。 “你没诬蔑过我?”曹千户望向陆慧芝问。 “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诬蔑你!”陆慧芝答。 “那好,我现在问你,你婶婶来为我向你提亲,你为何不答应?”曹千户又问,说着脚步向前迈了一步。 “警告你,不要再继续往我家闯!”陆敏之将箭头对准了曹千户的眼睛。 “我姐姐为什么要一定要答应,你当自己是谁啊!我家不欢迎你,你这坏蛋快滚开!”陆小琼向来胆子比较大,现在见哥哥姐姐都站了出来,她自然也不甘落后。 “小琼,你先回屋去。”陆慧芝将陆小琼拉到自己身后。 “不,姐姐,我要跟你和哥哥在一起,我不躲!”陆小琼倔强道。 “我的问题,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曹千户狼一样的目光盯了陆慧芝两眼后,抬脚迈步向前。 就在他脚步刚抬起时,陆敏之已扣弦放箭,一箭射出,直指他的右眼。 曹千户早有防备,头一偏,那一箭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嗖! 陆敏之第二箭接连射出,直指他的左眼。 这一箭,陆敏之故意预判了曹千户闪躲的方向,故意射偏了些。 但还是被狡猾的曹千户弯腰躲过了。 他脚步未动,腰却弯成了个铁板桥。 还有第三箭! 陆敏之又一箭射出,趁他刚直起腰之时。 这时他再想弯腰想闪躲都似乎已来不及! 砰! 曹千户终于拔出了刀。 电光火石间一刀挥出,将陆敏之当胸射来的一箭斩断成了两截。 陆敏之看着那折落的两截断箭,愣了愣。 自己,似乎还不是对方的对手。 对方,是个练家子。 五年的箭术苦练和打猎,主要重点都放在力度和准度上,速度练得较少。 虽然现在已能百步穿杨,但速度似乎慢了点。 从抽箭、搭箭、挽弓、扣弦、瞄准、射出这一系列的动作的连接还不够快,每一箭的用时都在两息之上,连珠箭的速度不够,威力难以发挥出来。以至于给了对方闪躲和抽刀劈箭的时机。 如果速度能更快,控制在一息之内,或许就能秒杀,让对方根本没闪躲的机会。 曹千户一直没正眼看陆敏之两眼,这时被他射了三箭后才目光盯向了他。 “小子,能逼得我出刀,也算有两下子。爷的这口刀,可是落了许多人头,沾过无数鲜血的!现在拿来劈你的箭,似乎是大财小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个问题。”曹千户又看向陆慧芝,扬刀向前。 射不中就不射么!老子跟你拼了,射死你射死你!陆敏之看到曹千户又抬脚向前侵入,又抽箭向他狠狠射了过去。 但是,依然是速度不够。 曹千户挥刀的速度,总要比陆敏之发箭的速度快那么一点,每一箭都被他劈落,劈断。 曹千户步步逼近,陆敏之紧张之下速度更慢,现在有些后悔自己这五年来只单一练习箭术,没学点其他功夫了。 如果练了刀法,有一把刀,凭着自己的大力气,或许还能和对方近身一战。 但现在,陆敏之只能咬咬牙,准备拿铁木弓作武器,和曹千户拼个鱼死网破了。 勇者不惧!威武不能屈!坚决不能退缩投降! 看着曹千户那步步逼近的刀锋,以及那刀锋一样的眼神,陆敏之此时也管不了其他多少了,只知要死战不退。 现在,反而没先前那么畏惧紧张了。陆敏之也盯着曹千户的狼眼,与他针锋相对。 在被逼到绝路无可退时,人的潜能可能会被最大发挥出来。陆敏之现在似乎明白了这句话。 “等等你那个问题,我还没考虑好,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陆敏之正准备要挥着铁木弓冲上前和曹千户拼命时,陆慧芝忽然大喊了一声。 此时陆慧芝已是紧张吓得满手心是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曹千户听到陆慧芝这话,又看到她那既紧张又畏惧的神情,也终于停止了挥刀逼近。 还刀入鞘后,曹千户狼眼看向陆慧芝道:“好,我就等你三天,也不怕你跑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爹娘已不在,伯婶为大,可以作主你的亲事。你婶婶已收了我的厚礼,答应将你许配给我,此事你去告官也没用。” 第18章 征程 五年来,这几间为自己遮风挡雨草庐木屋,现在就要离开了。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闪现,风声雨声、读书声、欢笑声,这里的一竹一树,一草一木自己都那么熟悉亲切。 菜园里的菜,篱笆上的花,桃树上的果,清风竹林,霜月草垛,一切的一切,留着爹娘的手泽,存着自己和姐姐妹妹的汗水。再怎么不舍,现在也要离开了。 曹千户现在惹不起,只能躲。就算跑不了庙,也要先跑个和尚。 搬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家里的很多东西陆慧芝都舍不得扔,舍不得不带走,但还是有许多要忍痛割爱。 陆敏之在清理爹爹的遗物时,竟在一本书贴中发现了一封爹爹手迹的遗书。 顾嘉文和顾丫丫也过来帮忙。 对于自己要搬走的事,陆敏之告诉了他们两人。五年来,自己一直都是射箭打猎,而不是挖陷阱下套打猎,这个秘密顾嘉文一直都很好地为自己保守着。包括自己力气超大这事,顾陆村周围也都还没什么人知道。 陆敏之又去程家湾和程秀才辞别,告诉他自己要搬走的事。程秀才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嘱咐陆敏之要戒骄戒躁,继续发奋努力读书,然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让他去转交给府城的一个人。 临行前,陆敏之俯首躬身对程秀才拜了三拜,虽然以前一直未正式拜师,但陆敏之心中程秀才早已是他的老师了。 本来还要送件小礼物给程小艾,但想了想后,陆敏之决定还是转托顾嘉文送给她。 待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后,天已快黑了,进城已来不及。陆敏之决定在家里再睡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出发进城。 顾丫丫今年已十五岁,已刚订了亲,过些时间就要离开娘家嫁过夫家去了。两个童年一起玩大的小伙伴,想到今后再难聚,顾丫丫也舍不得离去,决定在陆家睡一晚和陆慧芝多说些话。 今夜月微缺,月光从木格窗户照进来,洒在地面床前。那月光也还清澈明亮,只是寒露之月,洒落床头身上已带有些凉意了。 陆敏之今年虽然才十岁,但已长得和十二岁的顾嘉文一般高,比十二岁的程道生还要高一些。 少年身已初长成,只是前路有些茫茫。 对于曹千户,现在只能躲一时算一时。 要去哪里找个师父好好练一下刀法,过个一年半载或许能与曹千户近身一战。曹千户是个有背景势力的人,或许还要去哪里找个大腿抱抱,才能真正保护姐姐。 陆敏之正望着月光思绪蔓延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陆小琼穿着里衣跑了进来,一下蹦到了床上,钻到了被子里。 “哥哥,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姐姐和丫丫姐估计要啰嗦到深夜呢!”陆小琼抱着陆敏之的胳膊,仰着小脸道。 “嗯,睡吧。”陆敏之摸了摸陆小琼的头,“哦,小琼,你睡觉踢不踢被子的啊!” “啊,好像我踢被子的,姐姐说的。”陆小琼如实答道。 “这样啊踢被子不是个好习惯,哥哥要把你的双脚绑起来行不行?”陆敏之笑问。 “不行不行!哥哥不许绑人家的脚!小琼乖乖不踢被子就是了,好不好嘛哥哥不要绑我的脚好不好嘛”陆小琼摇着陆敏之的胳膊可怜兮兮地求情。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睡吧小琼,踢了被子哥哥帮你捡就是了。”陆敏之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忍再逗她,轻轻刮了她的小脸颊道。 “嗯,那我就睡了。哥哥你也早点睡哦!”陆小琼说完,就闭上眼睛,没几下就呼吸变得匀细深长,甜甜地睡着了。 陆小琼那圆圆的小脸蛋映着月光,变得更加玉雪可爱,长长的睫毛时而轻颤两下,让陆敏之恨不得俯身去亲一口。她的双手,还抱着陆敏之的胳膊没有放。陆敏之也没有惊动她,依旧靠在床沿望着窗外的明月想着一些心事。 明天,将要去城中选一个安静幽僻的地方租住下,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到一个陌生的新环境,一切都要加倍小心,加倍努力才是。 现在家里的现银还剩下一百五十八两,到城中还能撑一段时间。 如果没有三年前卖给张大同三首诗换来的三百两银子,现在只怕根本剩不了几两银子,这三年中也不可能花更多时间读书、练字、练箭。 练字的境界,在去年就已达到第二层“体格端正”,学的是颜体,体格已初成,只是笔画与体势的结合还没有完全把握好,下笔还有些凝滞生涩,气韵出不来。或是写得快气势有了缺乏蓄劲婉转的韵味,或是写得慢注意了转折韵味,却又缺了纵贯一体的气势。 对于四书五经的攻读,九部书都已达到了第二层“默记背诵”之境,第三层“明晓大义”也快了。 到明年书法修成第三层“气韵生动”,经书都达到第三层“明晓大义”,就可以下场考童生试了。 至于诗赋,爹娘留下的那部唐诗选抄一千多首诗都已能背诵。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回吟,更何况自己还有可以抄宋朝以后的诗赋这个金手指。所以诗赋这一门不用担心。 还有算术这一门,考的主要是新算学这部书。这书陆敏之也买来看了看,发现里面既包含有古算学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孙子算经等古算书的一些内容,也包含有近代的一些简单的内容。但基本都是小学和初中的水平。陆敏之觉得以自己以前的基础,考前三天复习一下过关都没问题。 曹千户现在虽是个麻烦,但自己也不能躲远了,要是出了绍兴府山阴县,考童生都难考了。 好在山阴县的县城也不小,陆敏之以前去买书时也大概熟悉了一下。山阴县的县城和会稽县的县城连在一起,左边是山阴县,右边是会稽县。两县县城加上绍兴府的府城,三城同共一城。那座城虽然和人口一百三十万的江南第一城苏州城不能相比,但也是人口超四十万的一座大城,曹千户想要找到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 一百五十八两银子,对那座城的富人来说简直还不够一顿饭,一夜乐,一部精装檀木香墨手抄书的钱,但陆敏之却也感到自己不是那么穷得去要饭,可以在那座城和姐姐妹妹一起生存下来。 从爹爹留下来的那封遗书中,陆敏之这才知道,原来爹爹生前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还有一个人的大恩未尝报。 当年娘从官婢中赎身时,遇到了很多艰难阻力,那个人暗中帮了很多忙,上下打通了很多关系,也襄助了很多银子,爹爹卖自己名下田产为娘出的赎身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那个人,爹爹连姓名都不知道。那个人只说他当年受过沈老爷沈巡抚的大恩,帮助沈小姐赎身是应该之举,让他不必记挂。 这样看来,那个人应该是知恩图报的有义之人,沈老爷当年帮助这样一个有义之人,难道真的就是犯了大罪惹得人神共愤皇帝要诛他三族的大奸臣? 十八年前,外公沈巡抚究竟范了什么大罪? 这个大罪,会不会有什么冤情,遭人陷害? 沈家现在还有三族人被流放在三千里的荒外戍边,还有男子受宫刑入宫为奴,如果真有冤情,岂不是死者含冤,生者亦含冤? 陆敏之在思绪朦胧中和衣睡着了。 五更天未到,窗外还是星月天,顾嘉文就驾着一辆马车赶来了。 顾嘉文射箭的水平不如陆敏之,但驾车的水平却比他强多了。那辆马车,也是他从大姐夫家磨蹭着借来的。 “小琼小琼,快起床,我们要坐马车进城喽。”陆敏之在陆小琼耳边喊了几声,但陆小琼还没醒过来,依旧睡得酣甜。陆敏之也不想吵醒她了,待姐姐陆慧芝收拾好东西上了马车后,就将陆小琼连被子裹着一起抱上了马车,让她在马车中继续酣甜睡着。 陆敏之最后向着爹娘坟墓的方向跪拜了三拜后,上了马车。 迎着星月之光,迎着天边升起的一缕晨曦,马车离开陆家木屋,向府城方向悄然驶去,开始了新的征程。 第19章 书院 朝日初升,晨雾渐散,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晨雾,洒遍绍兴府城的大街小巷。 高大的城门在卯时已打开,城门下各色服饰的人们鱼贯出入,他们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有的步行,有的挑着担,有的背着小孩,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地日出时开始了新的一天生活。 一辆普通的青帘马车也在这熙攘的人群中驶入了城门,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了一角,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透过那一角好奇地望着大街上的一切。 陆小琼长到八岁,足迹几乎还没出过陆家木屋周围三里,现在来到这人多热闹的府城,看到一切都是新鲜兴奋的的。 一条既阔又长的青石大道将这座城一分为二,西边为山阴县城,东边为会稽县城。大道上车马如流水,大道两边的沿街商铺也都早早开了门,招呼着进门的客人。 这城的大部分建筑都还是古朴古色的,青砖黛瓦的平房居多,但也有一些两层、三层的小楼房。陆敏之发现,有些楼房上的窗户上还装有半透明的碧色玻璃。这个时代已有玻璃了? 忽然想起,温庭筠的词有“水晶帘里颇黎枕”一句,李白也曾经给自己的小儿子取了个小名叫“颇黎”,这里的“颇黎”大概就是“玻璃”的译音,说明玻璃在唐朝时就有了,但那时的玻璃还只是宫廷贵族才用得起。现在绍兴城的大街也发现玻璃了。不过看起来,估计还是比较贵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家窗户才装得有。 目光向远望去,在城边的湖山胜景旁,还有一些看起来既金碧辉煌又古雅的建筑群,那豪华程度就像是一座座的小型宫殿。 街上与青石路纵横交错的,还有一座座石桥、一道道河流隐映在绿柳青槐、树木扶疏中。桥上行人如织,桥下清波荡漾,一艘艘乌篷船伴随着有节奏的桨橹声在清波河流中悠闲穿行,让这座城更添别样风景。 无论建筑,商业,人口,这座城都可算得是比较繁华的。只是这繁华三千,陆敏之感觉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来到这里只是为躲避曹千户,找一个栖身之所生存下来。 “啊,哥哥,快看,卖糖葫芦的!”陆小琼忽然看到街上的一个老爷爷,他手里扛着一根大草棒,上面插着一串串红色的小葫芦,就惊喜地喊出了声来。以前陆敏之进城里买书时,给她带过这东西吃,所以她老远就一眼看到了。 “猴儿,停一下。”马车经过那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时,陆敏之喊了一声。然后下车去用四文铜钱买了四串糖葫芦。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文铜钱,一文铜钱可以买一个馒头,也可以买一串糖葫芦。现在自家有一百五十八两银子,相对与买糖葫芦还是很富有的。 “要不要来一根?”陆敏之将一串糖葫芦递给了顾嘉文。 “咱爷们还吃那小姑娘小孩子吃的玩意,我的那串就送个小琼了。”顾嘉文很豪气道。这猴儿,上回跟他一起来县城买笔墨纸砚,他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巴巴拉着自己跑过去买,现在陆小琼面前就装起爷们了!陆敏之也懒得多理他,上了车将四支糖葫芦给了三支陆小琼,给了一支陆慧芝。 “小琼,姐姐不太喜欢吃甜的,这支也给你吧。”陆慧芝将自己的一支也递给了陆小琼。 陆小琼小手一把抓着四支糖葫芦,欢喜得笑靥如花,一下拆开一支的封纸,正准备一口咬下去,但唇到葫芦边又停下,举着糖葫芦凑到陆慧芝的唇下:“姐姐,你先吃一口嘛。”陆慧芝拗不过她,只得象征性地咬了一口,陆小琼这才自己凑过去美滋滋地舔咬起来。 “小琼,甜东西不能吃多了,剩下的三支姐姐先给你收起来,明天再吃好不好?”陆慧芝又担心妹妹吃多了糖葫芦不想吃饭,将剩下的都给她收了起来。 程秀才要自己转交书信的那个人,说是去“墨香斋”书店就可以找到他。陆敏之决定先送了信,再去找住的地方,问了墨香斋的方向地点后,就让顾嘉文赶马车往那里前进了。 原来“墨香斋”就在城北的书院街上,离会稽书院不远。会稽书院建在城北稷山上,又称稷山书院。这个书院也曾出过不少名人,虽然还不能和闻名天下的“五大书院”相比,但也是江南一座有名的书院。 对这座书院,陆敏之现在也只能神往一下,因为这书院招收学生比较严格,最低要取得县童生资格才能收,还要经过一系列的考试。这也可以理解,整个绍兴府就这么一座有名的书院,如果什么人都可以进,以绍兴府这样一个文风昌盛的大府,几万学生不把书院挤破才怪。 越往书院的方向去,街上的人也越多,而且大部分都是身着青衫头戴儒巾的少年学子。有一些身上还背着个包袱,像是远道而来,而非书院的学生。也不知道今天会稽书院有什么重大热闹事情,让这么多学子都拥挤前往。 来到墨香斋,这座书店也算是规模较大的,足有近百平方,不仅卖经史子集各类书,还卖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以及一些名儒名士的诗文集,考试试题集书贴书画等等。此时,这座书店内也是人满为患,尽是清一色的长衫少年学子,都挤在书架前翻着书或是选买书店内湖笔、宣纸、徽墨以及端砚这些文房四宝。 店内一个掌柜一个伙计此时也是因为生意好,也是忙的不亦乐乎。 那个掌柜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穿青色镶边云纹长衫,头戴方巾,留着三寸短须,胖脸上看起来也是一团和气。 “老板,打听一下,贵店可否有个叫苏慕白的人?”陆敏之拿了两支小狼毫笔,找了个空挡插了上去问掌柜。程秀才要转交的那封信,封面上正写着“苏小兄慕白敬启”几个字。陆敏之看那掌柜似乎不一定就是苏慕白,于是先问了下。 掌柜听了陆敏之的话,又打量了陆敏之两眼,于是将他引到一边问道:“苏慕白正是我们少爷,小公子找他有何事?” “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书信给苏公子。”陆敏之从怀中掏出了程秀才的那封书信,双手呈递给了掌柜。 掌柜看了书信的封面两眼后,说道:“这信是送给我们少爷的,我不便收下来。我们少爷今天去书院有事去了,估计很晚才能回来。小公子不妨明天再过来一趟。如果小公子不方便再跑一趟的话,留下你的姓名住址,我转交给我们少爷也行。” 陆敏之想了想,决定还是明天再跑一趟。于是拱手向掌柜告辞,临行前问掌柜两支狼毫笔多少钱,掌柜哈哈一笑说不用了,就当是给他送信的酬劳。陆敏之坚持要给钱,最后掌柜只好打了个半折收了陆敏之一支笔的价钱十二文铜钱。 不仅书店人满为患,今天书院街附近的餐馆小吃也是到处没空位,到处都是些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学子,也都是奔着会稽书院而来的,这让陆敏之很想知道会稽书院今天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引得这么多学子过来围观。 还是顾嘉文眼尖,发现了一个还有空位的早餐小吃店,忙在那里喊了起来。陆敏之也忙拉着陆小琼,招呼着陆慧芝一起过去。陆慧芝今天虽然换了一副男装打扮,由于太过貌美还是引得不少学子瞩目观看,陆敏之在人群中不仅要牵着妹妹陆小琼,还要眼观四路护着姐姐以免她被人揩油。 陆小琼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看见有吃的一下来了精神,倒是她速度更快牵着陆敏之往前冲。 顾嘉文知道陆敏之喜欢喝白粥,早帮他点了一碗白粥。他自己叫了一碗白粥两个肉包加两根油条,陆敏之没他饭量大,只在一碗白粥外加了一个馒头。陆小琼点了一碗白粥外加两个小笼包,陆慧芝早餐一般吃得少,只点了一碗白粥。 四人所点的都已上好,正准备开吃时,陆敏之忽见从门口又进来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看见没座位了,其中一个较瘦小的要准备走人,另一个较高壮的却拉住了他,说去另一家恐怕也没座位了,站着吃也一样。 陆敏之想要跟他们打听一下今天会稽书院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于是向陆小琼使个眼色。陆小琼一看哥哥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于是对那两个少年说道:“两位大哥哥,你们这边来坐吧,这里还有一个空位。”说着陆小琼就站起来,跑到陆敏之身边跟哥哥一起坐了。 这小吃店的座位是那种长凳子,一个长凳子坐两个人没问题,那两个少年向陆敏之这边望来一眼,道了一声谢也过来坐了。 “两位兄台,可知今天会稽书院要发生什么事,怎的这么多人向这边涌过来?”不等陆敏之开口,顾嘉文已先开口问了起来。 “你们还不知道啊!今天有个大人物要来书院讲经了。平时书院一般都不对外开放的,只有每月的月讲日才外开放,这一日书院会请一些名士名流来给学生们聚众讲经,而今天来来讲经的是个很不简单的大名士,据说他还可能要在今天的听讲学生中收一名弟子,所以四方听到这个消息的都涌过来了。”那个较瘦小的很是热情地介绍了起来。 “那个大名士什么来头,吸引力这大?”陆敏之喝了一口白粥问道。 “苏大名士你们都没听说过!绍兴府去年的新科进士探花郎啊!”那瘦小的将大口馒头吞下,很有些惊讶陆敏之没听说过苏探花这个人。他人瘦个子小,但饭量却可以和顾嘉文有得比,他竟然点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两个馒头。 第20章 少年 不过一碗粥两个馒头,大家吃着聊着,很快就要吃完了。顾嘉文是没话都可以找话出来说的人,那个饭量和他有得一拼的瘦小少年,也是边狼吞虎咽边滔滔不绝说起苏大名士的刚成探花郎就做的几件轰动之事。 两人似乎全忘了圣人“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导,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我不语地谈得不亦乐乎。 陆慧芝低头小口喝粥不说话,陆小琼也专心吃小笼包不说话,陆敏之想说两句但基本插不上嘴,还有那个较高壮的少年也是只吃不说,他吃饭的速度也是极快,在众人中最先吃完。 “老板娘,这一桌都少钱?”高壮少年吃完后就起身去付账了。 “嗯,让我看看,五碗白粥一碗豆浆,十二文,六个馒头六文,四根油条八文,两个大包两个小包五文,一共三十一文铜钱,给三十文好了。”徐良半老的老板娘利索地算了账,又慷慨地免了一文。 高壮少年从口袋中取出一小串铜钱,也没具体一个个点数,只是两眼一扫之后就交给了老板娘。 “啊,兄台,怎能让你付账,我来我来”顾嘉文看到那高壮少年要给钱,忙也从坐上站起身来去掏钱。 三十文铜钱不算多,但对一个寒窗学子来说,也够三天的生活费可以买一些笔纸文具了,陆敏之也不想占人这个小便宜,也准备掏钱要付账。 “别啰嗦,你们应该都比我小吧,这里我算是大哥,这顿就算大哥我请了!”那高壮少年手一挥,让顾嘉文不要动。 他那挥手下按的动作,配合他的剑眉朗目神情,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大哥的风范。让人感觉再坚持付账,就是不给他这个大哥的面子了。 顾嘉文也不再坚持,对他拱了拱手道:“那多谢兄台之请了,我叫顾嘉文,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剑眉朗目少年也拱手相答:“鄙人姓沈名易,你们叫我的字乐平就行。” 顾嘉文再次拱手:“乐平兄,我可是还只有名没有字的。” 那瘦小的少年此时也拱手道:“我叫宋运新,跟顾兄一样也是有名无字。” 陆敏之知道,此时按照“江湖规矩”,自己也应该站起来拱手自我介绍一番了,不然就会给人有轻视傲慢的印象。不过,鉴于现在周围人多人杂,自己又是要躲避仇人,还不宜现在就称名道姓。 “乐平兄、宋兄,向二位打听下,这附近哪里有比较安静的客舍可以长租的?”陆敏之觉得自己不称名道姓,与人打个招呼还是可以的。 宋运新道:“你们要寻这里的长租客舍?难道是来报考会稽书院的?这里附近的长租客舍比较难找。不过我的房东楼上有空房子,我可以带你们去问下。” 大家一路去房东家,路上边走边聊,陆敏之又更多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沈乐平和宋运新都是会稽书院的学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他们在去年已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府童生,只是院试落榜了,没能成为秀才。 沈乐平有个哥哥在漕运军中当把总,他有个同事兄弟也是把总,正是房东的儿子。宋运新和沈乐平一起考进会稽书院,分在一个学舍上下铺,但那学舍大通铺一个房住几十个学生,沈乐平嫌人多嘈杂就很少住那里,因哥哥的关系搬到房东家来住,宋运新也跟沈乐平一起过来住。 那房东姓李,早年也在漕运军中干了几十年把总军头,现在快六十岁已退役,在会稽书院里谋了个扫地的差事。李军头有两女一儿,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儿子也已娶亲生子。李军头的夫人杨氏每天早上磨些豆腐,然后儿媳妇小杨氏拿到街上去卖,生意还不错。李军头的把总儿子每个月的俸禄和外水也都基本寄回了家,他们一家人在绍兴府城中虽不算富裕人家,日子也还过得殷实。 漕运军的成份较复杂,在国初绝大部分由军户子弟充任,后来由于漕运的辛苦,常年漂泊在外,沿途又常会遇到强盗打劫,出现很多军兵逃亡现象,并不全是军户了。一些破产的农户、匠户、无业游民也补充进了漕运军中。所以陆敏之对沈乐平家户在漕运军中,却也能考科举的事并不奇怪。 李军头家虽在热闹的书院街附近,但并不靠街,要沿着一个小巷走进一段距离。小巷里的青砖建筑或平房或两层,都显得有些朴素,住的都是一般小商户、下级军官或平民人家。 宋运新带路,来到一个带了个小院子的两层青砖黛瓦的房屋前,停住了脚步。一个四岁的扎着朝天辫的小姑娘和一个两岁的穿开裆裤小男孩正在院子里弄泥巴玩,看见有生人过来了都好奇地抬起头张望着。那小姑娘似乎有些怕生,看见陆敏之后扔了泥巴跑进了屋里,喊起了奶奶。 “杨妈,有客人来了!”宋运新走进院子喊了一声。 一个老妇人系着围裙走了出来,看起来已有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有些花白,模样看起来也倒慈眉善目的。 “杨妈,我同学刚考进书院,没地方住,你老那楼上的房子还租吗,租金都好商量,而且我同学和他姐妹都挺爱干净的,你老大可放心。”沈乐平看到老妇人出来,也忙上前去说话。 老杨氏楼上那房子本来是不打算租出去,留着女儿回娘家和来客人住着用的,但在宋运新和沈乐平的撮合下,又见三个租客有两个是女孩子,另一个也秀里秀气不像是捣乱惹事的,最后就答应了下来。 楼上有四间房一个中厅外加厨卫,都收拾得很干净整洁,楼道上也几乎没什么灰尘,可见老杨氏是个很爱干净整洁的人。 陆敏之对这房子和周围安静的环境还比较满意,租金两间房子一个月半两银子也不算贵。这里的位置幽僻不起眼,曹千户想找到也较难。谈好租金后,陆敏之和宋运新、沈乐平就去巷外临街的马车旁卸下行李往里搬。陆慧芝也拿出两串糖葫芦,给那四岁的小姑娘和两岁的小男孩一人一串。 那小男孩看见糖葫芦就接了立刻去咬,但小姑娘却羞涩不接,老杨氏笑呵呵跟陆慧芝客气了一番,然后让小孙女谢谢姐姐接了。 顾嘉文的任务本是在外面看着马车行李,却一把抢过陆敏之手里的一个包,自己扛着跟宋运新走了进去。陆敏之知道他不是要抢着干活,而是想看看自己到底住在什么地方,也由他去,自己在外守着马车。 将姐姐和妹妹安顿好后,在顾嘉文、沈乐平、宋运新三人的鼓动下,陆敏之也决定去会稽书院瞧瞧那苏大名士的风范。 路上陆敏之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沈乐平和宋运新,并将曹千户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要他们为自己保密。两人连连点头答应。宋运新更是在听到陆敏之三个字后,盯着他看了好了一会。 “啊,原来神童就是这样子!保密,一定保密!”宋运新睁大眼睛看着陆敏之。 “神童不长这样子,宋兄难道还以为三头六臂不成?”顾嘉文嘿嘿一笑拍了宋运新的肩。 到了会稽书院的讲经广场,那里早已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就连广场周围的大树枝桠上都坐满了人。不知是学生们过于热情还是苏名士的魅力太大? 陆敏之凭着超大力气,奋力在人群中往前挤,顾嘉文力气也不小,两人合力挤开一条路,终于挤到了前面。宋运新瘦小灵活,也在后面紧跟了上来。只有沈乐平不屑与挤,他说听讲用耳朵听就行了,不必挤到前面去看。 最前面的三层学生都端正席地而坐,后面几层都站着,形成一个整齐的大半圆形,以讲台为中心散开。坐席都已经满了,陆敏之和顾嘉文就站在第四层,视线也很好。 整个广场虽然挤满了学生,但基本听不到什么嘈杂声,大家都在一片安静肃穆中等待讲经的开始。 讲台上的人已就位,正在进行开讲前的礼仪,讲经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台上有五个人,一个礼仪主持官,一个读书官,一个捧书官,一个展书官,最后一个是主讲官。 礼仪官大约四十多岁,相貌堂堂,白面有须,是学院的副山长。读书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秀才。捧书官和展书官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展书官看起来年龄最小,但那周身气度却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沉稳。 讲经礼仪仿照经筵进行,陆敏之虽然不是很懂,但也能感觉出其中的庄重肃穆。 现在讲台上的五个人,最受人瞩目的当是那个坐在上位的主讲官——苏探花苏大名士了。苏探花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在那里目不斜视,笔挺如松地端坐着,很有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他没有戴冠,只在头上简单梳了个发髻,插了支玉簪,乌墨的长发在身后随意披散开来,衬着那一身似雪的白衣,风神飘逸得如玉山将倾。 如果现在不是在这肃穆的讲经台上,明知他讲经官的身份,陆敏之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言情的男主角。 今天要讲的是论语中“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章,待一切礼仪进行完毕,苏大名士一开口,声音就震慑全场。 字正腔圆、珠圆玉润、中气十足、入耳带酥,那声音虽然说得不大,但清晰地钻入在场里三层外七层每一个人的耳朵,酥麻地震动着他们的耳膜。 刚开始那说话的节奏还比较慢,但一会儿后就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如果给他一柄拂尘,那风神气度仿佛就要直追东晋那些清谈名士。 有几个女扮男装来听讲的学生,似乎根本没听他在讲些什么,光听那节奏如歌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已经陶醉了 陆敏之听着他的滔滔不绝,又想起了宋运新在小吃店讲的苏大名士刚中进士就干的轰动事,一时似乎不能和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讲官联系起来。 苏探花中进士陪状元郎游街时,被户部尚书王阁老的千金抛了绣球,结果他捡到绣球后第二天竟又把绣球给还回去了,气得王阁老吹胡子瞪眼地骂他。 第二件事上任御史第三天,就上了一封奏章,劝皇帝陛下贤贤易色,保重龙体,少近女色多上朝,结果惹得今上龙颜大怒,午门外将他当众打了六十大板。 当今皇帝已多年懒上朝,刚开始还有几个大臣劝谏,但结果是贬谪外放就是要打板子,午门外那些军汉打文臣板子都下手极重,竟有几个老臣被打晕差点一命呜呼的,后来就渐渐没人敢劝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苏探花苏御史竟然又不拍死敢出来劝谏,众臣都纷纷可怜他被打的板子,佩服他敢谏的气节。 被打了板子后,苏御史又被改放到南京刑部当御史,算是闲置了。苏御史在南都闲了几个月,到处游山玩水一番后就潇洒挂冠而去了。 明知上奏章要被打板子还要去上,连不做事只领银子俸禄的闲职都懒得干,得罪了阁老又得罪了皇帝,恐怕仕途也无望了吧,这样的人就是“名士”?或许这个时代的“名士”还有其他自己不知的内涵? 第21章 名士 以前听顾嘉文说过,厉害的经师,可以就圣人的一句话,发挥讲出十万言来,当时陆敏之还以为是顾嘉文夸夸其谈,但现在听着苏探花在讲台上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两个多时辰,陆敏之这才有些信了。 奇怪的是,他讲这么长,台下那些围了几层的学生也没有什么人嫌他啰嗦,没有人打瞌睡,没有人提前散场,大家都听得入神陶醉,如听佛语纶音。 陆敏之现在对四书五经也可以说算是比较熟了,但也没能完全听懂苏探花的讲义。因为他的讲经,不仅旁征博引四书五经的内容,还引用了很多史料,还涉及到了儒家之外的经典。 苏探花终于讲完时,全场还在静默陶醉中,仿佛还有余音绕梁不绝。 接下来,就是学生提问辩义。 有几个大胆的学生提了几个问题,苏探花听到问题都基本不作停顿一一解答,回答得有长有短,却都能让听众心悦诚服。苏探花解答的最长一个问题,是台上那个看起来雍容华贵的少年展书官问的。 他问了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曾点之志,不求为政,乃‘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似乎志在游乐。庄子逍遥游篇亦云:‘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曾点之志,与庄子逍遥游之义暗合,然则圣人洒子路等人之求政为政,叹“我与点也”,亦与赞道家之逍遥无为游乐吗?弟子不敏,还请先生明示。” 苏探花听了这个问题,闭着眼轻叹了一声,然后睁开朗朗如电的双眼,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贤哉子之问也!圣人与点之叹,确有赞曾点逍遥游乐之志,然则圣人之乐,与庄子之乐,有同亦有不同。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又曰:“饮水,饭蔬食,曲肱而枕,乐在其中也!”又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圣人弟子三千,颜渊为第一高足,最能登堂入室得圣人器重。圣人以他‘不改其乐’叹其贤,又称自己‘乐在其中’,可见若能识得圣人之乐,就离窥得圣人之道不远矣!” “曾点之志,亦在从乐见道,所以圣人对其赞与。曾点之乐,上法天时,下遵地利,中挈人和,以得圣人气象之仿佛。莫春者,天时之畅也,沂水雩台者,地利之美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长幼有序也。浴水乘风,歌咏而归,众乐也,各得其乐也!” “孟子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诗云:鸢飞戾天,鱼游于渊。鸢飞于天,鱼游于渊,逍遥之乐也,各得其乐也!若使鸢在渊,鱼在天,则无序也,乱也,鸢与鱼皆不能得其乐也。” “圣人之乐,亦在逍遥,此与道家同也!然则圣人之志,非在于一己之乐与逍遥,乃为以礼建序,万物各得其位,各遂其性,各得其乐。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亦是逍遥之义,乃圣人道穷不行之叹也。若明君在位,大道能行” 台上的苏探花抑扬顿挫侃侃而谈,台下的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那个少年展书官也跪坐在下位,俯首肃穆聆听。 后来从宋运新的口中,陆敏之才知道那少年展书官的身份有些来头,正是越王府的二公子张煜,当今皇帝的亲侄。本来苏探花从南都离职归来,越王是想要重金聘他做王府的专职西席的,但苏探花拒绝了越王的邀请,倒是接受了会稽书院特聘教授的邀请。 而张煜,也是书院的学生,他竟然没通过爹的关系,在书院中以自己的才学获得苏探花的赏识,被苏探花收了做入室弟子。 本朝规定,藩王三代以内,不能科举入朝做官,陆敏之也不知道张煜要进书院读书做什么。 最后,辩义答完,没有出现传说中的苏探花要当众收徒的环节,礼仪官一番象征性总结之话后就宣布今天的讲经结束,大家有序退场。 陆敏之退场后,和顾嘉文一起又来到墨香斋书店,买了一本簪花小楷诗帖,一块砚台,一支松烟香墨,让顾嘉文转交给程小艾。又买了两支狼毫笔,一本柳体诗贴,让顾嘉文带给程道生。 “难道,就没有送给我的什么东西么?我也跟你要离别啊!”顾嘉文拿着笔墨有些不满地对陆敏之嘟囔道。 “你要什么,我再去书店买给你就是。”陆敏之答。 “我要呵呵,看你现在也是拖家带口地逃难就算了吧,等你以后有钱发达了再勒索你吧!” “再见了敏之,明年春的童生试我想进场试一下,你要不要一起?” “一起没问题。” “好,一起加油,明年县试我们再会师。