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兰辞》 第001章 守贞岛 大晋开国之前,社会风气已相当开化,女子地位空前优越。 除去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各行各业均不乏女子的身影。女巨商、女教头、女诗儒之类,比比皆是。 大晋的开国皇帝姓薛名兆,草莽出身,自幼丧父,其母莒氏行为不端,多有不贞之举,使他饱受屈辱和鄙薄。 许是童年留下的阴影作祟,薛兆平生最恨女子不守妇道。登基伊始,便颁下一系列约束女子德行的律法规条。并无视开明人士的反对,一意孤行地推广新政。稍有反抗者,一律进行血腥镇压。 人到晚年愈多疑乖戾,对女性的压制也变本加厉。不仅着人重新俢撰《女德》、《女诫》等道德范本,添加近百项堪称苛刻的规条,还勒令京城乃至各大州县修建贞女庙,塑立贞女像,强制女子崇拜信奉。 在他看来,“处死”这样的惩罚还远远不够,遂下令将失德女子悉数流放至东海某岛。 此岛四周遍布暗礁漩涡,终年浓雾缭绕,被流放女子往往连海岛面貌都不得窥见一二,便连人带船卷入漩涡,葬身海底。与其说流放,不如说是海葬。 晋朝传世三百余年,几经变迁,对女子的管束早已不似开国之初那般严苛,“流放”这一习俗却根深蒂固,一直延续至今。人们也早已忘记了海岛原本的名字,都称其为“守贞岛”。 岛上无四季,天儿好时似酷夏,天儿不好便似入了寒冬。 此时刚进三月,晴空万里,海天一色。午后的阳光炽烈如火,烤得叶也卷了花也合了,连沙滩上的石子都明晃晃的好似出了一层油。鸟归巢兽伏穴,整座岛都静悄悄的。 本应杳无人烟的所在,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细细的眉,大大的眼,不足巴掌大的小脸。皮肤黝黑,颇为粗糙,想必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关系。 一件式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袍子,已经洗得泛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穿在身上宽宽大大的,衬得身形愈瘦小。稀疏干黄的头盘在头顶,用一块青布帕子裹住,余下两缕布条,在脑后打成蝴蝶结。随着步子飘来荡去,平添了几分俏丽。 背上背着一个软藤编制的扁圆小篓,左手提着袍子下摆,右手握着一根儿臂般粗细的木棍,熟练地拨开矮木丛,一路来到海边。 在沙滩上停住了,张开双臂,深吸一口充斥着海水味道的空气,又拿手罩眼望向海天相接的地方。不管多么好的天儿,那里永远是白蒙蒙的一片,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她却看得出神,久久不动,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像。 一只急于觅食的海鸟掠着海面一飞而过,溅起一朵硕大的浪花,潾潾闪闪,碎金一样飞落四散。 她似乎被这动静惊醒了,收回视线,手也放下了。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摘下小篓,麻利地脱去身上的袍子,露出里面穿着的紧身小衣来。 将袍子折好,连鞋子一道搁在高处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顺手捡一只拳头大的卵石压住。将那小篓重新背好,活动一下手脚,蹚着水下了海。走到深处,一个猛子扎下去便不见了人影。 太阳渐渐西斜,树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海面上起了风,将积蓄了大半日的热度扫去一半。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小兽探头探脑地来到沙滩上,翻食着被冲上海岸的虾蟹。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先前消失的女孩儿自海面上露出头来。小兽们惊然四散,甩开四蹄,一溜烟儿地钻进树林。 “胆小鬼。” 女孩儿轻笑一声,抹一把脸上了岸,将背上犹自滴着水的小篓摘下来。下去之前空空瘪瘪的,这会儿已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 这个时节天黑得快,她也不在海滩上多作停留,飞快地穿好了衣服鞋子,提上小篓,循着原路往回走。穿过一片树林,越过两个小山岗,再沿着一条小河往上游走个一半里路,就到了一片开阔的谷地。 两间倒塌的小木屋,几片刚刚开垦出来尚未播种的田畦,四周圈了一圈树枝插编的篱笆。靠近河边的空地上架着火堆,上头悬着的瓦罐正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一个年近三十、头包青帕的妇人正在河边洗着一把野菜,不时地扭头看向谷口的方向。一眼瞧见那女孩儿,便忙忙地站起身来,“沐兰,你回来了?” “张婶。”被称作沐兰的女孩儿笑着喊了一声,加快脚步来到她跟前,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小篓,“今天运气不错,捞到不少好东西呢。” 张氏不急着去看篓里的东西,拉着她关切地打量,“没伤着吧?” “哪儿能伤着。”沐兰满不在乎地笑道,“又不是头一回下海了。” 张氏抿了抿唇角,还要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娇笑,“张姐姐还当沐兰是小孩子呢,她都快十二岁了,若不是困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都该绣嫁妆准备嫁人了。” “嫣红,你胡说什么?”张氏拉下脸来。 她最是疼爱沐兰,平日里没少为沐兰的将来操心,嫣红说这话无疑是戳她的心窝子。 嫣红撇了撇嘴,似是不屑于跟她争论,自去翻看篓子里的东西。 张氏抢在她前头将那篓子一把提起来,“上有老下有小的,且轮不到你先挑。” 嫣红鼻子里“嗤”了一声,“我就看看怎地了?当谁稀罕这些个死人的东西呢。” “你……” “张婶,莫跟她一般见识。”沐兰拉住气红了脸的张氏,又瞥了嫣红一眼,“不稀罕我捞回来的东西就自个儿想法子去,莫在这里说三道四讨人嫌。” 嫣红不怵张氏,倒对沐兰有几分忌惮。见她着恼,忙又“噗嗤”一声笑开了,“哎哟哎哟,瞧你那小脸儿,绷得跟门神一样。 你也知道姐姐我不会说话儿,有时候就是图个嘴上痛快,没旁的意思,你就饶了姐姐这一遭吧。” 说着便贴过来,伸手去搂沐兰的肩头。 沐兰不耐烦跟她纠缠,借着跟张氏说话的机会闪开去,“张婶,我先去洗洗换身衣服,一会儿来帮你做饭。” —— 第002章 流放者们 除去沐兰、张氏和嫣红,岛上还住着三个能喘气儿的人。 ﹤一个是辣椒婆,一个是郝姑姑,再一个就是吴语桐。 六个人中数辣椒婆年纪最大,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她不是第一个活着来到岛上的流放者,却是在岛上生活时间最长的一个。三十四年七个月零九天,每一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次之便是郝姑姑,来到岛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张氏十三年,嫣红六年,吴语桐时间最短,是去年才被流放过来的。 至于沐兰,她是本地人,一出生就在这个岛上了。 上辈子她是一名中学的体育老师,运动会上出了事故,她挺身挡住飞来的铅球,救了学生的命。送到医院抢救无效,然后她的照片就被挂在某市专门用来缅怀烈士的纪念馆里了。 生得不算伟大,死得还算光荣。 再然后,她就带着上辈子的回忆,变成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儿。说得通俗点儿,就是穿了。 她这辈子的娘姓杨,名如玉,曾是大晋朝名声显赫的解国公府的三少夫人。 杨如玉出自商贾之家,若不是解三少爷病重,急需寻摸一房媳妇冲喜,她这样的身份想嫁入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做正头娘子是绝计不能的。 可惜解三少爷寿数到了,娶上媳妇也没能把病冲好,新婚三日就撒手去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下了葬,办完丧事杨氏就诊出了喜脉。 亡人有后本应是喜事,解国公府上下知情人等却高兴不起来。 解三少爷先天不足,打出娘胎就泡在药罐儿里,看了多少大夫都说留不了后。他成年之后,解国公夫人也给他安排过几个暖房丫头,事实证明他的确无法人道。 杨氏这身孕来得着实蹊跷。 然不管解国公夫人怎么审怎么问,杨氏都一口咬定那就是解三少爷的种。 解国公夫人如何肯信? 杨氏嫁过去的时候解三少爷都快不行了,哪儿还有圆房的力气?果真圆过房,喜帕上怎不见红?定是她做下对不住解三少爷和解家的事,打量着解三少爷没了死无对证,想和那野种一道赖在国公府享受荣华富贵呢。 不是没有人劝解说国公夫人将错就错,左右解家从一开始给解三少爷张罗亲事就打着从别房过继的主意,若杨氏能生下个男孩儿,岂不省了过继的麻烦? 理儿是那么个理儿,可解国公夫妻两个都是爱重名誉的人,如何容得下一个妇德沦丧的女人堂而皇之地住在府里,给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戴一辈子的绿帽子? 解国公夫人原打算一碗汤药送杨氏和她肚子里的孽种归西的,谁知动手前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解三少爷怀里抱着个孩子冲她直掉眼泪。 醒来之后便陷入了两难,既不敢冒险相信杨氏,又担心误杀了自己的孙儿,叫儿子九泉之下难以安眠。思量再三,便瞒着解国公,叫人将杨氏送到一座庄子里,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再作定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解国公终究还是知道了,对着老妻大雷霆。 他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主儿,把祖上累世积攒下的名声看得比天重。莫说杨氏肚子里揣的不可能是解家的种,即便是,留下来也够叫外人说嘴的了,不如除掉干净。 解国公夫人到底是放不下那个梦,费了好一番口舌,又搭上不少眼泪,才叫解国公同意将杨氏流放。 依着解国公夫人的心思,虽说流放最终也免不了一死,可不用亲自动手造下杀孽,心里多少舒坦一些。若杨氏果真问心无愧,老天自当照拂,能够叫他们母子两个保住性命也说不定。 甭管结局如何,总能留个想头不是? 大户人家要脸面,家里若是出了不贞不洁的女人,都是先报个病,过得一阵子放出风声说不治而亡,办上一场丧事遮掩过去便罢了。有真个死了的,也有被远远打了的,鲜少有主动送去流放的。 反倒是乡镇村子里更严格地遵循着古制,一旦现哪个女子不守妇道,便押送到流放的官船上去。 解国公府比哪家都要脸,自是不会大张旗鼓地送了杨氏上官船。自家出得一艘船,到了地方,把人放到一艘小船上,它便顺着海流往守贞岛那头去了。 官船流放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一架竹排放上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漂不了多远就散了架,人也沉到海里喂了鱼。 杨氏能够活下来,也多半是那艘小船的功劳。她被冲到守贞岛附近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块船板子。正赶上辣椒婆和郝姑姑到海边捞海菜,将她救了上来。 杨氏不是一个好母亲,从沐兰出生起,杨氏就没有正眼看过她,更别提给她喂奶了。若不是辣椒婆和郝姑姑、张氏几人设法弄来一头刚生产过的母鹿,她只怕早就饿死了。 她知道杨氏心里是埋怨她的,如果不是怀上了她,杨氏就不会被解国公府的人怀疑不贞,更不会流落到这个荒岛上。 许是受上辈子的记忆影响,她也没有将杨氏当成自己真正的娘,她对辣椒婆几个人的感情,哪一个都比对杨氏要深。是以当杨氏得知解杨两府被抄家跳海自尽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多么伤心。 岛上的日子无疑是很苦的,缺衣短食,无医少药,还要对抗狂风巨浪和野兽,但这并不妨碍她苦中作乐。 只要天气好,她势必要下海。一是熟悉水性,锻炼身体,二是搜救,看有没有活着冲到这附近的人,三是打捞一些用得着的东西。 打捞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晚饭后开篓分东西也成了大家一天之中最开心最期待的时刻。 晚上没什么消耗,晚饭便简单一些。鱼骨海菜汤里搁几片腊肉,撒一把米,再放几颗新鲜的野菜,每人喝上那么一碗。 嫣红拿筷子搅着碗里的汤饭,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清汤寡水的,吃得人肠子都细了。多放几块肉多搁点儿米又不会死,抠抠搜搜的还能过好了不成?” 饭是张氏做的,她这一通埋怨可不就是冲的张氏吗? 张氏本就因她乱说话记她一笔账,听她又在那里找茬说嘴,哪里还忍得?立刻冷笑出声,“我抠抠搜搜?你倒是大方,那肉是你猎的?那米是你捞的? 数算数算,满屋子就你一个吃白食不干活儿的,偏就你毛病多!” —— 第003章 同命不同人 嫣红一听这话就撇了嘴,“不是我猎的捞的,也不是你。 就做个饭,还真以为自个儿能当家做主了?再说,这满屋子人里也不光我一个白吃饭不干活儿的吧?” 说着眼睛便瞥向吴语桐。 吴语桐气息一滞,一口汤没咽好,呛得咳嗽起来。 沐兰赶忙放下碗筷,靠过来给她抚背。 吴语桐命不好,打小就没了娘。 语桐爹人穷性子又软,好不容易续娶了一房媳妇,那腰杆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婆娘说一他不敢说二,婆娘指东他不敢往西。等那婆娘给他生了儿子,更是俯帖耳,恨不能打个板儿把人供起来。 赶上年景不好,家里日子难过,婆娘便动了把语桐卖掉的心思。语桐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依着婆娘说的话办了。 别人家也有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的,爹娘有良心,给几个钱,叫牙婆帮着寻摸个好的去处。要么去大户人家当了丫头小厮,要么去作坊码头当了学徒小工。签的活契,过个几年日子宽裕了还再赎回来。 像语桐爹这样一纸死契卖上十两银子,连一个大子儿的茶钱都不曾给牙婆打点的,就只能卖到那种脏地方去了。 青楼的姑娘也分三六九等,越是有钱有势的老爷少爷,越喜欢那看得见摸不着的。语桐模样儿生得好,又能歌善舞,虽说也吃了不少苦头,可因得了鸨母的青眼,倒没沦落到卖皮卖肉的地步。 鸨母当她是摇钱树,自然舍得在她身上花钱,照着大家闺秀那样娇养,把她养得指若剥葱,一身的冰肌玉骨。 可楼子里的姑娘再怎么金贵,终究免不了走到那一步。眼见她年纪越来越大了,鸨母也拿她吊足了那些老爷少爷们的胃口,自然要卖个大价钱,连本带利地捞回来。 语桐一心要从良,自是不肯的。被鸨母逼得狠了,便由一个纠缠她多时的富商帮着赎了身。原以为跳出了火坑,谁知又入了虎狼窝。 那富商的元配善妒,趁丈夫出门做生意的空当,给语桐栽上一个与人私通的罪名,将她送上流放的官船。 语桐命大,冲到守贞岛附近的时候还有口气儿,被下海打捞的沐兰救了上来。性命是保住了,可在海里受了凉,两条腿几乎是废了,还落下个咳喘的毛病。 嫣红跟语桐的经历差不多,也是打小被家里卖了的。只不过她的运气比语桐要好一些,在大户人家里当使唤丫头。 那家的少爷生得满腹花花肠子,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丫头就没有他不沾手的。 嫣红的模样儿比着是语桐稍差了些,在那府的丫头里面却算得上出挑的。有几分小聪明,心气儿又高,总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头。 那少爷虽不是良配,到底是根高枝儿。若能攀上,麻雀纵变不成凤凰,也是只喜鹊。打着这个主意,跟那少爷周旋,一来二去的,就有了尾。 那家的太太宠着儿子,把丫头们当成叫儿子消遣的玩意儿,只要做得不是太过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玩闹。 也该着嫣红倒霉,跟那少爷不清不楚的时候,恰逢府里唯一的嫡出姑娘去花园摘花,给撞了个正着。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冷不丁瞧见那种事儿,连惊带吓大病一场。 那家太太不舍得怨怪儿子,一揽子罪责可不都落在了嫣红的头上?赏了她一顿板子,交给牙婆远远地卖出去。 像她这种勾引主家被赶出来的,想到别家继续当丫头再不能够。加之年纪大了,又破了身子,便是卖到青楼也卖不上好价钱,只能送到奴市去。 奴市紧挨着牲市,人跟牲口一样由着挑拣买卖,讨价还价。卖的价钱高,牙婆抽成便高,卖得低了说不准就赔了,说白了就是赌一把。 奴市上买回去的,是拿来当骡子当马,还是烹了煮了吃肉了,都无人管问。嫣红运道还算不错的,叫一个瘸腿的鳏夫相中了,五两买回去做了媳妇。 鳏夫人长得丑了点儿,倒是个知冷知热的,把嫣红当个宝。可惜好景不长,没几日嫣红就露出了孕相。 那鳏夫几乎赔上全部家当,才讨上这么一房媳妇。旁的都还忍得,唯独替别人养儿子忍不得,一怒之下就将嫣红送到了流放的官船上。 嫣红被辣椒婆救起来的时候已经小产多时了,在海水里泡了好些天,身上都不能看了。得亏当丫头那些年练就了一副好身板,靠着辣椒婆给寻的几样草药,硬生生地撑了过来。 她自觉受的苦比吴语桐多,出身也比吴语桐高贵,处处都要跟吴语桐攀比。 张氏最看不惯的也是她这一点,“无端端的攀扯语桐做什么?语桐身子不好,跟你能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嫣红一百个不服气,“一样是被流放过来的,她就该当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我就该当那洗衣做饭的粗使丫头? 张姐姐,你这心偏得也太厉害了吧?” 张氏叫她气得嘴抖手也抖,半晌说不出话儿。 吴语桐好不容易把气儿喘匀了,两颊泛着潮红,眼睛里泪光隐隐,“都怪我,我这身子骨太不争气,我拖累大家伙儿了……” 嫣红眼睛斜着她嗤之以鼻,“这儿又没男人,摆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儿给谁看?” 辣椒婆听不下去了,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你们都说够了没有?” 听得这一声气势十足的断喝,嫣红立时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张氏和吴语桐也各自低了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只有沐兰不怵她,依旧端了碗喝汤。 每到这个时候,就该郝姑姑出面打圆场了。她天生一张圆脸,即便不笑也带着三分和气,说话儿柔声细语,脾气再暴的人冲着她也不出火来。 “好了,好了,天长日久住在一块儿哪有不拌嘴吵架的?拌完吵完还是一家子人。都快吃饭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见那几个都觑着辣椒婆不敢动筷,便笑呵呵地推了辣椒婆一把。 辣椒婆咳一声,摸起筷子,“吃吧。” 大家这才端碗执箸,各自吃了起来。 一顿饭静悄悄地吃完了,收拾了碗筷天也黑透了。熄掉外头的明火,堵好山洞口,便围坐在一起,开始清点沐兰打捞回来的东西。 —— 第004章 沐兰的心愿 沐兰先从篓里摸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来,里头整整齐齐地裹着四根蜡烛。 张氏欢喜得拍了一下手,“这可是好东西,多少年没见着了。” 只要有火,岛上便不缺照明的东西。沐兰出生之前,她们一直用篝火。 天儿热的时候还好,挪到外头住木屋,晚上总要在房子四周点几堆火吓唬野兽,顺便照了亮。赶上天不好住在山洞里,通风不好,容易煤气中毒。 沐兰才生下来那会儿说不了话,没法子提醒她们这样有多危险,只要瞧见她们堵了洞口点起火堆,便哭闹个不停。有个几次,她们便琢磨出味儿来了,这小丫头不喜欢火堆。 辣椒婆和张氏先是猎了动物剥皮熬油做灯,只是她们能猎到的动物有限,又没有趁手的家什,耗时耗力还嫌糟践东西。 后来割了树皮刮出树油来用,这东西收集起来倒是不难,可惜烟大,点上一阵子就叫熏得眼辣头疼。几个大人都受不住,更别说沐兰了。 尝试过许多法子,才找到一种颗粒极大的草籽。这草连沐兰都叫不上名字,叶子细长坚韧,专长在树木稀疏的地方,一丛一丛的,有半人来高。 赶上结籽的时候多多地采了,拿草叶编成的袋子装好,压上几块石头,等那油从四周流出来,用瓶瓶罐罐接了,装上个捻子便能当灯点。 这草籽油灯做起来便宜,就是味道不好。乍闻是青草香,烧得时候长了便有一股子鸟粪味儿。张氏嗅觉较别人敏感,闻了多少年都不习惯,一下子瞧见蜡烛怎能不欢喜? 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回来,嫣红便觉自个儿这辈子过亏了。别个都为过长远的日子精打细算,她却把享乐摆在头一位。依着她的意思,就该有米吃个饱,有肉一顿光,明天再作明天的打算。 这会儿见着更好的,哪有不想着用的道理,立时怂恿沐兰道:“快点上一支,把那鸟粪灯换掉。” 沐兰看了辣椒婆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抽出一根点着了。 橘红的火苗微微晃动着,照亮了每一个人的面庞。张氏迫不及待地吹灭那盏草籽油灯,凑到蜡烛跟前狠嗅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真好!” 沐兰瞧她这模样儿,心里微微酸,将蜡烛递到她手里,“张婶,等离了这岛,我叫你天天点蜡烛。” 张氏心知这辈子再没机会离开这岛了,就算能离了这儿,她也没地方可去了。想起自己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眼眶子止不住热。却怕沐兰失望,强自笑道:“好,好,咱们等着那一天儿。” 嫣红的心思不在这小小的蜡烛上,眼睛盯着篓子催促沐兰,“快看看,还有些什么?” 沐兰收敛思绪,又从小篓里摸出一只锡罐儿来。因罐子外面刻着字,隐隐约约能辨出是个“茶”字儿,便将罐子直接递给了郝姑姑。 郝姑姑爱茶,岛上无茶,她便自家寻来一些花花叶叶晒干了泡水喝。她是识货之人,光看罐子就知道里头装的茶叶差不了,立时张罗着要去烧水泡茶。 辣椒婆抬手拦了她,“洞口都堵了,你可莫折腾。再召来野兽,凭我们几个不够它们塞牙缝儿的。那一罐头东西搁一晚还能自个儿长腿儿跑了不成,你说你急个什么?” “我是见着爱物心里痒痒,一时倒是没想那许多。”郝姑姑捧着那罐子眉开眼笑,“罢了,罢了,听你的,明儿再喝。” 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沐兰的脑袋,“当真没白疼你一回,这便得着孝敬了。” 沐兰咧嘴一笑,“这算什么?往后我还要给姑姑买一座茶园呢。” 郝姑姑眉开眼笑,在她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你有这份儿心姑姑便知足喽。” 嫣红等得不耐烦,便自家动手去篓子里翻。先翻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来,不感兴趣,便扔在一边。 沐兰怕砸碎了,忙一把捞住,拿给辣椒婆看,“我猜着这里头装着药,婆婆瞅瞅是也不是,语桐姐可用得上?” 辣椒婆接过去,费了一番力气拔掉瓶塞。对着灯光瞅一瞅,瞧见里头盛着多半瓶黑乎乎的药膏。拿小手指挖一点儿出来,放在鼻下,闻到一股子异香。 心知不是什么正经路数的药,怕教坏小孩子,便不点明了说,“这药语桐用不上,扔了罢。” 好不容易捞到一瓶药,沐兰满心盼望着能帮上吴语桐,谁知竟然用不上。心里失望,面上不免带出几分。 吴语桐拉住她的手晃一晃,柔声宽慰道:“我没事,喝了婆婆采来的草药,这几日咳得少多了,腿也不是那么疼了。” 沐兰知道这话不真,吴语桐的病是一日比一日重了。夜里总能听见她压抑的咳嗽声,想来怕吵醒别个,拿东西堵住了嘴巴,咳一半儿憋一半儿,听着替她难受。 早上端饭给她,还瞥见她慌慌张张地把染了血的巾子塞到兽皮褥子下面。 再找不到对症的药,她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岛上唯一会辨识几样草药的就是辣椒婆,可辣椒婆并不懂得医术。小病治得,大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些年她们66续续救上来的人岂止这几个?除去自杀的杨氏,其他人都是病死的。那些苦命的女人千难万险重得生机,又在病痛的折磨下无助地死去。 沐兰永远忘不了她们临死时绝望的眼神,也不止一次地懊恼自己当初没有从医,无法倾尽所有挽救她们的性命。 她很努力地锻炼身体,尽可能地熟悉水性,不断地探索附近的海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找到离开这里的法子。 她对守贞岛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辣椒婆等人被流放之前俱是长在深闺内宅的弱质女流,能给她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那个世界也许是可怕的,但是病了有医,痛了有药,不必时时提心吊胆,唯恐病上一场就丢了性命。 她要离开这里,把辣椒婆她们也一并接出去。 “这个正合我用,便给了我罢。”嫣红在篓里翻了半日,总算找到一样合意的,不等别个瞧清楚是什么,便飞快地揣进怀里。 沐兰回神,打眼一扫便知缺了什么,蹙起眉头盯着嫣红,“那是我留给语桐姐的,你再挑个旁的吧。” —— 第005章 念想 语桐娘嫁到吴家的时候,只有区区一抬嫁妆,最值钱的物件儿便是一支银包玉的簪子。 银是粗银,玉也不是什么好玉,却是语桐外祖母传下来的。 语桐娘很宝贝这簪子,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只年节戴一戴。她人没了,这簪子便落在了语桐手里。 后娘不是没打过这簪子的主意,再是粗银糙玉,拿到当铺也能换几个钱不是?语桐那时年纪小,却知道簪子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死活不肯交出来,又哭又闹地惊动了街坊四邻。后娘怕人说嘴,这才作罢。 被她爹卖掉的时候,她从家里带走的也只有那支簪子。贴身藏着,害怕难过熬不住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眼,想着娘亲还在天上瞧着她,便又能撑下去了。 没被后娘抢了去,也没被官船上的差婆搜了去,最后却遗失在了海里。 没了簪子,语桐一直耿耿于怀,人着高烧不省人事,满嘴胡话,还在喊娘,说对不起,我把簪子弄丢了。 经过多次探索,沐兰现守贞岛处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央。无数的东西被卷进漩涡,随海流沉积到守贞岛周围。多半是砂石、海藻和鱼类的尸骨,亦不乏人们遗落在海中的物件儿。 当然,还有人。 赶上运气好,还能打捞到从沉船上漂流过来的日常用品。几个月前沐兰便寻到一桶米,装在密封的涂漆木桶里,捞上来还是干爽的,让断米多年的辣椒婆几个又吃上了米。 对六个大活人来说,一桶米实在太少。她们不敢奢侈地煮成米饭,只每日在菜汤里撒上一把,尝个米味儿罢了。 在沐兰看来,这海岛就像是一块儿大磁铁,不断吸附接纳四面八方漂来的东西。心里想着语桐遗失的簪子会不会也被冲到这里来了,细细问了语桐那簪子的式样,每次下海都格外留心寻找。 然大海茫茫,找一支簪子同找一根针没什么分别。也许沉到海底,也许被吞进鱼腹,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回回失望而归,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今日下海竟捞到一支簪。 这一支是金包玉的,虽有些损坏,依旧能瞧出做工十分精细,显然不是语桐丢掉的那一支,只式样跟语桐描述得差不多。 她想着把这簪给了语桐,多少也是个安慰。哪知嫣红旁的不挑,偏挑了它去。 沐兰时常把离开守贞岛的话儿挂在嘴上,不时许诺这个,不时许诺那个。并非她爱空口说大话,她是怕自个儿丧失斗志,从此浑浑噩噩下去。更怕辣椒婆她们自暴自弃,哪一日想不开就走了杨氏的老路。 辣椒婆也好,郝姑姑和张氏也好,都不曾把她的话儿当真,只当她是说来哄她们开心的。吴语桐自知时日无多,信与不信都一个样。 嫣红多半也是不信的,不然又怎会得过且过?可她心里并不是没有打算的。 沐兰下海这些年,虽说不是回回都有,可积年累月的,也打捞上来不少值钱的物件儿,什么金银玉石,珍珠珊瑚,古董器具…… 在岛上既不当吃又不当穿,别个不稀罕,都叫她搜罗了去。离不离得这岛且不说,万一能离得呢,这些可不就是吃的穿的用的,现成的活命钱儿吗? 她这点子小心思大家心知肚明,谁都不爱跟她计较。 若是旁的东西,沐兰也就由着她了,只这件儿不成。见自个儿说了那话,她依旧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不肯将那簪子拿出来,便有些怒了,把手一伸,“给我!” 嫣红犹自嬉皮笑脸,“不就是一支簪子吗?给了我又能……” “给我。”沐兰语气重重地截断她的话茬,眸色冰冷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吴语桐并不知嫣红拿了什么,可事情总归是因她而起,不免心中惶然。眼瞅两人就要闹翻,忙去拉沐兰的手,“沐兰,我不要,给了她罢……” “不行。”沐兰态度少见的强硬,“不能惯她这见什么好拿什么的穷毛病。” 嫣红笑容僵住,嘴角抽动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在辣椒婆、郝姑姑和张氏眼里,沐兰一直都是一个早熟懂事的孩子。对长辈尊重孝顺,对语桐体贴有加,便是偶尔刺嫣红几句,也不曾说过伤筋动骨的话。 刚才这又急又冲的模样儿,倒是头一遭。 张氏一向是无条件站在沐兰这一边儿的,冲嫣红道:“沐兰都说了是给语桐的,你还霸着做什么?” 郝姑姑是老好人,谁也不肯得罪,便不作声。 辣椒婆了解沐兰,心知她不会无缘无故跟嫣红争竞。再说东西是沐兰劳心劳力寻回来的,合该由沐兰做主分配,于是沉声地开了口,“嫣红,拿出来!” 辣椒婆是这岛上的元老,救过所有人的命,说话自然是最有分量的。 嫣红撑不住了,伸手将那簪子掏出来,狠狠地拍在沐兰手里,“给你,给你,一支破簪子,当谁稀罕呢?” 扭身到里头的树桩凳上坐下,一面哭一面念,“我的命怎恁苦啊?一个两个都欺负我,倒把个窑姐儿当成宝……” 听到“窑姐儿”几个字,吴语桐气息涌动,又没命地咳嗽起来。 “闭嘴。”沐兰冲嫣红怒喝一声。 嫣红哭声一滞,不敢再念叨,犹自抽搭个不停。 沐兰和张氏一个抚胸,一个捋背,好不容易才叫吴语桐止住了咳嗽。 “语桐姐,这个给你。”沐兰将那簪子放到吴语桐手里。 吴语桐一瞧见那簪子就明白沐兰的心意了,捧着簪子红了眼圈,“沐兰,多谢你。” 沐兰抿了抿嘴角,露出点儿笑意来,“跟我还客气什么?” 剩下的东西挑拣挑拣,能分的分掉,不能分的便暂时搁起来。 布头洗一洗,拼接起来做衣服鞋子;瓶瓶罐罐挑好的当家什用,不好的砸碎撒在谷地周围,能防野兽;鱼骨头磨了当针,破铜烂铁融了打工具…… 眼见一根蜡烛烧掉一小半儿,辣椒婆了话,“不早了,都睡吧。” 大家应一声,自去休息。睡到半夜,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了来。张氏摸索着点了灯,瞧见吴语桐满嘴是血,吓得叫了一声“娘”。 —— 第006章 生的欲~望 沐兰白日下海累了,又正是长身体贪睡的时候。 ≥ 别个都醒了,她还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听得张氏惊叫一声,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炕前,“语桐姐,你怎么样?” 郝姑姑有老寒腿,每到阴天下雨就疼得针扎一样。辣椒婆原在乡下住过,打小瞧着人家盘炕,瞧得多了,自个儿也能摸着一些门道。 那时岛上只她和郝姑姑两个,又是制坯,又是打薄洞壁挖烟道,忙了好几个月才盘成一铺炕。窄窄的一条,将将够一个人伸腿儿躺开。不是不想盘大的,实在是地方有限。 郝姑姑在这炕上睡了十来年,拿热炕贴着,腿上能好受许多。吴语桐来了,便将地方让出来给她睡。 吴语桐原是不肯的,却拗不过长辈,只能惭愧地受了。 为这事儿,嫣红可没少说嘴。别个听见动静都起来了,偏她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躺在那里装死。 吴语桐之前也吐过血,不过一星半点儿的,这回却呕出好几口,落在炕前偌大一滩,鲜红刺目。莫说别个,连她自个儿都被吓到了。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氏手足无措,“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郝姑姑比张氏镇定得多,搬起水罐倒了一碗水,递到吴语桐嘴边儿上,“来,先漱漱口。” 吴语桐牙齿打颤,碰得碗沿叮叮作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喝进去一口,含在嘴里半晌吐出来,眼泪跟着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我是不是……这就要死了?” “浑说什么?”张氏嗔着抬起手来,原想拍她一巴掌,怕她身子弱受不住,忙又放下了。红着眼圈背过身儿去,不忍再看她。 “不会的,不会的。”郝姑姑连声安抚着吴语桐,“姑姑以前见过你这种病,人家大夫说吐出来才好呢,吐出来血脉就通了,淤在里头成了血块子才叫坏了。” 沐兰虽不通医理,可也知道郝姑姑说的那种跟吴语桐不是一个情况。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气散了,人离死就不远了。郝姑姑必是想叫吴语桐多存些希望,免得她一口气撑不住就过去了。 吴语桐心里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儿,可这种时候,她宁愿相信郝姑姑说的是真的。 辣椒婆心知她病到这个地步,自己已是无能为力了。可不做点儿什么心里总是不安,便招呼张氏开了洞口,捡几样晒干的草药熬出一碗药汤。 也不知是郝姑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这碗药汤起了作用,吴语桐喝完药出了汗,感觉身上轻快不少。只心里仍旧害怕,便拉了沐兰陪她一块儿睡。 炕上躺不开,两人头碰头地靠坐在一起。背后垫一块儿兽皮,身上再搭一块儿,听着风从洞口刮过的呜咽声,一时之间谁也没有睡意。 “沐兰,你说我死后能见到我娘吗?”吴语桐问道,声音轻轻的,染着别样的忧伤。 语桐娘死得早,语桐已经记不得模样儿了,只记得她娘手很巧。家里穷,过年买不起绒花儿戴,她娘从自个儿的袄上裁下一块布来,缝两朵给她戴在头上,比买来的还要好看。 她娘是好女人,死后必是上了天的。像她这种进过脏地方,做过脏营生的,死后十有八~九是要下地狱的吧? 沐兰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你不会死的。” 吴语桐无声地笑了一下,“人哪儿有不死?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自个儿的身子什么样儿,她岂能不清楚?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那追魂索命的鬼神在一步步地向她走近。 都说死过一回的人就不再怕死了,可为什么她死过一回反而更怕了呢?明知道自个儿是个废人,只会拖累这些对她好的人,仍旧贪婪地想要活下去。 越是清楚自个儿已时日无多,就越害怕那一日的到来。她想活着,哪怕多活一时一刻也好。 “我不会让你死的。”沐兰紧紧地握着她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地道,“我会想法子医好你。” 吴语桐没再说话,只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呼吸渐渐均匀,一声未咳,竟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 沐兰却是半宿不曾合眼,早上起来眼下青灰一片。 张氏瞧着心疼,把她推回山洞里,“赶紧进去补一觉,饭做得了我叫你。” “张婶,我不困。”沐兰扒着洞口不肯进去,“今儿天好,我想早点儿下海。” 张氏一听这话就虎了脸,“这个时候海水凉着呢,不准去。” 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差不多该来癸水了,最是该多加小心的时候。一不留神着了凉坐下病根儿,那可是要受一辈子罪的。 沐兰压根就没往那上头寻思,一心想着往深水里走一趟,捞些好东西回来给吴语桐补一补,于是挽着张氏的胳膊不住地撒娇,“张婶,你就让我去吧。我打小就下海,海里跟咱家后院没两样,能出什么事儿啊?你不是也说我比鱼游得快吗?还怕我被鱼叼走了不成?” 张氏叫她缠磨得没法子,一指头点在她的脑门上,“我是怕鱼吗?我是怕了你。” 沐兰听她语气松动,得寸进尺地笑道:“张婶不是怕我,是疼我呢,那我去了……” “不行。”张氏一把揪住她,“要去也得等吃过饭,日头升起来暖和暖和再去。还有,今儿你莫一个人去了,我陪你一块儿去。” 沐兰有些傻眼,“张婶也要去?” “怎的,我不能去?”张氏盯着她,眼神儿利得像是要穿透她皮肉看穿她心思一样。 “能去,能去。”沐兰嘴里虚应着,心里暗暗叫苦,有张氏盯着,她想往深水里去就难了。 早饭主打依然是菜汤,不过比晚饭多了个菜团子。面是野栗子晒干磨的,里头裹上切碎的野菜,加上几颗榛仁松子仁,再搁上几块蒸熟的海蛤肉和腊肉,很是顶饥。 吃过饭,沐兰和张氏收拾收拾准备往海边儿去。辣椒婆打算上山,一面拿了草绳绑腿一面分派道:“瑞芝留下照顾语桐,嫣红,你随我上山。” 瑞芝是郝姑姑的名字,郝姑姑听了应得一声。 嫣红却老大不愿意,“这日头升起来能晒掉一层皮,我可不去。” —— 第007章 虚惊 辣椒婆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你当真不去?” 嫣红叫她冷肃的目光扫得心头一突,再不敢说不去的话儿,只嘴里犹自嘀咕个不住,“头午日头一时比一时大,等过了晌午凉快些再去多好……” 辣椒婆懒得跟她磨牙,扔两段草绳给她。 嫣红趁辣椒婆不注意扬了一下拳头,捡起草绳,慢腾腾地绑着裤脚。 辣椒婆收拾停妥,跟郝姑姑几个打过招呼,便径自出了山洞。别看她已年过六旬,走起路来依旧健步如飞。 嫣红起初还有意磨磨蹭蹭的,等出山谷进了树林,眼见自个儿被辣椒婆越落越远,四周虫鸣鸟啼,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心下便害怕起来。唯恐从哪里窜出一只野兽将她生吞活剥了,忙撒开步子追上去。 沐兰帮张氏洗了碗筷,又陪她整了一阵子菜地,直到日头高高地悬在树梢上,阳光落在皮肤上有了灼热感,张氏才松了口。 沐兰麻利地换好了衣服,背上小篓,便迭声地招呼张氏,“张婶,张婶,你快着些。” “就来就来。”张氏一手提一只篮子出来,嘴里嗔道,“瞧把你给急的,晚去一刻那海能干了是怎的?” “要真能干了就好了,那海里的东西可不都归了咱?”郝姑姑接嘴打趣道。 张氏和沐兰齐齐笑了,吴语桐跟着笑了一回,又扬声叮嘱道:“张嫂子,沐兰,你们当心着些。” “哎。”沐兰脆生生的应了,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语桐姐,你放心,我今儿一准儿能多捞些好东西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吴语桐含笑朝她挥了挥手。 天气比昨日还要好,天上丁点儿云都不见,蓝得澄明透净。也没有一丝风,海面平整如镜。偶尔荡起点点波纹,瞧着也是懒洋洋的。 沐兰脱掉鞋子,赤足踩在软绵绵热乎乎的沙滩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 张氏瞧着她这孩子气十足的举动,不由莞尔。也不去扰她兴致,替她收起鞋子,便拿了小铲子去湿沙地上翻找。 湿沙地里长着一种拇指肚盖般大小的蟹子,身子几乎是透明的。捉回去放在淡水里养着,等吐干净了泥沙,连壳都不必去,捣碎了撒上盐,装进在瓷罐里酵一阵子。 等酱熟了,上头油汪汪的一层,拿来炒菜最好,直接蒸熟了下饭也好。沐兰最喜欢吃这种蟹酱,还给那些小蟹子起了名字,叫琉璃蟹。 只可惜生得不多,十铲子湿沙翻出来能有一两只就不错了。赶上运气好,捉上大半日也只能捉个半篮子。 沐兰在沙滩上走了一个来回,便脱了外头的袍子,做得一套热身运动,准备下海。 “就在这跟前儿捞一捞,不准往深水里去,隔得一阵子便露个头儿叫我看一眼,知道不?”张氏一面帮她将头勒紧,一面絮絮地叮嘱道。 沐兰点头一一应下,蹚着一步一步地往海里去。到了水深齐肩的地儿,一个猛子扎下去。 张氏“哎”了一声,还想叮嘱一句,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得无奈地把头摇一摇,骂了声“疯丫头”。继续蹲下翻沙,不时往海面上瞟两眼。 沐兰起初还遵守约定,只在浅水区里活动,时不时浮出海面跟张氏招呼一声,渐渐地便游远了。 张氏专心致志地捉了半日蟹子,恍然回神,才现沐兰已经许久没有露过头了。冲海面上喊了几声“沐兰”,没听到回应,心下便有些着慌。 又等得一阵子还不见她露头,便疑心她溺了水或是在水下遇到了什么危险,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不知不觉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两手拢在嘴边,扯开嗓子大声喊道:“沐兰,你在哪儿呢?莫跟婶子调皮,快些出来,你再不出来,婶子这便要下去找你了……” 海面上静悄悄的,莫说人影,鬼影都没一个。 张氏这下彻底慌了神,嘴里念着“沐兰”的名字便下了水,一心只想把沐兰找回来,鞋子都忘了脱。她不比沐兰对这片海域熟悉,哪里深哪里浅全然不知,慌里慌张的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海水立时没过了头顶。 她小的时候在渔村住过一阵子,日日泡在海边儿,多少懂得一些水性。后来随着爹娘搬出渔村,年纪也大了,就再没下过水。 被流放那会儿,惦念着才出生就被送走的儿子,一心想着活命,在水里死命地扑腾,不叫自个儿沉下去。最后抓住一块浮木,才漂到守贞岛附近。 自被辣椒婆救上来,这辈子都不想再下海。生疏了十多年,哪里还记得到水里是该先抬胳膊还是先抬腿儿?一口海水呛得人都迷糊了,越想使劲就越使不上劲,越使不上劲就越慌。 脑子里一下子涌出在海上漂流的那段记忆,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才想着自个儿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怕是要还回去了,便觉身子一轻,紧接着“哗啦”一声,脑袋又露出了水面。 水面晃,阳光也跟着晃,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夹染着咸腥味儿的空气涌入口鼻,刺得腔子火辣辣地疼。 “张婶,你没事儿吧?”沐兰的声音似远还近。 听到她的声音,张氏立时镇定下来。两脚探了探,踩着了实地。歪头将灌进耳朵里的水倒出来,眯着眼睛看向沐兰,气呼呼地骂道:“你这疯丫头,不是不叫你往深水里去的吗?” 沐兰听张氏还能骂人,那便是没事,不由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埋怨张氏,“张婶又不会水,下海做什么?亏得我回来及时,不然可就出大事儿了。” 张氏原想去救沐兰,反倒被沐兰给救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拍掉她揽在自家腰上的手,沉着脸上了岸。 沐兰也知自个儿理亏,陪着笑脸追上来,从篓里摸出两样东西来,“张婶,你瞧瞧我捞到什么了?” 张氏不看她也不说话,拎着篮子去捞海菜。沐兰几次想帮忙都没插上手,便小尾巴一样缀在她身后。 沐兰沉默,张氏自家倒绷不住了,扭头扫她一眼,“捞到什么了?” —— 第008章 魂断 张氏肯搭腔,沐兰复又雀跃起来,忙撑开篓子给她看。 ≥ 张氏探头,瞧见里头装着十来条浑身长满肉刺的虫子,还有几只扁圆的贝壳。认出是海参和鲍鱼,便明白沐兰为何不顾她担心往深水里去了。 原就不是真的生气,心里那点子不快立时烟消云散了,语气跟着软和下来,“你这丫头,让我说你什么好?” 沐兰嘻嘻一笑,算是把这茬揭了过去,又叽叽喳喳地跟她讲述起来,“……虫子好抓得紧,我先瞅准了,憋口气儿下去一把能抓两三条。 那硬壳的家伙可难抓了,那些个大个儿的死死地扒住石头,扯都扯不动,潜下去好几回才抓到这几只小的……” 张氏一面听她说,一面飞快地捞着海菜。这时节海菜生得好,没一会子就捞满一篮子。沐兰又下了两回海,在浅水区里寻得几样能用的东西,还顺手抓了一条半尺来长的鱼。 两个人心里都记挂着吴语桐,眼见到了晌午,日头开始灼人了,便结伴往回走。 一路有说有笑的,不知不觉到了谷口。沐兰一抬头,瞧见嫣红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心里“咯噔”一下,立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撇下张氏快步迎上去,“嫣红姐,出什么事儿了?” 嫣红两手支在腿上,弯腰喘了两口,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语桐……语桐没了。” “什么?!”沐兰只觉大脑“嗡”地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张氏闻言腿抖手也软,两个篮子齐齐滑脱,海菜撒了一地,琉璃蟹得了自由,没命地往沙土里钻。她却顾不得了,一把扯了嫣红,急声问道:“你是说语桐快不行了?” “不是快不行了,是已经没气儿了。”嫣红瞥一眼撒了满地的东西,心里直道可惜。然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好越过人去关心东西,嘴里催促道,“你们快回去瞧瞧吧,郝姑姑也晕过去了。” 张氏捂着胸口叫了声“我的天”,伸手拉了沐兰,“快走。” 沐兰尚未完全回神,任由张氏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脑子里浮现出出门之前吴语桐笑着朝她挥手的模样儿,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那句“我等你回来”。 说好了等她回来,怎的她才出去一个多时辰就成了永别? 吴语桐静静地躺在炕上,两手叠在胸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簪子。表情安详,不见一丝一毫的痛楚。 郝姑姑已经醒了,正坐在那里抹着眼泪,“都怪我,瞧见她阖眼儿躺着,只当她睡过去了。怕吵醒了她,还到外头找了个荫凉地儿做活儿,哪儿知道她一声不吭的就…… 都是我不好,合该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她才是……” 张氏原还不信人没了,眼睛瞧见吴语桐的尸身,耳朵听着郝姑姑的念叨,这才信了。扑到炕边儿上,眼泪跟开了闸了一样落下来,“哎哟,这苦命的丫头,连顿好饭都没吃上,就这么走了……” 沐兰直直地盯着吴语桐的脸,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每喘一口气就带起一阵令人窒息的闷痛。偏两眼干干,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郝姑姑、张氏和嫣红,还有那些后来又死掉的人,都是辣椒婆救的,吴语桐却是她亲手救回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人。也正因为如此,她跟吴语桐之间有着一份特殊的牵绊。 在所有人中,两人的年纪最相近,也最是聊得来。她们曾经一起畅想过,将来如果有机会离开守贞岛,一定要赚很多钱买一座很大的宅院,将辣椒婆她们都接过去,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随着病情越来越重,吴语桐变得沉默寡言,绝口不提“将来”、“以后”的事儿。每每听到沐兰跟辣椒婆她们许诺离开守贞岛之后如何如何,她的眼底都有着难以掩饰的忧伤。 沐兰知道,即便岛外的那个世界让她历经苦难,她还是想回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跟其他普通的女子一样,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辈子。哪怕清贫如洗,也甘之如饴。 可现在,她这个愿望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嫣红瞧不上吴语桐,吴语桐死了,她虽谈不上十分伤心,可到底一起生活过这许多日子,想一想自个儿有朝一日也可能落得跟吴语桐一样的下场,难免兔死狐悲,心中郁郁。 再说死者为大,她跟个死人计较什么劲儿呢?往后要过顺当日子,说不定还要仰仗吴语桐这个死人保佑。 心里打着这些小算盘,便想着做些什么挽回一二。瞧见辣椒婆打来一盆清水,拿巾子蘸了要为吴语桐擦身,忙上前帮手。被辣椒婆拿眼一瞪,又缩了回来。 辣椒婆跟沐兰是一样的心思,琢磨着多寻几样药材给吴语桐压一压,这才一大早就张罗着上山。带嫣红一道,不过是想扳一扳她好吃懒做的毛病。 谁知到了山上,她见到虫子也要叫,踩到鸟粪也要叫。好不容易寻着一条蛇,打算剥了蛇胆入药。她跟那儿又跳又叫,愣是把煮熟的鸭子弄飞了。 这一上午,可谓极尽拖后腿之能事。 吴语桐没了,辣椒婆是最愧疚的一个。若不是她无能,配不出对症治本的药,怎会让年纪轻轻的孩子没了命?只她素来不善表达,心里难受,面上显不出来。 偏嫣红要在这种时候往她眼前里凑,难免要迁怒到嫣红头上。 又张氏和郝姑姑两个哭得心烦意乱,出声喝止道:“行了,都别哭了。她这病早晚的事儿,如今走了,也算是能解脱了。这天儿尸身存不住,咱们抓紧打个棺材,让孩子入土为安吧。” 没有趁手的家什,自然打不出一口像样的棺材。不过是先拿木头做出个四方的框儿,再拿泡软的树枝编起来,像一个大的篮筐。 山洞后头有一片空地,杨氏和其他人的尸骨都埋在这里,吴语桐自然也要归了此处。怕动物闻到腐肉味儿刨了拖走,坟坑挖得深深的,再拿石头严严实实地砌上。 也没什么像样的陪葬品,她生前用的东西能埋的随她一道埋了,不能埋的在坟前烧掉。 几个人中只沐兰会写字,把木片削平,用刀子刻上吴语桐的名字,立在坟前便是墓碑了。 —— 第009章 水鬼 吴语桐的死让所有人都感触良多,其中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沐兰。 天儿好的时候整日整日地泡在海里,天儿不好便守在吴语桐的坟前,从早坐到晚,话也不说一句。 她不开怀,张氏头一个不痛快,辣椒婆和郝姑姑自然也高兴不起来,山谷里死气沉沉的。 只嫣红一个没心没肺,该吃吃,该喝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张氏总劝沐兰想开一些,沐兰也想想开一些,可总觉得吴语桐死得太冤枉。 吴语桐暂短的一生中,只有语桐娘活着的那几年才是快乐的。剩下的年月都在为能够活下去苦苦挣扎,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而这个命运明明是可以改变的,又不是什么无法治愈的绝症,只要有大夫,只要有对症的良药,又何至于不到二十岁就走上了黄泉路? 沐兰为她的死痛惜,也为自个儿没能履行治好她的承诺而懊恼。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担忧。 她和张氏、嫣红都还年轻,有个小病小灾的扛一扛便过去了。辣椒婆和郝姑姑年纪已经大了,说不准哪天因为一点子小病倒下去,便再也起不来了。 她年纪最小,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死在最后的。那么她势必要像送走吴语桐一样,一个一个地送走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品尝这种悲伤无奈的滋味。 每一年被流放的女子何止百千,能活着漂流到这岛上的又有几个?她无法想象送走了所有的人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的日子该是何等地孤寂,何等地苦闷。 就算有新的流放者出现,也无法取代这些从小抚养她长大,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人。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离开这里的法子! 离开的念头打从一开始就有,只是条件不允许。 杨氏怀着身孕在海里泡了好些日子,被救上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不是十分地健康。沐兰才来那会儿身子很弱,好在她芯子里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婴儿,再难受也强撑着喝奶,喝了吐,吐了再喝。 年纪稍长便有意识地加强锻炼,身子骨这才渐渐强壮起来。 为了叫辣椒婆几个现她“天生”会水的才能,她可是费了不少的心思。等到终于能下海了,又有辣椒婆几个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做不得太出格的举动。 直到这两年,眼瞧着她水性越来越纯熟,辣椒婆才话允了她单独下海。 她不止一次地尝试过,只要离开守贞岛过两三里远的地方,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便有暗流涌动。凭她的水性和体力最多坚持两刻钟,最后筋疲力竭,被海流卷送回来。 这几日~她见天儿泡在海里,并非如张氏等人所想,是在纾解吴语桐去世带来悲痛,而是在探测海流。有生便有灭,有张便有弛,她不相信海流会一直那般汹涌强烈,总该有一个相对平缓的时期。 只要找准这个时期,就有离开的机会。 经过这些天的探查,她现每到临近涨潮的时刻,海流便有减缓的趋势,且一日比一日明显。她算了一下日子,马上就要十五了,虽不知是什么原理,可直觉海流的强弱与潮汐的涨退有一定的关联。 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还待进一步验证。 沐兰因为这一个现生出无限的希望,却不知在距离守贞岛最近的一座裸礁岛上,一群熟识水性的人正跟她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已经在这岛上盘桓数月有余,一应吃用之物均由专船从6上运送而来。指挥这群水鬼做事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二十多岁,生就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儿。 他自称候七,乃从商之人,花大价钱雇来这群水鬼,想要开拓一条从这里直达守贞岛的航道。至于为何要去守贞岛,却是只字未透。 “候七爷。”丁力出海上了岛,便直奔候七所在的船只而来。他是水鬼之中的佼佼者,也是这群水鬼的领头人,探查的进度一向都是由他亲自向候七汇报。 候七招呼他落座,又亲自斟了一杯茶给他,才微笑地问道:“可是有好消息了?” 丁力是粗人,识不得碗中装的是价值不菲的好茶,一扬脖子牛饮而尽,拿袖子胡乱地抹了一下嘴巴,便瓮声瓮气地道:“依着咱们先前的算计,涨潮的时候那水涡子最好过。明儿就是十五了,您给个准话儿,咱到底干还是不干?” 丁力也是急了,他带着这群兄弟出来已有小半年儿了。虽说给的酬劳不少,吃的喝的也都不差,可活儿干不完不让回去,每日瞧见的不是水就是这光秃秃没有一根毛的破岛,真真把人给闷出病来。 几个有家口的兄弟已经熬不住了,想婆娘想孩子,见天儿跟他催促抱怨。 候七知道水鬼们急什么,他何尝不想早些完工?可他也是受命于人,上头没话,他自家着实做不得主。这话却不好跟丁力言明,便绕着弯子道:“水涡湍急,危险非常,若无十分把握,我岂敢让你等冒险而行? 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谨慎个锤子?!”丁力粗鲁地截断候七的话茬,“这都几个月了?我们白天下海,晚上也下海,这片水里的鱼都跟我们混脸儿熟了。 你别跟我说那些玄玄乎乎的话儿,你就直说吧,到底干还是不干? 要是干,咱明儿就带兄弟们把那水涡子拿下。拿了你的钱自会帮你把活儿干好,丢了命那是我们本事不够,咋也怪不到你头上。 要不干,就放我们兄弟家去歇两日。再不回去,儿子都认不得爹了。” 候七有些为难地挠挠头,正想着该说些什么稳住丁力,就见贴身伺候他的小厮清风急匆匆地进门而来,赶忙问道:“有什么事吗?” 清风觑了丁力一眼,迟疑着不开口。 丁力不是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人,只是急着让候七给个答复,便装作没瞧见。 清风暗自翻了个白眼儿,凑到候七耳边压低了声音禀告:“补给船马上到,说是那位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当真?”候七又惊又喜,击掌大笑,“可算是来了,让我好等。” —— 第010章 “故”友 候七急着去迎接“那位”,撇下丁力便往甲板上去了。 丁力无法,只能气鼓鼓地回到水鬼们歇脚住宿的船上。 正是午后风平浪静的时候,碧波万里,一览无余。一艘外表看似十分普通的大船从海天相接处徐徐驶来,到了临时搭建的码头停住下了锚。 候七已是等不得了,一个箭步跨上船,便往舱里寻人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稳稳地坐在里头,瞧见他风一样地进门来,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候七叫一声“主公”,便要跪下行叩拜大礼。 少年伸手挡住他,“在外面不必如此多礼,你还是称呼我圣三吧。” 候七知他脾气,便不坚持,两手抱拳长揖一礼,唤了声“三公子”。 圣三做了“请”的手势,待他在自个儿对面落了座,才又慢慢地开了口,“这一向有事耽搁了,让你久等了。” “主……公子说的哪里的话?您的事情要紧,我这边多久都等得。”候七打心底里敬畏自家这位少年老成的主子,不欲给他增添烦扰,绝口不提水鬼们闹着回家的事,转而问道,“公子此番出来,那边可安排停妥了?” “嗯。”圣三把头点一点,淡淡地道,“他们已经习惯我闭门养‘病’了。” 候七闻言抬眼细细打量,果见他眼下有一片已经开始消散的淤青,不由面露怒意,“欺人太甚……” “候七。”圣三伸手按住他的手臂,“不碍的,不过是一点子皮肉之伤,养一养便好了。” 候七敛去面上的怒色,语气依然愤愤难平,“莫四和单九都是做什么吃的,竟由着那混蛋折辱公子?他们若没有本事卫护公子周全,便换了我去……”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不准他们出手。”圣三打断他的话,用指腹摩挲着脸上的伤痕,几不可见地牵了一下唇角,“疼一些好,能感觉到疼说明我还活着。” 候七并不明白他这话的真正含义,不免想到“卧薪尝胆”之类的事情上头去,动情地凝视着他,“公子受委屈了。” 圣三不接这话,端起茶盏吹一吹,喝上两口,便转了话题,“这边的事情进展如何?” “哦。”候七忙正起神色细细汇报,“经过这几个月的查证,已坐实了公子的猜想。每逢初一十五,早晚潮位最高,也是水涡海流最为和缓之时……” “明天便是十五了。”圣三微微扬了一下眉毛,“这么说,我来得正是时候。” 候七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少有的兴致,心头猛然一跳,“公子莫不是打算亲自到那岛上去吧?” 圣三淡笑不语,默认下来。 “万万不可。”候七立时急了,“再和缓也是水涡子,一不小心便会成为水底亡魂。公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岂能跟水鬼一般以身涉险? 我当真不明白,公子为何非要到一个用来流放的死亡之地去,那岛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您如此费心?” 这话他先前不是没问过,主子不肯透露,他一个做下人的也没有追在屁~股后头刨根问底的道理。左右是花钱雇人做事,他顶多动动嘴,只要主子高兴,他听命去办便是了。 圣三早说要来,他还当他在一个地方待闷了,寻着由头出来松散松散,再没想到这位素来沉稳老成的小主子居然动了如此危险的念头。 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那几位大人饶不了他,便是他自个儿也万死难赎其罪。 圣三起初不说倒不是信不过候七,只是怕他道出真实意图,底下的这帮子人会设法阻挠。他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实在没有闲工夫听他们喋喋不休。 眼下时机已然成熟,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 “我要到岛上去寻访一位故友。” 候七情急之下脱口问出那话,实没指望圣三能够为他解惑答疑。乍然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什……什么故友?!” 他虽不像四五六一样,打小就跟在圣三身边,可在其麾下效力也有七八载了,为何从未听说过自家主子有什么故友?据说守贞岛上白骨如山,冤魂遍野,堂堂圣三公子的故友怎会住在那种鬼地方? 圣三心情似乎很好,对他有问必答,“是一位与我神交多年的故友。” “神交?!” 神交不就是没见过?没见过算哪门子“故”友?候七一瞬不瞬地盯着圣三,想从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之中辨别出玩笑之意。可见他嘴角含笑,两眼期待,半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嘴巴长了合,合了又张,“公子,您的那位故……故友,莫非已经……” “她还活着。”不等候七问到点子上,圣三便开口答道。 候七本想问问,您都没见过人家,怎知人家还活着?可听他语气之中带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便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顺便把萦绕在心头的无数个疑问按下去。 “公子坐了许久的船,一路颠簸,想必累了,您先歇着……” “我不累。”圣三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有些憋闷倒是真的,你陪我出去走一走罢。” 候七原想出去寻了同伴打探一下消息再作计较,也不知圣三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敢说不叫他抛头露面的话,便提醒他道:“水鬼们刚出海,公子还是遮一遮吧。” 圣三点了点头,着人取了帷帽来戴上,随候七一道出了船舱。在裸礁岛上走一圈,便面朝守贞岛的方向站定了,口中喃喃自语,“如果我没记错,再有几个月,她便该满十二岁了。” 临近涨潮的时辰,海风变得强烈起来,自耳边呼呼刮过,将他的话音扯得支离破碎。 饶是候七耳力过人,也没能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隐隐捕捉到“十二”两个字。心知跟那位故友有关,却不知具体指的是什么。 唯恐他弱不禁风,被刮到海里去,忙凑到他耳边大声劝道:“公子,马上就要涨潮了,您还是到船舱里去吧。” 圣三又站了一阵子,方依他所言回到船上。 候七安顿好了主子,便喊出圣三的随从单九,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公子的那位‘故友’是何方神圣?” —— 第011章 故事 沐兰决定趁涨潮之时冒险一试,到了十五这一日,早早就做好准备。 ≧ 早潮是不行的,一来水太凉危险系数太高,二来有张氏盯着,她想偷溜出去很难,只能等到晚潮的时候。哪儿知道上午还好好的天儿,中午突然乌云翻滚,不一时便风雨大作。 张氏前两日才将菜地整好,撒上菜种子。这一场风雨过去,少不得要重来一遍。整地倒是不愁,只心疼那些种子。 在原来的世界里,沐兰是个无辣不欢的辣妹子。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辣椒婆等人尚不知辣椒为何物。 两岁那年,她随辣椒婆上山采药,无意之中现了一种野生的辣椒。模样儿很像朝天椒,只不过个头要小一些,各个都如她小拇指一般大小。她又惊又喜,摘了便吃。 这辣椒透着一股子苦涩的味道,远不比她原先吃过的可口,却是辣味十足。她那副小儿的肠胃是何等稚嫩,岂能经得起这般刺激?一连几日吃不下便不出,把辣椒婆几人急得团团转。 这股子火退下去之后,她再不敢乱吃。实在抵不住馋瘾,便背着辣椒婆她们吃上一口两口。 张氏对她的关注比谁都多,现她总是偷吃这东西,自个儿尝了尝,辣得直跳脚,只当有毒,火急火燎地叫回辣椒婆帮她解毒。等现这东西只是味道冲了一些,对人并无害处,这才放了心。 因她爱吃,便多多地采了,变着花样儿地做给她吃。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别个总想尝一尝,可惜受得住那种辣味的寥寥无几。 张氏味觉跟嗅觉一样敏感,是半点儿沾不得的。拿来炒肉或者煮蛤蜊,嫣红看在肉的份儿上能吃一些,旁的时候再不碰的。郝姑姑因这东西有祛湿生热的功效,赶上天气阴冷腿疼得厉害,拿来当药吃一吃。 只辣椒婆食髓知味,吃上两回便欲罢不能。辣椒婆娘家姓严,呃原先大家都称呼她严婆婆,沐兰开玩笑地喊她一回辣椒婆,自那便叫开了。 为了能让这一老一小随时吃上辣椒,张氏特地开垦出一块菜地,收集了种子种下去。起初只种辣椒,后来又寻了野姜、小根蒜、蒌蒿、马齿苋来种,渐渐地种了满园子。 种了菜便想着养些活物,抓几只山鸡野兔圈在山洞一旁。养了没几日,晚上不知叫什么咬破笼子吃个干净,连骨头都没剩下,只留下一地的血和毛。 怕招来野兽围攻,不敢再折腾这事儿。 那些菜种子张氏存了小半年,算了又算,琢磨着这时节不能返寒了,才培垄挖坑地种下去。这一场雨下来,怕是全完了。剩下的种子连一半儿菜地都种不满,如何不心疼? 郝姑姑趴在洞口往外看一眼,瞧见海浪被狂风掀起数丈之高,又铺天盖地地落下,仿佛要将整个海岛吞噬一般,心肝儿跟着大颤,“咱们住这儿保险不保险?晚上睡得沉,莫叫海水给灌了还不知道。” “下雨之前我就说搬到山顶上去,谁叫你们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嫣红打着呵欠懒洋洋地接口。 山上也有一个石洞,比这个深,却比这个窄得多,出来进去很不方便。只在刮台风海水暴涨的时候过去避一避,平日都是住在这里的。 辣椒婆在岛上住了几十年,多少能摸着这天的脾气,瞅了一回说没大碍。再说今日这雨来得快,根本搬不及。这么大的风雨,折腾起来也危险,便待住了没挪窝。 “没事儿,不是龙卷风。”辣椒婆安抚郝姑姑道。 郝姑姑因她这句简单的话安心不少,回到炕上坐下,招手将闷闷不乐的沐兰叫到身边儿,“沐兰,想不想听故事啊?” 沐兰抬头扫她一眼,“郝姑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郝姑姑肚子里装着许多故事,什么吃黄豆放香屁的故事,妖怪变成亲娘要吃小孩儿的故事,虽说结局总是好人打败坏人,过上无比幸福的生活,可情节实在幼稚得没话说。 沐兰打小就听她倒大粪一样一遍一遍地讲,早就听腻了。况且今天计划泡汤,满心失落,实在没有听她讲故事的心情。 郝姑姑笑呵呵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在姑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我知道你不爱听那些老故事,我今儿给你讲个新故事好不好?” 不等沐兰表意见,便自顾自地讲起来,“从前有一个小姑娘,爹爹是做大官儿的,娘亲是大家闺秀,自小锦衣玉食,穿金佩银,出门是人都要高看一眼。 后来她爹犯了事儿,圣上下旨抄了她的家。男的流放,女的没官。小姑娘随娘亲入宫做了罪奴,没多久娘亲就叫折磨死了,剩她一个在浣衣局里做烧火丫头……” 沐兰不知不觉听住了,见她说到一半儿停下了,便催促道:“那后来呢?” “后来呀……”郝姑姑眼波一荡回了神儿,继续说下去,“浣衣局里来了一位老宫女,因为冲撞了宫里的贵人挨了板子获了罪,别个都不敢同她来往,只那小姑娘瞧她可怜,每天偷偷给她送吃的送喝的,还设法弄来一些伤药帮她疗伤,保住了她的性命。 再后来那位贵人气消了,记起那老宫女往日如何得用,便赦了她的罪,将她召了回去。 老宫女感念小姑娘的恩德,疏通门路,将小姑娘从浣衣局里提出来,到贵人的宫阁里当洒扫宫女。小姑娘做事勤恳,又有老宫女帮衬,很快从粗使宫女升为三等宫女,又从三等升为二等,最后取代老宫女,成为那位贵人身边最为得用的大宫女……” 沐兰听了这半日,也咂摸出味儿来了,“郝姑姑,你说的是你自个儿的故事吧?” 张氏和嫣红闻言俱是动容,忙竖起了耳朵。只辣椒婆没有反应,手里飞快地编着一只草篮。 郝姑姑看了沐兰一眼,却不答这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贵人得宠,作为贵人身边最为得用的人自是风光无限。等那贵人失了宠,最先跟着倒霉的也是最为得用的那个人……” —— 第012章 交心 草籽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偶尔出一两声“哔啵”的脆响。 辣椒婆手里的草蓝就快编完了,细细地收着边儿。沐兰在炕上支起腿托了腮,张氏和嫣红一远一近地坐在树墩凳上,认真地聆听着。 郝姑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响在每一个人耳边,“……自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宫里的人更是惯会捧高踩低。 贵人得宠时山珍海味,失了宠连一碗稠些的粥都吃不上。那宫女时常溜到膳间去,趁人不备偷些吃食给贵人填一填肚子。常在河边儿走,哪有不湿鞋的?偷得几回之后,便叫守膳间的公公撞了个正着。 宫里最忌讳手脚不干净,偷东西叫抓住是要杖毙的。宫女跪在地上又哭又求,那公公心软,答应不跟管事公公举报,还将自家分得的吃食给了她。 自那之后,隔三差五便周济她些吃的用的东西,她和贵人便是靠这点子东西硬生生地捱了过来。 贵人所出的皇子是个争气的,领兵立下大功,在圣上跟前露了脸,晋封为亲王,贵人也被放出了冷宫。虽不及以往那般红得紫,可也不再是冷宫里那个谁都敢踩两脚的罪妃了。 宫女因为忠心,愈得用,巴结她的人比比皆是。经得先前的事,她深感世态炎凉,自是看不上这些假情假意的人,能敷衍则敷衍,唯独对那位落难时多方关照她的公公真心以待。 别看宫里金碧辉煌,处处荣华,其实上到一国之君,下到粗使宫人,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空的,都是冷的。 宫女和那公公俱是苦命之人,天长日久的,难免惺惺相惜,生出情意来。两人约好了,等宫女到了放出去的年纪,便求了贵人,将那公公一道赦了,出宫之后两人结为夫妻,搭伙过日子……” “然后呢?然后呢?”嫣红逆光而坐,没瞧见郝姑姑的眼圈已然泛红,迭声地催促道。 郝姑姑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的酸涩,接着说道:“宫中有严令,不准宫女太监结为对食。两个来往得勤,难免惹人眼。有那看不得贵人重新得势的,便拿了此事做文章。 那位公公咬死了说是他纠自家纠缠不清,与宫女不相干,叫押到内刑司严刑拷打,没两天儿便丢了性命。贵人才出冷宫,正是谨小慎微的时候,也无法保得那宫女全身而退,能做的不过是求情服软,免了她杖毙,由内刑司将人送上了流放的官船。 再后头的事,不用我讲,你们想必也都猜到了。” 对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人来说,被流放到守贞岛是比死还要令人难以承受的耻辱。年纪越大,这份耻辱就浓烈,对流放之前的事就越难以启齿。 沐兰来到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听辣椒婆提过自个儿的过去,只知道她娘家姓严。至于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被流放的,莫说她,连张氏都一无所知。 郝姑姑亦是如此,只不过比辣椒婆多吐露了个名字而已。 因她比辣椒婆和气好说话儿,嫣红也拐弯抹角地打探过几回,都被她拿旁的话题岔开了。 沐兰不似嫣红,不爱打听别人的,况且她们过去做了什么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她只要知道,她们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够了。 她没想到是,郝姑姑今日竟会主动交了底。吴语桐死了才没几日,她心有余悸,难免想到临死之前告白的情节上去,一把抱住了郝姑姑的胳膊,“姑姑,你可是哪里不舒坦?” 郝姑姑明白她在担忧什么,伸手揉一揉她的头顶,嘴边露出些微笑意来,“放心,姑姑好着呢,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死不了。姑姑跟你说这些,是想跟你交交心。” 顿得一顿,又正起神色道,“丫头,你打算着离开这儿了,是也不是?” 沐兰怔住,望着她不知该如何答话。 “沐兰,你要走?”嫣红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张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连辣椒婆都停住了手上的活计,抬眼望过来。 郝姑姑见沐兰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便拉了她的手握在自个儿粗糙的掌心里,“沐兰啊,你是个好孩子,你年纪还小,的确不该跟我们几把老骨头一样,在这岛上数着日子慢慢等死,你想走便走罢……” “姑姑,你说什么呢?”不等郝姑姑话音落下,张氏便急了,“这四面儿都是海,你让她往哪儿走?” 郝姑姑不理会张氏,眼睛盯着沐兰,“我是打小瞧着你长大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岂能不清楚?这些日子你见天儿泡在海里,想必是已经找离开这儿的法子了吧?” 沐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是有那么个猜想,还不知准不准。本想今儿验证一下的,哪知变了天儿。” “难怪你闷闷不乐呢。”郝姑姑面露恍然之色,捏一捏她的手,“你是个小福星,你娘怀着你都能活着漂到岛上,可见老天都在护佑着你。 你天生会水,海里的事儿你懂得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你的猜想多半是准的。我也知道你瞒着我们是怕我们担心,可是沐兰啊,你便是再有能耐,一个人能做成的事儿也有限。 我们几个都没你聪明,可也都活了一把年纪,见识总是有一些的。旁的不敢说,帮你出出主意还是能够的。再不济,还有膀子力气,帮你出出力总行吧? 咱们有什么话不妨说开了,免得你一个人犯愁,我们瞧着你不快活,心里也都不舒坦。” 郝姑姑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沐兰自是不好再瞒下去,便将涨潮时海流比较平缓的猜测跟她们讲了,“……这回错过了,只能等初一再试了。” “不行。”张氏头一个反对,“涨潮的时候太危险,一不留神叫海浪卷走了,我们往哪儿找你去?再者说,试准了又能怎的?咱们没船,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还能光靠着胳膊腿儿游回6上去?” —— 第013章 打定主意 除开沐兰,最想离开守贞岛的莫过于嫣红。≧ 沐兰说有法子离开,她比谁都要上心,都要激动。