啊,不用等明年春会师,我有空就会来找你玩的,你可不要乱换住址不告诉我啊!” 顾嘉文上了马车,一边赶走一边回头啰嗦着。 “啊,还有一件事,要是程小艾要我带她来找你,带不带她来?” “不用带她来。就说我一心发奋读书,功名不就不见她。” 夜已深,月上中天,陆敏之一觉睡醒过来,发现窗外立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那里倚栏而立,望月有所思。 那身影,正是姐姐陆慧芝。在竹林坡陆家木屋住了十几年,今夜第一次住到个陌生的地方,估计姐姐还有些不适应。陆敏之披衣而起,推门而出。 “姐姐,还没睡吗?你穿得这么少,小心夜风吹了着凉啊!”陆敏之站到姐姐身边轻声道。 “敏之,姐姐不冷。你回去睡吧,夜还长着呢。”陆慧芝回头温柔一笑道。 “姐姐,你在想什么心事呢。放心,曹千户没那么容易找到我们的。” “我不是在担心曹千户的事,而是在想明天去找点什么活干。现在我们搬到城里住,吃的菜都要自己买了,房租不算,其他的动用也会多起来,我们剩下的那点银子估计用不了多久的。” 陆慧芝说着,柳叶眉的眉尖又蹙着了一缕淡淡的忧愁,在朦胧的月色下看起来既美又让陆敏之有些心疼。 “唉,姐姐,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啊!我们吃饭吃菜加房租一个月也顶多四、五两银子,还够吃两、三年都没问题啊。”陆敏之宽慰地笑道。 “敏之,我们不能光想到吃饭的。重点在你读书的花费,那个不能省,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挣些银子。我看要不要再回去一趟把我们家里那台织布机运过来,我这在屋里织些布,补贴下家用也好。” “姐姐,你一个月织布累死累活也就能挣一两半多银子,我真要读书花费的话,那也不够的。何况家里那台织布机也老旧了,运过来颠簸一下不知还能不能用呢。这个方法不行,姐姐我会有办法挣银子的,你不用多想了,快回屋里睡觉吧。” 陆敏之说着就把陆慧芝推进了她和陆小琼睡的屋,关了房门。 “唉,敏之,姐姐忘了跟你说,我们现在住得离会稽书院这么近,那书院听说很不错,你看能不能想法考进去读书,在那里多认识几个同学也好的。”陆慧芝又将门打开一半对陆敏之说道。 “那书院只收童生以上学生的,我还不是童生啊姐姐!不过弟弟我可是神童的,想进去读书还是有办法的,姐姐你快睡吧,不用多想了。”陆敏之又将陆慧芝推进了门去,关上了房门。 十四岁的姐姐,正是最好的豆蔻年华,别人家的女孩子这年龄都想着花前月下的事,嫁妆也不用自己管,但姐姐自己的嫁妆都还没着落,却要操心自己读书的钱,真是苦了她。等自己将来发达了,一定要好好回报一下姐姐。 第二天一大早,陆敏之怀中揣着程秀才的书信,又来到了墨香斋。 等了大半天,也没把那什么苏慕白等来。 “小公子,我们少爷说不定今天又去书院了,这里他很少来的。今天书院估计没什么重要事,不如我带你去书院找他吧。”陈掌柜见陆敏之耐心坐在那里等大半天,也不忍心他再等下去了。又看在他昨天在书店买了好些东西的份上,决定亲自带他走一趟。 “那多谢陈掌柜。”陆敏之拱手相谢。 有陈掌柜带路,书院一切通行。此时书院的大部分学生都在书斋里上课,只有一些学生在靶场的一角练习射箭,整个书院都显得很安静,和昨天到处是人头攒动的热闹场景大是不同。 来到书院后山,陈掌柜先让陆敏之在一株松树下等着,他过去那一排书院教授办公的书斋找人。 等了一会后,陆敏之就看到一个人跟陈掌柜一起过来了。 那人玉簪插髻,墨发垂肩,一身白衣似雪,那道貌岸然的模样不是昨天讲经台上那个滔滔不绝的讲经官苏探花还是谁? 第22章 山长 苏探花走了过来,看到陆敏之后,很有长者风范地笑了笑,问陆敏之找他有何事。 现在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苏探花,陆敏之更感到他美得如艳阳桃花。诗经里那些“有斐君子”、“浔美且都”的美男子,不知是不是长得就如眼前的模样。 不过,自己现在都已经是男人了男人了,陆敏之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现在已不可好男色。顶多,只能将他当做师友。 陆敏之边在心里想着,手也没停,从怀中掏出程秀才的那封书信,恭敬双手举起,递给了苏探花苏慕白。 苏慕白接过书信,只扫了信封上的几个字一眼,也没拆开来看,就笑问道:“你可叫陆敏之,是程家湾的程秀才让你来找我的?” 陆敏之听了此言,暗中惊了一下。信封上也没有程秀才的署名,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认得程秀才的笔迹?就算他认得笔迹,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苏慕白看着陆敏之的惊讶,笑道:“你不必奇怪,我早知道你了。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是你写的吧。那两首约人和初夏即景当真是难得的好诗。三年前我就想去找你的,只是那时候太忙,又没空在绍兴府,所以托付程秀才,让你以后有机会来找我。” 这陆敏之一时有些无语。原以为抄了两首诗传出神童声名不过是和张大同做了一笔交易换了三百两银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后续。 “你三年前想要去找我做什么?”陆敏之有些好奇地问。 “收你为徒啊。你是神童,谁不想收你为徒?”苏慕白很是理所当然地答道,然后又叹了一声,“不过现在我不能收你为徒了,我得罪了皇帝又得罪了阁老,收你为徒只怕会影响你的仕途。我现在收你做小兄弟倒是可以。” “敏之小兄弟,你想不想进会稽书院读书?”苏慕白又看着陆敏之问道。 他的眼神清澈得如雪涧之泉,唇角略带笑意,温和灿烂如三月桃花,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亲切魅力。现在的他,和昨天讲经台上的那个道貌岸然的讲经官很是不同。 “会稽书院这样闻名的书院,我当然想进的,可我现在还不是童生。”陆敏之看着苏探花那有些暧昧的笑容,知道自己进会稽书院有戏了。 “谁说一定要童生才能收?是童生不一定收,不是童生但有天资,书院自然也不会死板地拒之门外。走吧,我带你去见山长,包你进书院。”苏慕白拍了拍陆敏之的肩,转身往前带路。 包我进书院?这样有把握?陆敏之将信将疑道:“要不要进行什么考核?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苏慕白回头道:“考什么核?我一句话就行了。真要你通过严格的考核才能进,还用得着我苏探花出马么?” 陆敏之看他那说话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么说,许多有钱子弟挤破头都难进的会稽书院,自己现在因为苏探花一句话就可以进了? 自己现在才和他第一次见面啊!也不和他沾亲带故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探花郎,你为何要这样帮我?我跟你一点都不熟啊!”陆敏之知道这句话或许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跟在苏慕白身后问了。 “因为,我和你有缘。”苏慕白回头一本正经道。 和我有缘?这什么理由!自己不会是穿到狗血言情来了吧。 “嗯,能和探花郎大哥有缘,小弟三生有幸!”陆敏之在苏慕白那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或许那头上本没有汗,陆敏之只是有些尴尬。 “哈哈,不错,挺乖巧的,这样奉承的话以后对别人要少说,但对大哥我多说无妨!”苏慕白笑着摸了摸陆敏之的头。 “啊,探花郎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我要是进书院读书,想换个名,不用陆敏之这个名。”陆敏之追着苏慕白的脚步在后说道。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何要改名?”苏慕白回问。 陆敏之感觉苏慕白可以信任,于是将躲避曹千户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苏慕白听了陆敏之的话后,略作思虑道:“曹千户?绍兴府有四个千户,只有一个姓曹,我知道是谁了。不过敏之你放心,我明天去走一趟,他以后决不敢来找你和你姐姐的麻烦了。这个问题小事一桩,如果我不能给你解决的话,哪配做你大哥?” 陆敏之看苏慕白那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不像是在夸夸其谈。 一个十八、九岁的探花郎,同榜的举人进士不知有多少,人脉之广不是一个县级千户可以比。虽然探花郎得罪了皇帝和阁老,但也获得了忠节敢谏的名声,前途也不是一个县千户可比。况且内阁也不止一个阁老,还有五个阁老一个首辅呢。 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界,一个百户在一个秀才面前抬不起头,一个千户也应不敢在一个进士面前倨傲。陆敏之也相信苏探花有能力解决曹千户的麻烦,不用怀疑,只用俯首躬身拜谢就行。但拜到一半就被苏慕白伸手托起:“大哥小弟之间,何必如此称谢见外?不过你现在不用陆敏之这个名,低调一点也好。你还有名无字吧,我带你去见山长让他赐你一个字,你以后在会稽书院读书就用字不用名。” 会稽书院山长姓徐,住在书院后山的松窗轩,轩前有两株盘如虬龙的老松树,轩后栽着一片翠竹,环境倒也很是静雅。 松树旁还有一块大青石,石下兰草漪漪,有暗香而来。一只白鹤在青石旁啄水而饮,悠闲渡着步。看见有人来了,那只白鹤引颈清啸了一声,算是对屋里的主人通报。 “徐山长,今天我给你带个神童过来了,要不要见一下?”苏慕白一边摸着那白鹤的羽毛一边对屋里喊道。那只白鹤看着陆敏之眼神很是警惕,但在苏慕白的抚\\摸下却很是乖顺,看来与他已比较熟了。 “带他进来吧。”屋里传出一个低沉醇厚的长着声音。 陆敏之跟着苏慕白走进轩堂,只见屋里当中靠墙摆着一个檀木大书架,上面摆满线装书,还有一些竹简卷筒。书架另一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秋山行吟”的诗画,墨色古雅,画意幽绝,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书架前铺着一张很宽的席,上面有一张矮脚香案,堆着一些书,旁边还放了一个铜香炉,缕缕轻烟从香炉中飘袅而起。 一个身着灰袍的长者正盘腿端坐在香案后,手握一支小狼毫笔,正伏案在纸上写些什么。他应该就是徐山长了陆敏之见他虽然须发都有些花白,但坐着的脊背挺得很直,握笔的手指骨节有力,精神矍铄,丝毫不显什么老态。 徐山长停下笔,抬头一眼看过来,那眼神既威严又温和。 陆敏之忙对他躬身俯首行弟子见长者之礼。 “孩子,听慕白说你是神童,老夫考一下你。”徐山长威而不猛地看着陆敏之道。 陆敏之闻言顿时大汗,不是说不用考核吗,怎么现在又要考核?千万不要又现场命题作诗啊!探花郎大哥你现在怎的不吱声了! 苏慕白看着陆敏之的快要流汗的紧张神情,也只是笑而不语。 “圣人弟子三千,主要有四科:言语、政事、德行、文学,你说哪一科的弟子人数最多,成就最高?”徐山长问道。 还好不是要现场命题作诗,作诗这个金手指只能背后用,现场用时多有不灵的。不过,徐山长问的这个问题也有些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在经书中没有直接的答案,不仅要通读经书,还要了解史记,以及一些后世对经书圣人弟子的注解和考据补充。 陆敏之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但数来数去不过二十多个,他们的个性特长也通过与圣人的对话一一回忆起来,但光靠这二十多个弟子并不能作总结啊,还有其他弟子要读史传和注解才能知道,但陆敏之对这个涉猎不多。 “以学生之愚见,应该是德行这一科的弟子成就最高,但说圣人哪一科弟子人数最多,学生实在见识浅陋,不能回答。”陆敏之不想拖延不决思考太多,现在只能这样回答了。 “何以见得德行这科的弟子成就最高?”徐山长又问。 “圣门弟子中,言语科的子贡、宰予等,政事科的子路、冉有、公西华等,以及文学科的子游、子夏都被其他弟子称呼其字,是平称,而德行科的颜渊、曾参、有若,都被其他弟子和后世尊称为颜子、曾子、有子,可见此三人生前最受其他弟子的尊重敬佩。他们不仅能学圣人之道,更能传圣人之道以授人,相传曾子传道与子思,子思作中庸,又传道于亚圣孟子,终使圣人之道不绝于缕,发扬光大。所以学生猜测,以德行科弟子圣学成就最高。”陆敏之拱手答道。 听了陆敏之这回答,徐山长变得有些和颜悦色起来,点头道:“不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苏慕白抢答道:“山长,他叫陆敏之,是当年江南巡抚沈巡抚的外孙,现在还有名无字,请山长赐他一个字。” 徐山长听到江南沈巡抚这几个字后,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后看向陆敏之叹道:“孩子,我与你外公是同年,你外公一家的遭遇令人同情,你以后有什么困难,不妨来书斋找我。学问上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苏探花,也可以来问我。至于你的字就叫‘学敏’如何?” “弟子谢山长之赐。”陆敏之对徐山长俯首而深拜。 陆敏之听了这个字,就知道徐山长用的是论语中“敏而好学”这个典。其实赐个什么字不重要,关键是徐山长赐的字,这才重要。想不到徐山长与外公竟然是“同年”,这个“同年”陆敏之知道就是同年同榜进士的意思。 “慕白,我写个字条给你,你去给新生陆学敏安排一下。”徐山长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了苏慕白。 “探花郎大哥,你差点坑了我啊!”走出徐山长的“松窗轩”后,陆敏之长松了一口气。 “哈哈,为兄怎么坑你?”苏慕白笑得有些没心没肺。 苏慕白带着陆敏之来到书院童生部丙字堂明字斋的门口,发现这个学斋的学生去靶场上射箭课了,于是又带着陆敏之去靶场。 于是,从一堂射箭课开始,陆敏之要开始在书院的生活了。 古代书院的生活和现代学校有什么不同,陆敏之也很想去亲身体验一下。 第23章 新生 靶场中正在射箭的学生约有四十多人,大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都穿着统一的白底青衿宽袖长袍学服,那场面既古雅又朝气蓬勃。 他们看到苏探花带着一个新生走了过来,都有些好奇。什么人能让苏探花亲自带路,不会是他的亲戚吧。 嗯,那新生还长得挺俊秀好看的 陆敏之在众人的注目下,也向他们回了注目礼。 第一感觉是他们的校服真的很好看,比自己前世那运动服式的校服简直要好看不少倍。衣服的袖口和衣襟镶着青色云纹花边,腰带也是青色镶边,细节花纹看起来很雅致,样式比网上卖的那些汉服更好看。 他们的衣服虽然统一,但在发型上却有着个人的自由。虽然大部分学生都是头发向后梳起,在顶上盘了个髻,但发髻上的饰物却大有不同,有的包帕巾,有的用一根带子绑住,有的插着发簪,有的是木簪,也有的是玉簪。还有的不仅顶上束发,还在肩后披发,竟还有长发及腰的。 看到这样一群正版古装学生,站在他们的面前,看到他们稚气未脱的脸,看到他们清澈又好奇的眼神,陆敏之内心默念着穿越了穿越了真的穿越了 苏探花和教习说了几句话好,就把陆敏之叫了过去,介绍道:“这位是许夫子,是童生部丙字堂明字斋的斋长,也是你的算术和射御教习。” 陆敏之明白了,这位年龄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许夫子,就是自己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 “许夫子好,学生陆学敏见过许夫子。”陆敏之忙对着许夫子躬身行礼。 “诸位,让我们欢迎新生陆学敏的到来!”许夫子送走苏探花后,把陆敏之引到学生们中间,带头鼓掌欢迎了起来。 “欢迎欢迎,欢迎学敏兄!” “学敏兄你贵庚啊!” “学敏兄是桑梓在哪县?” “学敏兄会射箭吗,来一发嘛!” “绍兴府听说有个神童叫陆敏之,学敏兄跟他什么关系啊!” 同学们实在太热情了,陆敏之一一拱手回礼,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就模糊回答。 “我叫张煜,字炎德,学敏兄不会是神箭手吧,给我们演习一下如何?”一个发髻插着玉簪,气度华贵的少年走近过来,将手中的弓箭递给陆敏之。 张煜,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对了,那天讲经台上苏探花身旁的展书官。陆敏之记得宋运新说过他好像是什么越王府的二公子,皇帝的亲侄。 “炎德兄,还是你先来,我先看一看,学一学。”陆敏之觉得自己有必要谦虚一下。 射箭分为武射和文射,陆敏之站在一旁看着,感觉现在还是在武射热身,正式的文射还没有开始。 那靶子离射位五十步远,一些力气小的学生根本箭未到靶就掉落了。武射比的是力量、速度、准度,是“武力之争”,而文射讲究一套礼节,讲究力量的收放和节奏以及与对手的揖让之礼,是“君子之争”。现在靶子这么远,学生们都咬牙奋力拉弓,应该是武射无疑了。 不过,靶子的远近是相对人来说的,对于陆敏之来说,五十步的距离还不够看,去年自己就已到百步穿杨之境,今年或许一百二十步都没问题了。 场上明字斋的学生看起来年龄都比较小,最大的估计也不超过十四岁,拉满那张桑木黑漆皮牛筋弓,需要至少八十斤的臂力,场上有一半多学生都拉不满。 而能拉满弓的学生,也有不少射偏了,能射中靶子的不过十多人,真正射中靶心的,到现在还只有两人。张煜算是一个。 又有三个学生走到射位。 中间射位的那个同学,宽额高鼻,皮肤微黑,陆敏之一看他沉定的眼神,粗壮的手臂,还有那挽弓搭箭的协调流畅架势就知道他有戏。 果然,他搭箭瞄准的速度都比他人快了一倍,而且弓没拉满就一箭射出。 砰! 直插靶心,箭头深入。 中了!中了!长松兄果然神射! 左边射位是个瘦弱的少年,他的身子虽如竹竿般瘦弱,但陆敏之看他的脚步沉稳,手指骨节粗大,知道他可能力气也不小。 果然,他一箭射出,力量还显得游刃有余。虽然没射中靶心,但也仅差那么一点。 这一组的两个同学表现都还不错。只是第三个右边射位的那个同学此时还没有瞄准好弓也还没拉开 陆敏之感觉他要是能射中,自己一定要把箭给吃掉! 他的肩背看起来很是单薄,腰细得似能一把握住,手臂估计也细,那学服穿在他身上简直能大袖翩翩起舞了。他发髻上插着一支有纹饰的青玉簪,还有长发披在肩后,垂及腰际,乌黑丝滑如瀑泄下。那侧脸,也是线条柔和,秀气得如美玉无瑕。 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吧。会稽书院也有祝英台之类的女子?陆敏之有些好奇了。 “青桐兄,你怎么还不射啊!”一个同学喊了起来。 “急什么呢,我这不是还没酝酿好么!”苏青桐白了那同学一眼。 “哈哈,你还要酝酿,你当射箭是做诗啊!我看你是不敢射吧!”另一个同学已开始嘲讽了。 那个同学有点胖,陆敏之一眼望过去,那胖脸竟有些眼熟,很像一个人——张大同。他不会是张大同的儿子吧。 “张富锦,我看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就知道我不敢射!”苏青桐轻蔑地瞥了那胖少年一眼。 “就算你敢射,我看你也根本射不到靶子,你要是能射到,我就把箭给吃了!”张富锦涨红了脸,想怒而不敢怒,看样子他有些畏惧苏青桐。 “真的,你可说话算数?”苏青桐轻轻一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张富锦拍了拍胸脯。 苏青桐明眸转动,扫了在场的同学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陆敏之身上。 “富锦兄,我请这位新生陆学敏代我射一箭,如果他射中了,你把箭吃一半,如果他没射中,我就把箭全吃了,你看这样如何?”苏青桐看了陆敏之两眼后,又转向张富锦说道。 “这样也行?你可以找人代射?”张富锦有些懵了。 “富锦兄,你不敢答应了啊!” “富锦兄,不用怕,箭有一半是木的,吃下去没问题!” 旁边一些和苏青桐关系较好的同学也开始助攻起来。 “好,咱们一言为定,你输了可要全吃的!”张富锦经不住众同学的怂恿,又看到陆敏之也是那秀弱的模样,不像有很大力气的人,最后就一咬牙答应了。 许夫子在一旁也只是看着不说话。 苏青桐走近过来,将弓箭递给陆敏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学敏兄,看你的了!” 隔这么近看着明媚如花的苏青桐,陆敏之似乎还能闻到缕缕细细的幽香从他身上逸出。一股热流忽然涌起,身体某处神经也似被那幽香轻触撩拨了一下。 他真的不是女扮男装?但那看起来平平的胸部是怎么回事?或许还没开始发育 “学敏兄,难道你不敢试一下,输了又不是你吃箭你怕什么?”苏青桐看到陆敏之一时没接弓箭,有些急了。 “我试试看。”陆敏之看他那着急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了,接了他的弓箭。 陆敏之拿起弓箭,走到射位,侧身,站定,搭箭、挽弓、扣弦,瞄准,一套动作做下来,其他同学还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但张煜、那个宽额高鼻微黑少年,还有许夫子,这三人的神情已开始有些变化了。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陆敏之那平易得如行云流水的动作和淡定的眼神,绝不是一个新手疏手所能有。 没有悬念。 弓未拉满,一箭飞出,直插靶心。 众同学呆了一瞬后,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快吃!估计你能咬得动的。”苏青桐将箭递给开始流汗的张富锦。 “真要吃啊!“张富锦不敢接那箭。 “那还有假,你不是说什么一言几马难追的么?”苏青桐不依不饶地嘲讽。 “富锦兄,吃箭木头的一半,不会死人的!” “富锦兄,说话要算数啊!” 同学们也跟着助攻起来。 “夫子,真要吃箭么”张富锦求救地看向了许教习。 许教习负手走了过来,一脸神情严肃。 同学们的起哄喧闹声也立刻静止。 “张富锦,我问你,论语颜渊篇第三章,论语宪问篇第十二章,中庸第十八章分别讲了什么?”许教习没有替张富锦解围,倒是严肃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张富锦听了这个提问,红着脸低下了头,背起了书: “回夫子,论语颜渊篇第三章: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论语宪问篇第十二章:子曰,君子耻其言过其行。中庸第十八章:庸德之行,庸言之谨,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许教习听完后,严肃道:“既然你能背出这书,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张富锦无话可答,从苏青桐手里接过箭,闭上眼,张嘴就要去吃。 “下不为例。记住一过不要二犯。”许教习从张富锦手中夺了箭,然后向苏青桐道,“青桐同学,我求个情,让张富锦免了吃箭,围着靶场跑十圈如何?” 有许教习的求情,苏青桐自然也不再坚持。张富锦在谢过夫子和苏青桐后,如蒙大赦般去跑圈了。 陆敏之则觉得,这许教习除了教数学和体育外,似乎还可以教语文。过了几天才知道,自己的书法老师也是许教习。又在后来书院的一次雅乐会上,看到许教习许成周正襟危坐,挥袖抚琴,和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让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陆敏之感觉他似乎连音乐课也能教了。 武射的热身过后,正式的文射礼射才开始。这时许教习带着同学们来到靶场的另一边,那里的靶子不是木心的,靶心是皮革所做。 文射有一套规矩的礼仪,还有击鼓伴奏。先要选出一个司射,一个主罚,一个主爵,三个鼓手,三个报靶算筹。然后以抽签的方式抽选射手组合,每两人一耦,每三耦为一组,以三番射决胜负。输了的两耦向胜的一耦行礼敬酒,先自罚三杯,胜的答礼回敬一杯。当然,童生部的学生还不许饮酒,这里以水代酒。 明字斋原有四十五个同学,加上陆敏之现在是四十六人,除开九个司仪和一个跑圈的张富锦,还剩三十六人,可抽签分十八耦六组,进行淘汰赛。 第一轮抽签开始,陆敏之成了热门人物,大家都想跟他抽到一耦,苏青桐也不例外。 “学敏兄,希望我手气好能跟你抽到一起哦!”苏青桐回眸一笑过来,让陆敏之都有些酥了。 “青桐兄,相信跟你一起有好运气。”陆敏之拱手而答,心想跟你一起做其他事运气估计还能不错,但跟你一起搭档射箭应该要喝罚酒吧。 第24章 文射 九个司仪司射、主罚、主爵、三鼓手、三算筹先抽出来后,开始第一轮射手组合抽签。陆敏之和苏青桐都没有抽到司仪签。 壶中有三十六支竹签,其中有三十支白签,六支字签,一对红字、一对黑字、一对蓝字,抽中相同色的一对签的同学组成一耦,每轮抽中签的三耦成一组。 陆敏之不先不后去抽了一签,一看却是支白签。苏青桐也早抽了一支签,看到陆敏之也抽了,赶忙跑过来看,一看到他是白签,于是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原来苏青桐这次抽的也是白签。 第二轮陆敏之抽的还是白签,苏青桐抽的也是白签,而这一轮,张煜抽中了。第一轮,那个在陆敏之看来箭术最高的宽额大眼微黑少年长松兄抽中了。两个最强对手都不在同组,这很好。 第三轮,陆敏之先没动,等大家都抽了才最后去抽。而苏青桐,是倒数第二个去抽。他先自己抽了一支,看到签下有“下耦”两个红字,又迫不及待地把最后一支签抽出来一看。 “啊!”苏青桐惊喜一声呼:“上耦!学敏兄你是红字“上耦”签,我们一起!” 陆敏之接过苏青桐递给来的签一看,果然与他是同色字。 “嗯,运气不错,我们一起努力!”陆敏之看到苏青桐那高兴模样,又怎好不高兴嫌弃他? 众同学见苏青桐和陆敏之抽到了一耦,都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新生陆学敏的箭术已和明字斋最强的魏长松和张煜有得一拼。只可惜陆学敏的搭档恐怕是斋里箭术最差的一个了。 六轮签都抽完后,司射一声唱:“同耦行礼!” 三十六人分上耦和下耦站成整齐的两排。 陆敏之双手握着竹签,与对面苏青桐鞠躬对拜,行了同耦之礼。 司射一声唱:“同组行礼!” 队形整齐交错。 陆敏之与苏青桐站成并列一对,与同组的另外两耦同学鞠躬行礼。 司射又一声唱:“向司仪行礼!” 于是射手们站成整齐的六排六列的方阵,一齐向九个司仪躬身行礼。 司射最后一声唱:“请夫子作示范训仪!” 许教习手握弓箭,站到方阵的前面,威严朗声道:“子曰,君子无争,争也必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是故射有五德:进退礼让、正身正心、胜而不耀,败而不怨,反求诸已。望诸生切记!” 训完话,许教习叫上张煜和魏长松,作示范之射。 一位鼓手开始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一通慢鼓,许教习和张煜、魏长松相互揖让,走上射位,站定。弯弓搭箭,身正如旗杆,目不斜视,手不动摇,一动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二通急鼓,射手备射。许教习弯弓搭箭,身正如旗杆,目不斜视,手不动摇,一动不动。 第三通鼓是急慢鼓,咚——咚——咚咚咚—咚— 六声鼓响后,许教习才一箭射出。 木杆箭插中靶心,箭头刚好插入皮革靶心一点,没有没入。 许教习射完又回头训道:“文射不在于力量多大,而在于力量收放的恰到好处,若用力过猛,箭穿透靶,则虽中亦罚。望诸生切记。” 此时靶子离射位只有三十步远,绝大部分学生都可以射到,但要在兼顾准度时,还恰到好处地控制力量,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用力过猛会穿透,用力不及也可能够不到靶,或是刚够到而插不进。 计筹规矩是中靶计一筹,中靶插入不落计两筹,中靶大环内计三筹,中靶小环计四筹,中靶心计五筹。若不按鼓声而发箭,罚一筹,用力过猛箭头穿透靶,则罚三筹。 前两组比赛,不出意外,张煜和魏长松所在的耦都胜出,他们两耦分别获得了十九筹和二十一筹的成绩。张煜三箭两箭中靶心,一箭中小环,而魏长松则是三箭都中了靶心。但是,他对力量的控制还没有达到最佳,有一箭箭头已深没入靶子,再差一点就要穿透靶被罚。而这两组,都有同学因为紧张,鼓声没听清楚就急射乱射被罚了筹。 快到自己上场了,陆敏之看到身边的苏青桐抬袖擦汗,貌似神情有些紧张,于是低声安慰他道:“青桐兄,别紧张,输了也不过喝几杯水,我正口渴了呢。”苏青桐白了陆敏之一眼:“我哪有紧张,我只是有些热而已。” 司仪一声唱:“弓箭交接,第三组上耦备射!” 陆敏之与张煜相对作揖,从他手中接过三支箭,插在腰带间,又从他手中接过桑木漆皮牛筋弓。 “学敏兄勉力,希望能和你相逢比射。”张煜交接完后,对陆敏之鼓励一笑道。“勉力勉力!”陆敏之也一笑答应。 咚—咚—咚—咚—咚—咚,一通慢鼓,陆敏之和两个对手李嵩涛、赵彦诚相互揖让,站到了中间的红圈射位。 咚咚咚咚咚咚,二通急鼓响,陆敏之开始挽弓搭箭,瞄准靶心,目不斜视,身不歪扭,正身正心,一动不动。 虽然以自己现在的水平,无论以怎样的站姿都可以射中没问题,但这是礼射,必须要先正身。 咚——咚——咚咚咚咚—咚—,第三通六声鼓响后,陆敏之不再等待,一箭发出,正中靶心,稍稍插入,力量刚好。 在外人看来这一箭射得是十分的轻松,但只有陆敏之自己知道,这是用五年的辛苦汗水才换来的。 虽然现在速度还有待更刻苦的训练加强,但在力量的掌控上,对弓的感觉上,以及拉弓到什么程度可以发出多少力量,射多远的距离,陆敏之的掌控可以说是差不多炉火纯青了。 以前在会稽上打野猪野鸡狍子,陆敏之就早已在开始训练力量的掌控了。射野猪时需要力量更大,陆敏之不会吝啬力量,射野鸡时不需要那么大的力量,陆敏之也不会拉满弓去浪费。站在不同的距离,需要多少力量才能射到猎物,陆敏之也练到信手拈来。 许教习看到陆敏之那一箭,也暗暗有些惊讶,那一箭准度不说,力度的把握已和他示范的那一箭相媲美了。 苏青桐看到那一箭,也是兴奋得双眸光芒闪动,如星星放光。如果不是规定射场不许喧哗,他就忍不住要欢呼起来了。 第一箭就中了靶心五筹啊!而对方的李嵩涛、赵彦诚都只是一个中三筹,一个中两筹。晋级有望了!苏青桐握紧了小拳头。 接着上下耦交接弓。陆敏之和苏青桐相互躬身一拜,然后苏青桐躬身双手举到头顶,陆敏之将桑木牛筋弓交放到他手上。陆敏之发现苏青桐手也是白嫩如玉,手指匀称修长,很是好看。 “加油!“陆敏之待苏青桐站起,对他鼓励了一声。 “嗯。”苏青桐点点头,握了握拳。 咚—咚—咚—咚—咚—咚,一通慢鼓响,苏青桐也和两个对手黄少游、秦越相互揖让,站到了中间的红圈射位。 苏青桐在三个人中看起来虽然个子不算矮,但身子却是最单薄,另外两个那身板差不多要比他壮不少,如果说苏青桐有80斤的话,黄少游至少有140斤,而秦越至少也有120斤。比力量苏青桐肯定比不赢,但现在比的不一定是力量。 比如,镇定。 黄少游第一通鼓响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挽弓搭箭了,而此时第二通鼓声还没敲响。 “黑圈位射手违规!罚一筹!”司罚及时发现,开了罚单。黄少游也紧张得眼睛一黑,放下弓箭抬袖擦汗。 而此时苏青桐和秦越还算镇定,没有急着去挽弓搭箭。 咚咚咚咚咚咚,二通急鼓响,苏青桐才开始从腰带间抽出一支箭,将箭搭上弦,用力拉开弓,瞄准吧位。陆敏之看到他似乎用了吃奶的力,才把弓拉开了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还不够啊!这个弓要拉在三分一到二分之一之间才行的,苏同学,你还能再拉开一点么! 可是,苏青桐就是在那三分之一处停住了。 陆敏之观察到他胸挺得太上,腰腿绷得太直了,似乎没有借多少腰腿脊背之力,几乎全用臂力在那里咬牙拉着。这位苏同学,不仅不懂控制力量,怎么用力都还懵懂啊。 咚——咚——咚咚咚咚—咚—第三通急慢鼓响后,苏青桐终于绷不住了,一箭松手射出。 陆敏之不用看,就知道他不仅够不到靶,还要射偏。因为,他还是挽弓搭箭急了,拉弓瞄准的时间太长,等三通鼓响后他的手臂都开始有些抖了,要是不射偏才是怪事。 果然,苏青桐这一箭,得零筹。但是对方黄少游被罚之后的紧张气燥中,一箭也跑了靶,还负了一筹。秦越也不过是射中靶子没掉落,得两筹,他和赵彦诚的两筹加起来是四筹,比自己和苏青桐加起来还少一筹。 “胸不用太挺,膝不用太直,松腰垂臀,虚膝沉脚,力气往下沉,借用腰腿之力。”第二次上下偶交接弓时,陆敏之悄悄跟苏青桐说了几句用力口诀,苏青桐红着脸听完点头答应。 第二轮射,陆敏之依然一箭中靶心,得五筹,而李嵩涛射中小环得四筹,赵彦诚射中大环得三筹,依然领先。 而苏青桐听了陆敏之的口诀后,竟然也领悟了些,第二次上场射时竟然把弓拉开超过了三分之一,一箭射到了靶,得了一筹。 第三轮射,陆敏之还是得五筹,而苏青桐也更进一步,射中了靶没掉落,得两筹。陆敏之看他那射箭的架势,竟有些像模像样了,也暗暗叹服他领悟能力之快。 第一轮淘汰赛,陆敏之和苏青桐顺利晋级成六强,在主爵的唱礼下,被李嵩涛和赵彦诚那两耦同敬了一杯“酒”,共喝了两杯,而对方两耦要喝六杯。输了的两耦在敬酒之后,还要脱下衣服露出左肩臂,对赢了的陆敏之和苏青桐齐齐躬身拜服,表示愿比服输,输而不怨。陆敏之和苏青桐也扶起对方,表示君子之争,和为贵,不用介意输赢。 原来还有“肉袒拜服”这一环节,如果苏青桐真是女扮男装,要是输了让他脱衣露肩岂不要让他难堪?想到这一层,陆敏之感觉自己更要努力求胜了。 第二轮抽签分组,苏青桐去抽签,他手气好,竟然避开了最强的张煜和魏长松那两耦,张煜和魏长松分到了一组。那一组中魏长松竟然有一箭没忍住力量,穿透靶子被罚了三筹,输给了张煜和韩塘。 陆敏之和苏青桐也在自己的一组中胜出,最后和张煜、韩塘进行头筹决赛。 第25章 肉袒 最后的决赛,上下耦对调,陆敏之变成了下耦,苏青桐变成了上耦,对方张煜是下耦,韩塘是上耦。 这个最后的头筹对决,还有一个小插曲,那就是剩余的同学可以分两列站队,站在自己支持的耦一方。输了的队最后向赢了的队同敬三杯“酒”,以结束本堂课的文射之礼。 司射唱礼,陆敏之、苏青桐和张煜、韩塘相互揖让后,同学们就纷纷开始站队了。 虽然张煜在斋里的威望不小,但苏青桐也有一些忠实拥护者,加上新生陆学敏的神射之术,最后两队的支持者差不多持平,张煜那耦只多了两个支持者。 两队各选一个鼓手,一阵激扬的鼓声助威后,在司射的唱礼下,苏青桐和韩塘相互揖让,走上射位。 咚咚咚咚咚咚,二通急鼓声响,苏青桐和韩塘都挽弓搭箭,瞄准了靶位。苏青桐虽然水平还不能和韩塘相比,但在陆敏之的口诀教导下,至少现在可以把弓拉出三分之一,射到靶子没问题了。 咚——咚——咚咚咚—咚—,三通急慢鼓响,韩塘已先一箭射出,插入三十步外的皮靶,中了大环之内。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在第五声鼓响就出箭了,没有等到第六声鼓响。 “黑字上耦射手违规,罚一筹!”司罚也及时公正地开出了罚单。 苏青桐还算镇定,等到第六声鼓响后才出箭,那力度刚好够到了靶子,插入靶子边缘一点点,箭杆摇摇欲坠,将坠而未坠。 “红字上耦得两筹!”靶旁计筹的同学报了筹。 一番射的上耦都是两筹,持平。 苏青桐与陆敏之躬身相拜,交接弓,看向陆敏之的美目明眸中满是期待。陆敏之微微一笑,让他放心。 一通慢鼓响,陆敏之和张煜相互揖让走上射位。二通急鼓响,陆敏之和张煜都挽弓搭箭,瞄准靶位,一动不动。 三通急慢鼓响,六声之后,陆敏之和张煜几乎同时出箭。 那箭在空中飞行的轨迹,让周围的同学几乎看到了两条平行线。 而且,同时两声噗噗响,两箭都插入了各自射靶的靶心。 “红字下耦和黑字下耦都是五筹,第一番射两耦计筹持平!”报筹的同学在对面喊道。 第二番射,韩塘没有出现失误,他又射中了靶子的大环内,苏青桐也没失误,但他也是只刚好擦边射到靶子。张煜和陆敏之依然都是五筹,但是这一次,陆敏之不再和张煜玩平行线了,第六声鼓响的瞬间就发了箭,比张煜的出箭快了一拍。 “二番射黑字耦领先一筹!”报筹同学喊道。 只要韩塘在第三番不失误,张煜正常水平发挥,红字队就算有陆敏之的神射也要输无疑了。对方的黑字队有些同学此时面上已露出了喜色,赢了就只用喝一杯水了,不用再喝三杯。有些前面淘汰赛输了的同学已经快憋尿憋不住了,再喝三杯简直要尿崩了。 “输了我替你扛着,不用怕,大胆去射。”陆敏之交接弓时,对苏青桐悄悄耳语鼓励了一句。 “嗯。”苏青桐轻轻点点头,表示他不怕。 第三番射,不被看好的苏青桐竟然成了黑马,刚好射中了靶子大环的环线内,得了三筹,而对方的韩塘则发挥失误了一点,刚好射中大环环线外,得两筹。 最后一箭,决胜负。 两边先擂鼓助威。 陆敏之和张煜揖让走上射位,虽然是君子之争,但陆敏之还是从张煜那眼神中看出了强烈的求胜,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决不会输给你的学敏兄。 张煜前两次射都有一箭射偏,没有射中靶心。但是,在最后的决胜一箭中,张煜反而发挥得更加沉稳,六声鼓响后稳稳一箭射出,直中靶心。虽然他这次也出箭速度快了些,但陆敏之还是比他快半拍,没跟他玩平行线,一箭中靶心。 “三番射两耦计筹持平,进入最后的连珠射决胜环节。”司射朗声宣布。 连珠射,双方各选出一个射手,在六声慢鼓内连珠射三箭,鼓声已停再射的不算。 这一环,更要在速度中比镇定了。 经过与曹千户那艰险一战,陆敏之现在的胆气已增了不少。与曹千户那一战关系生死尊严和姐姐安危,陆敏之都能挺下来,现在的游戏之战当然没必要惊慌害怕。 “学敏兄,看你的喽,赢了我请你好好吃一顿!”苏青桐现在不用他上场了,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对陆敏之笑语盈盈鼓励着。 “一定不辜负青铜兄的厚望!”陆敏之自信满满地回答,脑子已开始臆想着苏青桐会请自己吃什么好吃的东西了,糖醋排骨、烧鸡腿还是鱼翅羹? 双方擂鼓助威后,最后的的决赛鼓,由许夫子亲自上场擂。 咚—咚—咚—咚—咚—咚—第一通六声慢鼓,陆敏之和张煜相互揖让走上射位,虽然对决越来越激烈,但揖让礼节依然照常谦恭。 咚—咚— 许教习两声慢鼓刚敲完,陆敏之早已反应过来,射出了两箭,直插靶心。 这一声慢鼓足有两秒多时间,陆敏之现在的速度虽还做不到秒发,但却可做到弯弓就射,不必花时间瞄准,两秒多射一箭却是已够。 这样的速度在陆敏之看来还是太慢,但在同学们看来,却已是惊呆,似乎终于明白了连珠箭的含义。 这两声慢鼓,张煜却还只射完一箭,另一箭还未取在手上。 虽然那一箭张煜也中了靶心,但陆敏之的快射无形给了他一种压力,就算他一向比较沉稳,此时也有些急了。 咚— 第三声慢鼓响,张煜刚取箭搭上弦,没怎么瞄准就急着弯弓一箭射出。 这次没中靶心,只中了个小环,而且还用力过猛,箭头深深没入,差点就要穿透。 咚— 第四声慢鼓响,张煜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挽弓搭箭没有急着射出。。 咚— 第五声鼓响,张煜一箭射出,直插靶心。 此时黑字队已得三十六筹,红字队才得三十二筹,陆敏之必须最后一箭得五筹才能赢。 陆敏之已取了第三箭在手,在众目齐齐注视下,在苏青桐的期盼眼光中,扣弦弯弓,一箭飞出。 砰! 咚— 中靶声和第六声鼓几乎同时响起。 直插靶心,五筹! 三十七比三十六,陆敏之和苏青桐胜!红字队胜! 鼓声和欢呼声一齐响起! 在输了的黑字队要子罚三杯,敬红字队“酒”之前,还有一个“肉袒拜服”环节,输了的张煜和韩塘要对胜了的陆敏之和苏青桐脱衣露肩躬身拜服,表示要败而不怨,反求诸己。 司射唱礼只好,韩塘已开始立刻脱衣,要对苏青桐“肉袒拜服”。但是,张煜却没有那么利索。 他毕竟是身份尊贵小王子,当今皇帝的亲侄,而陆敏之不过是个白丁。虽然现在只是个游戏,但要他脱衣对陆敏之躬身拜服,却也让他本能般的犹豫了一下。 看到他的犹豫,陆敏之也装着没看见,没有对他开口说什么“免礼”之类的客气话。 虽然不过是个游戏,但也得按规矩来不是。凭什么前面的人输了,我没有让他们“免礼”,现在要对你特殊照顾?难道我要畏惧你的势力和尊贵身份?同样是输了,韩塘已对苏青桐脱衣拜服,你就不能脱?这里大家都是同学,没有谁要更尊贵些。 陆敏之没有开口坏规矩,张煜的犹豫也不过是那么两瞬间,就开始宽衣解带了。 张煜脱了衣,露出左胸肩和手臂,对陆敏之躬身而拜:“学敏兄技高一筹,张煜佩服!” 看他脱了衣,陆敏之也眼前一亮,这小王子不仅相貌英俊贵气,身材也不错啊!那肌肤光滑而呈健康的小麦色,而且才十三岁就已经有胸肌了! 欣赏了一眼,陆敏之这才上前扶起他的肩,和气道:“实乃侥幸之胜!炎德兄太谦让了,快请起快请起!” 最后的大家一起同敬“酒”礼仪完毕,上午放学的钟声也敲响,一些水喝多的同学已迫不及待向前冲了。 苏青桐跑过来,对陆敏之说让他在食堂门口等他,中午他请吃饭,然后说玩他就向校门口外跑了。 苏同学,难道你说请我好好吃一顿就是请吃食堂么? 而且你跑那么急出校门有什么事? 陆敏之也不多管了,虽然自己喝水喝得少,但一个上午都没撒一泡尿,也跟着同学们的脚步去撒尿了。 撒完尿,陆敏之来到食堂门口,发现已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是苏探花。 “这是你的学服和学号牌,拿好!”苏慕白将一套折叠好的衣服和一块竹牌交到了陆敏之手上,又一本正经道,“书院每年有十个免费生的名额,山长给了一个你。你本要交的一年五十两银子的薪火费、束脩费以及书本费都免了,好好用功读书,不要辜负山长对你的期望。” 五十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清贫四口之家三年的衣食生活费了。这里一两银子可兑换1000文铜钱,购买力相当于前世1000元有加,会稽书院一年的学费差不多就是5万元。 如果不是苏探花和徐山长帮忙,自己真未必能进会稽书院读得起书。陆敏之抱着布料柔软做工精良的学服,忙对苏探花苏慕白躬身拜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山长!”苏慕白忙拦住陆敏之。 “要吃饭也得要饭牌,这饭牌可用铜钱去兑换,你今天身上恐怕没带钱吧,中午一餐大哥我请了。”苏慕白交待完山长的事,又拍了拍陆敏之的肩,神情不再一本正经,而是变得和颜悦色云淡风轻起来。 旁边一些进食堂吃饭的学生,看到苏探花拍着陆敏之的肩很是亲热的模样,也既羡慕又好奇,不知陆敏之是什么身份来头。 “多谢探花郎大哥,不过今天中午一餐已经有人请了。”陆敏之已答应了苏青桐,现在只能拒绝苏慕白了。 “哦,已经有人请了?那大哥我不多打扰了,你们好好吃!”苏慕白说完就自己走进了食堂。 看着他混在学生中一起去端饭盘的玉树临风背影,陆敏之也是感到有些恍惚。 进士、探花郎、御史,这在本朝是多么难得,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放到苏慕白身上却好像没放一点光,就像一根可有可无的麻绳带被他随便系在了玉腰带上。 第26章 秘密 陆敏之在食堂门口等苏青桐,没事站着看了一会,又发现了几个像苏青桐一样肤白貌美长发及腰的穿学袍学生,难道他们也是女扮男装?不过看他们和一起的同学勾肩搭背的大方模样,又有些不像。会稽书院怎么这么多娘受? 没等多久,陆敏之听到一声呼,就看到苏青桐跑过来了。看他跑路的模样,也不像是大家闺秀的扭捏小碎步模样,倒是迈开大步跑得甚是豪放,这又让陆敏之有些“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辩我是雌雄”的感觉。 “学敏兄,你先去食堂占个位,我去打饭!”苏青桐人还没到就老远喊了起来。 “我去占位,你怎么知道我坐在哪里?”陆敏之答。 “放心,我找得到你的,食堂又不是什么大海。”苏青桐边跑边喊道。 会稽书院的食堂不是很大,大概能容得下一千多人,陆敏之走进进去,只觉一片安静,基本听不到什么喧哗。经书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里大家倒是比较遵守。而且,食堂里好像没凳子椅子,只有一张张的长桌案,大家都是饭盘放在桌案上,跪坐在案旁的席子上伏案吃饭。食堂的端头还有一个隔间,那里面好像有凳子,不过那里似乎是专门留给书院的教授、督导、教习吃饭用的。 席已基本坐满,陆敏之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才找到一张空席,一张席可以坐两个人,陆敏之自己坐了一边,又把学服放到另一边上,算是占位了,也不知这样合不合规矩。后来没位的只有等先来的吃完,或是跪坐在一张大席上端着盘子吃了。 陆敏之占了席位,一会儿就看到苏青桐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了。盘子是陶的,上面分了几个菜饭隔间。两个盘其中一盘只有一些青菜,然后一点笋干和萝卜条,另一盘除了青菜笋干花生米萝卜条之外,还有几块红烧肉。苏青桐把那个有红烧肉的盘给了陆敏之。 大家吃饭时都专心吃饭不说话,苏青桐也一样,只是他吃饭的模样倒是很秀气,小口小口的慢慢吃,用筷子夹菜扒饭的时候也不用筷子碰到嘴。和他一比,旁边一个同学的吃相简直就是狼吞虎咽了。陆敏之也陪他慢慢吃,只是那几块红烧肉,陆敏之虽然不喜欢吃肥肉,现在也只得狼吞下去了。同学们吃饭都吃得很干净,基本不留什么剩饭菜,那样被路过的督导教习看见了是要被拉去教训一番的。 吃完了交还了盘子,陆敏之和苏青桐和走出食堂门口,向书院东南角一个花坛走去,看到前面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那花坛里有两株木芙蓉,正开得凌霜傲风,姹紫嫣红。那白影身影似在那里赏花,正是苏探花苏慕白。 苏慕白赏着花,回头看着走过来的陆敏之和苏青桐两眼,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苏青桐白了苏慕白两眼:“看什么看,不认识了么?我身上没银子了,请客都请不起,借我一点银子。“ 苏慕白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苏青桐:“省着点花,三个月之内都只能给你这张了。”陆敏之一晃眼,看到那银票上似写有壹百两的字样。 苏青桐接过银票收好后,还想问些什么,苏慕白早已说一声你们好好玩我先走了就转而而去,也不管苏青桐在他身后如何用眼瞪他。 陆敏之看到这里,似乎已明白些什么了,苏青桐估计就是苏慕白的妹妹了。哥哥一下就给妹妹一百两银子的零花钱,也真是够大方的啊! “苏探花是你哥?”陆敏之好奇地问。 “嗯。”苏青桐点点头,“其实他本是我堂哥,九岁的时候被我大伯过继给了我爹,不过我当他亲哥一样的。我哥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很别扭很气人,又经常神秘兮兮让人不明不白的!” “学敏兄你说我哥那人傻不傻?”一边赏着花,苏青桐又忽然问了陆敏之一个问题。 “不傻啊,他要是傻能十八岁就考上进士,中了探花郎?”陆敏之答。天下读书人不下百万,但每三年才录取三百多个进士,自古以来三十岁中进士都算是年轻的了。要说苏探花傻陆敏之也不敢苟同。 “但是我听好多人议论都说他有些傻啊!”苏青桐弯下一枝芙蓉,隔近深嗅。 “世俗之见,何必在意。”陆敏之不以为然道。 “嘻嘻,你这话倒有些像他的口气。”苏青桐嗅着花,向陆敏之轻轻一笑,笑颜简直比芙蓉花更娇美,让陆敏之一时都看的有些呆了。 “我觉得我哥也不傻,只是有些别扭。本来我爹是不想让他科举的,考个秀才就行,然后一心一意去打理我们家的生意,但他就是要别扭地考了举人和进士。然后你说那个皇帝吧,多年好色不上朝,别的大臣阁老都从不劝谏的,他偏偏要别扭地去直言谏诤,被皇帝打了大板子。幸亏他从小习武的,不然那板子不将他屁股打开花才怪。现在辞官不做了,爹爹要他去我们总商号做大掌柜,他却又别扭地说要先去书院教两年书学敏兄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别扭?” “我还跟你讲一件他别扭的事,说起来简直太气人了。不过你可要替我保密,不要说出去。我看我哥今天亲自带你来找斋长许夫子,又送学服给你,我知道他跟你关系不错才跟你说这些的,不然我都不会跟学敏兄你讲的” 陆敏之听着苏青桐跟他讲他哥苏慕白的八卦,虽然也听得津津有味,但也是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其实陆敏之更关心的是苏青桐说他哥从小习武的那句话。自己不正要找个师父教武艺刀法么,不知苏慕白的武艺有多高,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跟他讨教一下。然后陆敏之隐约感觉苏青桐他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什么总商号大掌柜的,要一个进士去专心打理,肯定不止几个连锁书店这么简单。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信息是,苏慕白是九岁时大伯儿子过继过来的,那时苏青桐虚岁应该也有三岁了吧。为什么有了苏青桐还要过继大伯的儿子,只有一个理由,苏青桐是女孩。想到这一层,再看到苏青桐那青丝长发,那般玉雪肌肤秀气貌美,陆敏之现在已基本确定苏青桐是借苏慕白之力女扮男装混进会稽书院的了。 不过,这个秘密在苏青桐亲口对自己明说之前,陆敏之是不想戳穿她的。戳穿了可能让她难堪,或者从此她就要疏远自己了。不如就现在这样朦朦胧胧装糊涂,说不定还可以拍拍肩牵下小手什么的。 苏青桐有关他哥的八卦终于说话,离下午课还有些时间,正要跟陆敏之去书院各处走走欣赏一下风景时,前面来了三个学生,拦住了去路,看样子是其他堂的学生。 其中的中间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颇为人高马大。他头插玉簪,腰系玉带,一副二世祖的吊儿郎当模样。另外两个站在他身边,一脸讨好谄媚为虎作伥的狗腿模样。苏青桐看到那三个人,皱了皱眉,转身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路,却又被拦住。 “青桐兄,这么巧啊,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见了本世子好像害怕要躲似的,本世子又不是老虎有什么好怕的!”中间那个玉带少年拦住苏青桐笑嘻嘻的一脸纨绔模样。 陆敏之见他口称本世子,又见他和张煜长得有几分相似,猜测他就是越王府的大公子了。会稽书院怎么这样的纨绔也收进来?他来这里到底是读书还是玩玩的? “张炜世子,我跟你一点都不熟好么?我要去哪儿干嘛要告诉你,请你不要挡我的路。”苏青桐冷哼了一声。 “青桐兄,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世子不过仰慕你的才学琴艺,跟你探讨一下诗歌礼乐而已,你何必这样生气拒人千里之外的。”狗腿甲在一旁帮忙助攻。 “子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世子明天下午要举办一个文会,诚邀青桐兄大驾光临为嘉宾,世子这番盛意青桐兄难道也不给面子?”狗腿乙也不甘落后。 张炜双手抱胸,双眼盯着苏青桐看着,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一晃眼看到一旁陆敏之,也狠狠打量了几下,然后摸了摸下巴:“青桐同学,你旁边这位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眼光不赖哦,这小子的俊秀模样也仅比你差一点而已,不过你们两秀弱在一起不大好吧。” 看到张炜那样的目光,又听了他这句话,陆敏之也大概明白了,这张炜并没有发现苏青桐女扮男装的秘密,他似乎有娈童爱好。 都被注意到了,陆敏之想再藏几手多观察一下也不行了,走上前两步对着张炜道:“张世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要去书斋上课,请你不要拦路打扰。” 张炜看到陆敏之这样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模样,怔了一下后,摸了摸下巴道:“哈哈不错,有个性,你们两个都不错,本世子就是喜欢这样有个性的。” 一旁的狗腿甲却有些气不忿了,怒道:“世子,他敢跟你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明显是不将你放在眼里,世子你太好脾气了。” 张炜听了这话,又摸着下巴看向陆敏之道:“呵呵,是吗,他们说我脾气太好了,你怎么看?” 这个纨绔,虽然有些讨厌,但现在也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陆敏之毕竟也有些顾忌他的家世背景,自己势单力薄不宜与他结仇。但至少也得给几分厉害他看,让他也顾忌几分。 想到这里,看到花坛边有一块大石头,又看到有七八个同学向这边走了过来,陆敏之目力极好,认出其中有两个就是宋运新和沈乐平,陆敏之就有了主意。 “世子,我们来打个赌如何?那里有块大石头,我若不能一脚将其踢开,就随你处罚,我若能一脚踢开,你就从此不要再纠缠苏青桐如何?”陆敏之指着那块大石头,大声对张炜说道。 张炜看向那块大石头,大概有三百多斤,不说一脚踢开,就让他自己俯身双手去搬,也未必能搬动。陆敏之看起来也不过十二岁的秀弱模样,他能一脚踢开,太痴人说梦了吧。 而他,又岂知陆敏之五岁就能搬动一百斤石头的神力?现在已十岁,每年力气都在增加,又不间断勤练箭术腰腿力,现在五百斤石头都可以搬起没问题了。 不仅张炜觉得不可能,就是苏青桐听了这话,也有些睁大眼睛了。 围观过来的宋运新以及其他几个同学也都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只有沈乐平,看起来还是那样一贯的镇定淡然。 “好,这个赌,本世子跟你打了。”张炜看见有人围了过来,他若不敢赌,让他的威名又如何放置? 第27章 书店 踢开一块三百多斤的石头,有多种踢法,冲踢,抬踢,勾踢。陆敏之走到石头面前,在众人的将信将疑的目光注视下,右腿伸脚勾住了石头底部,腰一发力,那笨重的大石头就似被千斤之力撬动,向前滚了滚。 众人看到那一幕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一脚能踢滚三百斤石头,将一个人踢残估计也容易啊。 张炜也有些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下巴。 苏青桐看向陆敏之的目光中,此时也眸光闪动,更多了几分惊异。 其实,陆敏之选择的踢法,看起来很轻松,其实是借了杠杆原理和左腿之力的,当然腰力也必须要杠杠的。 “张世子,众人有目共睹,你输了,可要愿赌服输,遵守承诺!”苏青桐惊呆了陆敏之的腰腿之力一瞬后,立刻又反应了过来。 “世子一向一言九鼎,驷马难追的,你何必担心这个!”沈乐平抄着双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张炜看了看陆敏之,又看了看沈乐平,最后一甩袖道:“本世子自然说话算数。”然后又摸了摸下巴看向陆敏之,唇角勾起个笑意,“不过,我只答应从此不再打扰苏青桐,可没答应不找你玩。而你,已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很好,我会继续找你玩的。大家都散了吧,本世子也要去上课了。” 找我玩?老子要好好读书,谁有时间陪你这个纨绔玩?陆敏之拱手淡然一笑:“世子慢走,我也要去书斋了。” “哈哈,陆兄,你刚来书院,就成功引起了头号纨绔的注意,真有你一套啊!”宋运新打趣道。 “山长给我赐了个字叫陆学敏,你们以后可以叫我学敏兄。”陆敏之也懒得管他的打趣,随口应道。 “什么,山长给你赐字?”宋运新更一声惊呼,“学敏兄你运气太逆天了!” 陆敏之想要介绍一下苏青桐,但似乎不用介绍,宋运新和沈乐平早已知道了他。苏青桐在上个月学院的一场雅乐会上,一曲梅花三弄的琴曲独奏惊艳全场,又和苏探花琴箫合奏了一首平湖秋月,早已是书院的名人了。陆敏之只好向苏青桐介绍了一下宋运新和沈乐平,然后苏青桐又大方地说有机会请三人一起吃饭。陆敏之听了这话,又开始臆想一些好吃的了,只希望他不是又请吃食堂。 陆敏之的学号牌是童声部丙字堂明字斋四十六号,和苏青桐紧挨着,座位也被许斋长安排在一起,成了他的同桌。 下午是两节诗赋课。教诗赋的老师姓谢,白面微须,眉目清朗,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风流儒雅。 这节课讲的是东晋陶渊明的田园隐逸诗。谢教习对陶渊明纵情田园的闲逸雅趣和自然真意颇为欣赏,又对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辞官归去的节操击节赞叹,最后讲到陶渊明埋没贫穷中家园遭火而毁借食充饥赊酒而饮的心酸遭遇又唏嘘感叹不已。谢教习边讲解边吟诵,声情并茂壮怀激扬,同学们都聚精会神听讲,陆敏之和苏青桐也一样。陆敏之发现,那教习竟然讲课间隙喝的不是茶杯里的水,而是一个葫芦里的——酒。上课喝酒的老师陆敏之也真是头一会见。不过听说古代的酒不像后世的酒那么多酒精,不然李白怎么会直饮三百杯都没事? 这堂课的最后剩下的一刻钟,谢教习又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一篇菊赋或两首有关菊花的诗。诗赋的主题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不过七、八分钟,竟然有两个同学交了作业,赵彦诚和韩塘。陆敏之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神速。谢教习看了他们交的作业后也有点头欣赏之意。一旁的苏青桐在略作考虑后也提起小狼毫笔醮了些砚台上的墨水开始在纸上写了,陆敏之要看他写些什么,却被他用手遮住,说没写完不给看。 其他一些同学也开始纷纷提笔在纸上写起来了,但陆敏之还没有什么灵感,吟不出什么诗句。看来在作诗这件事上,不用金手指真的很难与古代这些学生相比了。 在脑海中搜索一下菊花诗,陆敏之忽然就想起了红楼梦,想起了大观园里那些姑娘们一边吃着螃蟹一边吟咏菊花诗的的场景。这部书陆敏之可是前后读了三遍,对里面的一些人物、情节和场景都还记忆犹新的,宝黛湘几个姑娘做的诗陆敏之仔细回想一下也能记起个不离十。 像黛玉的那两首问菊、咏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如果陆敏之现在默写出来,估计也应算是佳作,要惊动众人。 不过,现在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考试,陆敏之也不想动用金手指惊了众人。感觉有时还是低调一点为好。于是就没有抄那两首,只是自己写了。 陆敏之只管字数对齐和末尾押韵,也不管什么平仄和意境的就拼凑了一首出来,算是交了个差,不至于被人认为是胸无点墨毫无才思。 而看到一旁苏青桐写的那两首,陆敏之感觉的确要比自己写的强不少倍。其中有两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西风彻骨见真意。”“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玲珑来寻我。”陆敏之更是赞叹不已。 “青桐兄,以后在诗赋上可要向你多多请教啊!青桐兄才思敏捷,真乃谪仙下凡也,让小弟佩服不已!”刚下课,陆敏之就对苏青桐拱手赞叹道。 “哼哼,学敏兄你少拍马屁了。谪仙下凡什么的太夸张了吧,不过比你强一点是真的。你那首简直像是刚启蒙的学生所做,平仄都有些不对,拿去考秀才估计是难通过的。”苏青桐也哼哼笑了两声。 “正因为如此,所以要向青桐兄多多请教啊,还望青桐兄不要嫌小弟愚笨,不吝赐教才是。”陆敏之顺势而上。 “好吧,看在你教我射箭的份上,我教教你也无妨。”苏青桐点点头,又忽然道,“哦,说教你好像太不谦虚了,我才多大,怎能作你的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青桐兄不必谦虚,要当仁不让为师才是。” 陆敏之和苏青桐一路走一路聊,混在一群身穿长衫长袍,头戴儒巾的放学学生人群中就出了书院的校门。一瞬间看到苏青桐的柔美侧脸和飘拂的青丝,陆敏之仿佛有种梁山伯遇到祝英台的感觉。 苏青桐放学要回墨香斋书店,那是他家的家产之一,陆敏之也正好要去墨香斋书店,两人正好同路。从会稽书院去墨香斋的路不长,陆敏之又和苏青桐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一会儿就到墨香斋了。 一个青衣青帽的小厮站在书店门口张望着,看见了苏青桐,忙跑了过来,正要喊什么,一看到旁边的陆敏之,他又警觉了起来,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那小厮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身量纤长,细眉亮眼,肌肤白嫩,看起来也很有几分俊俏。 “公子放学了!这位是谁啊,怎么跟公子你一路并肩地走着?”那小厮向陆敏之望过来两眼,有些好奇。 “青若,这是你一个书童应该关心的么?你管好我的笔墨纸砚就够了。”苏青桐没好气地对他哼了一声。 “公子,你去书院我也不能跟在你身边,每天只能在书店打打杂等你回来,有像我这样寂寞的书童么?我还不是担心公子你遇到什么坏人。”那个名叫青若的书童似乎有些委屈。 “好了青若,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你看他像坏人么?”苏青桐安慰了书童一句,又指了指陆敏之一笑问。 李青若又打量了陆敏之两眼,然后一本正经道:“公子,世上多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有些人就是专靠模样来骗人的,公子你可要擦亮眼睛,交友要慎之又慎,要交益友不可交损友” 这个书童说话也太直率了点吧。看你那小娘们模样,不会也跟你家公子一样女扮男装骗人的吧。不过陆敏之现在也不想跟他多辩论,嘿嘿一笑就进去书店去了。陆敏之这次来墨香斋书店是有重要任务的,那就是来考察一下书店当今的话本戏曲市场,看有没有红楼梦之类的,如果没有,那么就可以回去拟个大纲细纲,讲给姐姐一些情节,与她合作写一本大周朝的新版红楼。 墨香斋书店内此时人比较少,陈掌柜也不在,店内只有另一个十六、七岁的伙计在看店。陆敏之来到戏曲那一排书架前,仔细翻了一遍后,发现这个时代的戏曲还是挺繁荣的。像西厢记之类的戏曲话本有不少,竟然还有一本就叫西厢记。像虬髯客、聂隐娘之类的唐代传奇话本也不少,还有前朝大华朝的骑士将军类风格也有些。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历史演义也有了,但似乎没找到红楼梦。又看到一本太真传,陆敏之以为是什么历史传记,随手翻开一看吓得赶紧合上。 现在看店的伙计也姓陈,正是陈掌柜的侄儿。在他的介绍下,陆敏之也知道现在店里集部最畅销的书除了唐诗精选合集外就是近代的一些才子佳人话本了,比如花月圆、玉钗缘、飞花梦之类。陆敏之翻开看了看,发现内容都很俗套,无非讲的是才子们开始很穷,但才子会吟几首歪诗,就打动了某位佳人的芳心,得到某位或某几位佳人的青睐相助,然后又中进士当大官抱得几位佳人同归大家一起欢乐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其程度简直和后世某网站的男频有得一比。 像红楼那样不不以才子为主,而以闺秀女儿为主,写闺阁日常琐事、家族兴衰和悲剧爱情的故事,不知放到这个才朝代会引起什么反响,是畅销还是无人问津呢?不过三国和水浒在这个世界也还是很流行的,红楼也应该不会太冷吧,毕竟文化环境都是差不多的,陆敏之决定要试一下了。 自己虽没时间亲自执笔写,但姐姐陆慧芝不正空闲着吗?以姐姐的遭遇,她一定也会对红楼中的那些女子有着深深的同情和欣赏,以她的才学加上自己的大纲合著出来,就算达不到原著的水平也肯定比这些类的才子佳人强了。 “喂,我家公子请你去楼上吃点心。”陆敏之正考虑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是那小娘们般的书童李青若。 “谢谢青若小兄弟。不过我叫陆学敏,不叫喂。”陆敏之对那小书童笑了笑,跟着他一起上了楼。上面有一个布置得简洁清雅的客厅,两边还有几间厢房。苏青桐惬意地靠在客厅的梨木罗汉榻上,拿着一块桂花奶酪糕在那里边看书边悠然吃着。 “吃点心吧,学敏兄。”苏青桐指着茶几上雕花玻璃盘装的点心后,就继续去低头看书了,似乎那书很好看很吸引他似的。 “青桐兄什么书那么好看,可否给小弟也瞧瞧?”陆敏之拿了块点心凑了过去。 没想到苏青桐倒是反应很快,一把将书收到身后,半嗔半怒道:“给你吃点心就不错了,还要看我的书!” 反应那么大?不会是太真传之类的书吧。陆敏之也不得寸进尺要看苏青桐的书了,专心吃起了点心。 吃完点心,陆敏之就跟苏青桐问起了写了如何在他家书店卖的事。 “什么,你还有个姐姐?你姐姐还会写话本!”苏青桐一脸的惊讶。 “没错,我姐姐的才学可比我强多了,她写的只怕墨香斋店里卖的都比不上。”陆敏之一本正经振振有词道。 苏青桐看陆敏之那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正经了起来:“那太好了,书店里的书我也渐渐看得没胃口了。把你姐姐写的拿来给我看看,我如果觉得好看的话,想印多少就印多少。我倒是可以造纸、出版、刻印、售卖一条龙为她服务的,而且不知可以在绍兴府销售,试销得好的话整个江南我家书店都可以卖。” 造纸、刻印、出版、售卖一条龙服务?整个江南你家书店都可以卖?这次轮到陆敏之惊讶了。“墨香斋”书店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气,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在那里忙碌着,正是陈掌柜的妻子。她要留陆敏之再玩一会儿一起吃个饭再走,但陆敏之此时哪还有心思留下来吃饭,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跟姐姐商量写红楼的事,忙对苏青桐和陈夫人称谢道别匆匆离去了。 第28章 写书 回到李军头的租屋,只见陆小琼正在院子里带着李军头的两个孙儿玩呢,那两个小孩倒是很听陆小琼的话,对她服服帖帖的。李军头卖豆腐的儿媳小杨氏也为人挺和气,听说新来的租户还是几个孩子,一来又给自己的小儿女带了糖葫芦好吃的,也把自家的一些青梅干、爆米花等好吃的东西抓了一茶盘送给陆小琼吃。 陆小琼看到哥哥回来了,也忙丢下那两小孩,小鹿般扑了过来。“姐姐做了好吃的,正等哥哥你回来呢!”“哥哥也给你带回来了好吃的东西哦!”“啊什么好吃的炒板栗啊!” 陆敏之抓了一把炒板栗给了小杨氏的四岁的女儿妞妞。她还是有些羞涩,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陆敏之不敢接,她弟弟狗蛋倒是反应很快,屁颠屁颠过来要吃。“狗蛋你先把手洗了再吃,先不给你,妞妞拿着,我哥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做什么呢!”陆小琼说着就把几颗炒板栗递到妞妞手中,妞妞这才接了。 李军头去帮他儿媳收拾卖豆腐的摊位了还没回来,老杨氏正在做饭,出来将淘米水倒到院中的扁豆架下,一看到陆小琼给炒板栗妞妞,又抬头看到陆敏之,忙呵呵笑道:“小相公又这么破费买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多花钱买些书和笔墨纸砚,多读书中状元才是正经啊!” 那笑脸旁飘着几缕银丝,虽然已有不少皱纹,但看起来还比较亲切。陆敏之跟她客气道:“几颗板栗不破费的,杨妈是好福气的人,若是托杨妈的福气能中状元,别说是一把板栗,就是一箩筐板栗我都愿意买啊!” 老杨氏听了这话更是脸上笑得堆起了花,忙夸陆敏之将来一定能中状元,陆敏之跟她说了几句话后上了楼,一上楼就闻到鱼汤的香气了。一大盘的鱼头豆腐葱花汤,看起来很诱人。那豆腐是老杨氏送的,陆慧芝要给她钱她硬是没要。饭已做好,陆慧芝正安静地坐在一旁,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不用走近看,陆敏之就知道那本书是金钗记,那是陆敏之去年买回来的一部章回。那书的人物和文采还不错,不过比起红楼梦来要差远了。但陆慧芝也比较爱看,前后都恐怕读三遍不止了。 “姐姐,吃炒板栗喽!”陆敏之刚将两个纸包从包袱中掏出来,陆小琼就兴奋惊呼了起来。陆慧芝对炒板栗不是很激动,倒是一眼看到了包袱里的会稽书院学服,惊喜地去打开看了又看,问陆敏之怎么回事。陆敏之将苏探花和徐山长的帮忙之事简单说了一遍,陆慧芝听了既高兴又奇异,然后让陆敏之隔天还要去拜访一下徐山长和苏探花,机缘难得要好好感谢人家。 吃了饭后,陆敏之正准备对姐姐说写书的事,陆敏之倒是先说起了抄书的事。 “敏之,姐姐今天上街买菜时,到一家书店去打听了一下,那书店有抄书的活可干,就是抄一些簪花小楷体的书,专给小姐们看的,我也会写簪花小楷体的字,试写几个字后店掌柜也通过了,抄一页书大概能赚一文铜钱,估计我一天能抄五十多页,这比织布要更划得来,又不需要什么本钱去弄机器。所以我考虑好了,明天就去书店拿文稿来开始抄。”陆慧芝边洗着碗筷收拾桌子边说道。 “姐姐,抄书太辛苦了,抄五十页估计你都要从早抄到黑,又赚不了几个银子。抄错抄漏了的页又要你自己承担损失,这活不是长久之计啊。我看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抄书,就不能自己写书么,就像金钗记这样,也不还是人写出来的,那可比抄书赚银子多了。”陆敏之剥了颗板栗,递到了陆慧芝嘴边。 陆慧芝吃完了板栗,凝眉沉思片刻道:“写书?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吧。先不说能不能写出来,就算写出来,有没有书商愿意承印都说不定。我听说有的书商就算答应承印,那也要写书人自己先垫付部分银子本钱的。” 陆敏之笑道:“姐姐你也算是考虑得周到,不过事在人为的嘛。我有个同窗他家就是开书店的,今天上算术课时我无聊想了个故事的开头,跟他讲了讲,他倒是挺感兴趣的,要我们不妨写出前面几回里给他看看,好的话他可以让他爹爹出版承印,根本不用我们先垫付什么银子。” 陆慧芝听了这话,也想了想道:“有同窗帮忙自然事好办些,那敏之你先把那故事讲给我听听看。不过你怎么上课不专心听讲,走神想什么故事的,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陆小琼此时早已把陆敏之的学服拿来穿在了自己身上,得瑟地转了几圈甩了几下袖字:“啦啦啦,姐姐你看我穿这衣服好不好看哦!”陆慧芝瞪了她一眼,要她不要胡闹,赶快脱下来。陆小琼又拉着陆敏之的衣袖撒娇:“哥哥,姐姐不让我穿,你让我穿穿吧,就穿今天一晚,明天就还给你好不好?”陆敏之也由她去了,跟姐姐讲起了正经事。 “姐姐,那故事我也是接连几晚做梦梦到的,醒来时那梦里的情景人物还记得一些,然后又借梦境自己发挥想象了一下,就差不多成一个故事了。” “在飘渺仙宫的天上,有一条河名为灵河,河畔有一块三生石,石下有一株草名为绛珠草,此草秉天地灵气星月之华而生,又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灵露灌溉,千年之后遂修成了个人形,姿容绝世仙姿无双,名为绛珠仙子。后来神瑛侍者转世下凡投胎,成了金陵荣国公贾府的一个衔玉而生的小公子,小名贾宝玉。而绛珠仙子为了报答神瑛的灵露灌溉之恩,也下凡转世为人,成了扬州府盐政使林家的嫡女林黛玉。这贾府与林家也是姑舅亲家,林黛玉成了贾宝玉的表妹。” “林妹妹从小读书聪颖才思敏捷,无奈五岁丧母,十岁丧父,遂成了孤女寄养于金陵贾家。林妹妹本得贾府老太太疼爱,又与表兄贾宝玉投缘,本是前世今生天上人间两度相逢的一段好姻缘,无奈贾宝玉之母王夫人不喜黛玉,而王夫人的嫡长女是宫中娘娘,因此贾府颇有地位。” “王夫人之妹也生了个女儿乳名唤作薛宝钗的,这宝钗也是从小花容月貌玉雪肌肤,与黛玉容貌才情都有得一比。十三岁时薛宝钗也由其母薛姨妈拖家带口住进了金陵贾府。这宝钗五岁时被一个和尚送了个金锁项圈,锁上刻了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贾宝玉所衔的玉上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正好是一对。因此王夫人遂造出“金玉良缘”之说,要将宝钗许给宝玉,拆散黛玉与宝玉的木石前盟两世姻缘” 陆敏之讲到这里,不仅陆慧芝听入了迷,连本在那里转圈的陆小琼也停住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陆敏之,期待他的后续。看到姐姐和妹妹这样的神情,陆敏之就知道这故事果然还是挺吸引人的。 夜已深,简陋的出租屋中,一灯如豆,陆敏之在和姐姐妹妹讲着大观园里那些钟灵毓秀女儿的悲欢喜乐爱恨姻缘命薄际遇,自己讲得停不下来,陆慧芝和陆小琼也听得欲罢不能,最后讲到贾家大厦将倾,宝黛姻缘终成梦黛玉香消玉殒孤魂返回离恨天,陆慧芝更是眼眶红红欲落泪了。 “不行不行,这故事太悲了,不要让林妹妹死!”陆小琼擦了一把眼泪开始抗议。 “确实太悲了,世外仙姝寂寞林,山中高士晶莹雪,皆是一个悲字!”陆慧芝也抹泪一声叹,“敏之,小琼,夜已不早了,你们先去睡觉吧。” 第二天从书院放学回家里,陆敏之又和姐姐谈起写书的事,因为苏青桐已催着自己要看稿子了,陆慧芝于是就给陆敏之看了一个修改大纲。看完这个修改大纲号,陆敏之甚是惊异。 在新大纲中,林黛玉的病竟然被一个神医治好,她爹林如海留下的一笔遗产也被她继承了一部分,最后也搬出了贾家在紫鹃的帮助下开了家布店独立生活。而贾宝玉也没有那么软弱,对母亲定的婚约阳奉阴违借口发奋读书拖延不成亲,最后竟然考中了进士。而宝钗也在宝玉的暗示下知道他真心喜欢的人是黛玉不是她,最后也不再强求挥剑断情丝入了宫步步晋升成宠妃。而宝玉的姐姐元春虽然失宠早逝去,却也生了个三皇子。宝钗只生了个公主没有生皇子,于是就收养了元妃的儿子三皇子。 宝玉中了进士后就娶了黛玉,有黛玉这个贤内助宝玉在官场步步高升,最后竟升到吏部侍郎的要职。皇帝忽然重病,在宝玉和宝钗的内外扶持下,三皇子也诸皇子中的竞争中胜出,被立为太子储君,最后登上九五之尊。宝钗晋升太后,宝玉荣升国舅宰相鲁国公,黛玉也被封一品诰命国公夫人。原来的贾家因为和元春的失宠而衰落,现在又在贾宝玉的手上重振家声。国舅爷和黛玉夫妻恩爱,又生了个德学兼优的儿子,取了宝钗的女儿七公主 陆敏之看到姐姐这个新大纲,感觉不仅是悲剧变成了喜剧,而且也由宅斗言情变成宅院连朝堂的宅宫斗言情了。不过只要姐姐喜欢,由她自己怎么去写都行。虽然写出了新版红楼没有原著那份厚重感,但喜剧圆满的结局或许更适合大多数人的胃口。 “不错姐姐,这个新大纲不错,明天我就去墨香斋买些笔墨纸砚来,你就开始写吧。”陆敏之看着新大纲点头赞同。 “哥哥,你也给我讲一个故事,我也要写书。”陆小琼又抱着陆敏之的胳膊撒娇,陆敏之轻敲了她一下,“你字都没练好还写个屁书,你先把字练好再说。然后姐姐写书时,你就负责洗笔磨墨,当姐姐的小书童知道么?” 这一夜,陆敏之又和陆慧芝在灯下一起探讨了好久,一起丰富了书中的丫鬟奶奶等人物和细纲,决定明天就开始动笔写了。 第29章 沈乐平的秘密 深秋天冷,被窝暖和,陆敏之有些恋床,一年几天上学都气得晚了。虽然上课算是没迟到,但却错过了书院的晨练养气时间。看到书院那些在靶场、蹴鞠场以及林荫道、花圃、书石场读书习字的朝气蓬勃学生,陆敏之都有些汗颜。本以为自己已是够勤奋努力的了,没想到大家都比自己更努力。 “朝气蓬勃”是书院对学生要求“养四气”之一。朝气蓬勃、正气浩然、元气充沛、志气不夺是为养四气。无论是作诗赋、八股文、策论杂文、还是书法,都讲究气势。气是势之本,有气才有势。 早起不惰以养朝气,读书明道以养正气,静定深息以养元气,坚持不懈以养志气。这四气,陆敏之现在只能说是元气充沛有优势,其他朝气蓬勃、正气浩然、志气不夺比起书院的大多数学生都还不如。 会稽书院的大部分学生都是经过县试、府试千分之一的残酷淘汰才选拔而来的,来这里读书的除了极少数像张炜那样通过关系进来的纨绔外,都既天赋不差,又勤奋努力。 其他学生不说,就拿和自己同住李军头租屋的沈乐平和宋运新来说,进会稽书院一周了陆敏之没有哪一天能赶上他们早起的脚步。辰时过后急匆匆赶去书斋,正好碰到他们晨练读书养气已半个多时辰收工,总要被宋运新嘲讽一番,学敏兄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春梦舍不得起床了! 陆敏之决定痛定思痛,改掉不良习惯,要每晚提前一个小时上床入睡,早上提前半个时辰,每天早六点卯时就起床。但是六点起床洗漱一番后下楼一看,沈乐平和宋运新还是房空不见人影已去书院了。 拼了!晚十点亥时入睡,五点半就起床! 但是,这依旧只能赶上宋运新的脚步,而沈乐平还要更早半个小时。 “乐平他每天起那么早干什么去?他要效法古人闻鸡起舞么?”清冷的晨风吹过来,陆敏之看着天边一缕晨曦破云升起,万道红光映照云层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壮丽,感觉甚是神清气爽。 “还真被学敏兄你说对了,他早起不仅读书养气练书法,还去蹴鞠场练剑的。” “练剑,他习武么?” “他哥是漕军把总,武艺听说打服那一片漕军军头,连有些打漕粮注意的强人闻他名也不敢妄动的。乐平他小时候也跟他哥学了些刀剑拳脚功夫。”宋运新此时也是一脸的羡慕之情。 “快走,我们去看看他练剑去!”陆敏之向前迈开大步小跑起来。 “晚了!他一般是先练剑再读书练书法,现在去他剑都已练完了。”宋运新也跑起来跟上陆敏之的步伐。 “那我明天再早起半小时,也寅时正起床看看!” “呵呵,学敏兄!你也这么拼干什么?学敏兄你不是神童么,以你的神童天赋,估计每天床上做够春梦再起来都可以考个秀才都没问题了。” “你才做春梦!早睡早起,朝气蓬勃,一升朝气能抵一箩筐暮气,这话是谁说来的?” “还用问,给你赐字的徐山长啊,要学生‘养四气’还不都是他弄出来的名堂!” 书石场有一块高九尺,长三十丈的巨大白石壁,现在虽只是晨曦初升,已有不少同学在那里挥毫在壁上练习书法。 白石壁周围还有几块稍小的黑石壁,上面刻了字。分别刻的是的王羲之兰亭序,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虞世南孔子庙堂碑,褚遂良雁塔圣教序,颜真卿多宝塔碑,柳公权玄秘塔碑。有一些同学也在黑石壁前观悟。 还有一块石壁,上面刻的是徐山长手书的书道之要: 心粗气浮,百事无成。书虽小道,亦须静定。澄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意在笔前,文向思后。笔法尚圆,过圆则弱而无骨。体裁尚方,过方则刚而不韵。墨淡则伤神彩,绝浓必滞锋毫。肥则为钝,瘦则露骨,勿使伤于软弱,不须怒降为奇。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筋骨精神,随其大小。不可头轻尾重,无令左短右长,斜正如人,上称下载,东映西带,气宇融和,精神洒落,省此微言,孰为不可也。 学书有六要,一曰养气,二曰观悟,三曰得法,四曰临摹,五曰用功,六曰神识。六要俱备,方能成家。若元气薄,则体格不大,学力有限;不观悟,则学艰道阻,难成大器;不得法,则虚耗岁月,事倍功半;工夫少,则笔画荒疏,难至熟变;临摹少,则字无师承,体势粗俗;神识浅短,则徘徊今古,胸无主见。 点如高峰之坠石。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折如万钧之弩发。撇如利剑断犀、捺如崩浪雷奔。学书须省笔力意气,夫运笔者,先运其心,次运其身,运一身之力,尽归臂腕,坚如屈铁,注全力于指尖运之既久,俾指尖劲捷,运笔如飞。意居笔先,形随法立。欲知后笔起,意在前笔止,明乎此,则笔笔呼应,字字接贯,前后左右,自能一气相生、气势相连矣。 站在各块石碑前观摩了一阵,又看了沈乐平的挥毫疾写,陆敏之也有所悟。自己的书夫迟迟没能突破第三层“气韵生动”境界,最差的一点就是“运笔如飞,意居笔先。”这一点还需要勤学苦练,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随心融合方圆、浓淡、奇正、肥瘦、疏密、轻重、缓速、刚柔等笔势变化,达到更高层次的“自成一体”,“笔走游龙”。 沈乐平在白石壁上自己写了一会,又去黑石碑观摩,良久一声叹道:“欧书貌方而意圆;褚书貌柔而意刚;颜书貌厉而意和,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敏之凑了过去:“乐平兄又悟了什么道?请教一下你是如何做到运笔如飞,意居笔先的?” 沈乐平听了陆敏之的问话,酷酷的也不回头,继续看着石碑,然后才悠悠答了一句:“先提一口气憋着,做到快、快更快。如果你憋一口气能写十二个字就差不多可以运笔如飞了。” 陆敏之一声惊呼:“憋一口气写十二个字?太夸张了吧,我现在最多才能写六个啊!” “所以说你还不够快!” “再写快不说难成气势,就连每个字都要写散了。” “所以说你功夫还不够。” “那怎么练功?” “苦练。” “好吧,算你有理。我苦练去。” 陆敏之去笔架取了一支笔,提了一桶黄泥水,站到了白石壁上的一个方位上,开始提气憋气,一遍遍地写着“永和九年岁在葵丑暮春之初”这十二个字。而沈乐平则去一边读书养气了,一个个字声如洪钟,与天地之气相呼吸鼓荡,富有节奏地从他口中飞出: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姐姐陆慧芝的新版红楼已写道第八回,陆敏之也终于再次突破自己的极限,早上五点寅时正鸡啼三声就掀了自己的被子,强行把自己拖起床,只为去跟上沈乐平的步伐,去一睹他练剑的英姿。 虽然还是慢了半拍,但总算是跟上了。深秋之晨,寅时天还未亮,幸得月亮还未落有月光,陆敏之不用摸黑走夜路。沈乐平才十四岁,身高已超过一米七,在此时身高才一米六的的陆敏之看来,也算是高壮了。前方月色下那带剑的高壮身影走起路来也像他写字一样极快,陆敏之得跑着才能跟上他。 “乐平兄,等一等。”陆敏之在后面喊了起来。 “等什么,跑步跟上来。”沈乐平头也不回,由走改为跑,更快速度地向书院冲去。陆敏之也只得咬牙加快速度纵马狂奔地向前冲,追上你的脚步也这么难了么?想当年我在会稽山中打猎也是追过野鹿的! 一路上大街两边的店铺大门都还未开启,整个书院街都悄无声息,众人都还沉睡在梦乡中,只有鸡啼声伴着两个少年在青石板路上狂奔的脚步声在回荡。 两人冲到书院门口,此时书院的大门也还未打开,离卯时的开启还有半个小时。书院围墙边有一株大松树,沈乐平借树之力向上爬,坐在墙头上回望陆敏之道:“要不要我拉你上来?” “不用,你翻得了墙,我也进得了屋。”陆敏之觉得翻个墙也要他帮助,那还出来混什么?还不如回去睡大觉做美梦。沈乐平见陆敏之的倔强模样,也不再多管一笑跳下了墙。 陆敏之力气不比沈乐平小,爬树的本领以前也是练过的,几下就攀着树干爬了上去,拉根树枝一跳骑马式坐到了墙头。只是墙离地面超过一丈,看着有点高。陆敏之也不管了,沈乐平能跳得自己就跳不得?眼一闭就往下跳了,还好筋骨强韧没什么事,只是脚板震得生疼。陆敏之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向蹴鞠场走去,那里沈乐平已开始飒飒生风地舞起剑了。 陆敏之看着沈乐平的舞剑,虽没什么花招,倒也一招一式开合有度,气势磅礴凌厉,直有杀虎屠龙之势,和他的书法风格到也挺相似。 “乐平兄你练的什么剑法?” “杀人剑法。” “不用这么酷的回答好么?” “没骗你,我真的杀过人。” “你” “不过是跟我哥一起杀的,杀过人杀过野狼。那年我才六岁,也不在绍兴府,而在三千里的荒外,大周的北边界与蛮人相邻而居的地方——黑石城。” “那你什么时候来绍兴府的?” “也是六岁那年,我和我哥步行三千多里,穿过一路的荒原大漠高山大河,才来到了这烟花江南。不过在黑石城,我和哥已被官府除名,我们被认为已被蛮人杀了。我的原名也不叫沈易。” “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这可是你的秘密。” “因为,我跟你有缘。” 跟我有缘?这好像已是第二次听人对自己说这话了,前一个是听谁说来着的陆敏之猛然醒悟,看着沈乐平,惊呼道:“难道你跟原江南沈巡抚有关?” “不错,沈巡抚是你的外公,也是我的叔公,你母亲也就是我的堂姑,我喊你一声敏弟也是喊得的。原本我要去顾陆村找你的,没想到你自己先跑来书院了。” 沈乐平收了剑,目光灼灼看着陆敏之,那剑眉朗目在朦胧月色下显得极为神采。 “敏弟,坐过来,我要跟你好好聊一下。” 第30章 藏龙卧虎的书院 会稽书院早上是朝气蓬勃的景象,而每到了下午第二堂课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可以说是生机勃勃。 这时一般是下午四点钟,夕阳还未落,挂在天边很是绚丽。书院里的绿树花草在秋阳光芒的照耀下,也是明媚地舒展着,像是很珍惜一天当中阳光最后照耀的时刻。 书院这时已放学,但大部分学子都还没有立刻回家,那些住宿在书院的学生更不用说,此时都出了书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书院内到处结伴玩乐切磋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个时候是书院最放松惬意的时刻。这个时刻,陆敏之有时候陪苏青桐玩玩,但更多时候还是和沈乐平、宋运新三人一起在书院里闲聊闲逛着,观看一下蹴鞠场的蹴鞠,围观一下棋廊的高手对弈,欣赏一下画廊的山水写意画,或是去琴院听下古曲雅乐。诗会的吟诗诵唱以及剑池的木剑比斗,如果有高手出现,沈乐平也会拉陆敏之去瞧瞧。 来会稽书院不过半个月,陆敏之已深感其中高人不少,从老师到学生都是,说是一个卧虎藏龙之地也一点不为过。毕竟,会稽书院虽说还不能和“五大书院”相比,却可算是整个浙江布政使司最有名的书院的了。书院童生部、秀才部、经院部加起来一千五百多学生不止来自一个绍兴府,其他宁波、湖州、台州等十府也有很多学生来这里读书。 会稽书院还有一个让陆敏之感到深不可测的东西就是这里的文社。书院官方对学生结社的行为是既不提倡也不限制,任其像野草一样生长着。书院有四大势力最强的社:声闻社、稽社、励社、同应社。这四大社更是在会稽书院的精英里选精英,其主社之人和社员都不简单。听沈乐平说,这四大社也不过是个预备社,可以招收童生部的学生。而这四大社背后的四大社:北社、南社、淮社、衡社更是不简单,社员以进士为核心层,举人为主力,秀才在里面都只是跑腿打杂的。那四大社的势力不仅是在浙江省,也不止是在江南三省,而是势力遍及大江南北和大周朝各大书院,在朝在野都有他们的人。 听沈乐平这样介绍,陆敏之深感会稽书院里的文社远非自己前世大学里那些玩玩儿的社团可比,他们玩的可不只是文艺和兴趣,玩的差不多是政党势力了。这又让陆敏之想起了明末的阉党、东林党和复社。这个历史拐弯了的时代大约是公元1520年左右,虽比原来的明末要早一百多年,但在陆敏之看来,商业之发达已超过明末了,政治和文化方面也有些相似之处。 明末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在这个时代的大周朝也已出现,甚至可说是萌的芽更壮,丝织业和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在江南一带也冒出了很多,会稽书院的学生也有些是工场主的儿子。 陆敏之自己班里的同学,像黄少游家就是搞丝织业的,家里的工场机房有一百多台织机,雇了两百多个工人。和张煜关系较好的韩塘家,是搞水力机器织布的,规模比黄少游家更大。而宋运新家,则是搞木匠工坊的,主要生产纺纱机和织布机。 会稽书院是一个藏龙卧虎的书院,大周朝的嘉隆、熙庆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皇帝虽然好色怠政多年不上朝,但因内阁六部和科举制的存在,上层朝廷和国家机器依然在运转着,下层的民众社会也更因皇权的懈怠像野草一样生机勃勃。 走着聊着陆敏之又跟沈乐平、宋运新来到了蹴鞠场,那里两队人马正在你来我往地踢得鞠球如飞甚是激烈,原来是童生部丙字堂和乙字堂正在进行一场比赛,陆敏之还看到了场上三个熟悉的身影:张煜、韩塘、魏长松。现在他们已不再是身穿长袍学服,而都是一副劲装短褂,穿在身上甚是抖擞利落。 蹴鞠是在唐代就开始很流行的一项体育娱乐活动,在现在大周朝也很流行。不过大周朝的蹴鞠规则不像唐代,倒是与后现代的规则相似,陆敏之估计是前朝那个穿越皇帝叶之凡改了的。 现在场上正是下半场刚开始,丙字堂一比三负于乙字堂。张煜和魏长松司职丙字堂前锋,韩塘打的是右后卫。剩下八个队员是丙字堂其他斋的学生。陆敏之稍看了一下场上的球风,打的不是技术保守流,而是对攻冲撞流,虽然规矩是不能用手臂触球,但大家用胳膊对撞得厉害,既像似在打球,也像似在打架。乙字堂的学生年龄要稍大,个子也普遍要人高马大些,在冲撞上占了上风。 忽然,乙字堂左前锋得了球后竟左冲右带晃过了丙字堂的几个中后卫,丙字堂的球门前出现了空挡,右后卫韩塘及时插上去拦截,却被对方一个大鼻子的高个中锋一个横冲撞了个来,用胳膊肘撞了韩塘的侧后背,韩塘顿时被撞翻在地,一时痛得站不起来。 丙字堂总共只有一个替补,那个替补也已带伤上不了场。队长张煜一眼看到了场边站着观战的陆敏之,忙跑了过来。 “学敏兄,你会玩么,能否上场顶一下?”张煜全身汗湿也不顾,目光炯炯地看着陆敏之问。 “嗯,试一下吧。”陆敏之说着脱了外袍,短衣上阵了。想当年老子也是大学里的女足主力来着,只是多年没玩了,不知生疏了没。 场了跑了几圈抢了几个球后,陆敏之就渐渐找到感觉了,基本的脚夫还在。 忽然中锋倒传了一个球过来,陆敏之接住了,周围都没什么己方人马,都在前场压着呢。而对方两个前锋又快速夹攻了过来,陆敏之一个穿裆过人,快速前插,然后抬脚就是一个劲射。 从后场到前场将近百步的距离,那被陆敏之一脚射起的球竟然带着弧线飞越而过,轰地撞开了对方大门,将球网弹得飞起还力量有余。 对方的门将一时傻了,后卫也傻了,还没见过这么远就开射的! 两边围观的同学中,丙字堂学生也被这一球惊呆了片刻,然后一下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长啸声。一直被对方压着打的丙字堂士气也因陆敏之这一脚大力远射而激愤了! 轰轰轰,陆敏之满场到处跑,从后卫打到中锋打到前锋,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跑,又一个神助攻,助张煜进了一球。加上前面魏长松进的一球,三比三,现在离比赛结束还有二十多分钟,丙字堂奇迹逆袭将比分扳平。张煜看到陆敏之竟这样能跑,也调整了下队形,将他从后卫调到了中场主力的位上。 一旁围观的同学中,有一个肤白貌美长发及腰的同学此时更是看得聚精会神,兴奋异常。不过,他的目光只随着陆敏之一个人的身影转,看到陆敏之得到球时就兴奋得低声惊呼,星星眼眨呀眨。 这个貌美同学就是苏青桐,本来他哥苏慕白是要他找到陆敏之转告一件重要事情的,结果他一时看球入迷得他哥交待的事也忘了。 想不到那家伙不仅射箭厉害,蹴鞠也这么强。好像他除了在诗赋和琴艺上比较弱些外,其他方面都超强的。不过,要是他真的在诗赋和琴艺上也超强的话,那自己还混什么啊!苏青桐想到这里,看着陆敏之带球横冲直撞英姿飒爽的身影,也不觉窃笑了两声。 陆敏之又得了张煜斜传的一个球,左带右晃晃过了对方几个后卫的夹攻,正要起脚抽射,那个先前将韩塘撞倒了对方大鼻子中锋又故技重施,一下向陆敏之背后侧猛撞了上去。 “小心背后!” 场上的张煜和场外的苏青桐几乎同时一声呼,不过张煜的呼叫比较冷静,而苏青桐则几乎是大声惊呼。 听到那一声呼喊,又本能地感到一股压力逼来,陆敏之停住了要起射的右脚,猛地一个侧身,向对方对撞了过去。 轰! 一个强力碰撞,乙字堂那个大鼻子中锋竟然被撞飞了,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痛苦叫着,一时再也爬不起来。 而陆敏之,则像没事人似的丝毫未损。在众人惊呆还没反应过来时,早已又带球起射,一脚将鞠球轰进了对方的大门。 众人惊呆的是,陆敏之那姑娘般秀弱的身板,与对方牛高马大的中锋对撞,倒下的竟然不是陆敏之!而他们又岂知,陆敏之既带了体力金手指,又从五岁开始苦练箭术腰腿臂力,筋骨体力之强决非一般人可比了。与对方的一个碰撞,陆敏之也只是因重量不够的原因退了几步,然后肉麻了一下而已,自然可以再战。 进了一球后,陆敏之转身寻找那个救急呼喊的声影,于是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苏青桐,而他则又将头别过了一边去。 四比三,丙字堂现在竟然逆袭赢了一球。 丙字堂的同学们又都兴奋欢呼长啸了起来,苏青桐夹在欢呼的人群中看到陆敏之没人事般地又去去满场跑了,于是隔空对那倒地哼唧爬不起来的对方中锋连呸了几声,暗骂着卑鄙小人,撞死活该! 此时丙字堂的气势更是压倒了乙字堂,对方损失了一员猛将,又没有人再来敢跟陆敏之对撞,陆敏之带着球简直茹茹无人之境,随后不仅自己又抽射了一球,还助攻魏长松进了一球。 最后的比赛结果六比三,这一场经典逆袭战日后还被书院的学生津津乐道谈起,简直可以载入书院的蹴鞠史册了。 “学敏兄,脚法不错啊!亏得你我们才能扭转乾坤反败为胜,想不到学敏兄蹴鞠水平跟射箭也有得一比,煜实在是佩服!”散场后,张煜找了个机会跟陆敏之套进乎起来。 “哪里哪里,炎德兄过奖了,炎德兄的大局指挥才是中流砥柱决定作用!” 陆敏之也跟他谦虚客套一番。对这个越王府的二公子,陆敏之虽然也有些欣赏,但觉得还是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 “学敏兄,跟你说件私事。”张煜说了几句奉承之话后,忽然有些神秘兮兮起来,讲陆敏之拉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炎德兄有何话不妨直讲,我洗耳恭听。”陆敏之暂且镇定道。能被二公子说私事,这是他已在发出亲近的信号了。 第31章 与苏探花的夜谈 “书院里的文社很是活跃,煜觉得此风气不错,也建了个社,不过现在还只是内部招人,不知学敏兄可有兴趣加入?”张煜定定看着陆敏之说道,那目光既有几分期待,也自由几分王者的从容淡定。 没想到张煜拉自己说私密话是为这事,他也想建个社搞自己的团队势力。 如果没有跟沈乐平今晨的一番长谈,陆敏之对张煜这个建议,很可能要认真考虑一下。毕竟他有那样的强势身份背景在那里,为人也还算正直磊落,不是那么特别纨绔。前面他哥张炜也几次要拉自己入他赞助支持的社,那个社不用交任何社费且福利多多,但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陆敏之根本都懒得考虑跟他混一起。 但张煜跟他哥有些不一样,而且现在还是创始阶段的内部招人,自己加入了很可能要成为社里的核心人物,以他之能建的社团也估计有很大发展空间。 只是现在,陆敏之已跟沈乐平成了同道,不会再改道加入另一个团队了。 “炎德兄,如果你这个提议早几天跟我说就好了,那样我几乎不考虑就会答应的。只是现在,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加入他要建的社,实在不好言而无信。”陆敏之故作考虑一番后答道。 张煜听了陆敏之的回答,脸上稍显惋惜之意,沉吟片刻后又道:“那人是谁?不知学敏兄可否方便告诉一声。但如果学敏兄不愿讲的话,就当我这话没问罢了。” 陆敏之这次倒是爽快答道:“那人姓沈,也是我们丙字堂的学生,不过不在我们明字斋,他和我同住在校外的一个租房里。” “原来如此,那我也不强求学敏兄了。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有机会一起比箭,一起踢球。”张煜抱拳告辞而去,陆敏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轻松的释然。估计他认为丙字堂姓沈的同学没有他的敌人,也就释然了。 “你跟张煜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还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说,你们要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张煜刚走,苏青桐就赶了过来。 “我们我们要搞一件大事,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陆敏之嘿嘿一笑道。 “不告诉就算了,我也不过是闲得无聊问问。”苏青桐说着就转身拂袖而去。 “啊等等青桐兄,我跟你说算了。张煜他要拉我加入他建的社,我说你也搞了个社,已先答应加入你的社了。”陆敏之想着还有姐姐写的事要他帮忙,现在得罪了他可使不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要搞社了,我有那个兴趣和必要么?有我哥在还需要我去费那个劲折腾?你明显在编排我!哦,非也,你明显是在拿我做挡箭牌!”苏青桐看着陆敏之的表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一时让陆敏之有些捉摸不透。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一时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人,我来书院这半个多月,只有跟你才最熟啊。好吧,我知道错了,我请你吃顿饭赔罪如何?”陆敏之赔礼谢罪道。 苏青桐听了陆敏之这话,才变得和颜悦色了些:“懒得跟你一般计较!跟你说件正经事,我哥要你明天五更天去书院山顶的亭子等他,他有重要事要跟你说。” 陆敏之忙谢道:“谢青桐兄的转告,我一定明天去那里等探花郎。” 苏青桐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又忽然回头:“哦,对了,你姐姐的到底写得怎样了,怎的还不将书稿拿给我瞧瞧?” 陆敏之拱手而答:“谢青桐兄的记挂。我姐姐她新书稿已经写到第八回了,再写两回凑够十回,我就拿给你看。” 苏青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第八回已经够了,你明天就拿给我看看,我要是觉得甚好,让你姐姐多写几回再印已不迟,我要是通不过,你姐姐写再多也是白写啊!” 陆敏之听这话也甚是有理,姐姐的新版红楼一回有五千多字,八回也有四万多字了,是好是坏以苏青桐看遍他家书店话本的眼光也可以看出个眉目了。 “好的青桐兄,我明天上课时就带给你看,我保证青桐兄你看了之后会大感兴趣还要看后续的,那书的故事人物实在是精彩,和市面上已有的大不一样的。”陆敏之趁机给姐姐推销了几句,只要苏青桐这个小老板通过了,就算他没有决定是否要刻印的权力,跟他爹爹游说一下也应该没问题。 苏青桐听了这话果然更来了兴趣,扬起秀眉道:“你现在这样吊我胃口,要是你明天不拿给我看,我就冲到你家去直接找你姐姐!” 苏探花也不知有什么重要事,要自己五更天去等他。五更天离寅时正五点还差一刻,沈乐平这个时候都还没起床。五更天要去见人,自然不能五更天起床,陆敏之又一次要挑战自己的极限了。 晚上和姐姐一起装订书稿时,陆慧芝跟陆敏之提醒起了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黄石公要张良五更天去桥上等他,张良准时去了结果黄石公已先到了。黄石公见张良晚来就拂袖而去,折腾了张良三个晚上,然后张良下了狠心半夜三更就去等人才终于先到一步被黄石公授了三篇奇书。 听了姐姐的提醒,陆敏之只得再痛下决心,四更天就起床。 有道是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四更天还是夜晚三点左右,还是黑蒙蒙的天,只有那些做贼的这个时候才起来活动。 幸好今夜还有些月光,陆敏之不至于要摸瞎路。一路上走路都要小心防备,以免撞到打更巡逻的兵丁。前面有了和沈乐平一起翻墙的经验,陆敏之这次也轻车熟路越过书院的围墙,做贼般走在众人酣睡悄无声息的书院,直奔书院山顶的稷山亭。 还好,亭子里没见那个白衣身影,终于是先来了一步。深秋的半夜实在有些冷,陆敏之抱着一团蜷缩靠坐在亭子里。但又想到这样蜷缩着容易打瞌睡,相貌不雅,正瞌睡时被苏探花瞧见了也不好。于是在瑟瑟寒风中,硬挺起了脊背,盘腿正襟危坐,一副练气士打坐的模样。 打坐没过两刻钟,就看到夜色中一个白衣身影飘然向山顶来了,正是苏探花苏慕白。幸得姐姐提醒了一下,要不然真的五更天来苏探花早已先到,估计又要得重来一次了。 “敏之贤弟,我不是要你五更天来么,你来这么早吹冷风,容易受寒伤元气的啊!”苏慕白看到陆敏之穿得甚少唇都冻得有些苍白,倒是颇为关心地问了一句。 “探花郎大哥不也早到了么,我当然要先来一步。不然要大哥你等我多不好意思。”陆敏之在哆嗦的寒风中尽量挺直脊背答道。 “大哥我是辗转难眠才起来的,你跟我学什么?你来晚了也无碍,要你早些来不过四周无人说话方便些。瞧瞧你,嘴唇都有些冻得哆嗦了,要不要大哥脱件衣服给你穿?”苏探花说着就要解带脱衣。 脱衣给我穿听起来似乎是不错的主意。可自己现在都已经是男人了,哪能还那么娇弱! 陆敏之忙起身拦住道:“我不冷啊真的不冷,大哥你有什么重要事要跟我说,小弟洗耳恭听就是。何况大哥你也不过只穿两件衣服,若脱了外袍只剩里衣,堂堂书院教授这样穿着在外逛被人看见了不大好吧。” 更何况陆敏之认为苏探花现在是有意考验他,要不然为何非得要五更天来这里挨冻说话,真有什么秘密话去墨香斋说难道不行?既然杀猪般的起早床考验都闯过了,现在一点冷风吹的考验又岂能不挺着! 苏慕白听了这话,又重新系好了腰带:“敏之贤弟说得有理,穿个里衣在外确有些不成体统。那你自己好好扛一下。“说着又拍了拍陆敏之的肩笑道,“不错,起得了早床翻得了墙,能抗寒风坐如松,大哥我甚是欣赏!不用站着,我们坐下说话。” “有何话大哥请讲。”陆敏之又在亭中的石墩盘腿端正坐下。 “重要之话其实也无多,大哥就是想找你谈一下,问问这半月来,敏之贤弟你在书院可否习惯,有何困难,又有何感想?不妨都跟大哥说说。”苏慕白也坐到对面。在朦胧夜色中,苏探花那目光更显得烂烂如电,让陆敏之有些不敢对视。 “多谢大哥的关心,小弟感觉,会稽书院朝气蓬勃,生机勃勃,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虽然有些地方我还看不明白,不过我很喜欢这里。无论是这里的先生教习,还是同窗好友,都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困难没什么,徐山长免掉了我的学费,我就基本没什么困难了。”陆敏之如实回答。 “你了解书院里的文社吗?”苏慕白又问。 “了解了一点,听说有四大社:声闻社、稽社、励社、同应社。” “你知道这四大社背后的社吗?” “听说他们背后的社是北社、南社、淮社、衡社。” “那你说说,在会稽书院,四大社哪个最强?” “这个小弟有所不知。” “我告诉你,在会稽书院,最强的是稽社及其背后的南社,其他三大社势力加起来都不及这两社。不过这只是会稽书院的情况,在别的书院又有不同。北社势力最强是在太原晋阳书院,淮社的老巢在淮南紫阳书院,衡社的大本营则在湖广岳麓书院。南京应天书院则是各社势力相争平衡。还有苏州太湖书院,那里势力最强的也是南社。至于福建南平书院,江西白鹿书院,山东泰山书院,蜀中青阳书院,这些情况又有不同。” “不过在当今朝堂上,是北社和淮社势力最强。北社有九边军官和边商的支持,淮社有大盐商的支持。除此之外,平王、景王、越王、鄂王四大藩王的势力亦不可小瞧。” “哦对了,你可否知道何为九边?” “九边,就是大周朝北部边境线上的九个军镇,地域连绵几千里,土地薄脊,气候苦寒,其居人大多是卫所军户、戍边营兵以及流放的罪人。” 陆敏之也读了一些本朝史书,好歹知道一点,只是不知苏探花现在要跟自己讲这些天下大势做什么,考童生秀才又不用考时务策论的。 苏慕白忽然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你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讲这些?” 陆敏之低头回答:“小弟不知,还请大哥明示。“ 苏慕白肃然道:“你若只读考试之书,不闻窗外之事,不是我所期望。我期望你能有更远一点的眼光和胸襟。圣人有言,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我现在问你,胸中可有何天地变色泰山崩而不动摇的抱负志向?” 第32章 与苏探花的夜谈(二) 如果没有前面和沈乐平的一番长谈,现在被苏探花问到有何坚定不动摇的抱负志向,陆敏之是一时难以回答出来的。但是现在,因为知道了沈乐平的身世,有了这个志同道合的兄弟,陆敏之的潜在志向也被激发了出来。 努力读书是为了什么?前世的自己不过为能考上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能独立自主地生存,能报答一下奶奶的养育之恩。 现在穿来这个古代大周朝的世界,记得爹爹临终的遗言交待自己要好好读书,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帮助姐姐照顾好妹妹。如果自己发奋读书,考上了个举人或进士功名,做个一官半职,也基本可以实现。 这样的志气,在沈乐平看来不值一谈,他六岁时跟他哥哥不知经历多少艰辛逃离苦寒北边塞外,徒步几千里来到江南,不是为贪恋烟花江南的安乐享受。他的志向,是要为含冤蒙罪而死的叔公沈巡抚平反,为无辜遭牵连流放的沈家三族人昭雪。 虽然论血缘关系,自己比沈乐平要跟沈巡抚更亲。但从同宗同族的角度来看,沈乐平与沈巡抚的关系更近。自己是陆家人,不是沈家人,从古人的宗族观念来看,自己本没有多大的责任去平反。 但是沈乐平的一番话,却让自己要为外公之案平反昭雪的愿望比他更强烈。 沈乐平说,因为堂姑是叔公被定罪后才出嫁的,她的罪臣之女和被没为官婢身份会一直压着她,即使她被姑父赎身了出来,她的罪臣之女和官婢身份可能依然没除,没有良家女的身份,依然在含冤受辱之身籍中。 虽然爹爹以正礼娶了娘,以后也没有再娶,生前在心中,生后在墓牌上一直将她当做妻。只是在世人看来,那是陆承轩违礼乱法而行,在他们眼中,在陆家的族谱上,沈家罪女不配作妻,她依然只是个贱籍之妾,她没资格入族谱。 而自己,也是个没有嫡母的妾生庶子。而姐姐陆慧芝和妹妹陆小琼也是妾生庶女。 据大周律法,非入族谱之妻,非出身清白良家女不能得任何诰命册封。 即使自己这个庶子能科举,将来能中状元,能封公封侯位极人臣,诰命册封只能给祖母和那不存在的嫡母,在世人眼中娘依然只是个官婢贱籍出身庶母。 要还娘一个清白,要给娘一个名分,要堂堂正正为娘立块墓碑,要让娘入陆家族谱,要告慰爹的在天之灵,要册封,都只能逆天改命,平反冤案。 “我听人说,我外祖父为人正直,为官清廉,被抄家时竟然家无余财。以我外祖父曾任三年户部侍郎,又任四年江南巡抚之历,竟然家无余财,必非枉法徇私之人,所蒙之罪必有冤屈,我的志向,就是要为我外祖平反,为我娘昭雪。” 苏慕白听了陆敏之的回答,良久才道:“想不到你现在竟有这样的志气,这份赤子之心,实在难得。不过,你可知此路之艰且长,实非你一人之力所能为的。” “再艰难艰巨,再多阻力,我既然认定了这条路,就决不半途而废,绝不反悔。” 望着远处苍茫的夜色,陆敏之说出这句话,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苏慕白赞许地点了点头:“志气可嘉。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年沈公一案牵涉之大远非你能想象。为沈公平反,远非下一道平反诏书之易。当年此案力主治罪之人和力主无罪奔走营救之人都牵涉很多,个人恩怨,派系势力,都有牵连。” “当年因沈公一案,许多官员被贬官撤职。而那些当年主张治罪之人,也有很多至今位高权重。你可以想象这其中平反的阻力。本朝熙庆皇帝在位之日,你是根本不用指望,因为最后的罪就是当今皇帝定的,皇帝金口玉言一开即使知错亦不会改辙,而要说皇帝陛下是错的,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后面皇帝改判诛沈家其他三族为流放荒外戍边,也是几方势力相妥协的结果。此案已尘封十八年再无人提起,若要重提此案,势必一石激起千层浪,要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想要为此案平反的人可不止有你一个,可十八年来大家都沉默不再提又是为何?你可想而知。” “所以你那个志气埋在心中即可,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大哥的忠告,我明白其中的艰难,我一定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到来。” “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因为沈巡抚和你的外祖孙关系,那些人也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上位。你考个秀才或许还无关大碍,他们不会放在眼中,但再要往上前进,他们可能就会有所警惕要暗中使绊了。你要想有所成就,你的道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你必须要比他人更努力,更需要坚定的意志和百折不饶的坚韧,要破除前进道路上的一道道阻力,闯过许多艰难关卡,你可准备好了?” “我当执一念而勇往直前,死而后已。” “如此志气,大哥颇为欣赏!不过此志你中心藏之即可,现在不必多想,要深潜笃定,以学习为本。我今天找你来,除了替徐山长转告你一件事,还有一事要告知你。” “大哥请讲,敏之洗耳恭听。” “当年诸葛丞相未出草庐已知天下三分,虽诸葛丞相乃千古奇才,你不必与之相比,却也要闻知天下事,不可固步自封泥守书本。即如本朝来说,如若你抱着书本去了解,无异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本朝已开国两百多年之久,许多人事制度已与开国之初大相径庭。比如国初军户子弟不能科举,如今此规已形同虚设;国初内阁居六部之下,阁臣官品低首辅无重权,如今内阁凌驾六部之上首辅一言九鼎甚至一手遮天;国初以文制武如今武官跋扈多有,九边军官更是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视军户营兵为部曲私财;国初严禁商人干政,如今遍地官商勾结;国初严禁士子结社结党,如今朝有朋党野有文社,如雨后春笋冒之不绝你要走出书斋才知三十多年来由于皇帝怠政这世间沧桑巨变已如隔世,你真若想有番作为必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要身在书斋,放眼天下,识势知时,这才是我和徐山长对你所期望的。” 苏慕白说到这里,目光望向远方天地黎明前的黑暗夜色,眉宇间也现出一份忧思。那份忧思,让他本极为年轻俊逸的容颜,凭添了几分沧桑感。 “大哥之教诲,敏之当铭记肺腑。”陆敏之对着苏慕白躬身而拜。 现在陆敏之已对苏探花更多了深层的了解,感觉他中探花之后上书直言劝谏皇帝贤贤易色又拒王阁老婚约之事,决非得意忘形轻佻之举,而有其背后的深意,虽然这个深意自己还不是很明白。而苏探花和徐山长,也和沈乐平一样,让自己感到是同道之人。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道相同呢。沈乐平是同道之友,而苏探花和徐山长则是同道之师了。有如此良师益友,前进道路再艰难也不孤单啊! “第二件事,徐山长要你从明天开始,下午第二堂课后,去他的松窗轩,他要亲自教导你,这可是整个会稽书院所有学生都难求的事,你可要好好珍惜。”苏慕白回转望向远方夜色的双目,看着陆敏之笑道。 徐山长要亲自教导我! 陆敏之听了这个消息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能得徐山长这样德高望重老前辈的亲自教导,实乃一般人难求之事。忧的是时间不巧,第二堂课后本是一天最悠闲的时刻,现在却要去补课,和沈乐平、宋运新他们一起到处玩的机会也少了。 “探花郎大哥,还有一事要求你。” “何事?” “听苏青桐说你武艺高强,我想跟大哥你习武。” 苏慕白听了这话,欣然一笑,又围着陆敏之转了两圈上下打量。 “扎个马步给我看看。” 陆敏之气沉丹田双膝下蹲扎了个马步。 “不错,根骨还算上等,孺子可教也。如今天下有乱象之兆,北边蛮人带甲十万蠢蠢欲动,东南倭寇船舰所到官兵望风而逃,九边军官不安分,藩王亦有坐大之势,你有志气习武,能文武双全却是王道。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早上五更天来这山顶等我吧。” “谢师父!”陆敏之喜得赶紧跪下拜师。 “等等,我可不敢做你师父!”苏慕白忙拉起了陆敏之,一本正经道,“徐山长已收你为徒,我怎敢跟他并列为师?我还是做你大哥好了,大哥教你武艺也可以的。” 第33章 算术 会稽学院的课程设置,不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的。童生部的课除了考试要考的经义、诗赋、书法、算术四门外,还开设了史地、诸子、射箭三门,以及琴艺和绘画两门选修课。除了没有自然科学外,也算是比较全的了。不过现在还是16世纪初,整个人类的自然科学都还处于萌芽阶段,西方此时也还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 今天上午四节课是两节诗赋,然后一节史地和诸子。