她原就爱跟张氏唱反调,这会儿听张氏一口一个不行,立时接口道:“没船不会造一个吗?” 张氏斜她一眼,“你会造?” 嫣红手上活儿糙得很,叫她绣个船都绣不出,莫说造船了。只她脸皮素来厚得很,被张氏堵得这一句依旧振振有词,“好几个人好几双手,造不出大船,筏子总能扎一个吧?” “筏子顶什么用?进了那水涡子,一个浪打过来散了架,人可不就掉海里了?”张氏说到激愤之处,调门不由高亢起来,“你又不是没尝过滋味,居然叫沐兰乘了那种东西出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嫣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手叉在腰上,“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能安什么心?我还不是为了……” “你们有完没完?”辣椒婆听不下去了,沉声地喝了一嗓子。 嫣红不敢再嚷嚷,犹自不忿,冲张氏啐一口,小声地嘀咕道:“就你一个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 张氏也没了跟她争长论短的心情,扯了沐兰急急劝道:“……你当我不想让你离开这儿吗?若是有稳妥的法子,我立时送了你走,谁拦着我跟谁急。 可眼下咱不是没有稳妥的法子吗?瞅瞅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在浅海里游一游还行,进了深海哪儿够那些个鱼鳖虾蟹一口吃的? 沐兰,我们好不容易将你拉扯这么大,你可不能拿自个儿的小命开玩笑。” 叫她絮叨了一通,沐兰心里堵鼻子酸,眼睛也跟着潮湿了,“张婶,我知道你担心我,不想让我去送死,可是我必须离开这儿……” “沐兰。”张氏急了,在她肩头打了一巴掌,“你这孩子怎的不听话?” “张婶,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沐兰握住她的手,半是恳求半是坚持地望着她。 张氏撞上她湿漉漉的眼神儿,心头软成一片,抿了唇说不出话来。 沐兰冲她点一点头,继续说下去,“我娘生下我就没正眼瞧过我,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活不成了。你们是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一点儿我一辈子都不敢忘。 我想离开这儿,不是要抛下你们不管,我是要给咱们所有人寻一条活路……” “寻什么活路?岛上有吃有喝,我们这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张氏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沐兰看她一眼,“岛上的确不缺吃喝,只要勤快一些,用心一些,不似我娘那般自寻死路,活着暂时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人活百年,谁没有个三病五灾的?咱们无医无药,每病一回伤一回,都要到鬼门关打一回转。运气好了能扛过去,运气不好就会……就会跟语桐姐一样……” 提到吴语桐,每个人的神色都止不住黯了一黯。 沐兰吸了口气儿,将泪意压下,“说实话,我很害怕,害怕你们会像语桐姐一样,一个个地离开我,最后只剩下我一人孤零零的,生不如死。” 这话无疑戳中了张氏的心窝,跟沐兰相握的手颤了一颤,拿另一只手抹一下眼角,“傻丫头,人哪有不死的?迟早的事儿。” “就算是死,我也想让你们过上几天好日子,然后寿终正寝地死,而不是在这里吃苦受罪,最后被一点子小病小灾夺走性命,窝窝囊囊地死。”沐兰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坚定起来,“所以我要离开这里,再想法子把你们都接出去。” “沐兰,好样儿的。”嫣红冲沐兰竖起大拇指,“姐姐就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 沐兰有这份儿心,张氏自然是感动的,可还是看不惯嫣红在一旁鼓动怂恿的模样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我看最没良心的就是你。” 嫣红刚要顶回去,瞥见辣椒婆看过来的眼神儿不善,赶忙闭了嘴。 辣椒婆收回视线,对着灯光打量编好的篮子,将编得不规整的地方整一整,开口问了一句:“你打定主意了?” “是。”沐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与其这里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不如豁出去试一试,闯出一条生路来。” 张氏心知再劝无用,可又实在不放心沐兰独自下海,便出主意道:“要不就扎个筏子,我们一道闯出去。” 还有一句话她憋在心里没说出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沐兰摇头,“那不行,莫说现在还没摸清楚涨潮跟海流之间的关联,便是摸清楚了,我也不能让你们随我一道冒险。” 张氏嘴巴一动,还要说什么,却被辣椒婆抢了话头,“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那就试试吧。” “哎。”沐兰得允,这一声答应得分外脆生。 辣椒婆将草篮搁在一边儿,铺开兽皮卷,“天儿不早了,睡吧。” 顿得一顿,又补了一句,“明儿一早都跟我上山割草去。” “啊?”嫣红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割草做什么?” “搓绳。”辣椒婆简短地答道。 别个不明就里,只郝姑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拿草绳绑在腰上,就不怕沐兰被海浪卷走,找不着回来的路了。” 张氏拍了一下手,“这个主意好。” “好什么好?”嫣红不敢冲辣椒婆和郝姑姑使脾气,便把火儿都撒到张氏头上,“水涡子离岛好几里地呢,搓那长的绳子不得把手搓残了呀? 这分明就是个馊主意嘛!” 辣椒婆拍拍枕头躺下来,嘴里说道:“多长都不用你搓,你只帮着割草就行了。” 到时候海里又是风又是浪,说不定还会碰上暗礁大鱼,这绳子必须够粗够结实。嫣红手拙得很,她愿意搓绳她还不放心呢。 “那得割多少草啊?”嫣红苦着脸儿嘀咕道。 沐兰真心觉得绑绳子是多此一举,可辣椒婆她们一心想要帮忙,实在说不出反对的话。心说罢了,由着她们忙活去,就当给她们吃一剂定心丸了。 —— 第014章 壮行 海上刮起暴风雨,错过了十五这日的“好时机”,水鬼们无不扼腕痛惜。≧ 候七却是长舒了口气,暗地里念了好几声“谢天谢地”。 圣三不能在这边逗留太久,只得抱憾离去。虽说好下月初一再来,可到时能不能抽出身来实在难说。 水鬼们闹着回家去,候七得了圣三的指示,暂时对开辟通往守贞岛航路的事情保密,自是不允的。谁知哪个嘴巴一松,就把此间的事情捅了出去? 将酬劳又提了三成,方安抚住思家心切的水鬼们。 候七到底没能问出那位“故友”的情况,圣三自言自语说了不少,待他问起来,却多一字都不肯透露。 圣三称病谢客,避开人眼来到海上,时常跟在他身边露脸儿的那个必要留下替他遮掩一番。此番随行而来的单九是个木讷少言的,问十句能答一句算是好的,想从他嘴里套问些什么比登天还难。 从圣三那里得来的零碎信息,倒让候七对守贞岛从未有过的向往起来,天儿一转好,便吩咐水鬼们下海,为下一回登岛计划做周全的准备。 守贞岛上的每一个人也都忙碌着,辣椒婆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每日带着张氏和嫣红上山割草。郝姑姑将割来草规整一番浸了水,等大家闲暇里一道搓成草绳。 沐兰照常下海,每逢涨潮便尽可能地靠近漩涡,感受一下海流的变化。下海归来,便将做饭之类的杂活儿全部包揽了,让辣椒婆她们专心搓绳。 时间不紧不慢地进入了夏季,岛上的天气也变得刁钻起来。阴天下雨依然冷得厉害,赶上晴天能把人活生生地烤熟了。 经过无数次的探索,沐兰已经基本能够证实自个儿先前的猜想了。苦于绳子不够长,不能在初一十五潮水水位最高之时做最后的实地验证。 辣椒婆知她心急,带着郝姑姑和张氏日夜不停地搓绳。绳垛越来越高,终于赶在六月十五之前搓够了数。 沐兰衡量一番,便选了早潮的时候下海。如此一来,早潮不行,晚潮还可以再试一回。 到了十四这日下午,辣椒婆便指挥大家搬绳子。 怕中途断掉,绳子搓得又粗又结实,每一捆都有几十斤,张氏和嫣红两个抬一捆尚觉吃力,辣椒婆一人担起两捆依旧健步如飞。 来来回回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全部的绳子搬到了海边儿。悉数抖搂开来,绳头打死结系在一起,一头绑在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上,另一头等沐兰下海的时候绑在腰上。 张氏怕绳子伤到沐兰,特地拆了一件厚实的衣裳,拿软和的兽皮衬了做成护腰。 沐兰要下海,每个人心里都记挂着,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天还没亮,张氏便头一个起了床。辣椒婆和郝姑姑上了年纪本就觉轻,听到动静紧跟着醒了。 连一向贪睡的嫣红强撑着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慢腾腾地穿衣服。 沐兰睁了睁眼儿,听说时辰还早,翻个身又睡过去。这一趟下海不比往日那般小打小闹,必要睡足攒够了体力才行。 张氏怕沐兰吃不饱没力气,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蒸得满满一罐子米饭,将腊肉放在火上烤得冒油,切得碎碎的。 前两日沐兰在海边儿的石洞子里掏得两窝鸟蛋,原准备给辣椒婆和郝姑姑补身子的,也叫她留了起来。煮熟剥皮铲碎了,连同切好的腊肉丁一道拌在米饭里。 再蒸上一阵子,米香便混合着肉香和蛋香四散传开,惹得林子里的小兽蠢蠢欲动,把个嫣红馋得盯着瓦罐直吞口水。 烤了鱼,煎了栗粉榛仁饼,把蟹酱炒得喷香,拿来拌了个菌子野菜…… 沐兰起来的时候,瞧见树墩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比过年的时候还要丰盛。只觉心里热乎乎的,连手脚都跟着暖了。 张氏取最大号的碗,把饭堆得小山一样,催促着沐兰,“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沐兰点了点头,舀一勺送进嘴里。每一粒米都叫油浸透了,一股咸中透着甜的香味在舌尖上弥漫开来。 她上辈子家境不错,不敢说山珍海味,可也从未缺过嘴儿。这一碗简单的拌饭,却让她品尝到了两辈子从品尝过的美味。也许是因为太好吃了,她几乎抑制不住想要掉泪的冲动。 嫣红擎着碗等半天,见辣椒婆和郝姑姑都不碰那饭,只捡了昨日剩的菜团子吃,自家不好意思去盛饭,嘴里嘀咕个不住,“蒸了这许多饭,沐兰一个哪儿吃得完?” “是啊,我吃不完的,辣椒婆,郝姑姑,张婶,嫣红姐,你们也吃。”沐兰忙招呼道。 “好啊。”嫣红欢呼一声,叫辣椒婆和张氏两人齐齐瞪了一眼,面儿上便有些讪讪的,“沐兰叫吃的……” 张氏不理会她,拿了盖子将瓦罐盖好,又催促沐兰道:“沐兰快吃,吃得饱饱的。剩下的饭我待会儿捏成饭团子,你随身带着,在海里饿了好吃。” 沐兰才说了一句“不用”,辣椒婆便截住她的话头,“听你婶子的。” 自打会说话起,沐兰就没吃过独食。有什么好吃的,总要撒娇耍赖地塞到辣椒婆她们嘴里一些。冷不丁吃这一回,心里好生不自在。可她明白,她若不吃,心里不自在的就该是辣椒婆她们了。便不再推让,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嫣红听张氏说剩饭也没她的份儿,嘴巴撅得老高。时不时瞥一眼沐兰,阴阳怪气地道:“慢点儿吃,别噎着了,没人跟你抢。” 除她聒噪几句,别个都沉默着吃完了这顿饭。 沐兰算算时间,再有一时半刻就该涨潮了,收拾一番,便要往海边儿去。辣椒婆和张氏自是要陪她一道的,郝姑姑照旧留下看管门户。 嫣红惦记着那点之剩饭剩菜,推说肚子疼躲进茅厕里。左右她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别个也懒得揭穿她。 天刚蒙蒙亮,正是涨潮之前最宁静的时刻,天和海都呈现深蓝色,看起来幽深莫测。 张氏替沐兰细细地绑好了护腰,又反复地叮嘱道:“沐兰,你可千万当心啊。” 沐兰张开双臂,让辣椒婆替她绑上绳子,仰头朝张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婶,你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 —— 第015章 猜准了 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沙滩上已经站不住人了。≧ 辣椒婆和张氏退了又退,不知不觉便退到了绑绳子的大树下。这会儿早就瞧不见沐兰的身影了,只能瞧见绳垛不断变小。 海浪一次次直冲而上,又一次翻卷着落下来,张氏那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儿里,隔得一阵子便问上一句,“沐兰没事儿吧?” 她问一回,辣椒婆便沉稳地答一回,“没事。” 早在两刻钟之前,沐兰便已接近漩涡的边缘。只因先前穿波越浪耗费了太多的体力,不敢一鼓作气冲进漩涡之中,不得不先停下来休息。 这里的浪潮波动比海岸附近要平缓得多,水位也低得多。往四面望去,感觉好像置身于一堵中空的水墙之中。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水温很低,一停下来冷意便渗透肌肤,向内里深处蔓延。 沐兰踩住了水,从背上的小篓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里头装的是果酒。 郝姑姑好茶,辣椒婆好酒。岛上没有粮食,酿不出像样的酒,只能采些野果酿上一坛两坛的果酒。没什么度数,有些微酒味儿,多少能解解馋。 沐兰打小就陪辣椒婆喝这酒,起初拿箸头蘸得一点抿在嘴里,大一些换成竹盅,再大一些便换成碗。她上辈子是有些酒量的,跟原来喝过的酒相比,这东西就像甜水儿一样,喝上三碗五碗都生不出丁点儿醉意。 再不济也是酒,拔掉瓶塞喝上两口,肚里泛起丝丝暖意,身上便不似先前那般冷了。 歇得一阵子,稍微活动一下手脚,慢慢地朝水涡的方向游去。游了约莫二三百米的样子,便能感觉到海流沿着逆时针的方向不断流转。再游上二三百米,水流突然变得湍急起来。 沐兰一不留神,险些被那水流冲卷走,急忙掉头后退。待踩住水稳住了身子,心便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按照她的猜想,涨潮水位越高,漩涡水流应该越是平缓。可是她先前试探的时候,并未遇见那一股激烈的海流,难不成她猜错了?这漩涡的海流跟涨潮落潮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或者有联系,但并不似她想的那般简单?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决定再试一回。 这回有了心理准备,游到那股海流跟前便不再依着自个儿的心意划动手脚,而是顺应海流的方向借力前行。斜向游了大约两百米的样子,突然从那海流之中脱离出来,进入到一个十分平静的海域。 指尖处掠过一股股温热的海流,水流力量极小,跟山洞附近那条小溪仿佛。对着太阳调整了一下方向,再向前游上一阵子,又遇上几股海流,可也远不如先前那一股湍急。只要留神一些,便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虽有些细微之处与她的探测有些出入,总的来说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如此一来,便可以离开守贞岛了! 她有些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两手拍打着水面狠命地扑腾了两下。 原想再往远处游一游的,可惜绳子绷紧了。她怕辣椒婆和张氏担心,便歇了念头。瞅着太阳算一下时间,估摸着外头已经退潮了,便抓着绳子往回游。 绳子一瞬间绷紧,迅偏离原本的方向,扫倒一片灌木和草丛,压折几棵大树的枝桠,最后将岸边的石壁勒出一条凹痕,牢牢地卡住了。拴绳的大树簌簌晃动,落了一地的叶子。 张氏被这一连串的动静吓着了,一把抓住辣椒婆的胳膊,“坏了,沐兰出事儿了。” 辣椒婆叫她抓疼了,无声地咧了咧嘴,声音依旧镇定如初,“放心,没事。” 张氏哆嗦着手指指过去,“可是那绳子……” “肯定没事。”辣椒婆不动如山地道。 张氏因她这话安心不少,可瞧着绳子时松时紧,偶尔剧烈晃动几下,依然紧张得浑身冒汗。海潮一退,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海边儿,伸手去拉那绳子,想将沐兰从海里拽出来。 绳子随海浪晃来晃去,将她带得左摇右摆。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坐在沙滩上。 “莫白费力气了。”辣椒婆搀了她一把,还是那句话,“肯定没事。” 张氏顾不得扑打一下身上的湿沙,惦起脚往远处望去。可惜除了白茫茫的海水,什么都瞧不见。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一点一滴过得极慢。太阳懒懒地爬上东天,时而躲在云后,时而挂在枝头,将两个人的身影拉扯成长短不一的形状。 仿佛过了几年那样久,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涌动的海浪之间时隐时现。 张氏激动得跳了起来,“快看,那是不是沐兰?” 辣椒婆嘴边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定然是她。” 张氏已是等不得了,朝那黑点用力地挥着手,“沐兰,沐兰……” 沐兰早就瞧见她们了,抹一把脸,加快度往这边游来。到了近前便不管那绳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一鼓作气潜到浅海区。“哗啦”一声冒了头,带起一朵硕大的浪花。 “沐兰。”张氏蹚着水奔过来,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你这丫头,怎的这许久才回来?可担心死我了。” 沐兰叫她箍得喘不过气儿来,粗着嗓子道:“张婶,快松开,憋死我了。” 张氏赶忙松了手,又扯住她急急地问:“伤到哪儿没有啊?” 沐兰喘了两口才答道:“没有,我好着呢,咱上去再说。” 张氏应得一声,和她相互搀扶着上了岸,便忙着去解她腰间的绳子。 辣椒婆唯恐中途松了,在她腰上缠了好几圈,还打了双死结。被海水浸了这许多时候,绳结跟石头一样牢固,光靠一双手哪儿能解得开? 沐兰见张氏急得满头大汗,忙取出刀子,贴着绳结一点一点割开来。去掉绳子,扯开腰封,细嫩的腰上果不其然红紫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张氏心疼得直掉眼泪,“你说你这是遭的什么罪哟?” “就是瞧着吓人,其实一点儿都不疼。”沐兰笑嘻嘻地扭了扭腰,又急着跟她们报喜,“辣椒婆,张婶,我猜准了,咱们有法子离开这儿了。” —— 第016章 造船 这一日大家没做旁的,一直围坐在山洞里谈论着离开守贞岛的事。 沐兰的态度很明确,她先离开,再想法子回来接她们。 张氏是跟杨氏前后脚来到岛上的,她那时刚生下儿子没多久,满腔母爱无处释放,便将全部的感情倾注在了沐兰的身上,可以说是真正的视如己出,一时一刻都不想让沐兰离开眼前。 依着她的意思,合该扎个筏子,大家一道离开,是死是活也都一道。 沐兰坚决不同意,她敢在涨潮的时候下海,依仗的无非是“熟悉”二字。打小就泡在海里,这片海域哪里有礁石,海流有什么样的规律,她摸得一清二楚。 一旦出了这片海域,她心里可就没了底,谁知道到时候会生什么事? 张氏到水里还能扑腾几下,辣椒婆、郝姑姑和嫣红俱是不会水的。一旦出现意外,她一个人哪儿顾得过来四个?没有明知道危险,还叫她们跟着一道送死的道理。 辣椒婆就一句话,“听沐兰的。” 郝姑姑也难得没有和稀泥,站在了沐兰这一边儿。 嫣红是墙头草两边儿倒,既不想放过离开守贞岛的机会,又怕途中遇到危险死在海里。 争论大半日,张氏说服不了老的,也拗不过小的,哭着跑了出去。 沐兰追出山洞,在墓地里寻着了她,好言好语地劝了半日,她犹自转不过弯儿来。 “……你一出生就在岛上,连外头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到了6上往哪儿栖身?饿了谁给你吃的?渴了谁给你喝的?冷了谁给你衣裳穿? 你一个女孩子家无亲无故的,一个人行走在外头,万一叫拍花子拐走给卖喽,这辈子可就完了。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出海。她们不走,我陪你走!” 最后一句是冲着山洞的方向喊出来的,可见她心里是埋怨辣椒婆和郝姑姑的。 沐兰不好告诉她自个儿芯子里装的是个成人,没有她想像得那样天真无知。便两手勾住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头上,连劝带撒娇地跟她缠磨了好一阵。 哪知她依旧不肯松口,坚持要一道去。实在叫她逼急了,便狠着心说了一堆言不由衷的话,“你以为跟我一道去就能帮上我了? 咱没船,筏子能顶多大用?万一筏子散了掉进海里,我拖着一个不会水的人能坚持到几时?当然了,我可以抛下你不管,自个儿想法子脱困,然后一辈子背负着忘恩负义的良心债过日子。 这样你就安心了?” 张氏瞪大了眼睛望着沐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沐兰不忍看她受伤的表情,扔下一句“你自个儿好生想想吧”,逃也似地离开了墓地。走到张氏瞧不见的地方,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下来。 郝姑姑立在洞口望一回,瞧见沐兰靠在石壁上掉眼泪,猜到她必是为了掐断张氏的念头放了狠话儿,走过来替她擦去眼泪,柔声安抚道:“莫哭了,你是为着她好,也是为着我们大家伙儿好,姑姑明白,你张婶迟早也会明白的。” 沐兰抱住郝姑姑,“哇”地一声哭开了。 这许多年了,她一直拿张氏当亲娘一样,有高兴的事儿头一个找她说,有不高兴的事儿还是头一个找她说。知她思念儿子,总是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何曾像今日这般戳过她的心窝子? 即便出点是好的,也够叫闻者诛心说者糟心的了。 “好了,好了。”郝姑姑拿手拍着她的后背,“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张氏在墓地坐到天黑才回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就是不肯跟沐兰说话,连正眼儿都没一个。 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嫣红却非要撩拨她,“张姐姐,你不跟沐兰一道出海了?” 张氏起初不理她,叫她几次三番聒噪烦了,便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句,“出什么出?人家怕我拖累她呢。” 沐兰听了眼圈泛红,有心赔个不是服个软,又怕她再转了念头,两个便如此这般僵持了好些日子。 郝姑姑也劝过张氏,说沐兰是故意那样讲的,是为了她好。 张氏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儿,只不过被沐兰指责了一顿,面儿上下不来,心里窝着一股子火儿罢了。 对沐兰是又担心又生气,担心什么自不必说,生气的是这丫头居然不肯主动找她和解。 对自个儿是又恨又恼,恨她若不是这般无用,又怎会叫个一直孝顺懂事的孩子当成累赘?恼的是沐兰就要走了,满打满算还能相处两个月,以后能不能见得着还说不准,她一个大人,居然为了一点子鸡毛蒜皮的破事儿跟孩子计较个没完。 好几回她都下定了决心跟沐兰搭腔,可那嘴就像被黏住了一样,怎么都张不开。 沐兰跟辣椒婆、郝姑姑商议一番,定了入秋之前出海。入秋之后昼夜温差会越来越大,到了晚上海水能把人活活冻死。既要离开,便要选一个天时地利的日子,尽可能地降低在海上漂流的风险。 往年这个时候,大家忙着盖房子,今天却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造船上了。 说是船,不过比筏子稍强一些。先做一个竹排,再拿泡软的树枝藤条在四周细细密密地编成船舷,两头高中间低,在高的部分各自盖上一个棚子,就成了船舱。 辣椒婆和沐兰衡量一番,将造船的地点选在了海边儿,免得船造好了还要花费一番力气移送过来。白日里大家都在海边儿做事,晚上回山洞休息。 沐兰人小力单,又不似辣椒婆有一双能编会织的巧手,于造船一事上出不得许多力,便瞅空下海去,尽可能地多捞一些东西,给辣椒婆她们储备起来。 她走了以后,没了下海打捞的人,她们的日子只怕会过得更清苦了。 不知经过多少次翻造、改良和试验,一艘怪模怪样的小船终于赶在入秋之前完工了,这也意味着沐兰马上就要离开了。 张氏此时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趁沐兰帮忙生火的工夫,一巴掌拍在她的肩头上,“你这倔丫头,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儿是吗?” —— 第017章 离别时刻 沐兰听得这一句,咧嘴想笑,却先掉下泪来,“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搭理我了呢!” 瞧见她哭,张氏也忍不住红了眼圈,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拍在她肩头上,“哎哟,你这傻丫头,倔丫头……” 话儿里带着埋怨,手上却没舍得使出多大的力道。 沐兰破涕为笑,抓住她的手,顺势挽住了她的胳膊,“张婶,你不生我气了吧?” “怎的不生?”张氏抹了一下眼角,板起脸儿来嗔道,“你当我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是我不对,我给您赔不是啦。”沐兰把撒娇耍赖的本事拿出来,三言两语将张氏哄得脸上放了晴。两人相视一笑,这便冰释前嫌了。 张氏攒了一箩筐的话儿,恨不能一下子倒给沐兰。 被流放之前,她见的世面也算不得多,只时常听人讲拍花子拐人的故事,最怕沐兰遇上那种事儿。 甭管是真的还是编的,一股脑儿地说给沐兰听,“……外头可不比岛上,坏人多着呢,你莫瞅着人家面善就当是好人。 什么货郎啦,什么卖花儿婆子啦,丢了娃的妇人啦,找不着娘的小娃娃啦,崴了脚的老人家啦,都有可能是拍花子或是跟拍花子一伙儿的,你可千万留神着些,莫一时心软就上了他们的当,把你那副好心肠收起来。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莫瞧见什么热闹都往跟前凑,莫管闲事,莫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到了6上,你先去贞女庙,就说自个儿跟家人走散了,自有人收留你,帮你安排住处。你先落稳了脚,再慢慢打算旁的……” 又细细给沐兰描述什么样打扮的是官,什么样打扮的是兵,见了什么人该避开,遇到难题该去找什么人帮忙,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 唯恐错漏一处,从早说到晚,把嘴巴都说干了,辣椒婆、郝姑姑和嫣红也时不时地补充几句。 沐兰虽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可她要去探索的毕竟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丝毫不敢托大,一字一句牢牢地记在心里,与贞女庙有关的部分听得格外认真。 被这几位填鸭式地灌输着,她感觉这短短几日获取的信息量,比过去十二年加起来还要多。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出的前一日。 张氏生怕沐兰饿着,收拾了许多的吃食。 早在沐兰决定离开守贞岛的时候,辣椒婆便带着张氏和嫣红在山上挖陷阱下兽夹,捕到猎物剥皮取肉,剁成肉糜,拿海盐调了味,擀得薄薄的。摘得野蜂窝熬出蜜~水来,一层一层地抹在上头,拿石头烘干了制成肉脯。 隔三差五做一回,攒下满满两坛子,全部给她带上。 除去顶饥易放的肉铺,还晒了果脯,做了咸鱼蛤蜊肉干,磨了栗粉。野栗子加上榛仁松子一道炒熟磨成粉,拿水和一和捏成团子,可不就是现成的干粮? 连同蟹酱、果酒和淡水,足足装满了半条船。 又怕她冻着,挑那皮厚毛密的兽皮给她带了好几张,又从自个儿的衣服里拣出两件像样的,改小了给她替换。若不是怕船太小承受不住分量,还想把她睡惯的那张小竹床搬到船上去。 一切收拾停当,便到了告别的时刻。 为了给沐兰践行,张氏拿出倾家荡产的势头,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可惜离愁萦绕,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许是先前把该说的话儿都说完了,郝姑姑和张氏都比往常沉默,就连一向爱多嘴嚼舌的嫣红也变得安静了许多。辣椒婆素来话就不多,倒是瞧不出分别。 沐兰不想把气氛搞得生离死别一样,便故作活泼地开了口:“等我到6上站稳了脚,就找一艘大船回来接你们。可能要花个三年五载的,你们莫心急,也莫惦记我,我会好生照顾自个儿的。 虽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帮你们办点子事情还是能够的。你们在6上有什么挂念的,放心不下的,尽管告诉我吧,我一定想法子帮你们圆了心愿。” 大家依旧沉默着,没一个开口的。 沐兰本想暖场的,结果冷了场,心里愈堵闷。拿手拍一拍桌子,强挤出一个笑颜来撒娇道:“说嘛,说嘛,你们若不给我些差事办办,我可不依。” 郝姑姑抬了抬眼儿,第一个开了口,“你帮我给那位公公烧几张纸,焚些元宝纸钱吧。” 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在宫里丢了性命,就没有像模像样下葬的,都是拉到荒郊野外一把火烧掉了事。那人才死,她就被送到了流放的官船上,连给他烧几张纸的工夫都没有。 他是个孤儿,打小就被卖进宫里了,既无坟,亦无给他立牌位供奉香火的人,也不知成了哪一方的孤魂野鬼。 来到岛上之后,她倒是立了牌位的,逢年过节供奉一回,可没有烧纸焚香做路引,他收不收得到实在难说。 沐兰细细问了那公公姓甚名谁,何时生辰何时忌日,便拍着胸脯跟她保证道:“郝姑姑你放心,我必忘不了的。” 郝姑姑最想的,莫过于给那位公公做一场度的法事。她知道只要说出来,沐兰必定会替她办到。却担心沐兰到了6上自顾不暇,不想要求过多,给沐兰增添烦扰。 有朝一日真能离开了守贞岛,她亲自去办也是一样的。若不能,死后她便天涯海角地寻他去。 沐兰应承下郝姑姑,便看向辣椒婆。 辣椒婆耷着眼皮,只当没瞧见。 丈夫活着的时候,她牵挂丈夫,丈夫没了,她牵挂儿子。等到被儿子和媳妇合伙儿送上流放的官船,她在那世上便再无牵挂。 活着,不过是为了争口气,等着瞧一瞧老天如何惩罚那对心肠歹毒的狗男女。即便不能亲眼瞧见他们遭报应的模样儿,也要硬硬朗朗地活到那一日。 沐兰就状就知她不肯说,于是将目光投向张氏,“张婶,你呢?” 张氏跟郝姑姑一样不想拖累沐兰,可是想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有了探听一二的机会,错过了实在可惜。心里挣扎着,张了几回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若是得空,就帮我找一找儿子吧。” —— 第018章 落难相逢 张氏小时住在渔村,后来随爹娘搬到盘水镇上。 顾名思义,盘水镇上不缺水,水道纵横,船只如梭,家家傍水而生。 张氏爹在镇上开了一家水磨坊,推面舂米,榨油磨浆,活儿做得十分细致。镇上的人都爱到张家来,渐渐地便把住在镇子另一头的胡家水磨坊给冷落了。 胡家坊主是个蛮横的,张氏爹也不是个软柿子,两家为了生意上的事儿没少打口舌官司,有两回还动了手。自此水火不容,见了面儿都拿鼻孔看对方。 胡家有个儿子叫胡,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皮小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逗猫撵狗,偷瓜打枣,就没有他不干的。两家不对付,张家的孩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他重点欺负的对象。 张家没男娃,只张氏跟妹妹两个女娃。为此,张氏的爹娘可没少被胡家指着鼻子骂绝户。 妹妹宝珠比张氏小一岁,性子也软,被欺负了只会哭鼻子。张氏却是个泼辣的,跟胡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你来我往地斗了好些年。 她今儿给他挖个坑,他明儿就给她下夹子,谁都不肯吃亏,谁都占不着便宜。 年纪大些倒是不斗了,可依旧瞧着对方不顺眼,谁也不爱搭理谁。 村镇上的人成亲早,女孩子大都到十三四开始说亲,早一些的十一二岁便定下人家了。张家没有男娃,张氏爹娘便动了招赘的念头。 对男人来说,入赘就是“吃软饭”,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杆来做人。肯倒插门儿的,要么是脸皮厚不争气,要么是瘸了瞎了身上有病,要么就是家境不好,实在走投无路了。 甭管是哪一种情况,必不能像门当户对定下的亲事那般可心可意。 张氏爹娘在两个女儿之间犹豫了许久,到底舍不得叫小女儿受苦,定下叫张氏招赘。张氏不想爹娘为难,更不愿妹妹嫁得不如意,二话没说便一口答应下来。 张氏模样儿生得好,镇上再找不出比她更心灵手巧的姑娘。虽说性格强硬一些,可在小村小镇里过日子,不强硬一些岂不等着被人欺到头上?实在算不得大毛病。 再说张家生意好,将来家产少不得都归了张氏。光凭这一点,打着主意给张家做上门女婿的就不少。 张氏爹娘终究觉得亏欠了大女儿,挑女婿的时候要多仔细就有多仔细,稍有欠缺,便将人打了。挑来挑去,不知不觉便将张氏的年纪拖大了,过了十六岁亲事还没个着落。 那一年夏天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鲤鱼滩决堤了洪水,盘水镇离得近,第一个遭了殃。镇上的人俱收拾了细软,拖家带口逃命去。 路上乱糟糟的,又有官兵四处堵截,张氏一不留神就跟爹娘还有妹妹走散了,随着一伙人没头没脑地钻进山里。赶上山崩,同行的人死的死丢的丢,最后只剩她一个。 到底是个姑娘家,性格再怎么泼辣,一个人被困在山里也害怕。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几日,竟碰上了胡。 都说冤家路窄,没成想落难都落到一处。两个俱是跟家人走散了的,好不容易遇着个伴儿,平日里有再大的仇,这会儿也不得不放下,有劲往一块儿使,寻找脱难的法子。 张氏逃出来的时候脚上穿了一双绸面儿的绣花鞋,奔波这些日子早就磨坏了,脚上又是伤又是泡。起初还能咬牙坚持,没两日便肿得跟馒头一样,挪动一下钻心地疼。 胡先是扶着她,后来干脆背了她走。 小镇子里虽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可到了说亲的年纪一样要避嫌。但凡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大差不差的都结成了夫妻。似他们这样又搂又背的,若没个说法,男的要被沉河,女的是要被流放的。 胡别别扭扭地提了一回,说等水灾过去,便遣了媒人上门提亲。 张氏并未将他这话当真,两家的爹都快打破头了,能做成亲家才怪呢。虽没当成一回事,到底是觉得他有些担当,跟小时候那人憎狗厌的模样儿大不相同了。 加之落难相逢,患难与共,对他的印象便好了许多。 雨下个没完,他们在山里兜兜转转,走了许多时候也没能走出去。缺吃少穿,还要防着山崩,避开野兽,日夜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那日在山沟里瞧见一个被野兽啃得只剩下半边脸的死人,张氏终于熬不住了,坐在泥水里嚎啕大哭。胡起先还好言好语地劝她,劝了半日没劝住,自家也忍不得了,和她一道抱头痛哭。 两人一个情窦初开,一个血气方刚,处在最绝望的时刻亟需慰藉,糊里糊涂地便做成了夫妻。 等清醒过来才知坏了事,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个地步,不成亲也得成亲了。胡再三保证,回去就跟两家的爹娘交底,三媒六聘迎她过门。 两个私下定了终身,好似有了奔头,打起精神又在山里摸索了一个多月,碰上巡山搜救的官兵,终于脱了身。那会子洪水已经退了,朝廷下了归乡招抚的文书,他们一路领着官府放的粥米回到了盘水镇。 镇上的大多数人家都响应朝廷的号召66续续地回来了,偏张家和胡家不在其中。 张氏和胡都惦记家人,跟镇上的人打听了一圈,有人说瞧见两家人都往京城的方向去了。胡思量一番,便叫张氏留在镇上等着,自家往京城寻人去。 胡走了没多久,张氏便觉出身上异样了。她不是闺阁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娇小姐,看多听多了妇人生养的事儿,自然猜得出自个儿这是怀了身子。 他们两个糊涂那一回,没敢再糊涂第二回,哪成想这样准法儿,一下子就种上了。算一算日子,得有差不多三个月了,这肚子眼瞅着就要遮不住。 她一面小心地避开人眼,一面急切地巴望着胡寻着了人快些回来。日盼夜盼的,总算把爹娘和妹妹盼回来了。 隔得一日,胡家的人也回来了,独独胡没有回来! —— 第019章 轩然大波 张氏的肚子一日比着一日地大起来,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爹娘。 张氏爹娘起初还当女儿与他们失散的时候遇上歹人,叫糟蹋了,待知道是胡的种,虽吃惊不已,可也安心不少。既有根源可循,总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胡家跟张家再怎么不对付,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家骨肉流落在外。为了两家的儿女,再大的仇恨都得放下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亲事却不能由张家去提。女儿家婚前失德已是一桩短处,若再主动提亲,势必要被男方拿捏住,嫁过去少不得叫他们看轻,往后的日子可不难过? 想要两全其美,只能等胡回来把事情交代清楚,再央他爹娘请了媒人上门。错是两人一道犯下的,没得叫自家女儿一人受苦的道理。 小镇上没有秘密,人们闲来无事最爱讨论个东家长西家短,连谁家有几双筷子几个碗都一清二楚。未婚有孕这样的大事,想要天长日久地瞒过去是不可能的,一旦叫哪个眼尖的瞧出来嚷嚷开可就麻烦了。 夫妻两个商议一番,便将张氏送到远房亲戚家中养胎。对外谎称张氏表姨卧病,张氏前去伺候汤药。如此避开了人眼,等胡回来两家议定了亲事,再计较旁的。 盘算得挺好,可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胡依旧没有回来。 胡家就胡这么一根独苗,儿子丢了也慌了手脚。胡爹带着盘缠往京城去寻,一去就是几个月,回来时衣衫褴褛,邋遢得乞丐一般,一头栽倒在家门口。 胡娘喊了左邻右舍的男丁帮着抬进去,过得半日,大门上就糊了白纸。 张氏爹娘还当胡爹没了,跟人打听一回,却说是胡没了。 胡爹在京城附近寻了一圈,没找着胡,倒找着一个认识胡的小乞丐。 据那小乞丐的说法,胡到京城来寻亲,跟他们一群乞丐挤在城外的破庙里,后来不知怎的染上瘟疫,自家死了,还带累了好几个跟他挨着睡觉的乞丐。官府怕瘟疫传到城里去,将尸身搜罗搜罗一道拉去后头的山沟里焚化了。 胡爹起初不信,胡身子强壮,打小就没生过病。怎的这瘦得小鸡仔一样的乞丐没事,他倒染上疫病了?便往衙门去问,死的人里头可有自家儿子。 当时死了许多个人,有乞丐,有难民,还有京城附近的农户。上头下了严令,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疫情,官兵见着流民就赶,见着尸体就烧,哪儿有闲工夫去一一查证他们的身份? 胡爹在衙门碰了一鼻子灰,又去寻那小乞丐细细打听“胡”长的什么模样儿。小乞丐回说浓眉大眼,个子挺高,后脖颈上有一块拇指甲大小的疤,样样都跟胡对得上。 胡爹这才信了,当时就吐了血。强撑着一口气回到盘水镇,人便支撑不住了。 胡已死的消息,对张氏爹娘来说无疑也是晴天霹雳,几乎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往胡家走一趟,瞧见胡爹躺在炕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胡娘哭得死去活来,一时心软,便将张氏怀上胡家骨肉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当他们听说儿子给他们留了后,有了盼头能好受一些,哪成想胡爹娘不认,还将张氏有孕的事儿嚷嚷开去。 说什么张家女儿恬不知耻,不知跟哪个男人厮混怀上野种,找不到野男人,便要将那野种赖在胡家头上。胡家没了儿子,死无对证,还不是她红口白牙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件事果不其然在盘水镇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有站在胡家那边儿的,说什么胡家和张家水火不容,胡和张氏更是从小打到大,两人哪儿做得成夫妻? 也有站在张家这边儿,张家人素来勤恳本分,加之有人亲眼瞧见胡跟张氏一道回的盘水镇,认为张家说的必然是实情,劝胡爹娘认下那个孩子,也算是有后能传承香火了。 更多的人则认为,就算这孩子是胡的种,两个一没成婚,二没定亲,甭管当时是多么不得已,做出这种苟且之事都是天理难容的。胡已经死了,到了地底下自有阎王问他的罪。张氏还活着,合该依着规矩送到流放的官船上去,给镇上的女娃们提提醒儿。 宝珠已经定下了人家,男方听说张家出了个不守妇道的女儿,立时跟张家退了亲。 胡家不依不饶要说法,原本跟张家交好的街坊邻里纷纷变了脸,指着张氏家人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张氏爹娘原想带着女儿逃走,却叫好事之人堵了回来。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里长都出了面。张氏爹娘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将张氏从表姨母家接了回来。 张氏回到盘水镇,听闻胡死了,胡家不认这个孩子,惊怒之下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儿子。 张氏爹娘满心巴望着这孩子长得像胡,叫胡家和镇上的人瞧一瞧,自家女儿说的都是真话。可那孩子偏偏生得细眉细眼,浑身上下无一处跟胡相似的。 依着镇上的规矩,这种来历不明的孩子是不能养在家里的,只能送到贞女庙去,由着庙里的人处置。张氏不守妇道,坏了镇上的风气,自该送到流放的官船上去。 张氏爹娘跪在地上又哭又求,说自家女儿刚生产过,好歹叫她坐完月子,吃几顿好的再去。跪坏了膝盖磕破了头,才叫里长点头允了。 怕张家的人耍什么花样,从镇子里抽调了一队壮丁,日夜守在张家门口,防着他们逃跑。 眼见就要失去女儿和姐姐,张氏爹娘和妹妹悲痛欲绝。张氏思念自个儿那只瞧过一眼的儿子,也是日日以泪洗面。那一个月过得可谓凄风苦雨,比死还叫人难受。 流放的日子一到,张氏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船。任由爹娘撕心裂肺地喊着“宝珍”,哭晕在岸上。 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儿子,却很少思念爹娘和妹妹。并不是怨怪他们,她知道爹娘已经尽力了,只是觉得思念是双向的,她越少思念他们,他们就会越早忘记她这不孝女,好生过他们的日子。 沐兰没想到张氏竟经历了这许多的事,陪着掉了一回眼泪,便又问道:“张婶的儿子身上可有什么记号,或者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我到了6上要凭什么去寻他?” —— 第020章 去去就回! 张氏这边才一动,里长立即派了人来,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 孩子一落草,便催着抱出去。 头一胎又是早产,张氏生完便脱了力,连抱一抱那孩子的力气都没有。只来得及看一看孩子的小脸儿,至于他身上有无胎记一类的东西全然不知。 还是张氏的娘留了个心眼儿,趁人不备,拿烧红的簪子往孩子胳膊上打了个记号。可怜那孩子疼得小脸儿青,奶都没喝上一口就叫抱走了。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张氏半睡半醒的时候依旧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支三花头的簪子,竖着印在这里。”张氏眼中含泪,拿手比划着告诉沐兰。唯恐她记错了,又细细地描述了那簪子的花式,“等找着了他,你替我捎几句话儿。 就说……就说娘对不住他,将来若能见上面儿,我一定把亏欠他的都给他补上,若见不上,若见不上就等下辈子再补……” 说到这里声音哽住,急忙别过身去擦泪。 沐兰和郝姑姑一道安抚了一阵子,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取出两双靴子,一双给了沐兰,指着大些的那一双道:“我没什么能给他的,估摸着尺寸给他做了一双靴子,你带给他,叫他天儿冷的时候穿。” 靴子是沐兰决定要走的时候开始做的,每日抽空做得一阵。原本没打算给儿子做,只想给沐兰做一双过冬穿穿。心里一动念,手上便停不住。 想着男孩子好动费鞋,不图好看,只往结实里做,底子包了皮子纳得厚厚的,针脚又细又密,帮子用的是整块兽皮,将毛缝在里头,又厚又暖。 沐兰那双就小巧轻便得多,靴子口镶了一圈雪白的兔毛,两边儿各缝了一对毛球。 沐兰将两双靴子仔细收好,将目光转向嫣红,“嫣红姐,你呢?” “呀,你总算想起我来啦。”嫣红半是嗔怪半是玩笑地皱了皱鼻子,又摆手道,“我没什么事儿叫你帮着办,你早些回来接我们就成,莫到了6上过得好日子就把我们给忘了。” 说完最后一句,难得红了眼圈。 “哪儿能呢?”沐兰冲她笑一笑,“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嫣红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过来,“你拿上,到了6上花钱的地儿多着呢,你找个当铺当了好傍身。” 沐兰伸手接了,扯开袋口,瞧见里面零零碎碎地装了七八样饰,要么是银的,要么是水头不甚好的玉。正诧异她何时变得这般大方了,就听张氏开口道:“怎的只有这几样?不是叫你把攒下的饰都拿出来给沐兰带上吗?” 嫣红不说自家舍不得,只往沐兰身上攀扯,“我还不是为她好?她一个小孩子家带那许多值钱的玩意儿在身上,可不招贼惦记?” “为她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分明是你想吃独食儿。”张氏岂是那样好骗的,立时难道,“东西都是沐兰拼死拼活捞回来的,你藏着算怎一回事?快些拿出来,莫等我自个儿动手去翻。” 眼见这两个又要吵起来,沐兰赶忙从中拦着,“张婶,嫣红姐说得在理儿,我一个人孤身在外,带多了值钱物件儿确实不妥,拿上几样应应急便罢了。” 嫣红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瞧瞧,瞧瞧,连沐兰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偏你要胡搅蛮缠!” “苦心?我看你是口甜心苦。”张氏不肯饶她,到底逼着她拿出私藏的饰,把小袋子里的零碎全部换成金的,还捡了两颗顶大的珍珠,把嫣红心疼得脸儿直抽。 两个吵闹一回,倒把离愁冲淡了许多。一顿饭吃完,夜已经深了。 “都睡吧,明儿一早好送了沐兰出海。”辣椒婆了话。 大家应得一声,收拾一番各自躺下,却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张氏紧挨沐兰躺着,心想再叮嘱她几句什么,又怕扰了她叫她睡不足,睁着两眼熬到三更天才睡了一会子。心里惦记着给她做最后一顿饭,四更才过便起了身。 辣椒婆和郝姑姑想来也没睡踏实,起来的时候每人顶着一对儿大大的眼袋。 嫣红坐起来,瞧见沐兰犹自裹着兽皮呼呼大睡,又打着呵欠躺回去。 其实早在张氏起身儿的时候沐兰就已经醒了,怕自个儿睡得少了,张氏她们又要多想,便一直躺着装睡。直到外头飘来饭菜的香味儿,隐隐听见郝姑姑跟张氏商议是不是该叫她起来了,这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早饭的气氛比晚饭还更沉闷一些,辣椒婆和郝姑姑一言不,张氏红着眼圈,不停地往沐兰碗里夹菜。嫣红晚上没吃多少,早就饿了,只顾埋头苦吃。 一顿饭漫长又短暂,吃过饭堵了山洞口,燃起两支火把,一道送了沐兰往海边儿去。 张氏紧紧搂着沐兰的肩头不撒手,心里堵口也拙了,说不出旁的,只把“要当心”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路上沐兰的眼睛就没干过,等到了海边儿,想说几句活跃气氛的话儿,嘴角咧了几回到底没能笑出来,流着泪跟每一个人拥抱告别。 张氏和郝姑姑哭得泪人儿一样,嫣红也不住地抹眼睛,只辣椒婆一滴眼泪都不掉,反推了沐兰一把,“快些上船吧,再晚该涨潮了。” 辣椒婆原打算像上回一样,在小船上绑了绳子,等沐兰到了平稳的水域再割断。若有个意外,还能顺着绳子划回来。不成想那绳子浸过海水,又在树下风吹雨淋的,大部分都糟烂了。现的时候已是晚了,现搓都来不及。 驾船比不得游水熟练,也比不得划动手脚来得灵活,关键时刻还可以扒住礁石抵挡的海浪冲击。沐兰衡量计较一番,决定赶在涨潮之前出海,先到漩涡的边缘等候,待涨潮之时漩涡水流变弱,便一鼓作气冲出去。 这会儿正是涨潮之前最宁静的时刻,辣椒婆唯恐她感情用事耽搁了时辰,忍不住出声催促。 沐兰点一点头跳到船上,辣椒婆几个将小船推进海里,到了没腰深的地方用力一送,小船便像飞鱼一样滑出老远。 沐兰划桨稳住了船,才得空回头,朝立在水里的几个人用力地挥着手,“我去去就回,你们等我!” —— 第021章 何去何从? 小船渐行渐远,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 海浪一波叠一波地涌上沙滩,打湿了几人的裤脚。海风夹杂着阴凉的水汽,掠过肌肤,带起阵阵寒意。 嫣红抱着肩头缩了脖子,看一眼辣椒婆,再看一眼郝姑姑和张氏,见她们一味地盯着早就瞧不见人影的海面,谁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自家也不好说走,面儿上便露出几分不情愿的神色来。 辣椒婆像是侧脑生了眼一般,忽地开口道:“你不耐烦等,先回去便是。” 嫣红倒是想先回去,却怕一人势单力薄,路上撞见野兽,成了送上门儿去的早餐。立着不动,嘴里嘀嘀咕咕地道:“沐兰走了这许多时候,怕是早就穿过水涡子往6上去了,咱们还跟这儿傻等个什么劲儿呢?” “哪儿你说的那样快?”张氏没好气儿地瞪过来,“咱们被流放过来的时候官船走了一个日夜呢,若是出不去,沐兰兴许还能回来呢。” 说着心下便开始后悔,不该把那几个月的时间浪费在跟沐兰赌气上,若是能跟沐兰好生学学水里的本事,这会儿不就能陪着一道去了? 以前沐兰不是没有提出过教她们游水,毕竟生活在岛上,跟水打交道的时候很多,说不准哪一天儿就要仰仗这项本事保命。 郝姑姑头一个不行,她有老寒腿,一进到海里两只膝盖就疼得针扎一样。 吴语桐自不必说,连路都走不得,哪儿还游得了水?嫣红一是懒,二是流放的时候吃足了苦头,对海有种说不出的畏惧,推三阻四不肯学。 张氏被沐兰缠磨得没法子,曾答应过要学,可今日忙这个,明日忙那个,一耽搁再耽搁,到底是没学成。 辣椒婆倒是跟沐兰正经学了几日,只是人上了年纪,胳膊腿儿总不听使唤。她能脸不红气不喘地爬到山顶,在水里却连一口气儿都憋不住,没一会子就忙出一身汗。 她有耐心学,沐兰却不忍心折腾她,试过几回便作罢了。 张氏恨自个儿榆木脑袋,没能早些想到这一层,现在想把沐兰叫回来已是晚了。 同样后悔的还有郝姑姑,她原本想着,与其拦着沐兰,叫她整日郁郁寡欢,还不如遂了她的愿,叫她豁出去闯一闯。闯出去皆大欢喜,便是闯不出去死在了海里,也比陪着她们这几把老骨头在岛上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要强。 沐兰整日在眼前打转儿的时候不觉得,这人一走心里就跟被挖走了一块似的,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寂寥。一想到她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心肝儿肺都跟着疼。 早知如此,就不该煽风点火地怂恿沐兰离开! 海浪愈汹涌澎湃,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地扑打过来,将几个人逼退到树林边缘。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海天相接之处迸出一条亮线,像什么人握着一支无形的画笔,刷刷点点,勾勒涂抹,很快就在半边天空铺满了红霞。 一轮红日自云霞之中探出头来,播撒着金红色的光芒,所到之处,海浪仿似被驯服了,变得柔和平缓起来。潮水如来时一样,一波叠一波地退去,在海滩上留下一圈又一圈蜿蜒曲折的弧线,更遗落下无数的鱼虾贝壳。 几只小兽绕过几人站立的地方,一路嗅着食物的香味儿,朝海边奔去。 “回吧。”辣椒婆终于了话儿。 “早该回了。”嫣红跺了跺站麻的双脚,顺手扯了张氏一把,“张姐姐,你还瞅什么呢?都这个时候了,沐兰回不来了。” 张氏没有心思跟她斗嘴,眼睛盯着海面,胡乱地挥了挥手,“你们先回,我再等一会子。” 嫣红鼻子里“嗤”了一声,懒得再劝,过去挽住了郝姑姑的胳膊,“姑姑,咱们回去,叫她自个儿跟这儿戳着吧。” 郝姑姑缓过神儿来,才觉出两腿又胀又疼。顺势靠在嫣红身上,嘴里叮嘱张氏道:“早些回去。” 张氏点了点头,视线依旧黏在海面儿上。她此时的心情十分矛盾,一面希望沐兰能够闯出水涡回到6上去,一面又巴望着小船重新出现在视野之中,将那个熟悉的身影给她带回来。 见她这样,辣椒婆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在她肩上按了一按,便同郝姑姑和嫣红一道往回走。 此时的沐兰,已彻底迷失在浓雾之中。 她依着计划赶到漩涡边缘的时候,正逢涨潮,稍作休整,便驾驶小船进了漩涡。起初跟她之前探测的一样,虽然偶尔会遇见几股较强的海流,不过因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事先想好应对策略,总体来说还算平顺。 她记得一共穿过了五道或急或缓的海流,便又驶入一堵中空的水墙之中。只不过这一堵水墙比她进入漩涡之时的那一堵要高得多,陡峭入云,感觉随时都会倾泻坍塌。 她推断自个儿已经接近了水涡的外缘,极力按捺着兴奋之情,提起十二分的小心,顺着海流的方向慢慢行驶,只等潮水一退,水墙消失的瞬间,便全力冲出去。 打算得很好,可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漩涡的水流陡然增强,船桨才碰到水面便“啪”地一声折断了。小船被冲得东倒西歪,一个浪头打下来立即翻了。 她情急之下跳入海中,只来得及抓住她时常背着下海的那只软藤小篓,瞅准了方向,顶着海流没命地往外游。被海流冲击得晕头转向,也不知游了多久,突然挣脱出去,来到一个相对安宁的水域之中。 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现这片海域被浓雾所笼罩,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辣椒婆几人流放之前住的地方各不相同,据她们的说法,她们都是在吞云河边儿上的船,经由海河口入了东海,往偏东北的方向走了约莫一天一夜,才到流放地点。 她往6上去,就该反其道而行,一路游向偏西南的方向。可眼下浓雾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无法根据太阳的位置辨别方向,她该当何去何从? —— 第022章 遇险 沐兰听辣椒婆她们提起过,守贞岛被整个包裹在一团终年不散的浓雾之中,从外面丝毫窥不见岛的模样儿。 也正是这一团浓雾,为守贞岛蒙上一层又一层神秘而诡异的色彩,使得6上的人们对它敬畏有加,讳莫如深。沿海一带许多地方的人甚至认为浓雾之中根本无岛,其实是阴曹地府的所在,不小心进到雾里便踏上了黄泉路,再也回不到人间。 若无特殊情况,流放的官船往往都是头一日正午从海河口出,第二日正午抵达流放地点,想必也是受了这种说法的影响。因为正午阳气最盛,鬼门一般不会打开,负责流放的人便不容易受到阴气侵袭。 沐兰在岛上生活了十余年,自是知道这种说法乃无稽之谈。虽说不出原理究竟,可以猜得出到这浓雾带的产生和存在跟那漩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如果漩涡消失,这浓雾想必也就跟着散了。 可是眼下,她当真有种正在踏上黄泉路的感觉。 她四肢比较达,头脑也并不简单,自认为应变能力和记忆力还是不错的。最初她想依靠海流流动的规律来判别方向,可这一带的海流变化极小,几乎没有参考价值。 之后她又想到,这雾再浓也无法渗透到海面以下,海下总能找到参照物。等到潜下去才现水里黑漆漆的,能见度比海面上强不了多少。 虽说身在迷雾之中看不见天空和太阳,她还是能够感觉得黑夜正在降临。海水渐渐变冷,雾气打在肌肤上带起丝丝缕缕的凉意。白日里安静之极的海域有了轻微的骚动,偶尔会有一条两条的小鱼擦着她的身体游过。 在海里泡了一天,浑身皮肤泛白,开始起皱。比较敏感脆弱的部位被咸水蚀伤,传来阵阵刺痛之感。 她怕引来海兽和食肉鱼类,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抱着赌一赌的心态,认准了一个方向奋力地往前游去。游累了便停下来歇一阵,吃一片肉脯,喝一口果酒,等体力稍稍恢复一些继续往前游。 如此游游停停,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突然现海上的雾气好像稀薄了许多。抬头望一望,竟能隐隐约约地瞧见月亮的轮廓,足以说明这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找对了方向。 她心中大喜,片刻也不愿停留,使出全力向前游去。 完全沐浴在月光之下的那一瞬,她几乎按捺不住激动之情,想要高声欢呼。 夜晚的大海广博,浩瀚,比白日多了一种用言辞难以形容的深邃。天如穹盖,海如墨玉,将那面带欣喜嘴角含笑的少女衬托得那样渺小,却又那样显眼。 游了这许久,沐兰早已筋疲力竭,急需休息。很快便按下喜悦之情,举目四望,细细搜寻。 在临近守贞岛的海域,又是深更半夜的时辰,想要遇见过往的船只实乃奢念。只能找一找,看看这附近有无小岛,或是裸礁之类能够暂时依附的东西。 许是穿过漩涡和浓雾的时候把运气都用光了,游了许久,莫说小岛和裸礁,便是浮木也无一块。 月亮悬在海面上方不足丈余的地方,散着清冽的辉芒。海里的温度愈低了,冷意透过衣服皮肉直逼骨髓。她连灌了几口果酒,依然无法驱散寒意,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咯咯作响,在万籁俱寂的氛围里听来分外渗人。 体力早已透支,四肢跟灌了铅一样。身上一冷,眼皮也跟着沉了。稍一放松,便整个人滑入水下,惊慌之间喝了一口海水,呛得连声咳嗽。 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前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精神一振,赶忙划动手脚,朝那边奋力游过去。 都说望山跑死马,她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每次抬头望去,都能感觉距离明显缩短。再往前游上一段,那点子因为兴奋而生出的力气用光了,只得停下来休息。 等她踩住水稳住了身子,再抬头望去,却现自己与那“黑点”之间的距离仍然在持续不断地缩短着。随着距离拉近,那“黑点”的体积也不断地变大。 距离还远,她看得不是十分地清楚,不过从形状判断绝非船只。海流并不激烈,从度推断也不可能是冰川或者浮岛。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来的是一只活物。虽不知是鲸鲨还是水母,对她来说无疑都是危险之极的。 心中惊惧,睡意立时消散无踪。拿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若留在原地,迟早会跟那活物狭路相逢。也不能掉头回去,否则晕头转向闯回浓雾带,再想出来就难了。 稍作衡量,便朝斜右方游去,打算绕开那活物再作计较。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被现了,她改了方向,那活物也跟着换了路线,势头不减地朝这边逼近而来。她大惊失色,急忙改朝左前方游去。 然那活物的度实在太快,不过顷刻之间就到了近前,用黝黑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她整个视野。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暗道一声完了,她重活一回,又历尽千辛万苦离开了守贞岛,最终就落得个葬身鱼腹的下场吗? 一个念头还没闪完,那活物却像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出一声尖利的吼叫,猛地沉入了水下。 沐兰猝不及防,被它掀起的海浪高高卷起,又狠狠地摔落下来。脑袋不知撞到什么东西,剧痛传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朦胧的意识之中,她感觉自个儿的身体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流起起落落。海上起了风,又好似下了雨,雨滴砸在她的脸上,有些疼,还有些痒。 之后又出了太阳,阳光烤得她皮肤火辣辣地疼。不知过了几个昼夜,也不知昏醒了几回,她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什么,还有人拿手拍打她的脸颊。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上下眼皮却跟黏住了一般,无论怎样努力都睁不开。想着遇见人就得救了,心神一松,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023章 救命恩人 鸡鸣,犬吠,孩子的嬉笑声,大人的吵闹声…… 一声一声锥子似的,粗鲁地刺入沐兰混沌又脆弱的大脑,令她头疼欲裂。 她很想喝一句“别吵了”,喉咙却像着了火一般,又干又涩,一丝声音也不出。 耳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能感觉到两条视线在她脸上来回睃巡。 她努力地撑开眼皮,朦胧的视野里便现出一张放大的脸。还不等她瞧清楚那张脸的模样儿,那人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往后跳去,嘴里大声地叫道:“爹,娘,你们快来快来,丑丫头醒了!” 声音稚嫩,似是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儿。 随着一阵轻重交错的脚步声,进来一高大一娇小两个人影。 “闺女,你可算醒了。”高大的身影朝她探下~身子,声音里满是欣喜和关切。 沐兰用力地眨了眨眼儿,视野变得清明起来,能瞧出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儿。 他身边立着一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妇人,圆脸大眼,头包蓝底碎花方帕,身穿粗布衣裙,腰间系了一条打着补丁的围裙,两只袖子高高挽起,手上还沾着少许白面,想是正在做饭。 那个喊她“丑丫头”的小男孩儿也就八~九岁的年纪,生得愣头愣脑的,嘴上挂着两条浓黄的鼻涕,不时地吸溜一声。 那妇人见沐兰光转眼珠不说话,拿手肘碰一碰那男人,小声地嘀咕道:“她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男人被她一语点醒了,正想着该怎么比划,就见沐兰张了张嘴,用口型说了个“水”字,忙吩咐那小男孩儿,“山子,快,快舀水去。” 那被唤作山子的小男孩儿应得一声跑出去,不一时便捧着一只葫芦瓢折了回来,往沐兰跟前一递,“给,喝吧。” 妇人一巴掌拍在山子的后脑勺上,“你这傻小子,她是女娃,你当她喉咙眼子跟你一样粗,喝水拿瓢灌的?换只碗去。” 山子叫她打得身子一晃,葫芦瓢里的水洒了一地,弄湿了衣服和鞋子。他满不在乎地咧一咧嘴,抱着葫芦瓢噔噔噔地跑出去,依着妇人的话换了只碗,又捧着回来了。 沐兰尝试着坐起来,才一使劲便倒抽了一口凉气。躺着不动不觉得,一动才觉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好像被车轮子来来回回碾了几百遍似的。 男人见状伸手去扶,被妇人瞪了一眼,忙又缩回去。 沐兰权当没瞧见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咬牙忍着坐起来,接过山子手里的碗一气儿喝干了。沁凉的井水带着丝丝甜意,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熨帖了火烧火燎的五脏,身上好似也不是那样疼了。 她将碗递给山子,冲他笑一笑,嘶声说了句“谢谢。” 山子愣了一愣,随即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爹,娘,你们听见没?听见没?丑丫头不是哑巴,她跟俺说谢谢哩。” 沐兰自认长得不丑,一再被他叫成丑丫头,不免疑心自个儿毁了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手指碰到面皮上,又激起一阵火辣辣的痛觉。 男人似乎瞧出了她的忧虑,笑呵呵地解释安抚她道:“你在海里叫日头灼伤了,大夫瞧过说没大事儿,养上一阵子蜕了这层皮儿就好了。” 听他提海里,沐兰恍然记起自个儿在海里遇见庞然大物遭了难,好像漂流了许久,最后被什么人救了起来。想必眼前这一家子便是救命恩人了,爬起来就要行礼道谢。 男人赶忙按住她,“你身子没好,赶紧躺着,莫要乱动,仔细伤口抻开了。” 报恩也不在这些虚礼上,沐兰便不坚持。细细询问,方知男人名叫王大春,家住丰州滨县三水镇笊篱村,是个靠海吃海的渔民。 这两年6上不是旱就是涝,收成不好,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拮据,连鱼都比往年吃得少了。渔民们打的鱼卖不出去,日子也不比土里刨食儿的强几分。 眼见就要入秋了,鲜货还是卖不动,干的咸的烂了大街,一斤三两文都无人问津。这样下去,拿什么换油盐米面,入了冬又拿什么贴膘过年? 笊篱村的渔民聚在一块儿商议一番,决定组成船队往守贞岛附近的深海里去。打一些在别处打不着的稀罕物,卖到大户人家里去。大户人家都藏着金山银山,甭管年景好坏都碍不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饭桌上总断不了山珍海味不是? 大春起初不想去,王家人口单薄,爹娘早早儿地就去了,他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打渔,好不容易攒了些家当娶上媳妇儿,生得儿子,只想一家三口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婆娘秀姑却是个精明好强的,眼见着有赚大钱儿的机会,怎肯白白放过?软硬兼施地逼着丈夫入了船队。 哪儿知道黄历查得好好的还是走了背字儿,头一回往深海里去就遇上了暴风雨,船队叫冲得七零八散。大春还算机灵,见势不好,立时跟同村一个叫二驴子的将船绑在一处,这才没落了单。 等暴风雨过去,两个着实打了几网好鱼。正坐在船头上商议是先回村里,是先去寻了别个同伴,就现海上飘过来一个东西。 起初还当是条大鱼,撒网下去捞上来一看竟是个人。不知在海里泡了几日,身上又白又红的,瞧着十分骇人。 二驴子闭着两眼不敢看,大春大着胆子试了试,觉出还有口气儿,忙拿清水给她冲干净了身子,又起火熬一些米汤给她灌下去。怕她撑不住真个死了,也顾不得去寻同伴,和二驴子驾船直接回了渔村。 秀姑见大春捡回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娃娃,拿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儿,直骂他是蠢货。叫他趁着这事儿还没宣扬开,赶紧把人扔回海里去,莫要惹上人命官司,带累了一家子人。 等到从沐兰随着背着的小篓里翻出一包金灿灿的饰,料想这女娃的身份不简单,才改了主意。又请大夫又熬药,满心巴望着救了富贵人家的女娃,从此就交了高运过上好日子。 —— 第024章 秀姑的算计 见沐兰有了精神,秀姑解掉围裙扔给王大春,叫他接手做饭去,自家一屁股坐在炕沿儿,跟沐兰细细探听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啊?好端端的怎会掉进海里?你家人都哪儿去了?” 沐兰既不好说她是解家后人,也不好说她是从守贞岛跑出来的,更不好依着张氏的叮嘱说她跟家人走散了,不然人家认真查对起来岂不露了馅儿? 便含含糊糊地说她撞到头伤了脑子,旁的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名字叫沐兰。 ≦ 半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秀姑先是满心失望,转念又一想,既然沐兰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么定然也记不得随身带着的一包金灿灿的饰,正好归了她。 想着屁股下面便跟着了火一样,再坐不住。扔下一句“你好生歇着”,一把扯了站在旁边儿偷眼打量沐兰的山子,风风火火地出门去。 沐兰早料到那只小船不牢靠,出之前便捡了些要紧的东西装进软藤小篓里,当成应急包以防万一。里头的肉干和果酒在她没有失去意识之前便差不多吃完喝光了,只剩下一身衣服和张氏做的两双靴子。再有就是那包饰了,藏在其中一只靴子的靴筒里。 沐兰昏迷这几日,秀姑无时无刻不在打着篓子里那些东西的主意。只碍于沐兰“富贵人家女娃”的身份,忍着没动。想着自家丈夫救她一命,将来得的好处必定比这要多得多,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是? 哪儿知她伤了脑子,日后能不能记起是打哪儿来的都说不准,又拿什么重重地报答他们?还是将眼前的好处抓在手里来得实在。 那身衣服的料子是沐兰从海里捞回来的,别个不识得,郝姑姑却一眼就认出那是云锻。 那个时候吴语桐还没被流放过去,辣椒婆和郝姑姑上了年纪都不爱那花哨的颜色。有了好东西,嫣红是必要争得一份儿的,除去她的份儿,剩下的料子刚好够做一件大人的衣裳。 依着张氏的意思,给沐兰做一件罢了。郝姑姑却觉好好的布料裁开了太可惜,沐兰年纪小正长身子,做完穿不上几日就该小了,不如张氏自家做一身。 辣椒婆也劝,沐兰更是不肯糟蹋东西,张氏拗不过大家伙儿,这才点头应了。衣裳做好了舍不得穿,只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新鲜个一日两日的。 沐兰要走,她想着人靠衣裳马靠鞍,6上的人惯会以貌取人,怎么着也得给沐兰捯饬一身像样的衣裳,免得叫人看低受了欺负。于是将这身衣裳拿出来照着沐兰的身量改了,叫沐兰带上装点门面。 其实比起绸缎,沐兰更爱棉麻。只感念于张氏的一片苦心,将那身衣服珍而重之地放进小篓里。 料子确是好料子,在海里泡了几日仍然光亮如新。秀姑拿在手里摸了又摸,舍不得放下,可惜码子太小,自家穿不上,只能拿回娘家给最小的妹妹穿了。 那双男式的靴子大春穿嫌小,山子穿又太大。她舍不得送人,便盘算着留起来,等山子长几岁脚大了再穿。 那双女式的估摸着正合山子的脚,只那臭小子见上头又是毛又球的,说什么男娃穿女娃的鞋叫人笑话,怎么都不肯上脚,少不得又要便宜了娘家的小妹妹。 至于那包饰和珍珠,她是不打算拿出来惹眼的。她虽是村妇,可也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再说二驴子的婆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叫知道了,定要说人是两家男人一道救上来的,得了好处合该一家一半儿。 大夫她家出钱请的,粥和药是她烟熏火燎熬的,凭什么分给他们?她得好生藏着,日后换成银子,给山子风风光光地说上一门好亲。 大春是厚道人,见自家婆娘这般行事,心里老大不舒坦,“她一个女娃娃,掉进海里差点儿没了命,好不容易活过来又伤了脑子,什么都记不得,再没有比她更可怜的了,你怎能贪她那点子东西?” 秀姑一巴掌拍过去,“你小声着些,莫叫她听了去。” 呵斥过丈夫,又压低了声音争辩道,“什么叫俺贪她的东西?若不是你救了她,莫说东西,她连小命儿都保不住了。去别个家里帮工都要管顿饭呢,救命这样天大的恩情儿还抵不上这几件子东西了? 你也知道她伤了脑子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她家里人什么时候来寻她?她跟咱们家天长日久地住着,张嘴要吃要喝,还要请大夫抓药,哪一样儿不得花钱?靠~你打渔养得起,还是靠~我做针线养得起? 拿她东西怎的?还不是用在她自个儿身上了?” 大春明知她讲的都是歪理儿,只是笨嘴拙腮辩不过她,梗着脖子顶一句,“那你也不能一样儿都不给她留。” 秀姑怕留得一样儿,勾得沐兰想起两样儿三样儿,再跟她一股脑儿地讨回去。这点子心思不好跟丈夫言明,便东拉西扯地岔开话头。又再三叮嘱大春和山子莫声张出去,免得村里的人眼红,对人家女娃娃打什么歪主意。 笊篱村一共住了二十几户人家,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事儿站在村子中间吆喝一嗓子,全村人都知道了。大春捡回一个女娃娃这样大的事儿,自然瞒不过别个。 听说她醒了,各家的婆娘都寻着由头往大春家走一趟,有借盐的,有还鸡蛋的,还有从自家园子里摘一把青菜送来给他们尝鲜的…… 来了就不肯走,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上半日,最后无一例外都要绕到沐兰身上去。事无巨细地探听一番,还要往沐兰住的屋子探头瞄几眼,再跟她搭上一句两句的话儿。 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把沐兰吵得脑仁儿跟嫩豆腐脑一样,感觉碰一碰就要碎了。 大春趁秀姑在院子里跟那些婆娘扯闲篇儿的工夫,端了一碗面汤进来,放在嘴边儿吹一吹,递给沐兰,“俺在里头卧了俩蛋,你快些吃,莫叫山子他娘瞧见了。” —— 第025章 忍无可忍 沐兰头上的伤并不重,只腿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脚踝也扭伤了,在炕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 秀姑拿了沐兰的东西到底心虚,头几日又是粥又是药,倒没怎么亏待沐兰。日子稍微一长便没了耐心,时常旁敲侧击地说些风凉话儿。 大春总觉对不住沐兰,明里暗里地护着她。 秀姑见丈夫偏着外人,待沐兰的态度愈地差了,从早到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只要大春不在家,不是忘了给端饭,就是跟喂猫喂狗一样,拿些剩菜稀米汤的打她。 沐兰起初还忍着,毕竟大春救了她的命,还给了她安身立脚的地方,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可惜秀姑并没有因为她忍让便收敛几分,反而越做越过火,她忍无可忍,便不愿再忍下去了。 上一回出海,船队叫暴风雨冲散了,总的来说有惊无险。村里的其他人也都跟大春和二驴子一样,打到几网好鱼卖出了好价钱。大家凑在一处总结了一下经验教训,决定再出一回海。 大春尝到了甜头,无需秀姑软磨硬泡,自家便主动入了船队。笊篱村的渔民们摩拳擦掌,吵吵着非捞个船满冒尖不可,这一去,没个三五日只怕回不来。 大春一走,秀姑便变本加厉地苛待沐兰,端给她的粥只浅浅地盖住碗底,薄得捞不出一粒米,剩菜里只有鱼头鱼骨头,不知放了几日,散着一股子酸馊的味道。 这样的饭菜沐兰如何吃得下?两眼盯住了秀姑不动筷子。 秀姑嘴角一扯,挤出一抹冷笑来,“怎的,吃白食儿还嫌饭不好?” 沐兰眼波凝注了跟她对视着,“这饭好不好春婶心里有数,我是不是吃白食儿春婶心里应该也有数。” 被救时的情形她虽然记不清了,可从大春愧疚的眼神儿里也猜得出,那只小篓应该还在,篓子里的那些个物件儿十有八~九是落在了秀姑的手里。 秀姑眼皮子猛地一跳,叫沐兰清亮的眼神儿盯得心里头虚,扯着嗓子嚷嚷道:“这饭怎的了?俺和山子吃得,这村里的老老少少吃得,偏你吃不得? 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样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俺是不知道,可俗话儿说得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入了俺们这村儿,就得随了俺们的俗。 难不成俺们吃糠咽菜,反倒要顿顿给你七大盘八大碗地摆上席面儿?” 听了她这番避重就轻又不伦不类的争辩之词,沐兰心下暗暗好笑,面上却无一丝表情,语气淡淡地道:“我带来的那些东西换成银子,便是日日摆席也尽够了。我没指望七大盘八大碗,只想吃顿像样的饭菜罢了。” “什么东西?”秀姑脸色都变了,偏要强作镇定,“你大春叔捞上来就你光条条的一个人,哪儿来的东西?要有东西俺会不知道? 莫说东西,你穿的这身衣裳还是俺的呢。去年开春才做的,都没上过几回身儿……” “春婶。”沐兰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话茬,“我只是撞到头,有些事情记不得了,并不是天生傻子好糊弄。” “谁当你是傻子了?谁糊弄你了?”秀姑又将话头抢了回来,“没有就是没有。” 沐兰嘴角翘一翘,“是吗?那么春婶可敢拿山子的性命誓,说你没拿过我的东西?” 秀姑面色一僵,嘴巴张了合,合了又张,到底没敢拿自家命根子一样的宝贝儿子赌咒誓。 沐兰并不想跟秀姑闹翻,见成功地堵住了她的嘴,便缓和了神色和语气道:“春婶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明白。 我眼下记不得,不代表日后记不得,日后记不得,也不代表这辈子都记不得。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别个待我三分好,我必还他十分恩情。同样的,别个待我一分孬,我便要还他三分颜色。 大春叔和春婶对我有救命收留的大恩,我牢牢记着呢,眼下无以酬谢,将来必定倾力倾心报答你们。可若我把春婶当成亲人,春婶却当我是仇人,天长日久的,便是天大的恩德也该磨薄耗光了。 春婶是长辈,见识比我多,应该比我明白凡事不可做绝的道理。今日留得一线,日后才好相见,您说是也不是?” 秀姑脸色红红白白变换不停,咬着嘴唇儿不开口。 沐兰早就想跟秀姑敞开了谈一谈,不单是为了饭的事儿,还为了篓子里那些个东西。旁的她都不在乎,拿便拿了,只张氏给儿子做的那双靴子是无论如何都得讨回来的。 顿得一顿,接着说道:“昨儿趁春婶去收鸡蛋的工夫,二驴婶还拐弯抹角地跟我打听,问我被捞上来的时候身上都带了些什么……” 秀姑心下一惊,脱口问道:“你跟她说了?” “说了。”沐兰说完这俩字儿,见秀姑脸儿都黑了,笑一笑,又补得一句,“我说记不得了。” 秀姑一口气喘出来,见沐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表情便有些讪讪的。她是精明人,自然省得沐兰对二驴子婆娘说记不得是给她留脸呢。 大春跟二驴子打小光着屁股一块儿玩大的,最是要好。等到各自成了亲,两家的婆娘走得也近。只不过好在面儿上,背地里你攀我比地较着劲。 二驴媳妇叫杏花,名字很秀气,人却跟苍子一样,浑身都是刺儿,自来占不到便宜当吃亏,最看不得别家比自家好。若叫知道沐兰身上带着那些个值钱的玩意儿,却没分得一份儿,非得吵吵闹闹把整个村子掀翻了不可。 她也明白,沐兰说这话有威胁的那层意思在。记不得不等于没有,不过上下嘴唇儿一碰的事儿,随时都能改口。到时候叫杏花嚷嚷出去,东西保不住不说,里子面子可不都要丢光了? 原本就看不惯杏花,这下更是把人给恨上了。不止恨杏花,也恼了沐兰。平日里瞧着不言不语的是个老实娃,没想到牙尖嘴利恁能说,一时软一时硬,把她架住了下不来台。 将东西还了吧,不甘心,再说那身衣裳和靴子她已经给了娘家的小妹妹,怎好再要回来?不还吧,又怕沐兰跟杏花一个鼻子孔出气儿,端的是左右为难。 她的那点子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沐兰一眼就看穿了。见火候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旁的春婶可以留着,我只要那双大号儿的靴子。” —— 第026章 赶集 沐兰只要那一样东西,秀姑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可捏在自家手里好些日子的东西拿出去总归心疼,越想越不甘心,指桑骂槐地摔打了半日。 又疑心沐兰恢复记忆了,不然怎旁的不要,单要那双靴子? 之前叫篓子里的那些个好东西眯花了眼,还真没仔细琢磨过,一个落难的女娃娃为何会随身带着一双男人的靴子。这会儿见沐兰宝贝那双靴子更胜金子珍珠,心下不免生出许多靠谱不靠谱的猜想来。 她不是没打探过,可恨那小丫头片子开得那一回口,又变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老实娃”,一丝儿口风都不肯透。 杏花每日都要往大春家走上一趟两趟的,沐兰待别个都淡淡的,唯独对杏花不同,一口一个“二驴婶”叫得亲热。 秀姑瞧得出来,这小丫头片子是故意的借杏花敲打她呢。心里有气,仍旧从早到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可也不敢再在饭食上苛待沐兰。 大春是个踏实勤恳的人,秀姑又擅长精打细算,跟村里的别个人家相比,日子着实算是过得不错的。山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秀姑怕亏了儿子,顿顿不是肉就是蛋。 沐兰虽然没有跟山子同等的待遇,可日日白面馍干米饭地养着,伤势好得也快,没几日就能下地走动了。 她素来不是个懒惰的,能下炕了便帮着秀姑做些家务事。先是喂喂鸡鸭浇浇菜,身子再好一些,连烧火做饭的活儿也一道揽了去。 秀姑起初怕她富贵人家出身,不晓得民间疾苦,大手大脚地糟践了东西,整日跟在后头盯着。 沐兰在岛上生活那许多年,上山采摘,下海捕捞,什么样的活计没做过?只秀姑当她是落难的凤凰,她还要仰仗这个身份立足,自然不能叫秀姑生疑。便装作生手,犯了几回不大不小的错儿,经了秀姑的“指点”,才慢慢娴熟起来。 秀姑见她孺子可教,便将家里的活儿悉数扔给她,要么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道赶海去,要么凑一堆儿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道闲话。 沐兰穿来之前极少下厨,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厨艺只是煮面熬粥的水平。到了岛上遇见的俱是心灵手巧之人,张氏更是造得好汤水,多简单的材料到她手里都能翻出花样儿做出美味来。沐兰时常帮着打下手,耳濡目染的,也学了几手。 秀姑日子过得精细,后头小院里养鸡鸭,前头园子里种瓜菜,梁上悬着腊肉咸鱼,油盐酱醋是全的,米缸面缸是满的,海货更是一年四季不断。有这许多材料,沐兰一上手便把饭菜做得有模有样。练得一阵子,连秀姑都越过去。 大春和山子都爱吃沐兰做的饭,秀姑偶尔做一回,父子两个都要少吃个馒头或者少添半碗饭。秀姑虽乐得偷懒躲清闲,可叫一个小丫头片子比下去了,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戳着父子俩的脑门骂他们是白眼儿狼。 笊篱村的船队往深海里去了两遭,赚了两回大钱。别个村子有样学样,也都组起了船队。能吃得起山珍海味的富户毕竟是少数,也不是日日都吃,捞上来的东西多了,销路也就差了。 深海去又危险又耗时,捞的东西卖不上好价钱便不划算。笊篱村的渔民又聚在一起商议半日,决定暂且缓一缓,等这股跟风的势头过去了再作打算。 船队解散,大家便都跟往日一样,各驾各的船,各打各的渔。大春隔一日出一回海,捞到海货便担到三水镇上去卖。 沐兰早就想到镇上去瞧瞧了,一早起来做好了饭,便寻了大春说这事儿,“大春叔,我和你一道去成不?” “你要跟俺赶集去?”大春有些为难地打量了她几眼,“你一个女娃娃家,抛头露脸儿的不合适吧?” 沐兰脸上的死皮已经褪光了,长出的新皮子又白净又细嫩。她模样儿本就生得好,6上的水土又格外养人,跟这儿住了一个来月,个头儿也高了,眉眼也长开了,连头都比在岛上的时候浓黑了许多。 别地儿大春没去过,只知道打记事起,在村里,不,是在整个三水镇上就没瞧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娃娃。集市上三教九流,什么样儿的人没有?他一没钱二没势的,带她一道去,万一惹了坏人的眼,叫她吃了亏可怎生是好? 沐兰知道他担心什么,早就有了想法,“我拿姜汁把脸儿涂黄了,穿山子的衣服扮成男娃娃不就成了?” 大春还是有些犹豫,可耐不住她好言好语地央求,便点头应了。 山子随了大春,身子骨健壮,个头比同龄人高出好多。沐兰比他年长几岁,穿他的衣服还显宽大。她容貌生得好,可并不娇气,又不曾打过耳洞,换上男装包了头,若不知情,还真瞧不出她是个女娃。 大春笑呵呵地打量着她,山子在一旁拍着手叫道:“丑丫头变成男的喽,要站着撒尿喽,站着撒尿喽……” 秀姑拍他一巴掌,“玩儿去,莫跟这儿瞎起哄。” 呵斥完山子,又拿眼儿斜着沐兰,“家里一堆活儿呢,你倒是有闲心赶集去。” 沐兰不爱跟她打口舌官司,笑一笑道:“该干的活儿我昨儿都已经做完了,春婶抽空喂一喂着鸡鸭就成。再有旁的活儿就先放一放,等我我回来再做。” 大春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家里也没多少活儿,你左右无事,自家料理了便是。娃来了这许多日子都没出过门儿,合该领她到镇上去散散。” 秀姑一听这话便炸了,“俺跟你了这许多年,一天到晚圈在家里为你们爷俩儿操持这操持那,你什么时候想着带俺去散散了?” “俺怎没带你去?刚成亲那两年……” “王大春。”秀姑两手叉腰,一嗓子喝断了大春笨嘴笨舌的争辩,“你给俺听好了,今儿卖鱼得了钱,一文不少地给俺拿回来。要少了一个子儿,俺跟你没完。” 说完便摔帘子进了里屋,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不准大春往沐兰身上花钱。 大春朝沐兰无奈地咧了咧嘴,压低了声音道:“你婶子人不坏,就是嘴上不饶人,你莫往心里去。” —— 第027章 卖鱼 沐兰自是不会往心里去,秀姑这人瞧着精明,其实好很应付。 她的软肋无非有两个,一是山子,只要涉及到儿子,甭管好的坏的,浑身支楞起来的毛刺儿立时便服帖了;二是杏花,两人明里争暗里比,这个做一件新衣裳,那个必要打一样新饰,生怕被对方看轻了。 只要利用好了这两个人,秀姑便像大春说的,纸老虎一个,只能嘴上不饶人罢了。 大春担了担子,沐兰用篮子装好了水和干粮,出得门来,到村西头喊上二驴子,三个一道往镇上去。 二驴子打量了沐兰一回,打趣大春道:“你可赚了,捡回个娃娃又当闺女又当儿!” 大春跟着呵呵地笑了一阵子,又正起神色叮嘱他,“到集上这些话儿你莫再说了,叫别个知道她是女娃可麻烦。” “俺省得。”二驴子一口应下,顿得一顿,又问道,“那咱该咋个喊她?不能还叫沐兰吧?这一听就是个女娃娃的名儿嘛。” “哎哟,你不说俺还把这茬给忘了。”大春一手叉腰支着扁担,另一只在脑门上拍了一记,扭头看向沐兰,“闺女,咱得换个名儿,你说叫个啥好?” 沐兰略想了一想,“叫生子吧,大春叔不是说过,将来再生个儿子就取这名字吗?我先借用一下好了。” “俺看行。”二驴子立时接茬笑道,“沐兰掉海里都能活过来,日后的福气大着呢。说不定沾了她的福气,生子明儿就钻到你婆娘肚子里去了。” 王家素来人口单薄,大春娘成年好些年才怀上了他,生产的时候亏了身子,没两年就撒手去了。大春和秀姑成亲三个月便有了山子,原以为照这势头下去,到这一辈儿人丁定能兴旺起来了,谁知生下山子之后,秀姑的肚子便没了动静。 大春眼睛都盼穿了,至今也没能再盼得个一男半女。听二驴子这样说,心里生出无限的向往来。再瞅瞅沐兰,心说就算生子不来,有这样一个漂亮又懂事的女娃娃当闺女也蛮好。 去镇上卖鱼的不少,路上难免碰见同村的人,乍然瞧见男装打扮的沐兰都是一脸的惊异,也都跟二驴子一样打趣大春几句。大春同他们说笑了一回又一回,也将嘱咐二驴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三水镇不大,总共东西两条街。东街清一色的铺子,大的酒楼客栈茶行钱庄都在那边。西街则是散集,有想卖的东西担了去,交几个税钱儿,便能支摊子吆喝了。 大春和二驴子来得早,在专卖鱼肉活鸡活鸭巷子口占了个不错的位置。将四只筐子一字排开了,两条扁担架在筐上,铺了油布,将每种鱼都捡出一两条摆在上头。不一时便有提着篮子来买菜的,只问价的多,买的却少。 二驴子能说会道,嘴巴又甜,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叫得殷勤。大春则闷头闷脑地蹲在筐子后头,有人问便答得一句,并不去主动招揽生意。 沐兰起初只静静地坐在大春身后,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看他们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样的式,说话行事都有些什么习惯,一点一滴牢牢地记在心里。 坐了半日,见二驴子还卖出去两条不大不小的鱼,大春直到现在都还没开过张,不免替他着急。 稍稍留意了一下,现过来买菜的大都衣着普通,只比村里的人稍微整齐一些,问过价钱有些想买的样子,看过鱼又都摇头走开了。她猜想这些人大概是觉得单价还可以,只是鱼太大,花的总价多了,便有些负担不起。 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穿绸衫、身后跟着小伙计的,都往熟人的摊子上去了,别家连问都不问。这类人招揽无用,只能放弃了,但前一种还是很有争取的余地的。 在心里盘算一番,便将大春和二驴子叫过来,将自个儿的主意跟他们咬着耳朵说了。 二驴子听完眼睛睁得大大的,“剁开了卖?这能行?” “咱先剁开两条试试,行就接着卖,不行再想别的法子。”沐兰以前在市看过这种的卖法儿,心下觉得可行,便极力怂恿他们道,“咱们只卖鱼身上的好肉,那些零零碎碎的就当添头白送了,不信没人买。” 二驴子一听“白送”就有些心疼,“这得舍出去多少斤哩?” “那也比卖不出去烂在手里强。”大春一直没说话,一开口便拿准了主意,“咱听沐……生子的,剁开了卖。” 大春救过二驴子的命,而且不止一回,他拍了板儿,二驴子便不反对。 沐兰又给他们出主意,叫他们腾出一只筐子来,将个头小卖相稍差一些的鱼挑出来装在里头。将鱼块儿的价钱稍微提一提,买一块照原价送添头,买两块送添头还给打个折扣,买三块以上可以从指定的篓子里随便挑一条带走。 商议定了,二驴子将摊子交给大春和沐兰,自家往巷子里头去,寻了村里的熟人借来砧板和斧子,挑最大的个儿鱼剁开两条,便依着沐兰的主意吆喝起来。 这招果然有用,不一时就有妇人过来挑走了两块鱼肉,打过折扣省了几个钱,还白得一个大鱼头,觉得十分划算,挎着篮子欢欢喜喜地走了。有人开了头,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连卖带送的,四只篓子很快见了底儿。 二驴子起初还觉亏了,卖到最后算一算斤两,再点一点钱,竟比原来的卖法儿得钱还多些。虽然扣除税钱儿,只多出十几二十个钱,可在这鱼虾烂大街的情况下,能把担来的鱼卖完已经谢天谢地了,更何况还多得了钱? 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拍着沐兰的肩头一个劲儿地夸大春捡了个宝。 大春也高兴,眼见到了中午,也没心思卖鱼了,将筐子里剩下的两条小鱼送给旁边卖菜的大婶,空担子交给同村的人保管,便招呼沐兰道:“走,叔带你吃好吃的去。” 沐兰正想四处走走看看,自不会推辞,跟在大春和二驴子身后,三人一道往专卖小吃的巷子里去。 —— 第028章 扯布 这条小巷叫姑娘巷,从头到尾卖的都是吃食,什么烤鱼,酿虾,蒸蛤蜊,抻面,甩饼,包子,馄饨,糖藕,酸粉,应有尽有。 摊子都不大,条件好些的搭个棚子,摆上两张桌子几条凳子,两三个人一道忙活;条件差些的只一个人,支个独轮车,挑个担子,客人或站着吃,或要个马扎坐着吃,吃完抹抹嘴儿,扔下几个钱径自去了。 人来人往,语音嘈杂,热气蒸熏,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引人垂涎的食物芳香,也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儿。置身其中,沐兰止不住眼眶热,恍惚中竟有种直到此刻才回到人间的感觉。 大春见她站着愣,拿手碰一碰她的肩头,“生子,你想吃啥?有瞧上的只管说,莫跟叔客气。” 沐兰回过神来,往两旁各看一回,便选中一个卖面的摊子。 她原是北方人,偏爱面食。在岛上生活的那十余年,米味儿还尝过,白面却无处可寻。到大春家里也是吃米的时候多,吃面的时候少。 秀姑常做的只馒头、烙饼和面汤这三样,她于面食一道也不精,自家做不来,对面食格外饥~渴,尤其想念热气腾腾的大碗面。 大春领她来到卖面的摊子,问过她的意思,便往桌上拍五个钱,“伙计,来一碗牛肉面,再给俺盛一碗面汤。” 将面推给沐兰,自家拿了面汤泡干粮吃。 二驴子不爱吃面,叫伙计捡肥瘦相间的牛肉切半斤,再点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小菜,要一壶高粱酒,自斟自酌地喝起来,喝两口招呼大春道:“哥,你也喝一盅?” 大春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喝不喝,山子他娘闻不得酒味儿。” 二驴子知他叫婆娘管得紧,怕沾了酒气回去说不清,便不再让他,继续咂着嘴巴喝酒吃菜。 沐兰拿筷子在碗里翻了翻,翻出两块大的牛肉,夹到大春碗里。 大春又夹还给她,“你吃你吃,叔不爱吃这个。” 沐兰知道他不是不爱吃,而是舍不得吃,也不敢吃。来之前秀姑已经撂下话儿了,花多了钱回头必饶不了他。虽说她家里家外出了力,吃一碗面并不过分,可见大春大口大口地吃着泡得稀烂的干粮,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埋头吃得一阵子,感觉肚子将将饱了,再喝两口汤便放下筷子,“大春叔,我吃饱了。” 大春往碗里瞄一瞄,见还有将近半碗,便鼓励她道:“使使劲儿吃完它,莫剩下,白瞎了。” “我实在吃不下了。”沐兰拍拍肚子,露出为难的神色,将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大春叔要是不嫌弃,就帮我吃完吧。” 大春自是不嫌弃的,只疑心沐兰是有意让给他吃的,盯着她问了一句,“真个吃不下了?” “真个吃不下了。”沐兰装模作样地打个嗝儿,又把手放在脖子上比划着,“面都堆到这儿了。” 大春叫她说笑了,把头摇一摇,“怪道你这样瘦法儿,吃得忒少。” 说完这句,端起面碗稀里呼噜地吃起来,三五筷子捞干了面,一仰脖子将面汤喝得一滴不剩。再啃半块干粮,肚子也饱了。见二驴子酒才喝到一半儿,便不等他,招呼沐兰道:“走,叔带你到别处转转去。” 沐兰应得一声,随大春出了巷子,往东街而来。 跟西街相比,东街要宽敞许多,也清净许多。进出铺子的大都是衣着齐整,穿绸衫,戴帷帽,有驾车的,有乘轿的,还有颤颤悠悠坐着竹辇的。当然也不乏像大春这样卖东西得了钱儿,过来闲逛开眼或是添置东西的。 沐兰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一路走来处处留心,偶尔瞧见感兴趣,便进到铺子里问一问价钱。店里的伙计倒不似文学作品或影视剧里描述的那样狗眼看人低,谁来都热情招呼,谁问都耐心解答。 由此可见,这地方的民风还是很不错的。 大春不似沐兰这般漫无边际,他是有目的地的。领着沐兰转街过巷,来到一间打着“徐记”幌子的布庄。地方不大,进门走几步便是柜台,后面的架子上一卷一卷地摞放着布料,墙上还挂了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客人,也没有招呼客人的伙计。 大春跟这布庄里的人显然是相熟的,进门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狗蛋儿”。 一个二十来岁、面皮白净的男人从里间探出头来,手上拿着筷子,嘴里嚼着东西,显然正在吃饭。瞧见大春,先喊了一声哥,又口齿不清地抱怨道:“俺都跟你说多少回了,俺改名儿了,你怎就记不住哩?” 大春不好意思地摸一摸后脑勺,“你改名儿叫啥来着?” “旺财,俺现在叫旺财。” 沐兰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说这人算是跟狗脱不了干系了。 听到笑声,旺财才现大春身后还站着一个娃娃,伸长了脖子看过来,见她眼生得紧,便问大春道:“大春哥,这是谁家的娃?” “俺家的娃。”大春回得一句,便扭头吩咐沐兰道,“叫叔。” 沐兰往前走了两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旺财叔”。 旺财嘴里应得一声,细细地打量她半晌,恍然大悟,“这就是你打海里捞上来的那个娃吧?不说是女娃娃嘛,怎的变成男娃了?” “她模样儿生得忒好,怕惹人眼,扮成男娃了。”大春跟他简单解释了两句,便指着架子上一卷颜色鲜亮的花布,“拿给俺瞅瞅。” 旺财这回里间放下筷子,拿巾子擦了擦手,便依言将那卷布搬到柜台上。 大春扯出半米来长,往沐兰身上比量。 沐兰这才意识到是给她买布来的,忙摆手道:“大春叔,我不要。” “怎的不要?要。”大春一意孤行地道,指一指那布料,“狗……啊,不,旺财,你把这布给俺扯上几尺,再挑素的给配条裙子,叫你婆娘照她的身量裁了缝好,下回赶集俺来拿。” —— 第029章 长远打算 沐兰被救上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儿了,带来的那一身叫秀姑送回娘家做了好人情儿,这些日子都是拿秀姑穿了多少年的旧衣裳凑合着。≥ 色儿褪光了不说,挂在身上又肥又大的,做什么都不方便。 大春早就看不过眼了,一直惦记着给她裁身新衣裳。今儿同意带她来赶集,也是因为有这个想头。他合计着,只买料子回去秀姑必要截了去,不如在熟人的铺子里干脆利落地做成成衣。 笊篱村只狗蛋儿一个有出息,娶了镇上的姑娘,还开了一家布庄。村里人要扯布做衣裳都爱往徐记铺子里来,狗蛋儿又是个嘴大爱说的,他给沐兰做衣裳的事儿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传回村子里去了。 秀姑最爱脸面,知道了也不好怎样,顶多关起门来跟他吵闹几回。只要衣裳能穿在沐兰身上,随她怎样吵闹,左右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 送上门的生意,旺财自是不会推辞,响亮地应得一声,“好嘞,大春哥你就放心吧,叫俺家云翠照着眼下最时兴的式样儿给她做,一准儿合身儿又好看。” “大春叔。”沐兰张了几回嘴,总算插~进话儿来了,“我想换个旁的料子,成不?” 看大春这架势,是非得给她做衣裳不可了,她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可大春给她选的布料也太花哨了些,红底黄花再配上绿叶,这张扬刺目的花色,莫说穿了,只是想一想穿在身上的情景都很有负担。 总归做一回,还是做身低调一些的为好。 “怎的,你没相中这块布?”大春又扯了布头往她身上比量,“俺瞅着挺衬你的哩。” 沐兰不好评价他选的布,目光往架子上一扫,瞧上一卷天青色的棉布,便伸手指一指,“我比较喜欢那个。” 大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瞧见那布上连朵花儿都没,立时皱了眉头,“哪有女娃娃穿恁素净的?再说那个布也不如这个滑溜,咱还是要这个。” “是啊,这布可吃香了,进了好几匹只剩下这些。你们今儿不买,明儿再想买怕是都买不着了。”旺财也在一旁卖力地推销。 沐兰虽不懂得分辨纺织品,可也瞧得出这花布里加了丝,定然比棉布的价钱要贵。只她从来不图贵,只图舒坦,不管大春和旺财怎样劝,坚持要那棉布。 大春拗不过她,只得依了她。虽说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到底还是忌惮秀姑,思量一番,便叫旺财将那花布裁了几尺,带回去给秀姑做个袄面儿。 一下子卖出去好几块布,旺财脸上笑开了花儿,给抹了零头不说,还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送了沐兰一块布头,叫她拿去缝些女娃娃用的零碎玩意儿。 沐兰拿着那块布头比了比,正够做一条半身围裙的。剩下的边边角角拼凑一下,还能做一对儿套袖。 云翠虽是镇上长大的姑娘,可丝毫没有架子,带沐兰到后头量了尺寸,定好式样,连做围裙和套袖的活儿也一并揽下。 无论是前世还是在岛上,沐兰都鲜少动针线,女红功夫比嫣红还不如,有人帮忙自是求之不得。谢过旺财和云翠,便和大春一道出了布庄。 大春犹觉沐兰不要自家挑中的那块布可惜了,忍不住又叨咕了几句。走得一阵子,忽地正起神色道:“生子,叔问你个事儿,你可莫多想……” “什么事儿?大春叔你只管问吧,我不会多想的。”沐兰顿住脚步,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儿。 大春见她这样,自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摸着后脑勺吞吞吐吐地道:“那个……俺就是想问问,你要是……要是总也想不起来,家里人也不来找你,你往后有啥打算没有? 你莫多想,俺问这可不是要撵你走。俺捡了你,就拿你当闺女一样,你想在家里住到啥时候就住到啥时候……” 沐兰自然有打算的,在大春家里醒来的那一刻,她就决定留在笊篱村了。 她虽没去过贞女庙,然对那种道德规范所一样的地方没有半分好感。去了固然能够得到一时的庇护,可也成了别人监管的对象,来来去去少了许多的自由,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再说她离开守贞岛的初衷就是为了将辣椒婆等人接出来,笊篱村离守贞岛很近,又有现成的船只,她何必要舍近求远,去什么贞女庙? 辣椒婆她们名义上已经是死人了,离开守贞岛再不能够回到故乡去,需得找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扎根落户。 笊篱村是由渔民散户组成的,来自朝廷方面的管制十分松散。她刻意打听过,渔民不似农户那般跟土地绑在一块儿,每家每户都要按照收成缴纳税款,而以村为单位,每一季缴纳多少斤什么样标准的海货。除去缴纳的部分,平日里打多少鱼均归个人所有,若要担到镇上去卖,需得另外缴纳一份摊位的税钱儿。 官府的人只在催缴海货的时候过来走一遭,只要斤两够数,质量过关,谁交了谁没交,谁交多谁交少,他们概不关心。除非有人去官府举报并引起重视,否则村里多几个人少几个人根本无人过问。 辣椒婆她们身份特殊,又在岛上住了许多年,已经离不得海了,住在这样的村子里再合适不过。 当然,事情必不会像设想的这般容易。到时如何跟村里人解释辣椒婆等人的来历,村里人知道了她们的来历是否能够接受,并且心甘情愿地替她们保密,这都是令人头疼的难题,还有房子票子等等需要解决的事情。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慢慢筹划也来得及。眼下她能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先在村子里立稳脚跟,跟村里的人搞好关系,为辣椒婆她们的到来铺路搭桥。 “大春叔。”她打断大春语无伦次的解释,“我想跟你出海去。” “你要跟俺出海?”大春先是一愣,又忙不迭地摇头,“不行不行,你一个女娃娃怎能跟俺们这些糙汉子一道出海哩?万一……” “我想跟大春叔学打渔。”沐兰仰脸儿望着他,表情认真地道,“这样就算我一直想不起来,将来也有一样能够自个儿养活自个儿的本事不是?” —— 第030章 船来 来到渔村这些日子,沐兰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岛上的那几个人。≧ 辣椒婆素来寡言,有她在跟前打转儿逗引着还能多说几句,她这一走,只怕整日都没三五句话。 许是因为在宫里有过那样的经历,郝姑姑最怕寂寞。偏腿脚不便,每回都被留下看守门户。只要她们出去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必要立在谷口张望。 张氏就更不必说了,自来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日日在她耳边唠叨个不停。如今没有了唠叨的对象,不定有多失落呢。 至于嫣红,那是个没心没肺的,哪怕天塌了,只要压不着自个儿,该吃吃该睡睡,该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争竞照样争竞。她以前很是看不惯嫣红这个性子,现在想想,倒觉那般活着也挺好,至少不累。 似辣椒婆、郝姑姑和张氏几个多思多虑的,一日没有她的音信,定然一日寝食难安。一想到这个,她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架船回到岛上去。 她已经摸清了漩涡水流的规律,只要有吨位够重质量过关的船,穿越漩涡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没有指南针和灯塔的条件下,准确无误地越过迷雾带。 她也曾隐晦地跟大春打听过守贞岛附近海域的情况,大春一是嘴笨说不清,二是对守贞岛心存敬畏,提供的信息少之又少。所以她才想跟着渔船出海,亲自去海上探一探。 内里因由她不好跟大春言明,只能拿些似是而非的言辞来蒙混过关。 她跟家人失散,又记不得过往的事情,大春原就觉她可怜,听她透出要学打渔自立门户的意思,对她愈怜惜,“你若真个记不起来,就给俺当闺女,俺养活三口儿是养活,养活四口儿也是养活,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儿吗? 打渔风吹日晒的,是个糙活计,你细皮嫩肉的哪做得来?在家帮你婶子喂喂鸡鸭做做饭食,到了年纪,俺叫你婶子替你寻摸一户好人家,再备上一份儿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有俺们给你撑腰,你怕啥?” 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老实人,一气儿说出这样一大段话,可见是掏了心窝子了。 沐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大春叔,你待我好我都知道,可俗话说得好,靠人不如靠己。你护得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还是自己学得一样本事来得实在。” 大春显然会错了意,瞪着眼睛道:“俺死了还有山子呢,往后叫他给你撑腰。” 沐兰并不过多解释,只坚持要随他出海。 大春刚才一激动,把肚里的话儿都倒完了,再想不出旁的说辞来劝她,一路上不知叹了几回气。 回到西街,二驴子已经酒足饭饱,正跟帮忙看担子的同村人一道扯皮,见到大春和沐兰咧嘴一笑,“你们爷俩儿买啥好东西了?” 大春将裹在小包袱里的布料亮出来,“给山子他娘扯了块布。” 二驴子伸手摸一回,便埋怨大春道:“你去扯布也不跟俺说一声,俺好给俺家杏花扯一块。” 大春知道杏花跟秀姑两个攀比,最不爱的就是跟秀姑穿一样花色的衣裳,是以并不将这话儿当真。谢过同村的人,取了担子担在肩上,招呼二驴子道:“走哇?” 二驴子应得一声,也取了担子,跟大春一道往回走。路上瞧见有人推着小车卖女人戴的头花,便停下来挑两朵穿了小珠子的,带回去给自家婆娘,免得她知道大春给秀姑扯了布又跟他吵闹,说他不会疼人。 大春碰一碰沐兰,小声儿地道:“你也挑两朵。” 沐兰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往车上扫一扫,见多是绢花,还有拿彩线编的,拿碎珠子穿的,也有先做了骨架再拿轻纱粘的,各个做得精致小巧。二驴子挑拣的工夫,有几个妇人先后停住脚步观瞧,颇为意动的样子。 卖花儿的汉子见有人围过来,愈卖力地招呼,不一时就卖出去七八样。 沐兰记起在岛上的时候,张氏闲来无事,曾将捡来的贝壳磨了打上孔,拿细线穿起来做成项链和手链,心下不由一动,这或许是个来钱的路子。 她旁的不精,在手工上还是有些自信的。结子她看张氏打过,学起来并不难,贝壳不用花钱,去海边捡来稍微加工一下,只需买些彩线小珠子,就能做出许多花样儿来。 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便留意观察摊子上和来往的女子头上身上戴的玩意儿,将式样一一记下,以备参考。 一路走一路思量,回到笊篱村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决定先做些头花手链这样的小东西带到镇上去卖,攒些钱再做旁的,像澡豆盒、饰盒之类的。 秀姑得知大春花许多钱给沐兰做了一整身衣裳,果然气得鼻孔冒烟,关起门来将大春数落了一遍又一遍,吃完饭的时候更是对沐兰没个好脸儿。 沐兰权当没瞧见,吃过饭收拾停当,便回到房里谋划做生意的事儿。 此时的守贞岛正值落潮之际,夕阳西下,红霞漫天。张氏赤着两脚,蹲在沙滩上飞快地捡拾着虾蟹和蛤蜊,不时抬头往海面儿上望一眼。 自打沐兰走了,每逢涨潮的时辰她都要往海边儿来。名义上是来捡东西,实际上是在等沐兰。 辣椒婆和郝姑姑都劝过她,说沐兰回来得不会那样快,怎的也要一年半载。可她就是忍不住,总觉得什么时候一抬眼儿,就能瞧见沐兰架着船乘风破浪地回来了,不过来瞧上一眼心里总不踏实。 每日至少要过来走一回,回回不空手,捡的东西吃不完,要么晒干了,要么拿盐腌了,再不就做成酱膏。山洞和木屋里堆得满满的,足够过冬了。 眼见天色暗了,两只筐子也装满了,她站起身来,抖一抖蹲麻的双腿,便准备回去了。挎好篮子,又习惯性地往海面儿望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又猛地顿住。 海天相接的地方分明出现了一个黑点儿! 她疑心自个儿太过思念沐兰生了幻觉,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过去,那黑点儿非但没有消失,还在以能见的度靠近放大。不过半刻钟的工夫,便化作一条高桅横帆的大船,乘风破浪而来。 “是沐兰,定是沐兰回来了。”她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忍不住喊出声儿来。 —— 第031章 躲避 船越行越近,已经能够瞧见上头的人了。 先是一群穿对襟短卦和大裆裤的粗汉,聚在甲板上对着岸边指指点点,后又出来一个穿长衫的。早就入了秋,傍晚的天儿凉爽得紧,那人手里却捏着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摇着。 张氏把这些人挨个瞧了个遍儿,也没瞧见沐兰的身影,心下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来。正猜度着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就见那穿长衫的叫出一个浑身上下裹着黑衣的人,也不知吩咐了几句什么,那黑衣人便像猴儿爬树一样攀上桅杆,一眨眼的工夫就到顶儿,直挺挺地立在一条横杆上,往这边观望过来。 饶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张氏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利得跟刀锋一样。这绝不是沐兰派来的船,如是想着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丢下篮子撒腿就跑。 船上的人在吵吵嚷嚷地喊些什么,她全没听清,越过沙滩,穿过树林,一口气跑回山谷,“……有人,有人往岛上来了……” 嫣红第一个跳了起来,“哎呀,定是沐兰回来接咱们了!” 辣椒婆和郝姑姑的眼睛也都跟着亮了一亮。 张氏把头摇了又摇,喘得两口才又说出一句来,“不……不是沐兰!” “什么?不是沐兰?!”嫣红还没完全展开的笑意僵在脸上,有些无措地望望张氏,再望望辣椒婆和郝姑姑。 辣椒婆立时放下手里编了一半儿的篮子,“到底是怎一回事?你莫急,慢慢说。” 张氏定了定神,将在沙滩上瞧见来了一只大船,船上都有些什么人,那些人都做了什么,毫无遗漏地说了个仔细。 听她说完,郝姑姑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插嘴问了一句,“来得可是官船?” 张氏愣一愣,张嘴答不上来。她先是满心想着沐兰,后又叫那个爬桅杆爬得比猴儿还快的人震住了,还真没留意那船上有无官府标识。只知那船又高又大,船上的人很多。 辣椒婆抬眼儿看向郝姑姑,“怎的,你觉出什么了?” “恩。”郝姑姑把头点得一点,表情严肃地道,“我疑心宝珍瞧见的那个人是大内侍卫。” 她在宫里见过几回,从头到脚穿着黑,虽不像传说中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可飞个檐走个壁还是不在话下的。大晋朝尚文不尚武,有这身功夫的,除去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江湖人,也只有大内侍卫了。 听得“大内侍卫”四字,另外三人脸色不同程度地变了。她们都是被送上官船流放过来,在官府留了底子的。说白了,跟那些判了杀头大罪的犯人没差别,死在海里还则罢了,如今好好儿地活着,那便是畏罪潜逃的逃犯,叫抓住还是脱不了一死。 嫣红两腿软颤,一屁股跌坐回凳子上,“他们该不是来抓咱们的吧?” 在海中漂流的绝望与痛苦,她尝过一回就够够的了。若重来一回,她宁愿一头碰死了干净。 张氏也吓到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她还没等到沐兰,还没见着儿子,怎能这样糊里糊涂地就死了? 只辣椒婆依旧沉稳,“甭管是不是官府的人,咱们都得多加小心,先避一避再说。” “往哪儿避?”嫣红心下慌急,忍不住跟辣椒婆嚷嚷起来,“这岛总共巴掌大点子地方,来那许多人,要搜迟早搜得到,咱们能避到哪儿去?总不能手挽手地跳海去吧?” “要不去山顶吧?”张氏颤着声儿提议道。 郝姑姑摇了摇头,“不能去山顶,那地方只是高些,没个遮拦,想找着并不难,不如去那水瀑子后头躲一躲吧。” 山洞外的小溪上游有一条瀑布,天儿热的时候沐兰总去那里洗澡。她水性好,东摸摸西探探的,便现那瀑布后头有个洞。虽不如住的山洞宽敞,可也能容下四五个人。 他们人再多,功夫再高,可对这岛并不熟悉,若无人告知,怎能猜得到瀑布后头有藏身之所? “就去那儿。”辣椒婆拍了板,立时吩咐道,“我带瑞芝先走,宝珍,嫣红,你们去收拾些吃食和当用的东西,随后赶来。” 说着便伸手扯了郝姑姑,“走。” 张氏明白辣椒婆的意思,这些人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走。那石洞子里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若在里头困个三五天可不饿死人了?应得一声,忙依着吩咐去收拾东西。 嫣红唯恐走慢了叫官府的人抓住,只捡了自家的两件衣裳和私藏的饰,便飞快地奔出门去。 她们前脚刚离开,船上的人后脚便到了。一共来了四个人,打头的一个身上披了件黑色斗篷,帽子戴在头上,宽宽大大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白皙的下巴,线条略圆,尚未生出棱角来,想来年纪不大。 紧贴他身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月白长衫,手里捏着一把扇子,正是张氏瞧见的那个装模作样的人。 跟在后面的两个,一个一身黑衣,长眉细眼,嘴角抿得紧紧的,表情僵硬,一看就是个木讷寡言的。 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生得一团稚气。一路走来左顾右盼,对这岛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一行不是别人,正是在裸礁岛上开辟航路的圣三、候七和单九,以及吵着闹着非要跟来开眼的小八。 三人簇拥着圣三进了山谷,那叫小八少年一眼瞧见矗立在小溪边的木屋,便欢快地叫了一声,“那里有座房子!” “这里有人,有房子算不得稀奇。”候七一面搭腔,一面放眼搜寻,“方才赶海的那位姑娘跑得可真快……” “不是姑娘。”单九闷声闷气地纠正他道,“是位大嫂。” 小八闻言“哧哧”地笑起来,“咱们几人之中就属七哥眼神儿不济,怪道错把大嫂当姑娘了呢。” 候七闻言也不恼,手里的扇子摇得一摇,慢条斯理地道:“我身上没有功夫,自然比不得你们眼力好。” 圣三推掉帽子,四下打量一番,便吩咐候七道:“你同小八过去瞧一瞧,态度和善些,莫吓到人家屋主了。” —— 第032章 斩草除根? 木屋是沐兰走后才修起来的,住没几日便入了秋。 天儿一日比一日地凉了,到晚上四面透风,别个还好,郝姑姑已经受不住那份凉意,早早儿地搬回山洞去睡她的火炕了。 郝姑姑一走,大家也都跟着搬回去,这里便成了专门堆放东西的地方。 候七和小八在木屋里转得一圈,见里头梁上悬着咸鱼干肉,墙上挂着没有鞣制过的兽皮,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瓷缸瓦罐,透着一股子酸臭咸腥的味道。虽有人迹,却完全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两个捏着鼻子出来,折回去禀报说没见着人影。 圣三往远处望一望,暮色四合,山野茫茫,不一时就要天黑了。他心中急切,不想拖到明日,在记忆里搜了搜,又吩咐道:“这附近应该有个山洞,再去找一找。” 两个齐声应了,依着吩咐分头去找,果然在木屋后头的崖壁上找到一处洞口。用石头和干草细细地遮住了,若不是候七心细,还真不容易现。 移走干草,挪开石头,晃亮火折子进得洞来,见里头有炕有榻,有桌有椅,虽然简陋,却也处处透着温馨。数了数,有五个铺位,其中摆放在最里面的是一张四脚小床,想来这岛上还住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候七原当这岛会是个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亲眼见了方知并不似传说中那样阴森可怖,反倒有山有水,有草有木,风景竟还不错。饶是如此,岛上有活人居住仍然叫他吃惊不已。 最让他吃惊的,还是圣三。 其实航道早已开辟妥当,只圣三坚持要亲自往岛上走一趟。对待主子自然不能像对待水鬼一样马虎随便,必不能冒一丝的风险。于是将工钱提了又提,又花了数月的工夫,叫水鬼们在裸礁岛和各个暗礁之间迂回曲折地架起护航的铁索。 如此耗工耗时又挥金如土地做了万全的准备,终于在今日涨潮之时穿越漩涡,如圣三所愿来到了岛上。 他跟从小跟随圣三的四五六打听过,确认圣三此前并没有来过守贞岛。一个并未踏足此地的人,在这里有个从未谋面的“故友”不说,连人家住山洞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叫他如何不惊疑? 莫非自家主子有通灵一类的能力? 那也不对,通灵通的是死人,他们来寻的可是一个活人。应该说心有灵犀才对,两个相隔天涯海角的陌生人能够完全洞悉彼此的心意,难不成这才是“神交”的真正含义? 他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八已经咋咋呼呼地将圣上和单九喊了来。 圣三进洞四下打量一圈,拿起摆在桌上的油灯观赏片刻,又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小凳子,嘴边露出些许笑意来,“想是我们来得突兀,几位洞主当我们是坏人,慌忙躲起来了。” “属下去搜。”单九闷声说得一句,便要出洞去。 圣三伸手拦住他,“还是让小八和候七去吧,你去只会吓坏了她们。” 小八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打趣单九道:“可不是,你那张脸跟冰雕的一样,又不会说话,见了人定然一把掳了就走,再大的胆子也叫你吓破了。” 单九木着一张脸不言语,心说那样最快不是吗?何必非要浪费那口舌工夫? 圣三微微一笑,转头吩咐候七,“见到几位洞主,就说我们受人所托,前来寻访解国公府的后人,请她务必同我见上一面。” 听得这话,候七“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脱口问道:“解国公府还有后人?” 被圣三淡淡地扫了一眼,方意识到自个儿多嘴了,后头那句“解国公府的后人怎会流落在此”便问不出来了。应得一声,和小八一道出了山洞,到附近搜寻。 “主公可要回船上去等?”单九恭声地问了一句。 圣三摇摇头,“在这里等就好。” 问单九要了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一阵青草香过后,鸟粪味儿四下弥漫开来,连单九都皱了一下眉头,圣三却饶有兴致地深嗅两口,“味道果然特别。” 语气透着欢快,表情带出几许怀念的意味。 这个时节天短,太阳一落天儿立时就黑透了。今日云多,月亮也被遮住了。辣椒婆几个怕引了人来,不敢点火,石洞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张氏将身子贴在洞口的石壁上,透过水帘最薄的地方往外张望,隐隐约约地瞧见两个亮点儿,时远时近地在附近移动。想是船上的人点了火把,在搜寻她们的踪迹。 “这些天杀的混蛋,居然找到岛上来,怎不叫野兽活活咬死?”嫣红缩着肩头咬牙切齿地骂道。 晚上本就冷得很,充盈的水汽又给洞里添了几分凉意,偏不能点火取暖。嫣红将带来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还是冷得直打颤。她不说自家偷懒没拿够东西,把错处全部归在那些人的头上。 张氏倒是带了两块兽皮来,一块铺在地上,一块将将够两个人盖的。辣椒婆年纪大,郝姑姑腿脚不好,自然要先紧着两个老的用。 嫣红一忽咒那船上的人不得好死,一忽又抱怨张氏不多带两块兽皮来。张氏和辣椒婆都懒得理会她,只郝姑姑听她鼻音越来越重,有些不忍心,开口道:“要不你来同我们挤一挤?” “叫她冻着。”不等嫣红反应,张氏便没好气地接起话茬,“谁叫她自家不想着带?” 嫣红鼻子里哼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喊话的声音,忙压下这茬,竖起耳朵细听。水声哗啦,听得不是很清楚,依稀能听出“岛上的朋友”几个字。 张氏往洞口挪一挪,耳朵贴近水帘细听一回,叫唬得脸色白,忙又退了回来,压低声音道:“不得了了,说是来寻解国公府的后人……” 辣椒婆和郝姑姑一听这话也双双变了脸色,“解国公府的后人不就是沐兰吗?” 她们不懂朝廷里的事儿,只知道解国公府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连杨氏的娘家都没能幸免,叫抄家灭门了。从后头流放过来的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杨氏立时晕了过去。郁郁寡欢好几日,便趁别个不留神的时候跳海自尽了。 沐兰是罪人之后,官府的人寻到岛上来,这是要斩草除根啊! —— 第033章 何必强求? 辣椒婆几人认定“官府的人”要对沐兰不利,任凭圣三手下的人喊破了喉咙,就是避而不见。 洞口就是瀑布,水是应有尽有的。只张氏匆忙之间收拾的吃食毕竟有限,四个活人四张嘴,哪儿够吃的? 最要命的还是郝姑姑,在这阴冷潮湿的洞里住了两晚,两只膝盖肿得馒头一样,又疼又痒。她唯恐引来“官府的人”,带累了沐兰,死死地忍着,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辣椒婆先是拿手给她捂着,后来干脆解了衣裳,将她的两腿拢在怀里。 嫣红手里捏着张氏分给她的半块干肉,一脸的不满,“定是沐兰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自家在6上惹了祸,倒叫我们跟她一道吃苦受罪。” 张氏原就挂心沐兰,听得这话心里更像烧了一团火,一巴掌扇过去,“你怎知是沐兰惹的祸?哪个跟你说的沐兰惹了祸?再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自打来了岛上,嫣红同张氏便没有一日不吵闹的。只不过打的都是口舌官司,不意张氏会动手,毫无防备之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起来。 愣了片刻,嘴里“嗷”地叫出一声,扑过去便要跟张氏拼命。 张氏本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在岛上这些年更是上顾老下顾小,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练就了一身的力气,哪儿是嫣红这横草不拈竖草不拿的人打得过的?只拿手一搡,便叫她摔了个跟头。 嫣红一扑不着,愈红了眼,爬起来就去扯张氏的头。 “嫣红,住手。”辣椒婆忙出声喝止。 嫣红一心想要找回场子,哪儿还听得进去,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叫张氏捉住手腕一拧,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嘴里犹自吱哇乱叫,“你这没遮过盖头就当了娘的贱妇,竟敢打我,我叫你不得好死……” “住口。”辣椒婆声色俱厉,“官府的人就在外头等着抓人,你们想作死自个儿出去,莫跟这儿又吵又闹的,带累了我们。” 嫣红到底怕了官府的人,不敢再高声叫骂,只咬牙切齿地瞪着张氏。 张氏只当没瞧见,松了手自去洞口探听外头的动静。 郝姑姑安抚了嫣红两句,又来宽慰张氏,“我活了一把年纪,就没见过比沐兰还懂事儿的孩子,便是宫里的小主子也不及她聪明稳重。 况且她走的时候,咱们叮嘱过她,叫她不要提及解国公府,她岂能拎不清轻重,随随便便将自家的身世露出去?你就安心吧,这事儿定然跟沐兰没干系。” “怎的没干系?”嫣红自知敌不过张氏,不敢再动手,却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说几句嘴给张氏添堵,“若真跟她没干系,怎的前头十几年都没丁点儿动静,偏她刚离了岛,官府的人就找上门儿来了?” 张氏肩头一抖,按在石壁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拢紧。 她知道沐兰懂事沉稳又有主意,可再玲珑剔透的人儿总归是个孩子。6上奸的滑的什么样人没有?乍然遇上,怎分得清好赖人? 她听说向官府举报逃犯是有大笔赏钱的,万一有人贪图赏钱,又诓又骗的,叫沐兰把底子交了出去,可不摊上麻烦了?想到这一层心里跟针扎一样,愈后悔当初不该因为一点子破事儿跟沐兰闹僵那许多日子,没在这上头多多地嘱咐了她。 “嫣红,你少说两句吧。”郝姑姑语气之中少见地透出不快来。 嫣红撇了撇嘴,不做声了。 郝姑姑又开解几句,见张氏后背仍旧绷得紧紧的,心知根子已经种下了,除非亲眼见沐兰好好儿的,否则再怎样劝说也是无用,便不浪费口舌。 候七的境遇并不比山洞里的几人好多少,这两日可谓是喊哑了嗓子,跑断了腿儿。 圣三不欲声张此事,这一趟来只带了三个随从。除去单九和小八,还一个连五,奉命留在船上约束那群水鬼,免得他们随意走动,窥探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单九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武功又是最高的,自然要留在圣三身边,尽侍奉保卫之责。如此一来,负责搜寻工作的就只有他和小八两个了。 这个岛说大不算大,说小也着实不小,山连山,林接林,要搜寻几个对这里了若指掌且刻意躲避他们的人谈何容易?偏小八童心未泯,忽而上树捉鸟,忽而追赶小兽,单凭他一个不会武功耳目不聪的,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岛上的天气又乖张得很,热的时候能把人烤掉一层皮,冷的时候能把人冻成冰,时冷时热的,像他这样的一般人哪里受得住? 他就不明白了,公子跟那位解国公府的后人不是“故友”吗?不是能“神交”吗?倒是拿出“心有灵犀”的本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自个儿的身份来意,何必折腾他这并不粗壮的两条腿儿和并不坚韧的嗓子呢? 这话敢想却不敢说,今日照例到岛上转了一圈,回到山洞,摸起圣三跟前的茶盅一口气儿灌下去,又“咚”地一声坐在树墩凳上,嘴里嚷嚷道:“不行了,这人我是寻不到了。公子,我看我还是回船上去,换连五过来好了。” 圣三执壶又帮他斟了一杯茶,才悠悠地开了口,“不必了,她若执意不肯相见,我们又何必强求?” 听了这话,候七只觉只觉哭笑不得。心说敢情您兴师动众,千里迢迢地跑了来,竟不是跟那位事先约好的,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既没约好便是强求,现在又说何必强求是不是晚了些? 心里嘀咕个不住,面上依旧恭敬如常,“那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回去。”圣三答得轻巧又干脆。 候七激动得吞了口唾沫,“不找了?” “自是要找的。”圣三答得这一句,便扭头吩咐小八,“回船上取了纸笔来。” 小八应得一声,撒开两腿飞奔出去,不一时便捧着笔墨纸砚回来了。 圣三也不要旁人伺候,自家动手磨了墨,铺开纸,提起笔,龙飞凤舞,刷刷点点地写好了一封信。细细吹干折好,压在油灯下面,便站起身来,“走吧,我们一日不离开,她们便一日不敢露面,若因此害她们受苦,便是我的罪过了。” —— 第034章 失之交臂 主仆四人出得洞来,照原样遮好洞口。≧ 路过小木屋,圣三似又想起什么,脚步顿一顿,吩咐候七道:“我们带来的东西都给她们留下吧。” 末了还叹息一声,“日子过得这般清苦,难为她了!” 候七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可一个都不敢问。回到船上,依着吩咐收拾出许多东西,叫连五和小八分几趟送到山谷的小木屋去,只留得一些回程吃用。 他们来时正值十五,涨潮之际是漩涡水流最为平缓之时。过得这两日,风险必要增加许多,然有护航的铁索,倒也问题不大。在船上休整半日,便原路返回。 辣椒婆几人在山洞里躲了一个日夜,夜里没瞧见火把的光亮,白日里也没听见喊话声,便疑心官府的人已经走了。张氏趁天黑出洞探查一回,果真无人。 仍旧不敢大意,唯恐官府的人躲在暗处等她们出来。第二日清早又往最高的山顶走一趟,四下里都没瞧见船的影子,这才把心放回肚里,将另外三人叫了出来。 原以为官府的人必要将山谷搅个底儿朝天,没想到一切规整如初,丝毫没有被翻动过的样子。 “呀。”张氏进木屋查看,打眼一扫,嘴里惊呼一声,又跑了出来,急急地招手,“辣椒婆,郝姑姑,你们快来看,这里多了许多的东西!” “真的?!”嫣红顾不得张氏有仇,头一个跑了过来。待瞧见成袋成袋的米面杂粮,一桶一桶的油盐醋酒,整筐整筐的瓜果青菜,一笼一笼的活鸡活鸭,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辣椒婆和郝姑姑随后赶来,瞧见此景也都愣住。官府的人可不会如此好心,给她们留下这许多吃用的东西。 张氏犹自不敢相信,“他们该不会在这里头下了毒,想毒死我们吧?” 嫣红摸起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正要往嘴里送,听得这话赶忙扔下,两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着。 “想必不会。”郝姑姑摇了摇头,“他们若真想置我们于死地,只需放一把火把这岛烧光了,或是在这里住上一半个月,我们没吃没喝,自然没了活路,何必白白浪费这些好东西?” 话是这般说,可谁也不敢打保票。便将入口的东西取一些,拿笼子里的活物各试上一回,见果真无毒,这才安了心。 张氏清点一番,除去打眼就能瞧见的大件儿,还有许多零碎的东西,什么茶叶,点心,蜜糖,燕窝,人参,药油,林林总总几十样,其中还有不少她这辈子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 郝姑姑只宝贝那几罐头的茶叶,辣椒婆先是围着酒桶打转儿,又爱不释手地摆弄那些药材。嫣红捡了点心水果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不一时就吃了个肚儿圆。 张氏抓一把雪一样白的精盐,感受着小小的盐粒从指缝间流走的细腻触感,再拿舌尖舔着尝一尝,嘴里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多少年没吃过精盐了!” 从礁石上刮来的海盐又粗又黑,吃起来又苦又涩,哪儿有精盐味儿纯? 叹完这个,又叹沐兰不在,吃不到这些好东西,惦记着挑些耐放的东西给她留几样儿。 嫣红鼻子里“嗤”了一声,“沐兰在6上想吃什么没有?哪儿还稀罕咱们这点子东西?” 张氏懒得搭理她,转头去问郝姑姑,“这样一看,那些人就不该是官府派来的,可他们到底什么来头?到岛上寻了沐兰又是为着什么?” 郝姑姑毕竟在宫里待过,对解国公府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解国公府世代功勋传家,没犯事儿之前,跺一跺脚可是全京城都跟着颤三颤的主儿,受过国公府恩惠的人数不胜数。 你不是听见他们喊什么受人所托吗?说不准是哪个至今还感念解国公府恩德的人,得知国公府的后人流落在这个岛上,前来搭救的。” 嫣红之前叫那些个好吃的迷花了眼,这会儿才懊悔起来,跺着脚抱怨道:“要不是你们把人家当成坏人,躲在水瀑子后头不出来,咱们早就坐上大船离开这鬼地方了。” 张氏也知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说心里没有半分惋惜那是假话,可她省得小心行得万年船的道理。万一有诈,不单害了她们,也害了沐兰不是? 再说她们跟一群不认识的人走了,沐兰回来寻不到她们该如何是好? 辣椒婆和郝姑姑不似张氏在6上还有牵挂,离不离得开这里对她们来说差别不大,是以并不觉得可惜。 几人合力归置好了东西,回到山洞歇息时,才现桌上还留了一封信。可惜她们谁都不认得字,上头写了什么全然看不明白,只得交给张氏好生保管,等沐兰回来再看。 因为圣三一行人的到来所掀起的波澜如潮水一般退去,慢慢归于平静,岛上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步调。 辣椒婆照旧上山采摘,闲暇里手指飞舞,编着各种各样的篮篓筐箕;郝姑姑喝喝茶,晒晒太阳,一如既往地悠闲;张氏依然每日去赶海,眼巴巴地盼着沐兰;嫣红偶尔也会跟去,只不过她巴望的是那只不幸错过的大船。 秀姑见沐兰随大春赶了两回集,赚得一身儿衣裳,还花言巧语地哄着大春给她买了许多彩线和散碎珠子,本就看她一百个不顺眼,听说她还要跟大春出海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一个女娃娃出得哪门子海?知道的是你自家愿意的,不知道的还当俺们怎样苛待了你。你跑海上玩得倒是快活了,家里的活儿谁来干?” 大春见婆娘了火,表情无措地望望秀姑,再看看沐兰,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偏山子还要跟着添乱,吸着鼻涕道:“娘,俺也要跟爹出海。” 村里跟他一般大的男娃哪个没出过海?只他一回没都去过。一块儿玩的时候,别个都笑话他,说他是胆小鬼。 大春也想带山子出海练练水里的本事,可秀姑担心山子在海上出事,断了他们家这颗独苗儿,要死要活地拦着,说什么也不让。 听山子又提这茬,抬手就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出啥海?你嫌死得不够快?!” 沐兰端着碗喝了一口粥,淡淡地道:“春婶,总打后脑勺会变傻子的。” —— 第035章 出海 沐兰到底还是跟大春出海了。 秀姑心里明白,有个人帮着大春打渔是好事,只是看不惯大春跟沐兰亲近,非要说几句嘴找些麻烦。沐兰打定主意要去,她也拦不住。 渔船走得早,四更一过就要出。山子嚷嚷了一晚上要出海,可平日里懒惰惯了,这个时辰哪儿起得来?等他一觉睡醒了,日头升得老高,大春和沐兰也早就到了海中央。 他跟秀姑吵闹一阵子,便将这事儿抛在脑后,照例去寻了村里的男娃们玩。 全村的渔船几乎是同一时辰出的,到海边儿上由头人带领烧香祭海。仪式很古老,也很简单,三叩九拜之后便结束了。 虽然这里并没有不准女人出海的规矩,可跟男人一道出海的女人几乎没有。沐兰怕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祭祀期间离得远远的,悄无声息地站在前赖送行的家眷中间。 祭祀完了,头人吆喝一声,大家各上各的船。 笊篱村的渔民都是海上好手,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雨;手舀了海水尝一尝,就知道鱼群什么时候经过,连鱼种都能说个差不离…… 沐兰对他们这些技巧十分感兴趣,也很想学,细细问起来,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要不往深海里去,离开海岸一段距离,渔船便分散开来。每一个渔民都有自家偏爱的海域,大春也不例外。 大春的渔船不大,以沐兰的步子,从头走到尾不过七八步的样子。船舱大部分被用来储鱼,只留出一小部分放置渔网一类的东西。 甲板正中盖了一间小小的船室,左右开了窗,挂着可以卷拉的竹帘,船头船尾各搭了一个遮阳的棚子。本就显得拥挤不堪,多了沐兰一个人更是有些转不开身的感觉。 依着规矩,头一网打上来的鱼要一条不留地全部放生。按照大春的说法,是要献给海神,以示对大海的尊重。以后每一网鱼也都是挑大的留,小的依旧要放回海里。 大春今日的运气还算不错的,不算第一回,一共下了六回网,网网不落空,捞上来不少肥硕的大鱼。每一网拉上来,他都要穿着长长的水靴跳到舱里,将打捞上的东西挑拣开来,分别放在四个隔断里。 沐兰起初插不上手,看上两回瞧出门道了,便帮着一块儿挑拣。 四个隔断都装满的时候,刚过中午。大春并不急着回村,捅开泥炉子烧上水,拣一条大鱼熟练地刮去鱼鳞,剖开鱼腹去掉内脏,拿清水冲一冲便扔到烧滚的锅里。只撒上一点盐,便和沐兰一人一碗,连汤带肉地吃起来。 沐兰原以为这样做出来的鱼腥味会很重,吃到嘴里才觉非但不腥,反而有种说不出鲜美。她饭量并不大,却因这滋味实在是好,起劲儿地吃下满满一碗。 大春见状脸上笑开了花,“这样做鱼才好吃哩。” 沐兰笑着点点头,抬眼儿往守贞岛的方向望了一眼,便状若无意将话题拐到这上头来,“大春叔,那岛是什么样子的?改日有了空闲,能不能带我过去瞧一瞧?” 大春一听这话立时变了脸色,“那岛可不是好地方,不能随便去的,像你这样的女娃娃更是打死都不能去。” 个中原因,沐兰自然心知肚明。只装作不知,引着大春说了许多有关守贞岛的事儿,又拐弯抹角地跟他打听,村里人打渔的时候可生过误打误撞闯进那迷雾带的事情。 “怎的没有?”大春说起这事儿有些激动,眼睛瞪得大大的,“你道狗蛋儿为啥不跟俺们一道打渔,跑镇上开了铺子?” 沐兰听出了言外之意,马上追问:“旺财叔进去过?到底怎一回事,大春叔,你快跟我说说。” 想起那一回的事儿,大春犹自心有余悸,吞一口唾沫定了定神,才细细地讲起来。 旺财比大春和二驴子他们小几岁,却是数一数二的捕鱼好手,便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渔民也不及他能干。赶上那一年的年关,最后一次出海,村里几个年轻人就想往深海里去,捞几网好鱼赚一把大的。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又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到了深海更想往深里去,不知不觉就进了守贞岛外围的海域。正赶上大批鱼群经过,网子一撒,满满是鱼,几个人合力都拉不上来。 只几网下去,船就装满了。打到好鱼,几个小伙子高兴坏了,取了自家带的酒,烧几条鱼,便喝了起来。原本喝完就打算回去的,喝到半道却现一条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鱼,估摸着足有十来米长。 小伙子们手痒,凑头商议一下,决定逮了拖在船后头带回去。几个有了主意,便分散开来,用船将那条大鱼团团围住,把所有的网子撒下去,转圈捆住了,再合到一处,拖了那鱼往回走。 那知那鱼的力道那般儿,三挣两挣的就把半数以上的网子挣断了,拖着两条渔船没命地往守贞岛的方向游去。旺财大叫跳船,其中一条渔船的小伙子依着他的话儿跳了海,另一个却被吓傻了,抓着船帮一动不动的,被那鱼一口气儿拖进了迷雾带。 这回出来是旺财打的头,出了事儿他自然要担着责任。一面叫另外几个小伙子回村叫人,一面腾空了渔船,追着那鱼和船去了。 那时大春成亲没两年,山子刚出生,最是顾家的时候,自是没有跟着一道去的。二驴子向来是个好热闹的,叫人一撺掇就跟去了。前头的事儿他都是听二驴子讲的,后头的事儿却是亲眼所见。 笊篱村的渔户住得散,心却不散。一听说有人出事儿了,没一个往后缩的。头人招呼一声,除去老幼妇孺,全都带上家伙往深海赶去,光绳子就堆满了几条船。 到了出事儿的地方,将船一字排开了,下重锚,拴牢绳子。挑出几艘轻巧结实的小船,将绳头绑在上头,由村里最有经验水性最好的几个驾着,驶进迷雾带去寻人。 “后来呢?”沐兰见大春停下了,出声催促道。 “俺们海上找了三天三夜,也没寻到狗蛋儿和石头。头人说怕是寻不着了,前脚吩咐大家伙儿掉头回村,狗蛋儿后脚就打里头出来了……” —— 第036章 买鱼人 旺财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还将石头带了回来。≥ ≦ 几日前还有血有肉有说有笑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副血淋淋的骨头架子。两只眼珠子却还在,睁得大大的,拿手合都合不上,样子别提多骇人了。 包括大春在内的许多人,因为这一幕做了不知多少晚的噩梦。 旺财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衣裳一条一条的,露出的皮肉上满是伤口,横的竖的斜的,又紫又白的,皮肉翻卷着,有的地方都能瞧见白森森的骨头。 见到同村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头栽倒在快散架的船上。 石头爹死得早,石头娘靠赶海一力拉扯大了三个儿女,石头是家里唯一的男娃。儿子没了,石头娘哭得死去活来,扯着旺财娘的衣襟叫还她儿子。 旺财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日后俺生得第一个儿子,叫他姓石。” 受了那样重的伤,足足养了三个月。伤一好就说这辈子再也不打渔了,收拾铺盖卷儿离了村。先在镇上打散工,后又到码头扛活儿,攒了几个钱儿赁下一间铺子,做了卖布的营生。 铺主人看中他脑筋灵活,腿脚勤快,将自家小闺女许给了他,那铺子便当作嫁妆送给小夫妻俩。 旺财和云翠成亲一年多,生下一个男娃。娃娃刚一落草,哇哇大哭着就叫抱到石家去了。 “真个姓了石?”沐兰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可不姓了石?”大春一脸唏嘘地道,“狗蛋儿成亲之前就跟丈人婆娘讲好,头一个儿子要给石家,不叫绝了香火的。说是一回事,真个抱走又是一回事。那是亲骨肉啊,给了别人可不跟心头割肉一样?” 云翠哭得泪人儿似的,旺财也是一路红着眼睛去的。孩子给了石头娘,他狠狠心掉头走了。到夜里又偷偷摸回去,蹲在石家屋子后头,听见娃哭,他也跟着哭。怕人听见,拿手死死地捂着嘴巴。 石头娘虽怨怪旺财将自家儿子带上了死路,可也不是那心肠狠硬非要夺人骨肉的恶人。再者她一个孤寡婆子,也实在很难养活一个刚出生的娃,便将娃还给了旺财。说也不必叫娃姓石了,日后逢年过节想着给石头上柱香磕个头就成。 旺财依着石头娘的话将娃抱回去养,却坚持叫娃姓石,取个名字叫石福。福娃已经五岁了,谁问都说自个儿有俩爹,一个是石头爹,一个是旺财爹。 旺财给沐兰的第一印象是精明,油滑,还有那么一点点八卦,典型的小商人模样儿。没想到这样的人还有过那样惨烈的经历,更是一个讲义气重承诺的人,心下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敬意来。 听了两耳朵的故事,对穿越迷雾带的法子却没什么头绪。 旺财初初醒来,对在迷雾带中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只反复念叨着是他的错。等事情过去好长一段日子,别个再问起来,他都是笑嘻嘻地岔开话题。 直至今日,笊篱村的人也不知道后头到底生了什么事,大春自然也说不出其中的道道。 见大春吃完了,沐兰将两副碗筷拢在一处,趴在船沿儿上撩起海水来洗涮,脑子里犹自琢磨着回守贞岛的事儿。 按照大春的说法,渔村的人去搜寻旺财的时候用了绳子,当初她去探测海流的时候,辣椒婆也给她身上绑了绳子。只要绳子够长,这或许是个法子。 可用绳子的变数太多,她心里总不托底。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旺财虚心讨教,他能在迷雾带中进出一个来回,定然有判别方位的法子。 她只是担心那段记忆太过惨痛,旺财不愿对她开口。 她想得入神,没有留意四周,冷不丁听人喊了一声“老乡”,抬起头来,才现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一艘高桅横帆的大船,足有两层楼那样高。一个身穿月白长衫、手执折扇的年轻男子正立在甲板上,朝这边挥手致意。 船不俗,人亦不俗。 大船缓缓地朝这边靠近,波浪以那船的船头为中心,一圈一圈地侵袭过来,带动得渔船晃来晃去。沐兰一手抓住船沿稳住身子,眯着眼睛往那船上看去,见除去白衫男子,还有不少做粗短打扮的汉子趴在船边张望。 后又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同样衣着华美,转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和大春。而后扭头对那白衫男子说了一句什么,距离太远,混着水声,完全听不清楚,不过看他表情和口型好似在嫌弃他们的渔船太小太脏。 越行越近,两条船几乎贴在了一起,渔船被笼在大船的阴影里,像一个乞丐缩在高门大户的围墙之下,确实有种说不出的渺小穷酸。 大春似乎被对方的阵势慑住了,呆呆地坐在那里,满脸都是紧张和局促。对方连叫了几声“老乡”,他都没有反应。 还是沐兰出声应得一句,“你们有什么事儿吗?” 那白衫男子见她身上穿着男式的衣服,头上却包着帕子,下面露出一截麻花辫,分明是个小女孩儿,为她这不伦不类的打扮莞尔一笑,才彬彬有礼地答道:“我家主人出海游玩,想尝一尝这海里的美味,可惜我等无用,无一人擅长捕鱼。 看贤父女的样子应是出海打渔的,是以冒昧前来,想问一问二位船上可有鱼。若有,可否卖给我们一些?” 这说辞一听就牵强得很,凡是出海游玩的,一是为看景,二就是为了品尝海鲜,怎会不事先备好捕捞的工具和人?不会网还不能钓吗? 再说那些粗短打扮的汉子,哪一个也不像是不懂水性的,便是下水抓也能抓个不老少。 沐兰心知这人说谎,可瞧着他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便是有恶意,凭她和大春也抵挡不来,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是以并不去深究他说谎意图,把头点得一点,“有,我们打了好些鱼,你们要多少?” 白衫男子略一沉吟,又冲她微微一笑,“姑娘稍等,容我回去请示一下我家主人。” —— 第037章 有缘再见 候七进得船舱,见圣三两眼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叫了一声“公子”。 圣三恍若未闻,目光透过五彩琉璃的窗口,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一遍一遍地临摹着。似要努力地辨认,又似要将它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公子,公子?”候七提高声音又叫了两回,见圣三终于肯赏给他一个正眼了,便以拳拄口,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呃,公子,那位姑娘问我们要买多少鱼?” “全部。”圣三答得这一句,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买鱼这点子小事候七自家便做得了主,之所以来请示圣三,不过想探听一下这里头的缘由。 圣三算得是一个内敛的人,轻易不会感情外露。然离开守贞岛之后,连最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小八都能瞧出他心情不佳。不敢再如往日那般吵吵嚷嚷,一路上安静得出奇。 别个没有重要的事情,更是不敢去烦扰于他。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行驶到附近海域,碰巧遇见了两艘渔船,无意之中听见两个渔民在谈论同村人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女孩儿的事情。圣三听闻此事脸色变得十分怪异,立即吩咐候七前去问明究竟。 候七得令,借买鱼的由头跟两个渔民细细打听。 那两个渔民俱是实心眼儿的人,加之碰上慷慨和气的主顾,丝毫不设防,问一答十,不一时便将自家以及那个打捞到女孩子的同村人的底细交代个一清二楚,连那女孩子今日跟着出海打渔的事情也一并倒出来。 候七跟两个渔民攀谈半日,回到船舱向圣三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圣三听完面带喜色地感叹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下去,马上去寻那女孩儿乘坐的渔船。 候七是聪明人,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想一想,若还猜不出那位身穿男装的小姑娘便是自家主子要找的人,那他这二十来年算是白活了。 圣三称之为“故友”,又说什么“神交”,他一直以为圣三要寻的是一个与其年纪相当的少年,怎也没想到竟是个女孩儿。且不提她解国公府后人的身份,也不提她年纪小小为何会住在守贞岛,又是如何离开守贞岛,摇身一变成为渔家女的,单圣三会跟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牵扯在一起这一点,就够令人费解的了。 他心中脑中有无数个问号,叫嚣着索要答案,可看圣三的样子,分明是不想多说。只得按捺下心头浓浓的痒意,待要退下,继续去扮演他买鱼人的角色,忽听圣三开口问了一句,“他们说住在什么地方来着?” 候七脚步一顿,赶忙答道:“丰州滨县三水镇笊篱村。” 圣三点一点头,却喊了单九的名字,“我们的船靠了岸,你便前往笊篱村,代我好生保护她,莫叫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单九木然的脸上现出一丝犹豫,嘴唇动了动,到底说不出反对主子的话,只垂手应了声“是”。 候七眼珠一转,“公子,不如让我来照顾那位姑娘,我在丰州也有很多朋友的……” “你不合适。”圣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已在她面前露过行迹,她既已有了安身之所,短时间内我不想惊动于她。” 一忽儿急着寻人,一忽儿又不想惊动人家,候七彻底搞不懂自家主子在想什么了。无奈地耸耸肩,退出船舱。 一下子卖掉了整船的鱼,大春乐得合不拢嘴。因候七平易近人,对他的敬畏之感也消散了许多,竟也知道招揽生意了,“吃好了下回再来啊。” 候七凝视沐兰一眼,微笑地点头,“若有缘自会再见。” 