下午是两节算术课。 现在所有的课程陆敏之感觉算术课是最轻松了,苏青桐恰好相反,他感觉算术是最难。不仅他有这种感觉,斋里的其他很多学生如张煜、韩塘、黄少游等都觉得难。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么难呢,斋里同学可都是男生,从没听说过男生怕数学的。其实现在的教材和考试要考的内容最多只到初二水平,让陆敏之感到最难的几何证明题都几乎没有。 譬如许斋长讲完课后出的一道习题: 从前有座庙,大和尚一餐每人吃四个馒头,小和尚四人吃一个。这座庙有大小和尚一百人,共吃了一百个馒头。问此庙大、小和尚各几人?一餐各吃多少馒头? 这道题在陆敏之看来简直是太小儿科了,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可是许斋长出了题目后,看同学们那唉声叹气的模样,陆敏之知道这在他们看来又是道附加题的难度了。 细细想来,陆敏之觉得这并非是同学们学算术没有天赋,而是这个时代还比较落后的算术教学方式和工具导致的。 首先,算术是要求抽象数字符号思维和演算的,这样书算起来才更快,但这个时代竟然还没有推广流行阿拉伯数字,也没有0这个符号,还是写作零。也没有+x÷=﹤这些数学符号,都还是用文字来描述的。这样书写、运算都不方便,也难以公式化。对自己这个受过十几年现代数学训练的穿越者来说,可以在脑海中将那些文字简化抽象成数字和符号来运算,但明字斋其他同学没这个功能啊! 还有一个算术教学大难处是,这个时代居然还没有黑板,老师上课基本不板书,全靠一张嘴。对经义、诗赋这样的课来说,不板书老师能说会道那也还行,但算术课不在黑板板书演算,靠老师一张嘴在那里讲不是天才都难听懂啊。 当然,这个时代的数学课也不完全是一张嘴,还有三样辅佐教学工具:算筹、算盘、沙盘。算筹就是一根根的小竹签,需要用算筹运算时许教习就在讲台上摆起了竹签阵,同学们这时都站起身来围近观看。那情景让陆敏之看起来颇有几分围观算命算卦的模样。算盘也是一样,老实拨弄算珠时学生观看,不过那算盘比较大,可以挂在墙上,同学们不用站起来围观。遇到讲一些几何题时,老师光凭一张嘴自己也讲不了,这个时候就将同学们带到书斋外,来到蹴鞠场旁边的沙盘边,在沙盘里用木棍边划图形边讲解。 沙盘也不仅是算术老师用,史地老师也用来画地图给学生看,还有讲诸子的梁夫子在讲兵法课时也常带学生去那里搞沙盘演练。上这种课时像张煜、魏长松、两人都特别带劲,经常被选中上场操演,而苏青桐对这种课则兴趣索然,常坐在一旁或发呆或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 如果教室里有一块黑板,一盒粉笔就好了,这样老师们教数学板书画地图就方便多了。 黑板和粉笔算是高科技么? 应该不算吧,黑板不过是在一块木板上刷几层黑漆这么简单的事,比做棺材板都简单。粉笔也不过是石灰加水加颜料凝固成的,搞出来也不难,为什么这个时代教室里就是没有黑板和粉笔呢? 其他同学们还在板着指头摆着算筹冥思苦想几个和尚几个馒头时,陆敏之不到三分钟就得出了答案,以手托腮望着窗外,看着白云悠悠飘过思绪蔓延如江水滔滔。 想来想去,陆敏之只能这样认为:算术课在这个时代还不是很重要。 这个时代算术只是考童生秀才考一下,举人和进士都根本不考的。考试所占的比重也不重要,至于考试难度,只有不遇上极个别算术狂热和故意刁难的的县令和知府,那基本是用功做十几套真题就可以通过了。 现在考试用的教材说是叫新算学,其实和古算学相比不过增加了乘法口诀、分数、小数以及一些简单的几何题而已。这本新算学陆敏之估计是前朝大华朝那个穿越皇帝叶之凡搞出来的,他为什么只增加这点新内容呢,而且连阿拉伯数字和数学符号都不搞出来呢?是觉得没那个必要还是没有时间? 估计是没时间吧,他用了十五年征战才结束唐末五代混战一统九州天下,又用了十七年去开拓四方疆域建立一个庞大的军事帝国,最后帝国版图扩张完成不过八年后就去世了,这八年估计他都把时间用在三千后宫佳丽上了哪还有时间去搞数学呢。 但陆敏之觉得数学真的很重要,虽然对普通百姓来说够买菜算账就行了,但对一个国家来说,数学可是科学之母,中国的数学这个时代已开始落后西方了,说不定以后科学的逐步落后也是因为数学跟不上的原因。 数学需要便捷的运算符号,也需要很多的演算稿纸,如果还能有鹅毛笔就更好了。用毛笔来做数算速度既慢而且多浪费纸啊!若有哪个数学天才只是因为穷得买不起那么多稿纸才没法推算出一个伟大的数学公式那多冤啊。 鹅毛笔是高科技么? 应该还没有狼毫笔的科技含量高。 为什么西方早就有了鹅毛笔而中国古代迟迟没有呢?难道是因为中国古代的鹅太少?不应该是吧,没有鹅毛鸡毛鸭毛估计都勉强可以用吧。 能不能在会稽书院推广一下黑板、粉笔和鹅毛笔呢! 陆敏之的思绪又在无聊中如滔滔河水蔓延了这么多,而同学们还没有谁算出来到底有几个和尚几个馒头。 苏青桐则刚脆放弃了这道题,又拿出了陆慧芝写的新版红楼书稿,中午午休时他已经看了两遍了,现在竟然又忍不住拿出来看第三遍。 看来姐姐在自己的指引下写的新版红楼已成功吸引了这个墨香斋书店的小老板,有望印成书也! “苏青桐同学,你低着头在那里看什么?” 苏青桐看正看得津津有味,许夫子忽然在讲台上一声吼,将他吓了一跳,忙将书藏到了袖子里,幸好他的袖子够大,藏一本书稿都没问题。 “禀夫子,学生没看什么,只是头有点晕。”苏青桐站起来支吾着回答,陆敏之发现他的耳朵根已悄悄地涨红了。 众同学们听到苏青桐这回答,似乎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因为他们也有不少算得有些头晕了。 “那你算出了那道题的答案没有?”许夫子好像也没怀疑。 “学生愚笨,还没算出来。”苏青桐站起来是就一眼瞥见了陆敏之稿纸上写的二十、八十两个答案,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借用。 真是诚实的好孩子啊!其实教室连黑板都没有,也不要他上去写什么运算答题步骤,他还是老实承认没做出来。 “陆学敏同学,我看你刚才望着窗外似乎心不在焉的模样,你是否有了答案?”许夫子又看向陆敏之问道。 “禀夫子,学生已有了答案,就是此庙有大和尚二十个,小和尚八十个,大和尚吃八十个馒头,小和尚吃二十个馒头。”陆敏之答,感觉这座破庙大和尚太欺负小和尚了。 同学们听到这个答案,一下恍然大悟,刚好是大和尚每人吃四个,小和尚每四人吃一个,一共一百个和尚,一百个馒头。现在还不到一刻钟啊,陆学敏他就算出来了,真是神算啊。 看着同学们叹服的表情,陆敏之也是暗爽了一下,做诗没你们快,做算术题还不比你们快那怎么混? “陆学敏同学,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能把你的算法跟其他同学切磋一下么?”许夫子竟然要盘根问到底。 这设有x个大和尚,个小和尚,然后很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啊,可是这怎么跟同学们说,他们还不知道x,是什么啊。不过陆敏之灵机一动,还是想了个能让同学们听懂的解答法: “四个小和尚吃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分四份,刚好没剩没缺,说明小和尚的人数一定是四的整数倍,从一百倒数过来就是九十六、九十二、八十八、八十四、八十、七十六这些数,我一个个试了下,刚好当小和尚八十个时,剩下的大和尚和馒头都和题目相对。” 听了陆敏之这样回答,斋里像赵彦诚等几个算术成绩较好的又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倒着来试的,怪不得这么快。他们几个也想到了这样的算法,不过他们是从八、十二、十六这样顺着来试的,自然现在还没算出来。 “不错,陆学敏同学你能想到这算法,还能想到倒着来算,果然是有算术天赋,同学们以后在算术上要向陆学敏同学多多请教,特别是苏青桐同学,你更要虚心向同桌请教才是” 唉,听着许夫子这话陆敏之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学生都能做的题也算是有算术天赋啊。看来这个时代的算术教学是要加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位居高位,执掌国政 “学敏兄,你的算术好我可不稀罕啊,我只要学会算账数钱的算术就够了,可没兴趣管什么几个和尚吃几个馒头的。”下课后,苏青桐却没有听从老师的教导,对陆敏之这个“算术天才”不买账。陆敏之也只是嘿嘿一笑不多说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等将来你生意做大数钱都数不过来了你就知道算术的用处了。 苏青桐接着又道:“你姐姐写的我大概看过了,你叫上你姐姐,一起到墨香斋来跟我谈一下。” 陆敏之看他现在的表情甚是淡然,完全没有刚才上课偷看时的入迷,也不知他到底如何想,要跟姐姐谈什么,正要答应他去找姐姐,忽然想起徐山长还要自己下课后去他书斋,只好道:“那青桐兄等我一个时辰左右,我要先去徐山长的书斋一趟。” 苏青桐轻皱了皱秀眉道:“要这么久?现在深秋天黑得早,一个时辰后天恐怕都要黑了吧。” 陆敏之笑道:“天黑不要紧的,我们家有灯笼,只要不到宵禁时候就行。” 苏青桐又想了想道:“说不定我还有跟你姐姐谈好久呢,等到后天放假说不定我又有事不在绍兴府这样吧,你们尽快早些来,万一天晚了墨香斋还有客房我留你们睡一晚也无碍。” 第34章 知府 徐山长的书斋松窗轩,陆敏之这已是第三次来。每次来时,远远看到那几株松树的青翠凌寒松色,看到松荫掩映下的简朴书斋,陆敏之都会感到心情舒畅如松风轻拂,明月映照。 大青石旁的那只白鹤,依旧很骄傲在那里悠闲渡步,凌风起舞,只是现在也和自己比较熟了,不再那么警惕敌意,但摸摸它还会傲娇地引颈长啸一声似乎不怎么情愿。 陆敏之摸了一下白鹤后正要再往前举步,忽然前方书斋里一声琴音响起,如空谷起足音般动人心弦。 琴音弥漫开来,陆敏之听着听着,如置身一个清幽绝谷中,那里有古木参天,溪水淙淙,松涛成阵,偶有渔樵声、凤鸣声响起,简直让人如置身世外仙境 一曲终了,陆敏之还沉醉在那琴音意境中,似有余音绕梁不绝。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妙哉妙哉!听徐公一曲,吾得闻太古之音矣!清微淡远之乐,实乃有胜当今靡靡宴乐之音,无奈人多不爱乎!” 一个陌生浑厚的中年男人声音又从书斋里传出,看来里面不止有徐山长一个人。 “人各有爱,使君又何必强求,能有一二知音共赏,徐某已知足矣。”徐山长答道。 “话是此理。昔年圣人感叹礼崩乐坏,世之难治,愿以礼乐教化天下,惜哉千年之后世道轮回,圣人之愿依然空劳踌躇啊!”那个浑厚声音又感叹道。 陆敏之此时也不知是走开,还是继续站那里听。听徐山长称那陌生人为“使君”,陆敏之知道使君就是知府的古称,莫非那人是绍兴知府大人不成?绍兴知府,自己明年府试的出题和阅卷官啊!现在走开不见一面岂不是太可惜了? 但是非礼勿听啊,长者在屋里说话自己在屋外偷听这有些非礼吧。还是先走开算了,等那个使君走了再来也不迟。 “门外小友,既然我们的话你都已偷听了,不如干脆进来吧。” 陆敏之正转身要走,屋里那个浑厚的声音忽然传来。 这使君是怎知自己在外面的,难道徐山长已先告诉了他?陆敏之也只好壮胆向屋里走去。 “学生见过山长。”进去后陆敏之先目不斜视地给徐山长躬身作揖行了个礼。然后才向“使君”行了个礼,也是躬身作了个揖,口称道:“学生见过明府尊。” 照大周律法,民见官是要行跪拜礼的,除非有秀才以上功名在身可以免跪。但是陆敏之见那个使君一没穿官服,二这又是在徐山长的书斋,使君的年龄明显要小于徐山长,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模样,凭什么给徐山长行礼只躬身作揖而要给他跪拜呢! “刘使君,此子就是我曾跟你提起过的,当年南社五老之一的沈公外孙,陆敏之陆学敏。”徐山长指着陆敏之对刘使君介绍道。 “不错,果然是芝兰玉树般模样!”刘使君捋着颌下长须点头赞叹,那表情似乎是看到了一块美玉般欣赏,似乎对陆敏之刚才只拜不跪之礼丝毫没有怪罪。 “学生鲁钝,让明府尊谬赞了。”陆敏之低着头不敢乱看,但偶尔的一瞥间也发现这个刘使君的胡须比一般人都长,有些貌似关羽,只是脸没有关羽那样“面如重枣”般的红。 “听徐公说你在诗赋上很有天赋,七岁即能吟诗?”刘使君又看着陆敏之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声,他还只是去年上任绍兴知府,没听说过陆敏之的神童名声,也有些将信将疑。 陆敏之听到这话又开始手心有些汗了,不会又要当场要我吟诗吧,出个生僻题目金手指也失灵啊。 “那诗不过儿戏之语,恐怕难入明府尊之法眼。”陆敏之赶紧谦虚道。 “徐公不会有夸大之语吧,老夫考考你,刚才你也站在门外听了徐公一曲,有何感想,能否做一首诗我看看?”刘使君捋着胡须出了道题,面容严肃得像个考官。 陆敏之一听这话顿时大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听琴为主题的名诗根本不记得几首啊,而且都是唐以前的! 怎么办?如果临场拼凑一首出来,只怕水平不够,会有损自己的“神童”声名,而且会让徐山长难堪的啊。 陆敏之手心已汗湿,差点顶不住要掉头跑了,不过跑是决不能跑的,宁败不降。 “学生愚笨,不能用言语去描述山长的空谷妙音,只觉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陆敏之举袖擦汗答道。 刘使君看着陆敏之举袖擦汗的窘迫表情,似乎别有兴趣,然后等陆敏之擦完了才朗声一笑道:“好一个欲辨已忘言!别说是你,就连老夫也未必能写得出好的琴诗。恐怕你还不会弹琴吧,若刻意去穿凿成诗反倒落了下乘。你能说出“空谷妙音”四字,也算是听懂了一些,徐公此曲正名为幽兰操。” “少年,你可知徐山长当年也曾居京中要职,现去职还乡十八年,不慕荣利,清贫自守,正如空谷幽兰,其音可倾听,其德难与至啊!”刘使君又看着陆敏之康概而谈,赞美徐山长。 “后生可畏,老朽不足道也!刘使君年轻有为,为政以德,直乃吾越子民之福也!”徐山长也谦虚了一句。 “山长言重也!为政以德教化为本,教化之本重在学校,越地之治化还有耐徐山长勉为其难啊! “徐公,刘某事务缠身要告辞一步,不多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聆听山长妙音以清心澄虑。”刘使君和徐山长互相恭维一番终于要告辞了,最后走前又看了看陆敏之道:“此子浑如璞玉,徐公能收为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这些做官的当真是说起恭维话如流水,陆敏之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不知面对这样的赞美该怎样谦虚回答,干脆闭口不言算了。 徐山长相送刘使君到斋门外,陆敏之虽然说不上什么话,也跟着去了门外。 “八音之博,琴德最优。圣人曾闻韶音而三月不知肉味,足见琴中之乐令人沉醉。敏之,你可愿跟老夫学琴?” 送走刘使君后,徐山长又带着陆敏之回到书斋内,看着他问道。 陆敏之听了这话,看着徐山长那微白的发须和慈爱的眼神,一时感动得差点流泪。山长不仅破例让自己这个非童生进了会稽书院,还免了自己的学费,现在又要教自己琴艺,这样的好山长哪里去找?这才是陆敏之心目中的慈厚可亲的长者啊,那些给自己一点东西别有企图的人又算哪门子长者? “弟子不敏,能得山长赐教,实感幸于肺腑!” 陆敏之忙跪下来对徐山长拜了三拜。 “孩子,快起来!我与你外公当年情同手足,沈公既殁,我当你是侄孙照顾你一下也是应该的。”徐山长说着扶起了跪着的陆敏之,慈爱之情意溢于表,让陆敏之看了更是感动。 琴棋书画乃古代才子四艺,琴艺正是自己的短板。不会画画还情有可原,若连琴也不会,就算考中了进士也估计要被人嘲笑的。现在能有徐山长这样的高人教自己琴艺,又夫复何求? “昔上古之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面圆法天,底方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五弦象五行,加大小二弦象君臣。七弦之音,其所首重者和也。桐与弦合,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四合而和至。 琴有三音,一为散音,即右手弹空弦之音。二为按音,即右手弹弦,左手同时按弦所发之音。三为泛音,即左手对徽位点弦,右手挥弦之音。散音萧散如云,按音沉厚如山,泛音清越如水,散音七、泛音九十一、按音一百四十七。须知三音之外还有第四音,所谓弦外之音,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四音七弦,变化无穷,皆在一心。 袅袅松香之烟升起回旋之中,陆敏之在静室端正跪坐,聆听徐山长的谆谆教导,开始了第一堂琴课。 琴第一堂课只是基本琴理了解,上完课后陆敏之还记挂着苏青桐要约姐姐谈书稿之事,与徐山长告辞后就匆匆赶回家了。 到家时已五点半左右,天已开始渐黑了,陆慧芝和陆小琼早已做好晚饭,正等着自己回来一起吃。想着苏青桐估计还在墨香斋等自己,已让他等好久了,陆敏之饭都顾不上吃,就跟姐姐说了苏青桐要约见谈书稿的时,陆慧芝一听也是高兴得顾不上吃饭,马上就动身。 “哥哥姐姐,我也要跟你们去!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好嘛!”陆小琼一下就抱住了陆慧芝的胳膊,又拉住了陆敏之的衣袖。 “天都快黑了,你先去杨妈家跟妞妞狗蛋他们玩一下,等我们回来好不好,我和姐姐是去谈正事,你跟去不好玩的。我回来一定给了带好吃的!”陆敏之只好哄着妹妹。 “我不嘛,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去!”陆小琼缠着不放手,仰头看着陆敏之大眼睛满是可怜的乞求。 陆小琼抱着胳膊不放手,陆慧芝哄也没用,陆敏之也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起上路了。这简直就是拖家带口去和人谈业务有木有啊!陆小琼提着小灯笼在前面带路,一路走一路蹦蹦跳跳的,只要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去哪里估计她都是高兴的。 一路上行人稀少,很多摊位都已经收摊了,大街两旁的人家窗户已次第亮起了灯火。街上夜风吹着虽冷,但看着那些灯火似乎凭添了几分暖意。 还未到墨香斋,陆敏之目力好,远远就就看到一个青衣青帽的小厮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张望着,正是苏青桐的书童李青若。 “你说他们今晚还来不来啊!这么晚了都还不见人影的!”李青若身后又现出了个白袍学服的玉树临风身影,正是苏青桐。 “等到天黑了还不来!我看有八成那个叫陆学敏的是放了鸽子了!”李青若气不平地哼哼了两声。 “啊,快看,前面那提着灯笼走来的是不是他们?”苏青桐看到前方灯火一亮,惊呼了起来。 “青桐兄,有劳既久等了,正是我们来了。”陆敏之也隔远呼喊了起来。 苏青若踮起脚来瞧了瞧,然后咕嘟了一声:“真是奇怪,竟来了三个人,有一个小姑娘在前面提着灯笼照路,难道他们姐弟还雇了个小丫鬟不成?” 第35章 县试准备 从熙庆二十四年深秋到熙庆二十五年暮春这半年间,陆敏之在会稽书院的生活岂是一个苦字了得!这半年中,陆敏之深感古代学子的不易。陆敏之在拼,会稽学院的其他学生也都在拼,比陆敏之拼得更狠的半夜起来挑灯读书的也大有人在。 会稽书院几乎绝大部分学生,都不是为个人兴趣在读书,身上都背负着一个家族的责任。许多家庭贫困的孩子,他们读书的学费并非是由他们父母在提供,而是举整个宗族之力在供养。他们如果科举失败,不能回报宗族、光宗耀祖,他们简直就是无脸回去见江东父老。成则衣锦还乡,败在流落他乡。 陆敏之就看到了绍兴城里三十多岁还没考中秀才的老童生,既没脸回乡,也无钱在城里买房成亲,只好到处流浪。有节操一点的卖些字画糊口度日,或者字画没人买就去码头扛包卸货,没节操地就去做富人公子的狗腿帮闲,甚至去青楼楚馆混迹给红牌姑娘当跑腿拉客的也有。 比起那些没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奋力苦读拼搏的学生,陆敏之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还有苏探花和徐山长这样的高人帮助,实在要珍惜这众人难求的机遇,用更辛勤努力来回报。温暖的被窝从此不能眷恋,散懒的气质要丢掉,嗑瓜子聊八卦的生活要抛弃,至于被人甜宠,那已是前世的梦想此生已无缘。 这个世界的女人除了生孩子相夫教子持家宅斗外基本没什么责任了,但男人的责任除了家、家族外,还有君、国、天下、道。譬如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譬如修身明德正己守道,譬如治国平天下。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没说匹妇有责。 此生已成男人,陆敏之虽然不想负那么多责,但也只能更多寂寞苦中作乐自强不息,慵懒妩媚娇弱什么的都只能丢掉。 这半年中,每天除了上课听讲充实经义、史地知识,下课后还和沈乐平一起切磋练习书法,跟徐山长学琴棋,跟苏探花习武。最累的要算练书法和习武了,经常累得胳膊酸疼一身汉水,但有沈乐平的善意嘲讽,有苏探花的严厉监督,陆敏之再累也得咬牙拼。 所幸的是所有的苦累和努力都有了回报。书法终于达到了第三层“气韵生动”的境界,一口气写十个字以上都能气势连贯,有体有韵。箭术的速度更快了一层,连珠箭已接近秒发。跟苏探花学习的拳法、剑法、刀法也逐渐可以和沈乐平切磋。虽然剑术还比不上沈乐平,但是若是空手对敌,持久战之下可以把沈乐平打趴没问题。琴艺虽然还不能和苏青桐相比,但已学会了弹奏十二首曲,基本可以指由心发,心与音和,可以自娱自乐宣泄幽怀独处不闷。 经义八股和诗赋这两门考试要考的也上了一个层次。对四书五经的掌握已达到了第三层“明晓大义”的境界,向第四层“倒背如流”进阶,无论考试时出大题还是截答小题,陆敏之也都不怕。在魏夫子的指导下,陆敏之也逐渐掌握了八股文破题、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作文逻辑规则,能够写出几篇“文理平通”的有模有样八股。 这半年间,姐姐陆慧芝也是笔耕不辍,将新版红楼黛玉奋斗记写到了第八十回,写了四册共四十多万字。有苏青桐这个小老板的支持,再加上苏探花在名士圈的宣传以及墨香斋书店的刻印能力和分店遍布江南各府县的强大渠道优势,黛玉奋斗记销售得非常火爆,成了墨香斋书店话本类最畅销的书。 这个时代因技术限制,盗版还不是那么猖獗。整个江南能有势力与墨香斋相抗衡的大书店惟有另一家“金石斋”。墨香斋印话本所用的小号铜活字,只有金石斋才有能力盗印,其他小书店要去雕刻一套小号铜活字出来排版,不说有没有那个资本,恐怕搞出来也是得不偿失。因为黛玉奋斗记不止是印一部,而是一部部连载续印的,盗版得不到最新书稿,时间差隔了太久等他们盗印出第一册墨香斋第二册都已上市了。 而陆敏之和苏青桐那晚所谈的书稿稿费,最后谈妥的是销售分成法。即除开纸张油墨成本,最后的销售利润,墨香斋得七成,陆敏之姐弟得三成。开始时苏青桐本是说的五五分成,但陆慧芝坚决不要那么多,她说只有三成就足够了。苏青桐最后也没有坚持,陆敏之也随姐姐之意。 没想到销售是出乎意料的好,第一版印了三千册,不到七天就销售一空,然后第二版、第三版分别加印了五千册,六千册,都在三个月内售完。 每册书售价是六分银子,也就是六百文铜钱,除开的油墨刻印成本,还有两百六十文的利润,半年内共计销售了五万多册,共计利润一万四千多两银子,苏青桐分给了陆敏之四千二百两。 四千二百两银子在绍兴府来说,已可算是脱了贫困,进入像李军头家这样的小康阶层。但还谈不上富裕,绍兴府即使是小富人家也有万两银子的家产。人说钱多了还想更有钱,陆敏之现在才体会到这句话。 现在陆敏之的梦想已不再是衣食无忧了,而是想要在哪出置买一座好房产,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和姐姐、妹妹的家。还剩多余的银子能开个什么店创个什么业,有更多银子为姐姐和妹妹置办嫁妆。 姐姐陆慧芝已快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没有对象人家,她自己不急陆敏之倒有些替她急了。毕竟这个时代不像后现代,女子二十五岁以后嫁人都没问题,这个时代超过十八还没嫁的女子都是少数,如果超过二十没嫁都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姐姐的身份在世人看来有些低,一般官宦世家估计是难以接受她为正妻。嫁到贫寒人家去陆敏之又怕姐姐吃苦,万一遇到个凤凰男更是要毁姐姐一生啊。想到这一点,陆敏之就想赚更多的钱帮姐姐创个什么业了,如果姐姐有了钱,有了她自己的强大经济基础,到时候就不一定非要嫁人,招个赘婿上门都没问题。 这半年中,还有一件让陆敏之特别开心的事,那就是曹千户送来了一百两银子,作为那天上门打扰姐姐陆慧芝的致歉费。这一百两银子不算多,但那是个证明,曹千户在苏慕白的压力下妥协了。 曹千户妥协的原因,并非因为苏慕白是个进士探花郎,而是更有其他原因。曹千户是个谨慎的人,他一时想不通为何一个无官职的探花郎敢对他这个带兵的朝廷武官颐气指使,放话威胁给他压力,他就不怕被一刀给劈了么?后来他打听到苏慕白的两个身份,才不得不低头妥协,那两个身份哪一个他都惹不起。第一苏慕白竟然是越王府二公子的授业师父,他曹千户也不过是为越王跑腿的,哪敢去得罪越王府公子之师?第二苏慕白他还是南社的重要核心人物,南社的势力也根本不是他一个千户能惹得起半根毫毛。 打听到苏慕白这两个身份后,曹千户吓得赶紧要找陆敏之赔礼道歉,但一时却苦于找不到陆敏之的去向。最后辗转打听才知道顾陆村的少年顾嘉文和陆敏之一直玩得比较熟,才费心巴结顾嘉文把那一百两赔罪银子和信件转交个陆敏之。 顾嘉文带来赔罪银信的那天,陆敏之大为高兴,请他和一起同来的程道生以及沈乐平、宋运新四人一起进绍兴府有名的醉月楼好好吃了一顿。而从这件事陆敏之也深刻明白了在这个法治还不完善的世界,势力的重要性。苏慕白因为现在背后有势力才能保住自己,万一他失势了呢?总不能靠苏探花保一辈子吧,如果自己有强大的势力来他一百个曹千户也不怕了。 半年的准备,只等三月十八这天县试黄道吉日的到来,开始闯科举仕途征途上的第一道关。 这半年中,陆敏之也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更深刻了些,苏探花说的没错,开国两百多年后大周朝已弊政丛生,出现乱象,遍地官商勾结,军官和藩王势力的插手让局面变得更复杂,一些暗黑势力也在地下开始涌起,漕运军中,大江码头上,城市牙行以及沿海岛屿上都有暗黑势力的身影。会稽学院中就有同学家有暗黑势力背景。 一句话,这个世界光有钱还没用,还得有势。 暗黑势力帮会那种势,陆敏之现在还不想插入也难以插入。只有从科举仕途进入,才是得势的最佳捷径。能从科举道路上成功,就可以加入“南社”这种比较光明正大的势力。南社当年有五大创社元老,外公沈巡抚是其一,徐山长也是其一。以徐山长在南社的地位,估计只要自己能考上秀才,就能顺利加入南社,成为这个势力中的一员。 现在已有四千两银子本钱了,如果能帮姐姐创个什么业让姐姐变得很有钱,然后自己科举仕途节节高升变得有势,那么自家也算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在这个已现乱象的世界才能更好地生存自保。 三月十八日,科举仕途县试的这第一道关一定要过。 这第一道关,也是录取比例最低的一道关,据沈乐平和宋运新说,像山阴县这样文风昌盛的县,录取比例不到千分之一,也就是超过三千的考生才录取三十个县学童生。今年这一比例估计还会降低,竞争更激烈。 考试都不怕,现在陆敏之唯一有些担心的事就是考试前的查身籍,童生结保和廪保问题。 第36章 县试准备(二) 三月十五日,离县试还有三天,陆敏之向许夫子请了几天假,准备去解决考试前的一些手续问题。考卷上要写三代姓名履历,陆敏之现在还不知道祖父和高祖父的名讳,得去顾陆村宗祠去查一下族谱,顺便去看一下族谱上到底有没有娘的名字。 “敏之,你这次回顾陆村,顺便买点东西去大伯三叔家走一趟吧,虽然大婶、三婶一直厌恶我家,但大伯、三叔毕竟是同宗长辈,他们也只是有些惧内本身并无多坏的。”吃早饭时,陆慧芝交待了几句。 陆敏之点头答应。大婶那刻薄势利的女人,她死了陆敏之也不会去瞧一眼的,但看在大伯的面子上,陆敏之还是决定去他家走一趟。前不久清明时陆敏之和姐姐妹妹一起回竹林坡扫墓,发现爹爹的坟前杂草已被修葺了一新,坟上还插了两枝野花,但旁边娘的坟却是没人修。陆敏之就猜到那是大伯去修了的。当年大伯虽恨极了爹爹逆众意而行的败家败俗行为,但现在爹爹已去世了六年之久,估计他也人死恨消了不少。 临行前,陆慧芝又从银箱中拿出了几个大银锭和一些碎银,包了一个包袱递给了陆敏之:“这几天你在外估计也要花些钱打点的,这些银子敏之你先拿着,不够再回来找姐姐要,该花的你就放心去花就是。” 陆敏之提着略估了那包袱的重量,估计都在五十两以上。现在家里的钱财统一归姐姐管,陆敏之也不婆婆妈妈推辞不要了,提着包袱正要出门,陆小琼还刚起床梳洗完毕,看到陆敏之要出门就过来一把抱住胳膊,撒娇道:“哥哥你要去哪里玩?我要跟你一起去啊!” 陆小琼粘着不放手,陆慧芝早过来一把扯开她,皱眉教训了两句道:“小琼,你今年都已经九岁了,怎么还跟三岁小孩一样!再过两年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粘人成何体统?快放了哥哥的手,他要出门办正事!” 面对姐姐的正脸教训,陆小琼还是有些怕的,只好吐了吐舌头有些委屈地放手了:“姐姐,一大清早你就吼我,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陆慧芝眉毛更竖起了些:“还对你温柔点?再对你温柔你都要变成懒胖小猪了,明天再这么晚起床看我不去掀你的被窝!” “啊哥哥你帮我说句公道话!姐姐竟然说我又懒又胖,我要哭了。我今年都开始学做饭了,虽然做得不好吃但我在努力啊,呜呜呜” 陆敏之前脚刚跨出了门,又被陆小琼在后面拉住了袖子诉委屈。陆敏之看着她小圆脸上的大眼睛蓄满泪水,似乎说哭就要哭了。 “小琼不哭,姐姐说的估计是气话呢!我们家小琼是最美的小仙女来着,怎会又懒又胖呢!”陆敏之摸了摸陆小琼的头安慰了一句,等她破涕为笑后就忙后脚跨了出去,要被她粘住又不知何时能出得了门。 走出了巷子,刚来到大街上,陆敏之正要去雇一辆马车,忽见前面一辆青帘马车驶向这边来。而马车上那个赶车的,不过是个青衫少年模样,正是顾嘉文。这小子正是想瞌睡就给自己来个枕头啊。 “敏之,我又给你送好消息来了!”顾嘉文远远看到陆敏之站在巷门口,就挥着马鞭大呼了起来。 “什么好消息猴儿?” “你考试还没人给你作保吧,程夫子让我来告诉你,他今年还有保额空缺,你可以去程家湾找他。” “这当真是个好消息,我正为此事愁着呢。我以后不叫你猴儿,刚脆叫你喜鹊好了,你真是我的报喜鸟啊!” 顾嘉文喊这话挥着鞭将马车得得得赶了过来,一声御后勒了马跳下马车,站到陆敏之面前跟他比了个高。 “贼老天,半年不见比我都高了些!我真要喊你叫老大了。老大现在当真可算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美少年了啊!” 顾嘉文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看着陆敏之,他现在虽然眉宇轮廓更硬朗了些,那眼中的笑意在陆敏之看来却有些谄媚了。 “乖小弟,嘴巴怎的变得这么甜了,不过大哥我现在身上可没糖给你吃。”陆敏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转身跳上了马车。 “赶车吧,秀才车夫,载大哥一程去顾陆村,等等先载我去菜市,我去那里买些鱼肉。”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今年要中秀才?跟我的想法这样雷同巧合啊!”顾嘉文上了车,哼着小曲,扬起马鞭甩得啪啪响。 “老子问天卜了三卦,结果都是大吉大利上上卦,这预示着你我还有程道生那小娘们今年都会中,不中我包赔!”陆敏之看着前面那赶走少年的青衫背影,感觉肩膀比以前更宽阔了些,脊背也更挺拔了。他要是能考上秀才进会稽书院,自己就又多个伴了,加上程道生、沈乐平、宋运新,五个人说不定也可以搞个什么社。 “要是你的卦这么准,我以后就不叫你神射大哥,叫你神算大哥了。唉,大哥你不在的半年,我一个人进山打猎不知有多寂寞,有时候看着野猪在面前闲逛都寂寞得想它做个伴放它一马了不过我知道比我更想你的可还有一个人啊,这次回去要不要去见见她” “闭上你的鸟嘴,好好赶走,别撞上人了。” “撞人?凭爷这御马赶车术,就算闭上眼睛横冲直撞都没问题的!” 菜市场现在正是早上旺市,简直是人挤人接踵摩肩。不过大多数是穿着长比甲马面裙的老大妈和穿着花袄裙的年轻媳妇,男人倒是比较少见。陆敏之穿过人声嘈杂的人群,也挤到一个肉铺前。 摊主是个中年黑须壮汉,头裹包帕身穿短褂,捋着袖子半敞胸脯,露出了一丛盖胆寒毛。 “哎呦,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也来买菜,别是个小秀才公吧。咱胡屠户铺子的肉新鲜又实惠,小秀才公要不要来几斤?” 陆敏之刚走近黑须壮汉就招呼了起来,没想到他人看起来粗鲁倒是很会说话。看着那肉的成色却是不错,也就价格都懒得问了直接说道:“胡老板,给我来四刀肉,每刀八斤,肥瘦相搭,要瘦的多一点。” “好叻!”胡屠户没想到一声招呼就招来个大客人,面露喜色一声应诺就操起刀,利索地割了肉,“每斤肉十二文铜钱,四刀三十二斤,共多少钱小秀才公帮我算一下。” “三百八十四文。”陆敏之很快就算了出来,摸出了一块碎银放到银秤上。那碎银有五分半重,陆敏之又被胡屠户找了一串钱加三十个铜板。 陆敏之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旁边交易的差不多是七成用铜钱,三成用碎银。其实碎银作为市场的流通不过最近三十年间的事,以前绝大数日常交易都是用铜钱的,只是铜钱多有私人偷铸的,而官铸铜钱也加铅含铜量越来越少,以至于铜钱越来越贬值,碎银也开始流行被人喜欢用起来。但碎银称重量很不方便,如果胡屠户的银秤做了一点手脚,那么本来有六分重的银子就可能只有五分半了。 如果大周朝也能流行西方那样的定额银币就好了,那样交易起来会方便规矩很多。 陆敏之正提着肉边走边考虑间,忽然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喊陆小相公。抬头一看,原来是在那边豆腐摊买豆腐的李军头儿媳妇小杨氏。 “陆小相公买这么多肉回去是腌着吃,还是送礼呢!”小杨氏梳着堕马髻,穿着收腰细布蓝花小袄裙,面白腰细丰胸翘臀,本有几分姿色的她加上现在的俯身微微一笑,看起来倒有几分豆腐西施的风韵。 “嗯,送礼的,给我再来三斤豆腐吧杨姐!”陆敏之答应着走近了她的摊位。 “呵呵,小相公说笑呢,你两只手提了四刀那么重的肉,哪还有手拿豆腐?你真要的话我明天早上给你家留几块就是了。”小杨氏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呵呵轻笑时更添几分迷人魅力了。 “好,那就这样说,明天早上给我家留三斤,我先给钱你。” “现在要你急着给什么钱,你姐姐不是成日家呆在家里么,我还怕她跑了不成,小相公快去忙你的吧,听说过几天要县试了,杨姐祝小相公能顺利考个状元啊!” 小杨氏对陆敏之说着话时,摊位前又走过来两个挎着竹篮子,梳着少妇髻,衣着打扮入时的小媳妇。小杨氏又忙着去招呼她们两人。其中一个身量较高挑,唇上胭脂涂得较红的睃了陆敏之几眼后就对小杨氏笑道:“那么俊俏的状元郎小相公来你摊位买豆腐,杨姐你还好意思收他的钱?刚脆把你最嫩的两块送给小相公不就得了么” 陆敏之听了这话赶紧就走开闪人了,感觉此地不宜久留。只听得小杨氏在身后笑骂道:“人家还小呢,又是个正经读书人,哪经得起你这没羞没躁的呱噪!” 状元郎小相公,那女人的一句话只有这几个字可取了。考县试有状元出现么,应该是案首吧,不过这吉利的错话也让人爱听啊,今天出门买个菜就被三人说了吉利话,运气貌似还不错。 马车来到顾陆村,陆敏之下了车走进村子,看着那些青墙黛瓦聚拢而居的房屋院落,听着传来的鸡犬之声,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五岁那年进顾陆村借粮的羞辱难堪之境此时又在脑海中浮现。 顾陆村当年还在地上爬的小屁孩此时已能满村到处跑了,当年那些同年的小姑娘此时也已长成了少女模样,他们看见陆敏之到来,有的好奇围观,也有的看一眼就羞得躲了起来。现在穿着会稽书院学服的陆敏之,在她们看来已惊为天人。 一些大妈小媳妇小叔子,此时看到进村来的陆敏之,也是眼神复杂。不过陆敏之感觉那眼神中更多的是惊讶,而不像当年那样的恶意敌意。 “哎呦,这不少秀才陆家的小相公吗,现在都长这么高了!难得看你回村来一次啊!” “这孩子现在有出息了啊,那一身气派不简单的。” “可惜他爹娘去得早啊,现在看不到了。” 陆敏之走在村中,听着这些议论,想起当年进村借粮被人赶骂的遭遇,一时也是百感交集。现在顾陆村村民对自己的这种变化,大概是因为爹爹早已去世,他们已没了仇恨对象,而自己的“神童”声名或许又让他们或多或少沾了点光吧,毕竟这是顾陆村出的神童。好吧,你们的态度已改变,我也不跟你们记仇了。陆敏之也有礼有节地向那些和自己打招呼的村民回了礼,喊几声这个婶那个妈什么的。 陆敏之提着三刀肉,先去送了大伯家,再去送了三叔家,再去送了顾嘉文家,然后又来到大伯陆承堂家,要借族谱一观。因为姐姐陆慧芝一事,大婶曾被陆敏之气病,不过后来曹千户自己都妥协了,她也知道了陆敏之背后有人保,现在看到陆敏之也只能面上堆出不计前嫌的和善之笑。陆敏之也跟她客套了两句,不至于和她翻脸闹得大伯和堂兄难堪就行。 大伯是个惧内的软耳朵,见媳妇没什么意见,也就带着陆敏之来到了宗祠,打开神龛,拿出藏在里面的一个檀木盒递给了陆敏之。 捧着这个木盒子,虽然重量很轻,但是陆敏之已感到这个盒子的沉重分量。名字没进这个盒子中宗谱的人,在古代生生时遭人厌弃,死后也是孤魂野鬼。打开盒子,里面有装帧古朴的一部书册,上面写着“山阴县顾陆村陆氏宗谱”几个烫金大字。陆敏之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在这本书中找不到,估计参加科举很有难度。 第37章 县试 (37) 一页页小心翻过宗谱,找到了祖父母和高祖父母的名讳,陆敏之在心中记住。又找到爹爹名字出现的那一页,看到上面写着: 陆承堂,妻邢氏,子陆宗成,陆宗学 陆承轩,庶子陆敏之 陆承亭,妻李氏,子陆宗范,陆宗恺 来之前陆敏之已心理有了准备,现在看到宗谱中既没有娘的出现,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个“庶”字,虽然有些刺眼,但仍是神情冷静没说什么,看了之后就将书谱收好,盒子盖好,交还给了大伯。 陆承堂将盒子重新在神龛里放好,一声叹道:“你爹当年太一意孤行,当年宗祠里曾开过族会,本是商议要将你爹逐出宗祠宗谱的,最终我还是压住了众人之议,但你娘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陆敏之也没多说什么,向大伯道了一声谢后告辞而走。 去程家湾的路上,陆敏之想起了廪保的事,又问起了顾嘉文。 “猴儿,你知不知道廪保是怎个保法,要收多少保费?”马车赶往顾陆村的途中,陆敏之又向顾嘉文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廪保啊,就是考试时秀才为你作保,保你没冒名顶替、没有居丧匿丧,然后保你出身清白什么的。一个秀才一次最多可以保五十个应考生,至于保费,每个秀才所收的有不一样,一般是最低二两银子起保。但是程夫子他,今年所保的有二十一个是他自己的学生,他对自己的学生只收一两,对外收二两。”顾嘉文边优哉游哉赶走马车边回答。 “最低二两起保,那不是一个秀才一年收保费都可以收一百两,但听说七品县官一年的俸禄都不到一百两的,秀才比县官还赚钱不成?” “哪像你想的这么简单的!你以为秀才收的保费就都收入到自己的腰包,他们一般都要上交给县令一半的。” “上交一半?山阴县今年三千多考生,不是至少要上交三千两给县令?” “上交那么多是不错,但你就以为那钱是县令一个人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一个人还能独吞?每年县试可说是县衙最忙碌的时候了,衙里那些吏卒都根本不够用,县丞、主薄、典史这样的副官都要上阵帮忙,还要临时雇用许多人手的,这些人难道白干活县令不给钱他们?还有每年县考棚的修缮费县令自然也不会私人掏腰包的,还有上头府里面也要打点些。这样算下来,县令实际所得的也不过是只剩几百两了。” “猴儿你怎知道这么详细的?我看你是块做官的料!” “我二姐夫的兄长就是县里礼房的书吏,这些我又怎的不知道?不过我们程夫子他真是个好人,如果不是要打点上面,他对自己学生那一两保费都不会收的。” “是的,难得我们有同感。” “怎么是难得?我不跟你是同道么?” 今天是程家湾私塾县试前的最后一堂课,程秀才还在学堂里给学生们交待考试要注意的事项,并出了几道模拟题让学生们作最后的练习。陆敏之没有先去打扰他,而是提着肉去找师娘徐氏。 中午的一餐饭,程秀才要请学生们一起在他家吃,徐氏从早上就开始做饭忙碌着,程小艾也在一旁帮她娘的忙。 正在门前水池边洗耦的程小艾忽然一眼抬头看到陆敏之,怔了半天后就羞红了脸:“敏之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嗯,我来找程夫子有点事,师娘在家么?”陆敏之看到程小艾半年多不见,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了。 “在呢,在厨房里炒菜。”程小艾看了陆敏之几眼后又低下头洗菜,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 “师娘好,在忙着做饭呢!”陆敏之提着肉走进厨房,将肉挂到了墙壁上。徐氏虽然以前也生过自己的气,但她毕竟和大婶有些不同,自己今天能有把握和信心去参加科举,程秀才的启蒙教导之功不可没。看在程秀才的份上,自己也应该对她礼敬几分。 “哎呦半年多不见,敏之你又长高了些啊!”徐氏看到陆敏之的有礼有节,也是满脸笑容。人比人就知道高下,徐氏看到现在的陆敏之,百户女儿子的那门亲事她更有些不乐意答应了。只是陆敏之的性子在她看来还有些傲倔,她一时也不能作多想。 陆敏之又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大银锭放到桌上:“师娘,这些银子你先收着,这些年我受程夫子教导功课,也从来没交过什么束脩费,今天又要来求程夫子作保,肯定不能让他破费,我知道程夫子要钱打点上面县官的。” 那两个银锭足有二十多两,差不多够徐氏一家一年的生活费了。徐氏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她本对丈夫保费收得太低有些不满,现在见陆敏之送来两个银锭,也算是弥补了些,她推辞几下也就收了。 私塾门前那株大槐树就要开花了,已冒出了花蕾,可闻淡淡清甜之香。从七岁到十岁的三年多,陆敏之曾见此树三度开花,常在此树下听程秀才讲经授课,与程道生一起探讨经义疑问。 现在,又在这株树下,陆敏之听到程秀才一番话,更是吃了定心丸。 “敏之,你不用多担心你的身籍问题,科举考试身籍主要从父,就算你是个庶子参加科考也没问题。圣人当年有教无类,仆隶之人也曾受教于圣门,以身籍来限制考生本是与圣人之道不合的。何况大周朝如今许多律法都已非一成不变了,本来以前军户子弟是不能科举的,但现在此规已同虚设。所以敏之你不必多顾忌,也不用担心什么。若有什么问题我一定为你据理力争。” 程秀才依旧是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长衫,眉宇间那份从容,那份清傲,让陆敏之看着都很是感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读四书五经读圣人书,满口仁义道德却心中所想的全是读书可得到的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但陆敏之感觉程秀才不是那种人,他的思想境界陆敏之也不敢妄加揣测,但至少感觉他对经书的“道”之一字,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程秀才现在为自己作保,如果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的秀才功名身份是要被革掉的,这对他已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利益了。而以自己现在的身世,出问题的风险也不小。 陆敏之现在已想好了,万一到时出了问题,以致于程秀才的功名被革掉,那么自己只有多花一些银子来补偿徐氏,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帮助一下程小艾和程道生,以报答程秀才现在的恩义。 除了廪保,还有五童互保。顾嘉文是不必说了,死都要跟自己保到一起。而另外的三童,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一个程秀才的儿子,两个是侄儿。如果出了问题,这几个人今年的成绩也要作废,还要被禁考一年。陆敏之估计程道生三人跟自己的互保,也是程秀才作的主。 陆敏之临行前对程秀才跪下磕了三个头:“虽然敏之未正式拜夫子为师,但在敏之心中,夫子一直是我的启蒙恩师,为我传道授业解惑,此恩此德,弟子没齿难忘。” 夕阳余晖中,陆敏之作别恩师、同学们以及程小艾,坐着马车又向会稽称进发。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三人也和陆敏之同挤在一辆马车上,大家挤挤更暖和。顾嘉文则当仁不让地驾马车当车夫,将鞭子挥得啪啪响,将马儿赶的得得跑。大家一路高歌,气势昂扬。 陆敏之挤在马车中,边和他们的歌声边会想起这半年多的经历,也是感慨万千。这半年多时间虽短,却算得是自己人生道路征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回想起半年多前那个月夜凌晨,自己离开陆家木屋就像是在逃难,这半年多如果没有遇到那几个与自己有缘的师友,自己或许还在逃难中。 徐山长、是长者恩师,是他让自己进了会稽书院,又教自己琴艺和修心养性。 苏慕白,是大哥,也是师友,是自己的引路人,是他带自己去见徐山长,是他安排自己进了丙字堂明字斋,又教自己习武,又是他为自己解决了曹千户的麻烦。 顾嘉文、程道生、沈乐平、宋运新,是好兄弟。成了男人后,陆敏之最大的感受就是男人间的兄弟情与女人间的闺蜜好友是有很大不一样的。 前世和闺蜜在一起,最多也是一起磕磕瓜子聊聊八卦电视剧男人好吃的。就算聊天时也要小心翼翼,很多话不能随便说,怕小心眼的闺蜜起疑心伤自尊,搞不好就翻脸了。自己前世没男朋友,如果有了男朋友或许还要更防着闺蜜一点。 但和男人在一起,和兄弟在一起,基本是毫无顾忌了。一起笑骂,一起打闹,一起打架,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一起将这个世界搞个天翻地覆都无所谓。 还有一个不能忘的人——苏青桐,是他帮自己脱了贫困,赚了四千两银子的人生第一桶金。墨香斋对其他话本书稿都是买断制,最多也才一百两的买断费。如果苏青桐不破这个例和自己搞分成制,自己绝对难赚那么多钱。 如果有一天,苏青桐脱下男装换上女装,那将会怎样呢?陆敏之很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38) 三月十六日,陆敏之和顾嘉文、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五人一起去县衙作了身份姓名和三代履历存殁的登记,搞好了考号和考牌。因为有顾嘉文姐夫兄长周书吏的关系,陆敏之几人都不用怎么排队就顺利登记,登记时书帖们也没怎么刁难,考牌背后贴的浮牌上有关几人相貌的描写,书帖们也尽量用了嘉美之辞。 考牌就相当于后世的准考证,这个时代还没有照相机,没法在考牌上贴相片,为了防止顶替代考,只好用简单的几句话描述考生登记时的相貌。 比如书帖们对顾嘉文的描述就是:身高六尺,不胖不瘦,眼微小,鼻梁挺,目有精光。对程道生的描述:身高六尺有差,偏瘦,貌秀,面白如敷粉。对程道江的描述:身高六尺半,身壮、虎目、面微黑。对程道溪的描述:身高六尺有差,微胖,小眼,大耳。而陆敏之看到自己的描述竟然是:身体颀长,目有神采,面白如玉,貌甚佳。 考牌上还贴有考号,听顾嘉文说考号都不错,不会是漏号和臭号。这其中陆敏之给了五两银子顾嘉文去打点周书吏,顾嘉文也没有推辞。若没有周书吏这个关系,恐怕打点都没门路。 考前的一天,有的同学将自己关在房里闭关修炼,有的一起相聚打叶子牌娱乐,有的去游山玩水。而陆敏之也有自己的散心方式,那就是带上弓箭进会稽山打猎。顾嘉文自然是乐意做陆敏之的副手,程道江听说要打猎也来了兴趣,最后程道生、程道溪对打猎没什么兴趣的也跟去了会稽山,欣赏一下会稽山的风景也不错。 在山林中穿行,感受大自然的气息,享受最原始的力量和速度的感觉,让陆敏之很是开怀。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术,也让程道江看花了眼。当年这个程家湾私塾中要自己作揖送礼喊大师兄的大哥大,现在也被自己的箭术给吓着了。小试身手就打了三只野鸡,一只野猪。野鸡被几个小伙伴一起搞了个野外烧烤,而野猪则被顾嘉文扛了回去卖了银子。 半年多来陆敏之已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考前的一夜也睡得很踏实。照例早上五更天不到就起床,神清气爽。考试这几天,沈乐平和宋运新去学院里的宿舍睡了,将床位让给了顾嘉文和程道生。他们也早早起来了,顾嘉文还不错,有说有笑精神抖擞,但陆敏之看到程道生的黑眼圈,就知道他昨晚没怎么睡好。陆敏之递了条热毛巾给程道生,让他敷脸去去黑眼圈。今天排队候考要站半天,考试也要考半天考到天黑,陆敏之真有些担心程道生那身子骨能否经受得住考验。 姐姐陆慧芝也早为自己准备好了考篮,里面装着考牌、笔墨、四个白面馒头,两个咸鸭蛋,一小瓶萝卜干盐菜,一壶凉白开水,一条新面巾,一条粗麻布巾,两只蜡烛,一个火折,还有个小白瓷瓶装的提神醒脑清凉油。顾嘉文和程道生考篮里的东西也一样。他们看到篮子了的东西都赞不绝口。为了给自己壮行打气,小妹陆小琼也破例起了个大早,给姐姐帮忙。 白馒头又香又软,还有热热的温度,那是陆慧芝四更天不到就起来蒸的。陆敏之本不想姐姐那么劳累,说上街买些也一样。但陆慧芝担心今天考生太多馒头早被抢光,隔夜的馒头又冷又硬也不好吃,所以坚持早早起来蒸了一锅馒头,煮了一锅粥。 “姐姐,我们吃了早餐就走,你累了大半天就不用跟我们去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没事的,一定会中的。”喝着清香的热粥,陆敏之对姐姐说道。 “我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跟你们去看看。”陆慧芝笑道,“虽然我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但去看看感受一下那气氛也不错的。” “哥哥,我也要去,我要给你加油!”陆小琼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道。 “你就给你哥哥加油,不给我加加油么?”顾嘉文啃着馒头,看着陆小琼嘿嘿一笑。 “哼哼,我就只给我哥哥加油,猴儿你不是还有你姐姐跟你加油么!”陆小琼不买顾嘉文的帐。 陆敏之摸了摸陆小琼的头道:“小琼,你叫他猴儿有些过了,应该叫他猴哥的,快说声猴哥加油以赔礼,猴哥中了肯定会给你买好吃的。”陆小琼还是很听哥哥的话的,眨眨眼睛看着顾嘉文道:“有好吃的我就喊一声猴哥加油!道生哥哥也加油!”顾嘉文听了这话忙一叠声答应着中了肯定有好吃的。 卯时六点开始搜检入场,陆敏之等人来到县学旁的考棚前,这是卯时还差三刻,那里已排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看那规模,陆敏之估计已不下两千人了,后面还有流水般的人群向这里涌了过来。今天这里将是正座绍兴城最人多拥挤的地方,巡逻的兵丁也有近百人,身穿盔甲手握,在那里或守门,或拦检,或来回走动巡逻。 考生们分五列纵队排在巡检门后,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不许大声喧哗。考生两边站的就是来送考的亲人了,他们的人数规模比考生还多。 顾嘉文的姐姐顾丫丫今天也来了,也带了个篮子,里面装有备考的文具和吃食物。不过她篮子里的东西已基本用不着了。顾丫丫要将篮子的肉干鱼干也送些给陆敏之,但陆慧芝说今天吃些清淡的东西更好,就没有要鱼肉干,只要了些花生米加到了陆敏之的盐菜瓶里。 排队时,陆敏之又看到程道生的娘徐氏和妹妹程小艾也提着篮子过来了。今天程秀才也要来考场为所保考生认保,丈夫和儿子都来考场,徐氏自然也跟来,昨天下午就已进城。程小艾不想一个人在家也跟了过来。 送考的人自然也不许大声喧哗,他们只能目光注视。所以现场人数虽然很多,气氛却是比较静默。但是这静默中,却又一股无形的力量,延续千年的力量。陆敏之想到前世高考的场景也和着差不多,不过录取比例没法比,这里是三千人取三十个,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 卯时到,一声号角吹响,开始搜检放考生入场。 县试的搜检比起后面的院试、乡试要松一些,不是每个人都要严格搜身查检。但还是有些运气不好的考生被重点搜查,他们被勒令解开要带,敞开外衣,还要被守门的兵头上下摸身。毛笔的笔筒也要被仔细检查,整理好的篮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吃的馒头也要被劈开成两半,看里面有没有夹带。 这种时候,如果被搜检的考生稍露厌烦不满之色,那些兵头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刁难,要他全脱了衣赤袒上身,甚至用刀割开他的衣袍口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陆敏之就亲眼看到了有几个涵养功夫还没够的考生露了不满之色,遭到了这样更难堪的遭遇。 超过三千的考生,光搜查就要搜几个小时。漫长的站立等待,既是考验体力,也是考验耐心。不过这种考验对陆敏之来说已是小儿科了,曾经弯弓搭箭,蹲着马步头顶一碗水都能长久一动不动,现在站一站又算什么?寂静的无聊中,徐山长曾经教的那些琴曲在脑海中流淌回响起来,身在荒野,如临仙境。 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快到自己了。前面的顾嘉文还算运气好,没有被搜身,只被瓣开了馒头看看有没有藏夹带。那个兵头的手已摸了很多人的身子,再去摸顾嘉文的馒头,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吃得下去。 然而,程道生却没那样的好运,他被一个兵头捏开了馒头,有被一个兵头摸了身,那兵头一双大手在他全身上下摸着,只差没去摸他的脸了。陆敏之看到那兵头摸程道生的身时,双眼还冒出了兴奋的光芒,难不成他将程道生当姑娘在摸了?一旁的徐氏看到儿子被那样对待,怒得眉毛倒竖,差点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了。 还好程道生涵养好,一动不动没露出半点厌烦之色,总算没有被更严厉的割衣对待就放过。 轮到陆敏之了,那个兵头一看到他,也双眼冒光。 不过,陆敏之用眼神冷冷看了那兵头一眼,那兵头就一时有些被震慑住,没有敢动手。他在陆敏之的眼中看到了一股令他害怕杀气,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猎物被猎手锁定的杀气,让他不敢动弹。 篮子被左边另一个兵头翻了翻,拿出考牌对了对后,陆敏之就提着篮子跨过了巡检门。 转身一望,只见姐姐陆慧芝,妹妹陆小琼,还有程小艾都踮着脚在向自己张望,目光中尽是关切鼓励之意,陆敏之对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放心。 考棚四周都围了栅栏,只开了南、北两个门。南门称为辕门,专供那些兵丁杂役进出的,考生不从南门进。北门又称为“龙门”,考生、考官、监官都从此门进。此时还不能进“龙门”,要在门前的侯考大院里等候着被点名,被廪生认保。考号排后的考生,站在这里又要等一个多时辰。 由于前面周书吏的关系,陆敏之、顾嘉文、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五人的考号都比较靠前,很快就被点了名。 “五十八号考生顾嘉文!”监试官大声点名。 “学生顾嘉文到!”顾嘉文上前应名。 “山阴县廪生程德明保该生!”程秀才在一旁唱保。 然后顾嘉文就领了试卷,向圣人牌位三鞠躬,然后进了“龙门。” “五十九号考生陆敏之!”监试官大声点名。 “学生陆敏之到!”陆敏之上前应名。 “山阴县廪生程德明保该生!”程秀才在一旁唱保。 然后陆敏之也领了试卷,向圣人牌位三鞠躬,进了“龙门。” “六十二号考生程道生!”监试官大声点名。 “学生程道生到!”程道生上前应名。 “山阴县廪生程德明保该生!”程秀才在一旁唱保。 (39) 现在的试卷上还没有试题的,只是有首卷和答题卷。陆敏之领了试卷提着考篮,终于进了传说中的科举考棚,只感觉一股烂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 县考棚一年才用一次,刮风下雨经常被淋,有霉味也算正常。 考棚里还有一排排,一列列的小隔间考舍,又称号舍,考生就坐在那里考试答题。 陆敏之看那考舍小得就像后现代的电梯间。不过那布满灰尘散发霉味的木考舍其豪华度是不能和电梯间比的。然而,这考舍还谈得上什么豪华度,只要不漏雨木板没长虫子然后不在厕所旁边就算是天上人间了。 进了考场就不许说话,平时爱说笑的顾嘉文此时也闭了嘴,提着篮子默默找五十八号考舍。 顾嘉文的方向感很强,很快就在几千个考舍中找到了五十八号,陆敏之也跟着他找到了旁边的五十九号。然后程道生也来到了隔几个的六十二号。 虽然陆敏之和顾嘉文就在隔壁,但想作弊照抄也基本不可能。考舍只留前面一个门口,左右后上都有木板隔着,而且前面那个口也有一块木板拦着,考生进了号舍后直到交卷就不能出来,出恭也要先打报告领牌,有手提的巡逻士兵跟着去厕所。 号舍里两块木板横在半中腰,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拆下来一块,一块当桌一块当椅。 幸好自己考舍的木板还不是霉得要烂,也没有长虫子,陆敏之拿出考篮里姐姐放的粗麻布巾擦干净了木板,坐在那里神定气闲,等着考官出题。 所有的考舍都向北开门,考生也都坐南朝北。北面是君位,南面是臣位,只有皇帝和府衙堂官才能坐北朝南。现在考棚里北位虚设尊位,主考官坐在东面,监试官坐在西面。 陆敏之坐在考舍中,也只能看到前排的考舍木板。前后左右上都只能看到木板,发霉的木板。整个考场虽然有超过三千多人,但陆敏之坐在考舍中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如同置身荒芜的沙漠。 不过在陆敏之看来像置身沙漠,在其他大多数考生看来身在考舍是如同置身监牢的,顾嘉文和程道生考后散场都说是这种感觉。 这样的“监牢”,即使一路顺利都至少要进五次,那些一次没过要重考的不知要进多少次,受多少折磨折辱了。科举考试的终点殿试中坐的是皇帝,说到底是为皇帝选拔治理王朝的大臣小臣。没有几个皇帝喜欢高傲的臣子,在通向胜利的终点前要折磨尽他们的傲骨才更好。受尽这样的折辱还能保持傲骨的,陆敏之只能说他们真的在圣人书中得到了一种“道”,有一种特别的操守。 在等待考官出题前,先到的考生已可以开始在首卷写上自己的姓名考号以及三代履历了。 陆敏之也磨耗墨,提笔在卷上开始写了: 高祖父陆讳经民,躬耕,高祖母夏氏 祖父陆讳传佑,躬耕,祖母程氏 父陆讳承轩,府生员,母沈氏 五十九号考生陆敏之 要三代名讳履历都写,陆敏之估计这也是遵循儒家“慎终追远”的用意。县试的试卷不用弥封,阅卷官是可以看到考生姓名和他三代履历的。如果三代都有功名,那就是书香世家了,考官看到这样的试卷可能要更仔细批阅,甚至是特殊照顾优先录取。 在写到“母沈氏”三个字时,陆敏之顿了顿,但还是坚决不按族谱来,不在前面加一个“庶”字。要是万一被复核审查了,就让你们去查吧,老子也不管那么多了。 写好履历中午都已经过了,陆敏之肚子有些饿了,开始吃起馒头来,吃口馒头再吃口盐菜,再喝口凉开水,似乎也不错。只是不知那些分在厕所臭号旁的同学们,你们怎么吃得下去的? 待所有的考生,所有的监试官和巡查兵丁都进了场后,又一声号角吹响,南北门都被关上,两队持枪士兵把守门前,待考试结束前都不许一只猫狗出入了。 监试官宣读了考试纪律后,主考官也就是县令此时也终于开始出题。试题是写在了几张纸上,然后将这些纸贴到灯牌上,由十多个兵卒高举着灯牌到处走动,考生门看到灯牌上的题目,记在试卷上。这个时候考生可以站起来看题。有些个子矮的同学还得站到椅子上才能看到牌。而那些近视的同学就更悲催了,只有等兵卒举牌到附近才能看清上面的题目。 陆敏之目力极好,老远就看到了题,上面是两道经义题,一道大题出自论语:君子和而不同。还有一道小题是截搭题:及尔偕老,可一言而尽也。 两题都是要求写一篇三百到五百字的八股文。 学生们最怕的就是截答题了,那些题目是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两句经文各取一半搭在一起,给人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考生往往不明白主考官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破错了题。而开篇的破题错了,后面的文章再写得天花乱坠也是离题万里不及格。 没有贴经、墨义之类纯考经书背诵的简单题目,那种题是唐朝科举考试中的题目形式,在本朝已被淘汰。至于诗赋和算术,应该是明天第二场再考。 现在县尊出的这道截答题:及尔偕老,可一言而尽也。陆敏之刚看到题目也蒙了下,县尊大人你这是在出言情作文吗?不过陆敏之认为县尊大人肯定不是话本看多了,他出这题也肯定有“微言大义。” 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陆敏之记起“及尔偕老”出自诗经卫风氓: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陆敏之觉得其实这里是很容易搞错的,如果经书记得不清楚,就会误认为是出自诗经邶风击鼓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可一言而尽也。”出自中庸第二十三章: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这样看来,”及尔偕老”与“可一言而尽也”有什么联系呢?似乎联系还不是很明显,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 陆敏之只好再在脑海中搜索,将诗经和中庸有那两句话的全篇文章回忆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些联系的蛛丝马迹。 诗经卫风氓这篇还有一句话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一个有“士贰其行”,一个有“为物不贰”,这里“贰”与“不贰”恐怕就是题眼和联系了。 但是“贰”这个字还难以发挥,再联系上下文,陆敏之感觉真正破题的关键在一个“诚”字。这个“诚”字这题中也就是“专一”之德。 所谓“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 地,一撮土之多。因其专一而至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山,一卷石之多,因其专一而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水,一勺之多,因其专一而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 不过在经书中,“专一”还有一个更文雅的说法,就是“纯一”。所谓“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想到了这个“诚”字和“纯一”,陆敏之就很有把握破这道题了。 至于“君子和而不同”就更简单了。 直接破题:君子以气相和,以道相合,同则比附阿谀也! 时间还早,陆敏之也不急着马上答题,优哉游哉磨起了墨,先在草稿上打一下稿,练一下书法和手感。答卷纸不是白纸,而是用纵横的红线划了一个个的小格子,按规矩字是不能写出格的。如果哪个同学因为紧张手抖,字写出了格再好的文章也录取不了的。 在这监牢般的考舍里,在这一个个小格子写字,简直就如戴着镣铐跳舞。如果平时没有练出过硬的书底,此时不说字写出什么“气韵生动”来,就是写端正不出格都比较困难了。毛笔的轻重缓急可不像钢笔那么好把握,而且是悬腕而写。这困难可想而知,想当年高考时自己因为紧张钢笔字都写得跟鸡爪一样的。 第38章 放榜 九声铜锣敲响,鸣金收兵,第一场考试结束。陆敏之提前一个时辰已做完答卷,又反复检查了几遍,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坐在监牢般的考舍里滋味有些不好受。 此时已过晚上六点,天已经渐黑了,之前考场已点起了许多蜡烛,一片烛光辉映。铜锣声敲响后,那烛光又齐齐被吹灭,只剩下巡逻兵卒举的牌灯在那里闪烁。 交了卷出了考棚的龙门,陆敏之回头等了一下,顾嘉文和程道生也随后交了卷出来。程道生身子本是娇弱,昨晚一整晚没睡好,今天又身心被折腾了一天,在恶劣的环境中他还能撑到现在没倒陆敏之也是有些佩服他的意志力。今天考到一半时就有好几个考晕了被抬了出去的。 出了龙门后的程道生向陆敏之报了一个胜利的微笑,陆敏之在人群拥挤中看到他那个笑容,真是既美又虚弱。果然没猜错,程道生忽然一下没站稳摇摇欲倒。陆敏之忙分开人群上前搀扶住他,顾嘉文也忙去扶住了他的另一边。 “道生啊,你这身子骨可以后要加强锻炼一下了,咱爷们可不能像娘们一样娇弱!也不能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顾嘉文估计是在考舍里憋坏了,刚出考棚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猴儿,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陆敏之敲了顾嘉文一下。 “你们放开我,让我自己走。爹娘在外面看到我这样被人扶会担心的。”程道生用力挣脱了陆敏之和顾嘉文,倔强地用最后剩下的一点体力,自己挺住。陆敏之听他这样说,也只好松了手虚扶着他,以免他被拥挤而出的考生挤倒。 出了巡检门,外面果然还站着许多来接考生的人群。他们大多数手里都提着灯笼,一片灯烛之光将夜幕都照亮了,让这本还有几分清冷的暮春之夜也添了几分暖意。 陆敏之在排成长队的人群中扫视,一下就看到了几个熟悉亲切的身影。姐姐陆慧芝、妹妹陆小琼,顾丫丫,程小艾,还有程秀才夫妇都站在那里,手提灯笼翘首以盼。 “哥哥,哥哥出来喽!”陆小琼眼尖一下也看到了陆敏之,惊喜地呼喊起来。她提着灯笼正要往前冲,却被姐姐陆慧芝拉住,让她不要急,哥哥马上就会过来了。陆敏之看到姐姐妹妹那一刻,感觉在“监牢”里的所有辛苦也都值了。 徐氏看到儿子苍白虚弱的脸色,既爱怜又心疼,要儿子今晚一起去悦来客栈住,顺便去弄点什么好吃的给他补补。程秀才却反对这个建议,说考场那种环境绝不能吃什么油腻荤腥,一定只能吃清淡一些的,等明天考完再补也不迟。程道生也怕娘的唠叨,还是坚持跟陆敏之一起去李军头的出租屋休息,徐氏现在也不强扭只能由儿子去了。徐氏还要跟着一起去出租屋看看,程道生又坚决不要娘跟着,徐氏也只得作罢,再三叮嘱了几句才和程秀才、程小艾一起回客栈去了。程秀才和程小艾虽然没多说什么话,但陆敏之也感到了他们目光对自己的关心之意。 送走爹和娘,程道生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要栽倒,陆敏之早就防备着他要倒了,及时扶住了他,又将他一把扛起,背在了身后。以自己现在能搬五百斤石头的力量,体重不过百的程道生背起来也不过像是背个书包般轻松。 “哈哈,哥哥你好棒,你是大力勇士哦!”陆小琼看到哥哥累了一天不仅没倒还能背人,也是笑靥如花地高兴着。 “敏之,快让我来让我来,你看起来也像个姑娘般秀弱,怎能让你背人,咱爷们怎好意思一旁袖手看着!”顾嘉文听到陆小琼的赞美,也争着要背人了。 “不用抢,我背一程,你背一程。”陆敏之决定也给顾嘉文一个表现的机会。 “快放我下来,我哪像你们说的那么弱路都不能走了”程道生脑子还是清醒的,听到两人的对话后红着脸开始抗议。 不过抗议无效,陆敏之没放下他,程道生挣扎了几下后也只得作罢。 回到李军头的租屋,饭菜都已经做好,还在锅里热着呢。一盘煎豆腐,一盘醋溜白菜,一盘清炒土豆丝,一盘白萝卜外加几个白嫩的煮鸡蛋。饭菜是姐姐和顾丫丫一起做的,看起来虽然清淡,但是色香味俱全,而且豆腐和煮鸡蛋也可以补充些营养。陆敏之吃得很是香。 吃了饭后,程道生就去躺着休息了。陆敏之和顾嘉文现在还睡不着,又跑去书院找沈乐平和宋运新玩了一会才回来睡。 第二天照例要五更天就起床,昨天的排队搜检候考点名今天还要折腾一遍。不过陆敏之看程道生黑眼圈消了,脸色精神也比昨天好了许多,知道他昨晚因太累而睡了个好觉。这孩子身体虽娇弱,但意志力和恢复力却是挺强的。 进了考场已是中午,果然不出所料,今天是诗赋和算术一起考,考完今天这场就可以等着放榜了。 今天这场对陆敏之来说,是带有金手指的,考起来更是轻松。 首先把最轻松的算术题解决掉,总共五道算术题,四道小题一道大题。那道大题陆敏之一看简直比那天课堂上许夫子所出的“和尚吃馒头”还容易,陆敏之用二元一次方程法不到三分钟就算出了答案。四道小题更是不值一看,不过是几道运算题,稍难一些也就是带了分数和小数在其中。不到一刻钟四题都解决。但是其他没经过现代数学训练的同学们就做得不是那么容易了,算得头晕脑胀算不出来的也有不少。 两道诗赋题,一题是“渔歌入浦深”,一题是“二月春风似剪刀。”要求是依据题中的意思各写一篇五言和七言诗,不限韵。 第二题那个二月春风似剪刀的,陆敏之闭着眼睛都知道是在咏柳了。第一题稍稍回想了一下,也记起了是王维的一首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首的主题应该是“隐逸”。 不限韵就更容易了,关于咏柳和隐逸为主题诗陆敏之倒是记得不少。学习了四年诗赋,陆敏之现在吟几句诗也没问题了,见时间还早坐着没事就自己琢磨了起来。参加县试的大多是少年,大家的诗赋水平都那个样,毕竟神童是少见的,陆敏之觉得就算不抄诗自己搞出两首都过关没问题。 今天做完试卷剩下的时间更多,陆敏之坐在“监牢”里太无聊,用剩余的时间又搞出了两首诗,最后择优选择了两首写在了答卷上。 考完了休息一天,第二天上午辰时正就可以去县衙前看榜了。 三千多考生,六千多张试卷,县尊大人竟然在两天之内全部阅完定出优劣录取出前三十名,陆敏之觉得也是神速。 后来陆敏之才知道,这种阅卷并非要一张张试卷打出分数,然后按两张加起来分数高低录取,而是用比较残酷的淘汰制。 首先,书法不过关淘汰,内容都根本不用看。 笔画歪扭没达到“笔画通达”的淘汰。 笔画已通达但没达到“体格端正”的淘汰。 体格端正但死板无生气全篇之字大小气势不一没连贯一体,没达到“气韵生动”的淘汰。 气韵已生动但紧张手抖了一下,写出格了的也被无情淘汰了。谁叫你心里素质不好手抖的?这种小考都要紧张手抖,将来殿试在九五之尊的皇帝面前考试岂不要吓尿? 有过硬的书底加过硬的心里素质,终于通过书法关,但经义八股文开头破题就错了的也淘汰。 这样淘汰下来,第一场能剩下来就几乎不到五百人了。 第二场诗赋和算术,五道算术题错了三道以上的淘汰,诗赋不按格律不押韵的淘汰,立意错了的淘汰。这样第二场能剩下的也几乎不到五百人了。 而这两场五百人都有名其中的,几乎不到三百人。 然后,县尊大人才拿出这剩下不到三百人的试卷,仔细其中的八股经义文章和诗赋,比较优劣而取。 八股文章的优劣主要从“文”和“理”两个层面来衡量。“文”就是辞句的文雅简洁对偶排比文采等等,“理”就是文章的条理清晰,义理的通透。综合起来从下到上“文理不通”、“文理平通”、“文理畅通”、“文理清通”四等,而不是像后代一样具体打多少分。如果是“文理不通”的狗屁胡说歪曲经义,不用说淘汰。“文理平通”的就是勉强通顺,但没什么出彩,要再看诗赋如何取舍。 而诗赋的评阅也是笼统不打分的,主要看有没有“意境”和“灵气”。如果仅只是格律正确和押了韵,但毫无意境和灵气,写得粗俗不堪像是薛蟠写的诗,也是难入县尊大人的法眼要被淘汰了。 这样一层层淘汰下来,最后剩下的三十个再来排名就比较容易了。不过也正是由于没有打具体的分数,评价标准的笼统可以让县尊大人上下其手,在其中安排几个有关系的名额。 陆敏之和顾嘉文、程道生一起去看榜,未到县衙前,就早已看到前面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惊喜声,欢呼声,叹息声,痛哭声也如交响乐在那里响起。 现在不是考场没有不许喧哗的纪律,考生们憋了几天的情绪在看榜的那一刻都倾泻了出来。 顾嘉文是个急性子,实在受不了陆敏之和程道生这个时刻还慢悠悠地渡着步,离贴着红榜的县衙墙壁还有几百米时就冲了上去。 “案首!案首啊敏之老大!”顾嘉文看了榜后就分开人群,张臂高呼着往回冲了。 “我是案首?”陆敏之压住心中的喜悦,“那你和道生呢?” “中了中了,咱爷们都中了!” 顾嘉文高呼着冲过来和陆敏之拥抱在一起。陆敏之力气大,分开了顾嘉文的熊抱,让他去跟程道生抱在一起,自己也跑过去看了榜。 果然,大红榜上最高位置第一个就赫然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陆敏之。 然后下面第二名,曹元洪。第三名,程道生。顾嘉文排在第十八名。最后末尾倒数第三名:陆宗学。榜上没有找到程道江和程道溪。 程秀才的学生竟然中了四个,陆敏之真为他感到高兴。只是不知这个曹元洪是什么人?明天去一起入县学,一起拜见县尊大人就应该知道了。 按规矩,县试中每县的前三名在府试时要受到知府“提堂考”的待遇。而绍兴知府就是陆敏之曾在徐山长书斋中见过的“刘使君”,已受他亲自考过一次,再去受他当面“提堂考”也不怕了。 程道生也挣开了顾嘉文的熊抱亲自来看了榜,他看到榜单的情况后,只是略点了点头,也不见露出什么喜色。 县试中了,只是科举征程万里长途的第一步,实在也没什么好喜的。不过一起庆祝一下再壮一下士气也是可以的。 “既然都中了,那我们抽签,谁抽到签谁今晚请客啊。”陆敏之提议。 “抽个屁签,你案首不请客还要我这十八名请客,我不服啊!”顾嘉文抗议。 “嘉文言之有理。”程道生附议。 第39章 曹元洪的挑衅 三月二十一日,是入县学拜见教谕、县尊之日。县学就在考棚的西侧,陆敏之前两天考试是就已见过了,规模比起会稽书院要小许多了。不过麻雀虽小五内俱全。一般学宫里的标配建筑泮池、文庙、明伦堂、尊经阁、射圃、舍馆等山阴县学里也有。 入县学的一步,就是在泮池旁由教谕率领,举行入学前的礼乐仪式。泮池,就是一个半圆形的水池,学生们围绕着水池列席而坐。为什么这个池只能是半圆形呢?陆敏之觉得应该有两层含义在内。 