又抱一抱拳,“二位保重,后会有期。” 大春说不来那文绉绉的话,一迭声地应着“好”。 沐兰觉得这人浑身透着古怪,只草草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巴望着他赶快离开。 其实不仅这个人古怪,那整条船都古古怪怪的。从刚才开始她就感觉有一双视线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等她抬头搜寻的时候,却找不出具体的方位。 这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实在不爽! 知道那船驶出老远,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那种感觉才彻底消失了。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转向大春,“大春叔,咱们这就回去吗?” “时辰还早,再打几网鱼吧。”大春兴兴头头地道。 虽说那一船鱼卖了个好价钱,还省下一笔到集市摆摊的税钱儿,可出来一回,空船回去总觉得可惜了。 沐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进棚子里取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出来帮着大春理网。 许是上午的运气用光了,撒了两回网都没捞上来多少鱼。有几条也都是个头小的,又都放回海里去。换个地方再撒两网,依旧是这样。 大春到底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眼见日头偏西,便收了网,和沐兰一道掉头回村去。 已经有不少渔船先一步回来了,男女老少正聚在埠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走近了细听,方知村里有两个人在海上遇见了一个大方的主顾,将满满两舱子的鱼都卖了出去。 秀姑起初只是面露不屑地听着,待大春和沐兰上了岸,听说自家的鱼同样卖光了,腰板也直了,嗓门儿也亮了,连带对沐兰都有了几分好脸色。 杏花却因二驴子没摊上这天大的好事儿,拿手拧着二驴子的腰眼,连骂了几句“倒霉催的臭男人”。 二驴子往常都是跟大春一道打渔的,今日却鬼使神差地选了另外一块地儿,没想到就这样错过了一个好买家,自家也懊悔得跟什么似的。避开杏花,跑过来问大春,“哥,明儿还赶集不?” “赶。”大春往船上指了指,“后头又撒了几网,捞了也差不多一筐鱼呢,不卖可不臭掉了?” 二驴子又拿眼儿去扫沐兰,“那生子去不?” 沐兰冲他一笑,“去呀。” 她做了好些个小玩意儿,就等赶集去卖呢。 二驴子一听这话儿笑开了,“好好好,有咱生子在,不愁鱼难卖。” —— 第038章 回哺 大春和二驴子依着沐兰的法子卖了两回鱼,每回都是满担而去,空担而归。 然今日一到集市,却双双傻了眼。 一路走来,卖鱼的摊子前面十个有六七个都摆了墩子,卖鱼的人手里握着斧子或者鱼刀,嘴里吆喝着“买两块儿送鱼头”、“买三块儿送一条整鱼”之类的推销词。 沐兰也没想到短短几日,她的卖鱼方法就风靡至此,有些哭笑不得。 大春还好,毕竟昨日遇见贵人卖掉了整船的鱼。二驴子却指望今日赶集挽回昨日错过大主顾的颜面和“过失”,见此情景立刻露出颓丧的表情,“完了,今儿这鱼怕是难卖了。” 又求助地看向沐兰,“生子,你一准儿还有旁的好法子,对不?” 沐兰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她并不精通贩售之道,只不过照葫芦画瓢学个样子罢了。之前法子奏效,她没考虑那么多,现在想一想倒觉得奇怪了,扯了扯大春的衣袖,问道:“大春叔,以前没有人把鱼切开来卖的吗?” 卖猪牛羊肉的,卖烤鸭烧鹅熏鸡的,甚至卖大饼的,都知道切开来卖,怎的单单卖鱼的死心眼儿,非要整条整条地出售呢? 大春挠挠头,“好像有吧?” 旁人怎样他没注意,不过包括他在内,笊篱村的渔民都是整条卖的。倒攀扯不上什么风俗规矩,反正没人开这个头,也就没人跟风。 “那要是很大很大的鱼呢?”沐兰追问道。 “大鱼难捕,捞上来也是极稀罕的,只要在集市上一露面,就有酒楼和富贵人家的采买来收,拿去做鱼脍或者全鱼宴。”二驴子接口道,“剁开就不值钱了。” 沐兰猜测大概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觉得鱼身上的肉有好有孬,切开来卖人家都会挑好肉去买,最后只余下头尾零碎必然赔本,所以舍不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如今意识到这样卖法儿并不亏本,各个都如大梦初醒,纷纷效仿起来。 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在这里开创一个先例了。 三人到了之前卖鱼的小巷,挑了个位置摆开摊子,二驴子犹自愁眉苦脸,“哥,咱这鱼要怎个卖法儿?还剁开了卖不?” 大春也没了主意,拿眼儿瞟一瞟沐兰,见她只顾摆弄自家带来的小玩意儿,便底气不足地道:“剁……剁吧,好歹能卖出去一些不是?” “那就剁。”二驴子狠一样地道,往手心儿吐了口唾沫,抡起斧子剁开两条最大的鱼,便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一样卖法儿的人多了,买家挑选的余地便大了。更何况这些一旦踏破固封的脚步,就能挥无限创造力的人民群众,又翻出许多新鲜花样儿,有把鱼横切两半儿来卖的,有剔骨的,有片成薄片的,可谓使出浑身解数来招揽顾客。大春和二驴子在这方面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鱼卖得远不如前两回快。 一上午过去,二驴子连卖带送的兜售掉三四条鱼,大春却是一条都没有卖出去。倒是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被沐兰做的小玩意儿吸引,纷纷驻足问价,现价钱不贵,便挑新颖有趣儿的买上一两样儿,不知不觉竟卖掉了将近一半儿。 沐兰打开装钱的小袋子数一数,总共有三十来个钱儿。虽然这点子铜板不好干什么,到底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亲手赚下的第一笔钱,心下难免有几分小激动。 “大春叔,二驴叔,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她兴冲冲地道。 大春忙摆手,“好不容易赚几个钱儿,你自个儿留着,俺从家里带干粮了。” 二驴子也不好意思叫她一个女娃娃破费,摇头说不用。 他们两个救了沐兰的命,平日里也对她颇为爱护,她一直想要报答,只可惜有心无力。她记得在原来世界,参加工作挣下第一笔钱都要给父母买礼物,回哺养育之恩。抚养她长大的那几个人俱在岛上,她鞭长莫及,只能排在日后。这两位于她有恩有义之人近在眼前,她想略表一下心意。 于是不顾大春和二驴子的阻止,提了钱袋子跑到卖小吃的姑娘巷,转一圈问了价钱,买了五个荷叶蒸饼。 糯米粉做成的薄饼,垫上荷叶蒸熟,一张张晶莹透明。取几张染成不同颜色的饼,一层层地撒上炒好的猪肉碎和时鲜的小青菜,三面卷起来,拿新鲜的荷叶包了,咬上一口,糯米粉的甜糯,猪肉碎的咸香,青菜的爽脆,混着一股浓郁的荷叶清香,在齿颊间弥漫开来,令人欲罢不能。 价钱也不算贵,五文钱一副,给的肉碎和青菜很足,沐兰这样饭量,吃一个便饱饱的。 大春和二驴子一人两个,吃得满嘴油光,直夸沐兰会买吃食。他们在镇上来来去去走了二十来年,多半是自带干粮,偶尔奢侈一回,也是直奔包子大饼饭团子之类的去了。这饼看过许多回,觉得太薄不顶饱,一回都没买过。 没想到竟是这样好吃法儿! 沐兰听他们如是感叹,不禁失笑,她以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到一个专卖小吃的地方,挑来挑去,最终还是买了自个儿常吃的东西。 这就是人的惯性啊! 吃过午饭继续做买卖,沐兰势头不减,又卖掉不少小玩意儿,到散集的时候,只剩下几样做工较复杂、价钱较贵的没有卖出去,算上午饭花掉的二十五个,一共得了八十六个钱儿。刨除本钱,赚了差不多四十个铜板。 这让她信心倍增,觉得这生意完全可以做下去。 大春和二驴子就惨了,担来的鱼剩下一多半儿。虽说入了秋天儿已经开始变凉了,可也还放不住东西,剩下的鱼已经不新鲜了,没法再卖,只能担回去做成咸鱼。 大春只有一篓子鲜鱼,怕不好担,另外装了一篓子咸的和干的海货,一两都没卖出去,还得原样担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个垂头丧气,沐兰怕刺激到他们,也不好表现得兴高采烈。瞧见货郎顺手拦下,花五十个钱儿买了些彩线珠子,决定再多做一些玩意儿拿到集上来卖。买完了东西,钱袋子一下就瘪掉了。 正捏着剩下的十一个钱,思忖着是先还了大春,还是先攒起来,就听有人喊道:“喂,前头那两个卖鱼的,停一下。” —— 第039章 一举两得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立在一家酒楼门口,朝他们急急招手。【ㄨ】 “小二哥,要买鱼吗?”二驴子精神一振,赶忙转身朝那边奔去,唯恐叫别个抢了先。 大春迟疑了一下,也随后跟上。 那伙计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瘦瘦高高的,上身一件蓝布短衫,下面是一条黑布长裤,腰间系着一条灰不拉几的围裙,肩头上还搭着一条白巾子。 用挑剔的眼神儿打量了二驴子和大春几眼,便一扬下巴,“筐子打开,我瞧瞧鱼。” “哎,行嘞。”二驴子手脚麻利地打开盖子,从来头拿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鱼,“小二哥,你瞅瞅,俺这鱼可是往深海里网的,个头儿大,肉也厚实……” 伙计伸手摸了一下,捻着手指皱起眉头,显然是嫌这鱼不太新鲜。眼睛往街上溜一溜,似要再寻了别个。 沐兰见状赶忙凑上来,“小二哥,我们这鱼担过来的时候都是拿现打的井水湃着的,不信你摸一摸,这筐底的水还凉丝丝呢。” 说着给二驴子使了个眼色,二驴子会意,立刻接口道:“可不是嘛,赶一回集,俺们晒了一天的日头,可没敢叫鱼晒着一星半点儿,都在荫凉地儿里搁着的。” 伙计伸两根手指往筐子下面探了探,果真感觉到一丝凉意。 沐兰见他面色有些松动,又添上最后一把柴,“你们这会儿买鱼想是存储短缺,一时半刻急着要用的。小二哥你瞧瞧,这都已经散集了,你再想找比这还新鲜的鱼怕是也不容易。” “对对对,错过这村可没这店儿了,你挑来捡去的,耽误了客人吃饭,生意可还要做不做了?”二驴子机灵地帮腔道。 伙计叫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动了,冲他们一点头,“你们跟这儿等着,我进去问一声儿。” 迈着大步进了酒楼,不一时又折了回来,态度比先前和蔼了一些,“你们跟了我走吧。” 二驴子和大春相互递了个眼色,担起担子跟着那伙计绕到酒楼后头的一个小院子里。这小院子连着厨房,几个粗短打扮的人正分散在各处做事,有打水的,有劈柴的,有洗菜的,忙得不亦乐乎,可见酒楼的生意还不错。 二驴子捏着秤杆子问道:“小二哥,你们要多少鱼?” “当然是全部,要不还将你们叫进来做什么?”伙计的傲慢劲儿又冒出来了,拿手指点着二驴子和大春道,“你的,还有你的,都要了。” 大春没想到还有自家的事儿,不由得喜出望外,忙和二驴子一道将筐子里的鱼过了秤。按照世面上的价钱算清楚了,各自拿了钱喜滋滋地往外走。 二驴子攥着钱袋子亲了好几口,“这下子可活过来了,要不然俺回去非叫杏花活吃了不可。” “你婆娘可真是……”大春刚要评价杏花两句,想起自家婆娘也好不到哪儿去,便把后头的话儿咽了回去,只笑着摇了摇头。 因一头空了,担子总是翘起来,便在路边儿放下,将后头筐子里的东西往前头倒腾一些。 沐兰也放下篮子帮忙,刚蹲下来,便感觉到一双视线盯在了后背上。她下意识地回头,瞟见酒楼二楼的窗口好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凝神细看,只瞧见随风微微晃动的竹帘。 错觉吗? 她蹙了一下眉头,帮大春倒腾完了东西,提了篮子直起身,装作不经意,又往二楼的方向扫去,依旧只有竹帘,不见人影。 “生子,走哇。”二驴子见她站着不动,出声招呼道。 沐兰应得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眼见三人说说笑笑地淹没在人流之中,那躲在竹帘后的人才抚着胸长舒了一口气,“好一个感官敏锐的小姑娘,险些叫她发现了!” 桌旁坐着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两手托腮,一脸不乐。嘴巴动了动,正要接话,就听雅间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忙站起来去应门。 进来的正是方才买鱼的那个伙计,堆着一脸殷勤的笑纹,“客官,鱼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买下了,您看……” “我这里清蒸、糖醋、酥炸的各来一道,再做个七星鱼丸,剩下的便以你们酒楼的名义各桌分送,具体怎样送你们看着办便是。”那人踱回桌旁坐下,慢条斯理地吩咐道。 伙计还是头一遭遇见这般慷慨的客人,呆了一瞬,忙不迭地答应着退出门去。 书童关上门,气鼓鼓地瞪着桌旁的人,“公子执意要留在这穷乡僻壤,就是为了帮一个小姑娘销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那人忽略了后头那一句,只针对前头一句来说,“你眼中的穷乡僻壤,在我眼中可是处处商机。我一个生意人,哪里有商机便往哪里生意,不是天经地义吗?” “您这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在钱多烧得慌,四处撒钱呢嘛。”书童为自家有这样一个烧包的主子感到气愤和羞愧,一张圆嘟嘟的脸都涨红了。 “公子我这些年天南海北赚钱无数,偶尔撒一回当作行善积德有何不可?”那人摇着扇子笑得闲适,顿得一顿,又叫那已经对他无语了的书童,“莲生,你说我们做几桩什么样的生意才好?” 莲生鼻子里“哼”一声,“公子自家决定好了,反正我人微言轻,说话也作不得数。” 那人也不以为意,扭头看向窗外。这里地势较高,能瞧见一汪狭长的海水,在夕阳的晕染之下,透着暗红深蓝两种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静穆之感。 “还是做海产生意吧,一举两得。”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自言自语地道。 莲生翻了个白眼,露出“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秋天日头落得快,回到笊篱村天已经蒙蒙黑了。 秀姑等不到沐兰,自家将饭做得了,瞧见沐兰回来正要说道几句,却见她草草打了个招呼,便提着篮子回到自家住的屋子里去了,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 疑心大春又给她买了什么东西,扯了大春进里屋,劈头盖脸就逼问起来。大春扛不住,只得从实招来,说沐兰卖小玩意儿得了些钱儿。 秀姑一听这话儿更是气不顺,嗓门都跟着提高了八度,“好哇,吃俺们的,喝俺们的,住俺们的,穿俺们的,还瞒着俺们藏起私房钱儿了。 养只猫抓耗子,养条狗好看门,养她一顿落下什么了?这可真是好心没好报,热汤热饭喂了白眼狼!” —— 第040章 招财猫 沐兰虽跟村里的同龄人不太一样,到底是女娃娃家,这个年纪哪儿有不爱俏的?秀姑原当她买那些彩线珠子,是想绣个花儿,鼓捣几样小玩意儿自家插戴,没想到她竟做起生意来。【ㄨ】 一是气她拿自家的钱生钱,却将这事儿瞒得死死,二是气她赚了钱儿依旧藏着掖着,也不说拿出来贴补家用。越想气儿越不顺,嘴上冷嘲热讽不算,还趁她不在的时候到她屋里翻找。 沐兰很了解秀姑,自然将东西藏得妥妥的,不叫她翻出来。 秀姑翻了几遭没翻到,愈发认定沐兰奸滑没良心,一连摔打了好几日。 任由她如何闹腾,沐兰只不理会,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出海的时候便将东西带到船上,有空闲就做一阵,做得了拿到集上去卖。 大春因自个儿嘴巴不严,给沐兰惹了麻烦,心里一直很愧疚。他做不来编穿一类的细致活儿,便瞅着空子帮着磨磨贝壳,钻钻孔,稍作补偿。 自打听大春说了旺财闯进迷雾带的事儿,沐兰便时常借着这样那样的由头往徐记布庄跑。她知道旺财不会轻易告诉她进出迷雾带的法子,只能先搞好关系,再慢慢套话儿。 她每回去都不空手,要么给旺财打二两酒,要么给云翠留个小玩意儿,要么给孩子买个糖人面人。旺财和云翠喜欢她,福娃和妹妹雪娃也跟她熟络了,只要她往布庄去,便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云翠手巧,不止会裁衣裳,打络子穿珠花也有一套。沐兰跟她虚心请教几回,手工活儿做得愈发精致了。 忙忙碌碌,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入了冬。 沐兰跟着赶了十来回的集,东西也卖掉了一篮又一篮。一回二十,一回三十,积少成多,归拢起来算一算,竟也赚下了五百多个铜板。 海边的村镇物价低廉,五百个铜板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可要雇船,要买房,要置地,要安家,这点子钱还差得老远。照这样攒法儿,莫说三五年,十年八载也回不了守贞岛。 甭管是什么年代,女人的钱都是最好赚的,这条路是没错的。薄利多销固然稳妥,可需要细水长流,积年累月,她没有那许多时间浪费。要想在短时间赚大钱,只能提高东西的档次,把生意拓展到上流人群去。 这件事想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首先需要本钱,而且是一大笔本钱。 她在集市上打听过,稍好一些的珠子都是论颗卖的,一百个钱也就能买十几颗的样子。金丝银线更是奢贵,一梭几百钱都算便宜的。 其次需要门路。 别看三水镇不大,商道街井的规矩一样不少,各行各业都有个打头的人。不是说想做哪一行的生意,随便盘个铺子撒点子本钱就能做的,需得到打头人的首肯。 小本小利也就罢了,一般是无人过问的。稍大一些的生意若无首肯,又冲了同行的生意,绝没有好果子吃。 旺财当初开布庄就在这上头吃过苦头,若不是云翠爹在镇上有些声望,又有意聘了他当女婿,帮着从中周旋,他也做不到今日。 沐兰倒不想开铺子,她考虑的是找一家铺子合作,收她做好的成品,能连原材料一并提供了更好。 这个想法在她心里盘算了不是一天两天,她跟旺财和云翠打听过,他们在珠宝行和胭脂铺里也没什么门路,在这方面帮不上她。 她还奢侈地买了纸笔,勾勒出几个自认为新奇的图样,拿到几家首饰铺子里给人看,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 她不是没想过做些旁的,可惜她不是全能型的天才,只体育方面还算有些天赋,其它方面能拿得出手的寥寥无几,也都不足以作为谋生致富的手段。 渔村也有靠潜水打捞为生的,不过都是男人。她牢牢记着张氏等人的叮嘱,到了陆上要谨慎,要洁身自爱,尽量避免招惹麻烦,是以不好轻易动用这项本事。 大钱一时半会儿是赚不来的,三十二十的小钱也是钱,当然不能舍下,于是照旧跟着大春出海赶集。 天气变冷,东西不容易腐坏,渔村的人也一改隔日出海的规矩,三五结伴往稍深的海域里去,多多地捕了鱼备下。往往是出一回海,连着赶上两三日的集。 赶集的次数多了,卖东西的速度也快了,沐兰只一个人两只手,哪里跟得上?她要凭这门手艺赚钱,自是不能自断后路,为了数量降低质量。便空出一两日来,留在家里专心打结穿花,攒足了货再拿到集上去卖。 她回回跟着,大春和二驴子还没觉得,等她改了习惯才觉出不同。只要有她在,他们担去的鱼卖得特别快,十回里有七回八回都能卖光。她不跟着,鱼就卖得特别慢,有时候在集上蹲一天,连半筐都卖不掉。 沐兰起初听二驴子这样说还不信,刻意试了几回,发现果真如此,心中惊讶不已。 头一回赶集她的确出了个不错的主意,之后也出过几回,可实践下来都是不切实际不适用的。除去偶尔帮着吆喝吆喝,她也没做过什么,怎的就成了那只招财的猫儿? 想起酒楼二楼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心思动得一动,很快又将这荒谬的想法抛掉了。 她生在岛上,与世隔绝长大,之前跟陆上的人毫无瓜葛,来到这里之后也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别人感念恩德的事情,谁会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相助于她?再说她也没有发现买鱼的人中有哪位是常客,定是她想多了。 二驴子没她那么多心思,只认定她是个招财进宝的福星,自那之后,每回赶集都要不管不顾地拉上她。 杏花原就跟沐兰处得好,因为这事儿跟沐兰愈发亲近。只要沐兰在村里,便一日三趟五趟地往大春家里跑,拉着沐兰的手,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哎哟,瞧瞧,这小模样儿,跟那刚开的花骨朵似的;再瞧瞧这双小手,又细嫩又灵巧,这天底下可还有你不会做的事儿吗? 要不是长贵年纪小,跟你不相称,俺就立马备下彩礼,找个媒婆,把你定下给俺当媳妇儿了。日后哪家娶了你这样有福能干的,祖坟上都得冒青烟了!” 杏花夸了一回又一回,秀姑也跟着听了一回又一回。起初还撇着嘴不屑一顾,听得回数多了,也不免动了心思。 沐兰跟长贵差着五六岁,可跟山子只差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给山子当个媳妇儿岂不正好? —— 第041章 无事献殷勤 虽说杏花那人讲话惯会夸大,一能说成十,十能说成百。≧≥≧ 不过满村子瞅瞅,能跟沐兰相提并论的女娃娃还真不多,模样儿好的不如她做活儿麻利,做活儿麻利的又不如她模样儿好。 最重要的是,她后头还有个大富大贵的娘家。 山子不是读书的料,指望他中状元当大官比让公鸡下蛋还难,娶了沐兰,那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婿。要是沐兰家里只她这一个娃,那满坑满谷的家产往后可不都归了山子? 便是她有兄弟,分不到家产,人家指头缝子里稍微漏出些来,都够他吃香喝辣一辈子了,也比啃十几二十年的书要强。 秀姑越想越兴奋,越琢磨越觉得这门亲事极划算,晚上睡觉的时候便忍不住将这事儿跟大春说了。 大春没想到她动了这样的心思,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才闷声开了口:“沐兰家是啥样儿的门庭?咱们家又是啥样儿的门庭?人家能瞧上咱们?” “要不怎说你傻呢?”秀姑拿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咱们趁她还没想起来,赶紧把事儿定下。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她娘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认账不是?” 大春歪一歪脑袋,躲开她手指,“沐兰能乐意?” 不是他要看轻自个儿生的娃,山子和沐兰站在一处,怎样瞧都不般配嘛。 “她凭啥不乐意?”秀姑竖眉瞪眼,“咱家山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的,哪儿配不上她了?咱们可是救了她的命,又给她吃又给她穿,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她给咱家山子当个媳妇儿,报答一下咱们的恩情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大春眉头皱起来,“那是两码子事儿。” 他救沐兰不过是捎带手,连打一网鱼的力气都没用上。沐兰来了这些日子,又跟他出海,又帮他卖鱼,家里家外地忙活,再大的恩情也该报完了,更何况秀姑还落下人家一大包值钱的物件儿呢。 他是很喜欢沐兰的,原就有认她当闺女的打算。若能聘作儿媳,真真正正地成为一家人,自是再好不过。可结亲结的是百年之好,靠的是个“诚”字儿,像秀姑这样算计来算计去,那就太对不住沐兰了。 再说,终身大事需得你情我愿,沐兰又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娃娃,不是哪个硬撮合就能撮合成的。 “俺看它就是一码子事儿。”秀姑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儿,“反正俺是定了主意了,王大春,你不帮忙不打紧,莫拖俺和山子的后腿儿就成,不然俺可跟你没完。” 大春叫她戳点得不耐烦,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那沐兰要是一辈子都记不得呢?” “就算她记不得,咱还能省下一大笔彩礼呢。”这一点秀姑显然早就算计到了,不无得意地笑了两声,“到时候连个给她撑腰的人都没有,她只能一心一意地靠着咱们过活,咱们说东她不敢往西,不怕她翻了天!” 大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觉跟这着了魔的婆娘实在无话好说,索性闭了眼儿装睡。 秀姑自家絮絮叨叨地盘算了半晌,无人应和,也觉无趣,只得吹灯睡觉。 因大春不出海,不需要早起做饭,沐兰便多睡了一阵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外间有动静,只当大春醒了,忙起了身。穿好衣裳出得门来,只见秀姑腰间扎着围裙,正在灶上忙活。 自打她接手了家务事,秀姑连一回早饭都没做过,中饭和晚饭倒是做过几回。每每都是早饭做得了,才掐着点儿起来,吃着现成的还要说三道四,挑剔个没完。 今天日头打哪边儿出来了,秀姑竟然做起早饭来了? 正纳闷呢,秀姑一扭头瞧见她,立刻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沐兰,你怎起来了?你这个年纪正长身子呢,睡不足可不行,赶紧回屋,再补一觉去。” 见沐兰站着不动,便放下锅铲过来推她,“快去,快去,饭做得了俺叫你。” 沐兰身不由己地回到屋里,坐在炕沿儿上犹自一头雾水,不知道秀姑这是吃错什么药了。醒都醒了,哪儿还睡得着,便拿出针线笸箩,对着窗口的光亮打起结子来。 听着外间的动静,约莫早饭做得差不多了,才又出来打水洗脸,帮着摆放碗筷。 沐兰饭做得精致,也很注重营养搭配。因大春胃不好,她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煮粥,什么海鲜粥,红豆粥,玉米蛋花粥,肉末蔬菜粥,山药红薯粥,红枣枸杞粥,热乎乎地喝上一碗,十分地滋补。 做粗活儿的人消耗大,光喝粥是不行的。她做面食原本不是十分在行,留心学得一阵子,也能翻出不少花样儿来,今日锅贴儿,明日蒸饼,后日烧麦。要么将馒头切片,蘸上蛋液煎一煎;要么把吃剩的面烙饼剖开两半儿,夹上腊肉、煎蛋、黄瓜和生菜…… 饭食端上来,红红绿绿的,瞧着就有食欲。 秀姑既舍不得用东西,也没有沐兰那份儿巧思和耐心,煮一锅白米粥,扔几个鸡蛋进去煮了,热几个馒头,再装两盘咸鱼咸菜,就算是一顿早饭了。 大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 山子却拄着筷子一脸不乐,“俺要吃丑丫头做的饭……” “不许叫丑丫头。”秀姑一声断喝,习惯性地扬起手来要拍他后脑勺,又记起沐兰说过总打后脑勺会变傻子,手在半空中顿一顿,便改了轨迹,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肩头上,“往后叫沐兰,听见没?” 山子吸了一下鼻子,把嘴撅得老高。 秀姑见沐兰用奇怪的眼神儿打量过来,忙挤出一个笑来,捡一只个头儿大的鸡蛋磕在她面前,“沐兰,多吃点儿啊,多吃才能长得快……” 自来就没亲热过,冷不丁想要亲热了,自家都掏不出几句热乎的话儿,只反复叮嘱她多吃。 沐兰现大春自起来就一直避免跟她目光相接,不仅不看她,也不看秀姑。虽不知秀姑在打什么主意,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任秀姑如何示好,只不为所动,脸上一直淡淡的。 吃过早饭,秀姑又抢着收拾了碗筷,见大春担了担子,沐兰挎起篮子,忙推一推坐在桌前打盹儿的山子,“快,跟你爹和沐兰赶集去。” —— 第042章 不好 山子小时候在集上走丢过一回,自那秀姑便拘着他,不叫他往镇上去。 时候一长,他自个儿的心思也淡了,很少主动提及赶集的事儿。 叫秀姑推了一把还有些不情愿,“俺不去,累得慌。” “你才八岁,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走那点子路还嫌累得慌?”秀姑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巴掌,“赶紧的,你莫不是皮松了,想俺收拾你呢?” 山子叫她连推带搡地出了门,拖拖拉拉地跟在大春和沐兰后头。 “帮沐兰提着篮子。”秀姑站在门口喊道。 山子背着她做了个鬼脸,便朝沐兰伸出手去,“给俺。” “不用。”沐兰往旁边避了避,扫了他一眼,见他鼻涕就快过河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汗巾来递给他,“擦擦吧。” 山子眨眼看看她,接过去“哧溜”、“哧溜”地擤了一阵子,又把皱巴巴脏兮兮的巾子递回来。 “你留着用吧。”沐兰将那巾子拿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再要回来。 山子也不客气,往袖子里一塞,便跑到前头去找大春,“爹,你能给俺买个会动的木头狗不?” “买。”大春一口应承下来,又叮嘱道,“你紧紧地跟着俺,可莫再走丢了。还有啊,到了集上莫喊沐兰,叫她生子,记住没?” 山子一一应承下来,大约是有了念想,人也跟着活泛起来。一忽儿跑去踹树,一忽儿跑去撩水,一忽儿又不知从哪儿捉条虫子,擎在手上吓唬沐兰。 沐兰在岛上什么没见过,哪儿会被一只小小的虫子吓到?只管走路不理他。他试了两回,觉得无趣,自去寻了旁的东西玩。 海边四季温差虽较别处小些,可一入冬天气还是迅地变冷了。以前赶集大家都争抢有荫凉的地方,如今又都爱往避风且朝阳的地方去。 大春和二驴子今日来得稍微晚了些,好地方都叫占完了,只能在巷子口的大树下摆开摊子。临近风口,冷风顺着袖子和衣领子往里灌,没一会子就冻个透心儿凉。 大春和二驴子都缩着膀子,两手抄在袖子里,将自个儿团成一团。沐兰虽有大春帮着挡风,可也不顶什么事儿,不时站起来跺跺脚,搓搓手。 只山子多年不曾到集上来,满腔子新鲜劲儿,东瞅瞅西看看,瞧见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就问大春要几个钱买了来。一刻不得闲,生生忙出一脑门的汗。 天一冷,来赶早集的人明显减少,等到日头升起来,人才渐渐多了。可也不似往日那般闲逛挑拣,看一看货色,问一问价钱,差不多买了,便急匆匆地回去了。 大春和二驴子的鱼卖得不算快,可也不算慢,一直没断了主顾。沐兰篮子里的玩意儿却卖不动,眼见到了中午,只卖出去一条贝壳手串和两支穿珠的小花钗,一共得了十个铜板。 大春瞧着她眉头越皱越紧,心里也替她着急。自来不会招揽生意的人,瞧见有妇人经过,竟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买花儿不?便宜呢。” 有的理也不理,径直走过去;有的扭头一看,见他一个卖鱼的喊卖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人家一笑他就红了脸,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沐兰不想枉费了他这一番心意,便提着篮子跑上前去,又陪笑脸又说好话儿,倒也卖出去好几样儿。如是几回,她也得了启,索性挎起篮子在街上来回走动,瞧见打扮齐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问得一声,瞧见年纪不大的小伙儿大汉也问得一声。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见她一张小脸儿黄黄瘦瘦的,大冷天儿地还要出来卖东西,心往往就软了,挑了一样儿又挑一样儿;小伙儿大汉因她笑得喜人,嘴巴又甜,也不吝花上三五个铜板,买个一两样儿送给心上人或者孩儿他娘。 东西卖得快了,人一动身上也热乎起来,当真一举两得。 山子起初还觉得好玩,跟着她跑来跑去。跑个几回就腻烦了,只管去缠磨大春,要了钱买那好吃好玩儿的。 农家管冬日叫冬闲,因不用下地干活儿,消耗得少,收完庄稼就改成一日两顿饭。渔村虽跟农家不同,入冬之后也遵循了这规矩。是以大春和二驴子都没带干粮,只等卖完了鱼回家去吃。 他们体格健壮扛得住,山子杂七杂八地填了满满一肚子,自然也是不饿的。沐兰上辈子就习惯了一日三餐,在岛上日子过得再艰苦也没少吃过一顿饭,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受得住?一到晌午肚子便咕咕噜噜地叫个不停,胃肠跟抽筋一样地疼。 往筐子里瞅一瞅,二驴子还剩半筐鱼,大春还剩多半筐,再有一半个时辰卖不完。她不想亏待自个儿的肚子,也不好跟大春说她饿了,免得他又要抢着花钱。 “大春叔,我这还剩十几样儿东西,我往那边儿走一走,看能卖掉不。”她随口扯了个慌。 大春不疑有他,抬头叮嘱一句,“那你莫走太远了啊!” 沐兰应一声好,挎着篮子慢慢地往跟这条巷子相连的南北街上去。走得稍远一些,瞧见一个担着担子卖驴肉火烧的,便叫他买了一个。 一气儿吃完了,觉得味道着实不错,个头够大,皮子劲道,馅足多汁。价钱也公道,跟荷叶饼一样的价钱,五文钱一个。便又拿出十五个钱儿买了三个,准备带回去给大春、二驴子和山子尝一尝。 拿干荷叶细细包好了,放在篮子里,正准备往回走,便瞧见一个四十多岁、衣着齐整的妇人站在另一条巷子口朝她招手,瞧着十分面熟。 仔细辨认了一下,便记起前几日赶集,这妇人曾经跟她买过几样儿做工复杂、价钱较贵的东西,是以她记得很清楚。既是老主顾,也没多想,提着篮子一路小跑地过来了。 到了近前,便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娘,今儿想要点儿什么?我这儿还有……” 说着话一抬眼儿,才现那并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个又窄又暗的死胡同。再看那妇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意识到事情不好,往后一退,就要掉头逃跑。 那妇人动作比她还快,手中的帕子往她脸上那么一扑,一股子若无若无的香味钻进鼻孔,她登时两脚软,眼前的景物迅模糊起来…… —— 第043章 因祸得福 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意识却清醒得很。【ㄨ】 能感觉到那妇人跟拎小鸡一样将她拖进胡同里,胖乎乎的手在她裹住的胸口摸了两把。又往她脸上吐了口唾沫,拿帕子蹭了两下,不无得意地笑道:“早就瞧出是个白嫩嫩的丫头了,老娘我什个时候看走眼过?” “姑……姑姑,她……她不是跟大……大人一道来的……吗?他们要是报……报……报……” “报官?”妇人冷哼一声,“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儿,连衙门口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报的哪门子官?这又不是他们亲生的,一个丫头片子,丢就丢了,哪个会放在心上?” “姑姑怎……怎……” “我当然知道,那要是亲爹,大冷天儿的能叫自家闺女扮成男装到集上来卖东西?卖了东西还能各收各的钱儿?这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儿吗? 再者,说话口音它也不一样。要我说啊,定是家里落魄了,来投奔远房亲戚的。看人眼色过日子,可不得自个儿想法子讨生活吗?” “得……得有十几……几岁了吧?能……能卖……” “你懂什么?这个岁数才正好,调~教个几年就能接客了,一准儿能卖个好价钱。【ㄨ】行了,你莫啰嗦了,赶紧套上,套上。” 一只染带酸臭气味的布袋子自头顶落下来,遮住了那一团模糊的光亮。沐兰心知这是遇见张氏时常挂在嘴上的拍花子了,一颗心立时沉到了谷底。 听那妇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关注她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自以为男装扮得还不错,没想到在有心之人的眼中,竟处处都是破绽。这里民风淳朴,她怎也料想不到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勾当,着实太大意了。 她相信发现她丢了,大春一定会报官。只不过像她这样身份来历都不清不楚的人,官府会不会帮着寻人就很难说了。拍花子既敢光天化日之下掳人,定然是有门路的。即便官府查访,他们也有法子遮掩过去。一旦进了那种地方,叫人看管起来,更是想逃无门…… 脑子里塞满了惊慌而绝望的想法,期间她感觉到自个儿被提起来,又被放下,后背碰到一个硬的平板,发出木头承重时特有的“吱嘎”声,想来是一辆平板车。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身上。东西并不重,许多尖细的棱角透过袋子刺划在肌肤上,能嗅到干草和尘土的味道,她猜想应该是麦秸一类的东西。 这两个人是要将她藏在柴草车里运出去,不能让他们得逞。一定要弄出动静来,哪怕是一点点,只要能够吸引到旁人的注意,就有获救的机会! 她试着喊叫,嗓子依旧跟堵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试着抬动手脚,四肢也依旧跟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绵软无力。 正急得满身大汗,就听“咚”地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紧跟着是一声尖叫,是那妇人因惊恐而变了形的声音,“你是什么……” 那个“人”字刚一出口,便像被扼住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寒风刮过胡同口发出的呜咽声,夹杂摊贩们或高或低的叫卖声。 大约过了数个呼吸的工夫,才又听到“咚”的一声响,比先前那一声要重得多,也沉闷得多。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于她而言是好是坏。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汗,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头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拨开干草,将她从草堆深处挖了出来。又解开袋口,将她抱了出来。动作僵硬又小心,似乎刻意避免跟她过多接触似的,等她后背靠住了什么东西,便迅速地放开了手。 她努力地掀动眼皮,想看一看那人的样貌,可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气,怎样都看不清楚。 那边又传来一连串的声响,好似那人将两个拍花子扔到车上,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干草盖住,然后推起车子,骨碌骨碌地走远了。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进来,扑打着她的脸颊,酸软无力的感觉慢慢褪去,视野也渐渐清明起来,周围的景物一一映入眼帘:凹凸不平的墙体,狭窄一线的天空,成堆的烂菜叶子,废弃的家具…… 她坐在一堆破旧的棉絮里,背后靠着一块黑漆漆的门板,遭到暗算时脱手丢掉的篮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东西一样儿不少。伸手摸一摸,驴肉火烧还带着热乎气儿。 头仍然有些昏沉,她一手提了篮子,一手扶着墙,慢慢地走出胡同。阳光从屋脊树枝的间隙里洒下来,明亮刺眼。街上的人好似一下变多了,熙熙攘攘,来来往往,有闷头走路的,有努力叫卖的,谁也不曾留意到旁边的小胡同里曾经发生过惊险又波折的一幕。 她四下张望,想要搜寻那个救了她的人,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连模样儿都不曾见过,只怕人家站在眼前她也认不出。 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辨别了一下方向,打算马上去跟大春和二驴子他们汇合。才一迈步,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了一声,手快地扶住她,“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声音甚是慈和。 她抬眼,就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眼带关切地望着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皮白净,下巴上蓄着一绺须子,一拃来长,精心修剪过,一根根顺滑油亮。 “没事儿。”她忙站直了身子,对那人歉意地笑一笑,“我走得太急没看路,真是抱歉。” 中年男人随着她的动作放开了手,呵呵地笑起来,“没关系,我适才也没有专心看路,该抱歉的是我。” 说着话儿,往她臂弯里挎着的篮子里瞟了一眼,嘴里惊奇地“咦”了一声,指了一条拿扇贝贝壳做的坠子,“小兄弟,我能瞧一瞧吗?” “可以。”沐兰见他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又见他不像坏人,况且这里人多眼杂,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坏事,便取了那坠子递给他。 那人擎在手上细细赏玩,“这是谁做的?” “我……”沐兰张嘴说了个“我”字,又想起自个儿是男装打扮,立即改了口风,“……姐姐。” “令姐当真心灵手巧。”那人赞得一句,征得沐兰的同意,将篮子里的其他物件儿一一看过,沉吟片刻,又道,“我很欣赏令姐的手艺,不知令姐可有兴趣同在下做笔生意?” —— 第044章 华贵气派 沐兰心头一动,“什么生意?” “不瞒小兄弟说,在下于东街盘下一家铺子,正在整修当中,过一阵子便要开张了。 要做的嘛,自然是珠宝饰、胭脂水粉一类的生意。” 那人大略交代了自家的情况,顿得一顿,又微笑道,“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新铺开张若无一些与众不同之处,只怕很难在众多同行之中站稳脚跟。 是以这些日子,在下一直在寻找能够令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东西,今日瞧见小兄弟篮中之物,颇受启。所以想请令姐多做一些类似的物件儿,以供在下参考,价钱好商量。” 沐兰一直想找一家铺子合作,只苦于没有门路,搭不上这条线。没想到今日大难不死,竟然碰上这等好事,心下当然欢喜。不过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正是戒心最强的时候,光凭陌生人的一张嘴,自是无法全然信赖。 “这个我不好擅自决定,要回去问问姐姐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道。 那人见她小小年纪倒沉得住气,心下高看她一眼,态度也愈和善了,“这是自然,请转告令姐,在下诚心要同她做这笔生意,请她认真考虑在下的提议。 哦,对了,在下姓韩,铺子位于东街‘通元当铺’对面。若是考虑好了,可以到铺子里告知在下,具体事宜,届时再详谈不迟。” 沐兰点一点头,“我会跟姐姐好生转达韩掌柜的意思。” 说得这句,同他打声招呼,正待迈步离开,又想起一件事来,“请问韩掌柜,您都想要些什么式样的东西?能否指引个大致的方向,方便我回去告诉姐姐。 如果她愿意同您做这笔生意,也好做到心中有数,赶制一些样品出来给您过目” “还是小兄弟设想周到。”韩掌柜笑呵呵地摸了一下胡子,略作沉吟,“钗环珠坠,凡能佩于衣饰于颈腕之物,在下都感兴趣,请令姐尽可能每样都做一些好了。” 沐兰点了点头,表示了然,“那么在材料方面,韩掌柜可有什么要求吗?” 韩掌柜摆摆手,“不拘什么,只要样式大致不错,能够做到新颖有趣便可。若是瞧着好,采纳之后,在下自会命手下的匠人更换成贵重的材料。” 沐兰听出来了,这人只想买她的创意。虽然她更倾向于长久的合作,不过眼下她假托旁人,不好提太多的要求。只能等“问过姐姐的意思”,再来跟他协商这方面的事情了。 说定了尽快给他答复,便道别离去。 大春正在卖鱼的摊位上翘张望,瞧见沐兰提着篮子回来了,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等她走到近前,见她脸上抹了两道灰痕,头上还沾着几根麦秸,眉头又皱了起来,“沐……生子,你这么半日跑哪儿去了?” 已经过去的事儿,沐兰不想再说出来让他跟着白白担心,于是避重就轻地笑道:“我饿了,瞧见卖烧饼的,便追上去买了几个。” 说着将篮子里的烧饼拿出来分给他们。 山子吸一吸鼻子,闻见肉味儿,一把抓过去,撕掉荷叶,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二驴子也伸手接了,嘴里“嘿嘿”笑道:“又沾咱生子的光了!” 大春却不接,“俺不饿,你吃吧。” 一面说一面替她摘掉头上麦秸,又拿袖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灰痕。 想到自个儿顶着一张花猫脸,跟人家韩掌柜一本正经地谈了半天生意,沐兰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为了掩饰,忙将那烧饼塞到大春手里,“我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们带的。” “这娃又乱花钱。”大春似有嗔怪地叹了口气,才捧着烧饼慢慢吃起来。 山子三口五口地吃完自家那一个,舔了舔嘴唇,又直勾勾地盯着大春手里那一个,“爹,俺还饿。” 大春将剩下的半个烧饼递给他,见他狼吞虎咽,跟几顿没吃了似的,忙叮嘱道:“慢些吃,莫噎着了。” 山子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吃烧饼的度却丝毫不见减慢。 沐兰离开这阵子,大春和二驴子筐子里的鱼卖得差不多,各自剩了个底儿,吆喝几嗓子“贱卖了”,不一时就卖个精光。两个收了摊子,打算回村去。 沐兰惦记着韩掌柜所说的生意,便叫大春陪她往旺财的铺子走一趟,将剩下的小玩意儿放在布庄寄卖,顺便探查一下韩掌柜即将开张的铺子。 她要做的是正经事儿,大春自是没有不允的。 二驴子见离吃饭的时辰还早,左右回去也无事可做,心想到东街逛逛也好,便说要随他们一道去。 沐兰在街边买了两串糖葫芦,准备给福娃和雪娃当零嘴儿。四人离开西街,抄近路来到东街,走到通元当铺门前,向街对面一望,果真有一家铺子正在整修。 铺面十分开阔,分上下两层。门脸已大致修好,彩绘的廊檐,金漆的门柱,雕刻着繁复的珠宝纹路,端的是华贵气派。只门楣上还空着,尚未悬挂招牌。 透过镶嵌了小块琉璃的窗口,能瞧见一众木工在里面手脚不闲地忙碌着。柜台、货架与隔断都已经做出来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开张了。 看过铺子,沐兰立时安心了不少。那位韩掌柜既有能力开一家规模如此弘大的铺子,眼光定然差不了。她相信别人也没那么闲,随便挑间铺子当幌子,拿她一个小孩子穷开涮。 若真能同韩掌柜做成生意,日后就大可不必为了十文八文的小钱儿算计来算计去了。 越想越兴奋,碰见卖糕果的,便又称了半斤花生芝麻做的酥糖,权当提前庆祝了。卖糖的大叔额外送两块当添头,她顺手给了山子,剩下的叫拿油纸包好了,放进篮子里,打算拿给云翠。 云翠前些日子诊出了喜脉,吃口跟往日大不相同,不喜酸,不喜辣,专爱吃甜的。 那位韩掌柜立在二楼窗口,望着她的身影走远了,才转过身来,朝坐在桌边喝茶的年轻男子笑道:“那位小兄……小妹妹倒是个谨慎之人,能得侯公子如此这般悉心照拂,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被称作侯公子的人慢慢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盅,面上挂着跟这天气不相衬的和煦笑容,“她有无过人之处我并不清楚,我只是给她一个机会而已。她若没有那两把刷子,韩兄也大可不必顾忌我的情面,对她额外关照。” “这是自然。”韩掌柜在他对面坐下来,执壶为他添了一注茶,“在下生意人,无利可图之事是绝计不做的。” —— 第045章 孤注一掷 云翠见到沐兰很高兴,“我刚刚还跟你旺财叔念叨呢,说你今日会不会过来。 这才说完,你就来了。” 她有了身子,又爱甜口儿的东西,腰身粗了一圈,脸庞也圆润了不少。 沐兰怕她血糖高会有危险,曾经劝过她少吃些甜的。她说怀雪娃的时候也这样,一开始爱吃甜的,吃一半个月就改喜欢酸的了,一点儿问题都没,这才放心给她买甜食。 云翠接了酥糖,顺手搁在旁边柜子上,从盖着的笸箩里拿出一双鞋子,“快来试试,我没量过,约莫着做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沐兰没想到她竟给做了鞋子,当真是又惊又喜,忙脱下脚上那双山子穿烂又补起来的鞋子,换上新鞋。 鞋底叠了很多层,纳得结结实实的。缎子做的鞋面,棉花絮得厚厚的,又软又暖。虽是估量着做的,尺寸却是刚刚好,不大也不小。 云翠打量着沐兰脚上的鞋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嘴里笑道:“你喜欢扮男装到处跑,我就先赶着做了一双男娃式样的。改日得闲了,再做一双绣花鞋,给你过年穿。” 沐兰赶忙摆手,“有这一双就够了,你怀着身子呢,可莫再动针线了。” “又不是千金贵妇,哪儿恁多讲究?”云翠满不在乎地笑笑,“左右我也要给人家裁剪衣裳,顺带手的事儿,你就莫操心我了。” 沐兰满心感动,又为自个儿这段日子以来有目的地接近他们感到羞愧,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她不知该如何回报这份纯净质朴的关怀,想着分享一下喜悦也是好的,便将韩掌柜要同她做生意的事情说了。 云翠听完先是紧张起来,问她那位韩掌柜是不是确有其人,担心她年少不谙世事,叫人诓骗了。听她说去铺子那边瞧过了,不像是骗人的,这才安了心。 替她高兴一阵子,又叮嘱道:“到时你莫一个人愣头愣脑地就找上门去,让你旺财叔陪你走一趟。他见识多,脑子转得也快,分得出好赖人,也能帮你抬一抬价钱。” 沐兰眼眶有些热,她说得一句,便点一下头,“嗯,好,我记下了。” 云翠不是絮叨的人,叮嘱了几句,说声“你等着”,便进到里间去,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拿出一本破旧卷边儿的书来,折回来递给她。 沐兰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本线装书,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封皮上模模糊糊地写着“百家姓”三个字。她有些纳闷云翠为何要给她一本识字启蒙的书,伸手一翻,不防里面夹了许多纸片,飘飘洒洒地掉了一地。 她弯腰去捡,才现纸片上都是画着图的,有衣裳,有饰,还有的干脆画了个衣着华丽、满身珠翠的美人儿。 见她眼带询问地看过来,云翠笑着解释:“我以前闲着没事儿,就跑到我爹开的铺子里,看人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饰,那会儿记性也好,回去就画下来。 都不知画来要做什么,只当宝贝一样夹在书里。娘亲和姐姐想要去瞧一瞧,我都舍不得给。” 沐兰还算有些绘画功底的,一张一张地拿起来细看,见笔画稍显稚嫩,却把衣服、饰的细节和人物的神韵系数勾勒出来了,忍不住称赞道:“旺财婶,你画得正经不错呢。” 云翠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气色就不错的脸上愈红扑扑的,“胡乱画的,画几年就不画了,跟你旺财叔成了亲,只顾做裁衣裳做衣裳,都忘到脑后去了。 要不是你说要跟珠宝铺做生意,我只怕还想不起来画过这些东西。你拿去瞧瞧吧,兴许对你有用呢。” 沐兰正愁没有参考的图样,自是求之不得。将纸片小心地夹回书页里,对云翠谢了又谢。 又说得一阵闲话,眼见快到二顿饭的时辰,便跟大春、二驴子和山子一道告辞。福娃和雪娃一边儿一个扯着她的衣角,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细声细气地喊她姐姐。 旺财和云翠从来没教过他们叫哥哥还是姐姐,她也只在过来试做好的新衣裳时换过一回女装,这两个聪明的孩子便记住了,一直喊她姐姐。 沐兰蹲下身来,将两个揽在臂弯里用力地抱一抱,“姐姐改日再来陪你们玩儿,你们要乖乖的。” 云翠过来牵他们的手,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沐兰。 再次经过那家铺子,沐兰一抬眼,现韩掌柜正立在门口朝她点头微笑,便摆了摆手,回礼致意。 回到笊篱村,秀姑已经把饭做好了。蒸了一条鱼,杀了一只鸡,拿芋头炖出整整一盆,还烧了豆腐,炒了一道白菜。再摆上几碟子咸鱼和咸菜,满满登登的一桌子,可比早饭像样多了。 山子欢呼一声扑过去,拽下一条鸡腿就要啃。 秀姑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洗手去,瞧你那爪子黑乎乎,也不怕叫沐兰笑话。” 自打来了这儿,沐兰就没见山子的手白过,已经习以为常了,哪儿有闲心去笑话他?冲秀姑笑一笑,便进了屋,将云翠给她的图样拿出来,压在枕头底下。 山子在集上吃得肚儿圆,啃完一条鸡腿就吃不下了,又急着去跟他的小伙伴们炫耀那只会动的木头狗,骨头一扔便跑出门去。 沐兰肚子也不太饿,可想一想这顿过后还有半下午外加一个晚上,不吃怕是熬不下来,便强撑着吃了半碗饭。 大春早就饿坏了,只闷头往嘴里扒饭,一气儿吃完三大碗,才打着饱嗝撂了筷子。 吃过饭秀姑又抢着洗了碗筷,连鸡鸭也早早儿地喂过了,一个劲儿地催促沐兰回房歇着。 沐兰有事情要做,也不跟她争,回到房里细细翻看云翠给她的图样,得了启,便拿纸笔赶紧画下来。 秀姑一心要哄住她,叫她心甘情愿地给山子当媳妇儿,对她可谓是百般示好。她虽不为所动,可也因此多出许多空闲,得以专心思考,认真画图。 如此这般,没几日图样便攒了一摞,要用什么材料,用多少材料,做得一件儿需要花多少本钱,也都心中有数了。于是将之前存下的钱全部拿出来,买了珠子、彩线和纱绸,准备孤注一掷地大干一场。 旁的材料都有了,贝壳石头还缺一些,她跟秀姑打声招呼,提了篮子要往海边儿去。 秀姑忙将山子拎过来,推到沐兰身边儿,“你们两个一道去,叫山子帮着你些。” 沐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等出了门,回头看一眼不情不愿跟在后头的山子,“你娘这几日是怎的了?” 山子不笨,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把嘴咧一咧,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说要叫你给俺当媳妇儿哩!” —— 第046章 月亮 沐兰一口气儿没喘匀,叫风呛得咳嗽起来,“这话……咳咳……你娘跟你说的?” “没跟俺说。 ﹤”山子拿袖子抹了一下鼻涕,红着脸儿不敢看她,“俺夜里睡醒一觉,听俺娘对俺爹说的。” 他以前单独住一屋,沐兰来了,便将屋子让出来,跟大春和秀姑住在一屋。两个大人当他睡着了,说话没个顾忌,不料想全叫他听了去。 他虽还没开窍,却知道娶媳妇儿是个难为情的事儿。跟他一道玩儿的那些个皮小子,见到哪个男娃跟女娃走得近,定要拍着巴掌笑话人家不知羞,小小年纪就想媳妇儿了,他以前也没少跟着起哄。 正是肚里存不住话儿的年纪,因怕叫小伙伴儿们笑话,竟生生憋住了谁也没说。 对沐兰又不一样,沐兰本就是他家的人,他也喜欢吃沐兰做的饭,打心眼儿里觉得沐兰当他媳妇儿错不了。是以沐兰一问,便照实说了。 自打沐兰卖小玩意儿攒下几个钱儿,秀姑就没一日不算计的。先是“白眼儿狼”,“忘恩负义”,指桑骂槐地说个没完,后又哭穷,今儿说吃不起米了,明儿说买不起油了…… 沐兰原打算将大春给她买彩线珠子的钱还了,被她念叨得不耐烦,索性也不还了。任她旁敲侧击,明示暗示,一个大子儿都不往外拿。 这几日~她突然转变态度,还当她改换策略了。时不时推了山子出来,是拿他当眼线呢。怎也没想到,她不打钱的主意了,竟直接打起人的主意来。 沐兰吃惊过之后,又忍不住好笑。秀姑肚肠里那几道弯儿,不必问山子,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秀姑瞧中的无非是两点儿:一是她背后那个“富贵荣华的娘家”,二是她够勤快,主意大,心眼儿又活,不靠娘家接济也能赚钱养家。 无论她将来能不能找到家人,将她笼到自家门下都是稳赚不赔的。说穿了,连她这个人都是王家的了,那她的钱还能跑得了? 这个算盘当真是打得又精又响! 山子在后头瞧见她肩头直抖,还当自个儿说错了话儿,将她惹哭了,紧跑两步追上来,探头一看,却见她笑得不能自已。虽不懂她笑什么,可看她的模样儿,分明不是因为要给他当媳妇儿而欢喜,不知怎的就有些恼怒,“你笑个啥?” “没什么。”沐兰拿手指抹去眼角溅出的泪花,慢慢地收住笑。再看一眼气呼呼瞪着她的山子,又有些忍俊不禁。 且不说她没有嫁人的计划,就算将来有,她一个芯子里几十岁的人,也没兴趣一天到晚地哄着一个流鼻涕的小丈夫玩。不过这话她不打算说出来,就让秀姑自以为得计地做一阵子好梦吧,她也能过几天清闲的好日子。 退潮有些时候了,赶海的人早就散了,海滩上冷冷清清的。打眼望去,只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弯着腰,专注地捡着什么。 这女孩子沐兰见过几回,她有一个很好记的名字,叫月亮。人也长得跟月亮一样美丽,圆圆的脸盘,清澈明净的大眼睛。头上包着帕子,一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上,辫梢绑着彩色的头绳,随风飘啊飘的,使得她成为这冬日里灰暗冷寂的海滩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沐兰在村里一向是与人为善的,到了近前,便笑着跟她打招呼,“嘿,月亮,在捡什么?” 月亮想是没有察觉有人到来,听见她的声音才惊讶地抬起头来。眨着眼儿盯视她片刻,小脸儿忽地沉了下去,鼻子里冷哼一声,提起篮子掉头就走。 沐兰怔住,想不出自个儿什么时候得罪过她,便扭头去问山子,“她这是怎的了?” 山子两手抄在袖子里,缩着肩膀,将鼻子吸一吸,“以前村儿里人都夸她长得好看,你来了,都说你比她好看,眼气呗。” 沐兰无奈地摸了摸脸,心说她可从来没觉得自个儿比月亮长得好看。正要将这事儿抛开去,忽地瞥见月亮腰间挂着的络子被风高高地吹起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将篮子抛给山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月亮,等一等。” 叫她抓住了手腕,月亮厌恶地皱起眉头,“做啥?” “你这个……这个……”沐兰手指着她腰间的络子,激动得结巴起来,“在哪儿买的?” 月亮用力甩开她,拿手按住络子,像是要防着她抢一样,“俺自个儿打的,你想怎的?” 语气十分不善。 “你自个儿打的?”沐兰惊喜不已,自顾自地提起她腰间的络子细看。 那不是单独打成的某一个结子,而是一长串,有贝壳状的,有海星状的,有小鱼状的,有海螺状的,甚至有海马,章鱼,乌龟…… 一个个只有指甲那般大小,却精致绝伦,活灵活现,妙不可言。 “月亮,你真是太厉害了。”她越看越惊叹,一把抓住月亮的胳膊,急切地道,“你教教我,教教我好不好?” “哈?”月亮大概没料到她是这般厚脸皮的人,一时愣住,表情颇有些无措。 沐兰却顾不得那许多了,一心只想学会这结子的打法儿,不由分说,拖了月亮就走,“走,到我那儿去。” 月亮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强势的人,迷迷瞪瞪地叫她拖着走出老远,才缓过神儿来,“俺不去,你松手。” “不松。”沐兰死死地拽着她,嘴里还不住地央求着,“你就跟我走一趟嘛,我不会吃人的啦。” 她手劲儿奇大,月亮挣脱不能,一路吵嚷着叫她拖走了。 山子愣了半晌,忙提着篮子追上去,“哎,你们等等俺呐……” 秀姑正在院子里翻晒白菜,瞧见沐兰跟月亮拉拉扯扯地进门来,挤出一个匆促的笑脸儿来,“沐兰,怎的刚去就回来了?你和月亮这是……” 沐兰没有心思跟她解释,对她草草地点了一下头,拉着月亮进了屋。二话不说,将之前画的图一股脑儿地塞给月亮。 月亮生沐兰的气,不耐烦地翻了两页,一下子看住了,再挪不开眼去。 “这……都是你画的?”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图,语气中满满都是惊奇。 —— 第047章 生意伙伴 渔村里的人把打渔当成世世代代的营生,鲜少有像旺财那样往外奔又转了行的。 村里不是没有瞧着读书人眼热的,将自家的男娃送到镇上的学堂去,指望他好好读书,将来能有大出息。便是不能为官做宰,身上有了功名也能免些税钱儿不是? 男娃们都是在海边儿野惯了的,将他们关在学堂里一坐一天,比挨一顿棍子还难受。有上个半日就逃学的,也有咬牙捱上十天半月,实在捱不住,叫家里给退了学的。 偶尔也有一两个读书的材料,只笔墨纸砚和书本太金贵,加上束脩,上一个月学堂花的钱儿,足够一家人吃半年的粮食了。不等娃娃读书读腻烦,家里倒先心疼起银子来,识几个字儿,会算个数,便赶紧叫退了学。否则十年八年地念下来,非得把家里给念穷了不可。 村里有几个识字的,却没一个动纸动笔的,因为平日里实在很少有需要写字的时候。官府来收税,也只叫村里挑选出来的那几个有声望的人画押盖手印。 沐兰被捞上的来时候随身带着一包值钱的物件儿,只有大春一家子知道。秀姑怕别个尤其是杏花知道,将这事儿瞒得死死的,是以旁人都不晓得她出自“富贵人家”。 她也从来没有提过自个儿识字,像这样一下子拿出厚厚的一摞纸,上头又画着画又写着字,先就给人一种不同凡响的感觉。更何况她画的那些个图样又精致又新鲜,着实叫月亮震撼了一把。 沐兰并不是一个轻率的人,可打第一眼瞧见那结子起,就将月亮当成知己了。不止将图样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她,连韩掌柜的要同自个儿做生意的事儿也一并告诉了她。 “还有这等好事儿?”月亮先是吃惊,随即钦佩不已,“你可真有能耐,自个儿赶集卖东西不说,连那大铺子的掌柜都找你做买卖。” 沐兰拉住她的手,“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俺?!”月亮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很快又摆手,“不成不成,俺只会打结子,俺不成。” 送上门的好事儿都不要,这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姑娘。 沐兰叫她逗笑了,“你要是不会打结子,我还不找你呢。” 拉了她到炕上坐下,细细给她说,“……我还有好多想法没画在纸上,要是能学会你的结子,我就能多做许多东西了。 我仔细想了一下,这结子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会的,匆匆忙忙地学会了,也不如你打得精细。韩掌柜还在等我答复,我也没那许多工夫浪费,不如就让你跟我一道做。 要是韩掌柜能相中咱们做的东西,去掉本钱,净赚的钱儿咱们四六开,你四我六,这你应该没意见吧?” 这本就是沐兰揽来的买卖,日后要往镇上跑腿儿的也是她,莫说多得两成,便是多得三成五成也是天经地义的。月亮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只是有些担心,“那要是相不中呢?” “相不中我就直接拿到集上去卖,我之前都已经卖过好些了,不怕卖不掉。卖得了钱儿,咱们还是四六分。”沐兰心中早有成算,一气儿跟她说完了,在她胳膊上拍一下,“怎样,干不干?” “干。”月亮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她之前打了结子,也曾拿给走街串巷的货郎,换个头花戴,饶几块糖吃,可从来没想过拿它来赚钱。再没成想沐兰强拉硬拽地将她拐了来,竟送给她一个天大的便宜。 一时欢喜,一时又有些不敢相信,“村儿里会打结子的女娃多着哩,你为啥单单找上俺了?俺之前跟你连话儿都没说过,在海边儿还对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来着……” “咱们以前是没交情,从现在开始可不就有了?”沐兰笑吟吟地望着她,“你放心,我既找了你,就不会再找旁人了。 你要是怕我诓骗你,我可以给你写契书,咱们找个识字儿的当中人,一块儿画押按上手印。日后无论是你反悔了,还是我反悔了,契书就是凭据,拿到官府去,官老爷也给管的。” “不用不用。”月亮忙忙摆手,“俺不是信不过你,俺就是……就是……” “好事儿来得太突然,心里不踏实?”沐兰替她把话儿说完。 月亮重重地头,“对,就是这样,跟做梦一样。” 沐兰“扑哧”一声笑了,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拧了一把,“不是做梦,你就踏实了吧。这买卖要是能长长远远地做下去,你自个儿攒钱办嫁妆都不成问题。” “真个?”月亮脱口问得一句,旋即红透了一张脸,难得扭捏起来,“啥嫁妆不嫁妆的?净瞎说。俺没恁贪心,能得几个零花钱儿就知足了。” 沐兰同她打趣几句,又正起神色来叮嘱道:“这件事儿我暂时还不想声张,你莫要告诉别个,只咱们两个知道就成了。” “嗯,俺知道,俺谁都不告诉。”月亮一口应承下来。 两个商议定了,沐兰便迫不及待地同她研究起来,“你这个结子能打得大一些,中间留出来穿个珠子,或者嵌个贝壳什么的吗?” “能,就是麻烦些。” “那这个能打成双结或者三结,一个一个像这样叠起来吗?” “这个倒不难,俺打过的。” “像这样呢,许多个连起来,组成一个环,或者某个特定的花色?” “应该能,俺试试。” …… 两个躲在屋子里琢磨了半日,又琢磨出许多个图样来。沐兰分了月亮一些彩线珠子,叫她先做几个练练手。约好明天什么时辰再见,便送了她出门。 秀姑见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按捺不住好奇,趁吃饭的空儿跟沐兰打听,“你和月亮嘀嘀咕咕地做啥呢?” “我想跟她学做鞋,叫她教我呢。”沐兰面不改色地撒谎道,瞥她一眼,又补上一句,“不能总叫旺财婶给做鞋穿不是?” 秀姑笑容一滞,表情便有些讪讪的,“俺一直想给你做来着,只一天到晚地忙,没得着空儿,倒叫她抢了先……” 沐兰笑一笑,并不接话,细嚼慢咽地吃完了饭,便寻了大春打听,“大春叔,村里有哪个木匠活儿做得好?” —— 第048章 海子 渔村家家户户都有船,每出一回海都要检修一番,是以渔村的男人或多或少都会些木工的活儿。 可要论哪个做得好,当数海子。 海子刚出生没多久就叫爹娘遗弃了,被村里的孀妇孔大娘捡了回去。因是赶海的时候捡到的,就取名叫海子。 海子被遗弃的时候在海边冻了很久,之后又连着了几天几夜的高烧,自此留下了病根。人生得眉清目秀,四肢也是健全的,只脑子有些慢。 海子打小就喜欢做木工活儿,谁家装门窗打家具,他都要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看得多了便自家动手做起来。也没有人认真教过他,他闷不吭声地就学了一手的好本事。 他只爱做木工,对旁的一概提不起兴趣,自是不会跟着村里的人出海打渔去。只凭孔大娘赶海捡些东西换几个钱儿,日子过得比别家要清苦得多。 村里的人怜恤他们母子两个,只要家里有木工活儿,都喊了海子去做,然后多给他些钱儿当酬劳。 海子脑子慢,手脚却比哪个都麻利。不管到哪家做工,都做得又快又好。外村也有来请他过去做活儿的,可惜他认生,任凭别个怎样哄劝,就是不肯离开村子。 沐兰在海边儿见他几回,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孔大娘身后,眼睛一直垂着,从来不看人,也从来不说话。是一个十分安静,存在感低到不能再低的人。 听大春说了海子的情况,她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去找海子。 一来她是半路进村的,又没跟孔家打过交道,对海子来说只是陌生人一枚,海子未必肯接她的活儿;二来她的钱都拿去买珠子彩线了,这样两手空空地找上门去,不免有种占人家孤儿寡母便宜的嫌疑。 她也问过大春,除去海子,还有哪个木工活儿做得比较好。大春倒是说了几个,可都是做粗活儿的,稍微精致一些的便做不来。 她思量了半日,还是拿着图纸往孔家来了。 孔大娘吃过饭照例提着篮子往海边儿去,只海子一个在家,坐在窗下的太阳地儿里,一手握着一块木头,一手执了一把刻刀,认真地雕着什么,连有人推门进来都不曾察觉。 沐兰放慢脚步走到近前,见他手里那块木头正以可观的度演变着形状。每一刀都毫不迟疑,每一刀都精准无比,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一只伏卧在竹节上的蝉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了眼前。 鼓凸的眼睛,须状的触角,细长的口器,紧紧抓握着竹节的长足,薄薄欲张的膜翅,无不逼真生动,散着勾魂摄魄的感染力。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仿佛一错眼珠,它就会鸣声大作,振翅飞走一样。 海子刻完最后一刀,细细地吹去木屑,将那只蝉托在手上,对着阳光认真观看。 沐兰这才现,他浓长细密的睫毛下有一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里正流淌着快乐的笑意,如染着阳光的清泉,明亮,静好,任谁都不忍亵渎。 他似乎对自个儿的作品很满意,静静地观赏片刻,便顺手摆在窗台上。那里已经摆放了好几件作品,有奋蹄奔驰的骏马,有怀抱如意的卧佛,还有一个骑牛吹笛的小童…… 每一件都精致绝伦,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他摆好了竹蝉,又从旁边的筐里摸起一块木头,看样是准备雕刻下一件作品了。 沐兰唯恐他一旦沉浸其中,再不好打扰,忙出声道:“海子叔,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住在山子家,就是大春叔从海里捞回来的那个女娃娃……” “沐兰。”海子忽地开了口,“你叫沐兰。” 说话的声音很慢,却极有条理。大概是很少说话的关系,嗓音有些低沉暗哑。 沐兰没想到他居然叫得出她的名字,不由大喜过望,“对对对,我是沐兰。海子叔,原来你认得我啊?” 海子垂着眼睛不看她,也不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手里的木头和刻刀,好似在琢磨接下来要雕个什么。 沐兰忖着跟他打交道最好不要虚来虚去那一套,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赶忙将图纸拿出来,正对着他递过去,“海子叔,我想请你帮我做几样东西。” 图纸挡住了木头和刻刀,海子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皱,慢慢地抬起眼睫,目光甫一落在纸上,便凝住了。 沐兰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有些忐忑地道:“那个,我听大春叔说村里就数海子叔木工活儿做得最好,所以……” 海子不说话也不动,连睫毛都是静止的。 沐兰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他这副模样儿,怕是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叹了口气,正要将图纸收回来,手才一动,就叫他一把抓住了。 “海子叔?”她吃惊地叫了一声。 海子用拿刻刀的那一只手捏住图纸的边缘,眼睛片刻也不曾离开过上头的图样,仿佛要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沐兰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动,索性引着他慢慢地往下放,将图纸搁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松了手,“海子叔,那我就先把图放在你这儿了,过两再过来看看……” 他若给做了,自然是最好;他若不给做,也只能另外想法子了。 至于酬劳的问题,跟他说怕是说不清的,有必要时再寻了孔大娘说吧。 她看一眼静静躺在海子膝上的图纸,再看一眼窗台上摆着的作品,心里既希望,又不敢过于希望。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孔家的院子。 在她离开足有半个时辰之后,那个像雕塑一样静默了许久的人突然跳了起来,图纸、刻刀和木头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散落在地。他却全然不顾,直奔储存木头的仓房,两手并用,飞快地翻找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沐兰刚起了身,就听到有人在外头喊她的名字,“沐兰呐,沐兰在家不?” 她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是哪个。赶忙穿好衣裳出门来,借着晨曦的微光望去,就见孔大娘和海子双双立在矮墙之外。 她大吃一惊,马上跑过来开了门,“孔大娘,海子叔,你们这是……” 不等孔大娘开口,海子便跨上一步,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咚”地一声塞进她怀里。 —— 第049章 憧憬 孔大娘见沐兰接了东西犹自怔怔的,忙出声催促道:“沐兰呐,你快打开瞧瞧。 这孩子昨儿晚上忙活了半宿,做得了就要给你送来。我说半夜三更的,你一准儿睡下了,好说歹说的才把他给劝住了。 他抱着那东西一晚上没合眼,坐在窗户那儿眼巴巴地瞅着,这不刚瞧见天儿要放亮了,就赶紧过来了!” 她说话儿的工夫,沐兰已经将包袱解开了,露出一个一尺多长半尺多宽的木头盒子。 盒盖是立体双面雕的,两个长发鱼身的女子头尾相逐而游,窈窕的身体圆润地弯曲着,彼此扇状的尾巴与彼此飘飞的长发相接,形成一个镂空的圆环。将盒盖打开立起,从另一面看也是同样的图案。 盒子分三层,第一层排列着三个贝壳状的坑孔,两小一大,成“品”字形排列。第二第三层是可以抽拉的屉层,又分成若干大小不一的格子。 说实话,在去孔家之前,沐兰还曾担心海子看不懂她画的图,做不出她想要的效果。现在看来,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该雕刻的图案,该留白的部分,无一不是按照图纸上的要求做的。 不,应该说比图纸上画的更细致,更完美,不仅透彻地理解了她的想法,连构图比例都做过精准地调整,可以说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此时此刻,她心里有多惊叹,就有多惭愧。 她一个陌生人,仅凭同村而居了几个月的微末情分,冒冒然地找上门去拜托人家帮她做活儿,连一丁点儿的好处都不曾许过,就叫人家母子两个辛苦了整整一晚,甚至冒着寒风送货上门。 她为此羞愧,更为自个儿就像之前最讨厌的那些世俗狭隘的人一般,因为一点子瑕不掩瑜的缺陷看轻了海子而无地自容。 她抱着那重逾千斤的盒子,嘴巴张了又张,才讷讷地挤出一句话儿,“我会给酬劳的……” “哎哟,一个村儿住着,说这话儿可不见外了?”孔大娘打断她的话头,又催促道,“你快说说做得好不好,咱海子等着哩。” 沐兰这才发现海子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手上的盒子,嘴角抿得紧紧的,两只手也握成了拳头,一副紧张又期待的样子。她再度为自个儿的疏忽懊恼,忙朝海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海子叔,你做得真好,比我画的图要好十倍,不,好一百倍!” 这话十成的真心,不带一丝敷衍。 海子听得出来,睫毛颤一颤,挪开目光,嘴角微微翘起来,拳头也松开了。 “娘,回家。”连低沉暗哑的声音都染上一丝欢快。 “哎,好,咱回家。”孔大娘慈爱地挽住他的手,冲沐兰点一点头,迈步便走。 沐兰追上两步,“孔大娘,海子叔,我会给酬劳的。不过我眼下没钱,过几日一定给……” “你一个娃娃家哪儿来的钱?”孔大娘朝她摆了一下手,连声地道,“不用啦,不用啦,只要咱海子高兴,比啥不强?” 说着伸手替海子紧了紧领口,母子二人慢慢相携而去。 看到这幅画面,沐兰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发热。一直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土坡下面,才转身回屋。 秀姑和大春听见动静,也都跟着起来了。秀姑问她孔家母子过来做什么,她不愿多讲,只含糊其辞地说拜托海子做了样东西,便抱了包袱进屋去。 欠了孔家母子这样大一个人情,她心里总觉过意不去,便跟大春说好,这几日不跟着出海,也不到镇上赶集去。要一心一意将东西做好,尽快拿给韩掌柜,将这笔买卖定下来。 大春自是依着她的,二驴子却担心她不跟去,两家的鱼又要难卖了,一个劲儿地追问她为什么不到镇上去了。 秀姑也因她整日跟月亮两个闷在屋子里嘀嘀咕咕,满心不快。一面惦记着给山子当媳妇儿那一回子事儿,强撑着没有拉下脸儿;一面又怕天长日久的,养成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毛病,日后不好压制,时不时就要自以为委婉地敲打她几句。 沐兰没有闲暇跟她斗这小心眼儿,要么装作听不懂,要么就避到月亮家。两个人白日一刻不得闲,晚上躺在被窝里都想着那些花样儿,一连赶了五日,做得许多东西。 挑挑拣拣,最后拣出二十来样儿最为满意的,分门别类地摆在海子给做的盒子里。拿包袱皮细细地裹好了,放进沐兰惯常提着的篮子里,明日一大早便要拿给韩掌柜过目。 月亮很激动,抓住沐兰的胳膊,指甲都掐到肉里去,“沐兰,你说要是那个韩掌柜全都看中了,能给咱多少钱儿呢?” 沐兰叫她掐疼了,在她手上拍了一下,等她松开了手,才又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尽量往高里要,定不叫咱们白忙活这一场就是了。” 月亮嘻嘻地笑了一回,靠在沐兰身上发起梦来,“等挣了钱儿,俺就给俺娘和俺嫂子一人做个缎面儿的袄子,过年的时候穿;给俺爹和俺哥一人做个翻毛的帽子,出海的时候戴;给俺小侄子打个银锁头,要带铃铛的,挂在脖子上叮铃铃响的那种……” “那你呢?你自个儿就没想要的东西吗?”沐兰歪头问她。 “有啊。”月亮拿手比划了一个圆圆的形状,“俺想要一盒香粉,里头有七样色儿的。对了,二道爷家的珊瑚姐你听说过吧?” 二道爷沐兰自然是知道,便是笊篱村渔民们的打头人。珊瑚是二道爷的大女儿,名字她听过几回,只没见过人。 月亮见她点头,接着说下去,“她嫁到镇上去了,过八月十五回娘家送礼,就给她妹妹珍珠带了一盒那样的香粉。珍珠美得冒泡,满村子显摆。 俺也跟她要了一点儿擦了,香喷喷的可好闻,还带着果子味儿呢。” 沐兰原想说“年纪轻轻的擦什么粉”,瞧见她提到那香粉的味道时两眼晶亮晶亮的,便将这话儿吞了回去。 月亮跟她憧憬了半日,眼见天儿都要黑了,这才告辞回家,走时还不忘叮嘱她,“明儿俺早早儿地起来,你路过俺家门口就喊一嗓子,俺出来送你。” 沐兰含笑应了,“知道了,到时候一准儿喊你,你就放心吧。” —— 第050章 会面 沐兰的心情也是激动的,躺在炕上将明日跟韩掌柜见面的情形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到时该说什么话儿,该怎样抬价,如果韩掌柜不同意跟她做长久的买卖,她又该如何应对…… 将这些悉数想了一遍,翻来覆去好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五更刚过,便早早儿地起来了。煮一锅粳米蛋花粥,拿白菜、木耳和粉条作馅,煎两锅锅贴。拿芝麻油拌一碟小咸菜,再夹一条咸鱼。 秀姑起来,见粥饭都做得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还当敲打起了作用,这几日积攒的不快立时散了大半,高门亮嗓地吆喝大春和山子起来吃饭。 大春和山子许久没吃沐兰做的饭,风卷残云地干掉一大半的粥和锅贴。秀姑想骂又怕得罪了沐兰,只一个劲儿地拿眼儿瞪他们。 吃过早饭,沐兰将收拾的活儿交给秀姑,挎上篮子同大春一道出了门。路过月亮家门口依着约定喊一声,月亮立时跑了出来,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给她。 “我吃过饭了。”沐兰推让不肯要。 “拿着,到集上饿了再吃。”月亮强塞了给她,瞅着大春走远了些,便压低了声音飞快地道,“你谈妥了买卖快些回来,莫让俺惦记着。” 沐兰笑着点了点头,“你也莫太惦记了,二顿饭之前我一准儿回来。” 月亮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俺原想跟你一道去的,俺娘说啥也不让。啰啰嗦嗦跟念经一样,说啥女娃娃家大了不能抛头露面了,叫人瞧了去往后不好嫁人了,烦也烦死了。” “你娘是为你好,你安心跟家等着吧,我一回村儿就来找你。”沐兰安抚了她几句,同她道了别,小跑着追上大春。 到村西头照例喊上二驴子,三人一道往镇上来。 走到半道上,二驴子才发现山子不在,“咦,山子今儿没跟来?” 大春咧咧嘴儿,哈出一口白气来,“他娘不让来了,说他帮不上忙净添乱。” 二驴子一听就明白是怎一回事了,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怕是嫌带着他花钱儿多吧?” 孩子喜欢吃的玩的那些个东西倒不贵,俱是一文两文的,瞧着不起眼,可架不住他总要总买。一趟集赶下来,没个二三十文打不住。秀姑精细,平日里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儿来花,这样糟践法儿可不心疼吗? 大春倒不觉心疼,男人家在外头拼死拼活地挣钱儿,不就是为了给婆娘孩子花的吗?他家的日子虽跟大富大贵差着十万八千里,可二三十文总还花得起。只不爱跟秀姑打口舌官司,否则天长日久地吵吵,日子还得过不得过? 于沐兰而言,山子不来倒是一桩好事。虽然秀姑的本意是让山子跟她多亲近,可赶一趟集回去,少不得要跟他打听集上的事儿,说白了他就是个眼线。 今日的生意若是谈妥了,必要跟韩掌柜常来常往,叫秀姑知道了又免不了一番是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她连大春都一道瞒着了。 到了集上先不急着往韩掌柜的铺子里去,陪大春和二驴子卖一阵子鱼,眼见天光大亮,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才跟大春打了声招呼,往徐记布庄而来。 她牢记上回差点儿被拐的教训,不敢穿小巷抄近路,专挑人多敞亮的地方走,一口气儿奔到布庄。 旺财和云翠已经开张做生意了,一个在前头清扫打理,一个在后头点着裁缝的订单。福娃和雪娃两个穿得厚厚的,在院子里你追我逐地嬉闹着。瞧见她进来,嘴里喊着“姐姐”,双双扑过来。 沐兰这回来得急,没给他们买零嘴儿,跟他们约好下回补上,便进了里屋,将东西拿出来给旺财和云翠看一回。 云翠摸摸这个,瞧瞧那个,各个爱不释手,“你可真是花了巧心思了,式样可比珠宝铺子里的新鲜多了。” “只材料不够金贵,不然这一盒子少说也能卖个千八百两。”旺财惋惜地咂了咂嘴,问过沐兰的想法,便伸手替她提了篮子,“走吧,叔帮你谈去,定不叫你吃了亏。” 过得这些日子,韩掌柜的铺子已经整修停妥,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货架还是空的,像是要等到开张之前才摆货上架。 瞧见沐兰和旺财结伴而来,守门的伙计很热情地迎上来,询问他们有什么事,说铺子过几日才开张,丝毫没有因为他们衣着普通露出轻视怠慢之意。 因为这伙计的态度,沐兰又在心里给韩掌柜加了几分。一个商人,不管做什么生意,生意做大还是做小,能将手下的伙计调~教得规矩知礼,就算得是一个好商人。 她直说是来跟韩掌柜做生意的,那伙计脸上也不曾露出半分惊讶之色,“敢问二位尊名贵姓?小的这便去禀报我们掌柜的。” 沐兰之前并未给韩掌柜通报过名姓,说出来他也未必知道,于是告诉那伙计,“……就说之前跟他有过约定的‘小兄弟’前来给他答复了,他想必就知道我是谁了。” 伙计道一声“稍候”,转身进了门,三五口茶的工夫便折了回来,将两人恭敬地请进去,“我们掌柜的在二楼恭候两位,请随小的来。” 沐兰和旺财点一点头,跟在那伙计身后进了门,穿堂过室,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是一排雅间,想是用来接待贵客、商谈大宗生意的地方。正对楼梯口的一间房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地立在门口,不是韩掌柜又是哪个? “小兄弟可算是来了。”一打照面,韩掌柜就先抱拳施礼,“在下还当失去与贵姐弟谈生意的一番荣幸了呢。” 沐兰朝他微微躬了下~身,“又要定图样,又要动手做,着实耗费了不少时日,让韩掌柜久等了。” “无妨,无妨,在下相信值得一等。”韩掌柜寒暄几句,将目光投向旺财,“这位是……” 不等沐兰开口,旺财便拱手自我介绍道:“敝人徐旺财,在后街开了一家布庄。跟生子是同乡,听她说要跟韩掌柜做一笔生意,唯恐她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韩掌柜,特地前来替她周全一二。 冒昧打扰,还请韩掌柜莫要见怪!” 到底是行商之人,说起客套话来也是有板有眼的。 韩掌柜是明白人,自然省得他是沐兰请来的帮手,既在情理之中,亦不感觉意外,客气地称他一声“徐掌柜”,请了二人入座上茶。 —— 第051章 卖点 一大一小两个掌柜碰到一处,自然要谈几句生意经。 韩掌柜问旺财布庄的生意如何,说这几年南方年景不好,棉帛税又调高了,生丝锦缎俱涨了价,许多做绸缎生意的商行都破产或被迫转行了。 旺财道还好,他布庄里进的布匹都是本地染坊自产的,不必跋山涉水地往南方进货去。 又说小镇上的人日子过得精细,舍不得买太贵的东西,问韩掌柜开恁大一间珠宝店,可是打着异地差额税的主意? 韩掌柜与他相视一笑,“徐掌柜真乃明白人也!” 两个越谈越投契,韩掌柜当即拍板,日后珠宝铺子所需的裱绒布、细绸布等料子,先抽出三成来从徐记进货。若合作愉快,日后还可以在原有基础上再提一至三成。 旺财原本只是陪客,没想到无心插柳,居然给自家拉了一笔大买卖,自是喜出望外。 沐兰也替他感到高兴,高兴之余,又动了旁的念头。与其给几个钱儿当作酬劳,不如替海子也拉上一笔生意。海子有了长远的营生,孔大娘就不必日日赶海去,母子两个的日子可不要好过得多? 这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偷眼去看韩掌柜,见他跟旺财谈得正欢,一时间不好打扰。再者,她自个儿的生意还没谈成呢,现在就替别人揽活儿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于是将这念头暂且按下,等韩掌柜和旺财谈完了,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才将篮子里的那只盒子搬了出来。她看得很清楚,瞧见那盒子,韩掌柜的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下。 她故意不提盒子的事儿,拉开下面两层,将大件儿小件儿的东西一样儿一样儿地拿出来,摆在桌上。 有耳坠,一对小巧的贝壳里各衔了一枚珠子,简洁大方;有簪子,又细又长的锥螺每一只都是浑然天成的簪料,镶嵌上几颗代表水珠的碎珠,稍加修饰便精美不俗; 有戒指,用大的白珠作章鱼的身,以小的红珠为眼,缠绕的触手做成环,别有一种粗犷之美;有额坠,以海星为主坠,以水草为链,辅以半隐在水草之中的鱼头、鱼尾以及“气泡”,海洋风十足; 有海马抱珠钗,有珊瑚分心,有海豚逐水的镯子,有船锚扇坠,有乌龟络子,有鱼骨脚链…… “这是什么?”韩掌柜指着用链子连在一起的两条憨态可掬的鱼问道。 “作领扣也可,作胸针也可。”沐兰拿起来演示给他看,“这样分开来别在领子上就是领扣,两条鱼合在一起别在胸口就是胸针。” 韩掌柜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小机关,大鱼吞小鱼,不错,很有趣。” 顿得一顿,指着一个网状的东西问道,“这又是什么?” “发网。”沐兰将那网子用手撑开来,“跟包头巾一个道理,这样套在头上,将尾端跟辫髻绑在一起……” 网结都是月亮打的,有着各种各样精巧的小图案,边缘的流苏上串了一圈的小珠子,非常漂亮。 韩掌柜了然地点了点头,又指着那盒子问道:“那么这一件呢?是否也算在其中?” 沐兰就等他主动问起呢,把头点得一点,“当然算,这是一个妆盒。这盒盖上的圆环是要镶镜子的,我们没有形状合适的镜子,不想随便拿什么东西狗尾续貂,便这样空着了。 第一层的三个小格子是用来盛放胭脂、水粉和口脂的,第二三层是首饰盒,第二层放小件儿,最后一层放大件儿。” 这已经不完全是海子雕刻出来的那一个妆盒了,留白的部分嵌贝壳了,黏了珠子,还有几处稍稍染了颜色。这样修饰一番,比木料原坯更多彩生动。 韩掌柜自然瞧得出那是一个妆盒,他感兴趣的不是盒子的功用,而是那栩栩如生的图案,“这人首鱼身的可是滴泪成珠的鲛人?” “是也不是。”沐兰先卖了一个关子,又慢慢地解释道,“美人鱼算是鲛人的一种,只不过她们比鲛人更像人。” 接下来她给韩掌柜讲了一个美人鱼爱上王子的故事,只不过把故事的情节篡改了一番,成了王子被专横的王后逼婚,王子念念不忘美人鱼,努力抗争,最终赢得了国王和王后的许可,在美人鱼即将化为泡沫之际赶到,将美人鱼救了回来,从此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 这是一个故事,也是一个卖点。沐兰明白,韩掌柜又怎会不明白? 那些内宅妇人和闺阁千金最爱这种一波三折、大团圆结局的故事,依据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出一个美人鱼系列。无论胭脂水粉还是首饰,只要跟故事沾些边儿,都必定能够大卖。 如果说看到那些费尽巧思的物件儿,韩掌柜对她的赞赏只有三四分,那么听完这个故事,这份赞赏已经上升到了七八分。当下便决定,将她带来的物件儿包括那个妆盒全都留下,开价二十两。 来之前旺财在心里算过一回,沐兰做的东西用的材料十分低廉,本钱不超过一两银子。便算是那份巧思,撑死了也只能卖个五两六两。没想到韩掌柜如此大方,张口就是二十两。 一时间不免疑心自个儿估算错误,不知道该不该再帮着抬一抬价钱。 沐兰见他愣愣的,忙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旺财回神,才想起沐兰说过要做长远生意,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韩掌柜,您是痛快人儿,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我这侄子……和他姐姐就靠这点子小手艺讨生活,小小年纪沿街叫卖着实不易。韩掌柜家大业大,照顾一回是照顾,照顾两回也是照顾,您看能不能把这生意长久地做下去?” 听旺财如是说,韩掌柜似乎并不感觉意外,微笑地道:“论本钱,不是在下自夸,小兄弟姐弟只怕望尘莫及; 论手艺,在下铺子里有专门的匠人,雕刻塑琢,无一不精,亦非小兄弟姐弟能够相提并论的;论生意的渠道,在下只怕也比小兄弟姐弟二人能够接触的广博许多…… 说穿了,在下买的不过是一份巧思。依着徐掌柜和小兄弟的意思,这生意要如何长久地做下去呢?” —— 第052章 分利 沐兰听得出来,韩掌柜说这话并不是要一口回绝,而是考校的意思。 ≥ 虽口称“徐掌柜和小兄弟”,眼睛却是一直望着她的。 那双眼睛平静无波,除去丝丝笑意,并未染带其他情绪,却能够看穿人心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自个儿的真实身份早已被他洞悉,只是出于尊重或者旁的什么原因,未曾点破罢了。 关于这桩生意的事儿,她仔细盘算了不是一日两日,一个人跟韩掌柜谈起来也不怵。 之所以叫上旺财,一来是因为她毕竟是小孩子的身份,不能表现得太成熟太惹眼了;二来是以防万一,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个看似儒雅有礼的韩掌柜会不会欺负小孩子,看过她的东西偷学了那份巧思,一文钱不给就将她打了? 再者,她也着实不太了解生意上的事儿,有个懂行的陪着总好过一个人乱打乱撞。 眼下看来,这位韩掌柜委实是位君子,又似乎对她抱有期待的样子,那她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略一思量,便开口道:“韩掌柜买的是巧思,我们卖的也是巧思。 今日是海洋风,明日可以是森林风,后日可以是山水田园风;春日有百花争艳,夏日有虫鱼鸟兽,秋日有丰收盛景,冬日有雪色寒梅;清明有雨寄哀思,端午有舟粽之情,中秋有月圆桂飘香,重阳有茱萸菊花酒,过年有红联鸣竹除旧岁,元宵节有莲舟花灯满城郭…… 您何以认为做完这批东西,我们就江郎才尽,再做不出其他风格的东西了呢? 只要我们有心,只要韩掌柜有诚意,这份生意完全可以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沐兰平日里很少说话,便是到了布庄,也多是跟云翠和两个孩子亲近。旺财没料到她口才这般了得,跟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似的,张嘴就是一大串儿,心下惊讶得不得了。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唯恐一露怯,便拖了她后腿,谈砸了买卖。 韩掌柜也有些吃惊,可不仅仅因为她的口才,还因为她不再藏拙,大有坦诚相见的意思。把须子捋一捋,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那么小兄弟又何以认为,你所能想到的东西,在下铺子里的图师匠人想不出呢?” “既想得出,韩掌柜又何必赶在开业之前,满大街去搜寻新奇的点子呢?”沐兰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见韩掌柜含笑不答,便接着说道,“我相信韩掌柜铺子里的图师匠人都是一流的,然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往往是因为身在此山中。 并不是说他们短视,而是技艺精了,眼界高了,所见所闻所感都跟普通人不一样了。而韩掌柜要招揽的客人,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最能打动他们的也正是普通的东西。 韩掌柜不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瞧上我篮子里的‘粗陋’之物吗?我们这种乡野粗人就地取材、信手拈来的东西,在你们这些行家眼中便是巧思,便是新奇有趣的,经过你们润色升华,弃糟粕取精髓,就有可能成为不朽的佳作。 韩掌柜真正想要的,不就是那一点子能够打破框框的精髓吗?而我们正是跳出矩框的那一类人,多的是不拘一格的奇趣点子。” 韩掌柜凝视着她,眸色深了一深,随即朗笑出声,“小兄弟年纪轻轻,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不俗的见解,着实令韩某人钦佩。 既然小兄弟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了,在下若再在推脱延诿便小人了。在下愿与小兄弟订下君子之约,日后不论何时,不限数量,只要小兄弟拿得出巧思,‘多宝轩’一经采纳,必以高价相购。 至于价钱,便跟此番一样,等到采纳之时,估算过后再行定夺。在下四海经商,诚信为本,自不会亏待了小兄弟。 小兄弟以为如何?” 沐兰毫不犹豫地摇了头,“不好。” “这是为何?”韩掌柜有些吃惊。 旺财也不解地看过来,心说你不是要做长远生意吗?人家都要跟你立约了,你怎又不好了? “估算都是没有定准的事儿。”沐兰不看旺财,跟韩掌柜对视着,“估算得高了,韩掌柜吃亏,估算得低了,我们吃亏。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一回两回便罢了,回数多了岂不伤了和气?” 韩掌柜眸光一闪,“那么依小兄弟的意思,该当如何?” “分利。”沐兰重重吐出这两个字,心说铺垫了半日,总算能进入正题儿了。 韩掌柜一直稳坐如山,听到这两个字儿,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这要如何分利?” 沐兰早有成算,立刻答道:“我们每回送来至少二十件儿样品,无论韩掌柜全部采纳,还是只采纳一部分,依据我们的样品重新打造出来的饰品,卖掉前一百件儿所得的利润,分我们一成即可。” 怕韩掌柜没听明白,觉得她太贪心,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我们只分前一百件儿的利润,之后又卖掉了多少,跟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韩掌柜眼波晃了两下,又挪动了一下身子,“生意犹如潮浪,有涨有落,盈亏难料。小兄弟未免对你对我都太有信心了,若卖不掉呢?” “我亏只不过亏个一两二两的本钱,韩掌柜若亏,亏的是可是身家性命,我相信以韩掌柜的聪明才干,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沐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左右我们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有韩掌柜这大高个儿挡在前面,我们这些小侏儒又怕什么呢?” 韩掌柜跟着笑了一回,“若是迟迟卖不出一百件儿呢?” “自然是要定个期限的,我看就以三月为限吧,一百件儿封顶,若卖不够一百件儿,卖多少分多少的利便是。” “小兄弟难道不怕在下谎报?” “韩掌柜会谎报吗?” “自是不会。” 沐兰笑一笑,“那就行了。” 旺财这半晌没能插~上一言半语,此时倒也没忘记自个儿职责,立刻接起话茬,“对,我们都信得过韩掌柜。生子说的这些都是他姐姐的意思,我觉得分利的法子合情合理,不知韩掌柜意下如何?” —— 第053章 立约 沐兰说完那些话已是露了底,韩掌柜也是一口一个“小兄弟”,再没提过“令姐”二字。 话到这个份儿上,两人可算是心照不宣,旺财说这话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只他是好意,韩掌柜亦不介意,会心一笑便过去了。 正如旺财所说,偏远小镇的人们日子过得精细,手里有几个银钱宁愿存起来落灰,也舍不得换成贵重的东西,明晃晃地戴在头上或者挂在身上。若是一般的珠宝铺子,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够卖出去一百件儿,沐兰一张口就提出分一百件儿的一成利润,未免有些狮子大张口。 可多宝轩不一样,它的重头不在零销散售。 大晋国当今圣上年轻之时便沉迷酒色,荒淫无度,好在太子薛辽勤勉上进,又有常怀远、解宽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随后太子被废,忠臣入狱,良将成贼。朝中老臣兔死狐悲,心灰意冷,纷纷告老还乡。剩下的不是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就是一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徒。皇子们为了那个空出的皇位,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明争暗斗,不惜将社稷与百姓作为赌博的筹码。 如此上行下效,又豢养出无数硕鼠蛀虫,贪官污吏数之不尽。赋税一年比着一年地增长,徭役一岁比着一岁地苛严,百姓的日子自是越过越苦。 尤其是土里刨食儿的农户,辛辛苦苦劳作一年,交完税钱,连果腹的粮食都剩不下几颗。老天偏偏不开眼,要么一年到头滴雨也无,要么干脆一场洪水没了田屋。 许多农户承受不住连年的天灾,纷纷弃田而逃,连原本被称为鱼米之乡的南方都出现赤地千里的景象,旁的地方更不用提。 当今圣上已年近七旬,愈昏聩无能。却牢牢霸住皇位,迟迟不肯让贤。身为万民之主,不思临朝理政,却一心追求长生不老之道,整日与炼丹术士和年轻妃嫔为伍,酒池肉林,晨昏不分。 皇子们为了讨好于他,变本加厉地搜刮民脂民膏,巧立名目,征粮征税,蚂蚁腿上都能拆下一层肉来。经得这许多年,农桑牧渔早已刮无可刮,唯一还能刮出油水来的就只有商户了。 住税从三十取一提升到二十取一,再升到十五取一;已取消多年的过税重见天日,先是五十取一,节节高升到二十五取一。之下又有若干杂税,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版帐钱等等,数不胜数。 今年春里,又新增了“明课”与“细课”。这两个其实是一桩,所谓明课便是计件收税,每一件商品都要按其卖价抽取一定的百分比计税。如米面油酒之类无法计件的,按照斤两抽取税钱,便称作细课。 抽取的税钱各地不均,京城以及各大州府抽得便高一些,像三水镇这样偏远贫瘠的小地方便低得多。 细课收取税钱之后会给一张官府盖印的税单,届时核对总的斤两,判定有无偷税漏税。明课则简单得多,在计过税钱的物件儿上打上专门的印记。若无印记售出,一旦现将加倍惩罚。有了印记,亦不会重复收取。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商人瞅准明课的漏洞,因此打起了异地差额税的主意。 拿韩掌柜来说,在三水镇开一间珠宝铺子,主动向官府提申,交过明税之后,将铺子里的珠宝饰全部打上印记。再以转让的名义运送到京城和各大州府的铺子出售,便能节省一大笔税钱。 所以说,多宝轩真正的买卖不在三水镇,而在繁华大都。 百姓再穷再苦,那些朱门里的人亦吃穿不愁,误不了享受。只要入得他们眼,对了他们的口味,莫说百件儿,千八百件儿都卖得出去。 在韩掌柜看来,沐兰想要分得的那点子利钱实在不足为道。他受人所托,且打心眼儿里欣赏沐兰的这份大胆和机敏,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叫人送上笔墨纸砚,亲笔写好契书,一式三份,分别签上名字。 吹干墨迹,递过来的动作却是一顿,“小兄弟可识字?” “识得一些。”沐兰大大方方地伸手接了,将契书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转给旺财,“旺财叔,你帮着瞅瞅?” 旺财没想到她还识字,心下又惊了一回。不过想起她跟韩掌柜谈生意时头头是道的架势,识字也算不得稀奇了。定了定神,拿过契书瞧一回,倒有几处看得半明不白的。 他原本不识字,跟云翠成亲之后,才叫云翠和云翠爹敲打着念了些书。学了这些年,简单的字儿都识得,也能写会算,不常用的字儿就抓瞎了。 怕沐兰吃亏,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指着契书跟韩掌柜请教。等到韩掌柜细细为他解答了,并未觉出不妥之处,才又交给沐兰,“那就立约吧。” 沐兰想了一想,将沐兰和生子的化名全部签上去。旺财作为中人,也签上了自个儿的名字。三人各拿一份儿,契约就算成立了。 生意谈得顺利,沐兰便趁热打铁,将海子的情况跟韩掌柜说了。 她并不是要拿海子的身世和身体上那点子不健全做文章,替他卖可怜博同情,而是要告诉韩掌柜,他的才能是多么可贵,多么来之不易,尽可能地为他争取一个挥和展示的机会。 她说得恳切,韩掌柜也着实喜欢海子精湛细腻的雕工,略一沉吟,便喊来手下的图师,依着那只妆盒的样子重新画得一份图纸,细细标注了楔坑与留白的部分,交给沐兰。 “……先请那位依照图样做出十只妆盒木坯,在下以每个五百钱的价格收购。做得这一回,再考虑立约之事,如何?” “好。”沐兰一口答应下来,捧着那张比她画的要精细百倍的图纸,细细看上一回,既惭愧又高兴。 惭愧的是她先前拿一张粗制滥造的图纸给海子,不知折损了他多少才华;高兴的是,有了这张精细的图纸,海子一定能将雕工挥得淋漓尽致,不怕韩掌柜不跟他立约。 收好图纸,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韩掌柜,我能预支一点儿银子吗?还有海子叔的那份儿,能不能先给一部分定钱?” —— 第054章 游街示众 韩掌柜听得这话面露惭愧之色,“请人做工,原本就该给定钱的,此事是在下疏忽了。 ﹤” 语气略顿,又征询沐兰的意见,“那么在下先付二两银子作为定钱,依小兄弟看可使得?” “使得,使得。”沐兰忙点头道,“多谢韩掌柜体谅。” “是在下未曾设想周全,有劳小兄弟提醒了。”韩掌柜朝她抱一抱拳,又含笑地望着她,“至于小兄弟要预支的银子,二十两可够?” 这话并无调侃之意,沐兰的脸颊还是有些热。 韩掌柜原打算以二十两的价钱买断她带来的所有成品的,是她坚持要分利,说什么盈亏与共的。现在又要预支,着实有些厚脸皮了。 她自个儿倒是无所谓,她既敢将“钱途”押在韩掌柜身上,就相信韩掌柜能够稳赚不赔。属于她的那份儿银子跑不掉,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拿到手的区别罢了。 可还有一个月亮。 她事先并没有跟月亮提及分利的事儿,只怕月亮这会儿正热切地巴望着她能够拿到一大笔钱呢。她若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岂不让月亮失望? 她只想多少拿些钱儿回去,给月亮个盼头,二十两就有些过了。 忙忙摆手道:“用不了那许多,预支一两就够了。” 韩掌柜并不多问,喊来账房,写好单据,依着她的意思支取了三两银子,一两是她的,另外二两是给海子的定钱。随后又同旺财立下购买布匹的契书,各自签名画了押,一人一份收好。 此间事了,沐兰跟韩掌柜也无闲话好叙,便和旺财一道起身告辞。 韩掌柜亲自送了二人出门,并邀请他们开业那日前来捧场。沐兰和旺财点头应了,与他揖礼告别。 离了主街拐入小巷,旺财前后左右望一望,见无人注意,便一把抓住沐兰的肩头,“沐兰,你跟叔交个实底儿,你究竟是啥人呢?” 他以前就觉的沐兰言谈举止不俗,今日见识了她跟韩掌柜谈生意的样子,更加认定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娃娃。 要说成熟稳重,穷人的娃娃早当家,村里镇上也不乏小小年纪就能够独当一面的。可像她这样主意大又敢想敢做的,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何况她还识字呢? 如今的年头这样乱法儿,想靠读书做官比登天还难。衙门里的老爷们只认银子,几十上百万地砸出去,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能买个带品的官儿来当。 但凡晓得些时务的,哪一个还肯浪费束脩纸笔钱儿?男娃都去做工种田了,还能叫女娃去做文章考秀才不成?也只有那门庭显赫的人家儿才讲究什么读书知礼,打小教导女娃们读书认字儿。 由此可见,沐兰的出身非富即贵。 沐兰早就料到他会问,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旺财这才想起她在海里伤了脑子,不记得事情了,松了手,叹一口气道:“俺琢磨着你怕是来头不小,本该娇生惯养的人儿,倒跟着俺们这些糙汉子吃苦受累。 唉,可怜见儿的!” 沐兰心虚地垂下眼睫,心说犯官之后,流放者的“奸生女”,可不来头不小吗?不知他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会做何感想? 好在旺财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到街口分手,跟她道一句“小心”,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布庄,向云翠通告好消息去了。 沐兰挎着空篮子慢慢悠悠地回到西街,才现今日的集市比往日要喧闹得多,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正纳闷出了什么事儿,便听见了锣声,紧跟着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回来了,又回来了!” 人群“哗”地一声骚动起来,纷纷往两旁涌去,将中间的路面让了出来。沐兰也赶忙避让到一旁,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就见两辆囚车在一众衙役的押送之下缓缓驶来。前方有一衙役提锣开道,走上几步便敲得一声。 囚车上站笼里分别关押着一名犯人,身上穿着血迹斑斑的死囚服,头乱糟糟地披散下来,看不清样貌,亦辨不出年纪。只能瞧出是一男一女,男的很瘦,女的很胖。 沐兰还是头一回遇见犯人游街,虽觉得新鲜,到底不是爱凑热闹的人,看几眼便打算离开。刚一迈步,就听旁边的人破口骂道:“这两个杀千刀的,做什么不好,偏做那拐人骨肉的缺德事儿,合该将他们五马分尸!” “谁说不是?刚才出来叫骂、哭晕叫抬回去的那位大嫂,就跟我住在一条巷子里。家里的女娃都许下人家了,出去买个头花儿的工夫,人就没了。 家里还当她不满意亲事,跟别个私奔了,提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的。昨日官府贴出告示,这才知道是叫拐子拐了去,卖到那种脏地方,跑不得死不得,叫逼着接了好年的客。 县太爷抓住拍花子给审了出来,带着衙差去救人。女娃娃也是个刚强要脸的,当着县太爷的面儿就跳了楼,一头撞在石阶子上,脑浆子都出来了……” 听得这话周围一片唏嘘之声,沐兰有过险些被拍的经历,也不由自主地听住了。停下步子,待要细听那人说下去,却又叫另外一个人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姑侄两个,就住在咱们镇上。婆子不知是做什么的,侄子是个结巴,给人送柴送水,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什么活儿都做。 听我那在县衙当差的表弟说,他们拐人的时候,好死不死地叫一位武功高强的大侠给撞上了,先打一顿逼得他们招了供,又将供状钉在脑门儿上,扔到了衙门口。 县太爷起初还没当回事儿,把人关进大牢里就不管不问了。谁知当天夜里睡得正熟,就听‘嗖’地一声,一把这么老长、雪亮雪亮的刀子,直直地插~在了枕头上,离他耳朵只有半寸不到。 那刀上还穿着一张纸,上头写道:‘审拍花人犯,三日无果,取尔狗头’。县太爷叫唬得险些尿了裤子,连夜升堂,严刑拷打,哪一年哪一月那一日都拐了什么人,叫他们供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县太爷是生怕那位大侠不知他尽了力,有朝一日狗头不保,这不刚定罪就急着拉出来游街了吗?” —— 第055章 头一份儿! 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内容也不免有些夸张的成分,沐兰却听得心头怦怦直跳。 姑侄两个,侄子是个结巴,这讲的分明就是对她下手的那两个拍花子。没想到救了她的人,竟然做了这样一件大事! 她还想多听一听有关那位“大侠”的事儿,人群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县太爷来: “我说县太爷怎的转了性子,突然想起为民做主了,敢情是紧张自个儿的脑袋啊?” “当官儿的天不怕地不怕,可不就怕死吗?” 滨县县令姓郭名亮,要说贪,他实在算不得贪。一来穷乡僻壤没多少油水,二来也跟他的性子有关。 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懒,自打当上滨县县令,就没见他升过几回堂,据说衙门里的案宗已经堆满了整整一间档房。不升堂不管事儿,往他跟前送银子的自然就少。 若放在清平年代,如他这般为官,便是百姓忍得,朝廷也忍不得。政绩考核的时候必然逃不掉一个末等,一回两回没有长进,还不叫撸了官回家卖红薯去? 然适逢乱世,官场从上到下腐烂到根子里,负责政绩考核的又岂会是脚踏实地为国为民做事的?争着抢着当上评审官,为的还不是银子? 分到油水丰厚的地方自是欢欣鼓舞,分到滨县这样穷乡僻壤,无不道一声晦气。来了也只是走个过场,好歹得些孝敬草草评了,便赶着去下一个地方。哪里会认真追究县令是不是称职,是不是能够为民做主? 再者,撸了郭县令也是麻烦。 如今能留在官场上的,要么是会钻营有门路的,要么就是捐了银子买了官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会钻营有门路的自不必说,定然是削尖了脑袋往上头钻的那些个买官的,砸了大笔的银子出去,就指望当了官能一把捞回来,哪个愿意跑到一个刮不出油水的穷地方做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 强拉一个来,要多写多少文书?多走多少道程序?这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有钱有势有后台的人,可不惹上大麻烦了?郭知县虽是聋子的耳朵,可有个摆设总比没有要强不是? 基于这种种因缘,一个不升堂不管事的县令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当下来,不知不觉竟连任了八载有余。 摊上郭县令这样的父母官,要说不幸,滨县的百姓确是不幸,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 要说幸,也着实幸运。郭县令对辖下的百姓不闻不问,一县的收成每年每季有多少,同往年相比是升了还是降了,更是全然无数。每逢上头催着报缴税款,便翻一翻上任之初的记录,马马虎虎报上去,再依着报上的数据纳够额度便算了。 滨县穷困,众所周知,没有哪个上官的会没事儿找事儿,冒着得不偿失的风险跑来核查一番,看看滨县缴纳的税款与百姓的收入是否相符。 这八年间,虽然苛捐杂税增加了不少,可总的来说,滨县百姓所缴纳的税款比旁的地方要少上许多。加上贪官污吏都对这个穷地方望而却步,一年到头少了许多这样那样的孝敬。郭县令自家又懒得盘剥,百姓因此有了喘息的空间,日子倒一年比一年地宽裕起来。 当然,这份幸运并不是人人都能领会得到的。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郭县令就是一个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混账官。听说他被那位“大侠”唬得屁滚尿流,无不拍手称快。 沐兰初到大陆,一直生活在三水镇,亦不曾见识过其他地方的百姓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自然也领会不到郭县令的“好”,只为不能多探听一些关于那位“大侠”的事情感到惋惜。 也不知今生今世,有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一声谢了? 唏嘘之间,囚车已经到了近前。周围的人立刻停止了交谈,对着囚车上的两人高声叫骂。也只是叫骂而已,并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拿了鸡蛋菜叶去打。 可也是,鸡蛋一文钱一个呢,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只有萝卜白菜可吃。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哪个舍得拿了鸡蛋和菜叶子去砸人? 沐兰仔细辨认了一回,那女囚确是诓她过去的妇人无疑。至于那结巴,她只听见声音,不曾见过人,从外表是辨认不出的。既是那位“大侠”捉到衙门的,定然错不了。 坏人落网,已解了心头一恨,便没兴趣继续看下去了。拨开人群,往巷子里头去寻大春和二驴子。 多宝轩二楼,韩掌柜与候七对面而坐,正在研究沐兰带来的东西。 “在下与那位小妹妹的谈话,在隔壁想必听得一清二楚。”韩掌柜含笑开口,“侯公子以为如何?那位小妹妹可有你所说的两把刷子?” 候七手里把玩这那枚双鱼领扣,嘴角弯一弯,“有些见识,有那么一点子聪明劲儿,胆量嘛,也着实不只可惜,到底是个外行人。若非遇上韩兄这样的君子儒商,光凭那一纸契书,日后便有她哭的时候。” “运气亦是实力,这不是侯公子常说的话吗?”韩掌柜虽知他说这话并无贬低沐兰之意,还是忍不住为沐兰辩护了一句。 候七不置可否地笑一笑,将那双鱼领扣举起来,“韩兄可否将这个东西改造一下?” “侯公子想如何改造?”韩掌柜感兴趣地问。 “能开能合,完全可以做成一个隐秘的机关。”候七拿手指点着给他说明,“最好设上双重机关,免得误按。我需要韩兄为我特别定制一个,材质要上等,但绝不能惹眼,外表越朴拙越好。” 韩掌柜并不急着答应,眼带探究地望着他,“侯公子经手的生意何止千万,手下定然不乏能工巧匠,为何要从在下这里定制?” “那不一样,若是在下做的,便失去送给那位的意义了。”候七答得一句,也不管韩掌柜有无听懂,便自顾自地说道,“韩兄,那我们就说定了。 必要赶在多宝轩开业之前做出来,我要的是头一份儿!” 第056章 谢礼 月亮早早就站在路上巴望了,瞧见沐兰的身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朝她用力地挥手,“沐兰,沐兰” 沐兰也朝她挥了一下手,又转头对大春道:“大春叔,你先回家吧,我跟月亮说几句话儿。” “成,那你早些回来,莫误了吃饭。”大春嘱咐了她一句,便担着担子颤颤悠悠地去了。 “沐兰。”不等他走远,月亮便一把抓住了沐兰的手,急急地问道,“怎样,怎样,谈成了吗?” 沐兰也不答话,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她手里。 月亮手心儿里托着银子,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这这是银块子?!” “是啊。”沐兰点头,“如假包换的银块子。” 月亮手抖声也抖,“这得有多少?有一两了吧?” 沐兰又点头,“对,正正好好一两。” “一两银子?!”月亮犹自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竟卖了这许多钱?!” “一两银子你就觉得多了?”沐兰憋了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月亮迷惑地眨眨眼儿,“啥意思?” 沐兰笑得一声,附在她耳边,将分利的事情跟她大略说了。 她犹自闹不明白,“那能得多少钱儿?” 具体能得多少钱,沐兰心里也没个准数,便保守地道:“至少二十两吧。” “二十两?!”月亮惊呼起来,被沐兰瞪了一眼,忙又压低了声音,“真个能得二十两?你没诓俺吧?” 沐兰忍俊不禁,“你这是嫌多了还是嫌少了?” “多啊。”月亮嚷嚷起来,“太多了!” “我要诓你只会往少里说,还能故意说多了?”沐兰伸手在她脑门上虚点一下,“平日瞧着挺精的一个人儿,这会儿怎的冒起傻气儿来了?” 月亮顾不得计较这话儿,将银块子放到嘴里咬了一下,见上头果然如别个说的一般,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牙印,嘴角一翘便笑开了,“是真银呢!” 不怪她这样激动,实是从小到大手里没攥过几个钱儿。 月亮家里人口算不得多,又有她爹和她哥两个壮劳力,日子过得并不差。在海边儿住着,只要勤快一些,吃穿是绝计不愁的。只如今这世道,米面油盐,样样金贵,想攒钱儿可也不容易。 一家子辛辛苦苦劳作一年顶多能存个三吊五吊的,装在匣子里头,再挂上一把锁,钥匙由月亮娘贴身藏着。着急用钱儿了,才开了锁头摸一把出来,大多数时候都锁得牢牢的。 那只钱匣子娃娃家连碰都不准碰,过年的时候倒能给几个大子儿当压岁钱。铜板还摸过,银块子见都没见过几回,更别说摸了。 再没想到她们两个女娃娃随便打几个结子,就能赚二十两,简直跟做梦一样。将那银块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日,才依依不舍地递给沐兰。 木兰推回去,“这是给你的。” “给俺?”月亮吃惊地望着她,“那你呢?” 沐兰笑一笑,“我先不急,等分了利再说。” “那不成。”月亮又将银子塞给她,“买卖是你拉来的,钱儿也是你赚来的,哪儿能先给俺?又不是只做这一桩买卖,往后买彩线,买珠子,买纸笔,不都得花钱儿哩? 左右俺攥着这钱儿也没处花去,你先拿了作本儿。等赚他一大笔银子,你再分给俺嘛!” 沐兰瞧着她此时的模样儿无比可爱,忍不住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傻丫头,你当我连这个都算计不到吗?纸笔我那儿还有,彩线珠子上回也余下不少,把挑剩下的那些拆了还能再用,尽够再做一批的了。” “为啥拆了?”月亮又叫起来,“恁好看的东西,就算不能卖给韩掌柜,拿到集上去也能换些钱儿不是?” 这个问题沐兰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样给月亮解释,虽说韩掌柜可能并不在乎“版权”,毕竟她要卖的东西跟多宝轩要卖的东西差着好几个档次,私下里卖个二三十件儿,对多宝轩的生意实在造不成多大的影响。可她觉得既然是一桩正儿八经的生意,就该恪守一定的原则,算是对韩掌柜也对她自个儿的一种尊重。 她想了一下,便告诉月亮这是做生意的规矩。月亮听完便不响了,转而问起下回要做些什么东西。 沐兰还没决定,说要回去想一想。跟她闲聊几句,依旧将银子给了她,便同她告别。路上转了个弯,拐到孔家来。 孔大娘和海子正坐在炕上吃饭,桌上摆了一碟咸鱼,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盆拿蛤蜊虾皮炖的萝卜白菜。母子两个一人手里握着半个玉米面窝头,吃得正香。 瞧见她进门来,孔大娘忙招呼道:“沐兰呐,还没吃饭吧?快来跟俺们一块儿吃。” “不用了。”沐兰笑着摆摆手,“我跟大春叔说好一会儿回去吃的。” 孔大娘又让了她一回,见她不肯,才又问道:“你过来有事儿啊?” “是,我刚从集上回来。”沐兰点点头,将定做妆盒的事情说了。 未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告诉孔大娘这桩买卖是她一力促成的,只说她拿了妆盒到集上去,叫一家珠宝铺子的掌柜瞧上了。那位掌柜十分欣赏海子的手艺,给了图纸和定钱,想先跟海子买上十个。若这回做得好,往后还要跟他签契书,做长久的买卖。 瞧见那二两银子,孔大娘的表情虽不似月亮那般夸张,可也张着嘴巴半晌合不拢。 沐兰一连喊了几声“孔大娘”,她才回了魂,一把搂住海子,“俺的儿,俺就知道你是个有大出息的。” 海子一直专心致志地吃着饭,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们说的是什么,叫孔大娘搂住了还挣扎着去夹菜。 沐兰不想打扰他们母子两个,便放下图纸,挎着篮子悄悄地出了门。 人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孔大娘又趿着鞋追了出来,将一块银子强塞过来,“你帮了俺们娘俩儿这样大的一个忙,俺说啥也得谢谢你。” 第059章 丧钟 沐兰自是不能要的,孔大娘却坚持要给。 她推拉不过,只得退一步道:“海子叔之前给我做的那个妆盒,我也不付工钱了,就当是帮你们拉买卖收的中人费,这样总成了吧?” 孔大娘犹自不依,说原本就没打算要工钱。 沐兰实在没辙了,故作生气地拉下脸儿,说她这样客气法儿,是存心跟她生分呢,往后有什么活计可不敢再来寻海子帮忙了。 孔大娘这才收起银子,跟沐兰细细打听那家铺子的的情况,掌柜是什么样儿的人。 沐兰捡要紧的跟她说了,又把旺财提了一提,安了她的心,方告辞出门。 海子做活儿一如既往地快,不过三日工夫,就将十个妆盒全部雕制完成了。 沐兰已经跟大春说好了,叫他帮着担去多宝轩。哪知孔大娘非要亲自走一趟,见一见那个肯赏识她儿子的掌柜,当面道个谢。 不知是哪个嚷嚷出去的,不过半日工夫,整个笊篱村的人都知道海子走了高运,要跟镇上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做买卖了。连二道爷都出了面,叫有车有牲畜的人家凭凑出一辆体面的牛车,将孔大娘送到镇上去。 村里还有几个壮小伙儿,唯恐那“大铺子的掌柜”欺负孔大娘心慈面软好说话儿,藏奸使诈地诓骗了她,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要为她保驾护航。还有不少喜欢凑热闹的,打算借赶集之便跟过去瞧一瞧。 好在沐兰及时通知了旺财,叫旺财中途给拦住了。否则一帮子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杀过去,非把韩掌柜吓坏了不可。 韩掌柜看过妆盒之后,对海子的速度和手艺十二分地满意,当即表示愿意重金聘了海子来多宝轩做事。得知海子离不得村子,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做长职匠人,着实惋惜了好一阵子。 最后依照沐兰的例子,定了散活儿的契书。日后可定期到多宝轩领取木料和图纸,做得木坯,按照大小和工艺的复杂程度计算价钱,予以回收。依旧请旺财做中人,孔大娘代表海子签字画押。 儿子得到了认同,孔大娘高兴得不得了,领了上回的三两银子,立刻到集上转了一圈。割肉打酒,买米买面,置办了整整一车。回到村里喊上几个灶上活儿做得好的媳妇,七大盘八大碗地整治起席面来,要请全村的人吃饭。 大家得到消息,纷纷往孔家去,这个挎一篮子鸡蛋,那个提一扇腊肉,送馒头的,送大饼的,抱鸡的,宰鸭的,最不缺的就是鲜鱼生虾。这边还热火朝天地做着,那边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席,屋里屋外摆了十几桌。 不分男女老幼,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还有的干脆拿个大碗,拨几样爱吃的菜,端着蹲在大门外头吃。数九寒冬的,每个人都吃出一脑门子的热汗。 大人说说笑笑,娃娃追逐吵闹,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孔大娘守寡多年,又辛辛苦苦地拉扯大了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儿子,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的,承了乡亲们许多人情。今日终于有机会请大家伙儿吃一回饭,颇有种衣锦荣归的感觉,腰杆也直了,嗓门儿也亮了。 村里人也都为海子感到高兴,不时地夸赞几句,更让她觉得面儿上有光。一边脚不沾地地忙活着,一边红光满面地招呼大家吃好喝好。 海子浑然不知自个儿是今日这场盛宴的主角,坐在灶间专注地吃完了饭,便抱着一块木头默默地雕刻起来,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月亮随着娘和嫂子一道吃过饭,来寻了沐兰,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无人之处,解开衣领给她看。 沐兰瞧见她脖子上挂了一个圆圆鼓鼓的坠子,拿彩线和珠子编成的。用手一摸,捏到硬邦邦的一个物件儿,当下便明白了,“这是那个银块子?” “嗯。”月亮笑嘻嘻地点头,“恁大一块银子,搁哪儿都不放心。俺原想钻个孔穿起来,怕糟践了银子舍不得,又怕叫人瞧见,干脆打个结子裹起来了。” 沐兰笑骂一声“守财奴”,跟她唧唧喁喁地说些女娃娃家的私房话儿。 村里有分菜的规矩,散了席,每家都要带些剩菜回去。荤的素的折在一起,下顿加些汤煮一煮,再在锅边儿贴上一圈饼子。做得了,将饼子撕成块泡进去,有菜有饭,连汤带水地吃起来,别提有多香。 因为这一特殊吃法儿,散席分得的菜就叫作饼子菜。 秀姑在孔家帮着忙了半日,又有沐兰的情面在,临走的时候,孔大娘特地寻来一只大号的搪瓷盆,装了满满当当的一盆子饼子菜给她。她自家端不动,便交给大春端着。 大春多喝了几盅,有些醉了,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秀姑唯恐他将菜弄洒了,忽左忽右地护在一旁,时不时呵斥他两句。 山子走在中间,缩着肩膀,抄着两手,脚底板拖着地面,把路上的小石子踢得乱飞乱跳。 沐兰走在最后,抬眼望一望繁星密布的天空,再望一望远处起伏不定的海平线,心里想着将辣椒婆她们接过来,像这般年年月月地过着平静质朴的日子,那该有多好。 夜里她还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个儿和辣椒婆她们一起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带她们逛街买衣服,陪她们到风景很美的地方旅游,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正陪嫣红在一个格调相当高雅的西餐厅相亲呢,突然警铃大作,有人尖声叫嚷着起火了。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大春家西屋的炕上。没有西餐厅,亦没有火警,只有一阵阵钟声在窗外回荡。 先是一股,两股,然后是三股,四股,许多长短不一的钟声混杂在一起,自四面八方传来。不知是被寒风吹得走了调,还是怎的,百鬼哀泣一般,听得人汗毛直立。 鸡鸣狗吠,鸭鹅呱呱直叫,整个村庄都弥漫着不安的气氛。 大春披着衣服出去站了一会子,又回来躺下了。 沐兰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跟秀姑说,怕是京里哪个大人物没了…… —— 第058章 平反 钟声一直持续到天明时分,才陆陆续续地停止了。 家里的鱼卖得差不多了,大春跟二驴子一道出了海。沐兰要构思下一批首饰的图样,便没有跟去。到了下午,听赶集回来的人说是圣上驾崩了,城门口贴了告示,叫大家缟素服丧什么的。 隔得一日,再到镇上去,果然瞧见各处都贴了白纸黑字的告示。告示跟前围着一群人,不识字的横瞧竖瞧也瞧不出个究竟,有那识字的便咬文嚼字地念给别个听。 大体意思是自大丧之日始,京城上下服丧百日。服丧期间除缨缟素,禁嫁娶,禁屠宰,禁吹饮作乐,各观、寺鸣钟三万次。各大州府服丧七七四十九日,州府以下二十七日…… 偌大的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的。 有人听完惶惶不安,说什么天塌了,要打仗了;有那做屠宰和酒水生意的大为不乐,一个月不让屠宰不让喝酒,拿什么赚钱糊口? 绝大多数人满不在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左右那张龙椅谁来坐,都跟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小老百姓没有多少关系,再坏还能坏过刚死的这个不成? 沐兰倒是耐着性子,将那告示从头到尾看完了。不为旁的,能多了解一些陆上的风俗律规也是好的。 镇上还有许多人依着告示缟素的,到下头的村子里,便很少有人理会这一茬,往日怎样穿戴,如今还是怎样穿戴。只一早一晚,总能听见附近寺观鸣钟致丧。 多宝轩因这一变故迟迟没有开业,月亮很是紧张了一阵,唯恐韩掌柜就此歇了开铺子的心思,白白饶走了她和沐兰的二十两银子。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镇上又贴出了新的告示,这回是大红的纸张。说是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既是喜事,自然不必再缟素服丧,那些个禁忌也都放开了。 不知是哪个富商慷慨解囊,组起一支舞龙舞狮的队伍,在东西两街敲锣打鼓地巡演,庆祝改朝换代。百姓们跟着凑了两日热闹,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又过得几日,多宝轩终于在一阵鞭炮声中开了张。扯下红绸,露出下头金光闪闪的招牌。 沐兰虽得过韩掌柜的口头邀请,可也只当是客气话儿,并未放在心上,自不会去凑那个热闹。 旺财却是正儿八经接到贴子的,带上贺礼前往恭喜一回,得了两颗小巧的金花生。自家留一枚,将另一枚送给沐兰,说是韩掌柜叫转交给她的。 沐兰拿在手里掂一掂,约莫有半钱多。于眼下的她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之前还笑月亮是守财奴,这会儿倒是能够体会月亮的心情了。 金花生上原就有孔,省去了钻眼儿的麻烦。问云翠要一条红绳栓了,挂在项子上,算是戴上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头一样首饰。 她对陆上的局势了解的不多,只在镇上来来往往,听人说得几句有关新帝的事儿。好像是十年前被废掉的太子,不知怎的在先帝驾崩之际重见天日,继位登了基。 有人欢欣鼓舞,说新帝当太子的时候就是个贤明的,这下可有了盼头。 也有人忧心忡忡,说新帝叫囚禁这许多年,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如今咸鱼翻身做了帝君,还不大开杀戒,报复回去?上头乱了,百姓可不跟着倒霉,哪儿还有好日子过? 说这些话儿的要么读书认字,要么是有些见识的。绝大多数人仍旧混混沌沌,只顾着手边的活计和眼前的日子。 沐兰分不出这些话儿里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以讹传讹编出来的故事,总归跟她扯不上什么关系,听过也就抛在了脑后。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儿就进了腊月。 村里有个风俗,过了腊八便不得离家。二道爷赶在腊八之前,将村里的渔民组成船队,再次集体出海。既为捞几网好鱼过年,也是为这一年的营生结个好尾。 既已组成了船队,自是要往守贞岛附近的深海里去,沐兰又怎会错过这样观察学习的好机会?随大春一道上了船,在海上逗留两日一夜,满载而归。 留足过年吃的,剩下的依旧要担到镇上去卖。卖完了鱼,顺便置办年货。 腊八前一日,沐兰随大春和二驴子到米铺里买齐了熬腊八粥的材料,又买些祭神的香烛供品,便打道回府。路过一间茶肆,听得里头有个说书的先生,连说带唱,讲得正欢。 那说书先生嗓门十分洪亮,不必花钱买座,在外头就能听得一清二楚。来往路过,有图新鲜好热闹的,便驻足听上一段儿。大春和二驴子也喜欢故事,停下来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沐兰起初还没当回事儿,一段唱词之后,便听那说书先生提到了“解国公”几个字。凝神细听,方知这故事跟解国公府有关,而且就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 据说新帝甫一登基,便使用雷霆手段,惩治了朝中一大批奸佞之臣,罢免的罢免,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几位试图谋夺皇位的王爷,也叫夺爵降等,或软禁府邸,或圈禁宗正院。 同时颁下圣旨,将一部分乞骸还乡的老臣火速召回,大力整顿朝纲。随后命三司重审常怀远和解宽谋逆一案,使得案情大白于天下,常怀远与解宽均系被他人捏造罪名,诬告陷害。 常怀远罪名较轻,这十年间又有许多不怕死之人为其周旋,得以保住性命,一直被关押在天牢之中。如今连同家眷一道得以释放,并恢复朝中一切职务。 解国公背负叛国冤名,当年判决一下,便被满门抄斩。其门生故旧得知平反的消息,纷纷叙写长辞为其哀悼。甚至有人到午门之外服素痛哭,请求圣上下旨为解国公立传,传于世人以及后人,以为警训。 新帝允了立传之请,并得知知解国公府尚有一人留存于世,立刻颁下圣旨,恢复解国公爵禄,赐还府邸,将那位恭迎回京,予以奉养。 乍然听到“尚有一人留存于世”,沐兰还当自个儿的身份暴露了,心脏控制不住怦怦直跳。继续听下去,方知“那位”指的并不是她。 —— 第059章 结算 解国公府府上有一位安姓的侧室夫人,同解国公一样,乃将门之后。自小喜欢舞枪弄棒,年轻之时还曾与解国公共赴战场,并肩杀敌。 两个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无奈苍天弄人,安府遭逢巨变,家道中落,安氏成为失怙孤女,身份门第再无法与解国公相提并论。解国公抗争无果,只能另娶门第显赫的大家闺秀为正妻,纳安氏为妾,立为侧室。 叫逼着娶的哪有自家选的好?解国公十分偏爱如夫人,成亲之后十日有八日都宿在安氏房中。不到半年工夫,安氏便先于正房夫人怀上了身孕,更于怀胎月满之后诞下一个男孩儿。 大户人家庶长子的身份,远不如常人所想的那般尊贵,反而是十分尴尬的。人们不会去苛责一个刚出世的孩子,只会指摘安氏,说她狐媚,尊卑不分,不知进退……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安氏又如何能够安然?整日郁郁寡欢,不得开颜。 那孩子大概也觉出自个儿是个不受欢迎的,还没出满月就大病一场。也不知是底子不好,还是太医没有尽心医治,竟留下了病根。自那之后三日一病,五日一烧,不到半岁便夭折了。 安氏在府中本就度日如年,孩子没了,更是心灰意冷,不顾解国公的劝阻,执意搬到庵堂清修。这一去便是二十余年,再也没有回去过。 解国公获罪被抄家的时候,安氏正同庵堂的住持在外云游,之后又被有心之人藏匿起来,这才得以避过一劫。如今解国公冤情得雪,安氏亦被新帝迎回解国公府,尊为国夫人。 说书先生讲完了这一段,转而讲起解国公与安氏并肩杀敌、沙场定情的故事,人们听得愈发津津有味。 沐兰惊得那一回,这会儿反倒淡然了。她还没出生就叫冠上“奸生”的名头,从来就不曾姓过解,解国公府是败落了还是又叫捧起来了,都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只当大春和二驴子听了一段故事,之后便将这茬抛到脑后去。 过完腊八,村里的人都忙起年来。条件好的杀头猪或宰只羊,条件稍逊一些便杀几只鸡鸭,再不济也能买几根大骨头炖一炖。熬肉冻,炸丸子,蒸年糕,空气之中从早到晚都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儿。 小年这一日,旺财关了铺子,带着云翠和福娃、雪娃回村里过年。遇见沐兰,告诉她说韩掌柜叫她年前往多宝轩走一趟,想是要跟她结算上一批首饰的利钱。 月亮听她说了这事儿很兴奋,“俺陪你一道去,正好俺哥明日要到镇上去,俺叫他带上咱们俩。俺哥很疼俺的,一准儿答应。” 沐兰笑着睨她一眼,“你不怕叫人瞧了去,将来不好嫁人?” “那都是俺娘说的话儿,俺才不怕呢。”月亮许久不曾到镇上去,说起来一脸的憧憬,“往年去了也只能买个头花儿,今年俺自个儿有银子了,想买啥就买啥。” 沐兰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提醒她道:“咱们挣钱的事儿暂时要保密呢。” “哎呀,俺差点儿给忘了。”月亮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那就不能买东西了……” “对不起啊。”沐兰不好意思地道,“为了迁就我,你有银子也不能好好买东西。” 月亮忙摆手,“不碍的,不碍的,俺先去瞅瞅,日后再买也是一样的。” 她虽没问过沐兰为什么要保密,不过猜也猜得到是要因为秀姑。 秀姑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钱篓子,进得多,出得少。沐兰刚被大春捡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说以秀姑的性子,白养一个大活人在家里,要不了几日就得闹起来。她没闹,大家还觉得奇怪,说这人莫不是转了性子? 再看一阵,才知道沐兰是个勤快的,家里家外地帮着忙活,绝不是个吃白饭的。秀姑一面使唤着人,一面还没个好脸儿,但凡有眼睛的,哪个瞧不出来? 寄人篱下可不得瞧人脸色吗?她能理解,也乐得帮沐兰瞒着。 两人说定了去镇上的事儿,又将这阵子做的首饰拿出来,捡最好的选了二十来样,明日顺便带过去,给韩掌柜瞧一瞧。 月亮她哥的名字不叫太阳,叫青子。个头很高,脸盘跟月亮仿佛,只不过要黑一些,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如月亮所说,是个疼妹妹的,答应带她和沐兰往镇上去,还特地问别家借了一辆车。既有车,拉两个是拉,拉三个也是拉,便将月亮嫂子一并叫上。 月亮嫂子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字,叫月琴。是个脾气温柔的人,说话细声细气儿,未语先带三分笑,跟月亮素来亲近。沐兰往月亮家去过几回,每一回都是月琴细心招待,因此也很喜欢她。 青子甩着鞭子赶车,沐兰三个坐在板车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镇上。 前来置办年货的人很多,街上熙熙攘攘的,每个人嘴里都哈着白气儿,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吆喝让路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沐兰和月亮跟着青子和月琴转了半条街,便寻个由头脱了队,直奔东街而来。 相较之下,东街比西街冷清得多。许多铺子都已经关张了,开着的大都是酒楼、客栈、茶馆,当然,还有韩掌柜的多宝轩。 立在门边招呼客人的还是上一回见过的那位伙计,一眼认出沐兰,忙引着她们进了门。铺子里没有客人,几个伙计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正手脚麻利地扑打着各处的浮尘。见有人进门,齐齐停下来,微微躬下腰身,作出恭迎的样子。 那伙计也不跟同伴们通报什么,引着两人径直上了二楼。 月亮叫柜台里陈列的金银珠宝晃花了眼,脚下没踩稳,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好在沐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了。 月亮霎时羞红了脸,见领路的伙计和楼下的伙计好似没有瞧见一般,专心致志地做着自个儿的事情,窘迫稍减。却也不敢再东张西望,紧紧地跟着沐兰后头。 见到韩掌柜,沐兰向他介绍一回,“这是跟我同村的一位姐姐,月亮。” 韩掌柜自然知道此姐非彼姐,会心一笑,并不多问,将一个长方形的扁长匣子并一本线装的册子推到她面前,“这是卖掉前一百件分得的利钱,以及账目明细,请小兄弟过目。” —— 第060章 无思归之心 沐兰不看账目,伸手打开了匣子。只见红绒布的里衬上嵌着一排簇新的金锭子,每锭五两,一共六枚。也就是说,这里有整整三十两金子。 钱庄里一两足银能换一吊一百钱,赤金子还更值钱些,一两赤金能换十一二两银子。粗略算下来,这匣子里竟装了差不多四十万钱。 分利的想法,虽在韩掌柜提出要同她做生意的时候便有了,不过说实话,在韩掌柜开出二十两的价钱之前,究竟能分得多少利钱,她心里全然没底。 便是本着放手一搏的心态立了契书,她也没敢奢想太多。盘算着做上一年半载,攒出一二百两银子,刨除雇船雇人去守贞岛的花销,够买个房子安身立命,也就足够了。 之后再说之后的,左右定的是长契。只要她脑袋没叫挖空,能拿出让韩掌柜中意的巧思,便不愁没有银子赚。 怎也没想到,头一回就分得这许多。分月亮四成,还能余下二百多串钱。若不是时节不对,立时就能回守贞岛接了辣椒婆几个出来。 想到这里,她心头止不住涌起一阵热潮。到底不是小孩子,心里纵有千万个想头,面上也不曾流露半分。 跟她相比,月亮的定力就差了些。当初为着那一两银块子都能大呼小叫上半日,如今瞧见黄澄澄的一盒金子摆在面前,又如何把持得住?嘴巴和眼睛俱张得大大的,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儿。 韩掌柜将两个各看一回,愈发欣赏沐兰的这份沉稳。微微一笑,开口道:“三百两银子分量着实不轻,在下便自作主张换算成了金锭。小兄弟若觉不便,兑成银票亦可。” 沐兰不答这话,转而问道:“上回预支的一两银子,韩掌柜可曾扣除?” 韩掌柜点一点头,“已囊括在换算的零头之中,这个账目上都有记录,小兄弟不妨核对一番。” “核对就免了,我信得过韩掌柜。”沐兰看了犹自怔怔出神的月亮一眼,又道,“韩掌柜,关于这笔利钱该如何处置,能否容我跟月亮姐姐商议一下?” “当然。”韩掌柜爽快起身,“二位慢聊,在下少陪片刻。” 说着冲二人点一点头,径自出门而去。 他一走,月亮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沐兰,这是到底多少钱儿?” “三十两。”沐兰伸出三个手指头,朝她晃了晃,想到她可能对金子没概念,又补充道,“能换三百多两银子,差不多四百串铜板。” “四……四百串?!”月亮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到疼了,才确定不是在做梦。仍旧不敢相信,抓住沐兰的手,颤声儿问道,“咱们做的那些个玩意儿,真能赚这许多钱儿?该不会是那个掌柜的算错账了吧?” 沐兰叫她逗笑了,“人家开这样大一间铺子,手底下好几个账房,还能算错账?你别瞎猜了,不会算错的,这就是咱们该得的。” 月亮长出了一口气,将那几个金锭子挨个摸了一遍,嘴里嘀咕道:“这可是四百串啊,四百串哩,够俺们一家六口好吃好喝地过上十年八年了。” 沐兰笑她一回,才正起神色问道:“这些钱你打算怎样处置?要带回去吗?” 月亮叫问住了,蹙眉想了半晌也没个决断,反过来跟沐兰打听,“那你呢?你有啥打算不?” “我不能带回去,太惹眼了。”木兰如实说出自个儿的想法,“我打算先存在韩掌柜这里,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来取。” “那俺也搁他这儿呗。”月亮不假思索地说完,又担心起来,压低了声音问,“这个掌柜能靠得住不?别再扣住不给咱们了。” 沐兰嗔她一眼,“你是叫人骗大的吗?” “啥意思?”月亮显然没听明白。 沐兰伸手在她脑门戳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人家韩掌柜是个君子,又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不会贪揽咱们这点子小钱儿的,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月亮嘻嘻地笑起来,“反正俺信你,你说他靠得住就靠得住呗。” 两个说定,等韩掌柜折回来便同他讲了。 韩掌柜略一思忖,爽快地答应下来。一是考虑到两个小女孩身上带着这样大的一笔钱的确是件危险的事情,这二嘛,有人愿意把钱存在他这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然沐兰信得过他,他又何妨做一回好人? 沐兰谢过韩掌柜,马上将今日带来的东西拿出来,一样儿一样儿地摆在桌上。 这一回她选定的是元宵节的风格,充分发挥月亮打结子的本事,元宵、荷灯、烟花、火把、高跷、太平鼓、孔明灯,甚至灯谜,将这一类的标志性元素全部缩影在小小的饰物上。 她怕这些样品不能详尽表达自个儿的想法,连图纸也一并带来了。 整个腊月和正月俱是珠宝生意的高峰期,沐兰和月亮能想到的,韩掌柜手下的图师和匠人自然也想得到,双方的想法不免有雷同之处。 然正如沐兰所说,那些做惯了高端产品的图师和匠人终究跳不出俗套的框框的。相比之下,沐兰和月亮做出来的东西便多了许多烟火气,也多了许多野趣。光是在首饰上刻印灯谜,婉转地表达友情、亲情或者爱情这样的巧思,就十分地有卖点。 韩掌柜欣然收下样品,与沐兰签下单笔的契书。约好结算时再见,沐兰便和月亮一道起身告辞。 隔壁的雅间里,候七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确定她听见了?” “肯定听见了。”莲生笃定地点头,“我亲眼瞧见的,她跟那两个卖鱼的站在茶馆外头听了好一阵子呢。” 说完又为自家主子不信任他感到不快,嘴巴撅得老高,“公子若是信不过我,以后就莫派我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当谁乐意去呢?” 候七习惯性地忽略他的抱怨,又习惯性地摇一摇手里的扇子,“她把银子存在韩兄这里,是不是表明她暂时没有出远门的打算?” “岂止是暂时?瞧她那意思,还要把这买卖长长远远地做下去呢。”莲生冷嘲热讽地道,“托公子的福,再做上几笔,人家可就成富婆了,然后买房置地,说不定这辈子就跟这儿扎了根,再也不挪窝了呢。” 候七不言语,皱眉沉吟片刻,铺纸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观其无思归之心,是否另择它法? 写完吹干,细细卷起来,装进一只竹筒里,交给莲生,“速速发出去。” 莲生接了竹筒,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脚下却丝毫没有迟疑,一阵风一样地出门而去。 —— 第061章 身负红痕 临近新年,刚被赐没多久的解国公府也如其他高门大户一般,悬灯挂彩,营造出过年的喜庆气氛。〈 解国公生前忧国忧民,倾尽全力支持太子,却因太子中计落败,背上叛国的骂名,落得个株连九族,身败名裂的凄惨下场。太子被囚期间,深恨自家无能,累及忠良蒙冤惨死。而今得以翻身,必要尽己所能予以补偿。 京城的官宦贵族要么深谙新帝之心,要么由衷敬重解国公,没有不帮着抬举国公府的。自从安老太君被迎回京城,上门吊唁慰问的人便络绎不绝。这一阵子前来送礼的更是数不胜数,府门之前车水马龙,隐有重现解国公在世之时盛景的势头。 安老太君远离尘世多年,素来清净惯了。起初还能强打精神会客设宴,日子稍长便不胜其烦。索性推说身体不适,将自个儿关在佛堂之中焚香读经,再不见外客。 国公府里里外外的事务以及一应人情往来,全部交由一个叫作红玉的仆妇代为打理。 安氏决定搬到庵堂清修之时,解国公曾指定四个丫头随行侍奉,红玉便是其中之一。安氏当时对解国公满怀怨意,不愿承他这份人情,到庵堂之后便将几个丫头放了良。 另外三个丫头消了奴籍自谋生路去了,只红玉死活不愿离开,在山门外跪了两日两夜里,终于打动安氏,自那之后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三十余年来,主仆二人相依为命,情分自是非同一般。 一更的更鼓敲过,随着最后一批访客的离开,国公府也送走了一整日的喧嚣。门外车轿皆无,只剩两只镇宅守门的石狮静静地卧在那里。一排绣着“解”字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之中晃来晃去,昏红的灯光摇曳不定,衬得那朱门高檐分外森严。 府中各处都燃了灯,彩绸在花木之间招展律动,可依旧掩饰不住人气稀薄的凄冷。 偌大的一座宅子,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主家,还是个不爱热闹喜清净的。仆从们初到府中,处处谨慎小心,当然要比着主家的风格行事,说话不敢高声,走起路来步子又轻又快,鲜少有凑在一处闲谈说笑的。 到了夜里尤其如此,整个府邸都被一种凝重的寂静所笼罩,显得死气沉沉。胆子稍小一些的下人,若无必要,天黑之后是绝计不会出门的,唯恐一不留神就撞上在府中徘徊不去的冤魂。 红玉前两日才惩治了几个谣传闹鬼的下人,这会儿刚刚清点完各府送来的礼盒,走在通往佛堂的路上,感觉府里的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看来这府里是真的需要添人进口了,若信上所说都是真的,那可算得一桩天大的好事了。 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那封信,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加快脚步进了佛堂。 安老太君今年刚过五旬,面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儿,只鬓角已然花白,为她增添了几分老态。此时正握着一卷经书,在灯下看得出神。 红玉在外间脱掉棉氅,交给小丫头。在椅子上稍坐片刻,等身上的寒气散了,才端了一杯茶,掀帘进门而来。 “夫人。”她将茶放在桌上,轻轻地唤了一声。 安老太君抬眼儿扫她一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还是称我为师傅吧,这许多年都习惯了。” 声音淡淡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清冷。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是国公府的主子,不可乱了规矩。”