其一是要告诫学生们自己的学问德行还像一个半圆,还未圆满,不要骄傲自满,要戒骄戒躁继续谦虚努力。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骄,大概就是这半圆泮池的象征意思。 其二这种设计也是有尊卑礼法在其中。这个半圆形的水池,缺的一半是北面,而非南面。北是君位,只有君主才能坐北朝南,学生们围着在水池旁也只能坐在东、西、南三方,而不能坐在北方,这和考棚里所有考舍的座位方向坐南朝北的设计也是一致的。在远古时的周朝,诸侯的学宫称泮宫,天子的学宫称辟雍,只有辟雍里的水池才能是圆形的,哪个诸侯国也把自己的泮池建成圆的,那就是越礼想造反了。 三十个新入学的学生,也是按名次来排位而坐,陆敏之坐在西边第一位,下手是曹元洪,然后再是程道生按名次排下去。堂兄陆宗学坐在西边的对面,陆敏之与他关系甚是陌生,不过像是点头之交。曹元洪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浓眉厚面,下巴右侧有一颗痣。陆敏之还不知道他底细,也与他只是点头之交。 由于近几十年书院私学兴起,县学、府学等官学的衰落,县学里很是冷清,学生基本是在那里报个到的,教谕、训导们也忙着自己的其他事很少来县学里。所以今天这个什么入学礼乐仪式也只是敷衍一下了事的,那气氛还不如会稽书院里射礼课仪式隆重。 县教谕黄成赞年已近四十,是个举人出身,已考了十多年还没考中进士,但依然心不死准备明年还要上场去搏一把。他的心思也没放在县学上,现在主持礼乐仪式陆敏之都看他有些心不在焉。 列席而坐同饮一杯米酒后,同学们在黄教谕的带领下开始唱起了入学诗歌,这就是“礼乐仪式”了。 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思乐泮水,薄采其藻。鲁侯戾止,其马蹻蹻。其马蹻蹻,其音昭昭。载色载笑,匪怒伊教。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 由于旁边还有一些“观礼”的围观群众,黄教谕虽然领唱得没激情,同学们却是唱得很是声音洪亮。 陆敏之也跟着一起滥竽充数地唱着。只是诗经鲁颂泮水原诗中那种旌旗飘飘马匹昂昂献俘饮酒鼓乐欢宴的热闹场景,陆敏之现在只能自己脑补一下了。 泮池礼仪之后,就是由黄教谕率领学生去拜偈文庙。县学文庙的规模比较小,只有一间大些的殿宇,也称大成殿。殿中央靠北摆放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神龛牌位,龛前立有一尊汉白玉石像,正是孔圣人。 陆敏之读了五年圣人书,现在也是第一次见到圣人的遗像。圣人不能说是帅,但看起来也很有智慧,很亲切的感觉。陆敏之觉得用颜控的角度去看圣人是有些浅薄了。死后两千年还遗有强大的力量,让一代代君主也要祭拜的人,恐怕也只有圣人了。圣人的石像前还侍立有四尊小像,右手边是颜渊、曾子,左手边是子思、孟子。这四人在不同的朝代地位有不同,在本朝大周朝地位较高,被封为“四亚圣。” 陆敏之由于是案首,现在一起拜圣人时拥有了“拈香”的荣誉。陆敏之接过黄教谕的香后,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对着圣像首先徐徐跪拜下去,然后其余的二十九名新入县学生也在陆敏之身后跟着跪拜下去。 由黄教谕率领,大家一齐诵读了一篇论语中的“圣言”后,起身,待案首陆敏之将香插上香炉,然后大家再一起三鞠躬,徐徐转身退出。 接下来就是要去明伦堂拜见县尊,聆听县尊的入学训导了。 来之前陆敏之已经打听到了,山阴县令姓梅,名梦江,湖广荆州人,两榜进士出身,曾求学于天下五大书院之岳麓书院。 明伦堂就是平时县学中讲经教学的地方,一般县官接见学子训政讲学也在这里。只是因为现在官学衰落,明伦堂平时基本都见不到人影只有蜘蛛在那里结网。黄教谕率着学生们整齐进入明伦堂,陆敏之只见堂上靠西边的席位上端坐着一个头戴乌纱,腰系革带,身穿七品墨绿色文官袍服,年约三十出头的儒雅男子。陆敏之猜着他就是梅县尊了。这县尊年纪也不大嘛,咋一看还像个电视剧里当红的小生。 梅县尊的左右下手位还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人,不过没有头戴乌纱身穿官府,只是头上梳着发髻插着木簪身穿寻常袍服。那两个中年男人见黄教谕进来了,也站起了身。陆敏之估计他们两个比黄教谕要矮一截,估计是县学的训导了。 在黄教谕的唱名下,以陆敏之为首,向坐着的梅县尊逐一行了拜礼。此处只行拜礼不行跪礼,因为这里是县学不是县衙,县学里以圣人为尊。而县尊也只能算是录取学生们的“座师”,也就是半个师父。“座师”与被录取的“门生”之间关系是可疏可亲的,疏远的此次见面可能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而亲近的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历来朝廷中势力派系的形成也多有座师与门生的关系在其中。 正是因为有“座师”这个伯乐看中自己的文章,自己才能被录取跨过科举仕途的一道道门槛。古代的考试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答案,录不录取以及录取的名次都有县尊个人的口味喜好在其中。你的文章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多么的好,但就是不对县尊大人的胃口不录你也是没理由找茬。 所以陆敏之现在看到梅县尊,也是倍感亲切。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对他躬身行礼时也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梅县尊受了学生们的拜礼之后,命学生们依次坐下,开始例常地向新入学的县学生讲学。讲的内容无非是再接再厉戒骄戒躁博学慎思明辨笃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不外乎四书五经圣人之言。虽然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套路话,但陆敏之和众学生们也都正襟危坐恭敬聆听。 “陆敏之,曹元洪、程道生,你们三人随本官来尊经阁一下,其余诸生就在明伦堂或自修或切磋,不得喧哗。”梅县尊讲完套路之话后,又下了一个命令。 尊经阁在明伦堂之后,就是藏书的地方,不过就是一个小图书馆那么大。来到这里后,梅县尊逐一对陆敏之、曹元洪、程道生三人的文章赞美了几句,又指出了其中一些不足,又告诫三人要戒骄戒躁好学不厌继续求学向道,最后手写了三封书札交给了陆敏之三人,算是后面府试受知府“提堂考”的引荐信。 陆敏之接了书札向梅县尊躬身拜谢,正要随程道生一起告辞而出时,又被梅县尊单独留了下来。 “陆神童,你考场上写的诗论才学固然也算是不错的,但论意境灵气和浑然天成,都比起你原来那“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神童诗的水平要下降了些,怎的年岁渐长,反而不如初了?”梅县尊看着陆敏之问道,神情有些严肃。 陆敏之没想到梅县尊单独留自己下来是要问这问题,顿时有些囧。你老也真是眼光不赖,我写得再好怎能和那些传世之作相比?不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县尊大人教训得是,学生惭愧。学生资质本是愚钝,以前之作不过是灵气偶聚而得,这几年灵气似乎厌之不来了。”陆敏之低头回答,只求县尊不要再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梅县尊听了这个回答,严肃的神情如浓云散开了些:“你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算是能知过,或许是你这几年读书一心求功名之故。诗赋之道,切忌功利心过浓,多一分功利则少一分性灵。身在科举途中,功名不可不求,若求之过度而失其本心,则得不偿失了。” 陆敏之觉得梅县尊说的话也甚是有理,古来的大诗人似乎没几个是身在功名利禄场中能写出好诗的,于是对县尊连连点头称谢教诲,心想这梅县尊估计应该也是诗赋科的进士吧。 “你若中了秀才后,想去岳麓书院读书求学,我可以帮你写一封推荐信带给岳麓书院山长。” 陆敏之最后告辞而出时,又听到了梅县尊这一句话,更是感激得又对了拜了三拜。希望这梅县尊日后还能相见,而不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出了尊经阁,又回到明伦堂,刚进堂门口,陆敏之就听到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兴国兄,跟你讲个笑话。什么官婢官妓的儿子也有脸来参加科举,而且还能被录取,位置排名还那么靠前,我真是有些搞不懂了,咱大周朝的王法似乎是乱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第二名,浓眉厚脸,下巴右侧有颗痣的曹元洪。 陆敏之现在定神一看,竟发现他的眉眼与曹千户有几分相似。 “你他娘的嘴巴这么不干净,是在说谁呢?”顾嘉文猛地起身,走到曹元洪旁边指着他的鼻子问道。 曹元洪楞了片刻,二话不说,站起来猛地一拳向顾嘉文当头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曹元洪那一拳顾嘉文几乎闪躲不了。但陆敏之已及时冲了过去,一把拉开了顾嘉文,右手挥拳一挡,同时又一拳向曹元洪的厚脸砸去。 只是那一拳,也被曹元洪及时挡住了。两拳撞在一起,发出轰然的碰撞声。 陆敏之站着没动,曹元洪却向后退了两步。拳头上也肿起了红印。 在其他同学的众目睽睽注视下,曹元洪又羞又恼,却一时有些忌惮陆敏之,不敢再动手。他自幼跟二伯曹千户习武,本以为天资不错文武双全,没想到现在竟然一拳败在那个他本瞧不起的官妓之子手中。 顾嘉文还要冲上前去动手打人,却被程道生拦了住:“嘉文你冷静点,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现在的主要目标是考上秀才,而不是跟人打架斗殴!匹夫之勇何益之有?” 陆敏之听了程道生这话,握紧的拳头也松了松。的确,现在还不是打架惹事的时候,努力读书考上秀才才是正经事。 “曹元洪,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文斗不武斗呵,老子照样还要光明正大有脸去参加府试,照样压你一头,不信你等着瞧。”陆敏之也劝了劝顾嘉文,然后对曹元洪下了战书。 陆敏之大伯的儿子陆宗学,也只是在一旁冷静地旁观着,沉默一言不发。 第40章 春梦了有痕 三月二十八日是府试时间,剩余的七天陆敏之决定一半温书复习一半优哉游哉渡过。顾嘉文心态和身体都不错,差的是经书的熟练度,陆敏之要和他一起背书吟诗。程道生经书的掌握甚至已超过陆敏之,达到“倒背如流”的境界了,他差的是身体有些病娇,陆敏之要拉着他一起去爬山,散散心锻炼下筋骨培养下元气。 今天三月二十二日会稽书院放假,陆敏之与顾嘉文、程道生、沈乐平、宋运新一起昨夜玩叶子牌玩到深夜,大被同眠,于是今天起来得有些晚了。不过这晚也是相对五更天来说的,其实早上七点就起床了。想当年在大学时每逢周末时能早上十二点起来吃个中饭都算是早的了,如果现在还那样被苏探花知道了恐怕要训个狗血淋头。 陆敏之和四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一起大被同眠,刚开始还有些浑身燥热脸红耳赤不适应,但后面也渐渐平静安稳了。大家都是正经人,虽然滚在一起说笑打闹不可避免,但基本没做什么逾距过分之事。 一夜好梦,陆敏之醒来时竟发现自己的裤裆有黏糊糊的稠液。春梦了有痕,醒时独惘然。 陆敏之只记得梦中那个背影穿着会稽学院的白底青衿学服,头插玉簪。长发及腰,窈窕无双。他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追到一个水草清澈的湖边,终于将他追住,从背后用力抱住了他。那人又像泥鳅一样从自己的怀抱中溜走,回眸一笑,轻解罗衣,纵身跳入湖中,自己也紧跟着脱了衣跳入湖。湖水绕身清凉温柔,那人也回身如柔柔春水般缠绕过来 陆敏之醒来是还依稀记得那人回眸一笑的模样,好像一个人——苏青桐。 成了男人后的第一个春梦,竟然梦见了苏青桐。陆敏之现在更迫切想知道苏青桐到底是男是女了。 “你们现在还不滚起来,简直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沈乐平第一个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一通拳后又回房里吼着。 “快起来道生,咱们爬山去!”陆敏之上去楼上换了件亵衣,洗漱后又下来了。 程道生要起床,却被顾嘉文和宋运新一左一右按住,说还早继续温存不管那两个早起打鸣的公鸡。 “你说谁是公鸡!”沈乐平上前一把掀了他们三人的被子,拉起顾嘉文就挥拳要揍。剑眉虎目的沈乐平发起威来甚是吓人,顾嘉文也吓得顾嘉文赶紧求饶。 “好吧好吧,你不是公鸡,你是闻鸡,天不亮就起舞的闻鸡。” “兔崽子,老子揍死你!”沈乐平一顿拳头就向顾嘉文挥去。 “救命救命敏之老大!”顾嘉文一边招架一边痛得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 “乐平兄,你拳法打得好,不过你会射箭么?”顾嘉文蹲在院子前一边用木柄牙刷洗口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似乎已忘记了刚才的被揍的痛。 “他会。”宋运新倒是帮沈乐平回答了。 “有多会?”顾嘉文吐了一口吐沫。 “百步穿杨。”宋运新一边用棉布巾洗脸边回答。 “你一定在吹牛!百步穿杨那是敏之的技能?他怎么可能有!他要是也有那技能,我就” “你就怎样?”沈乐平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就让敏之跟你比一比,输了的请客,上醉仙楼!” “滚,我今天要跟道生一起去爬山,谁有兴趣去射箭!” “你不是说要陪我背书的么,今天咱们一起去会稽山射箭打猎,后面就可以免一天陪背书!” “我抗议,敏之你已经说了今天要跟我去爬山吟诗的,肯定不会言而无信的吧!”程道生用他的桃花美目看着陆敏之,倒是让人很难以拒绝。 “打猎太鲁莽武夫了,还是爬山吟诗更风雅些,我同意道生的意见!”宋运新箭术技能比苏青桐高不了多少,感觉去射箭打猎比较丢人。 最后顾嘉文和沈乐平要去射箭打猎,程道生和宋运新要去爬山吟诗,两边吵得好不热闹,都要拉陆敏之入伙。陆敏之夹在两边之间,一时也不好决断。虽然自己更倾向与去打猎,要让自己的神射箭术将沈乐平的虎躯震服几下,但是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道生去爬山吟诗,放他的鸽子也不太好吧。 “不如让我先问天卜一卦,看今天到底去干那件事吉利些吧。”陆敏之摸出一个铜板提议,“爬山吟诗为柔为阴,射箭打猎为刚为阳,铜前正面朝上为阳,背面朝上为阴,让我来先问一下阴阳。” 四人听了陆敏之这话都没什么意见,陆敏之手一扬,铜钱往上翻了好几个筋斗云,然后如落叶坠落,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在四人的吆喝声中,那铜钱竟然最后既没有正躺,也没有反躺,而是滚到了一块石头边侧身而立。 这时,陆小琼刚好从楼上走了下来,蹲着身子捡起了那枚铜钱。 “啦啦啦,我再抛一抛!”陆小琼说是在抛,其实是看好了正面朝上,然后轻轻放到了地面上。 “啦啦啦,正面朝上啊哥哥!去打猎吧带我也去吧!”陆小琼扑闪着大眼睛看向陆敏之求道。顾嘉文看着陆小琼欢呼一声,又说要给她买好吃的,而程道生和宋运新则黑线了。 陆敏之也知道妹妹从小在乡野间长大,来城中住久有些闷得慌了,带她出去玩玩吹吹风也不错。 “小琼,你一个姑娘家要娴静一点知道不,跟哥哥他们出去疯野做什么,上来帮姐姐磨墨是正经!”陆慧芝在楼上喊了起来,给正兴奋的陆小琼泼了一盆冷水。 陆敏之还准备要把姐姐也带出去散散心玩玩的,她天天在家做饭写书也太辛苦了她。现在见她这样说,知道她是肯定不会出去的了。姐姐已经十五岁,跟一伙少年出去玩在这个时代估计要被人说闲话什么的,但妹妹陆小琼才九岁啊,也顾忌那么多干什么? “不嘛,我就要跟哥哥出去玩嘛,就玩一天好不好嘛姐姐!”陆小琼眼泪啪啪掉地哭着求情,陆敏之也帮着求情,陆慧芝这才说了一声:“那你先上楼来,姐姐帮你换件衣服扮个男装。” “啊姐姐扮男装没问题!就把哥哥以前的衣服找一件出来给我穿,再往头顶梳个发髻插根簪子就是男装了!”陆小琼擦了把眼泪,欢呼着冲上楼。 李军头一家今天早早就起来去走亲戚了,房门都已锁着,不然现在大家闹得这么大动静也真不好意思的。陆敏之盘算着考了府试后就去哪里看房子,买个带院落的房产才好。 待陆慧芝为妹妹梳好头换好衣服,陆敏之几人也吃了早餐后,一行人就带着弓箭向城郊的会稽山出发了。出了城,走到陌上,陆小琼就像一匹小野马一样带头在前面奔跑欢呼着,那兴奋的劲头仿佛鱼游大海,鸢飞戾天。看到路旁一朵野花她会弯腰下来采,看到前面一只蝴蝶又撒腿去追逐着。陆敏之看着妹妹那欢喜的劲头真想明天还带她一起出来玩玩。 来到会稽山兰亭附近,陆敏之又意外遇到了两伙人。一伙人中有明字斋的同班同学张煜、韩塘、魏长松。另一伙人中也有个熟悉的身影——曹元洪。不过那伙人的头头不是曹元洪,而是一个锦衣少年,那少年比起曹元洪也还有几分书生的白嫩样,不过就是额头过窄显得头有些尖瘦了。 听张煜介绍,那少年名叫李绍,也是个案首,是今年会稽县的案首。后来陆敏之更了解到,李绍和曹元洪竟是表兄弟关系。曹元洪的姑姑,就是李绍的娘,也是李绍的爹李盛的第三房姨太太。李盛是个盐商,据说是绍兴府最有钱的人。曹元洪虽然比李绍要更年长一岁,但在他表弟面前也甚是低声下气。 昨天陆敏之和曹元洪干了两拳本是今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不过有张煜这个小王爷和事佬在中间,大家也都表面上还算客气,陆敏之和李绍也见面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认识客套几句后大家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各玩各的了,会稽山这么大也不至于要抢怪。 正式打猎前沈乐平提出要先比比箭热热身,陆敏之也就跟他比了。看到陆敏之的百步穿杨连珠妙箭,沈乐平果然虎躯震了震。陆敏之连珠箭的速度竟然比他更快,而那家伙一向是以速度自负的。 “乐平兄,论刀剑之术我不如你,但若箭术也不如你那我还怎么混,咱们一个近战一个远程配合打怪也算不错的!” “你先别得意,三个月后我们再比,若三个月后还输给了你,那我就真服了。” “乐平兄你输了,今晚醉仙楼去啊!” 陆敏之小试身手又打了三只野鸡,一只野猪,一只狍子,沈乐平也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顾嘉文也打了一只野兔。正准备要收手前,忽然看到一只野狼在前跑过,陆敏之又来了兴趣,持弓向野狼追去。 只是野狼再快,也不及陆敏之的箭快。 陆敏之离野狼还有好远的距离就看准机会一箭射出。 箭如奔雷穿林而过,野狼哀嚎一声腿中箭而倒。 野狼还想挣扎起来逃跑,却腿已拐了跑不动,这时又一箭从对面射来,射中了野狼之腹。 娘的是谁敢抢怪,而且这么败兴,射野物之腹的? 陆敏之持弓走上前去,那边丛林中也转出一个身影,正是李绍。 第41章 盐商之子 李绍离猎物的距离比较近些,他先走到野狼旁边,正要去扛起猎物,看到陆敏之走了过来,一时也没有动手。但那脸上一副很不乐意的表情分明在说:这是我打的猎物,你想跟我抢是么? 陆敏之看到他那副欠揍的表情,直想过去扇他一巴掌。 曹元洪这时也从一旁转了出来,大着嗓门吼道:“那只野狼我们追了好几圈了,什么人敢抢!”他说这话时似乎根本不认识陆敏之了。 他们那一伙剩余的三个人这时也冲了过来,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陆敏之。那表情仿佛在说:小子,不想活了是吧,敢从我们手中抢猎物? 看着眼前这伙挑衅的人,在这充满原始气息的森林中,没有礼法的约束,陆敏之直有一种将他们干死的冲动。 顾嘉文和沈乐平此时也闻声冲了过来。 “你们眼睛瞎了吗,没看到狼腿已中了一箭!能射中狼腿的,肯定不是你们吧,你们有这水平大爷我就把箭给吃了。”顾嘉文也吊儿郎当看着那伙人嘲讽道。 “真的要跟我们抢?不管他,抬走野狼!”李绍冷冷一声令下,手下两个青衣少年就要去抬走野狼。 “谁敢动,老子砍掉谁的手!”沈乐平一声喝,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虽然他的刀还没有拔出鞘,但他那一声喝也将对方两个要抬狼的人吓住了。 “想动刀子么!”曹元洪今天进山也带了刀,现在一下拔出了刀。 那刀锋一出,就在幽暗的森林中映出了一道亮光。对方还有一个黑衣少年今天也带了刀,此时也握住了刀柄,目光也变得如刀锋般犀利。 幸好此时妹妹和程道生、宋运新一起在附近的亭子里看着猎物,不在这里,陆敏之没什么担心顾忌。虽然今天没带刀,但是手中弓箭的威杀力也决不比刀要差。往后退几步就是自己的天下,近战交给沈乐平。 陆敏之的杀气从脚底升起,往后退了几步。 “等等,不过是一只野物,大家何必伤了和气!” 剑拔弩张中,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正是张煜。他身后还跟着韩塘和魏长松两人,也一起向这边赶了过来。韩塘和魏长松今天上山也都带了刀,张煜的腰间也挂了一柄剑,那柄剑的剑鞘雕纹镶玉,看起来既华丽又厚重。 张煜走了过来,看了躺在地上的野狼两眼后,就对陆敏之和李绍两人都抱了抱拳:“野狼身上中了两箭,估计二位每人都射了一箭,若说一人一半也不好分。不如这样,我出钱买下这只野狼,给二位一人一半,各十两银子如何?” 一只狼都未必值得了一两银子,现在张煜要给每人十两银子,这明显是在说和了。 李绍沉吟片刻,也对张煜抱了抱拳道:“既然二公子如此豪爽大方,我再斤斤计较就显得有些小气了。我那一半也不用二公子付什么银子了,我虽然穷也不至于差了十两银子的。” 张煜听得李绍如此说,也忙抱拳还礼:“李公子也是慷慨豪气之人,此礼张煜心领了。” 陆敏之听李绍没再坚持说那只狼全是他的,也知道他顾忌道张煜的身份,听从了张煜的说和。此时陆敏之也不再坚持了,做个顺水人情将自己那一半送给了张煜。 李绍一伙人先走了,张煜倒是没跟他们一起走,而是留了下来跟陆敏之一起走,聊了些家常话。毕竟张煜和陆敏之是会稽书院同一斋的同学,现在走在一起说几句话也正常。 待李绍一伙人走远了,张煜才说了句重点话:“学敏兄,李绍虽然无足畏,但他爹李盛却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李盛不仅是个盐商,他控制的势力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可以说,李盛既是官方的盐商,也是私下的盐枭。” 盐枭是个什么概念陆敏之也清楚一点,听张煜这么说,陆敏之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莽撞了,为一只野兽去得罪一个盐枭之子,实在有些犯不着。看来以后该忍的还是要多忍一下,要跟程道生学习忍耐涵养的功夫。 而张煜,虽然在两人中间说和,看似没有偏向谁,但陆敏之清楚他还是更偏向自己的。自己没什么背景势力,不过与他是个同班同学,他能不顾盐枭之子而偏向自己,陆敏之也对他多了几分感激之意。 来到兰亭的山溪附近,大家肚子有些饿了,一起杀鸡宰兔搞野外烧烤。陆敏之也留张煜、韩塘、魏长松三人一起吃,他们见天色还早也就答应了。大家在一起边宰鸡边聊天,虽然场面不够风雅,也是其乐融融。韩塘家和宋运新家都是开工场的,一家是搞棉纺织布的,一家是搞木工纺纱机织布机的,两人都对机械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在一起谈得比较来。而魏长松看到沈乐平带的刀也比较感兴趣,讨来观赏了一番,两人对刀剑之道也比较感兴趣,在一起边挖烧烤坑,削树枝当烧烤架子也边聊起了上古以来的各种名剑,以及唐刀、东洋刀、西域刀与本朝制刀的优劣。顾嘉文和程道生此时成了主理厨师。 陆敏之在一旁收集野鸡毛,陆小琼也在一旁帮哥哥收集野鸡毛。陆敏之先收集了一些比较软的鸡毛固定在铜钱上做了一个毽子,又收集了一些粗长硬的野鸡毛,准备拿回去做一下鸡毛笔。 张煜和沈乐平聊了一下刀,跟宋运新聊了一下机械,又跑到陆敏之旁边来了。 “学敏兄,这个是你弟弟啊!”张煜也捡了一根粗长鸡毛递给了陆敏之,看着陆小琼笑。 “我才不是弟弟呢!”陆小琼抬头对张煜哼哼了一声,又低头去收集鸡毛了。 张煜听了这话,倒是一时楞了愣。 陆敏之觉得张煜今天帮了自己一个忙,现在妹妹的身份也隐瞒着他没必要,于是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炎德兄,那是我妹妹,今天女扮男装出来玩的。” 张煜点了点头:“怪道呢,我说怎么这样” 陆小琼又抬起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张煜:“这样什么?敢说我什么坏话!” 张煜笑道:“哪敢说什么坏话,是怎么这样可爱!” 终于,烤野鸡和烤野兔都熟了,香味飘逸,馋得人要流口水。大家都一齐围冲了过去。 “别抢别抢啊!人人都有份,人人都有份!来小琼,先撕一块大鸡腿给你!”顾嘉文这个厨师最先动手,其他人也跟着撕抢起来。 吃饱喝足打道回府,时间还早,还不到下午四点,正是夕阳无限好之时。陆敏之拣出五根粗长的野鸡毛,用刀在鸡毛一端切了个小口,然后用墨磨了一些比较淡一些的墨水,将鸡毛开口的一端伸入墨水中。果然,墨水少了一些,一部分被鸡毛管吸入了。鸡毛和鹅毛一样,都有毛细管作用。 沈乐平、顾嘉文、宋运新、程道生四人看着陆敏之做这些事都有些好奇地在一旁看着,又看到陆敏之拿出一张纸,用吸了墨水的鸡毛管在上面写字,可以一直一直写,不用写几个字就要醮一些墨水,更有些好奇了。 “来,一人拿一支,体验一下这种新的书写工具。”陆敏之将鸡毛笔给他们一人一支。 “太轻了,不带劲!”沈乐平首先评价道。 “哈哈,我觉得这笔挺对我胃口,写起字来硬戳戳的!”顾嘉文倒是与沈乐平一箭不同。 “我倒是觉得写起来挺流利的,划线似乎也不错。”宋运新一口气在纸上写了好几个字,又纵横划了几道线,“我家木匠做木工时经常要在木头上划一些线,我觉得这笔拿去给他们划线也挺不错的。” “其实我觉得,这笔用来写大字文章不行,但胜在笔迹小,用来做数学演算倒也挺不错,可以节省很多稿纸。考场上只发两张稿纸用毛笔来做演算根本不够用。”程道生看着鸡毛笔沉思道。 “知我者,道生也!”陆敏之猛地一拍程道生的肩,将他拍得肉痛了几下。 前天县试时那五道算术题,陆敏之因为只有两张小稿纸,舍不得用毛笔在上面打草稿,被逼大部分用心算。考场上又不能带算盘进,而其他同学,也主要用的是竹签算筹和心算,陆敏之对竹签算筹之类不是很精通。如果能带一只野鸡毛笔进考场,再复杂的混合运算又何惧? “从前有座庙,庙里的大和尚一餐吃四个馒头,四个小和尚共吃一个馒头,一共吃了一百个馒头,共有一百个和尚,问大和尚和小和尚各有几,各吃多少馒头?” “用你们的新工具来做这道算术题吧,我先去墨香斋一趟。” 陆敏之给四人出了一道题就带着一支鸡毛笔去墨香斋找苏青桐了。二元一次方程x什么的,明天再教给他们。今天先去会会苏青桐,不过几天没见,却似乎好久没见到他了。 来到墨香斋通报了一声,小厮书童李青若就领着自己上了二楼。 苏青桐正以手支颐,斜靠半躺在罗汉榻上看书,那侧躺的姿势甚是撩人。 看到陆敏之上来了,苏青桐也似猛然察觉自己躺的姿势有些不雅,忙又端正盘腿坐好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苏青桐抬头看了陆敏之一眼,又低头看书。 “给你看一样东西。”陆敏之掏出了鸡毛笔,走近了过去。 “我还以为是什么稀奇宝贝,不过是一根野鸡毛,这有什么好看的!”苏青桐神情淡淡道,似乎对野鸡毛不感兴趣。 倒茶过来的书童李青到陆敏之手里拿着一根野鸡毛,也白了他一眼,感觉陆敏之就像个粗鲁的土匪似的,一根野鸡毛也好拿出来给人看,这人不是神经病就是故意找借口来接近吧。 “青桐兄,这东西主要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拿来用的,不信你拿一张纸来,我用给你看。”陆敏之更走进到了苏青桐,坐到了他身边。课堂上都坐一起的,现在坐到他身边也不算逾矩吧。 “青若,去拿一张纸来。”苏青桐倒是也没拒绝陆敏之的建议。不过在陆敏之坐到他身边时,他也本能般地往一旁挪了挪。虽然那挪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敏之这么近距离地坐在苏青桐身边,闻着丝丝缕缕幽香从他身上逸出,一时也有些迷醉了。 李青若瞪了陆敏之一眼,很是别扭地走开去拿了一张纸过来,陆敏之也不跟他多计较。 第42章 苏青桐 “青桐兄,你看这鸟毛是可以用来写字的,叫做鹅毛笔,因为现在找不到鹅毛,所以暂且用野鸡毛来代替,写的字可以很小,比指甲还小。” 陆敏之边对苏青桐讲解,边用鸡毛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苏”字。苏青桐在一旁看着陆敏之写字,那字迹简直小如绣花的针脚,也有些好奇了。 “给我试试看!”苏青桐也来了兴趣,对陆敏之伸出小手。 “请试。”陆敏之将鸡毛笔放到苏青桐的白嫩玉手中,不小心将那手也摸了一把。 苏青桐将白纸枕在膝上,握着鸡毛笔,也写了几个娟秀的字:林黛玉。写了这几个字后,苏青桐意犹未尽,又写了几个字:薛宝钗。 “还可以再写么?”苏青桐看着鸡毛笔的笔管,有些好奇不醮墨水怎么可以写字的。 “还可以写,将一页纸写满都应该没问题。” 陆敏之说着话,看着苏青桐的秀美凤目,看着里面闪烁着的好奇光芒,想着昨晚做的那个春梦,一时看得有些移不开了。 一旁的书童李青到陆敏之那样的目光,恨不得冲过来将陆敏之扫地出门了。 苏青桐这时的注意力倒是重点在那笔上,没发现陆敏之的异常,将鸡毛笔左右看了看,忽然有些明白了。 “这管子里是不是吸有墨水啊!” “嗯嗯,这鸡毛笔还算个不错的玩意,便于携带,易于上手,用来写小字、记账和做算术演算应该不错的,不如让我家制毛笔的作坊也做一些这种笔,应该也会有人买吧。” 苏青桐果然是有生意头脑,一下就想到鹅毛笔的市场和钱途。 “青桐兄,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就如那种空谷幽兰之香,简直太酥人了。” 陆敏之这时的注意力却不在鸡毛笔上了,闻着苏青桐身上的缕缕甜甜细细幽香,一时脑袋发昏就说出了这话。 苏青桐听了陆敏之这话,忽然一下眉头微皱,变得很正经严肃了起来,看着陆敏之严肃地诘问道: “学敏兄,你这话是何意思!你以为我身上像女子一样熏了什么香么?” “啊没什么意思青桐兄,像魏晋那些美男子如潘安、卫玠等身上也很香的,不是有个词叫‘檀郎’么,就是说的那些国色天香的美男子了。” 陆敏之没想到苏青桐一下这么大反应,看着她的严肃目光,一下也头脑有些清醒了过来,在她自己先表明身份前,自己是不好唐突的。 “听你这么说,你好男风是么?你不好好读书怎的成天动这些歪心思?再这样,我要送客了。”苏青桐看着陆敏之,一脸的严肃正经。 “青桐兄,言重言重了。我不过是”陆敏之忙起身致歉。 “你不过是什么?怎么说个话也这样有半句没一句的?我们毕竟是同窗好友,说错了我又岂会责怪你。”苏青桐凤目看着陆敏之,此时神情稍稍温和了些。 “我不过是脑袋一时发昏了,还请青桐兄不要见怪啊,我先告辞了。”陆敏之此时还怎敢多说什么,只好找个借口先溜之大吉。 “陆公子,请你以后自重些!”李青若送陆敏之出门,那神情简直想拿个扫把将陆敏之赶出门。 “学敏兄,你的鸡毛笔忘了拿了!”陆敏之刚出门,苏青桐又在后面喊了起来。 陆敏之此时怎还好意思去拿那鸡毛笔,忙歉意一笑说先暂放那里就灰溜溜地下楼走人。撩妹不成反被训啊!自己难得没有撩妹的天赋么?下了楼,买了几本算术题集后陆敏之就走人,边走边反思自己。 不过现在也更确定苏青桐是女扮男装了,不然说她身上香酥人她就怎么那样反常地正经严肃起来?要真是男子开个玩笑也不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吧。而且,苏探花本是苏青桐的堂兄,现在过继到她家,这也是苏家原本没有男孩的一条铁证。不可能苏青桐本是男孩又要过继一个堂兄延续她家香火的! “小姐,我就说了,那姓陆的不像个什么好人,你以后还是多提防他些!”待陆敏之走远后,李青若就对苏青桐咕嘟了一句。 “青若,这不是你一个书童该管的事哦!”苏青桐伸个懒腰,又舒服地半靠半躺到罗汉榻上,“啊,青若,你刚才叫我什么!你这大胆奴婢,忘了我对你的告诫了!”苏青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瞪着李青若问。 “这里又没什么外人。好吧,公子,你天天束着胸也不大好的,听说那影响以后的生长啊!” “又不是天天束着,晚上解开怕什么!你这大胆奴婢,真是越管越宽了,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 回到李军头的出租屋,那道和尚吃馒头的算术题四人竟然还没有一个能解答出来,宋运新是他们当中算术水平最好的一个了,此时也还在默算凝思中。看着他们这样艰难的模样,陆敏之真担心要是院试来个算术狂热的考官,他们估计都要团灭了。 “大和尚二十个,共吃八十个馒头,小和尚八十个,共吃二十个馒头!”宋运新又凝思了一会后,终于得出了答案。 陆敏之看他的稿纸已差不多写满了,他的算法虽然自己一时看不大懂,但肯定是没有自己的算法简单的。其他程道生、沈乐平、顾嘉文三人听了宋运新的答案,一时也恍然大悟,不过他们也看不懂宋运新的稿纸。 “看我来给你们演算一下,只需几个步骤,比运新的算法要简单许多倍的。”陆敏之拿起一支鸡毛笔,开始对小伙伴们讲起了二元一次方程。 “设有x个大和尚,个小和尚,大小和尚共一百个,就是x+=100;大和尚一人吃四个馒头,小和尚四人吃一个馒头,就是4x+/4=100” 在陆敏之看来很简单的一个二元一次方程,在四个小伙伴看来却有些像看天书。陆敏之为了让他们看懂,不得不先把一二三四零这几个文字先对应换成阿拉伯数字,然后告诉他们“+”在这里相当于“加号”,而不是“十”字;“=”在这里相当于“等号”,而不是“二”字;“一”是“减号”,而非“一”字,这个不先将清楚后面的运算就要蒙圈了。也许正因为古代“一二十”这几个中文数字容易跟数学符号搞混淆,又没有“0”这个符号,所以无法进行符号化的笔试运算,一般只能用算筹和算盘来做计算,但引进几个阿拉伯数字,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好在几个小伙伴都不是刚启蒙的幼儿园学生,能在几千人中脱颖而出考中童生也算是尖子生了,脑袋都比较好用,陆敏之讲了几遍后他们都差不多搞清楚了。宋运新的算术天赋在几人中最强,陆敏之讲一遍后他就几乎懂了,拍着大腿大叫此算法真是既简洁又快,太妙了! 阿拉伯数字,这种由古印度人发明,由阿拉伯人传播的东西,几百年后将无处不在的大放魅力,如今在一个简陋的出租屋中,陆敏之不知不觉中就点燃了传播的火种了。 陆敏之又将在墨香斋买来的基本算术题集给几个小伙伴,让他们用数字方程新工具在做做看。 于是这一夜,大家都没有心思玩叶子牌了,用鸡毛笔和数字运算新工具做数学题竟然也做到深夜,做得不亦乐乎。看着小伙伴们的勤奋模样,陆敏之也甚是欣慰,这个团队没有猪队友,大家都是精英。 “敏之,你这简直是考场上考算术的利器啊,再不用担心稿纸不够用或没有算盘了,一支鸡毛笔一页稿纸,再难的算术题也不用怕了!敏之,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东西的!”宋运新这个算术爱好者简直是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激动不已,对陆敏之赞不绝口简直佩服得要五体投地了。 “这还用问?咱敏之老大不是神童么?咱陆神童好几年都没吟出什么好诗了,没想到天赋神力竟然转移到算术上来了。哈哈,算术本是我的短板,上回考试差点错两题被淘汰,现在老子再也不怕了。敏之老大,我要好好对你崇拜一下啊!”顾嘉文一边做题一边信口开河。 沈乐平和程道生也跟随着顾嘉文的话表示要对陆敏之滔滔崇拜一下,算术也都是他们的短板,现在这个短板一下就要变成长板了,怎能不表达一下崇拜之情。陆敏之对他们的神童天才百年一遇之类的奉承之语也坦然接受,没有谦虚什么。在兄弟面前还用谦虚? “你们慢慢做题,我先上楼去睡了。”陆敏之对这些小儿科的算术题也真难有小伙伴们的热情,听着他们的奉承之话也麻木了,见夜已深就要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休息。 “等等,敏之老大,等我做完这题今晚去跟你一起睡。”顾嘉文忙喊了起来。 “滚,谁有兴趣跟你一起睡,我只要道生。走道生咱们上楼去。”陆敏之拉了程道生一起上楼,置顾嘉文的抗议不顾。 程道生很爱干净,而且稍有点洁癖,衣服从内到外都很干净,全身上下几乎纤尘不染,陆敏之跟他同床而睡基本毫无障碍,将他当男人当女人都可以。 睡了一会,忽听得程道生在耳边轻问了一句话:“敏之,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陆敏之也没睡着。 “关于我妹妹的事。”程道生轻声道。 陆敏之也正想着如何该对程道生说程小艾的事,没想到他自己倒是先问了。 “小艾她有什么事?” “我知道小艾她对你有意,敏之你到底怎么看她的?” “这个道生,其实我也挺喜欢小艾的,她可爱又聪明,勤劳又朴实,真值得让人喜欢。不过我对小艾的喜欢,只是哥哥对妹妹那种喜欢,道生你懂么?” 程道生沉默良久。 “我能懂,只怕小艾她不懂。” “那道生你能否找个适当的机会,跟小艾把这件事委婉说一下,若我直接跟她说,只怕会伤了她。” 程道生又沉默良久。 “敏之我跟你说,陆宗学背后送了几次礼物给小艾,但小艾一件没收。