红玉垂手答着话,又下意识地捏了捏袖中的信,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安老太君放下经书,端起茶盏了慢慢地啜了两口,才凝定了目光看向她,“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犹犹豫豫的可不像你。” 红玉应了声“是”,将那封信拿出来,双手呈给她,“夫人,您请过目。” 牛皮纸的信封,正面中央印着一道喜鹊登梅的窗花图案,并不曾写注收信人的名姓。 安老太君知道若非重要的信件,红玉是不会拿给她看的,是以并不多问,伸手接了,从来头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来。凝目细看,只见上头写着几行规整的小字: 解家有女,流落渔村。十一二岁,身负红痕。丰州滨县,三水小镇。欲寻芳踪,自当指引。 最后署名——受恩之人。 看完这封信,安老太君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惊讶之色,“这信哪儿来的?” “我清点礼盒的时候现的。”红玉答道,不等安老太君追问,继续说道,“礼盒上没有府姓标识,我问过门上负责收礼的人,他们不记得那盒东西是何人所送,礼簿上亦没有记录。” 安老太君眉心微皱,“看来这送信之人并不想透露真实身份。” “是。”红玉嘴里应着,两手扣在一起,留神观察她反应。 安老太君又将那封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面上露出了沉思之色。 据说解家祖上有一位力大无穷的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与跶瀚胡人最后一战中遭到埋伏,身边将士俱已战死,他独自一人斩杀敌兵五百余,最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其子率援兵赶到时,他尚有一息留存,可惜受伤太重,已是药石无灵。临终之际抓住儿子的手,似要留下遗言,终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喷出一口鲜血,溘然长逝。 神奇的是,那鲜血渗入其子胸口,形成一块红色的印记,状若盾牌,水洗手搓都无法除去。自此代代相传,频繁出现在解家嫡系子孙身上。凡是拥有胎记之人,俱文韬武略,乃难得一觅的大将之才。 当然,胎记的来源只是传说,不过解家嫡系子孙确实不乏身负胎记之人。解国公本人有,老国公有,其兄弟及子侄之中,亦有不少从娘胎里带有红色胎记之人。 旁人的胎记安老太君不曾得见,解国公的那一块倒是瞧得清清楚楚,就在后腰之上。颜色暗红,不似盾牌,倒像一个形状模糊的骷髅头。 她刚生下儿子,解国公也曾在儿子身上仔仔细细的找过,没瞧见胎记还惋惜了好一阵子。 据她所知,解家的胎记只会出现在嫡系男丁身上,从未在女嗣身上出现过。 这信上提到的却是一个身负红痕的女孩儿,实在令人生疑! —— 第062章 空棺 解国公等人年轻的时候时常光身赤膊在演武场上习武,兵士们大都听过有关胎记的传闻,还拿解家人的胎记当作幸运符,每逢大战之前必要想方设法摸一下,说是能保命的。[( 解家军治军严整,解家子孙从军伊始俱从兵卒做起,靠自家真本事一步步打拼上去,才能成为领兵之将。那时解国公尚未袭爵,在军中的职衔也只是个小小的总旗,和他的兄弟以及堂兄弟们日日混迹在兵卒堆里。有人要摸胎记,便慷慨解衣,无有不成全的。 她当初女扮男装,以副将亲兵的身份秘密入伍。听说此事十分好奇,便跑去解国公所在的营帐一睹究竟。解国公不知她是女儿身,见她缩在人后不肯上前,只当她新兵羞怯,便主动拉着她的手摸了一回。 解家人身上有胎记的事情,从来都不是秘密。解国公府出事之前,坊间亦流传着不少有关解家领兵抗敌的段子,里面都有提及胎记。 莫不是有心之人见新帝抬举解国公府,欺她弱质女流独自掌管家宅,便伪造胎记,冒充解家血脉,妄图将什么人安插到府中来? 既知解家人身上有胎记,便该知道只有男丁身上才有,为何还要安排一个女孩儿?安排一个“身负红痕”的男孩儿,岂不更令人信服?是有意为之,故布疑阵,还是别有隐情? 红玉见她沉思良久没有言语,忍不住出声唤道:“夫人……” 安老太君回过神来,将那封信扣在桌上,“十一二岁,便是在出事前一两年降生的,府里可有年纪相符的女孩儿?” 她自从入了庵堂,便对国公府的一切漠不关心。府里添过多少丁进过多少口,她并不清楚。 红玉那些年虽与国公府保有联系,也不过是向解国公汇报一下安氏的身体状况和日常起居等琐事。解国公每逢年节总会派人送些吃食、银两和衣物,可来的大都是嘴巴严谨之人,极少会透露国公府里生的事情。 回府之后,为给解家满门修坟立碑,新帝吩咐三司衙门将解家的人丁名簿送到国公府。那名簿安老太君是没看过的,送来之后便由红玉保管。 红玉乍然瞧见那封信,同安老太君是一样的想法,怀疑有人在危难之际,将解家的某位姑娘救了出去,特地去查了一回名簿。 “宏宣四十五、四十六这两年间,府里共有四名婴儿降生,三位小少爷,一位小小姐。那小小姐是大少爷房中的妾室所生,因是早产,先天不足,出生没几日便染上风寒夭折了。” 听了这话,安老太君不由想起她那早夭的儿子,眼底闪一抹悲伤之色。 红玉将她的神色瞧在眼里,意识到自个儿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赶忙继续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会不会是哪位老爷或者少爷遗留在外的骨血,并未上过解家家谱?” “不能够。”安老太君摇头。 解家家规极严,养外室,捧戏子,逛青楼,这些统统是不允的。一旦现,必要家法伺候。家法如军法,违者从严从重处罚。 解国公为她吃过两顿家法,一回是因为坚持要娶她做正室,一回是因为她先于正室怀上子嗣。两回都吃了五十军棍,仗着他年轻体健,卧床养了两三个月,好了依旧活蹦乱跳。但凡底子差些,不死也要落下残疾。 妾室先于正室怀上子嗣都要吃家法,更何况养外室呢?解家又不是不许纳妾,只要身份来历清白干净,便可抬了进门。 而且家规上有一条极其苛刻的规定,无论家法还是军法,累计吃上三回,家谱除名,军籍撤销,从此便是废人一个。 解家男儿天生骄傲,俱以战死沙场为荣。但凡有些脑子和志气的,都不会冒着被除名除籍的危险去养外室,还生下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 便是哪个不小心在外头留了种,也会及早处置,怎会等到孩子出世,还叫在外流落一两年? 红玉不死心,“会不会是留了种不记得了,女方又有意隐瞒,所以……” “那也不能够。”安老太君依旧摇头,“你可知解家男儿名声有多大?朝中和番国有多少人想取他们的性命?出来进去俱有亲兵随行,哪怕只是多喝一斛酒,不消一刻钟的工夫就会传到国公爷的耳朵里。 在外头留种这样大的事,想瞒也瞒不住。” 解国公府没出事之前,可是大晋国屈指一数的富贵门庭。女方若当真怀上解家骨肉,哪有隐瞒的道理,还不以此为筹码,拼了命也要挤进解家的大门? “既不可能是遗留在外的,那便该是府中流落出去的。”红玉喃喃地道。 安老太君瞥她一眼,“你不是已经查对过了吗?府中并没有年纪相符的女孩儿。” “其实……” 安老太君见她欲言又止,眉头微微一蹙,“有话便说,为何又吞吞吐吐的?” “夫人可记得三少爷?”红玉试探地问道,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 安老太君想了一瞬,“可是身子骨不好的那位?” “就是那位。”红玉忙点头道,“就在出事的前两年,国公爷差人往庵里送了喜饼。送喜饼的人说府里的三少爷成亲,娶的是一位商户的女儿。 因为商户的女儿能够嫁入国公府实在稀罕,我一时好奇,便多嘴打听了几句。据说是因为八字匹配,才叫挑中了,给三少爷冲喜的。” 顿得一顿,才将重中之重说了出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您,前些日子我代您去巡视陵园,修缮陵墓的工头悄悄寻了我说,有一口棺木里头是空的,问我该如何处置。 您也知道,国公府出事之后,陵园无人打理,不知来了多少拨挖冢盗墓的,墓穴地宫全是盗洞,十口棺木里头有九口都叫掏空了。难免有那粗手粗脚不讲究的,将尸骨暴露在外,之后又叫野兽什么的给拖走了。 隔得这许多年,寻也无处寻去。抄家的时候府里叫洗劫一空,想建个衣冠冢都不能够。我问过那工头,说是可以铸造铜人代替尸骨。 因圣上有旨,修缮陵园所需一切费用均由朝廷负担,为此我特地拜访了工部的刘大人。刘大人二话不说便批了条子,叫我提供遗失尸骨之人的名姓、生辰八字等,以便工部及时铸造。 我拿了陵园的墓穴图回来核对名簿,才现遗失尸骨的,正是那位嫁入府中冲喜的三少夫人……” —— 第063章 认定 “……据名簿上的记录,三少夫人杨氏是跟三少爷前后脚过世的,前后相差不足两月的时间。三少爷的死因写得十分详细,三少夫人的死因却写得颇为含糊,只说悲伤过度,积郁成疾。 巡视陵园的时候,我瞧见打开的棺木里头俱是漆黑一片,问了工头,说是因为尸气熏蒸,棺木里层是会变色的。年头稍短一些是暗红或暗黄色,年头稍多一些便成了黑色。 那口空棺里头却十分地干净,几件陪葬的衣裳颜色还十分鲜艳。我只当尸骨落出棺木之外,尚未来得及熏蒸使其变色,便没有放在心上。 看过名簿之后,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从三少夫人病故到国公府出事,至少有两年的时间,这期间自是无人敢到陵园盗墓的。尸骨放在棺木之中两年之久,不可能半点尸气也无。 还有,为何旁人的尸骨都在,偏偏少了三少夫人的?” 听到这里,安老太君已经明白红玉要说什么了,眸色一深,“你怀疑杨氏没有死?” 红玉并不正面回答这话,“三少夫人会积郁成疾而死,夫人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的确有些蹊跷。”安老太君点头道。 国公府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绝不会在一方不情愿的情况下强行促成婚事。杨氏被挑中的时候,必被当面告知过,她嫁入国公府是给三少爷冲喜的。 既清楚自个儿嫁过来之后将要面对怎样的结局,仍旧应下这门亲事,足见她图的不是三少爷这个人,而且已经做好了守寡的准备。那么三少爷过世,她即便伤心也伤心不到哪里去,何以悲伤过度,积郁成疾? 一个常年卧病在床,即将油尽灯枯之人,形容只怕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足以让杨氏对他一见钟情,乃至于以死相随吧? 要么是小姑娘应下婚事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国公府熬不下去自尽了;要么是没能将三少爷的病冲好,叫人迁怒治死了;要么就如红玉所想,这人根本没死,而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缘由,自愿或被迫假死,从国公府金蝉脱壳了。 再光明磊落的人家,内里也免不了藏污纳垢,若不然她那可怜儿子也不会…… “夫人。”红玉一声呼唤,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三少夫人当年没有死,而是怀了身孕,她生下的孩子今年刚好十一二岁。” 安老太君面带沉吟地点了一下头,“若信上所说不假,依据咱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也只有这个假设最为合理了。不过有一个问题,杨氏既怀上解家的骨肉,为何还要假死?” “这里头一定有些我们猜也猜不透的曲折。”红玉表情有些兴奋,两眼熠熠生辉,“夫人,不如我往丰州走一趟,找到信上所说的那位,仔细问她一问。 虽是个姑娘,可到底是解家血脉。俗话说将门出虎女,好生教养一番照样能够顶立门户。国公爷他们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自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安老太君明白红玉的心思,虽说新帝恢复了解国公的爵禄,赐还了府邸,可再高的爵禄,再富丽堂皇的府邸,无人承继又有何用?单靠她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能支撑到几时? 新帝甫立,急需拉拢人心。施恩国公府,不过是为给自家立威。等他坐稳皇位,哪还会像今日这般照拂?那些个见风使舵之人,自然也不会再将国公府当成一回事。 等她百年之后,还有几个人记得大晋国曾经有一位忠心耿耿却蒙冤惨死的解国公? 若有那么一丝血脉留存于世,无论男女,只要争气一些,能将国公府的荣光延续下去,她也算对得起解国公了。 红玉见她沉吟不语,只当她在犹豫,瞄着她的神色问道:“夫人莫不是担心那封信上所说不真,怕我叫人诓骗了?” 安老太君摇了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甭管那信上所说是真是假,都要前去确认一下。若果真是解家血脉,便是苍天见怜,不忍我国公府就此没落下去。 我们不能因一时怀疑,便冒险将解家子孙埋没市井坊间。” 红玉眼睛一亮,“那我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启程。丰州并不算远,一来一回也就七八日的工夫。我快去快回,尽早将姑娘接回来。 过年怕是赶不及了,但是陪您过个十五还是能够的。” 语气欣悦,俨然已经认定信上所说的就是解家女儿了。 “不可。”安老太君抬手止住她,“再有几日便要过年了,你这个时候离京,难免惹人猜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是出了正月吧,二月初一,我要到庵中还愿,顺便清修几日。你便趁此机会赶去丰州,见那女孩儿一见,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我们刚好也可以空出一段日子静观其变,看那‘受恩之人’是否还会再送了信来,进一步指引我们。” “是。”红玉应得一声,“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主仆二人说定了此事,再无话可说,安老太君拿起经书继续研读。 红玉端了残茶退出门来,吩咐外间伺候的小丫头换成安神茶,免得安老太君夜里睡不安稳。虽有了决断,心里到底记挂着,回到自个儿的住处,又将那名簿拿出来细看一回。 恰逢第二日工部刘大人差人送信,说是铜人赶铸完毕,已送往陵园。将铜人入棺封坟,陵园的修缮便可告一段落。 红玉知会安老太君一声,亲自往陵园走了一趟,寻到那工头拐弯抹角地打听了半日,更印证了先前的猜测,那棺木之中十有八~九不曾装殓过尸骨。 回府之后,又设法找到一位曾在国公府当过差、后被放出府去嫁人的丫头,打听有关杨氏的事情。可惜那丫头被放出国公府之前只是个打扫花径的粗使丫头,对内院的事情知之甚少。 不过据她回忆,三少爷下葬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三少夫人病故的消息,十分突然。之前不曾瞧见大夫进出,经过薜荔院时也不曾闻到煎药熬汤的味道,更不曾听说杨氏的娘家人过来探病。 虽没打听到要紧处,红玉心中也有了数,愈发认定信上提到的那位便是解家姑娘。提了两个信得过的丫头,将距离佛堂最近的那座院子细细收拾了,只等人接回来住进去了。 —— 第064章 过年 渔村过年很热闹,三十那天一大早,家家户户便贴起春联,在门口挂上两只红灯笼。 灯笼都是自家做的,拿竹篾或是木条打一个架子,外头糊上红纸。形状不一,方的,圆的,甚至牛头状或者鱼形的。家里有手巧的,便将红纸像剪窗花一样,剪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再糊上去。里头放一截蜡头,到晚上点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吃过早饭,娃娃们换上新衣服,每人拿上一个像褡裢那样的布袋子,挨家挨户串门去。不管到谁家,都给抓一把花生瓜子,或是给几块自家熬制的糖果。 一个村子转下来,布袋里装得满满的。三五个要好的凑到一堆显摆自个儿得了多少东西,瞧见你有我没有的,便相互交换一些。 去讨东西的多半是男娃娃,女娃娃去的少,俱是五六岁到八九岁的。像沐兰和月亮这些年纪超过十岁的,自是不会去凑那个热闹。 山子从二道爷家里讨得几样稀罕东西,没舍得同旁人交换,一溜烟地跑回家里,别别扭扭地递给沐兰,“这给你吃。” 沐兰正挑着虾线,腾不出手来接,伸头看一眼,见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里头放着一块豌豆黄,一块芸豆卷,还有三四个小巧的糖耳朵。渔民家里做不出这样精致的点心,想是二道爷那嫁到镇上的闺女送回来的年礼。 她不是小孩子,哪儿能跟山子抢零嘴儿吃?冲他笑一笑,“我不爱吃甜的,你自个儿吃吧。” 山子兴兴头头地送了吃食,还当她会欢欢喜喜地收下。没成想她不要,肩头一下垮了下来。托着那个油纸包,送也不是,收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 沐兰瞧他这样有些过意不去,忙指了指数量比较多的糖耳朵,“要不你给我留一个这吧,旁的我都吃过,就这东西没吃过。” 山子吁出一口气来,脸色跟着好看了许多,“俺给你留俩。” “成。”沐兰不想再跟他推让,打算日后从韩掌柜那里领了钱,多买一些给他,“多谢你了。” 山子又扭捏起来,“不……不用。” 撕下一块油纸垫在灶台上,抓两个糖耳朵放下,便逃也似地跑出门去。 秀姑抱了一捆柴禾立在门外,见儿子一阵风样从她身边跑过去,脸色颇有些难看。进门放下柴禾,瞟一眼灶台上的糖耳朵,明知故问道:“哟,这是打哪儿来的稀罕物?” 沐兰如何听不出她语气之中的酸意,不动声色地笑道:“山子讨的,特意送回来给大春婶尝尝的。” 秀姑听她这样说,便不客气地捏了一个送进嘴里,嚼两下咽下去,一脸嫌弃地道:“不就是裹了糖的面疙瘩吗?没啥吃头。我不爱吃,剩下那个你吃了吧。” 沐兰笑笑不言语,继续挑虾线。 秀姑因她识趣,多少圆了脸面,意平了些,可心里终究过不去那个坎儿。等大春从外头闲逛回来,便跟他抱怨:“臭小子,真是白生养了他一回。有好吃的先想着媳妇儿,倒把亲娘忘到脑后头。” 大春闷不吭声地听她骂了半日,才回得一句,“不是你嘱咐他对沐兰好一些吗?” “我是嘱咐过他,那他也不能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秀姑越说越委屈,“这还没成亲呢,成了亲,这家里可还有俺待的地儿吗?” 大春心里明白,她不光是为着眼前这点子事儿,打沐兰替海子揽了活计,她就一直气儿不顺。背着沐兰念叨过好几回,说什么福星福星的,不见给自家招来什么福气,光给别个招财进宝了。 她自家也知道大春没有海子那样的本事,眼红不来,又怕得罪了沐兰,把个送上门的便宜媳妇儿弄没了,这才强撑着没翻脸。 这会儿叫她唠叨得不耐烦,忍不住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儿说了出来,“你莫一口一个媳妇儿地吃干醋,能不能成咱家媳妇儿还说不准呢。” 他虽不知沐兰是怎样结识的韩掌柜,可也猜得到绝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一出手能就能帮海子揽到那样好的活计,又怎会是一般的女娃娃? 方才跟二驴子还有旺财几个凑到一处说话儿,提到沐兰,旺财也说她是落到草窝里的金凤凰。 他们家山子现在还是一只小家雀,长大了出息出息也顶多是只鱼鹰,哪儿配得起金凤凰?偏秀姑不知天高地厚,拿凤凰当鸡,嫌人家吃食儿,还巴巴地等着收金蛋。 秀姑就不爱听他说这话儿,“怎说不准?叫她十里八村找找去,看还能不能找着比咱山子更知道疼人儿的?” “山子对沐兰好,你骂他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这会儿又成了知道疼人儿,变好事儿了?俺算瞧明白了,反正都是你的理儿。”大春实在懒得跟她打这驴拉磨的口舌官司,撂下这两句,掀开门帘便出来了。 秀姑愣了一瞬,抓起炕笤帚扔过来,扯着嗓子骂道:“你们爷俩儿一个德行,都是白眼儿狼。” 大春不理她,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到院子里,瞧见沐兰正从井口往外提水,忙抢上去帮忙。一气儿将水缸装满了,看一眼忙着准备年饭的沐兰,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这样好的女娃娃,合该吃好的穿好的,养得白白净净的,跟他们活在这穷乡僻壤的,可不给耽搁了?心里盼着她能记起自家的身份,早日回到凤凰窝里去。可一想到她要走,又一千一万个舍不得。 这要打一开始就是他亲闺女该多好? 沐兰见大春望着她直叹气,只当秀姑有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儿,也不往心里去。 将鱼肉细细剔去骨头,一层一层地刮下肉茸来,调馅捏成鱼丸,一个个扔进煮开的水里。煮得了拿凉水一过,弹性十足。先在搁在一旁,留作待会儿烧一道鱼丸汤。 过年依旧是两顿饭,早上一顿,下午一顿,夜里再加一顿年夜饭。一过晌午,各家便陆陆续续地开了席。鞭炮噼里啪啦响个没完,不一时就落了一地的红纸屑。 鸡是一早儿就炖上的,这会儿已经酥烂了;肉也蒸透了,连肥带瘦切大片装盘,配上一碟蒜泥,便是一道好菜;腊肉炒木耳白菜,海带烧豆腐,浇汁鱼,爆一盘虾,炸一道鱿鱼圈;拿糖醋拌一盘萝卜丝,爽口又解油;再拿蛤蜊干紫菜做一道蛋花汤。 八个菜两道汤,俱是沐兰一个人操持的,秀姑只帮着烧了几把火。 一家人上了桌,刚刚坐定,大春便摸出两个红封来,一个给了山子,另一个递给沐兰,“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儿,好生收着。” —— 第065章 灭火 往年过年,秀姑也会给山子十个八个的铜子儿当压岁钱。今年因有沐兰在,原打算将压岁钱省了的,没成想大春竟瞒着她准备了红封。 给山子多少她都不心疼,村里没有花钱的地儿,给他揣几日热乎热乎,还再要回来。给沐兰的就不一样了,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大春见秀姑两眼直直地盯着沐兰手里的红封,恨不能一把夺过来的样子,忙补了一句,“这是俺跟你婶子一道备下的。” 秀姑叫大春架到台上去,只得强笑着附和,“是啊是啊,好生收着,千万莫弄丢了。” 到底气不过,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踢了大春一脚。 大春咧一咧嘴儿,忙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吃饭,吃饭。” 沐兰权当没瞧见他们的小动作,将红封收起来,冲两个各笑一回,“谢大春叔,谢春婶。” 山子迫不及待地撕开红封,往桌上一倒,倒出一枚银叶子。小小的一片,碾得几乎透明。虽说也就一钱多重,可打他记事儿起,还是头一回摸着银子,自是乐得合不拢嘴儿。 秀姑还当里头装的是铜钱儿,不意竟是银子。一口菜咽急了,噎得直捶胸口。 “山子,快给你娘舀水去。”大春赶忙吩咐道。 “我去吧。”沐兰已经站了起来,顺手拿上一个粗瓷碗,舀一碗水回来递给秀姑。 秀姑一把夺过去,咕咚咕咚喝下半碗,将那口气儿喘顺了,便一眼又一眼地剜在大春脸上。自家男人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一个红封里头装的是银叶子,另一个红封里定然也是,绝不会两样对待。 背着她藏私房钱儿也就罢了,还穷装大方,再不管制,这个男人可不反了天? 碍着沐兰不好发作,忍着吃完了饭,寻个由头将大春喊进里屋,劈头盖脸追问起来,“说,你哪儿来的银叶子?” 大春素来老实,卖鱼得多少钱,便交多少给秀姑,连一个大子儿都不会私藏。他不爱酒,不贪嘴,更不沾嫖赌那些腌臜事儿,身上藏钱也没处花去。 秀姑清楚他的性子,他又如何不清楚秀姑的性子?知道她必舍不得多给沐兰一份儿压岁钱。想着沐兰自打来到这个家里,便里里外外地帮着忙活,又是头一回跟他们一道过年,不给几个压岁钱实在说不过去,这才趁卖鱼的时候偷摸攒了几回。 再就是置办年货的时候扣下一些,说是跟旺财一道下馆子了。难得有一回的事儿,秀姑也没计较。 总共攒下二百来个钱,到银铺子里换来两片银叶子。给了沐兰和山子,自家身上半文也没余下。 给都给出去了,便也不再瞒着,一五一十地跟秀姑坦白了。 秀姑听完一迭声地冷笑着,“王大春,你当真长本事了。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片子,竟跟自个儿的婆娘藏起心眼子来了。” 大春紧张地往门外望一眼,“你小声些,莫叫沐兰听见了。” “听见怎的了?”秀姑嗓门高了八度不止,“这是俺的家,俺还得瞧着外人的脸色过日子不成?” 大春也急了,“你胡说啥,沐兰怎是外人哩?你不是还想着……” “她不是外人,俺是外人成了吧?”不等他把话说完,秀姑便“哇”一声哭开了,一面哭一面翻起旧账来,“王大春,你个没良心的。 当初你家里穷得叮当响,要啥没啥,俺爹俺娘都没瞧上你。俺图你人老实,跟家里闹了好几回,才叫俺爹俺娘点了头儿。俺刚嫁给你的时候你对俺说啥来着?你说往后家里的事儿都听俺的,要对俺好,跟俺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 这才过去几年,你就胳膊肘往外拐,跟俺藏心眼儿,把俺当外人。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大春最怕她哭,最听不得她翻捡成亲那会子的事儿,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忙不迭地过来哄她,“不就是百十来个钱儿吗,俺开春多捞两网子鱼不就有了? 这大过年的,你说你哭啥闹腾啥?叫左邻右舍听见可不笑话?” 里屋外屋就隔着一扇门外加一道门帘子,秀姑的嗓门那样大,沐兰想听不见都难,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 秀姑的确胡搅蛮缠了一些,可也怪大春做事不周全。明知道自家婆娘什么脾气,还瞒着秀姑攒钱,既惹恼了婆娘,又给她拉了仇恨。 他是一片好心没错,只人太老实,脑子一根筋,难免顾头不顾尾。幸亏他爹娘早早过世了,不然夹在老子娘和秀姑中间,日子不知有多难过呢。 真要说起来,她也欠考虑。想着长者赐不可辞,不愿辜负大春的一番心意,便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压岁钱,再没想到秀姑竟会为这一钱银子闹起来。 收都收了,再退回去只会叫大春更加难堪。可若不把秀姑这股子火消下去,这个年怕也过不安宁。 伸手摸一摸颈子里挂着的金花生,戴了这许多日子,倒有些舍不得,再说她眼下也不好露财。 她那里还有一块料子,是孔大娘前几日送她的。自打跟多宝轩签了契书,海子已经接下好几单活计了,家里的日子跟着富足起来。孔大娘心里感激她,特地扯了一块料子当谢礼,叫她过年裁件新衣裳。 新衣裳她已经有了的,因旺财托她的福拉到一笔大生意,云翠嘴上不说,心里却念着她的好儿,赶在年前给她做了整套,里衣外衣带鞋子,尽够她穿了。 孔大娘送的料子倒是好料子,只颜色太鲜艳了些。她也不擅针线,便放着没动。打算过完年拿到旺财铺子里去,换一块素净的料子。 左右她也不喜欢,便拿去灭火罢,也免得大春为难。 灭火归灭火,可得有个说法儿。免得开了这个头,纵得秀姑嘴也刁了胃口也大了,日后稍有不顺心便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她往外拿东西。 思量一番,回屋拿上料子,到里屋门外喊一声“大春叔”,再喊一声“春婶”,便掀帘推门进来了。 秀姑一眼瞟见她手上的料子,哭声立时小了半截,嘴里犹自“没良心”、“负心汉”地骂个没完。 —— 第066章 筹划 大春瞧见沐兰拿了东西过来,就知道她都听见了,尴尬得手脚无处放,一张脸慢慢涨成猪肝色。 沐兰对屋里的气氛浑然不觉似的,将那料子往秀姑跟前递一递,“春婶,你瞧这布好看不?” 在秀姑眼里,但凡贵的东西都是好看的。只不知沐兰打哪儿弄来这样一块好料子,疑心大春还瞒着她给沐兰扯了一块布,眼睛直往大春那边乜斜。 沐兰将她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自是不会让大春背这个黑锅,“是孔大娘送的,叫我过年裁件新衣裳穿。” 秀姑暗自松得一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大春,不然又是藏钱又是瞒着她扯布,这日子可真没法儿过了。因不明白沐兰拿块料子过来是怎么个意思,便抿了嘴唇不开口。 “这可真是个块好料子,就是色儿艳了些,我身量没长开,怕压不住。”沐兰拿手指摩挲着上头织绣精致的花纹,又抖开一角往秀姑身上比量,“春婶这个年纪的人穿正好,做袄面也成,做春秋的夹衣也成,显身量,又衬肤色。” 秀姑明白了,这是听见她跟大春吵架,觉出拿了压岁钱理亏,赶忙拿着东西讨好她来了。来得正好,合该借这起子事儿将两个一道压制了。 这还没成亲呢,山子就先想着媳妇,大春也是处处偏着向着,照这样下去,往后哪一个还会将她放在眼里? 打定主意要给沐兰点儿颜色瞧瞧,把脸儿一扭,拿起乔来。 沐兰跟没瞧见一样,拿料子在她身上比了半晌,又笑嘻嘻地问道:“春婶,这料子你喜欢不?” “俺哪儿敢喜欢你的东西啊?”秀姑一面冷嘲热讽地开了口,一面狠狠地瞪了大春一眼,“俺不怕东西咬手,还怕有人跟俺拼命哩。” 大春刚刚好转的脸色又涨红了,“你这说的是啥话儿嘛?!” “俺说啥你心里清楚。”秀姑不依不饶地嚷嚷起来,“王大春,咱俩的账还没算完呢,你少跟俺装糊涂。” 沐兰静静地听她吵,等她歇下来了,才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料子真的很适合春婶的,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春婶不喜欢也没办法。 算了,我还是满村子问一问,看能不能跟人换块素净的料子吧。” 也不去看秀姑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完了,便抱着那料子径直出门而去。 秀姑原想拿乔,没成想她说走就走,叫结结实实地闪了一下子。有心喊她回来,怕折了面子,不喊吧,又怕她真个跟旁人换了去。 村里的人都是省吃俭用惯了的,过年也舍不得扯太贵的布。她小孩子家家不识货,再拿锦缎换了麻苎,可不亏到姥姥家去了? 惦记这事儿,也顾不得跟大春算账了,“你去瞅瞅沐兰干啥呢?” “俺不去。” 大春说得这一句,腿上叫她踢了一脚,这才不情不愿地起了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瓮声瓮气地道:“收拾灶台呢。” 秀姑心头稍松,竖起耳朵留意外间的动静。外头鞭炮响个不停,近在咫尺的声音反倒听不真切,于是指使大春出去看了一回又一回。 大春叫她指使烦了,索性一去不返。 秀姑等了半日不见人回来,知道他避出去了,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自己掀开门帘子往外瞧。一眼瞧见沐兰和杏花站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心忽地沉了下去。 那块料子落在旁人手里,只是心疼的事儿,若落在杏花手里,就不止是心疼那么简单了。一想到杏花将那料子穿在身上,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烧包显摆,胸口就憋闷得慌。 正把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便听沐兰清脆地笑了一声,“二驴婶你等着,我这就进屋给你拿去。” 她心头一阵猛跳,再顾不得那许多,掀开帘子就出来了。瞧见沐兰进了门,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做贼一样地压低了声音道:“沐兰,你来,婶子跟你说几句话儿。” 不由分说,将沐兰拉进里屋。 沐兰揉一揉叫她攥疼的腕子,故作不耐地道:“春婶,你要跟我说什么?等会儿再说成吗?二驴婶还在外头等着我呢。” “俺要跟你说的就是她。”秀姑一脸严肃,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不是俺要说杏花的坏话,她那个人啊,爱占便宜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你跟她换料子,不叫她坑了才怪。 你要实在不喜欢那料子,俺跟你换就是。俺这儿还有一块布,是山子他舅妈送的,要多素净有多素净,你一准儿中意。” 把话一气儿说完,见沐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心底一阵发虚,面上犹自做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儿,“你别当俺贪你那块料子,俺是为你好,怕你叫人诓骗了。 山子他舅妈送的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好料子,跟你那料子比起来只贵不便宜。” 沐兰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跟你换就是。” 秀姑一口气吐出来,又紧张地往门外瞟一眼,“杏花那儿你打算怎个说法儿?” “我跟她赔个不是好了。”沐兰含糊其辞地说得一句,往西屋取两个结子,到院子里递给杏花,说了几句什么,杏花便拿上结子走了,瞧着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秀姑虽有些奇怪杏花今日怎的恁好说话,可也没心思细细琢磨。从箱子底儿翻出一块料子,拿出来交给沐兰,“就是这块布,你瞧瞧这色儿,这料子,可是一顶一的好。” 沐兰伸手捻一把,虽不如她说的那般好,可摸起来又细又软,轻薄透气,拿来做夏衫应该不错。颜色也的确素净,白底印着几片墨绿色的荷叶,比那些满屏碎花的好多了。 她原只想舍了料子换得一时耳根清净,能捡回一块不贵但比较中意的料子,已经是意外之喜了。痛快地跟秀姑交换了,便去和面剁馅,准备包饺子。 秀姑得了料子,自觉占到便宜,火气自然而然地消了。生怕叫杏花知道她从中截了胡,避之唯恐不及,自也不会没事找事去寻了人家核实什么。 大春因秀姑拿一块不甚值钱的布换走了沐兰的好料子,愈发觉得亏待了沐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一直盘算着日后好生补偿她。 沐兰虽能应付秀姑,可总跟一个没什么见识的村妇纠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终是无趣,打心底里觉得厌烦。趁正月里闲来无事,村里村外地走了几遭,看中一块地,打算在那里筑基盖房子。 一面托了月亮帮她打听盖房都需要些什么,一面盘算着等开了春,天气稍微暖和些,便雇了人和船,去守贞岛将辣椒婆几人接出来,从此再不必寄人篱下。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跟旺财好好谈一回。 —— 第067章 交底 依照这边的风俗,整个正月都是团圆的日子。不出正月不能出海打渔,在外头做事的人也不可离家。自打小年那一日回来,旺财就一直住在村里,只年初二那日陪云翠回了一趟娘家。 拿秀姑的话来说,这村子总共巴掌大的地儿,打个喷嚏全村都听得见。加之过年,人人都图个热闹,除去睡觉,做什么都爱扎堆。男人们凑一块吃饭喝酒,女人们凑一块家长里短。 沐兰同旺财几乎日日见面,可总是寻不到说话的机会。 好在风俗也有例外,旺财是开铺子做生意,家里人并不拘着他待到出了正月,吃完正月十五的团圆饭,便打算放了他们一家子回镇上去。 一过正月初七,镇上的铺子便陆陆续续地开了门,那些有名号的酒楼客栈更是一日都不曾歇过。徐记布庄拖到正月十五以后才开张,已经落后人家一大截子了。 过年走礼的多,布料卖得快,歇一日便少赚一日的钱。旺财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急的。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吃过下午那顿饭,便张罗着回去。 这边刚套好了车,就见沐兰挎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福娃和雪娃瞧见她,双双舞着胳膊喊“姐姐”。 沐兰嘴里“哎”、“哎”地应着,一气儿跑到跟前,不等旺财和云翠开口询问,便先说明了来意,“旺财叔,旺财婶,我想到镇上看花灯去,你们能捎上我不?” 每年正月十五,镇上都有灯会,当然不是官府出面张罗的。郭县令连县城的灯会都懒得张罗,又怎会在意这偏远小镇的百姓正月十五是不是有灯可看? 三水镇的灯会是商户自发组织起来的,最主要的目的是招揽生意,也有兼济行善的意思。大铺子多出几盏,小铺子少出几盏,稀稀拉拉将能挂满一条南北街。 镇子本就不大,一条街又能有多长,用不上半个时辰便逛完了。就那几盏灯,就那些个花样,正月十五挂,七月初七还挂,八月十五再拿出来挂一回。年年看三回,再好的花灯也看腻了。 一提起花灯,莫说镇上的人,便是下头村里的人都没什么兴趣。家里条件好一些的,便雇辆车往县城里去。虽说县城的花灯也不是官府出面张罗的,可那里商户多,出手大方,挂出来的花灯各式各样。又有舞龙舞狮踩高跷的,比镇上热闹百倍。 听沐兰说要去镇上看花灯,秀姑很是笑话了她一顿,“晚上到村子里转一圈,把各家门口挂的灯笼挨个看一遭,可不比去镇上看有意思?” 笑话完了还不忘趁机打压她,“这可真是啥样水土养啥样的人儿,富贵出身也稀罕起穷地方的花灯来了。” 大春想着沐兰自打来了,还没看过镇上的花灯,便自告奋勇要带她去。 秀姑把眼儿一横,“去啥去?到了镇上干啥不得花钱儿?你当你们家的大子儿一个个都是大风刮来的?” 自打发现大春私藏了二百来个钱,秀姑便觉抓住理儿了,一遇到跟钱有关的事儿,必要劈头盖脸地呛他一顿不可。以前说什么还避着沐兰,现在故意当她面儿说。 等他们打完了口舌官司,沐兰才说要跟旺财云翠一道去。 只要不花自家的钱,秀姑倒是无所谓,左右想拦也拦她不住。却免不了要说几句嘴,什么家里一堆活儿了,什么养她这些日子还不如外人亲了。 沐兰自认脸皮厚,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丝毫不往心里去。吃过饭,便提上收拾好的包袱往外走。 大春追出来嘱咐了她几句,说镇上人多莫走丢了什么的。本应给她几个钱买零嘴儿吃,却有心无力,只能满腹愧疚将她送到大门外。 沐兰真心不觉得大春一家亏欠了她什么。 秀姑占的那些所谓的便宜,都是她有意安排的;跟大春出海打渔,赶集卖鱼,也都另有目的;在人家家里住着,一没冻着饿着,二没交过租子,做些家务活儿岂不理所应当? 便是秀姑嘴巴刻薄一些,时不时跟她耍些小心思,使些小手段,她也只是感到厌烦,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她不觉委屈,便看不得大春满含歉意的眼神。她想尽快自立门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没有她,大春和秀姑之间便没有那许多摩擦。不住在一起,矛盾自然就少了,日后当成一门亲戚走动,也断不了恩情,再好不过。 这些话她没法儿跟大春说,说了少不得又要闹出什么误会,只有付诸行动。 旺财跟大春一样的想法,只当她没见过镇上的花灯,图个新鲜。难得见她有这样的兴致,自是没有不应的,笑呵呵地招呼她上车。 云翠心细,对沐兰的性子也比较了解,知道她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看花灯十有八~九是托词。只碍着旁人在场,不好立时问她。 因沐兰要跟他们一道回家,福娃和雪娃兴奋得不得了,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腻在沐兰怀里不肯出来。 云翠怀着身孕,身上惫懒,叫午后的太阳晒得直犯困。有沐兰在,也不必强打精神照看娃娃,便靠在旺财背上打盹儿。昏昏沉沉的,一睁眼儿已经进了城。 回到布庄烧热了炕,将两个娃娃哄睡了,这才得空跟沐兰说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莫不是秀姑……” “不是。”沐兰见她误会了,赶忙摆手道,“我有要紧的事儿要告诉旺财叔和旺财婶,在村里说话不方便,这才寻了个由头跟你们到镇上来。” 听她说有要紧的事儿,云翠立时重视起来,忙将旺财喊了来。夫妻挨肩儿坐着,俱是一脸严肃,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等她开口。 沐兰叫他们看得满身不自在,张了几回嘴,才说得一句,“我记起来了。” “你记起啥了?”旺财脱口问了一句,随即恍然大悟,“你记得自个儿是打哪儿来的了?” 沐兰点一点头,垂下眸子道:“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只是怕你们无法接受,才一直撒谎说记不得了。” —— 第068章 迷茫 沐兰推演了许久,要回守贞岛接人,光靠她一个人是不成的。至少要有两条船,三个以上的人。 她水性好,驾船却是不行。她人小力气单薄,便是从来到陆上那一天开始练习,也赶不上渔村里的任何一个渔民技术好。安全起见,她必须寻一个经验丰富的船把式随她一道进去。 一条船往守贞岛接人,另一条船在漩涡外守候。这样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也有人接应,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她的身份来历迟早是瞒不住的,因此她尽可能地对旺财和云翠说了实话。 说了她为何会生长在守贞岛,说了岛上那些可亲可敬的人,也说了她是如何离开守贞岛,又是如何被大春捡上船的。唯独隐瞒了杨氏解国公府三少夫人的身份,只提了一句是个大户人家。 并非她信不过旺财和云翠,以他们夫妻两个的人品,甭管听见了什么都会守口如瓶的。再说解国公已经平反,她也没有被当成“余孽”抓去砍头的危险了。 她不说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是解家的种,还是名副其实的奸生女,对她来说都无所谓。解国公府是没落了,还是荣光重现了,她都不在乎。 她从未想过跟解国公府攀扯上什么关系,她就是她,何必要在“沐兰”二字前面冠上别人的姓氏? 旺财早就猜出沐兰的身份不一般,却没料到竟是这样不一般法儿,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云翠更是惊得脸儿都白了,身为女子,她打小就被娘亲教导要谨守妇德。作为反面教材,不知听过多少不守妇道的女人被流放守贞岛的故事。 在她的脑海之中,守贞岛应是阴森恐怖,形同人间炼狱一般的存在。怎也没想到,那种地方会生活着跟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同来自守贞岛的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惊讶稍减,又记起嫁到邻县的姐姐说过,他们那里有一个妇人叫丈夫的表兄糟蹋了,婆家不怪那表兄禽兽不如,反倒指责妇人不守妇道,将她送上流放的官船。 那妇人命大,在海上漂了几日,又叫海浪冲回岸上。救她的人不知她是叫流放的,依着她意思送了她回去。谁知婆家一口咬定她和那好心人是奸夫,将他们五花大绑,扭送到官府。 妇人大难不死,反成了逃犯,一顿乱棍赏下来,立时就没了命。那好心人也叫安上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挨了一顿板子,又下了大狱。 虽说沐兰跟那妇人情况不同,可毕竟是从守贞岛上来的,这要是叫官府知道了,可还能保住小命? 心下慌急,一把握住沐兰的手,“这些个话儿你可同旁人说过?” 沐兰摇一摇头,“没有,我只告诉了你们。” 云翠长出一口气,叫旺财出去看一看,防着有人闯进来听了去,又急声叮嘱沐兰道:“这事儿只我跟你旺财叔知道就行了,可千万不能再同别个说了。一个字儿都不能说,记住了吗?”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语气太过严肃,叫沐兰心头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赶忙问道:“为何不能说?” 云翠将姐姐镇上那个妇人的遭遇跟她说得一回,反复叮嘱她不可说出去。 沐兰这才意识到,她一直以来都把事情想得太乐观。即使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叫判了死罪,尚需经过刑部审批方可处斩。一个在流放之中死而逃生的妇人,送到县衙便可当场打杀,可见陆上对失德女性的压制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 也许笊篱村是个例外,村里的人都淳朴善良,不会计较她和辣椒婆几人的身份来历,愿意收留她们。父母官是个懒惰不爱管事儿的,不会跑到偏远的渔村来追查是不是有“逃犯”。 可凡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万一有那好事之人,就是容不下“失德的女人”,非要置她们于死地呢? 铁打的官场,流水的官,郭县令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滨县。万一他调走了,换一个爱管闲事的县令呢? 她真的可以置自个儿与她亲近之人的性命于不顾,冒着将渔村老老少少牵连进去的风险,接了辣椒婆几个出来吗? 岛上虽然缺衣少药,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可胜在自由。一旦离开那里,就要时刻担忧被人揭穿身份,承受他人的猜测指点和异样的目光。 辣椒婆她们回到陆上真的能如她所想,过上好日子吗?说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问过她们是不是愿意离开守贞岛,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愿意而已。 也许她们想要的并不是好吃好穿,长命百岁,只想远离世人的批判和踩踏,平平静静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呢? 若果真如此,她千辛万苦地离开守贞岛又有什么意义? 这仅仅是假设,却让她感觉刹那间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整个人陷入茫然无措,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云翠一连叫了几声“沐兰”,见她呆呆的毫无反应,只当她叫那妇人的遭遇吓到了,忙安抚她道:“没事儿的,你莫怕,我和你旺财叔会替你好生守着这个秘密,到死都不会说出去。 要是在村里待不下去,你往后就住我们家。别个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远房的外甥女。我叫我爹通一通门路,帮你办了身份文书和官牒路引,再不必担心有人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了。” 听了云翠一番温声软语的宽慰,沐兰一时隐忍不住,落下泪来。 云翠见她哭,也心疼得红了眼圈。忙将她揽进怀里,拿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嘴里唏嘘道:“可怜的娃,你的命可真苦!” 旺财瞧见她们相拥落泪,打一盆清水回来放下,又默默地走了出去。 沐兰到底不是小孩子,再伤心也不至于嚎啕大哭,更不好叫云翠陪她难过。很快便止住眼泪,反过来安慰云翠,“旺财婶,我没事儿了。你也莫哭了,当心动了胎气。” 起身湿条帕子,给云翠擦脸。自个儿也擦一回,待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心里又有了定算。 辣椒婆她们到底是怎样想的暂且不论,不管最后能不能接她们出来,她都要先回一趟守贞岛。回去必要与迷雾带狭路相逢,要想安全通过迷雾带,就必须跟旺财请教辨别方向的诀窍。 是以,她还是要跟旺财谈一谈的! —— 第069章 真相 明日要开张,旺财在前头忙着整理铺面。云翠怀着身子,自是不好做这些体力活儿。沐兰便叫她去歇着,自家挽了袖子出来帮忙。 她负责打扫卫生,旺财则将布匹从库房里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摆在货架上。两个一气儿忙活到天擦黑,才算收拾停当。 旺财回屋看一眼,见云翠和福娃、雪娃睡作一堆,便不惊扰他们。轻手轻脚出得门来,招呼沐兰道:“走,叔带你看花灯去。” 沐兰来镇上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看花灯,更不愿劳动旺财,忙摆手道:“不去了,旺财叔都忙一天了,赶紧歇歇吧。” 旺财又招呼她一回,见她确实对花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不勉强她。从柜台的暗匣里摸出一把铜钱来,到街上转一圈,买了包子、酥肉和一些小孩子家吃的零嘴儿回来。 将包子、酥肉装了盘,又倒了酱油醋,摆在柜台上,喊沐兰过来一块儿吃。 忙了半下午,沐兰还真有些饿了,便不推辞,捏一只包子慢慢吃起来,一面吃一面思量着要如何开口。 旺财并不是迟钝之人,觉出她几次欲言又止,便开了问道:“你是不是还有旁的事儿要对俺说?” “是有一件事儿。”被他问起来倒不似先前那样难开口了,沐兰也把吃了一半儿的包子放下,正色地道,“旺财叔,我还想回守贞岛去。” “啥?”旺财吃了一惊,含在嘴里的包子险些喷出来,“你还想回去?你这娃脑瓜子叫牛顶了吧?” 沐兰垂下眸子,“其实我离开守贞岛,就是为了想法子将岛上那几位接出来。可听了你和旺财婶的一番话,我又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接她们出来对还是不对。 她们对我恩重如山,是比血亲还要亲的人。就算不能接她们出来,我也不能抛下她们不管,哪怕只是回去给她们送些吃的穿的和疗伤续命的药材也好。 我能够从守贞岛出来,完全是靠运气。再来一遍,我只怕会被困死在迷雾带里。 旺财叔……” 她抬眼看向旺财,“我听大春说,你曾经进过迷雾带,又好端端地出来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能够在浓雾之中辨别方向的法子?” 旺财神色迅速黯淡下来,“俺没法子。” 沐兰不明所以,神色茫然地望着他。 旺财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纹,“村里人都当是俺寻着的石头,其实是石头寻着的俺……” 石头叫那条大鱼拖进迷雾带之后,他凭着一腔热血追了去,刚进迷雾带没多久就迷失了方向。没头苍蝇一样地转了许久,莫说石头,连鬼影子都没寻着一个。 迷雾之中无法准确地判别白天和黑夜,他不知道自个儿游荡了几个日夜。海上时而死一样地寂静,时而从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什么东西在渔船周围神出鬼没。 静的时候令人烦躁欲狂,不静的时候又令人毛骨悚然。嗓子喊哑了,带的水也喝光了,精神无时无刻不紧绷着,那种感觉简直生不如死。 就在他陷入绝望之中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就遇见了石头。 准确地说,是石头找到了他。 跟他一道出海打渔的几个,都有过人的本事。贵成驾船的本事一流,二驴子撒网最准,石头个子小,人生得瘦弱,撒网驾船不行,听声儿的本事却是无人能及。 当然,石头听的不是平常的声儿,而是海里的声儿。耳朵贴着水面儿听个一时半刻,周围百米内的海里有些什么便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起初他们都不信石头有这样的本事,特意蒙了他的眼,把他带到偏远的海域里,叫他听声儿。他听完了便说哪里有暗礁,哪里有鱼群,哪里有海草,甚至连哪里有比较大的鱼都说得一清二楚。 挑个水性好的潜下去一看,没有不准的。如此试过两回,他们无有不服气的。 旺财那会儿是年轻渔民里的的头儿,方方面面都很出色,唯独不会听声儿。跟石头认真请教过几回,可惜总也摸不到窍门。 没法子,那是天生的本事,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那条大鱼暴走的时候,石头叫吓傻了,进了迷雾带半日才醒过神儿来,立时跳了船。一面听声儿一面往回游,游得一阵子,觉出附近有条船,便寻了来。 见了面,两个自是又惊又喜。待惊喜劲儿过了,想起村里的人得了信儿,必要兴师动众来寻他们。唯恐回去晚了叫大家担心,便驾着船片刻不停地往外赶。 凭着石头听声儿的本事,他们大半程走得都很顺。眼见就要出迷雾带了,石头贴着水面听一回,立时变了脸色,说那个拖走他船的大家伙追上来了,催着旺财快走。 有浓雾遮挡,旺财什么都瞧不见,也不似石头会听声儿,只依着石头的话专心驾船。走了半日,冷不丁叫石头推了一把,一转头,就瞧见一条血红的长满了倒刺的舌头自一个黑洞里伸出来,将石头整个卷了进去。 太过紧张和恐惧,后头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自个儿大叫一声扑上去,随即被喷了一头一脸的血。在血雾之中隐隐约约地瞧见了石头,便一把扯住他。 紧接着听见一连串的怪叫声,海面儿上掀起巨浪,船叫打翻了,他和石头一道落进海里。等一切平静下来,他才发现自个儿搂住的石头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他不知道自个儿是如何受伤的,也不知道是怎样上的船,又是怎样带着石头的遗骨离开迷雾带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指引着他。 事后村里人都在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一个字儿都没有说。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闹不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想说也说不清楚。 那场噩梦过去很久之后,他才朦朦胧胧地记起,落水的时候好像瞧见血红的海浪之中飘着半截长满倒刺的舌头,想来是那条大鱼受了伤。说来也是,若非受伤,那条大鱼又怎会放过他逃走? 至于是石头叫卷住之前的那一刹那动的手,还是他扑上去的时候动的手,他便没了印象。其实有无印象都不打紧,他只要记得石头救了他命就够了。 若不是石头推他那一下,当时变成骨头架子的就是他了。 “是俺拉着石头出海打渔的,俺追着他进去,没能救得他,反倒眼睁睁地瞧着他丢了性命。”旺财眼圈通红,语气之中满满都是悔恨,“俺等于害了他两回,整整两回啊!” —— 第070章 罗盘 沐兰不知该如何安慰旺财,这会儿说不是他的错,一切都只是意外,未免太苍白无力了些。 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她感到十分内疚,“对不起啊,旺财叔,我不知道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旺财一手捂着脸,将另一只手胡乱地摆了一下,示意她不必介怀。 这段往事,他只在成亲不久之后跟云翠说过一回。也不知今日是怎的了,竟对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和盘托出。虽然沐兰没有像云翠那样眼泪涟涟,努力又笨拙地安慰他,可吐露出来,他感觉心里畅快了不少。 平复一下情绪,反过来跟沐兰道歉,“俺没有石头那样的本事,怕是帮不上你了。” 沐兰嘴上说着“没事儿”,心下却不免失望。 她一心以为跟旺财打听到在迷雾带中辨别方向的法子,就能回守贞岛去了,怎也没想到背后还有那样的曲折。能够听声辨向的石头已经过世了,这世上只怕再难寻到一个与他拥有同样天赋的人了。 现在唯一能够寄托希望的,便是罗盘了。 来到陆上以后,她也曾留心打听过,哪里能够买到罗盘。可是大家听到“罗盘”二字,要么摇头说没听过,要么误认为旁的东西,乱指一气。这让她忍不住怀疑,这个时代是不是还没有发明罗盘这种东西。或者已经有了,但是还没有普及到让一般民众知晓的程度。 想起她好像从来没有跟旺财打听过,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了一句,“旺财叔,你听说过罗盘吗?” “罗盘?”旺财挠挠头,“那是啥东西?装菜用的?” 沐兰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将自个儿印象之中的那种的古老罗盘描述给他听,“……圆盘上面装着一个勺子,勺把指向北方,正对北斗。也可能叫磁盘,司南,指南针,或者罗经仪。 能装在船上或者战车上指引方向,道士有时候会拿来捉鬼,风水师也会拿来看风水……” 旺财听了半晌依旧摸不着头绪,只得建议沐兰道:“你去问一问韩掌柜吧,他是做大生意的,跑的地方多着呢,见识可比咱们要大,说不准在哪儿见过哩。” 沐兰也正有此意,“我明儿就往多宝轩走一趟。” 旺财听她这意思,是非回守贞岛不可了。有心劝她几句,可将心比心,岛上那几位对沐兰的抚养之恩如同石头对他的救命之恩,比天大比海深,他如何能够劝说沐兰置恩人的死活于不顾? 沉默良久,方道得一句,“你啥时候要回岛上去,提前跟俺说一声儿,能帮的俺一定帮你。” 沐兰已经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拖累他和渔村的人。只不愿辜负他的一番美意,虚应了一声“好”。 两个说完话,都没了先前的好食欲。沐兰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吃完,旺财也只勉强吃了几口,便收拾了拿到灶间去,放在锅里温着。云翠怀这一胎没什么反应,夜里总要起来吃些东西。 福娃和雪娃睡醒一觉倍儿精神,吃了旺财买回来的零嘴儿,又缠着沐兰给他们讲故事。闹到快三更天了,才又叫云翠哄着睡下。 沐兰满怀心事,迟迟无法入睡。怕翻来覆去吵醒云翠,便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过了四更天,才将将有了些睡意。迷迷瞪瞪,睡了醒,醒了又睡,好不容易捱到五更过了,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摸到灶间烧起早饭来。 熬了红豆糯米粥,做了葱花鸡蛋饼,还拿白菜、木耳和干豆皮炝拌了两道佐粥的小菜。等到旺财和云翠起来,早饭已经做得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云翠满脸不好意思,“你难得来家住一回,怎好叫你做饭?” “旺财婶昨儿还说让我给你当外甥女呢,现在又说这话儿可不见外?”沐兰笑嘻嘻地招呼他们道,“你们先吃,要不该凉了。我去给福娃和雪娃穿衣裳洗脸,马上就来。” 云翠跟旺财对视一眼,叹着气道:“老天当真不开眼,叫这样懂事儿的娃娃摊上恁苦的命。” 旺财也深有同感地叹一回,怕她伤神,没敢告诉她沐兰还想回守贞岛的事。 吃过早饭,沐兰抢着收拾了碗筷,又在铺子里帮旺财忙得一阵,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出门来寻韩掌柜。 到了多宝轩却被伙计告知,韩掌柜回老家过年去了,又有别地儿的铺子需要打理,只怕要出了正月才能在这边露面儿。问她可有急事,要不要先见一见这里的管事。 沐兰跟那管事不熟,怎好贸然跟人家打听与生意无关的事儿?谢过那伙计,原路折回布庄,一进门就瞧见大春倚在柜台前面跟旺财说着话。 “大春叔,你怎来了?”她笑着打招呼。 “俺来镇上买些东西,顺道拐过来瞧瞧。”大春神色有些不自在地道。 沐兰心知他是放心不下,特地来接她的。也不去拆穿他,不动声色地递了台阶过去,“大春叔来得可巧,我正打算回去呢。你什么时候回村里?咱们一道走。” 大春闻言松得一口气,忙道:“这就回了。” “那你等我一会子,我收拾一下就来。”沐兰说得这一句,到后头跟云翠道别。 云翠有些不舍,又担心村里人多口杂,万一她不小心露了底,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极力挽留她。 沐兰谢过她的好意,“我在村里住惯了的,再说我冷不丁地离开了,可不叫人说长道短,指摘大春叔和春婶的不是?” 云翠无法,细细叮嘱她半日,再包上几样点心,和旺财一道送了她和大春出门。 大春不好意思问沐兰花灯看得怎样,又无旁的话好说。沐兰心里一直盘算着日后的事情,也没心情挑起什么话题,两个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路。 一前一后地进了村子,就见村里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气氛不似往日那般悠闲散漫,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正纳闷村里出了什么事儿,月亮不知打哪儿跳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沐兰,你可算回来了。你是不知道,为着你,山子都把海子叔的头给打破了!” —— 第071章 祸从口出 “山子打了海子叔?!”沐兰闻言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月亮,“这是真的?” 海子就不必说了,根本不可能惹事儿。山子虽然调皮了一些,可也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孩子,这两个怎会闹起来? 月亮把眼儿一瞪,“俺还能跟你说瞎话儿不成?当然是真的。” “那海子叔伤得严重吗?”沐兰急声追问。 月亮并未亲眼得见,并不知道海子伤势如何,语气很不确定地道:“应该不严重吧?要不孔大娘还能就那样算了?” “我往孔大娘家瞧瞧去。”沐兰放心不下,甩开月亮的手就要走。 月亮赶忙扯住她,“两家为着你都打破头了,你还敢去?!” 她一连说了两回“为着你”,沐兰想不在意都不成,眉头蹙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事儿跟我有关系?” “怎的没有?”月亮说得这一句,声儿有些大了,引得附近的人往这边频频张望,忙扯一扯沐兰,压低了声音道,“走,咱找个没人的地儿说。” 沐兰往前头看一眼,见大春跟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大步流星地往家奔去,想是听说了山子打人的事儿,心下慌急,连她都顾不得招呼了。 既落了单,索性听月亮说一说事情的原委。免得这一路走过去,叫人指点议论还一头雾水。 月亮拖着她到了无人处,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这才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 秀姑从沐兰那儿换得一块好料子,原打算出了正月,叫大春悄悄拿到镇上卖掉,换成银子存起来的。 初二那日走娘家,遇上她那嫁到财主家作填房的表姐。表姐穿绫披缎,满头珠翠,跟她好一阵显摆。她素来好强,虽瞧不起表姐委身一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可还是生了一肚子闷气。 回来嚷嚷着“当谁没穿过好衣裳呢”,将那料子找出来,拿剪子比量了半日,到底舍不得,卷一卷仍旧放起来。 昨日吃完二顿饭,沐兰就跟旺财和云翠往镇上去了。家里的活儿没人做,秀姑少不得要自家动手。唯恐弄脏年前才做的新衣裳,便换上以前的旧衣裳。 赶巧杏花过来串门,瞧见她身上衣裳,半是玩笑半是故意地挤兑了她几句,说她抠门,日子都过到钱眼儿里去了,有新衣裳都舍不得穿。 秀姑因此赌了一口气,将那料子翻出来,三剪子两剪子就给裁了。连正月里不动针线的规矩也顾不得了,连夜缝得一件套袄穿的外衫,今儿一大早便穿着出了门。 起初谁见了都摸一把,赞一句好料子,连杏花都含酸带醋地夸了几句。 后来有个妇人多嘴说了一句,“你这衣裳的料子跟孔大娘送给沐兰的那块料子恁像哩。” 又说她跟孔大娘一道去镇上,亲眼瞧见孔大娘扯了布。心下好奇孔大娘一把年纪怎扯恁花哨的布,便问了孔大娘一句,说是扯给沐兰的。 杏花原就跟秀姑不对付,加之看不惯她穿着好料子出来显摆,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抓短儿的机会。虽没挑明了说,可话里话外都透着秀姑欺负沐兰,抢占沐兰东西的意思。 秀姑的脸险些挂不住,想说是沐兰跟她换的,又怕杏花多事儿,去寻了沐兰查看她换出去的那块料子,到时候发现她拿糙布换了好料,指不定说出多难听的话呢。 不肯这样忍气吞声,便说是沐兰不喜欢花哨的料子,非要送给她,她瞧着娃娃一片孝心,便收下了。又说她也没打算白要,过一阵子便去镇上扯一块素净的好料子,给沐兰做身衣裳。 杏花打心底里不信,撇着嘴道:“那咱们可得等着瞧一瞧,你给沐兰扯回来的是啥样儿的好料子。” 秀姑心知这事儿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了,一想到扯块价钱差不多的料子要花不少银子,心尖都在滴血,恨不能操刀将那多嘴多舌的妇人和杏花一并剁了。 可甭管怎么说,眼前这一茬算是揭过去了。若是甩了脸子立时就走,未免显得心虚,便忍着怒气,仍旧跟大伙儿站在一处说话儿。 那“多嘴多舌”的妇人平日里跟孔大娘走得近,两个时常一道赶海。孔大娘捡得东西,也总是托了她家男人带到镇上去换钱。既提起孔大娘了,便又说起前一阵子有人给海子做媒的事儿。 海子不是个健全的人,以前家里日子过得又清苦,哪个也不愿将家里的女娃娃嫁到孔家吃苦受罪。可如今不一样了,海子同大铺子签了契,做一笔活儿赚的钱比人家辛辛苦苦卖一年鱼赚的还要多。眼见孔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不免有人动了结亲的心思。 同村的便是动了心思也抹不开那个面子,怕叫人戳着脊梁骨骂贪财,别村倒是有几个托了熟人来问的。 孔大娘也想给海子娶个媳妇儿成个家,能生个一儿半女更好。这样一来,日后她撒手走了,也有人照顾他不是?人家来问,她便上了心,细细打听是什么样的人家,女娃娃脾性如何,还趁正月里走亲戚去相看过两回,却没有一个中意的。 要么是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紧巴,摆明了是冲着钱来的。这要是成了亲,海子不单要养媳妇儿,还得养着媳妇儿一家子,她哪儿舍得让儿子受这样的累? 要么就是女娃娃有毛病,年纪大嫁不出去,觉得跟海子这样的“傻子”正相配。在她心里,海子比谁都聪明,最忍不得别个拿海子当傻子,又怎会叫海子跟这样的人家结亲? 一来二去便灰了心,无意之中跟那妇人叹得一句,“要是这天底下的女娃娃都跟沐兰一样,能瞧出咱海子的长处,那该有多好?!” 孔大娘又是给沐兰扯布,又是没口子地夸奖沐兰,加之沐兰也隔三差五便往孔家去,大家伙儿难免多想,纷纷猜测,孔大娘是不是相中了沐兰,想等她长大了,求了来给海子当媳妇儿? 本是说笑的,秀姑却慌了神儿。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这话儿要是传开去,沐兰跟海子之前便是没有那回事儿,也叫传成真的了,那她锅里煮了半熟的鸭子可不飞了? 想也没想,便脱口反驳道:“那不能,沐兰是要给俺们家山子当媳妇儿的。” 哪知这话一出口,便惹出了大祸! —— 第072章 整理 渔村有句俗话,妇人的嘴,决堤的水。这话虽有些夸张和偏颇,用在一部分妇人身上却是再贴切不过。 秀姑这边儿才露了口风,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整个村子便传遍了。大家听了先是吃惊,而后又无一例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个说怪道大春媳妇儿那样抠门的人养了沐兰这许多日子,不吵不闹的还当她转了性子,敢情是拿人家女娃娃当童养媳呢。 那个说,大春媳妇儿精明着呢,怎会做那亏本儿的事情?沐兰模样儿生得好,又勤快又懂事儿,这要不是跟家人走散了,正经请了媒人上门说亲,没有个十台八台的聘礼可娶不来。这下好了,跟家养个三年五载的,叫两个小的把房一圆,请媒钱儿和聘礼可不都省下了? 大人们议论得热火朝天,娃娃们也跟着起哄。尤其是跟山子年纪差不多的半大小子,见到山子都刮着脸儿嘲笑他,说他毛儿还长齐就有媳妇儿了。 山子早就知道沐兰将来是要给他当媳妇儿的,虽然有些羞恼,可也没表露出多少抵触情绪,只红着脸儿,一个劲儿地冲他们嚷着“闭嘴”。 大人们说完了“童养媳”的事儿意犹未尽,又提起孔大娘好像也相中了沐兰,想聘了她给海子当媳妇儿的事儿。有说海子可怜的,也有说海子年纪大人又傻,孔大娘肖想人家一个水嫩嫩的女娃娃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娃娃们不知这只是猜测,听得几句便又跑去调笑山子,说他连送上门的媳妇儿都看不住,愣是叫孔家的傻子给抢走了。 山子正是爱面子的年纪,叫小伙伴儿连挤兑带撺掇,便将海子当成了敌人。说来也是凑巧,正赶上孔大娘领着海子出来溜达,两下里撞个正着。 山子见到“情敌”分外眼红,捡起一块石头便扔了过去。 海子毫无防备之下,叫结结实实地打中了脑门。立时破了皮,血顺着鼻梁流了满脸。只他反应慢,犹自怔怔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山子原本只想吓唬吓唬海子,没成想一下子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自知闯了大祸,唯恐孔大娘找他算账,掉头就跑,那群跟在他后头看热闹的男娃娃也一哄而散。 孔大娘站街上骂了几声,便领着海子急急忙忙回家去了。 沐兰听月亮讲完了事情的经过,颇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她不生气那是假话,这个时代女子的名节何其重要,秀姑不曾问过她本人的意愿,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嚷嚷出来,对她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当然,这里头也她自个儿的责任。她早就知道秀姑的意图,却贪图一时耳根清净未能及时表明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纵容了秀姑。 如今事情已经挑明,她再想装糊涂也不能够,是时候将她和大春一家的关系整理清楚了。 “月亮,多谢你。”她跟月亮道了谢,抬腿要走。 月亮复又拉住她,“你怎突然跟俺客气起来了?怪吓人的。” 顿得一顿,终于把憋在心里半日的问题问了出来,“你真个要给山子当媳妇儿?” “你觉得呢?”沐兰好笑地嗔了她一眼。 月亮一本正经地摇头,“俺觉得不可能。” 沐兰比她长得好看,以前她还为这事儿生过沐兰的气。后来两个成了好姐妹,她看沐兰就越来越顺眼了。在她看来,沐兰要长相有长相,要能耐有能耐,要成亲也该寻一个像她哥那样的。 山子不过是个奶娃娃,整日拖着两条鼻涕虫,跟一群撩猫逗狗的皮猴儿混在一处,有哪一点儿配得上沐兰? “你知道就好。”沐兰捏一捏月亮的手,“我先走了,得空再来找你说话儿。” “俺送你吧。”月亮一脸的担忧。 沐兰说声“不用”,同她分了手,在村民们意味复杂的注目下,神色坦然地穿街过巷,径直来到孔家。 孔大娘已经给海子处理完了伤口,正坐在炕沿儿上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捧着一块木头专心致志地雕刻着。 瞧见沐兰进门,孔大娘表情立刻局促起来,“沐兰来了?” “哎。”沐兰答应一声,便急着询问,“海子叔伤得不重吧?”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破了点皮儿,养上几日就好了。”孔大娘先宽了她的心,又忙忙地解释道,“你给海子揽了活计,俺打心眼儿里感激你,给你扯块布就是想谢谢你哩,哪儿成想…… 瞧这事儿闹的,沐兰啊,俺真没旁的意思!” 山子为什么要打海子,她已经听那“多嘴多舌”的妇人说了,觉得自个儿给沐兰招惹了麻烦,愧疚得不得了。 沐兰拍了拍她的手臂,“孔大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今儿这事儿不怪你,我待会儿会跟大春叔他们说清楚的。” 安抚住孔大娘,又转头看向海子,“海子叔,累你受伤,真是对不住。” “俺娘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海子头也不抬地道。 没想到他这次回话如此之快,沐兰心下吃惊一回,便弯着眉眼笑了,“是,孔大娘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歪。” 见他没有大碍,她也就安心了。跟孔大娘打声招呼,便起身告辞。 孔大娘送了她出门,有心问一问秀姑说的是不是实话,又怕她嫌自个儿多管闲事。可一想到她日后要在秀姑那样的婆婆手里讨生活,就忍不住替她捏把汗。 目送她走出老远,才叹着气回了屋。 沐兰抄近路回到大春家,一进院子,就听见秀姑尖声叫嚷,“王大春,你再敢动俺儿子一根手指头,俺跟你拼命!” “你给俺让开,俺今儿非得收拾他不可。”大春的语气少有的强硬,“再不好好收拾一顿,这回他敢拿石子儿打破人家的头,下回他就敢杀人放火。” 紧接着传来山子哭着求饶的声音,“爹,俺再不敢了……” 沐兰回屋放下包袱,稍稍收拾一下,便到外间坐着,倒一碗水慢慢喝着。等着他们一家三口折腾完了,才声音平静地开了口,“大春叔,春婶,麻烦你们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儿要对你们说。” —— 第073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大春和秀姑应声出得门来,瞧见沐兰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心下莫名地升起了不安之感。 “沐兰回来了?镇上的花灯好看吗?”秀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声音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沐兰不答这话,指一指对面的位子,“大春叔,春婶,你们请坐。” 大春从那个“请”字之中听出了疏远之意,愧疚的心情又添了一丝苦涩,默默地走过来坐下。秀姑迟疑一下,也跟了过来,挨着他落了座。 沐兰稍稍整理了一下言辞,便开口道:“大春叔,春婶,这一晃眼,我到你们家也有半年多了。你们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安身立脚的地方,这份恩情儿我一刻都不敢忘……” “咱们是一家子人,总说这话儿可不外道?”秀姑觉出她话风不对,赶忙插了一句。 沐兰含笑看她一眼,“你们当我一家人,我十分感激。可若因你们人好心善,愿意收留我,我便一直心安理得地住下去,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了。 自打来了,我就一直住在西屋。山子年纪也不小了,你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屋子里只怕很不方便。我瞧见西厢有两间房子,不如收拾出一间来,我住过去……” “不成。”不等沐兰把话说完,大春便急声打断了她,“你一个女娃娃家,哪儿能住那种粗陋的地方?” 沐兰早就料到他会反对,不紧不慢地笑道:“我瞧着挺好的,有门有窗,墙够厚,屋顶也修得整齐,好生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了。 大春叔若是觉得粗陋,就帮我盘半铺炕吧。只盘半铺就够了,天冷的时候用来取取暖,下雨阴天去去潮气什么的。说实话我有些睡不惯火坑,屋子收拾好了,我会请海子叔帮我打一张床放进去。 啊,对了,顺便帮我搭个灶吧。日后我就不同你们一道吃饭了,一日三餐我自家料理。那间厢房我也不能白住,我会付租子给你们。 至于租钱,就每个月二钱银子吧。等搬过去的时候,我会将半年的租钱连同之前住在这里半年多的租钱一并算给你们。” “沐兰,你这是干啥啊?”大春越听越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要跟俺们一刀两断是怎的?” 秀姑叫那每月二钱银子的租钱勾的心头直痒,把旁的都抛到了脑后,用力地扯了大春一把,“你嚷嚷个啥?先叫娃把话儿说完。” 沐兰就知道只要提到钱,秀姑必然动心。她这头是无需费神的,只要说服大春就行了,“我若想跟你们一刀两断,哪儿还会住在你们家里?只要我出得起租钱,村里镇上,还愁找不到住的地儿吗? 不过就是换一间屋子住,各吃各的饭。日后仍旧住在一个院子里头,我还跟你出海打渔,也还跟你一块儿到镇上赶集,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大春叔,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大春心里着急,无奈嘴笨,找不出词儿来反驳她。 趁他哑口无言,沐兰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大春叔若是不同意,那我只能从你们家搬出去了。” “那可不成。”秀姑立时抢过话头,“你愿意住厢房就住去,搬走不成。” “你胡说啥呢?”大春瞪过来,“那是搁渔网的屋子,又腥又臭的,哪儿是人住的地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俺没良心?”秀姑立时炸了,两手叉着腰站起来,“是她自个儿说的,不让她住厢房她就从咱家搬出去。 你也不用你那榆木疙瘩一样的脑瓜子想想,她要是从咱们家搬出去了,叫旁人怎么想?人家可不会相信是她自个儿要搬走的,只会说咱们容不下她。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山子还要脸呢!” 大春没心思跟她斗嘴,急巴巴地转向沐兰,“你……你这到底是为啥啊?是不是因为你婶子胡说八道,说要让你给山子当媳妇儿那事儿?” 提起这一茬,秀姑气势立时弱了半截,叉在腰上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沐兰本不想直截了当地点破这件事,既然大春已经捅破这层窗户纸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跟你们提。趁着今日这事儿,咱们把该整理的都整理清楚,免得日后再产生什么误会……” “误会?!”秀姑感觉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立时忘了租钱,将儿子的终身大事提到第一位,“你莫不是觉着俺家山子配不上你?那你倒是说说,俺家山子哪儿不好了?” 沐兰自认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现在看来,天窗是打开了,话说得还不够亮。也懒得再给秀姑留什么情面,沉了脸色道:“春婶也是女子,难道不晓得女儿家的名节比命还重? 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不能你觉得哪个跟哪个相配,就到外面随便嚷嚷,说谁将来要给谁当媳妇儿吧?照你这逻辑,我若是觉得你跟龙王比较相配,是不是该满村子吆喝,叫大家把你扔进海里祭了龙王?” 秀姑叫她几句话堵得涨红了脸,拿手点着她,“你……你……你就是这样跟长辈说话儿的?” “春婶既知道自个儿是长辈,就该有长辈的样子。”沐兰眼睛眨也不眨地道,“这一回我当你开玩笑,不跟你计较。再有下回,我就不会这样客气了。 你们救我收留我,我感激你们是一回事;坏我名节,逼我做我不情愿的事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报答的方式有很多,但‘以身相许’绝不是我的方式。 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春婶若执迷不悟,非要坏我名节,那我们之前积攒下来的情分就一笔勾销了。” 秀姑脸色青红白黑变个不停,满腹羞恼,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手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着瘫坐下去。 沐兰知道她不过是做样子遮羞罢了,也不理会她蹩脚的戏码,淡淡地道:“大春叔,春婶,你们想好了没有,那西厢的屋子到底要不要租给我?” ——(未完待续。) 第074章 陶然居 大春心下不情愿,到底还是应了。 他知道沐兰是个有主见的,说出口的事情就不会改了。他若不应,岂不是逼着她从家里搬出去?叫她一个女娃娃独自住到外头,他如何放心得下? 应是应了,却不要她交租钱。为着这事儿,晚上秀姑又同他吵了一阵子。 沐兰自是不会因为大春反对就改变主意,到时候直接把租钱交给秀姑就是。 她知道大春是真心对她好的,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种划清界限的做法。也许是她太笨了,除此之外,想不出更高明的办法,既能维护自身的利益,又能将对大春的伤害降到最低。 想必大春心里也明白,有一个喜欢斤斤计较的秀姑在,她永远不可能跟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她有她要做的事情,也有全心牵挂着的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就当成是一个过渡吧,这样等到她离开的那一日,大春也不至于太难过。 大春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便起身了。将西厢房里的渔网和杂物全部收拾出来,打了清水将地面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将门窗全部拆掉,四下敞开了散一散里头的味道。 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又嫌屋顶不够结实,去后园搬了半垛的干海草,泼上水踩结实了,和泥修补起来。 村里人打门前路过,瞧见他大正月里修补房顶,都停下来问一声。他也不藏着掖着,直说沐兰要住。 秀姑前脚才说了沐兰要给他们家山子当媳妇儿,沐兰后脚就要移到厢房去住,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大家纷纷猜测起沐兰跟大春一家子之间出了什么事。 二驴子听到村里的人议论,不用问大春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不多嘴,拿上家伙过来帮着一道修整屋子。 这种热闹自是少不了杏花,先是寻了沐兰打听,没打听出什么来,便又拉着秀姑拐弯抹角地套话儿。 秀姑明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自是不肯对她讲实话的,便拿沐兰不爱睡炕的由头搪塞过去。 杏花没能从她嘴里掏出准话儿,跑到大春家隔壁做了半日,听邻居说秀姑和大春吵了半宿,好像提到“媳妇儿”和“嫌弃”什么的,中缘由不说猜到十分,也能猜出七八分。 等二驴子回家,又刨根究底地追问,沐兰跟他们一道赶集的时候,有没有透出要给山子当媳妇儿的意思。 二驴子叫她逼问得紧了,便说了一句“没有”,又叮嘱她莫要跟村里那些长舌妇一般到处传闲话,伤了两家的情分。 杏花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一扭头就说出去了,“……俺家长贵他爹说,人家沐兰压根儿就没那心思。俺就说嘛,像她那样出挑的女娃娃怎会看中一个拖着鼻涕的毛娃娃? 敢情是有人剃头挑子一头热,白日里发大梦呢!” 这话一个接一个传出去,有添油的,有加醋的,传到月亮耳朵里的时候就成了秀姑逼着沐兰给山子当媳妇儿,沐兰不乐意,秀姑一怒之下就将沐兰赶到厢房去住了。 月亮听了又急又气,跑到大春家里,拖了沐兰就走。 沐兰叫她一气儿拖着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忙拉住她,“月亮,你干什么?” “带你回家,俺跟俺爹俺娘还有俺哥俺嫂子说好了,咱俩住一屋,往后你就是俺们家的人了,看哪个敢逼着你给人当媳妇儿?!” 沐兰瞧着她慷慨激昂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月亮叫她笑得莫名其妙,恼火地跺了一下脚,“都叫人赶到仓房去住了,你还有心思笑?” “你这是听了什么风下的什么雨啊?”沐兰犹自忍俊不禁,“你瞧着我像是叫人一赶就乖乖去住仓房的人吗?” 月亮疑惑地眨了眨眼儿,“春婶没赶你?” “没有,是我自个儿要去住的……” “为啥?”不等沐兰话音落下,月亮便惊呼起来,“你是傻啊还是怎的,哪儿有人自个儿愿意住仓房的?” 沐兰跟她解释一回,她似乎没搞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认定秀姑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执意拉了沐兰搬到她家去。被沐兰再三谢绝了,才一脸惋惜地回去了。 沐兰也不理会外头都在传些什么闲话,该做家务做家务,闲下来就给大春打下手,见到村里的人还跟往日一样笑着打招呼,丝毫瞧不出异样。 大家因此对她被秀姑赶去厢房的说辞产生了怀疑,又打开脑洞猜测,这里头是不是另有隐情。 她不解释,秀姑也闭口不言,他们议论一阵子热情也就慢慢地淡了。正月就快过完了,男人们又要出海打渔,大家又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修补渔网和检修渔船上。 自打沐兰提出要搬到厢房去住,大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日天一亮便忙着收拾屋子,直到天黑才歇工。唯恐沐兰住得不舒坦,给屋顶加了草,里里外外的墙壁都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将窗格扩了一圈,重新安了门窗。 依着沐兰的意思搭了灶盘了炕,还从海边捡来许多形状别致的石子,密密实实地铺在屋里的地面上。 早春的气候又湿又冷,新泥迟迟不干,屋子里潮气太重,还不能住人。大春提出用火烘干,秀姑嫌浪费柴火,又跟他吵了一回。沐兰不想多生是非,便劝住大春,等天气稍暖再搬过去。 屋子收拾好了,也进了二月。二月二这日,旺财带着云翠和福娃、雪娃回村过龙头节,给沐兰捎来口信,说韩掌柜请她尽快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商议。 沐兰很好奇韩掌柜要跟她商议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好要寻他打听罗盘的事情,也想支一些银子出来,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地搭了旺财的顺风车往镇上去。 在多宝轩门前下了车,一个伙计便堆着笑脸迎上来,“我们掌柜同一位朋友在‘陶然居’喝茶谈生意,烦请姑娘移步那边,小的给您带路。” 沐兰算是多宝轩的熟客了,虽未同这伙计说过话,可进出之间也见过他几回。是以并未多想,同旺财一家道了别,便跟着他往陶然居而来。 ——(未完待续。) 第075章 受骗 陶然居是三水镇上最大的一间茶楼,坐落在东西街和南北街的交叉口上,属于镇上最好的地段。 前头是一幢二层小楼,跟普通的茶楼没什么分别,楼下是大堂,楼上是半敞开式的茶室。它真正的特色在后院,每一个雅间都是一个独栋的吊脚楼。精致小巧的竹楼,弧形的楼梯,挂着竹帘的回廊。楼下有假山,有花圃,当然少不了一丛从修剪整齐的竹子。 氛围幽静清雅,单纯地喝茶也好,边喝茶边谈事也好,这里都是绝好的去处。 沐兰随那伙计进了后院,在一幢小楼前停了下来。 “我们掌柜就在里面。”伙计弓腰抬手,示意她自个儿上去。 沐兰跟他道了一声谢,踩着铺了毡毯的楼梯来到二楼。才要伸手敲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站着的竟是一个黄衫蓝裙的小姑娘。 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面皮白净,细眉大眼,头梳双螺髻,戴了两朵精致的绒花,耳朵里扎着一对银丁香,收拾得清爽干净。这身打扮,瞧着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丫头。 沐兰跟韩掌柜打过几次交道,从未见过他身边带有侍女。这里是正经的茶楼,也不会叫女子抛头露面担任伙计,难道是韩掌柜那位朋友带来的丫头? 那小丫头开了门,便侧身让到一旁,恭敬地弯下腰身,“姑娘请进。” 声音轻柔甜美,不带一丝棱角。 木兰这一回出门依旧扮了男装,这小丫头居然开口就称呼她为“姑娘”,这让她心中疑虑更甚。往门里探了一眼,只瞧见一面画着四君子的屏风和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于是开口问了一句,“韩掌柜在里面吗?” 小丫头不说在,也不说不在,依旧躬着身,重复着先前那句话,“姑娘请进。” 沐兰立时警觉起来,她刚才故意问得很大声,如果韩掌柜在里面,应该会回应她才对。可里面静悄悄的,连一丝声音也无。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好像找错房间了,对不起。”说得这一句,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上戴着一个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个胡茬凌乱的下巴。个子很高,身材又十分魁梧,往那儿一戳黑漆漆的像座铁塔,将她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沐兰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故作镇定地道:“这位大叔,能麻烦你让个路吗?” 男人站着不动,抬手朝向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沐兰怀抱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泡影,一面挪动步子向后退去,一面向斜后方扫视,急急地搜寻逃路。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幢小楼的位置十分特殊,把头而建,只有一边连着回廊,另一边嵌在一座高大的假山之中。也就说身后根本没路,唯一的通道又被那男人堵住了。她若想逃,只能跳楼。 这楼虽然不高,可下面都是参差不齐的乱石,跳下去必然受伤。她果断放弃逃跑,决定大声呼救。 刚一张嘴,那男人就洞悉了她的意图,声音沉沉地道:“姑娘莫要白费力气,整座茶楼都被我们包下了,你叫破喉咙也是无用。” 沐兰仔细回想一下,一路走过来还真没瞧见旁人。心知他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手心也涔涔地冒出冷汗。 “你们是谁?把我骗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她厉声质问。 “姑娘进去就知道了。”男人执着地保持着“请”的姿势,见沐兰犹自站着不动,又补充道,“姑娘还是乖乖进去吧,您若不肯配合,在下只能冒犯了。” 用了一个“您”字,也没能让语气之中的威胁意味减轻分毫。 逃跑无路,求助无门,沐兰别无选择。索性把心一横,迈步进门而来。她倒要看看,屋子里面是何方神圣,费尽心机将她骗了来,到底想要对她怎样。 她一进门,那小丫头立刻退了出来,顺手将门掩上,远远地站到楼梯口去,那男人则抱着双臂杵在门外。 沐兰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冲屏风后头的人影冷笑道:“你们软硬兼施地逼我进来,我进来了,你为何还要藏头露尾,躲在后面做那缩头乌龟?” 伴着一阵衣衫摩擦的窸窣哦之声,屏风后头的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石青色的短袄,银灰色的马面裙,头梳圆髻,简单了插戴了几样首饰。面皮保养得极好,瞧着也就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儿。 沐兰没想到这伙歹人的老大竟是个妇人,愣了一瞬,复又冷起脸孔,“你是什么人?” 那妇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喃喃自语,“像,像,实在是太像了……” 不知是因那妇人生得太过慈眉善目,还是因其举动不像是要对自个儿不利的样子,沐兰迅速地镇定下来。仔细观察那妇人的表情,见她一脸惊喜交加又感慨万千的表情,感觉有些奇怪,“你……认识我吗?” 被她问得这一句,那妇人才意识到失态,忙收敛情绪,指一指靠窗的桌子,“姑娘请坐下说话。” 沐兰听她语气十分客气,愈发放宽了心。依言落座,却不肯喝她斟的茶水。 那妇人又用复杂的眼神将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自我介绍道:“我叫红玉,是解国公府安老太君身边的人。” 乍然听到“解国公府”几个字,沐兰心头猛然一跳。想起她刚才一直念叨着“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面上却不曾表露分毫,故作茫然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红玉没来之前就已经认定她是解家血脉,见过她的容貌更是再无一丝怀疑,然而该确认的还是要确认,“敢问姑娘的母亲可是姓杨?” 沐兰刚要否认,转向一想,她既然能动用韩掌柜的人将她骗了来,想必已经将她目前的身份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了,于是立即改了口,“我不记得了。” 红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点一点头,又问:“那么你都记得什么?” “你指什么?”沐兰跟她装糊涂。 “被渔民救起来之前的事情,你都记得都少?”红玉重新问了一遍。 沐兰摇头,“都不记得了。” 红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切入主题,“姑娘可否脱掉衣服,让我检查一下?” ——(未完待续。) 第076章 错认? 沐兰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莫说她不认识这个人,便是彼此认识,三句话不来就叫她脱衣服也够奇葩的了。更不明白这人要检查什么,难道以为她是名人雕像,身上还会刻着生平简介不成? 红玉说得那一句也意识到自家唐突了,唯恐吓到沐兰,忙跟她道歉,“是我太过心急了,姑娘莫怪。我看姑娘年纪小小,却难得是个聪慧明白的,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语气略顿,接着说道,“我问姑娘那些问题,叫姑娘脱衣查看,其实是想确认一下,姑娘究竟是不是咱们解国公府的血脉。” 虽然早有预感,听了这话沐兰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国公府认定杨氏失贞,宁愿误杀也要抹杀她的存在。在他们心中,她们母女早已是海底的亡魂。时隔多年,又突然寻找所谓的解家血脉,到底意欲何为? 是得知她还活着,想要斩草除根,免得她到处嚷嚷自个儿是解家血脉,玷污了国公府失而复得的荣光?既如此,直接杀了她岂不干净,何必大费周章地骗了她来确认? 难道怕错杀无辜?那也讲不通。这一确认,无论是不是解家的血脉,她都成了知晓国公府秘密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再说,国公府若果真这般仁慈,当年就不会将杨氏流放了。 红玉眸带深深地看她一眼,补充道:“姑娘不必害怕,国公爷冤情得雪,当今圣上已赐还府邸,恢复了国公爷的爵禄。我奉安老太君之命,前来寻找解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只为将她接回府中,认祖归宗。” 沐兰虽对认祖归宗没有兴趣,听到这四个字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还是落了地。又忍不住纳闷起来,这人到底是如何找上她的? 来到陆上之后,她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自个儿的身份。旺财和云翠也只知道她来自守贞岛,并不知道她跟解国公府有瓜葛。 她虽对杨氏没有多少感情,可那毕竟是给了她生命的人,模样她还是记得的。杨氏柳眉杏眼,属于娇美柔弱型。她额宽鼻挺,皮囊里头又裹着一个成人的灵魂,比同龄的孩子要沉稳理智一些,便不可避免地透出一股子与性别不符的刚性。 她跟杨氏长得并不像,唯一相近的地方就是那两道细眉。国公府的人若以杨氏的容貌作为参考,是不可能找上她的。 若说她跟国公府里的某个人长得很像,单凭一个“像”字就认定她是解家血脉,也未免太牵强了些。这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何其之多,怎就不偏不倚地找到她头上来了? 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岛上那几个人,难道因为她迟迟不归,辣椒婆她们等急了,自个儿想法子离开了守贞岛?且不论她们能否成功,便是真个离开了,她相信辣椒婆、郝姑姑和张氏也不会暴露她的身份。 那么会是嫣红吗? 嫣红有些自私,眼皮子又浅,保不准就为了换取一点子好处将她给卖了…… 脑子里千头万绪,短短时间内闪过无数个念头。 红玉同安老太君商定,趁二月初一去庵里还愿的机会出来寻人。等了一个多月,那位“受恩之人”也没再送信过去。她实在等不及了,便以提前到庵中打点为由离开京城,直奔丰州而来。 按照密信上的指点来到三水镇,在客栈之中住了一夜,方有人遣了小童送来一封信,上面只写了“笊篱村沐兰”五个字。 为保险起见,她此次出门只带了两个人,便是沐兰在门外见到的那两个。小丫头名叫瑞喜,是她精心挑选出来,带在身边调~教多时,准备日后放在安老太君身边服侍的。这丫头聪明伶俐,最主要是嘴巴严实。 男人名叫陆辛,曾是解国公麾下的亲兵。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保护安老太君,解国公平反之后才过了明路,投入国公府门下效力。此人性格耿直,对解国公忠心不二。 正如沐兰所料,接到那封信后,她立即吩咐陆辛前往笊篱村打探,将沐兰目前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虽不知沐兰为何在会海中遇难,得知沐兰不记得被救之前的事情,她还觉得这样反而更好。一旦确认了是解家的血脉,以国公府的名义接回去,直接安上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就行了,倒省去许多的麻烦。 可见到沐兰,她感觉事情并没有想得那样简单。 服侍安老太君之前,她在国公府里也是有身份的丫头,察言观色的本事原就不差。这些年跟随安老太君走南闯北,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更是练得一把好眼力。 不得不说,小姑娘的定力不错,情绪掩饰得很好。终究是嫩了些,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掩饰得太好反成了最大的破绽。适才交谈几句,她便觉出来了,这小姑娘并没有失忆,不过是拿失忆当遮掩,不想向人表明真实的身份来历罢了。 解国公蒙冤十年,她和安老太君深受其害,最能理解隐姓埋名之苦。解国公平反才数月的时间,想必消息还没有传到这偏远的小镇,小姑娘如此戒备也情有可原。 所以她才特地说明解国公的冤情已经昭雪,不需要再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了。 她一直留心观察着沐兰的表情,原当听说可以认祖归宗,小姑娘即便不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表情也该有所松动。没想到那望过来的眼神里有疑惑,有排斥,有戒备,就是没有与“惊喜”沾边儿的任何情绪。 这让她一时之间有些糊涂,疑心自个儿找错了人! 再看一眼沐兰的容貌,又将心头的疑虑压下去,柔声地问道:“姑娘身上可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沐兰心头突突直跳,面上强作镇定,“我身上没有胎记,你只怕认错人了。我还有事情要忙,就不耽误你寻人了,告辞。” 说罢便起身向外走去。 “等一等。”红玉叫住她,走过来盯住她的眼睛,“姑娘同我说实话,你身上当真没有胎记?” ——(未完待续。) 第077章 妥协 沐兰后背上确有一块胎记,一出生就有。胭脂红色,形状像一朵三瓣兰花。 杨氏生下她连看都不愿看,更别说给她取名字了。辣椒婆几个瞧见她身上的胎记,索性给她取名叫兰花。三岁之前,大家一直喊她“小兰花”。苦娘来到岛上之后,才改了名字叫沐兰。 除了名字来源,那块胎记对沐兰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从来没想过,这小小的东西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麻烦。早知如此,离开守贞岛之前就该想法子把它弄掉。 她不知道红玉是如何得知她身上有胎记的,更不知道那胎记跟她是不是解家血脉有什么关联,眼下她只能赌一把。红玉代表的是解国公府,碍于身份和教养,应该做不出强行扒掉她衣裳查看的事情。 是以面对红玉的逼问,她依旧坚称没有。 红玉神色严肃地凝视了她半晌,忽地笑了起来,“看来姑娘是认定我不敢拿你怎样了。” “从我踏进这间茶楼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你们的网中鱼,俎上肉,你现在又说不敢拿我怎样,未免也太虚伪了吧?”沐兰明着嘲讽,暗中激将。 红玉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浓了,“姑娘不必跟我卖弄这些小聪明,说实话,我的确不敢拿你怎样。你是咱们国公府仅存于世的一根独苗儿,若是不小心伤了你,我会成为千古罪人。 可姑娘若是以为这样我就无计可施,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敢拿你怎样,并不表示我不敢拿渔村的那些人怎样。” 沐兰心头一沉,面上冷笑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红玉不答这话,踱回桌旁坐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表情和语气便似叫茶水冲淡了一般,一丝情绪也无,“姑娘不必紧张,我并不是在威胁姑娘。 我听说姑娘叫救上来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总有人为姑娘换过衣服,瞧见过姑娘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我相信只要许给他们一些好处,就不难打听出真相……” 红玉说得没错,沐兰被大春带回家的时候还在昏迷之中,是秀姑帮她换的衣裳。她身上有伤,又在海水里浸泡多日,身上红一块白一块,皮肤皱巴巴的,秀姑当时未必留意到她身上有一块胎记。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安全了,以秀姑的性子,只要能拿到好处,没有也会说成有。甚至会为了确定她有没有胎记,做出她始料不及的事情来。 红玉虽说了不是在威胁她,可刚才那话分明是留了半截的。确认真相之后,只怕就不仅仅是兑现好处那样简单了。 不得不说,红玉找准了她的软肋。 沐兰忍不住捏了捏拳头,再松开来,脸上的怒意便消散无踪了。 他们俨然已经认定她就是解家血脉,不管她如何否认,他们都不会放过她,不如赶在他们搞出更大更多的事情之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吧。 她也好,渔村的人也好,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想跟新帝一手捧起来的解国公府对抗,没有丝毫的胜算。反正又不是要她的命,她何苦坚持和逃避,将那些淳朴善良的人牵扯进来? 心念转定,便走过来坐下,“我有几个问题,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红玉心知她这是妥协了,又露出和煦的笑容,“好,姑娘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沐兰也不是客套,直接开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年前有人送了一封密信到府上。”红玉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她,示意她自个儿看。 看完那封信,沐兰满心震惊。 泄密的人绝不可能是嫣红,嫣红若离开了守贞岛,并且知道她身在何处,不可能不先来寻她,反而跑到京城去送什么密信。 一来嫣红并不识字,二来嫣红没有这份心机,若要以她之名攀附解国公府,绝不会以送信的方式,只会直接找上门去。最重要的是,嫣红哪儿来的自信,认为解国公府会接纳一个苟活孤岛的“奸生女”? 而写这封信的人,不仅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很确定解国公府不会任由解家血脉流落在外。 “送信的到底是什么人?”她问红玉道。 “不清楚。”红玉叹了一口气,“接到这封密信之后,我们故意按兵不动,想看看此人是否还会送了信过去。可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也不曾传来只言片语。 我等不及要见一见姑娘,便赶着过来了。” 沐兰眯一眯眼,“到镇上之后,你们又是如何找上我的?” 密信上只提到了丰州滨县三水镇,并未提及她在哪个渔村。既然写了“自当指引”,想必另外给他们提供了线索。 红玉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我接到了这个。” 沐兰看过纸上的五个字,神色更加凝重,继续问道:“你们认得多宝轩的韩掌柜?” 红玉摇头,“见到姑娘之前,我们不认得这镇上的任何一个人。” 将她带到这里来的分明是韩掌柜铺子里的伙计! 沐兰感觉自个儿就快要踩到神秘送信人的尾巴了,声调不免有些激动,“那包下整间茶楼,将我骗过来,都是谁的主意?” 说完便紧紧地盯着红玉的袖口。 红玉看穿她的心思,笑这抬起胳膊,晃一晃袖子,“姑娘莫看了,密信只有那两封。昨日一个小童到客栈之中传话,让我今日辰时包下整个陶然居,在这‘采菊间’静心等候,自有人引了我要见的人前来。 当然送信和传话的小童我们都仔细盘问过,他们只说是一个头戴斗笠黑纱遮面的男人,并不曾见到那人的样貌。 瞧姑娘的样子,很想去寻了那位韩掌柜求证。我劝你莫要白费力气,那人显然不愿表露真身,又怎会卖这样大的一个破绽给你? 将姑娘带到这里那位伙计只怕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姑娘找到韩掌柜也问不出什么,毕竟没有哪个掌柜会时时盯着手下的伙计。” 沐兰心知红玉说得不错,那个神秘人将所有的事情都算计到了,善后工作肯定也做得滴水不漏。她只是好奇,韩掌柜到底有没有参与到这个阴谋之中。 红玉见她沉吟不语,微微一笑,“看来姑娘的问题已经问完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未完待续。) 第078章 仓促 沐兰既已有了决定,就不会再推三阻四。点一点头,示意她问。 红玉最关心的莫过于胎记,便先挑了这个问题来问:“姑娘身上是否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见她点头,又征询道,“那么姑娘能否让我看一眼?” “可以。”沐兰起身,将上衣撩起来给她看。那块胎记就生在肚脐正上方,鲜红醒目。 瞧见胎记,红玉的表情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姑娘果真是解家血脉!” 起初,沐兰不明白红玉为何一再追问她身上有无胎记,看到密信上有一句“身负红痕”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确认她究竟是不是信上提到的那个女孩儿。 可听红玉刚刚那话的意思,那块胎记不单纯是她身上的一个记号,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寓意。 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这块胎记跟是不是解家血脉有关系?” 红玉闻言不禁诧异之色,“你母亲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什么?”沐兰不明所以。 红玉面带沉吟地凝视了她半晌,便从头问起,“敢问姑娘的母亲可是姓杨?” “是,我母亲姓杨,闺名如玉。”沐兰如实答道。 “三少……你母亲现在何处?”红玉又问。 沐兰眼神黯了一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已经过世了吗?”红玉嘴上唏嘘着,心下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当年假死的真相是什么,杨氏名义上都已是入了陵园上了冥册的死人,便是活着也过不得明路。可母女连心,姑娘又怎会抛下生身母亲不管? 当然,安老太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看在姑娘的份儿上,定会好生安置于杨氏,绝不会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她一丝一毫。只一条,回国公府是万万不能的。 杨氏若是个明白事理的,甘愿继续隐姓埋名过完下半生,自是最好不过。万一是个不省心的,非要拖姑娘的后腿,那可就麻烦了。 说句不~厚道的话,杨氏死了对大家都好。 “那么你母亲的遗骨葬在何处?” 活人过不得明路,死人却是可以的。将尸骨迁到陵园,悄悄殓入棺木之内,这人就算死得名副其实了。姑娘也会感激安老太君,日后便能踏踏实实地待在国公府了。 沐兰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守贞岛。” 红玉愣了一下,疑心自个儿听错了,“姑娘说什么?” “我说,我母亲的遗骨葬在守贞岛。”沐兰盯着她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道。 “守贞岛吗?”红玉果不其然变了脸色,满眼吃惊地望着沐兰,“那么姑娘……” 沐兰把头点一点,“没错,我就是在守贞岛上长大的。” 不等红玉追问,便将杨氏因何被流放到守贞岛,她又是如何离开守贞岛等等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红玉听完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自从认定解家幸存于世的血脉跟杨氏有关,她不止一次地猜测过杨氏当年为何要假死遁离国公府。 三少爷打小泡在药罐里,只怕早就没了人道的能力。而且成婚两三日就去了,哪儿那么容易留下种子?杨氏若果真怀上了解家的骨肉,十有八~九不是三少爷的。 那么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杨氏新婚没几日便成了就孀妇,独守空房,难耐寂寞,不知怎的同解家的别个少爷有了首尾,叫大夫人知道了。 以大夫人的性子,才送走了一个儿子,绝不肯再失去另外一个,定要设法保全那位少爷。于是暗中处置了杨氏,对外宣称杨氏积郁成疾,追随三少爷去了。 也许是那奉命处置杨氏的人一时心软手下留情了,也许是杨氏事先得到消息,设法逃出了国公府。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杨氏最终逃过一劫,带着出身并不光彩的孩子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更歪打正着,为国公府留下了一条血脉。 在所有假设之中,她认为这一种是最为靠谱的。再没想到,杨氏竟叫国公爷和大夫人流放到守贞岛去了。 细细询问过沐兰的生辰,跟杨氏“过世”的时间比对一番,便知道自个儿猜错了,眼前这位姑娘应该就是三少爷的种。 杨氏“过世”的时候已经能够诊出脉象了,大夫人行事向来狠戾,若杨氏是与别个少爷私通怀上的身孕,大夫人就更不可能留下杨氏的性命了。 想必大夫人也疑心杨氏怀的是三少爷的种,一来无从考证,二来担负不起弄错的风险,便想出“流放”这样一个折中的法子,免得亲手杀害了小儿子仅有的骨肉,良心不得安宁。 这应该是大夫人活着的时候做过的唯一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了! 将心头的讥讽压下,起身面对沐兰,郑重地跪下,“奴婢红玉,拜见姑娘。” 沐兰叫吓了一跳,忙站起来避到一旁,“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红玉再次转向她,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头,才站起身来,用欣慰的眼神望着她,“等见到姑娘,老太君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沐兰心下苦笑一声,原还盼着说出守贞岛什么的,红玉会嫌弃她,然后就放过她,让她继续当她的小老百姓。现在看来,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红玉见她面上依旧淡淡的,虽不明白她为何不愿认祖归宗,回国公府享受荣华富贵,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带她回去的。 唯恐夜长梦多,扬声喊了陆辛和瑞喜进来,等他们大礼拜见过了,便吩咐道:“你们马上去准备一下,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带上姑娘启程回京。” “什么?”沐兰吃了一惊,“半个时辰之后就走?” 红玉含笑看她一眼,故意歪解她的意思,“姑娘放心,他们自会安排好一切的。” “不行,半个时辰太仓促了。”沐兰有些急了,“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还要回渔村一趟。我在那里住了半年多,大家对我都很好。你好歹也要给我留些时间,让我跟他们道个别吧?” 红玉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姑娘如今的身份不同了,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送了姑娘到老太君身边,让你们祖孙尽快团聚。 至于渔村那边,日后我会另外派了人来酬谢他们,姑娘就安心随我们回京吧。” ——(未完待续。) 第079章 道别 来丰州之前,红玉便与安老太君商议定了,甭管解家的这条血脉是怎样得来的,都不能以实情公布天下。接回京城之后,需得拟定一个体面的身份才行。 依着她的意思,人已经寻着了,最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京城,免得节外生枝,徒增麻烦。不管沐兰如何交涉,就是不肯松口。 沐兰很生气,除了守贞岛上的那几位,渔村的人们是她最亲的人。这半年多来积攒下的感情,岂是用几个破钱能随便买断的? 如果她不见了,别人她说不准,大春肯定会发疯一样地找她。还有旺财,她是搭旺财的车来到镇上的,如果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旺财和云翠肯定会自责内疚一辈子。 她怎么可以如此对待那些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 她知道红玉不是恶人,只不过将国公府的利益摆在了绝对的地位。那颗心叫解家和安老太君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考虑他人感受的空隙。 红玉可以不顾及,她却不能不顾及。可对于回渔村道别的事,红玉态度出奇地强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情她做不来,更担心她一意孤行地回渔村跟大家告别,会给他们招惹不必要的祸端。 再三衡量之后,她决定退让一步,“渔村我可以不回,不过镇上的人总能容我见上一见吧?” 红玉同她接触的时间不长,却看得出来,她是个性格刚强且极有主见的小姑娘。唯恐逼得狠了,迫她做出什么不堪设想的事情,略一沉吟,便也退一步,“好,但是姑娘不可提及解国公府和你的去向。” “你放心,你让我提我也不会提。”沐兰心中仍旧有气,自然没有什么好声色,“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不让你们跟着我,你们也一定会跟。 我先同你们说明白了,我只是拜托他们帮我整理一些事情,我的身份来历他们一概不清楚。日后这家人要是出现任何不测,我第一个找你们算账。 我这个人轻易不记仇,记仇就会记一辈子!” 她原想去多宝轩的,可因为那将她骗到茶楼的伙计,对韩掌柜的信任打了折扣。思来想去,还是去找旺财稳妥一些。 红玉叫她警告了,非但不恼,反而满脸欣慰,“姑娘不愧是咱们解家的女儿,这份咄咄逼人的气势,颇有国公爷当年的神韵。” 沐兰懒得跟她讨论这样的问题,“我可以走了吗?” 红玉笑着点了点头,替她开了门,躬身送她出去。 既知道有人跟着,沐兰也懒得绕路,出了茶楼,便直奔旺财的布庄而来。 旺财刚开了铺子,正在门口洒水扫地,瞧见沐兰,直起身子招呼道:“你怎回来得这样快?” “旺财叔,我们进去说话儿。”沐兰一面说一面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旺财觉出她神色不对,赶忙追上来问道:“沐兰,你这是怎的了?” 沐兰不答这话,“旺财婶呢?” “她在里面。”旺财答得一句,又急着问她,“沐兰,你跟叔说,到底出啥事儿了?韩掌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吗?是不是生意没谈拢?” 沐兰摇了摇头,同旺财一道进了后院,支开一大早就精力充沛的福娃和雪娃,才郑重地开了口,“旺财叔,旺财婶,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们说。” 要说的话,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她不知道陆辛会不会偷听,特别嘱咐道,“你们只听就好,不要插话。” 云翠闻言立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旺财的胳膊。 旺财也抿紧了嘴唇,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沐兰。 瞧他们这样,沐兰忍不住心头一酸。深吸一口气,将那酸楚的情绪压下去,才缓缓地开了口,“我今天见到我的家人了。” “什么?!”虽讲好了不要插话,云翠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你见到家人了?在哪儿见到的?你不是……” “旺财婶。”沐兰感觉她就快说漏嘴了,赶忙截断她的话茬,“你先听我把话儿说完。” 旺财也觉出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却知道沐兰绝不是一个轻率的人,拍一拍云翠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沐兰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仔细确认过他们的身份了,他们确实是我的家人没错。所以,我要跟他们回去。” 说得这句,见云翠张了张嘴,忙又抢着说道,“你们肯定很想问我去哪儿吧?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们,因为他们不希望我离开这里,还跟这里的人有任何牵扯,你们能够理解吧?” 旺财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沐兰说过,她的娘亲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儿。能嫁到大户人家的人,家境定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无论她所说的家人是哪一边儿的,都逃不过“富贵”二字。 富贵人家最爱面子,自是不肯叫人知道家里有个在守贞岛上长大的女娃娃。 云翠却因沐兰说不想再跟这里的人有任何牵扯,心里颇不是滋味,红着眼圈将头扭到一边。 “我马上就要随他们启程,恐怕来不及回渔村了。麻烦你们帮我转告大春叔,还有村里的人,就说我找到家人,已经跟他们回去了。替我谢谢他们,请他们不要惦记我。”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旺财,“这里头装的是我同韩掌柜签下的契书,我存在他那儿的银子,若是能取出来,就麻烦旺财叔帮我取出来,一半给大春叔,另一半给月亮。 还有……” 沐兰越说语调越艰涩,胸口堵闷,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我在大春叔家里还存了一些东西,旁的都无所谓,只那双兽皮靴子不能丢。旺财叔先帮我保管着,我日后会叫人来拿。” 又解下脖子上的那颗金花生,塞进云翠手里,“我原想等旺财婶肚子里的娃娃生下来,给打一挂银锁的。现在也来不及了,这颗金花生,就当我给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见面礼吧。” 云翠原本还有些生她的气,这会儿握着那颗热乎乎的金花生,再忍不住,一把抱住沐兰,泣不成声。 ——(未完待续。) 第080章 此间事了 沐兰本就在强忍,云翠一哭,也憋不住了。两个人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 旺财不知如何安慰她们,红着眼圈摆弄沐兰交给他的荷包。跟沐兰相处的日子算不得长,难得是投契,他们一家子早已将沐兰当成了自家人,没想到离别会来得这样快。 他心里明白,沐兰这一走,日后只怕再难相见。 沐兰唯恐云翠哭太狠动了胎气,哭得几声便忙着安慰她,“旺财婶,你莫哭了,我这是回家过好日子去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云翠点着头,嘴里连连说着“高兴”,眼泪却止不住。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了,再留下去只会徒增伤感。沐兰擦了擦眼泪,跟他们做最后的道别,“我走了,旺财叔,旺财婶,你们要多保重。” 不等他们说话,便起身往外走。怕自个儿又哭出来,趁福娃和雪娃不注意,加快脚步穿过后院,一径去了。 云翠没想到她走得这样干脆,人都去到门外了才反应过来,急急地嘱咐旺财,“你快跟去瞧瞧,莫忘了拿钱儿,给她买些吃食带上。” 又抓起一床小被子塞进他怀里,“这个也给她拿去,她要坐车,路上颠簸,叫她垫一垫。” 这小被子是她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的,料子又细又软,棉花絮得厚厚的,对折一下拿来当坐垫正好。 旺财抱着被子,又冲到柜台摸了一包钱,再追出门来,已不见了沐兰的身影。想喊又不敢喊,来来回回地找了几遍,便拔腿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在城门口等了半个多时辰,依然没能寻见沐兰的身影。心知她不是从另一个城门离开了,就是有意避着他,只得抱着被子回了布庄。 云翠听说没追上,揪着旺财的衣襟又哭起来,“这娃什么都不跟咱说,万一叫人诓骗了可怎生是好?” “放心吧,沐兰是个主意的,不会叫人诓骗的。”旺财嘴里安慰着云翠,心里却没底。再有主意,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人走了,哪儿能放心得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连他都乱了方寸,现在才后悔没能拦着。可人都已经走了,再后悔也无用,只能盼着老天开眼,莫再折磨那可怜的女娃娃。 安抚住云翠,也没心思做生意,又将歇业的牌子挂了出来。揣着荷包,直奔多宝轩而来。 同韩掌柜见了面,顾不上寒暄,便追问起来。沐兰明明是来同韩掌柜谈事情的,他亲自送到多宝轩门口,又亲眼瞧着给他送信的伙计将沐兰带去茶楼的,怎的没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变了调调? 韩掌柜也不知个中详细,只说他确叫伙计请沐兰到茶楼谈事,可并未见到沐兰。 又叫了那引路的伙计来询问,伙计说沐兰在去往茶楼的路上被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叫住,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沐兰便将他打发走了,之后再无音信。 旺财不曾问到有用的消息,便依着沐兰的交代,将她存在韩掌柜那里的银子支了出来。两回一共有六百多两银子,全部换成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也有厚厚的一沓。 送走了旺财,韩掌柜转到隔壁,冲坐在那里悠闲喝茶的人抱怨道:“侯公子倒是落得一身轻松,在下却要骗了这头骗那头。日后若有机会再见,沐兰姑娘十有八~九也不会再信任在下了。” 候七起身,双手抱拳,对着他长揖到地,“有劳韩兄了。” 韩掌柜忙避到一旁,“在下只不过开个玩笑,侯公子行此大礼岂不折煞在下?” 候七将礼行完,重新落座,才笑吟吟地道:“这些日子,韩兄多方相助于我,自是当得起这一礼。” 韩掌柜同他谦让几句,又不无惋惜地叹道:“难得遇见一位既有才华又有趣的生意伙伴,却不得不亲手放走,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韩兄也不必觉得遗憾,日后你往京城料理生意,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候七说这神色之中透出几分憧憬来,“身为解国公唯一的后人,不知她在京城能有什么样的作为。” 韩掌柜最初知道沐兰是解国公府的后人,吃惊之余,忍不住叹了一句“难怪”。然生意人跟达官贵族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便日后再见,也只能是卖家与买家的关系,再不能坐在一处心照不宣地谈生意了。听候七这样说,心里仍旧是遗憾的。 避开这话题,转而问道:“侯公子也要即刻前往京城是吗?” “是。”候七含笑点一点头,“此间事了,我已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我盘下的那几间铺子便送给韩兄吧,算是这些日子劳烦你的谢礼。” 韩掌柜连忙摆手,“朋友之间本当如此,侯公子如此见外,日后在下往京城各地做生意,又如何敢去叨扰于你?” 候七原也是爽快人,听他这样说便不勉强相赠。下人早已收拾好行装,同韩掌柜道了别,出门坐上马车,直奔京城而去。 与此同时,旺财也套了车赶往笊篱村。 海上讨营生讲究的规矩多,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三龙上天,惊扰了龙王爷可是要倒霉一整年的,需得过了初三才能正式下海。大春正坐在院子里收拾渔网,准备明日跟村里的船队一道打渔去。 这会儿已经近中午了,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听见吆喝牲口的声音,抬眼望去,见是旺财,忙站起身来招呼,“旺财,你来了?” 往车上扫一眼,又后头望去,“俺们家沐兰呢?” 旺财在门口的柱子上拴好了牲口,推门进来,伸手握住他的腕子,“哥,咱屋子里头说话儿。” 大春觉出他神色不对,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同他一道进了屋,便急着追问道:“沐兰呢?怎没跟你一道回来?” “沐兰……”旺财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她怕是回不来了。” 大春一愣的工夫,秀姑从里间探头出来,快嘴快舌地接起话茬,“你说这话儿是啥意思?是不是她嫌俺们家破,待在镇上不乐意回来了?” ——(未完待续。) 第081章 完成嘱托 旺财将沐兰在镇上遇见家人,已随他们一道离开三水镇的事情说了。 大春先是追问沐兰去哪儿了,听说沐兰走得急,并未告知去向,便红着眼圈沉默下来。 他并不知道沐兰来自守贞岛,一直以为她是在海上遭了难,与家人失散了,比旺财和云翠更容易接受沐兰回家的事实。他只懊恼,没陪沐兰到镇上去,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自打上回叫沐兰警告了,秀姑嘴上不敢再提给山子做媳妇儿那一茬,可也没熄了念头。沐兰还跟她家住着,山子方方面面都不差,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保不齐长大一些两个就瞧对眼儿了。 哪儿成想沐兰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山子媳妇儿没了不说,连她做梦都想着念着的“重金酬谢”也泡了汤,一时间有种鸡飞蛋打的感觉。 心里又气又恨,也顾不得旺财在场,拿手点着大春的脑门儿骂起来,“瞧瞧,瞧瞧,这就是你拼死拼活救回来的好娃娃。你拿人家当亲闺女一样,人家拿你当臭躲着呢。” 因沐兰离开,大春心里难受得紧,叫她劈头盖脸骂一通心情就更糟了,扭头冲她吼了一句,“你少跟这儿胡说八道!” “俺胡说八道?!”秀姑见他这会儿还护着沐兰,嗓门愈发高亢了,“那小丫头片子只怕早就跟她家里人接上头了,生怕咱们跟她要钱儿要东西,一直瞒着咱们呢。 不然怎会那般巧法儿,早没碰见晚没碰见,偏偏今儿去镇上就碰见家里人了? 养了她半年多,说声儿走,拍拍屁股走个干干净净,连响儿都没给咱留下一个。俺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大春听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叨叨够了没有?!” “没有。”秀姑两手叉腰,唾沫星子隔着大春喷到旺财的脸上,“她就是个白眼儿狼,但凡长着眼睛的都瞧出来了,也就是你这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儿,对人家掏心掏肺的,恨不能捧着含着。 到头来呢?到头来呢?人家把你当成一回事儿了吗?人家找着了家里人,立马就把你抛到脑瓜子后头去了。” 旺财听得连连皱眉,只沐兰拜托他的事情还没办完,不好立时就走。等她骂累了,才硬着头皮开了口,“哥,沐兰叫俺把她的东西收拾收拾带到镇上去,日后她遣了人来拿。” 秀姑一听这话儿果不其然又炸了,“瞧瞧,瞧瞧,人都走了,还惦记着那点子鸡零狗碎的东西呢。 那小丫头片子把咱一家子当贼防着,宁肯把东西贴了那给过她几块破布头的,也不肯留给你这救过她命的,还说她不是白眼儿狼?” 最后这句分明连旺财和云翠也给骂了,旺财碍于大春的面子不好发作,也不想过多解释什么。 大春狠狠地瞪了秀姑一眼,对旺财说句“你等着”,起身进了西屋,将沐兰的东西敛吧敛吧包在一个包袱里,提出来交给旺财。 以前还没觉得,亲手收拾了才知道沐兰的东西这样少法儿。一块素净的料子,几朵自家编串的头花,两套衣裳,一双鞋,那身最体面的衣裳和鞋子还是云翠给做的。 心下愈发后悔,沐兰在的时候没能多给她做几身衣裳,没能多给她买些女娃娃喜欢插戴的东西。 偏秀姑还在旁边儿冷嘲热讽,说完了沐兰,又猜疑起旺财来,“哪个知道是不是那白眼儿狼叫收拾的?” 旺财打开包袱看一眼,见那双兽皮靴子在里面,便放了心。沐兰嘱咐他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该带的话儿他也已经带到了,人家爱怎样想他管不着,再坐下去只会自讨没趣罢了。 于是将装着银票的荷包拿出来,“这是沐兰让俺转交给你们的。” 不等大春伸手,秀姑便将那荷包一把夺了过去。 她不识字,也没见过银票,倒是见过沐兰和月亮一块儿画的图,还当荷包里那一沓红红绿绿的纸是一样的东西,撇着嘴阴阳怪气地道:“哎哟哟,真是好重的礼,穷人家哪儿见过带画的纸啊?” 旺财懒得理会她,眼睛望着大春道:“那里头装着三百二十五两银票,不曾设过密押,到镇上任何一家钱庄都能换出银子来。哥,你收好了,那可是沐兰的一片心意。” “啥?银票?!”秀姑立时将那荷包紧紧地捂在怀里,两眼冒光地看向旺财,“你刚才说这……这是多少银子来着?” 旺财也不回话,说一句“俺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大春顾不得应他,更顾不得送他,两眼直直地瞪着秀姑,“把银票给俺!” 秀姑扭着身子护着银票,满脸警惕地望着大春,“给你干啥?” “给俺。”大春伸着手,头一回对自家婆娘用上了命令的语气。 他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他心里明白,这钱要不得。他不能让秀姑贪了去,日后见到沐兰还再还回去。若见不到了,便当个念想留起来,总之不能自家花用了。 花了用了,他跟沐兰之间的情分也就断了。 秀姑叫他的语气激怒了,扯着嗓子嚷嚷起来,“王大春,你想干啥?成亲的时候咱俩可是说好了的,甭管家里有多少钱儿都归俺管,你想反悔不成?” 大春知道,论起嘴上功夫,十个他也抵不上一个秀姑,碰上钱的事儿更是说不清。索性不说了,三下两下掰开秀姑的手,将荷包夺了过来。 秀姑扑上去抢,又叫他胳膊肘搡了一个跟头,又急又气又委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王大春,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见了银子连婆娘都不要了。 老天爷啊,睁开眼睛瞧一瞧,俺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 旺财听到屋子传来嚎哭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马车掉了头,正要离开,瞧见山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吸着鼻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儿,便开口问道:“山子,你有事儿啊?” 山子张了几回嘴,才将憋在心里的话儿问了出来,“旺财叔,是不是俺打了海子叔,沐兰生俺的气,就不乐意在俺家住了?” 上回他打伤了海子,听见沐兰跟大春和秀姑在外间谈事情,虽不太明白她说的意思,可也觉出她生气了。 自那之后,在沐兰面前他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不敢随便说话儿也不敢乱动,生怕惹她不高兴。方才在门外听见旺财说沐兰走了,便以为是自个儿的错。大春和秀姑正忙着吵架,没空搭理他,他只好来问旺财。 旺财伸手摸一摸他的头,“沐兰是寻着了家人,跟亲人团圆去了,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才走的,你明白不?” 山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她还回俺家来吗?” “嗯,会回来的。”旺财不想把话说绝,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自个儿的念想。 安抚了山子几句,便驾车来到月亮家,将另一半银子交给月亮,算是完成了沐兰所有的嘱托。 ——(未完待续。) 第082章 相见 大晋开国之前,佛道一度兴盛之极。开国皇帝薛兆下旨勒令修建贞女庙,京城和各大州县官员为能及时交差,强行驱散僧道,将寺庙道观改建成贞女庙,使得佛道迅速凋零。 时至今日,佛教两道的地位虽得到了大幅的提升,可距离开国之前的盛景仍旧有着一段不可企及的距离。其中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接纳女性出家人的庵堂。 安老太君栖身过的慈航庵是京城唯一一座幸存的庵堂,解国公府出事之后,官兵为缉拿安老太君将慈航庵翻了个底儿朝天,庵中的女僧也遭到严刑拷打,死的死,逃的逃,偌大一座庵堂几乎一夜之间落败。 先帝嗜好小手,所宠妃嫔无不手足玲珑,其中最为得宠的是一位罗姓妃嫔,据说拥有一双婴儿般细嫩小巧的玉手。罗氏得宠时间长达十余年,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怀上龙种。 美人怕白头,更何况后宫之中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子。随着年龄渐长,罗氏也日益惶恐难安,生怕不能诞下一儿半女作为日后的依仗,跟那些失宠的嫔妃一样,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罗氏求子心切,日~日烧香拜佛,更数次出宫前往寺院上香许愿。其他嫔妃嫉妒她独占先帝恩宠,便向先帝进谗造谣,说罗贵妃恐与寺中和尚有染。 先帝虽未听信,可也因此生出了防患未然之心。遂下令重新慈航庵,从各大州县调集女尼入住其中,以便罗氏拜佛上香。 慈航庵因一宠妃得以起复,解国公冤情得雪之后,新帝再度下令重修,先前逃走的女僧人也陆陆续续地回到庵中,其中便有同安老太君云游的慧静师太。 静慧师太现今已不再担任住持,在庵堂后山的草庐之中潜心静修。安老太君来到庵中,便撇开随行的下人住进草庐,与静慧师太为伴。 这日两人正在草庐之中烹茶谈经,便有一个小尼姑前来禀报,说一位名叫红玉的施主求见安老太君。 安老太君同静慧师太素来无话不谈,也不曾隐瞒此次前来上香的真实目的。静慧师太听到红玉的名字,知她这是寻人回来了,便寻个由头避了出去。 安老太君独坐喝茶,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工夫,才听见门外有了动静。 不一时门帘挑开,红玉露出脸儿来,兴冲冲地道:“夫人,您瞧谁来了?” 安老太君瞧她神色听她语气,便知寻着了人。往她身后望一望,瞧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走了进来,先是一愣。待看清了模样儿,心头大惊,手一抖,握着的茶盏滑落在地,“啪”地一声摔碎了。 红玉忙抢上来查看,“夫人,您没事儿吧?烫着哪里不曾?” 安老太君顾不上答话,两眼发直地盯着静静立在那里的沐兰,嘴里喃喃自语,“广有……” 所幸天冷,衣裳穿得厚,茶盏里剩的茶水也不太多,只鞋子和裙摆溅湿了少许,并未伤到皮肉。 红玉这才放下心来,替安老太君拭去水渍,将茶盏碎片收拾了,又忍不住自责起来,“我只想着给夫人一个惊喜,倒险些伤了夫人,真是该死!” 她初见沐兰,就因沐兰的容貌气韵同解国公年轻之时极为神似又惊又喜。为了让安老太君能够亲眼得见亲身体会,她事先并未送信回来。到慈航庵外,还特地让沐兰换回男装。 因为男装打扮的沐兰,跟解国公更相像一些。 安老太君果如她所料惊到了,甚至失态地喊出了“广有”的名字。解国公名宽,字广有,安老太君入庵堂清修之前,私下里一直用他的表字来称呼他。 入庵堂之后便不再称呼广有,人前人后都称呼国公爷。连得知解国公死讯的时候,也不曾将这两个字宣之于口。至少红玉没有听见过,一次都没有。 能让安老太君喊出那个埋藏心底多年的名字,可见沐兰与解国公的神貌有多么相似了。 因那张相似的脸孔,年轻时的回忆涨潮一般涌上心头。安老太君沉浸其中,许久才回过神来,从沐兰脸上收回目光,看向红玉,“这就是那个孩子?” “是,夫人。”因为方才的事故,红玉满腔的兴头不免打了些折扣,神情语气便不似平日里那般随意,处处透着恭敬,“奴婢已经仔细查证过了,确是咱们国公府的血脉。” 说罢这话便招呼沐兰,“姑娘,快来拜见老太君。” 来的路上,红玉已经仔细教导过规矩礼仪了。沐兰知道头回见面要大礼叩拜的,虽不习惯给人下跪磕头,可也不愿在一个年长者的面前纠结这样的事情。 于是迈步上前,屈膝跪下,郑重地磕了头,“拜见老太君。” “姑娘,要叫祖母。”红玉在一旁提醒她道。 “罢了。”不等沐兰改口,安老太君就发了话,“她刚刚回来,头一回见我还陌生着,莫要勉强她,一个称呼而已。” 等沐兰磕完了头,将她叫起来,一面细细地打量她,一面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太君,我叫沐兰。”沐兰任她打量,既不惊慌亦不羞怯,“沐浴的沐,兰草的兰。” “沐兰。”安老太君微微点头,“是个好名字。” 又问起她这些年住在什么地方,同谁一道生活。 沐兰将对红玉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红玉也从旁补充了几句,安老太君只在她乍一提及守贞岛的时候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之后再没什么表情变化。 静静地听她们说完了,才又问道:“你可识字?” 沐兰点一点头,“识得一些。” “是你母亲教你的?”安老太君从未见过杨氏,不过以她对解国公夫人的了解,即便是用来冲喜的儿媳妇,方方面面也必然差不到哪儿去。 “不是。”沐兰如实答道,“是苦娘教我的,我的名字也是苦娘给取的。” 说得这句,见安老太君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便接着说道,“苦娘也是叫流放到守贞岛的人,被救上来的时候伤得很重。 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之后不说话也不搭理人。大家都以为她伤了脑子,觉得她命苦,便称呼她为苦娘。” ——(未完待续。) 第083章 面圣 那一日刚好是沐兰的三岁生辰,辣椒婆和郝姑姑到海边捡拾海货,瞧见躺在海滩上奄奄一息的苦娘,便将她救了回来。 苦娘的一条腿叫鱼咬断了,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几乎瞧不出人模样儿。 旁人连看都不敢看,还是辣椒婆用刀子一点一点地帮她削掉腿上和伤口附近的烂肉,拿草药和鱼汤将她的命硬生生地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昏迷整整一个月之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大家围着她问这问那,她却跟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身体好起来之后也总是独自一人坐着,没有太多的动作,更不跟任何人交流。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不给也不会主动索要。 起初大家还当她受了那样大的磨难心灰意冷了,时不时地寻她说说话,设法开解她,鼓励她。总不见她反应,便疑心她伤了脑子,纷纷叹她命苦。 那时候岛上的生活条件远不如现在,大家每天都要为吃食奔走忙碌。大人们忙的时候,沐兰便主动承担起照看苦娘的责任。喂水喂饭,擦手擦脸,样样妥帖。 大约过了半年之久,那一日大人们照旧出去寻找食物,很放心地将苦娘交给乖巧懂事的沐兰照看。沐兰一时兴起哼起曲子来,一首接一首的,十分忘我。 等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苦娘满眼惊讶地望着她,那绝不是一个伤了脑子人会有的眼神。她不知苦娘为何不愿同大家交流,便没有将此事告诉辣椒婆她们。 又过了两三日,趁大人们不在的时候,苦娘突然开口询问沐兰,“你想不想识字?” 沐兰自然是想识字的,来到这里三年多,她没有见过任何书本,也不曾见过旁人写字。从一个高度依赖文字的世界穿越到一个文字真空的环境,那种落差感和茫然感实在难以言喻。 有识字的机会,她又怎会放过? 这里的文字跟原来世界的文字差不多,不过是繁体与简体的区别。沐兰芯子里不是小孩子,原本就有着很厚的文化底子,融会贯通起来,学得自是飞快。 对沐兰这种超乎常人的领悟能力,苦娘既讶异又欣赏,教起来也更加卖力。起初还跟沐兰约法三章,避开辣椒婆等人私下里教她,之后身体越来越差,便不再遮掩,拜托辣椒婆她们带回许多木头,将要教的东西刻在上头。唯恐沐兰不懂,文字旁边都刻上了简图。 临终之时,苦娘紧紧地拉着沐兰的手,两眼含泪地道:“我真的很想多活几年,将这辈子学得的东西全部教给你。 沐兰啊,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到陆上去,多读一些书……” 苦娘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姓名,也不曾说过她来自哪里,为什么遭到流放。沐兰亲手为她刻了墓碑,上面写着“恩师苦娘”。 那些刻有文字和简图的木头,沐兰一直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后来在一场暴风雨引发的洪水之中遗失了,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安老太君听她讲完了苦娘的事情,面带唏嘘地叹了一口气,“倒是个可敬的女子。” 顿得一顿,转头吩咐红玉,“回去着人多多地买了书来,再请几个知识渊博的先生。” 红玉应了声“是”,又请示道:“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夫人看是不是也该请个教养嬷嬷?” 安老太君并不急着表态,先问沐兰,“你多大了?” “十二岁。”沐兰答道。 她生在秋末冬初,岛上没有黄历,很难估算具体的日子,辣椒婆她们便将她的生辰定在了初雪日。 前头的十一个生辰都是在岛上过的,日子再艰苦,辣椒婆她们都会热热闹闹地为她办一场生日宴。十二岁生辰是在渔村过的,初雪那日,她趁做饭的时候给自个儿煮了个鸡蛋,就算把生辰过了。 安老太君问及她生辰的时候,她便说了去年初雪的日子,十月初八。 交谈之中很快到了晌午,慧静师太叫人备下精致的斋饭,沐兰陪安老太君一道吃了,便随瑞喜到一处僻静的禅房休息。 红玉一面陪安老太君散步消食,一面问起安老太君对沐兰的印象,“夫人,您觉着姑娘怎样?” “还不错。”安老太君语气淡淡却不乏赞许,“我原当你寻回来的会是个粗野惯了的毛丫头,需得费上一番心思调~教才行。眼下看来,倒是个进退有度,知书懂礼的。” 红玉闻言颇感自豪,“龙生龙凤生凤,咱们国公府的血脉岂能差了?” 安老太君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受恩之人’可曾露面?” “不曾。”红玉将在三水镇上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疑心安老太君有此一问是不放心沐兰的身份,“夫人可是担心这里头有诈? 夫人应该信得过我看人眼光,别个有没有说谎,我不敢说一眼就能看穿,可多看几眼总能觉出些什么的。 据我观察,姑娘在身份来历上并没有说谎,而且她一开始是不愿随我回来的,是我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让她以为我会对渔村的人不利,她才让了步。 我已经查验过了,姑娘身上的红痕绝无可能作假,容貌又与国公爷年轻时如此相似,便是存心去寻,也寻不到这样巧合的人物。” 红玉办事,安老太君当然是百分之百地放心。对沐兰的身份她是没有怀疑的,她只担心那“受恩之人”一直在背后推动这件事,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沉吟半晌,问红玉道:“你可曾问过沐兰?” “我给姑娘看了密信,姑娘十分吃惊。很显然,姑娘此前并不知道那位。”红玉看了安老太君一眼,又补充道,“我认为姑娘同意随我回京,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有那么一个人时时在暗中盯着,万一是图谋不轨之徒,她孤身一人如何应付得来?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好心收留的人。” 安老太君面容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管那人有什么阴谋,沐兰是我解家血脉,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她周全,断不能让这棵独苗受到分毫伤害。 吩咐下去,赶在傍晚前后回城。明儿一早我便递牌子进宫,将此事禀明圣上。” ——(未完待续。) 第084章 规划 红玉为让安老太君尽早见到沐兰,几乎日夜不停地赶路。沐兰还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车,叫颠得浑身酸痛,这几日着实累坏了。 到了禅房,脑袋一挨到枕头便睡了过去。申时左右叫瑞喜从被窝里挖出来,迷迷糊糊地塞进马车。 解国公府的马车自是比红玉为免引人注目而选的普通马车舒适得多,座椅宽敞,上头铺着厚厚的褥垫,暖炉香炉一应俱全。沐兰上了车便一头栽下去,继续呼呼大睡。 再度被瑞喜叫醒,马车已停在了解国公府的垂花门外。 二月里天短,酉时刚过夜幕便降临了。沐兰叫瑞喜扶着下了车,往四面望上一圈,只见树影婆娑,灯光星布,屋脊重叠,有种置身园林公园的感觉。 打量的工夫,安老太君也扶着红玉的手从前头的马车里下来了,许是呛了风,拿帕子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 红玉赶忙替她抚背,“夫人可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碍的。”安老太君轻轻地摆了摆手,“与静慧师太久别重逢,接连数日彻夜长谈,难免有些精神不济,补上一觉便无事了。 我明日还要入宫,需得早些休息,今晚便不同沐兰一道用饭了。也免得我食欲不佳,带累了她的胃口。” “是。”红玉应得一声,“我叫人将晚饭摆到‘郁汀阁’去。” 安老太君点一点头,也不看沐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了垂花门。 沐兰由瑞喜引着进了郁汀阁,瞧见那张铺得松软整洁的大床,又跟几辈子没有睡过觉一样趴了上去。 瑞喜一把没拉住她,便蹲在床边柔声地道:“姑娘,香汤已经备好了,奴婢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沐兰不想睁眼,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我能不沐吗?” “姑娘坐车颠簸了一路,必是累坏了,洗个澡解解乏才好。奴婢还跟红姑姑学了几手推拿按摩的本事,帮您舒散舒散筋骨,免得您明日一早起来浑身酸痛。”瑞喜连哄带劝的,将沐兰从床上拉了起来。 屏风隔开的净沐间里支起一个半人来高的大木桶,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的条案上林林总总地摆放着许多种胰子、澡豆和香膏。 四个衣着打扮一样的小丫头分立左右,有执瓢的,有端托盘的,还有两个空手的。见沐兰进来了,各自屈膝一福,便走上前来,一个帮她宽衣,另一个帮她解发。 沐兰虽不习惯叫人伺候,可困意未消,实在懒得动弹,便张开手臂由着她们摆布。 身体完全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之中,每一个毛孔都欢呼着打开。几个丫头围在旁边,帮她洗头擦身,动作又轻又快。 多少年没有舒舒服服地洗过一个像样的热水澡了,沐兰颇为享受地闭着眼睛,头一回觉得做国公府的大小姐也不错。 洗完出得浴桶,擦干了身子,换上一身宽松的衣裳,躺到软椅上去,瑞喜帮她推拿按摩,几个小丫头拿了干巾轮番为她擦拭头发。 瑞喜推拿的手法相当不错,力道不轻不重,揉捻按捏,每一下都很到位。等到推拿完毕,身上的倦意和酸痛之感便一扫而光了。 红玉亲自带人送来晚饭,因沐兰头一回在府里用饭,很是用了些心思。粥汤四样,糕点八样,荤素菜品各四样,都以清淡好克化为主。 “不知姑娘喜欢什么,我擅自做主吩咐他们做了几样。姑娘尝尝看,若不合口味便打发人告诉我,我叫灶上重新做了来。 我还要回去侍奉老太君就寝,就不打扰姑娘用饭了。” 红玉对着沐兰笑眯眯的,转头便换了一张严肃的脸,“你们好生侍奉姑娘,不可有丝毫怠慢。” 对几个丫头耳提面命一番,领着一群丫头仆妇出门而去。 沐兰瞧着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想起辣椒婆她们还在岛上喝着连米粒都没有的野菜汤,心里颇不是滋味。 瑞喜见她迟迟不动筷子,弯下腰身恭声问道:“姑娘可是没有胃口?” “不是。”