我比你更清楚小艾,她外表看起来柔顺,骨子内却是很执拗。从小她想要的东西,或不想要的东西,几乎是没人能劝的。小艾她对你恐怕早已情根深种了,我这哥哥去说几乎没用的。比如她本来只喜欢诗赋,从来不喜欢读经书的,后来在槐树下听你问经书,她就也去读经书了,而且读得很刻苦,现在四书五经几乎都能背诵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不过想与你有共同言语而已。只因这一念,她就有这么大的动力,坚持刻苦了好几年,你可以想见她的执拗。现在我这哥哥去劝她又有什么用?” 陆敏之听了这话,也沉默了良久。 “那我自己找个机会去跟她说清楚吧。” “敏之你千万别鲁莽,小艾她现在还小,她的性子又是最容易走极端的!万一她听了你的话,一下由极端勤奋刻苦变成极端懒惰堕落,从此再无愿想只想了此残生,那岂不是更害了她!” 程道生用力抓住了陆敏之的胳膊,虽是黑夜中也可以看见他目光中的急切。 看到程道生这样,陆敏之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敏之,你也不要多想了,小艾她现在才十一岁还小,也不急于要定亲,再过几年也不迟,你还是以自己读书为重不用多管她,顺其自然吧。再过几天就要闯第二道关——府试了,这个比县试挑战性更大,来参加的可不止山阴一县的学生,而是整个绍兴府八县的精英,敏之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程道生看着陆敏之良久的仰头望屋顶沉默,拍了拍肩劝慰着。 第43章 府试 听从了程道生的劝告,陆敏之现在也不去多想儿女私情之事了,一切以读书考试为重。从县试到府试的这几天时间,基本没有虚度,经书的掌握程度更上了一个层次,对论语孟子中庸大学这四部书已达到第四层“倒背如流”的境界,诗经的“国风”和“小雅”部分也已能倒背,只是“大雅”还差一点。而程道生和顾嘉文两人这几天的算术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同一道题以前要算出答案至少要一刻钟,现在三分钟不到都可以解出来。 三月二十七日,陆敏之和程道生、顾嘉文一起去府衙前登记领考牌。每县前三名不用排队,陆敏之和程道生带着梅县尊的书札,直接就去拜见知府,由知府安排考牌考号。 绍兴知府刘府尊陆敏之之前已认识了,此次见面又被他嘘寒问暖一番,又问了一些徐山长的近况,陆敏之也一一以礼作答,又给刘府尊留下不错的印象。 陆敏之本以为“提堂考”是接受知府的提前一番面试的,哪只刘府尊并没有出题面试大家,只是各人问了些家常问题,然后让绍兴府会稽、山阴、萧山、诸暨、余姚、上虞、嵊县、新昌这八县的前三名大家都互相认识一下。 绍兴府八县的文风都算是昌盛的,但最昌盛的还算是山阴、诸暨、余姚、上虞这四县。在二十四个前三名中,除了陆敏之这个山阴县“神童”外,还有一人很是引入注目,那就是余姚县案首王澄渊。 八个案首有三人出身农家,有三人出身商户,一人出身小官宦,只有王澄渊一人是出身书香世家,鼎鼎有名的“余姚王氏”。王澄渊的高祖父,叔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身,身居高位,而且叔祖父王安仁更是不简单,被誉为“海内大儒”,讲学四方,门生故吏遍天下。三代进士,一人大儒,这样的家世不说放在绍兴府,放在九州天下都是响当当的。 现在年仅十四岁的王澄渊也得家学渊源,学问广博,志气高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世家子的风范。陆敏之看到刘府尊除了对自己外,对他问的问题也是最多了。看到这样家世的王澄渊出现,陆敏之也颇感有压力了,府试再拿个案首估计很有难度。 三月二十八日,天气阴,欲雨。 姐姐陆慧芝又是四更天不到起来蒸馒头,煮粥。除了像县试一样在烤篮里准备了考牌、笔墨砚台、四个白面馒头,两个咸鸭蛋,一小瓶萝卜干盐菜,一壶凉白开水,一条新面巾,一条粗麻布巾,两只蜡烛,一个火折,提神醒脑清凉油外,还多准备了一块雨布,以防万一考到半途天下起了雨而考舍又漏雨。 而陆敏之自己也在考篮里放了一支利器——野鸡毛笔。程道生和顾嘉文的篮子里也放着有。 府试比起县试,难度和重要性都提高了。一般来说,通过县试的只能算是“初级童生”,这样的童生不值钱。只有通过了府试的才能算是“正式童生”,这样的童生即使不能考取更高的功名,也有一定的身份了。在城里,府童生有关系的可以进入官府中,做书帖,书记,更高的可以做到六曹书吏。不入官府还可以去各商号、典当铺、工坊中做助理和账房,更高的可以做掌柜、师爷。而成了府童生,且年龄不超过十六岁,进会稽书院这样的书院读书也会优先录取。 重要性提高,搜检防作弊也关卡也更严格了。府试的报考人数和录取比大概是一千五百人录取两百个,录取率比县试的百分之一要高,但由于大家都是尖子生,难度却要更高了。 现在来参加府试的,不仅是今年录取的县学生,往年往往年录取的也有不少,所以大家的年龄差别比较大。像陆敏之、程道生这样十二、三岁的都算是年龄很小的,大的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多岁已成亲生子,娇妻手抱孩子来送考的也有不少。 年龄小就是好,陆敏之觉得要是自己超过十六岁还考不过一定就去想别的路了,不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今天的搜检虽然更严格,但还好没有出现县试那天摸人全身摸得兴奋的变态。程道生这次的运气比较好,没有被摸身,只是馒头被扳开了查看有没有夹带,野鸡毛笔也被注意到了拿出来检查了一番。检查的兵头发觉那野鸡毛的管子实在也塞不进什么纸条,最后也放了回去。陆敏之和顾嘉文的检查也顺利通过,没遇到什么难堪待遇。程秀才依然来作保唱保,只是府试有廪保就行,不用什么五童结保了。 报考的人数比县试少了一半,搜检和排队候考的时间也缩短了,上午十点左右陆敏之就领卷进了考场。自己的考号最简洁,就是个一字,天字一号。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陆敏之想起老子中的这段话,感觉这次的考号也还算是个吉利号。 程道生是十九号,李绍是二号,王澄渊是三号,曹元洪是九号。从一到三十号都是刘知府安排的,考试时都坐在他老人家的眼皮底子下考。想照抄作弊基本没有可能。但是陆敏之是有金手指的,考诗赋和算术时可以高级作弊。 一声号角吹响,考棚里所有的门都被锁上,几对身穿盔甲手握铁枪的兵卒守卫巡逻,考场里也正是开始出题答卷了。 刘府尊现场出了题,几个场内的兵卒举着贴有试题的灯牌开始走动,让所有的考生都能看到试题。 陆敏之扫了试题一眼,竟然经义、诗赋、算术题都有,就知道今年府试只用考一场,要考到天黑了。本来按一般惯例是考两场的,但知府大人只考一场该考的都考了,也不算违规。现在,两场内容压到一场来考,不仅拼的不仅是书底,对经书识记力,理解力,诗赋才学,体力,更要拼速度了。 两道经义题: 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二、有美玉不如鸟。 两道诗赋题: 一、此花开尽更无花。 二、千里不留行。 算术题若干。 这几道题,对陆敏之来说,最难的要算是经义的第二题了。又是一道截搭题,比上回县试那道“及尔偕老,可一言而尽也”,这道题看起来简直更无理混搭。县试的好歹是两句现成话搭在一起,是“有情搭”,这回是几个字搭在一起,差不多是传说中的“无情搭”了,如果经书不熟,根本不知道知府大人在说啥。 陆敏之刚开始扫一眼时,将题目看成了“有美玉不如有鸟”,也差点眼前一黑蒙圈了。仔细一看,才发先少了个“有”字,是“有美玉不如鸟”。 首先,要破这题,必须要搞清楚这个截搭的句读。到底是“有美,玉不如鸟”,还是“有美玉,不如鸟”,还是“有美,玉不,如鸟”? 诗经中倒是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礼记中也有“玉不琢,不成器”,但是“如鸟”出自哪里呢?陆敏之在脑海中搜索了好大一阵,也没找到“如鸟”开头的话。 取三句话混搭,难度也太高了吧,所以第三种句读应该不大可能。应该是第一种或第二种。 最后回忆搜索一番,陆敏之找到论语子罕篇的一句话: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又找到大学第五章中的一句话: 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前一句话中有“有美玉“,后一句话中有“不如鸟”。知府大人是否就是截搭这两句话的呢?“不如鸟”真是藏得深,竟不是开头的话,而是藏在一句话的中间。 如果是的,这两句话又有什么联系,该怎么破题呢? 陆敏之感觉做这种题目简直就在和考官玩捉迷藏游戏一样。 “有美玉”那一句,子贡问有一块美玉,到底是在椟中蕴藏着好,还是找个好买主卖掉呢?孔子的回答是卖啊,卖啊,我等待商贾来卖个好价钱。后世“待价而沽”的成语或许就出于此。但陆敏之知道,这段话的主要意思肯定不是他们师徒在谈买卖之道的,主要讲的是君子出处行藏之道。 玉藏于椟,就是比如隐居不出仕,而沽卖掉,就是用世,就是出山出仕,就是行。 而“不如鸟”那句关键字很明显,就是一个“止”字,鸟止于丘隅,人止于德善。 前后合起来,就是“行止”,这个词是否就是破这题的题眼所在的呢? 但是“行止”可以往很多方面发挥,重点在哪一方面呢? 前一句的关键字,除了一个“行”字,还有一个“待”字。如果没有这个“待”字,随便找个人就卖掉美玉,妄动妄行也非圣人之意吧。 想来想去,陆敏之终于决定这样破题: 君子待时而行,据德而止,则有美玉之贵何以不如鸟乎? 这道题破了,第一道就简单了,那道经义程秀才曾经在槐树下跟自己很详细地讲过了。 两道诗赋题,第一道出自元稹的一首诗“不是丛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陆敏之知道主要就是要从菊花不争春风,凌寒后开的题意去发挥了。 第二道题出自李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主题是豪侠与功成身退。 鉴于此次府试高手太多,出现了王澄渊那样的书香世家子弟,陆敏之决定要启用抄诗金手指,不再自己去辛苦搞两首了。菊花诗就抄林黛玉那首“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豪侠诗就抄陆游的,陆游这类诗很多,写得都很不错。 赠剑客 万里纵横自在身,偶然来看剡溪春。取将月去闲娱客,携得云归远寄人。 缩地不妨游汗漫,移山随处对嶙峋。须君更出囊中剑,一为关河洗虏尘。 试卷做到一半时,阴阴的天气就下起了雨,那雨淅淅沥沥不大不小,却恰好可以淋透考舍。 啪的一下,一滴雨滴到了头顶,带来了老天的凉意问候。没想到天字一号考舍居然也漏雨。 还好,有姐姐准备的雨布,陆敏之打个报告,将雨布盖到考舍上面就不怕了。那些既漏雨又没准备雨布的同学此时就悲催了,只能不顾身体的打湿也要护住试卷。 下雨天黑得早,不到六点天就黑了,考场上又点起了一片蜡烛,陆敏之也点了一支,在烛光摇曳中继续检查试卷,将那五道算术题又重新算了一遍。 刘府尊也没有一直坐着不动,时而背着双手,在考舍间转悠。来到陆敏之的考舍前,看到他早已做完的答卷,忍不住拿来瞧了瞧。看到他桌上放的鸡毛笔,也颇为好奇地拿起来上下看了看。 第44章 满城捷报 府试张榜发案日,这在绍兴府是堪比过年般热闹的一个日子。前面县试发案张榜是没什么喜报送的,但今天不一样了,整个府城街头巷尾议论的中心,青楼赌馆中开盘下赌的主题都与府试红榜有关。 一赌案首出哪县,二赌前三名哪县最多,三赌上榜人数哪县最多。 “操蛋的,今年的案首” “哈哈,老子手气不错,压中大彩!” “今年山阴县的前三名,又压会稽县一头啊!” “中榜人数也被压,会稽县今年是不能翻身了!辛亏老子压的是山阴!” 府试被录取,就是正式的童生,算是可以穿着长衫而不被人笑话的读书人了。府童生生前虽然不像秀才那样见县府官可以不跪,但毕竟也算是被县尊府尊都录取的“门生”,某些场合也有免跪的待遇,死后的墓碑和家谱上也可以写上“赠待仕郎”这样非官方的功名。 而府试红榜的前三名,更是让人羡慕。按照一般惯例,府试前三名在院试时只要不出大漏子都会被录取。如果府试前三名在院试被黜落了,那就是提学很不给知府面子,有意唱对台戏了。我录的前三门生你都看不上,你就以为我的品位这么差,我这个伯乐这样差劲? 提学的官位品级有的和知府平级,有的也只稍高一点,论实权提学反而不如知府,所以基本是没有哪个提学这样没脸色,硬要和知府唱对台戏的,所以府试红榜的前三名,就是已经一脚夸过秀才功名的门槛了。 这一天送喜报的锣鼓鞭炮声,设宴相待的欢笑声会响彻全城。由于绍兴府两县同一城的特殊地缘,两县的锣鼓鞭炮声更是像比赛似的,哪边更热闹砰砰响说明今年哪县取中的府童生更多了。 陆敏之和程道生、顾嘉文在李军头的出租屋,今天起来的不早不晚。顾嘉文一爬起来就拖着程道生跑去府衙前看榜了,但陆敏之没有去。万一提前来了个报喜的,敲锣打鼓到了门口却没人接待没人发红包撒钱可不好。 老杨氏和小杨氏今天早起磨了一桌豆腐今天也没有挑出去卖,而是搁在家里,要是陆敏之中了就送他一桌豆腐请客。李军头今天也是一早把书院的地扫完跑了回来,说陆敏之一定能中秀才,他作为屋里唯一的大男人,要留下来打发报喜的兵卒。 李军头已超过六十岁了,由于长年飘在运河漕船上风吹日晒,他须发皆白脸上皱纹也如风霜刀刻,加上额上还有一道与劫漕响马干架留下的刀疤,平日看起来甚是威严吓人。这大半年之中,陆敏之放学有空闲时也常常跟李军头下棋聊天,听他讲当年运河漕船和河两岸那些强人响马的故事。李军头有时说得兴起吸着烟斗跟陆敏之讲到夜晚,陆敏之也听得津津有味。 姐姐陆慧芝用银子跟小杨氏换了许多铜钱,装了满满一簸箕。小杨氏又把自己的糖果梅子等好吃的弄了一大盘送过来,说是打发那些看热闹的小孩子。陆小琼更不用说,带走妞妞和狗蛋两个,听到锣鼓声过来就跑出去张望,看是不是向这边来的。 辰时一到,满城锣鼓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 逐渐,有一拔锣鼓声越来越清晰响亮,看样子确实像书院街德政坊巷这边过来。 听到锣鼓越来越靠近的响,德政坊巷的街坊邻居大妈大嫂们也或牵或抱着孩子出来看热闹。他们还以为陆敏之是李军头的亲戚,纷纷向老杨氏小杨氏道起喜来,说些你家真不简单啊要出秀才相公状元郎之类真是风水好咱们也来沾一点风水喜气之类吉利话,老杨氏和小杨氏也是笑呵呵地答应着。 陆敏之此时也有些紧张了,街坊邻居都闹这样的动静架势,万一那锣鼓声只是经过一下并不进来,那岂不是灰头土脸让大家都难堪? 不过比起陆敏之,姐姐陆慧芝此时显得更紧张,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时而到爹娘的牌位前拜两拜,又时而去和小杨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比锣鼓声更先到来的是顾嘉文的欢呼声,他简直刚进巷子就开始大叫起来,那声音让整个德政坊的邻居们似乎都能听见: “中了中了,敏之你中了,道生中了,老子也中了,咱们都中了!!” “敏之你第二名,道生第三名,我第八十八名。” 陆敏之听到这破锣般的叫声,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却也有些惆怅失落。 祭出金手指都还没考到第一名,那第一名究竟是谁这么厉害?难道是那个世家子王澄渊,他竟然这么牛将自己的金手指都打败了?! 姐姐陆慧芝听到顾嘉文的喊声,却不像陆敏之有任何的失落,她是喜出望外的提着裙子跑出闺阁到楼上张望,又回到屋里在爹娘的牌位前拈香跪拜,喜极而泣:“爹,娘,你听听,敏之他府试考了第二名,这个名次院试一般不会落榜,敏之他考秀才有望了!” “姐姐姐姐,敲锣打鼓的人过来了,快准备铜钱和果子撒啊!”陆小琼在外张望一下看了情况后,又一溜烟地跑回巷子跑到楼上。 狗蛋,妞妞,还有德政坊巷的其他孩子们此时也像过节一样高兴,聚拢到李军头家的院子来一起奔跑欢呼着瞎凑热闹。 街坊邻居大妈大婶们此时也是惊讶不已,居然一个屋檐下中了三个,还一个第二一个第三,这屋是什么风水啊!她们嘴里向老杨氏小杨氏道者喜,然后纷纷回家去准备礼物过来了。老杨氏小杨氏也乐哈哈地回应着并请她们中午一起过来吃喜宴。 “捷报!贵府小相公陆敏之,蒙刘府台之取,取中熙庆二十四年绍兴府府试第二名!” “捷报!贵府小相公程道生,蒙刘府台之取,取中熙庆二十四年绍兴府府试第三名!” “捷报!贵府小相公顾嘉文,蒙刘府台之取,取中熙庆二十四年绍兴府府试第八十八名!” 敲锣打鼓手举红榜牌的一对兵卒终于进来了李军头家的院子,李军头忙上前去向兵卒头头打招呼,发钱,陆敏之和顾嘉文也去帮忙发钱给其他兵卒。至于这些府衙兵卒怎么找来的,陆敏之也不奇怪。自己和顾嘉文、程道生向书帖登记考牌时留的都是李军头家的住址。估计这些报喜兵卒再去向那些书帖打听了的。 报喜的刚走,顾嘉文的姐姐顾丫丫,姐夫周兴,还有周书吏也都提着大鱼大肉过来了,李军头与周书吏也是老相识,见周书吏来更是高兴地去招呼他。 热闹的欢宴结束,陆敏之也终于向顾嘉文打听到了,府试案首果然是那个王澄渊。虽然开始有些不爽,但逐渐也想通了。 毕竟自己那两首诗是抄的,用自己的真实水平考,也未必能考得过王澄渊。现在这个名次倒也是名副其实。 想到这一点,陆敏之就释然了。这又不是什么重要大赛,第一名金牌和第二名银牌有天壤差别。 案首很重要么?小三元很重要么?能吃吗?不过是个虚名而已。自己曾经的“神童”名声早已传播了整个绍兴府,还要那小三元的虚名做甚? 这个榜单最重要的是,自己和程道生、顾嘉文都中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不过虽然现在心里相通了,但面上的表情还没有转变过来,陆敏之那种无悲无喜的淡淡表情,在程道生和顾嘉文看来,依然是惆怅失落的。本来顾嘉文要好好庆祝一番的,现在看到陆敏之这种淡淡的表情,他也欢呼不起来。 “敏之老大,你要想开点,好歹是个第二啊,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了。虽然这成绩和你的神童实力有些不符,但毕竟是第二啊,咱们还是可以庆祝一番的!”顾嘉文拍着肩安慰。 “敏之,能中就好,其他不必多想。”程道生也安慰着。 “我没事。”陆敏之觉得两个小伙伴想多了。 “走,咱们今晚去醉月楼去,我请客,陪你喝酒。”顾嘉文又怂恿陆敏之再去吃喝一顿。 “我没事啊,我真的没事。不信我笑给你们看还不信啊!我唱歌给你们听,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还说你没事敏之不要灰心,咱院试再努力一把,压过那王澄渊!” “我真的没事啊!” 夜幕将临,会稽书院,徐山长的书斋松窗轩。 徐山长和刘府尊对坐品茶,悠然而谈。茶几上放着几张试卷,正是此次府试陆敏之的稿纸和答卷。 刘府尊品着安溪铁观音茶,此时却品不出什么味道:“徐公,虽然论经义文章王澄渊要比陆敏之稍高一点,但论诗赋和算术陆敏之却比王澄渊要高许多,你要我将陆敏之取为第二,我心有些不甘啊。” 徐山长举杯微笑:“第一第二不过虚名而已,那孩子资质天赋确实不错,不过还欠磨砺,现在他年纪还小,太过顺利了对他也不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让他现在多受些挫折磨练未必不是好事。他若这点虚名都看不破,又岂是我所望?” 刘府尊点点头:“既然徐公这么说,我也不执意了。若是要多磨练他的话,不如让他加入南社,给他一些任务去完成,这样岂不更磨练他?” 徐山长否定道:“加入南社还太早,起码要他成为秀才才行。非秀才不能人南社,我也不好破这个例。等他成了秀才后,老夫自有安排。” 刘府尊此时终于品出了些铁观音的清香味,笑道:“早加入早培养更好,南社的未竟事业终要他们年轻后生去完成,我等能做个引路人就算有功了。” 徐山长谓然一叹:“刘使君此言差矣,像老夫这等已快六十的老朽,是真该为他们年轻人引引路,然后退位安享晚年了。老夫若没记错的话,刘使君你今年不过四十有二吧,还是年富力强正是南社的中坚,正是奋发有为的时候,岂能辞之以老?”说到这里,徐山长忽然又神情严肃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府尊道:“老夫刚听到可靠消息,皇上最近龙体大不豫,太子年幼,朝堂之中” 第45章 稽社 入府学拜见府尊的仪式和入县学时差不多,只是这一次,主角成了王澄渊,陆敏之安静地当了一回配角。曹元洪、李绍等人也中榜入了府学,他们见陆敏之压了他们一头虽有些不快,但见王澄渊又压了陆敏之一头也甚是高兴,在府学和宴席上都对王澄渊恭维有加。 王澄渊领衔礼仪,一切都大度得体,表现出世家子应有的风范。对李绍、曹元洪等人的恭维拍马,他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应得当。在陆敏之这个第二名面前,王澄渊也不骄傲得意。在刘府尊面前、黄师爷面前,王澄渊这个世家子也表现得很是谦虚恭谨。 陆敏之在一旁当配角旁观,感觉王澄渊不是那种只知读书的书呆子,为人处事都有礼有节。虽然他偶尔也流露出一点世家子的高傲,但陆敏之觉得那也是少年心性,不足为怪。比如李绍、曹元洪等人提议大家一起凑钱给刘府尊的夫人以及黄师爷送点礼,他一个人出大头。但王澄渊却对这个提议高傲得不屑一顾,说阅卷取士的伯乐是刘府尊,又关他夫人和师爷何事? 李绍家里虽是很有钱的盐商,但在王澄渊这个世家子面前也不敢倨傲,对他的断然否决也只是笑笑不能怎样。 陆敏之在送礼这事上却有自己的主见,既不跟随在李绍的身后,也不附议王澄渊。事后与程道生两人悄悄地去给黄师爷送了二十两银子,然后给刘府尊的夫人冯夫人送了一个定窑白瓷花瓶,外加三十两银子。送礼给冯夫人,是间接报答刘府尊。而送礼给黄师爷,则是以后有些事不好直接找刘府尊出面,但找黄师爷也可以办妥。 考完了县试府试,忙碌了近半个月,陆敏之又重新回到会稽书院,开始清闲而有序的书院生活。重新回到明字斋的教室,看到熟悉的同学们,重新坐到苏青桐的身边与他做同桌,陆敏之也感到甚是惬意。更高兴的是,程道生也马上可以来书院读书了,府试前三名有面试入学的待遇。程秀才带着儿子来会稽书院办理入学手续事宜,也感到甚是欣慰。这所学院也是他自己当年求学的地方,现在故地重游,又有苏探花作伴把酒而谈,不知会勾起多少当年少时回忆。只是顾嘉文,还要经过明天会稽书院举办的考试,看成绩才能入学。 放学后,陆敏之跟苏青桐在食堂一起吃了午饭,刚出食堂门口就看到苏探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自己。 他还是那样一袭白衣,眼神清冽,笑容如桃花。 苏慕白带着陆敏之和苏青桐来到双木芙蓉花坛边,笑道:“第二名,还不错,值得恭喜阿!” 陆敏之不好意思笑了笑:“惭愧惭愧!没能成案首,辜负大哥的厚望了!” 苏慕白又笑道:“谁指望你成案首了?我本指望你能考入前十就不错了的,你已经超出我的期望了。毕竟这大半年你既学文又习武,又跟徐山长学琴,花在读书上的功夫是比较少的。” 没想到苏探花竟然这样理解的,陆敏之大感欣慰,正要说几句感谢之言,苏青桐已对他哥不耐烦道:“找我来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我可没空听你们唧唧歪歪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苏慕白先没管他妹,只是问陆敏之道:“敏之,加入稽社,可有兴趣否?” 加入稽社?这是难得的事啊! 有很多事情凭一己之力难以做到,但凭社团之力做到就比较容易了。况且稽社中是在会稽书院的精英里挑精英,进去多认识几个人也是不错的。 刚开始时陆敏之本想和沈乐平一起创个社,但后来考虑到凭自己现在的微小影响力,创一个新社还不如加入已有的社。会稽书院童生可以加入的四大社:稽社、声闻社、同应社,衡社,其中稽社的势力最强,但也是最难加入的。而且稽社是南社的预备社,先加入稽社做点贡献表现优秀再加入南社是相对比较容易的。只是入社必须要有介绍人,陆敏之一找不到介绍人,迟迟没加入。没想到现在苏探花竟然给自己做介绍人。 陆敏之对苏慕白抱拳而答:“能得探花郎大哥引荐,我何幸之有!大哥你真是我的贵人,遇到大哥就有好事啊!” 苏慕白笑着拍拍陆敏之的肩:“几日不见,马屁功夫又有长进了。不错,以后混官场一面要清正操守,另一面马屁功夫也少不得。大哥自愧马屁功夫不如你,走吧,带你去见社长。” 陆敏之有些不解地问:“巧言令色鲜矣仁,难道清正操守和马屁功夫可以鱼和熊掌兼得乎?” 苏慕白笑道:“伯夷叔齐之仁,你不必学,学了你将来在大周朝的官场肯定混不来的,饿死你都有可能。要学就先学柳下惠吧。” 苏青桐在背后很是不满地咕嘟道:“喂,你们就这样走了,找我来不过是要我吹下风的是么?” 苏慕白回头道:“哦,差点把你给忘了。你有没有兴趣加入稽社,有兴趣把你也介绍进去?” 苏青桐哼了一声:“谁有兴趣加入那什么破社?我缺的只是银子,你有没有银子借点我?” 苏慕白惊讶道:“上个月不是给你一百两了么?又花完了!” 苏青桐撇了撇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是上上个月给的好不好?哦不对,应该是上上上个月给的!” 苏慕白还能说什么,只好又开始掏腰包了。 苏青桐接了银票,心情似乎一变好了许多,对加入稽社似乎也来了兴趣,也跟随在后面而来了。 会稽书院广植芍药花,此时四月初夏正是芍药的花季。陆敏之跟着苏慕白前往稽社社馆,一路上只见鹅卵石路边,草地上,花圃中到处都有一丛丛或红或白,或朱或紫芍药花在那里珣烂地开着,临风摇曳,香气四溢。花丛边有蝴蝶翩飞,也有三三两两吃过午饭的学子坐在花边,或对花忘言,或吟诗作赋。 忽然想起姜夔的一首词,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那里的芍药开得很寂寞,这里的芍药倒是开得很热闹。 稷山山脚下有一座三层的古建筑物,上有碧色琉璃瓦,下有红色的柱廊,飞檐翘角上还挂着风铃,那就是会稽书院的藏书楼了。书楼左右两边还有数排单层建筑,左边是学生们晚上读书自修的书室,右边是书画院,棋院。稽社的社馆本是几间供书院教授们喝茶下棋的静斋,后来腾出了一个大间给稽社做了社馆。这个待遇也只有稽社才有,其他像声闻社、同应社、衡社都没能享受。 来到社馆,里面也挺宽敞的,除了一排书架和几张桌子就没其他什么了。一张桌案旁正坐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青年,看到苏慕白走过来,忙起身相迎。那青年一站起来,显得身材甚是高大,比苏慕白看起来更雄壮几分。他的额头宽广,鼻梁高挺,眉眼也显得神采奕奕,倒是很有几分俊朗帅气。陆敏之一看他就像个领导的模样,不会就是稽社的社长吧。 “慕白兄真是稀客啊,不知慕白兄莅临馆舍有何指导?”那青年对苏慕白笑着热情相迎,又看了看陆敏之和苏青桐两眼,笑问道:“慕白兄,这两位是不会是你老要介绍新入社来的吧。” 苏慕白笑道:“云峰兄真是眼光不错,这位稍高一点的是今年府试的第二名,名叫陆敏之,这位更窈窕一点的是我的亲戚,名叫苏青桐,正要介绍他们入稽社。还望杜社长不嫌弃收下。” 杜云峰忙抱拳:“慕白兄介绍的人,我就是不想收也不敢啊!而且这两位一看都是琼林玉树,人中龙凤般人物。慕白兄当真是慧眼识英雄,要是让我自己去找,恐怕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有此人物,稽社何愁不会愈加光大昌盛!” 陆敏之看这杜峰云倒也善拍马奉承,估计他也是南社的人,不过在南社中的地位没有苏慕白高,更有可能苏慕白是他的领导上级,也对他抱拳道:“社长谬赞了,敏之何敢当?以后还有劳杜社长多多指教才是!” 杜云峰挥手一笑道:“叫什么杜社长,太难听了,直接叫我云峰兄就好了。” 苏慕白又指着陆敏之道:“这位,云峰兄不知以前听说过没有,他可是绍兴府有名的神童。这样的神童加入稽社,我们自当要重用一下,云峰兄看安排一个什么职位给他试一下?” 杜云峰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不是慕白兄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四年多前我就听说过陆敏之这名字了,早思慕一见。今日能一睹神童真容当真幸会幸会!至于他的职位社里负责社刊编撰的蒋秘书最近回家丁忧去了,不如让神童接替这一职位如何?” 苏慕白笑道:“全凭云峰兄安排。我有事先走一步了,至于我的这个亲戚,你不用多管他,让他随便打打杂就行。”说着苏慕白又凑近杜云峰的耳边悄悄道:“告诉云峰兄一个消息,陆敏之他是南社当年五老之一沈公的外孙,也是徐山长所收的入室弟子。” 杜云峰听了这话忙点头:“明白,慕白兄应该早告诉我的。” 苏慕白走后,杜云峰从书架上找到两部部书册递给了陆敏之和苏青桐道:“这一部是入社须知和社规,二位仁兄先看看。这一部是社员登记册子,二位在上面将该填的都填下。至于二位的社牌,过两天做好后会叫给你们。陆兄苏兄先在这里坐坐,我去把社里几个重要人物叫过来你们都认识一下。” “哦还有一点,稽社毕竟是文社,入社是要投名诗的,诗和词都行。他们几个过来或许要问二位要投名诗,虽然形式上要他们多数通过投名诗才能加入,不过陆兄苏兄是苏探花介绍过来的,我跟他们说一声,他们不会不给面子的要否决二位投名诗的。投名诗不需要现场作,可以是旧作。若没什么得意旧作,三天内作一首新的交来也行。” 刚才杜云峰大段拍马的话,现在这两段话倒是说得实在。陆敏之对他抱拳感谢一声。但这个什么投名诗自己却不用担什么心,这不正好给自己一个用金手指装逼的机会么?看想想适合抄哪个名家的诗词一首,放出来吓吓那几个社里的重要人物。 等杜云峰走远了,苏青桐才咕嘟一声道:”这什么破社还要纳投名诗?不如学敏兄你替我做一首应付吧。” 陆敏之笑笑:“只怕我做的青桐兄看不上啊!” 第46章 佳人有约 稽社的副社长、负责财务、内务、外务、社监的几个重要人物来到社馆后,果然要求陆敏之和苏青桐作投名诗。陆敏之早已事先写想好了一秦观的豪放词,名家词一放出,稽社那几个重要人物自然是目瞪口呆,全体通过。苏青桐拿出自己的一首旧作来应景,也被通过了。然后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聊聊社里的事务,互相恭维恭维,一个中午就很快过去了,最后陆敏之又被社长杜云峰任命负责稽社下期社刊的主要编辑,苏青桐为协助。 放学时,陆敏之约苏青桐一起走走,一起筹划下社刊怎么搞,才能更精彩更有内容,压过其他声闻社、同应社等社的社刊。苏青桐却说在书院里走着聊天人多嘈杂不方便,明天不是放假吗,他正好有空,不如一起去镜湖泛舟,在舟中边欣赏湖光山色边聊天筹划岂不是更好? 陆敏之听苏青桐这样说,喜得连连点头答应。去镜湖泛舟,两人同乘一舟,四周只有湖水没有他人,这样的二人世界当真让陆敏之太向往了!会不会发生点什么呢?陆敏之简直要想入翩翩了。 佳人有约,一夜兴奋得久久难眠,最后在美梦中朦胧睡去,五更天天刚蒙蒙亮陆敏之又睡不着爬了起来。虽然只睡了两个多时辰,陆敏之却像打了鸡血般有精神。 “敏之,今天书院不是放假吗,你也起这么早干什么?”陆慧芝还躺在床上,在房内听到动静问了一句。 “啊姐姐,你先好好睡吧,我今天约了个同学有点事。”陆敏之答应一声就跑下楼了。 “那你早去早回,别在外面惹事啊!”陆慧芝交待一声,给陆小琼掖了掖被子,自己翻了个身又朦胧睡去。 能惹什么事呢,姐姐也真是多担心,有些婆婆妈妈了。得尽快要给姐姐也找个好对象才是。 青枫桥在哪来陆敏之是知道的,就在绍兴城西北,周围附近是一片富人聚居的豪宅大院,桥下河水清波荡漾,蜿蜒全城流过,并通向城郊镜湖。时候还太早没有马车,陆敏之也不用马车,买了两个馒头啃了之后就撒腿奔向青枫桥,浑身像野马般充满力量。感觉前面有一堵墙自己都可以冲过去将墙撞到了。 真真这种兴奋起来的力量让自己都有些害怕啊,不会要吓着苏青桐吧。克制克制啊,见了面之后用尽量温柔一点才行。男人天生在力量上胜于女人,兴奋起来的力量更是像牛一样,陆敏之自己现在是有切身体会了。自己的力量比一个十三、四岁血气方刚的少年更胜,一直潜伏着,现在似乎要被苏青桐点燃了! 跑到青枫桥,只见小桥流水,却不见苏青桐的身影。 不过陆敏之看看天色也知道,现在才刚天亮不久,离辰时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啊。稍安勿躁,陆敏之告诫自己一声,平静下来,开始欣赏城河两边的景色。此时初夏季节,城河两边的垂柳树柳色青青,清风吹过,枝叶飘拂带来水风的阵阵清爽。远望处,一艘艘乌篷船也在河中来往如梭,很多船上都载着今年新上市的生丝,而河两边的堆栈桥头也有各色牙行之人在那里收购。 牙行是这个时代比较特有的东西,像丝、麻、棉纱、棉布、茶这几个行业是牙行比较集中的行业。牙行的主要作用,是充当乡间农户和城里商号的收购买卖中间人,他们利用人力和地头蛇优势,有时欺行霸市,甚是恶霸。以前主要是官方发有牙贴的官牙经营牙行,现在也冒出了一些私人牙行,让牙行这个行业更是混乱。这个时代虽然也出现了一些工场,但农户分散生产经营还是占绝大部分的主要方式,城里的商号没有那么多人力去乡里挨家挨户收购,所以有时明知牙行的恶劣,也还要有求于牙行。 这个时代混乱的东西太多了,想在这里创个什么业赚点钱也是不容易的。陆敏之刚开始也想和姐姐开个什么布庄绸缎庄的,但打听到还有牙行这东西的存在,采购货物必须要先通过他们挨他们一刀宰,就一时没有鲁莽行动了。 不过再难也要打出一番天地,此路不行走他路,自己现在是个男人,可不能吃软饭。科举做官这条路有些漫长,而且不贪污光做官也没什么钱,也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才给姐姐准备嫁妆。 要赚钱,或许还要和苏青桐这贵人多合作。没错,苏探花是自己的贵人,苏青桐也是自己的贵人,不是她破例用分成法给姐姐的书稿分钱,自家现在或许还未能脱贫。 要是能娶了苏青桐就更好啊! 打住打住,现在还不能过于想入非非了,说不定她今天约自己出来没别的意思,真的只是边游山玩水边讨论社刊的事呢! 陆敏之边想边登,辰时快到时,终于看到远处顺着那片富人聚居区驶来一条船,船头上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模样的人,看那风姿绰约的身影陆敏之觉得就像苏青桐,陆敏之一阵激动。 更近了些,果然是苏青桐。 她今天穿着一袭镶锦边的白衣,腰系玉带,手拿折扇,头上一条玉色发带也长发飘垂在两边,清风吹起她的衣袂发带,简直如画中神仙般人物。 虽然还是男装打扮,但在陆敏之看来也是别有一番韵味。而且她来得也很是守时,没有故意拖延什么。 “青桐兄,你果然守时而来啊!”陆敏之在桥头呼喊起来。 “学敏兄你来很久了吧,让你久等了。”苏青桐也在船上挥着折扇答应着。 “呵呵,没有久等,我也是刚到不久的!”陆敏之乐呵呵地笑着。 忽然看到船尾那个撑船的灰衣中年男人,那一眼看过来,陆敏之稍稍震了震。那目光精光闪闪暗藏杀气有些不简单。不会苏青桐今天出来还带了个保镖吧,这带了保镖还是二人世界么?太碍事了那个保镖,陆敏之简直想将他一脚踢下船了。 “曾叔,你送我到这里就行了。剩下去镜湖也不远,我们自己撑船就行的。”船到桥头时,苏青桐对那个撑船的中年男人回头笑笑道。 那个叫曾叔的又用刀锋般犀利的目光看了陆敏之两眼,那眼神既是在打量,也是在警告,似乎对陆敏之还有些不放心。 “这个是我书院里的同斋同学,不会有问题的,曾叔你就放心好了,你看他也不像个坏人吧。”苏青桐又解释了两句。 陆敏之此时也尽量配合,收敛目光,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文弱书生模样。 “小公子一切小心。”曾叔最后终于点点头,离岸而去。 陆敏之目送他离去后,也下了船。 还好是二人世界,没有碍事的灯泡。 “学敏兄,会撑船吗?”苏青桐将竹篙递过来道。 “这个以前没撑过啊,让我试试看。”陆敏之此时即使不会也要装会了,翻船了也不怕的,以自己的水下功夫翻了船也没问题。 苏青桐抿嘴一笑道:“你没撑过船?那还是你来划桨,我来撑船吧,免得翻船了打湿衣服可不好。” 翻船打湿衣服陆敏之看着苏青桐的巧笑倩兮又有些想入非非了。 陆敏之划着奖,苏青桐撑着篙,两人一起沿城河向镜湖进发了。 “学敏兄,你原来叫陆敏之啊!” “嗯嗯。”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这个苏探花让我不告诉的。” “你听他的话做什么!” “听说你以前还是神童呢?” “神童什么的,不过是欺世盗名的虚名罢了。青桐兄不必在意。” “你昨天做的那首入社投名词,你说是梦中听仙人吟诵的,那仙人是男仙还是女仙呢?” “好像是个女仙来着。” “那女仙长的什么样啊?” “醒来时已忘记了,只记得那首词了。” “那你怎么记得那还是女仙?” “哦,这个她好像穿着仙女的衣服。” “那是个什么样式的衣服呢?” 边划着船,陆敏之边喝苏青桐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似乎一句也没聊到正点上,今天我们不是出来讨论社刊的编撰筹划的么?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诗仙李白吟咏过的镜湖,就在绍兴城北郊,湖面广阔达三百多里。这个时代的湖水还是那么的清澈,波光照人,让陆敏之看到简直想跳下湖去游个泳,洗个澡。能和苏青桐一起畅游当然更美 船划到湖中心,此时茫茫水天之间,除了自己和苏青桐,只剩下时而飞过的白鹭了。 “学敏兄,你等等我,我先去船蓬里面一会,你千万不要跟着进来啊!你要是敢进来,我以后就跟你一刀两段了。” 陆敏之正看着那飞过的白鹭划过水天间一道优美的弧线,苏青桐忽然回身一笑,那笑容竟然陆敏之看得有些呆了。 “你看什么,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听到没有?”苏青桐微嗔道。 “啊啊,听到了,你要我不要跟去船蓬里是么?” “正是,你就坐在外面,不要进来。” 干什么啊,难道要去船篷里拿件礼物给我个惊喜吗? 该不会是要在里面换衣服吧! 虽然陆敏之现在好奇万分,但是还是不敢进去看个究竟的。 等到苏青桐再次出来时,陆敏之一眼看到,简直要喷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