沐兰收敛思绪,冲她一笑,“我是瞧见这多么吃食犯愁呢,我一个人可吃不完。来来来,你们都坐下一块儿吃吧。” “姑娘,这可使不得。”瑞喜忙道,“您是主子,奴婢们是下人,同桌用饭不合规矩。” 沐兰见她一副受惊的表情,那四个小丫头也都是满脸惶恐,心知勉强叫她们坐下她们也吃不踏实,便不强求。 拿起筷子,每样都尝一些,肚子便差不多饱了。叫瑞喜撤了桌子,把饭菜拿出去分给大家吃。将人都打发出去,便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规划着自个儿的未来。 红玉猜得没错,她之所以同意跟红玉回解国公府,一来是没的选,二来确是因为那个送信神秘人。 她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为何会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又为何千方百计地将她拉进解国公府。若是善意的,为何藏头露尾,不敢表明真身? 若是恶意的,敌在暗我在明,她既无权又无势,实在防不胜防。不如将计就计,走一步看一步。狐狸的尾巴总有露出的一天儿,不是吗? 除去这两方面的原因,她也想借助国公府的力量回守贞岛去。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后人,人力物力财力都是现成的,万事俱备,只欠罗盘。 她仔细想过了,罗盘这种东西大多被用在战事之中,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持有的,韩掌柜便是知道,也未必能帮她搞到。 国公府就不一样了,她相信以解家在新帝心目中的地位和作用,想搞到一个罗盘并不是难事。日后制造新的身份,妥善安置辣椒婆她们也不在话下。 她的目标很明确,既来之则安之。眼下要做的就是适应身份,努力当好解国公府的大小姐。 与此同时,安老太君也躺在床上盘算着明日面圣的事情。 红玉看她表情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轻声问道:“夫人可想好了,明日见到圣上,要给姑娘安上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未完待续。) 第085章 裴皇后 关于沐兰的身份,安老太君心中早有成算,“就放在大少爷名下吧,虽说妾生有些委屈了她,好歹名正言顺,总比流放、守贞岛什么的来得体面。” 红玉心知这份体面是留给大夫人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夫人的心肠也太好了一些。” 安老太君明白红玉什么意思,淡淡地道:“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该还的债到了地底下也逃不掉,我又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再说我也不是为了她……” “我知道,您是为了国公爷。”红玉将她未尽的话说完,心头止不住泛起一阵酸涩,“不是我要对国公爷不敬,实在是夫人这辈子为国公爷付出了太多。 但愿国公爷泉下有知,感念您对他的深情厚义,保佑您和姑娘日后无灾无难,平平安安的。” 安老太君不接这话,翻个身背对这边。 红玉知她这是不想再谈了,替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第二日一早,五更刚到,安老太君便起了身。沐浴焚香,按品大妆,收拾停当之后,坐上马车往皇宫而来。 到宫门口递上牌子,不一时便有内廷的太监前来迎接。这太监是裴皇后身边的近侍,姓王名葵,人称葵公公。 王葵本就生得一副笑面,见到安老太君更是笑容可掬,“……圣上已赶往大殿上朝,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召见太君,特地命人知会皇后娘娘,请太君先往坤宁宫宽坐歇脚。” 按理来说,外命妇入宫要先拜见皇后,再通过皇后拜见其他人。安老太君出身名门,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她故意挑这个时辰入宫,就是想越过裴皇后,赶在上朝之前的空当直接面见新帝。 新帝的原配太子妃乃解家旁支之女,在新帝遭到圈禁、解国公蒙冤之时,不堪其辱,触壁身亡。这位裴皇后是新帝登基之后才册立的,今年只有十六岁。 新帝对这位小他将近三十岁的皇后颇为宠爱,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父兄有暗中协助起复之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容貌与性情刚烈的前太子妃有几分相似。 内有新帝集恩重宠,外有父兄恃功撑腰,小小年纪就登上后宫之首的宝座,裴皇后难免有些骄纵张扬。当然,她的骄纵张扬大都针对宫中的其他嫔妃,对外命妇还算谦和有礼。 真正让安老太君避之唯恐不及的,正是她身边这位葵公公。 王葵原是先帝宠妃宫中的近侍,能说会道,惯会钻营,趋利避害的本事堪称一流。先帝驾崩,新帝起复,宫中许多老人都在清洗之中遭了殃。他却安然无恙,新后刚立没多久便设法投入坤宁宫, 这人所学颇杂,坊间那些三道九流的玩意儿没有不会的。裴皇后年纪小,初入宫中规矩缠身,难免觉得苦闷煎熬。他今日唱支曲子,明日变个戏法,后日讲段民间趣闻,将裴皇后哄得眉开眼笑,因此得了青眼,短短数月的时间就从一个杂役太监升为近身大太监。 为哄裴皇后开心,巩固自个儿的地位,王葵四处搜集朝臣家中秘辛,当成笑话讲给裴皇后听。裴皇后也好这一口,主仆二人可以说是臭味相投。 解家尚有血脉幸存的消息一出,必然震惊京城乃至整个大晋国。以王葵的作风,这样“有趣”的事情岂会轻易放过?还不刨根究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再添油加醋地编成段子? 虽说事先已经做了周全的安排,可假身份终归是假的,安老太君心里到底不踏实。原打算先到新帝那里过了明路,讨一道旨意回来,王葵自会有所顾忌,便是挖也不敢挖得太深。 哪知掐准了时辰过来,还是没能将裴皇后越过去。 一旦进了坤宁宫,裴皇后问起她入宫的目的,她不想说也得说,否则就是怠慢皇后的大不敬之罪。 安老太君暗暗蹙眉,面上却山水不显,“那臣妇便斗胆叨扰皇后娘娘了。” 王葵亦将情绪掩藏在笑纹之下,“太君说这话便外道了,咱们娘娘对太君可是敬重得很呢。” 这显然是话中有话,暗指安老太君不敬皇后。 安老太君权当听不懂,“承蒙皇后娘娘抬爱,稍后必要当面叩谢,还要烦劳公公带路。” 王葵连称“不敢”,将安老太君引入宫门,请她坐上软轿,一道往后宫而来。 新帝的母妃早已不在人世,先帝的那些个嫔妃也都叫新帝打发到贞女庙去了。宫中无长辈,裴皇后无需晨昏定省。新帝宠她,便是宿在坤宁宫也不会叫她早起侍奉。于是她养成了赖床的习惯,每日都要磨蹭到日上三竿起身,叫那些一大早就过来请安的嫔妃苦不堪言。 今日要奉旨接见安老太君,不得不起早一些,裴皇后憋了满肚子的起床气,先拿为她更衣的宫女撒气,又打翻了一盏燕窝粥,心气才勉强顺了。 听宫人禀报说安老太君到了,强挤出一丝笑纹挂在脸上,起身相迎。两下里见了面,不等安老太君跪下,便亲自来搀,“太君不必如此多礼。” 安老太君自知越过裴皇后求见新帝,已让裴皇后心中不快了,自是不肯再缺失礼数,叫这主仆二人诟病。照旧跪下,大礼参拜了。 裴皇后一面谦让着一面受了她的礼,礼毕叫她平身,又赐了座。着人上了茶点,闲聊几句,果不其然问起她这回入宫所为何事。 安老太君不好隐瞒,便如实禀报,说解家尚有后人在世,今日特来禀明圣上和皇后娘娘。 裴皇后听完以帕掩嘴惊呼一声,紧跟着露出欣喜的神色,“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圣上得知此事必定欣慰至极。” 说着便往门外张望,“那位姑娘今日可随太君一道入宫来了?” 安老太君忙道:“臣妇那孙女在长在坊间,言行粗鄙,尚需调~教。臣妇恐她不懂宫中礼仪,冲撞了圣上和皇后娘娘,不敢冒然带她入宫。” “太君过谦了,既是解国公府的后人,必然资质出众。”裴皇后草草夸赞两句,便迫不及待地吩咐王葵,“你速速去一趟国公府,将那位姑娘接进宫来。” ——(未完待续。) 第086章 交代 安老太君已经明确地表露出暂时不愿让解家后人抛头露面的意思,裴皇后还要执意宣召沐兰进宫。不知这位皇后娘娘是骄纵过头变得不通事理了,还是有意为之,一颗心不由得沉了又沉。 有关身份来历的安排,她还不曾跟沐兰通过气儿,到时裴皇后问起来,怕那孩子应对不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她身在宫中是无能为力的,但愿红玉能够见机行事,把该交代都交代清楚。 王葵领了旨意,便麻溜地办事儿去了。 裴皇后此时也没了睡意,跟安老太君细细打听起解家这位幸存于世的后人来。 安老太君不知红玉这一回能否跟她心意相通,更担心沐兰不曾见过大世面,进到宫里面对大人物乱了方寸,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出来,因此答对起来处处小心谨慎,尽量留足余地。 国公府距离皇宫并不远,出得宫门,坐上马车,不消两刻钟的工夫就到了。 红玉乍然听说皇后身边的大太监过府来了,还当安老太君在宫中出了什么状况,唬得心脏怦怦直跳。等见到王葵,说是皇后娘娘宣召解家姑娘入宫,第一反应同安老太君如出一辙。 心中慌急,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将人恭恭敬敬地引进厅中,奉上茶点,“烦公公稍候,奴婢这就去为姑娘梳妆打扮。” “你可得快着些,若叫皇后娘娘等急了,那就是咱家的罪过了。”王葵面上挂着笑,语气之中却不乏倨傲之意。提到裴皇后,便朝皇宫的方向拱一拱手,以示恭敬。 红玉连声应是,“奴婢会尽快的,必不连累公公。” 安顿好王葵出得门来,直奔郁汀阁。 无论在岛上还是在渔村,沐兰都是劳作惯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偶尔为之还觉新鲜,可一大早起来洗脸、净口、梳头、穿衣、喝水、吃饭都被一群人围着,连方便都有人站在旁边捧了手纸准备伺候,让她感觉很是别扭。 她只要说一句“我自个儿来”,那群丫头便满脸惶恐地嚷嚷着“使不得”,说红姑姑叫她们好生侍奉姑娘,若是怠慢了姑娘,红姑姑可是要问责的,云云。 没法子,她只能将自个儿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由着她们伺候。 吃过早饭,她正满屋子乱转,琢磨着找些事情来做,打发一下这富贵又无聊的日子。瞧见红玉进门,立刻迎上去,“红姑姑,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姑娘。”不等沐兰话音落下,红玉便面色严肃地道,“皇后娘娘遣人前来传召,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皇后?”沐兰有些吃惊,“皇后为什么要宣我入宫?” 红玉心知定是安老太君的计划出了差子,涉及到皇家,有些话不好乱说,也没有闲暇细细解释。将瑞喜等人打发出去,拉了沐兰的手坐在榻上,“皇后娘娘叫去,您就得去。在去之前,有些话儿我要跟您交代一下,您可要听仔细了。” 沐兰点一点头,示意她说。 “姑娘的真实身份不好对外宣扬,老太君思量再三,决定将您放在大少爷名下。大少爷的侍妾叶氏曾育有一女,与姑娘同年而生,因是早产,先天不足,出生没多久就染上风寒夭折了……” 红玉将安老太君给她安排的新身份,以及解家大少爷以及那位妾室的名字生辰等等迅速交代了一遍,“我说的这些,姑娘可都记住了?” 说实话,沐兰记得不是很清楚,尤其丙申年、宣宏四十五年什么的,真的很难记。她认为这些也没有必要去记,可瞧着红玉那副恨不能敲开她脑壳往里填的模样儿,实在不忍心叫她着急上火,便点头说记住了。 红玉闻言心头略松,又将需要特别留神的事情着重交代了一遍,才喊了瑞喜等人进来给她梳妆打扮。 沐兰昨日才回到国公府,还没来得及裁衣裳打首饰。她身上穿的,还是瑞喜拿自个儿不曾上过身儿的新衣裳改的。红玉瞧着料子和样式都还过得去,便叫她不必费事换了。 首饰倒是好办,新帝这一阵赐下不少好东西。安老太君不爱那些个花花哨哨,只留下两套出门和会客用的,余下的都叫收进了库房,从里头捡出几样活泼体面的给她簪上便是。 收拾停当,见她这一身跟国公府姑娘的身份相配虽略显寒酸,可也不至于叫人挑出大错儿来,便放心地领了她出门。 到了前厅,两厢厮见过,王葵便催着沐兰上路。 红玉上前一步,便要去扶沐兰。 王葵一甩拂尘,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挡下她,朝沐兰微微躬身,“姑娘请。” 红玉心知这是不准旁人陪同前去,忙堆起笑脸儿道:“我们家姑娘头一回入宫,有不懂的地方,还劳公公多多关照。” 说着话儿,将事先准备好的荷包悄悄放进王葵张开的袖口里。 王葵抖一抖袖子,觉出分量不轻,嘴角的笑纹加深几许,“连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对国公府敬重有加,又有哪个敢慢待国公府的后人?” 这就是关照的意思了,红玉赞颂了帝后的恩德,又谢过王葵,亲自送出门来。眼见沐兰登上马车,随着王葵往皇宫的方向去了,一颗心高高悬着,怎么也放不下。 坤宁宫中,裴皇后已与安老太君聊了半日。因安老太君不似王葵那般滔滔不绝,往往是问一句才答得一句,心下不喜这种古板无趣的人,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便推说不曾用过早膳,叫人送上一碗桂圆莲子羹,拿了汤匙慢慢地舀着吃起来。 一碗粥去了大半,听人禀报说葵公公回来了,精神一振,放下粥碗吩咐道:“宣进来。” 安老太君心头一跳,捏着帕子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姿端正地坐着,拿眼角的余光扫去,见沐兰跟在王葵身后进得门来,颔首垂目,仪态不差,衣着也还算得体,稍稍松了口气。 沐兰谨记着红玉的教导,将步子迈得稳稳的。在将将能瞧见上头坐着的人的裙摆时,便屈膝跪下,大礼参拜,“民女解沐兰,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老太君听她口齿清晰,语调平润,丝毫没有紧张之感,愈发放了心。 “这就是那位姑娘了?”裴皇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沐兰,“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未完待续。) 第087章 玩过火 沐兰依言抬头,由着裴皇后打量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裴皇后。 在她印象的之中,皇后都是端庄高贵,盛气凌人的。眼前这位却生得娇小玲珑,圆脸大眼,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儿,倒让她颇感意外。 裴皇后见沐兰身姿笔直地跪在那里,表情平静,丝毫没有惊慌羞怯之意,更认定安老太君先前说“尚需调~教”乃推诿之词,是没将她这皇后放在眼中的表现。 圣上要施恩布德,极力抬举国公府,她不好对安老太君怎样。可跪在她面前的小姑娘,眼下不过是个名分待定的民女,她便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圣上责问起来,她也可以说是为安老太君着想。 存了心要杀鸡儆猴,便不叫沐兰平身,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皇后娘娘,民女解沐兰。”沐兰字字清晰地答道,“沐浴的沐,兰花的兰。” “沐兰……”裴皇后饶有兴味地将她的名字念得一回,“你这名字,倒让本宫记起一首诗来:心境俱清净,能令五月凉。芬芳随处有,不待沐兰汤。 你莫不是生在端午?” “沐兰”这名字确是出自诗句,可并不是裴皇后念的这一首,而是出自苦娘特别喜欢的一首诗的最后两句:明日开金箓,焚香更沐兰。 沐兰原当这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皇后会是个和善之人,哪知才聊没几句,就从她语气之中听出了不善的打探之意。暗自叹了口气,心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将先入为主的那份亲切之感按捺下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回皇后娘娘,民女并非生在端午。听祖母说,民女是生在秋日里的。” “这样啊。”裴皇后似有惋惜地轻叹一声,复又问道,“你多大了?” “回皇后娘娘,听祖母说,去年秋日理应是民女的十二岁生辰。” 裴皇后听她一再提到“听祖母说”这几个字,秀眉微微一挑,“怎么,你不记得自个儿几岁吗?” “回皇后娘娘,民女确是记不得了。”沐兰不紧不慢地答道。 裴皇后面露吃惊之色,看了安老太君一眼,又转向沐兰,“本宫瞧你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怎会连自个儿的生辰年岁都记不得呢?” 沐兰铺垫了半日,等的就是她这一问,“回皇后娘娘,民女曾在海上遭难,伤了脑子,只记得自个儿的名字是沐兰,其他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裴皇后欺沐兰年纪小,原想从沐兰的话语之中寻些漏洞出来,侧面敲打安老太君一番,不曾料到沐兰竟抛出失忆这样一面挡箭牌,叫她彻底断了后文。 比起安老太君的语焉不详,更不喜沐兰的这份狡诈,也愈发觉得这“解家后人”来得蹊跷。以帕掩口,作出错愕的表情,“竟还有这种事?此前怎没听太君提起过?” 安老太君不知红玉会怎样交代沐兰,怎敢随便提及失忆一事?这会儿心中有了底,应对起来便从容得多,“皇后娘娘宫务缠身,日夜操劳,臣妇不敢拿这等小事烦扰娘娘。” “太君说的什么话?这怎会是小事呢?”裴皇后满脸关切之情,“这可是解家唯一的后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圣上不知多痛心呢。” 说罢立即吩咐王葵,“赶紧传太医来给解家姑娘瞧瞧,伤了脑子可不是小事,万一留下病根怎生了得?” 王葵可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从裴皇后叫他去传旨接人的那一刻起,他便猜到裴皇后心里头在盘算些什么了。 说实话,一开始他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解家后人”也抱有怀疑之心。如果解家真有后人幸存于世,安老太君为何不在圣上为解国公平反、赐还府邸之初就说出来,非要等到数月之后才公之于众? 可见到沐兰之后,他心中的怀疑便打消了大半。 解国公活着的时候,裴皇后年纪尚小,又是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未必见过解国公。便是见过,隔得这许多年只怕也忘了容貌。 他就不一样了,他八岁入宫,三十多年辗转于各个宫阁之间。从粗使宫人到近身内侍,担任过许多的职务。冤案发生之前,解国公深受先帝和太子的倚重,时常出入东宫。他替主子们跑腿儿的时候,时不时便能见到解国公。 因解国公府对他从来不假辞色,他对解国公的音容笑貌记忆尤为深刻。 第一眼瞧见沐兰,他就发现了这小姑娘容貌上的特别之处。回宫之后,他一直想提醒裴皇后此事,只是没有寻到插话的机会,又不好当着安老太君的面儿交头接耳。 眼见裴皇后要玩过火了,心下便有些惴惴的。 解国公因圣上蒙冤惨死,这件事天下人心里跟明镜一样。圣上本就对此事耿耿于怀,加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不得不借助解国公至今尚存的威望来拉拢人心,愧疚之情自是成倍翻长。 甭管小姑娘解家后人的身份是真是假,只要安老太君说是,冲着这张跟解国公肖似的脸,圣上也不会说出哪怕半句质疑的话。 裴皇后固然得宠,可要是在这件事上打了安老太君和国公府的脸,圣上绝不会轻饶了她。 裴皇后一旦失了势,他费尽心机投入坤宁宫的一番心血可就白费了。 旨意已经下了,他也不好违抗裴皇后。一面叹息裴皇后毕竟年轻了些,容易感情用事,一面出得门来,招手叫过一个奉茶的宫女,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那宫女迟疑着不敢答应,“皇后娘娘若是惩罚奴婢该如何是好?” “放心,娘娘不但不会罚你,还会重重地赏你。”王葵在那宫女肩上按了一按,鼓励道,“快些去吧,有咱家替你担保,你怕什么?” 那宫女闻言心神稍定,依着他的吩咐,取来两盏新茶,捧着托盘进门而来。到裴皇后身边,不等贴身侍奉的大宫女伸手来接,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茶水泼出来,有几滴溅在了裴皇后的裙角上。 裴皇后“呀”地一声,提着裙角站起来,指着那宫女横眉怒目,“如此粗手笨脚,要你何用?来人,将她拖出去,杖责三十。” ——(未完待续。) 第088章 记忆之网 沐兰虽觉裴皇后不好相与,可也没料到她如此暴戾。不过溅了几滴茶水,就要将人拖出去杖责。三十杖打下去,那宫女便是不死也要落个残废。 自知在裴皇后面前说话没有分量,赶忙看向安老太君,希望安老太君能开口求个情。见安老太君冲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明白这事儿不好插手,便将心头的不忍按下去。 那宫女嘴里喊着“娘娘恕罪”,叫两个太监粗鲁地拖出门去。另有两名宫女手脚麻利地收拾掉地上的茶盏托盘,细细擦去水痕。 裴皇后蹙眉瞧了瞧自个儿的裙摆,换了一张和颜悦色的脸转向安老太君道:“宫人没有调~教好,做事毛毛躁躁的,让太君见笑了。 本宫进去换身衣裳,请太君稍候。” 不等安老太君答话,又板着脸吩咐侍立在旁的宫人,“你们好生招呼太君,不可怠慢。” 待宫人们齐声应了是,冲安老太君点一点头,便领着两个贴身侍奉的大宫女施施然地往内殿去了。 安老太君早在她惊叫着站起来的时候便跟着起了身,这会儿便同宫人一道屈身恭送。 裴皇后进了内殿,瞧见王葵候在那里,嘴角一挑,“本宫就知道是你捣的鬼,说吧,你费尽心思将本宫从安老太君身边支开,到底有什么事儿?” “娘娘英明,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的慧眼。”王葵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便将沐兰容貌与解国公肖似的事情说了。 裴皇后听完眼神连闪,“如此说来,那小丫头果真是解家后人了?” 王葵将该说的说了,便不多嘴评论此事,转了话风请示道:“娘娘,要不要奴才提点太医几句?” 裴皇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挥手将王葵打发下去。由宫女伺候着换了衣裳,回到前头,就像才发现沐兰还跪着一般,“哎呀,瞧本宫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儿了。” 说着又责怪身边的宫人,“你们也是该打,本宫这几日精神不济,你们也不知道提醒本宫一声儿,竟叫解家姑娘跪了这许久。” 有奉茶宫女的例子在前,宫人们无言无不胆战心惊,齐刷刷地跪下来,“娘娘恕罪。” 安老太君不愿连累他人,忙开口道:“能在娘娘驾钱恭听垂询,是臣妇祖孙二人的荣幸,娘娘实不必介怀此事,否则可要折煞臣妇祖孙了。” 有了台阶,裴皇后便顺着下来了,“安老太君果然仁厚知礼。” 一句话轻轻带过,便将沐兰喊起来,吩咐宫人赐座奉茶。 沐兰才在安老太君旁边落了座,王葵便领着太医进来了。 安老太君知道沐兰并没有失忆,更不知王葵已经给裴皇后提过醒儿了,唯恐太医瞧出什么来,裴皇后借此发难,一颗心忽忽悠悠地悬在半空。 沐兰却没有丝毫紧张之感,便是放在几百年后,依靠各种高端的精密仪器都不能彻底弄明白脑袋里头的事儿,光靠望闻问切又能查出什么来? 等那太医给裴皇后见过礼,领了给她“瞧一瞧”的旨意,便坦然的伸出手去,由他诊脉。 太医两指按在她的腕上切了半晌,又细细地询问道:“姑娘可有头痛、眩晕、恶心、呕吐之类的症状?” “没有。”沐兰答道。 “偶尔可会忆起或梦到某些似曾相识的事物或场景?” “没有。”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沐兰都说没有。太医又问了她在海上遇难的场景,沉吟片刻,便向裴皇后禀道:“皇后娘娘,依微臣诊断,这位姑娘的头部并无损伤。” 安老太君心头一沉,裴皇后的表情也是微微一僵,眼神不善地瞥了一眼立在旁边的王葵。 王葵有些慌神,进坤宁宫之前,他已经隐晦提点过太医了,没想到这太医如此冥顽不灵。解家姑娘头部若无损伤,便说明失忆是假,那么皇后娘娘便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行了。 若查出解家后人的身份有蹊跷,安老太君便犯下了欺君之罪。圣上才捧起国公府,又要惩治国公府唯一幸存于世的人,叫天下人如何猜测和议论? 一旦圣上颜面受损,必要迁怒于裴皇后,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生怕裴皇后责怪他办事不利,忙开口道:“一个脑子好端端的人,怎会将十来年的事情一股脑地忘记了?于太医莫不是诊错了?” 最后这一句带上了明显的暗示意味。 于太医仿佛没有听出来,自顾自地道:“这位姑娘血脉通畅,身体康健,全无头部损伤应有的症状。是以微臣诊断,这位姑娘丧失记忆并不是由头部损伤引起的。” 裴皇后从他这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面色为之一松,关切地问道:“那么她为何会失去先前的记忆?” “回皇后娘娘,这位姑娘得的是心病。”于太医小小地卖了一个关子,等众人皆眼带询问地望过来,才继续说道,“微臣适才仔细问过这位姑娘,这位姑娘只记得被救以后的事情,对被救之前的事情全无印象。 微臣推断,这位姑娘遇难之时必是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承受能力。为了自我保护,她在无意识之下选择忘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 每一段记忆都不是单独的,而是许许多多段记忆彼此关联,如网一样编织交汇在一起。记忆又是有顺序的,要忆起某件事,必要从最近的事情开始回想,由近及远,牵动整张记忆网,方能在脑海之中还原出当时的景象。 这位姑娘在忘记遇难情形的同时,几乎是切断了过去的所有记忆,这才是她失忆的真正原由。” 听完这段话,沐兰都想给于太医鼓掌了,扯得真好,听起来头头是道的,连她都有些相信自个儿失忆了。 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释,安老太君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裴皇后的神态也愈发松快了,毫无顾忌地将心头的疑问道了出来,“她既已经切断了对过去的记忆,为何还会记得自个儿的名字?” 于太医嘴唇一动,正要答话,就听门外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通传声:“圣上驾到——” 众人忙收声敛神,各自整理仪容,随裴皇后一道起身迎驾。 ——(未完待续。) 第089章 身世 薛辽十四岁被立为太子,三十二岁被废,遭圈禁十年之后得以起复。这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尝尽了荣辱得失之间的百般滋味。 薛辽今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却过早地现出了老态。这也难怪,在宗正院生活了十年,那里阴暗潮湿,常年少见阳光。待遇虽比一般囚犯稍强一些,可也抵不住那些落井下石之徒从中克扣。缺衣少食,病了也无医无药,身子骨又能好到哪里去? 出得牢笼便登上帝位,不分昼夜地收拾着先帝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过年都未曾休息过一日,便是身体健壮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更何况是他了。 好在他是习武之人,身体有些底子,若能好生调养还是能养好的。可新朝初建,百废待兴,举国上下有多少大事等他来做决断,哪一个敢叫他放下朝务,专心休养?太医们也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开些治标不治本的补药罢了。 沐兰立在安老太君身后,远远地瞧见一个身形枯瘦、两鬓白霜、身着明黄衣裳的人叫前呼后拥地走了来,同她想象之中那高大威武的形象全不一样,心下不免有些惴惴的,但愿这位不似裴皇后那般喜怒无常,动辄喊打喊杀。 待薛辽来到近前,裴皇后深蹲万福,其他人俱双膝跪地,大礼叩拜。 “梓童请起。”薛辽亲手扶起裴皇后,又叫大家平了身,一眼瞥见立在安老太君身后的沐兰,目光便凝住了。 若不是事先得了王葵的提醒,瞧见薛辽这样两眼发直地盯着沐兰,裴皇后说不准就要误会了,以为他对人家小姑娘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不是裴皇后要往歪处去想,实在是因为大晋国历代皇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怪癖,先帝爱小手,先帝的先帝好男风,再往前几代,还有一位喜欢抱着女尸睡觉的,再出来一个爱幼女的也不足为奇。 裴皇后既已知道薛辽此时失态是因为什么,便极力迎合他的心思,面带欢欣地开了口,“圣上,臣妾给您介绍一个人,您见了定会跟臣妾一样惊喜非常。” 她要介绍的是哪个,薛辽心中已然有了数,眼睛盯着沐兰,嘴里附和道:“哦?是什么人?” “沐兰,来。”裴皇后朝沐兰招了招手。 之前还一口一个解家姑娘,圣上一来就喊起沐兰了,态度变得还真快。 沐兰一面腹诽着一面走上前来,由裴皇后亲亲热热地拉了手,向薛辽介绍道:“圣上,您可猜得出她是哪家的姑娘?” 容貌与解国公如此相像,又站在安老太君身后,薛辽若还猜不出她是解家的姑娘就是棒槌。只是不知解家突然之间打哪儿冒出这样一个姑娘来,不好臆断,便不开口,静待裴皇后的下文。 裴皇后关子也卖得差不多了,一语道出了沐兰的身份,“这是解国公的后人呢!”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猜测得到证实,薛辽还是忍不住动容,转头看向安老太君,“恩师竟还有后人在世吗?” 解国公生前曾被加封为太子太保,薛辽一直以恩师相称。 听到这个称呼,安老太君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波澜。不等这情绪弥漫开来,便按捺下了,上前一步,屈身答道:“回圣上,解家确有一女幸免于难。” “这到底是怎一回事?”薛辽语带急切地问道,“太君,你快同朕说一说。” 待大家分君臣高下落了座,宫人重新奉上茶点,安老太君便将沐兰的“身份来历”细细说了。 解家大少爷的侍妾安氏,在宏宣四十五年秋日早产诞下一女,一出娘胎身上便有一朵状若兰花的红色胎记。解家代代相传的红色胎记只会出现在男丁身上,突然出现在女嗣身上,实在令人勘不透福祸。 因是早产,这位姑娘天生体弱多病,出生没几日便染上风寒,病情迅速恶化,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没几日就断了气。解家连棺木都备好了,她居然又活了过来。 适逢一云游僧人打国公府门前路过,发现国公府上空天象有异,便登门求见。 据云游僧人所说,这位新降生的女婴本应是男儿身,更有排兵布阵的将帅之才,却不知为何,阴差阳错投成了女胎。女身男命,阴阳相悖,必致她一生多灾多病,不得善终。若想此女平安长命,需得改变命格,压男命兴女命。 当解家人问起如何改变命格时,那僧人告知需让此女暂且“死”去,然后送往佛前,以净水涤身,以经香荡魂,一日不得间断,修满三千个日夜,便可脱胎换骨。 解家人想起那位姑娘身上那块红色胎记,认为云游僧人所说不无道理。她先前确已经死过一回,虽不知她死而复生是不是上天授意,就权当将死马当作活马医好了。 于是顺水推舟,对外宣称解家大少爷妾室所生之女因染上风寒而夭折,之后将依那云游僧人的指点,将她秘密送往安老太君清修的庵堂之中,请安老太君代为照料。 不等这姑娘脱胎换骨,解家便出了事。安老太君为保住解家一丝血脉,将她藏在丰州一个私交甚好的大户人家之中。唯恐朝廷顺着自个儿这根藤摸到解家仅存的那颗瓜,甚至同那户人家断绝了来往,十年间不曾有过联系。 解国公冤情昭雪之后,安老太君立即派人前往丰州寻找解家血脉,却扑了个空。据街坊邻居所说,那大户人家早在半年之前便已变卖家产,离开了丰州。搬迁途中,在海上遇到暴风雨翻了船,举家遇难,无一生还。 安老太君得知这个噩耗,震惊心痛之余,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解家唯一的血脉就这样没了,于是派人在沿海一带秘密查访,最终在滨县三水镇的一个渔村寻到了被渔民救起的沐兰。 沐兰不得不佩服安老太君,这个身世故事编得委实是好,不仅解释了她为何会失忆,为何直到现在才叫接回府中,还完美地接轨了她离开守贞岛之后的那段日子,便是有人心存疑惑,前往渔村查证,也毫无漏洞可寻。 她只担心,安老太君口中那曾经收留过她的大户人家,是否经得起查证。 正想着,就听裴皇后唏嘘道:“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全凭那户人家仗义收留,才为解国公留下了这条宝贵的血脉,实在令人感动。 圣上不如追封他们些什么,叫天下人记住他们的善德善行。” ——(未完待续。) 第090章 无奈之选 真要说起来,裴家的这个女儿并不是十分合适的皇后人选。薛辽当初会立她为后,也并不像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是因裴皇后的容貌与已故太子妃有几分相似。 已故太子妃解氏贤德贞烈,雍容大度,更为他育有两儿一女。在他心目中,解氏是完美无缺的,这天底下亦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解氏。 他并非贪图颜色的昏君淫主,又怎会只凭外表选立皇后? 立裴家女儿为后,其实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在遭到圈禁的那十年间,暗中帮扶襄助他的人不在少数。没有这些人,他根本活不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也许在暗中帮扶他的时候,这些人并无太多私欲,一心只考虑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随着他登基为帝,他们想法也跟着多了起来。个个以开朝功臣自居,只是为官做宰已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官职稍小一些的想做大,官职大一些的想集权,三阁六部的更是野心勃勃,连他这皇帝都想捏在手心里。 他们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说这是辅君监国,免得他重蹈覆辙,走上先帝的老路,将大晋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们“辅君监国”的主要手段,就是往他身边送女人,皇后的位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的必争之地。每一个都想要,每一个都千方百计要送了自家的女儿进中宫。打着先掌管后廷,再通过后廷涉入朝政,控制他这一国之君的算盘。 他曾以先帝驾崩不足一年,要为先帝守孝为由推脱,不肯马上立后。那些重臣便搬出许多大道理,说什么守孝固然应该,然圣上乃一国之君,凡事都要以江山为重。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方能治国,如今后位空虚,无人为圣上打理后宫,圣上岂能安心治国? 还说什么立后与守孝并不冲突,臣等相信圣上绝非沉迷酒色的昏聩之君,必然能够做到两者兼顾。希望圣上尽快确立皇后人选,以安臣民之心,云云。 他只有一张嘴,怎辩得过那群动辄拿江山黎民说事儿的大臣?无奈之下,只得同意立后。可要立哪一家的女儿为后,又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 他初登帝位,根基未稳,最怕的不是朝臣们结党,甭管他们分成几派,只要他们势力均衡,能够相互牵制,他便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争斗,坐收一份渔翁之利。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叫其中的某股势力一家独大,那才是最可怕的。 是以皇后绝不能出自这几个派势的朝臣家中,否则就等于他这皇帝公然站了队,送给某股势力一家独大的天赐良机。 裴之焕父子二人跟那些从一开始扶助他的朝臣不一样,先帝在时,他们对先帝可是忠心耿耿的。眼见先帝不行了,也不知从哪儿得到他即将起复的消息,抓住时机卖了一个不小的功劳给他。自此摇身一变,成为他的追随之臣。 那些从一开始襄助他的人自认功高齐天,根本不屑与裴之焕父子这种见风使舵、善于钻营的卑鄙小人为伍。而裴之焕父子天生擅长且只擅长在夹缝之中生存,亦不愿与人结党。也不知聪明还是盲目,他们只忠诚于位置最高的那个人,不管那个人是否实权在握。 薛辽正是看中他们不与人结党这一点,才动了立裴家女儿为后的心思。也是上天有助,这裴家女儿的容貌与已故太子妃有些相似,恰好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和契机。 太子妃是解家女儿,又是为维护解家和他的声誉而死,他难忘太子妃,执意要寻一个容貌相近的女子立为皇后,朝臣们也不好太过说三道四。 说白了,他能够将裴家女儿勉强抬上后位,一是打了痴情牌,二是利用了朝臣们对已故太子妃的称道,更利用了解家依旧留存于世间的威信。否则光是裴家女儿的出身和资质,就足够那些肱骨重臣拿来作为反对立后的理由了。 他宠爱裴皇后,也是为了告诉那些朝臣,他对自个儿选的这个皇后十分满意。 在做表面文章的同时,他也希望这个皇后能够名副其实,担负起打理后宫,帮他解除后顾之忧的责任,真正成为他背后的支撑者。 有些话他不好明说,裴皇后虽算得聪慧,可还达不到一点即透的程度。坐上皇后的位子,不知勤勉上进也就罢了,还仗恃他的宠爱张狂起来,实在令他失望又着急。 想寻一个通透的人教导教导她,又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 宫中资历最长的当属在宗正院陪伴他十年的朱贤妃,朱贤妃虽不及已故太子妃贤德大度,可也知矩守礼。起初他不是没有动过立朱氏为后的念头,却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 朱氏的父亲在他被圈禁之时,为了自保,毅然决然地投入廉王门下。后又因参与官银造假而获罪,被抄家砍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虽说朱家曾宣布跟朱氏断绝关系,可也改变不了朱氏乃犯官之女的事实。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叫犯官之女当皇后的例子。 裴皇后与朱贤妃共侍一夫,本就瞧朱贤妃不顺眼。加之地位比朱贤妃高,更看不起朱贤妃犯官之女的身份,又如何肯听朱贤妃的教导? 那些个朝臣家眷,他是一个都信不过的。安老太君不同,那可是曾与解国公在战场上并肩杀过敌的人,哪怕屈身做妾,又隐居庵堂多年,在许多人心目中依然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最重要的是,她是解家的人,又是他一手捧起来的,自然跟他一条心。 若安老太君能够出面教导一下裴皇后,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并不知道安老太君今日入宫求见是为了解家后人的事,一心想叫裴皇后与安老太君多接触接触,便将人一竿子支到坤宁宫来了。 旨意下了,他才意识到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裴皇后器量狭窄,得知安老太君越过中宫直接求见于他,必要怀恨在心。若一时任性,做出伤害安老太君的事情,他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心里记挂着这头的事情,处理了一些紧要的折子,便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地退了朝,急急忙忙赶到坤宁宫来了。 刚进门就瞧见一个叫打得半死的宫女,随后又见到太医,加之裴皇后对沐兰那份欲盖弥彰的热络,用脚趾头都想得出,裴皇后是如何为难安老太君祖孙两个的。 此时听她提议要追封收留过沐兰的那户人家,便认定她居心不良,脸色止不住一沉,“追封不是小事,需同朝臣们商议过后方可定夺,岂是随口乱说的?” ——(未完待续。) 第091章 封赏 裴皇后确实居心不良。 安老太君对着她有一句答一句,对着薛辽便言无不尽,在她看来,又是安老太君不将她这皇后放在眼里的一种表现。 而且她总感觉解家这后人来得蹊跷,尽管沐兰的容貌跟解国公肖似,尽管安老太君所说的身世听起来合情合理,可这里头有太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了。 最可疑的就是,安老太君在提及那户人家的时候含糊其辞,只说私交甚好,并未说明那家的户主姓甚名谁。她提议追封,也是想试探一下安老太君的反应。 正如薛辽所说,追封不是小事,需要经过严格的核查。到时莫说姓甚名谁,祖宗八代的身份来历都得翻检一遍。安老太君若是有所隐瞒,听到追封必要慌神。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安老太君并没有慌神,连沐兰都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倒是薛辽反应比较大。 自入宫以来,薛辽对她千恩万宠,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今日竟因为两个外人对她这枕边人疾言厉色,让她感觉很是委屈。 心里有情绪,面上不免带出几分,神色怏怏地站起来,朝薛辽深深一福,“臣妾无知,望圣上恕罪。” “平身吧。”薛辽淡淡地道,并不去瞧她的脸色,转向安老太君道,“既是恩师的后人,理当认回国公府,归了祖籍宗谱。” 说罢便吩咐身边的大太监曹庆,“传朕口谕,封解家之女沐兰为郡主。命司礼监按照规制议定封号邑禄等详细事宜,拟出旨意,呈朕过目。” 曹庆躬身应了声“是”,便依着吩咐传旨去了。 安老太君忙带着沐兰起身,跪拜谢恩。 薛辽亲自将祖孙二人扶起,望着沐兰唏嘘道:“这十余年来,朕时常怀念恩师。今日见到解家后人,更觉恩师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感谢苍天有眼,为解家留下一丝血脉,只可惜……朕知道得太晚了,未曾对她尽到保护之责。” 他原想说只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必是一员猛将。话到一半,想起安老太君曾女扮男装征战沙场,说这话不免有轻视女子的意思,便临时改了口风。 安老太君并未留意到他话语中间的小小停顿,福下~身去恭敬地道:“若非圣上福泽绵长,国公爷的冤情难以昭雪,我们祖孙二人也依旧流落在外,不知此生有无相见之日。 圣上对解家恩重如山,臣妇感铭于心。相信国公爷泉下有知,也会为圣上为我们祖孙二人能有今日的相聚而感到欣慰。 望圣上千万保重龙体,您龙体康健,方是我祖孙二人之福,方是天下万民之福。” 要说安老太君从未怨怪过薛辽,那是假话。解国公一心一意地辅佐于他,最后却落得个满门被灭的下场,当年消息一出,不知令多少素昧平生的人痛心疾首,更何况她这解家之妇呢? 她恨薛辽,更恨解国公。恨他太蠢太笨,为保护薛辽拱手送出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屠刀架到自个儿和一家老小的脖子上,毫无招架之力。 然在东躲西藏的这些年里,看遍了民不聊生的惨状,嗅到了大晋从根子里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她终于能够理解解国公为何要拼死守护薛辽了。 薛辽,也许是拯救大晋唯一的希望了! 苟活十年终于等到昭雪的一日,又寻回了解家血脉,她已不再恨了。不恨解国公,又何必去恨薛辽? 过去太过惨痛,让她放下是不可能的。但她不想再一味地沉浸于过去,她已经决定往前看了,为了自个儿,也为了解家的这根独苗。 是以,对薛辽说的这番话并无虚与委蛇之心,而是发自肺腑的祝愿。若薛辽垮了,大晋乱了,解国公和解家满门岂不是白白地牺牲了吗? 薛辽亦能感受到她的真心,触动之下眼圈微红,对她抱拳长揖,回以晚辈之礼,“薛辽谨记太君教诲!” 两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裴皇后叫晾在一旁满心不快。好不容易忍到安老太君携沐兰告辞,薛辽又亲自送了安老太君出门,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遣人出去看一遭,说圣上离开坤宁宫便径直去了御书房。 裴皇后气得满脸通红,“他什么意思?那安老太君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叫扫地出门的贱妾吗,也值得他当宝一样护着捧着? 什么解家后人?不知是哪个粗贱之人生出来的野种,还封为郡主呢,也不怕污了那金册银印……” 王葵听她越说越过火,忙出声劝阻,“哎哟喂,我的娘娘,您可小声儿着些啊。这话儿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那还得了?” 裴皇后怒目一扫,“哪个敢传?” 在场的几个宫人叫她这一扫吓得心惊胆战,扑通一下全都跪了下来。恨不能将脑袋埋进地里,唯恐叫她记住模样儿,日后出了事糊里糊涂地背上这笔冤枉账。 方才惩治那奉茶的宫女叫圣上撞见了,这坤宁宫是绝计不能再出事了。王葵忙挥了挥手,将一干宫人打发出去,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娘娘,奴才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有些话儿能说,有些话儿只能憋在心里头,说出来那是要惹祸的。” 道理裴皇后都懂得,只心里不忿,嘴上不肯服软罢了,“本宫也没对那祖孙两个怎样,圣上凭什么对本宫横挑鼻子竖挑眼?追封不是小事,册封就是小事了?就不需要同朝臣们商议了?” 王葵见她这会儿还在纠结表面上的那点子事,心下暗暗叹息,这皇后真是越来越扶不上台面了。 叹归叹,该提醒还是得提醒,“娘娘,您还没瞧出来吗?圣上压根就不在乎解家那个后人是真是假,只要安老太君说她是,圣上就当她是。 安老太君今儿领来一个沐兰,圣上痛快地封了郡主;安老太君明儿再领来一个沐菊,圣上照样痛痛快快地封了她当郡主…… 不过是一两个封号和一点子是邑禄的事儿,圣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圣上眼下缺的是民心!” 王葵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裴皇后若还不明白就白活这十几年了,把眼儿一翻,“啰嗦个什么?你莫不是以为本宫闲得慌,还会追查那解家后人的底细不成?” 王葵连忙赔笑说些娘娘英明之类的话,心下却盘算着再观察一阵子,若裴皇后仍旧扶不起来,还是尽早寻找下家为好。 他瞧着解家那位姑娘就不错,生得英丽不俗,性子又沉稳大方,再长上几年必成个人物。 无论是冲解国公,还是冲已故太子妃,圣上都对解家有着特殊的感情。若能推波助澜,制造机缘,叫圣上将解家姑娘纳入后宫,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未完待续。) 第092章 果亲王 沐兰和安老太君一人乘坐一顶软轿来到宫门口,谢过替薛辽送她们过来的小公公,便出了宫门。 陆辛正在宫外不安地徘徊着,听见开宫门的声音,便顿足观瞧。见果是安老太君和沐兰出来了,忙快步地迎了上来,“太君,姑娘,你们没事吧?” 安老太君简单地回了句“没事”,又问道:“你怎过来了?” “听说皇后遣人将姑娘带进了宫,属下放心不下。”陆辛答着话,将祖孙二人各自打量一番,见她们不像是受过磋磨的样子,便舒了一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安老太君也不同他细说宫里的事情,只吩咐一句,“回府吧。” 陆辛应了声“是”,指点着叫车夫去牵他的马,自个儿接过马车的缰绳,打算亲自驾车。 沐兰搀了安老太君走到车前,正要踩了脚凳上车,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隔着还有百十多米的距离,马上的人便挥着手大叫,“让开,让开……” 陆辛听出那人嗓音尖细,料是宫中哪位大人物的扈从。 圣上和裴皇后是走不脱的,太子和豫亲王有朝务在身,蓝珏公主正在备嫁,不会出来抛头露脸。这个时辰无所事事在宫外闲逛的,除了果亲王不作他人想。 圣上原有三子两女,其中一女在宗正院染病过世,余下三子一女。太子、豫亲王和蓝珏公主均系已故太子妃解氏所出,果亲王则是朱贤妃所出。 果亲王是几位皇子皇女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遭到圈禁时还不满五岁。圣上和朱贤妃都觉得亏欠了他,在宗正院的时候就对他格外疼爱。 如今翻了身,朱贤妃更是不遗余力地弥补,对他可谓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因他是庶出,没有继承皇位、担当大统的重任,圣上对他的要求也远不如对太子和豫亲王那样严格。 朱贤妃的溺爱,圣上的纵容,极大地助长了他骄奢跋扈的性子。如今京城之中提起果亲王,无有不摇头叹气的。 陆辛亦不愿招惹这只混世魔王,便牵了马同安老太君等人避让到一旁。 这边站定了,只见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地驶了来,马蹄飞扬,尘土滚动,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来到宫门之下,一勒缰绳停住了。 马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绣工精致的骑装。上身套了一件豹皮背心,小腿上绑着一对虎皮的护腿,腰间挎刀,马上挂着箭筒长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张扬不羁的气息。 随后又驶来几匹快马,在他后面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骑马之人俱是同他年龄仿佛的少年。看衣着打扮,应该京中有头脸的世家子弟。 “殿下的骑术愈发精湛了,令我等望尘莫及。”其中一个长脸少年语带谄媚地称赞道,其他人纷纷附和。 被称作殿下的自然就是打头跑来的果亲王了,听得这话似不屑又似得意地哼了一声,“你们可真没用,本王还没尽全力呢!” 说着目光往那几个少年中间扫去,“小杜子呢?” “来了来了。”不知哪个喊了一声,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一人一马跌跌撞撞地跑了来。 说跌跌撞撞并不是恰当,那马跑得还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马上的人。马跑得速度并不快,那骑马的人却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 “小杜子,你该不是早上没吃饭吧?”先前谄媚的那长脸少年扬声喊道,“你怎不早说呢?要不刚才路过集市的时候我就给你买俩肉包子了。” 话语之中戏谑意味十足,引得果亲王和另外几名少年放声大笑。笑过了,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小杜子,你倒是快着些啊。就剩不到半里地,你要让我们等到天黑吗?” “莫催莫催,人家魏国人骑马都这样。” “胡说,魏国人根本不骑马,人家上战场都是骑乌龟的。” …… 一时间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那人却无暇理会,两手死死地抓着缰绳,苦苦撑到近前,绷着的那口气一松,便从马上翻了下来。 沐兰直到此刻才明白那人骑马为何这般古怪,原来马上无鞍无镫,马背上还叫涂了油。经得一路的滑擦,两侧马腹上的毛紧紧地贴皮子上,与其他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样子十分滑稽。 那骑马之人的样子比马还不如,两条裤腿的内侧全是油渍,在落下马背的时候又沾染了灰尘,瞧着如同失禁了一般。一张汗津津的脸煞白如雪,发髻散乱,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那群少年毫无同情之心,指着他又是一阵嘲笑。 等他们闹够了,安老太君才得空上前给果亲王见礼。 果亲王也好似才发现安老太君一般,说声“太君免礼”,连马都没下,朝她拱一拱手,便转头去招呼那群少年道:“时辰还早,随本王再跑一圈去。” 那群少年有样学样,有拱手的,有点头的,还有叫一声“太君”便当尽过礼数的,而后随着果亲王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长脸少年已经跑出老远了,还不忘回头敦促那犹自伏在地上喘息的少年,“小杜子,快些跟上,等会子若是瞧不见你,殿下和我们得少多少乐子?” “是,我这就来。”被称作小杜子的少年答应一声爬了起来。 陆辛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几次三番爬不上马背,有些看不过眼,便走过去托了他一把。 “多谢这位大哥。”少年跟陆辛道了谢,又面带感激地向沐兰和安老太君等人微笑致意过,才驱马东倒西歪地追着那群人去了。 安老太君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说完这话,见沐兰怔怔没有反应,便不管她,先一步上了马车。 陆辛赶过来扶了安老太君一把,又瓮声瓮气地招呼沐兰,“姑娘,该走了。” “哦。”沐兰心不在焉地应得一声,钻进马车,坐在安老太君对面,犹自想着那少年的事情。 方才与那少年有过一霎的目光交接,不知怎的,心下突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很确定,之前并没有见过他,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安老太君见她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只当她年纪小经历少,叫宫中宫外的一幕幕吓到了,便开口安抚她道:“这些事情很平常,日后见得多了,你会慢慢习惯的!” ——(未完待续。) 第093章 质子 今日的经历确实有些刺激,不过沐兰早有心理准备,倒不至于叫吓到。听安老太君如是说,便点头应了声“是”。 始终对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耿耿于怀,忍不住跟安老太君打听,“太……祖母,方才那人是谁?果亲王和那些世家子弟为何要欺负他?” 安老太君听她改口叫了祖母,略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才淡淡地答道:“那是魏国送来的质子。” 魏国与大晋比邻,其疆土原是大晋的州府。魏国从大晋分裂出去并自立成国的来历,还要从大晋的开国皇帝薛兆说起。 撇开对女子的偏见和压制,薛兆在位的前二十年算得是一位合格的君王,勤恳执政,重用人才,体恤百姓,赋税一降再降,徭役能免则免。无苛政,无酷吏,一度呈现国泰民安之貌。 后十年则因操劳过度,身体欠佳,加之年老昏聩,疑心大增。起初只疑心嫔妃不贞,短短两年时间便处死十之七八。后又疑心朝臣不忠,无故罢免多位官员,甚至当朝杖毙一位随其攻下江山的开国重臣,连太子与诸位皇子都成为其严密防范的对象。 太子皇子胆战心惊,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言路闭塞,百姓的疾苦难以如抵达天听,国君又如何能够做出正确明智的判断?眼见大好河山渐露乱象,太子薛启在朝臣的鼓动与支持下,率兵逼宫,迫使薛兆退位。 薛兆见势不妙,将皇后与幸存的嫔妃以及几位尚未出阁的公主召到寝宫,点燃事先埋下的火药。爆炸引发火灾,焚毁大半皇宫。于爆炸与大火之中丧生的宫人和兵卫不计其数,太子也在混乱之中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而亡。 朝臣们为这场悲剧扼腕痛哭之余,斟酌再三,推举皇三子薛邑登基为帝。之所以推举薛邑,乃是因为在众多皇子之中,薛邑最为薛兆所不喜。既是最遭疏远的一个,所受影响必然最浅,那么便是最不会重蹈先帝覆辙的一个。 朝臣们自觉深谋远虑,却不知近斥远引的道理。薛邑自小缺少父爱,最渴望的便是父爱,对薛兆的关注比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多。小时不自觉地学习,年纪渐长,便有意识地效仿,以期能够博得薛兆的注意。 薛邑一向不出挑,平素沉默少言,没人愿意在一个既不得宠又不出众的皇子身上浪费精力,是以便没人在意他的言行举止。直至将其推上一国之君的位子,朝臣们才愕然发现,他才是最肖似的先帝那一个。尤其是在约束女子德行方面,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制定出“一女失德,举家连坐”的律条。 长公主薛娴生性风雅,喜好诗文,时常女扮男装赶赴鹤林诗会,并与一位才学甚高的雅士来往密切。有好事之人为试探薛邑,将此事写成密折呈奏君前。 薛邑看过密折龙颜大怒,痛斥其妹身负皇室血脉却不遵法纪,不能为万民表率,有辱皇室威严。因薛娴“执迷不悟”,遂下旨降罪,处死公主府所有男丁,将包括薛娴在内的女眷悉数流放。薛娴不愿承受放流之辱,将其幼子杜坚托付给鹤林雅士,而后服毒自尽。 杜坚在鹤林雅士的拼死保护下逃过一劫,隐姓埋名十余年,长大成人之后,决心为父母报仇。在部分鹤林士子的襄助下,经过近十年的筹谋,他组织起一支军队,并取得西方一个名为岐康的游牧民族的支持,以“除昏君,救万民”为旗号,兴兵造反。 叛军以一次奇袭攻破大晋边境防线,歼灭大晋守军三十万。而后势如破竹,越过马连山,一路长驱直入,迅速逼近京城。 大晋军队节节败退,薛邑惊慌失措,采纳群臣谏言,紧急启用已辞官归隐多年的老将解鹏,也就是解国公的祖先。 七十岁高龄的解鹏于危急之中授命挂帅,率兵奋起还击,历经一年零三个月,将叛军逼退至马连山。终因年事已高,在最后一战中不幸落马身亡。 主帅阵亡,晋军士气大伤。叛军亦损失惨重,无力再战,退至马连山以西。杜坚拒绝谈判,杀掉薛邑派出的使臣,占据大晋三分一的国土,自拥为帝,立国号为“魏”。 薛邑随后发起数次征伐,欲夺回失去的国土,均未能如愿,最终抱恨而崩。 魏国一面利用临边的游牧民族牵制大晋兵力,一面广纳流民,开垦荒田,壮大国力,最终在中原站稳了脚跟。 连年征战之下,大晋国库虚耗严重,已无力再战,被迫接受疆土割裂的事实,承认魏国为“友邻”。 大晋和魏国本是同根同源,直至今日,中原列国还习惯性地称呼它们前晋、后魏。 三百余年间,晋魏摩擦不断,两国边境时有战争爆发。只因两国兵力相当,又有马连山这道天堑横在中间,谁都不曾讨到便宜。 两国的最后一战是在十三四年之前,魏国兴兵大举犯边,遭到解国公所率领的解家军的迎头痛击。魏国损失惨重,退兵求和。奉上大批金银财帛和骏马牛羊,并将皇二子作为质子送往大晋。 依解国公的意思,理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以雪三百年前分疆裂国之耻。先帝却痴迷于魏国进贡的美女,强令解国公退兵。 解国公蒙冤惨死之后,曾有不少人担心魏国会趁虚而入,再度犯边,然而并没有。五年前,一直作为质子生活在大晋的魏国二皇子突然亡故,魏国非但没有追查二皇子死因,还送上大量财帛,又将年仅十一岁的三皇子送到大晋,继续充当质子。 沐兰方才在宫门外见到的那个少年,正是魏国的三皇子杜舜文。 魏国这种忍气吞声的做法,使得身为质子的杜舜文备受蔑视。加之他本身性格懦弱,不似其兄那般圆滑世故,时常遭到皇室子孙和世家子弟的欺辱。 新帝登基之后,他的境遇愈发地糟了,被果亲王和那些世家子弟捉弄取乐已成家常便饭,果亲王甚至当众称其为“本王的玩物”。 沐兰此前从未见过杜舜文,更没有去过魏国,实在想不通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只能归为错觉。 遂按下这一头,跟安老太君问起另一件比较在意的事情,“祖母,您说的那户人家是怎一回事?” ——(未完待续。) 第094章 挑人 安老太君知道沐兰在担心什么,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你放心,我既敢摆在明面儿上说,就经得起查证。” 丰州的那户人家确实存在,搬迁途中在海上遇难的事情也并非是她杜撰出来的。只不过与那家有私交的人不是她,而是静慧师太。 那户人家就住在丰州城外的一座山庄之中,家主姓祝,为人宽厚,乐善好施,认识他的人都尊他一声祝员外。 很多年前,静慧师太云游到丰州,途经祝家山庄时天色已晚,上门投宿时恰逢祝员外的小儿子得了腹痛急症。静慧师太通晓医理,便出手救了那孩子一命。祝家对她千恩万谢,留她在庄上住得一阵子,并以大笔金银相赠。 静慧师太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离开祝家山庄,继续云游去了。大半年前,再次云游至丰州,记起祝员外一家,特地拐过去探望。到了那里,却发现早年间整洁秀丽山庄已变得颓败不堪,四周的乡邻提起祝家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等见到祝员外那个因她出手相救捡回一条命的小儿子,方知祝员外早在数年之前就已过世了。祝员外一死,祝家就像受到诅咒一般,接二连三发生不好的事情。 先是祝夫人中风,祠堂莫名其妙地失了火,家中的几个小儿灾病不断,田里的庄稼塘里的鱼连年欠收;随后祝家长孙在外出办事途中遇到土匪,被刺成重伤;怀有身孕八个月的长孙媳妇得到消息,惊骇之下提前发动,结果难产而死,母子均未能保住性命…… 祝家疑心祝员外的坟墓风水不好,以至于坏了家中的运势。虽有怀疑,可也不敢贸然迁坟,于是请来一位风水大师指点迷津。那风水大师看过祝员外的墓地,说是墓地风水极佳,并无问题,问题出在家宅上。 祝家山庄依山傍水,所依之山状若卧龙,所傍之水乃一天然湖泊。从远处望去,就好像一条青龙从山顶俯冲下来,将龙头探入湖中饮水一般。 据那风水大师的说法,祝家山庄的宅基恰好建在青龙取水的必经之路上。先前之所以无事,是因为祝员外乃福星下凡,命相属水,能以自家肉身为水引,供养青龙。祝员外一去,水引消失,青龙取水之路受阻,自是要发怒的。几次三番警示之后,见祝家仍旧赖在此地不走,这才降下了诅咒。 破除诅咒的方法,就是马上搬离此地,否则祝家将有灭门之灾。 静慧师太去的时候,祝家人正在变卖家产,准备带着一家老小搬到葛城去,投奔祝员外的一位故交好友。 静慧师太虽不通晓风水之道,可也觉得那风水大师的说辞不甚靠谱。只不过那是人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过多干预,只点到为止地劝了几句,让他们最好另寻了有名望的风水大师重新相看一回。 然祝家人去意已决,并未将她的规劝放在心上。 静慧师太离开丰州不足一月的工夫,就听说了祝家在海上遇难的消息。为此,她十分后悔,明明发觉那风水大师的话不靠谱,却没有尽力劝着拦着,叫那一家子人不明不白地走上了死路。 安老太君从静慧师太口中听说了祝家的遭遇,还跟着唏嘘了好一阵子。等见了沐兰,发现祝家人遇难跟沐兰叫渔民救起几乎是前后脚发生的事情,刚好可以暗度陈仓,拿来为沐兰的身世作为遮掩。 当然,在拿来用之前,她是征询过静慧师太的意见的。 静慧师太说祝员外生前乐善好施,死后想必也不会介意替解国公府的后人打个掩护,叫安老太君放心去用。她会多多焚香念经,为祝员外一家超度祈福。 安老太君会将这件事详细地说给沐兰听,也是想让沐兰记住祝员外一家这份无心插柳的恩德。 至于“女身男命”的那一段,也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她在云游时听来的真事。如今移花接木,安在了沐兰的身上。 她为沐兰打造的身世,虽称不上天衣无缝,可也没什么大的纰漏。毕竟祝家和解家的人都死绝了,很多事情想查都死无对证。 圣上二话不说封了沐兰为郡主,裴皇后和王葵再喜欢打探旁人家的隐私,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沐兰这解家后人的身份算是名正言顺了,接下来就要好生调~教,叫她尽快担负起顶立门户的重责大任,将国公府累积数百年的荣光传承下去。 心念转罢,便开口道:“明早卯时起床,到校场等我。” 沐兰知道安老太君乃将门之后,又曾随解国公征战沙场,听到“校场”二字,眼睛不由一亮,“祖母要教我习武?” “习不习得,还要看你的筋骨。”安老太君说得这一句,便闭上眼睛,自顾自地养起神来。 沐兰也不去搅扰,伸手在自个儿身上的几个关节处捏了捏,心说她自小上山下海,跑步游泳之类的运动没少做,筋骨应当不会太差。武林高手什么的她就不妄想了,能够学个一招半式用来防身就好。 不一时马车进了国公府,在垂花门外停下来。红玉早早就带着瑞喜等人候在那里了,瞧见祖孙两个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像陆辛一样长舒了口气。 等进了安老太君的院子,将不相干的人打发下去,便细细问起宫里的事情。得知圣上封了沐兰做郡主,双手合十念一声佛,“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想必圣旨这一日两日便下了,到时各家各府少不得要过府祝贺。 得赶紧给姑娘裁衣裳打首饰,大小丫头也得挑出来,出去见人的时候可不能叫人小瞧了。对了,先生也要备齐了……” “圣上既封了她做郡主,宣旨的时候就会一并赐下教导宫规的嬷嬷,倒省去我们自家请了。”安老太君插话进来,“其他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 红玉含笑应了,也不再一一请示。依着安老太君的吩咐,送了沐兰回郁汀阁,便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领了一群头脸齐整的丫头婆子来,叫沐兰挑人。 ——(未完待续。) 第095章 福禄寿喜财 虽然沐兰名义上是妾生,可眼下国公府只她这么一根独苗,还谈什么嫡庶之分?吃穿用度等等都按照嫡长女的身份来定。 原要给她挑出八个大丫头的,因不知圣上会不会一并赐了丫头下来,便先定下四个。加上瑞喜也有五个了,尽够用的。等圣旨下了,再看情况添减。 红玉领来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模样齐整,手脚麻利,身后头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牵扯。只要叫挑中了,日后就会死心塌地地伺候沐兰。 沐兰才来了不到一日,还没将自个儿代入国公府大小姐的角色当中去,乍然瞧见一群人眼巴巴地站在那里,像菜市场的萝卜白菜似的等着她来挑拣,顿觉无从下手。 叫红玉催了两回,才将那股子别扭的感觉压下去。心说就当这是面试,自个儿是那面试官吧。于是吩咐瑞喜将几个年纪稍大、作为大丫头候选的女孩子带进来,逐一问过她们都会做些什么,然后从中选出四个比较出挑的。 大丫头是主子的门面,马上就得担当要职,需以聪慧稳重为主,选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考虑余地。二等丫头可以说是大丫头的预备役,职责暂时没有那么举足轻重,选起来就灵活得多了。 沐兰因安老太君要教她习武,想着一个人练没意思,也累得慌,便动了寻几个陪练的心思。于是叫那些小丫头做每人做一套动作,从中选出几个运动和协调能力较好的。有陪武的,也要有陪读的,又选了几个求知欲比较强的。 四个大丫头,八个二等丫头敲定了,余下的不劳她操心,由着红玉指派一番,这人就算挑完了。 红玉领着其他的人离开郁汀阁,叫挑中的便跪在院子里给沐兰磕头,认下新主子。瑞喜给每人发一个红封当作见面礼,又代表沐兰给她们训了话,叫她们安守本分,好好做事,不要偷懒耍滑什么的。 等众人散了,四个大丫头八个二等丫头又给沐兰磕了一回头,请沐兰赐名。 沐兰不爱给人赐名,也不擅长取名,就对她们说道:“你们原来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吧。” 其中一个大丫头面露惶恐之色,“这可使不得,奴婢原本的名字犯了姑娘的讳字。” “奴婢的名字也犯讳了。”另一个大丫头紧跟着说道。 沐兰问了问,她们一个叫兰香,一个叫秋兰。也知道在这里犯讳是不得了的大事,便征询瑞喜的意见,“你看给她们改什么名字好?” 瑞喜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奴婢名字里头有个喜字,不如就按着‘福禄寿喜’给她们取名字。彩头好,听起来还齐整,姑娘以为如何?” 沐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转向兰香和秋兰道:“福禄寿,你们从里头各选一个字,自个儿取了名字出来吧。” 那两个大丫头只当沐兰要考她们,不待细细思忖,兰香便抢先开了口,“奴婢叫宝福好了。” “那奴婢选禄字,就叫丹禄。”秋兰也不甘示弱地取好了名字。 另外两个大丫头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便大着胆子道:“姑娘,改两个是改,改四个也是改,不若给奴婢两个一并改了名字吧。” 瑞喜见沐兰面色有些无奈,便附在她耳边小声地道:“姑娘就允了吧,您若不允,她们心里不踏实,会觉得您没把她们当成自个儿的人。” 沐兰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不就是个名字吗,折腾个什么劲呢?一想到取名字就头疼,便将这难题抛给瑞喜,“那你替她们取了吧。” 瑞喜含笑应了声“是”,略一思忖,“这福禄喜都有了,那就再加个‘财’字,凑成五福。那三个都叫占了,剩下寿和财,你们两个思量着取来。” 开口说话的大丫头显然早就想好了,瑞喜话音刚落,便接茬道:“奴婢叫鹤寿,松鹤延年的鹤。” 另一个大丫头没的选,只能用“财”字。因带财的名字实在不好取,吭哧了半晌也没能想出一个得当的。 瑞喜见状便帮她想了一个,“叫梳财怎样?梳理的梳,你不是说你会算账吗?用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 “这个名字极好,多谢瑞喜姐姐。”那丫头欢欢喜喜地道了谢,转向沐兰道,“姑娘,奴婢就叫作梳财。” 沐兰没出力便没意见,“行,既然都取好名字了,那就散了吧。你们刚过来,不必忙着当差,先熟悉熟悉环境,跟院子里的人相互认识一下,有不懂的就问瑞喜。” 十二个丫头齐声应是,鱼贯退了出去。 四个大丫头得了新名字,心里都踏实了。二等丫头们没那个脸面也没那个胆量跟沐兰求名字,只有羡慕的份儿。 瑞喜年纪最大,又是从一开始就在沐兰身边伺候的,自然而然地成了这院子里的第一把手。按着等次给大小丫头们分了屋子,细细问过二等丫头们都擅长什么,给她们大致地分派了差事。 宝福、丹禄、鹤寿和梳财四个的差事她不敢擅自做主,先跟她们谈了谈,做到心中有数。 等沐兰午睡醒来,便跟她建议道:“丹禄针线好,管着姑娘的衣裳箱子最合适不过;宝福心细,又有一股子泼辣劲儿,该叫她收着姑娘的妆盒。 姑娘院子里的东西会越来越多,账目也会越来越多,奴婢一个人怕是顾不过来。梳财识字会打算盘,就叫她跟奴婢一道管账吧。 鹤寿嘛……” 沐兰听出了她语气之中的犹疑,便开口问道:“你觉得鹤寿没有出挑的地方?” “姑娘看中的,必然有出挑的地方,当是奴婢蠢顿,暂时还没发现她出挑在何处。”瑞喜面带惭愧地道。 沐兰努力回想了一下,也记不起自个儿最初为什么会选中鹤寿了。她相信自个儿不会看走眼,反正日子长着呢,慢慢去发掘就是了。 于是吩咐道:“你先随便派个差事给她吧。” “是。”瑞喜应了,还要说什么,就听小丫头在门外禀报,“姑娘,老太君遣人来传话,说是常夫人要过府拜望,请姑娘收拾了去前厅见客。” ——(未完待续。) 第096章 见面礼 “常夫人是谁?”沐兰才来京城,尚不清楚国公府的人际关系网。不过圣上封赏的圣旨还没下,安老太君就叫她出去待客,想来这位常夫人的身份不一般。 瑞喜叫红玉手把手地调~教了一些日子,跟着处理人情来往上头的事情。京城有哪些显赫的世家门第,都是哪些女眷在掌家理宅,自是一清二楚的。听沐兰问起常夫人,便同她细细说起来。 原来这位常夫人不是别个,正是同解国公一道含冤入狱的常怀远的发妻聂氏。这聂氏出身名门,在常怀远落魄之时就嫁入了常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路扶持着常怀远从升斗小民变成举足轻重的朝廷大员,陪他享过荣华富贵,也陪他坐了十年冤狱。夫妻二人是真正的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常怀远十分敬重聂氏,京城上下也对聂氏感佩有加。连安老太君这不喜交际之人,都对聂氏格外礼遇。 常夫人今日突然来访的原因,安老太君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虽说封赏的圣旨还没有传下来,可常言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墙亦不例外。只怕她们祖孙二人前脚离开皇宫,解家尚有后人幸存的事情后脚就传开了。 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常怀远同解国公都是辅佐太子的重臣,两个一文一武,相辅相成。于公,他们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僚;于私,他们是彼此敬重,把对方当成刎颈之交的好友。 得知解家后人的事情,常怀远头一个就坐不住。解家没有男丁,他不好亲自上门,可不得劳动常夫人走这一趟吗? 两家离得本就不远,常夫人又急着过府一探究竟,这头遣人送出帖子,那头车轿便出了门。等沐兰收拾停当来到前厅,安老太君已经陪常夫人喝完一盏茶了。 常夫人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可瞧着只有四十几岁的样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绾成高髻,钗环萦绕,略显丰腴的脸盘妆容精致,言笑晏晏,完全不像是一个在天牢之中关押了十年之久的人。 往那里一坐,无需太多的言语动作,天生透着那么一股子雍容大气的劲儿。若不是见过裴皇后,又事先知道来访的是常夫人,第一眼瞧见她,沐兰搞不好会把她当成皇后。 同样五十多岁,安老太君不饰钗环,不施脂粉,衣裳又都是暗色调的,叫常夫人一衬,怎么看都像隔着一辈的人。 倒不是安老太君有意怠慢贵客,她在庵堂里清简习惯了,平素里衣着打扮都以舒适自在为主,哪儿知道常夫人突然造访,还来得这样快,实在不及装扮。 再者,她也没将常夫人当成外人,一身家常打扮就出来了。 瞧见沐兰进门,便招呼道:“沐兰,快来见过常夫人。” 沐兰依言上前,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 饶是早就听说解家后人生了一副跟解国公肖似的脸孔,亲眼得见,常夫人还是忍不住吃惊,盯着沐兰挪不开视线。 到底是久经风雨的人,失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叫沐兰起身,又招手将她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这眉眼,这气度,一看就是解家的血脉。” 由衷地赞得一句,便脱下一对白玉镯子套在沐兰手腕上。这镯子一看就是好东西,且戴了有些年头了,养得晶莹澄透,触手沁凉,又透着温润细滑之感。 沐兰赶忙推辞,安老太君也在一旁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哪儿用得着这样贵重的东西?随便给她支钗当见面礼也就是了。” “我出来得急,也没顾得上细细备礼。”常夫人含笑道,“这对镯子是我出嫁的时候,我母亲传给我的,据说是我外祖母的嫁妆……” 沐兰一听这话就不敢收了,“既是传家宝,夫人合该好好收着,留作念想才是。” 常夫人按住沐兰的手不叫她脱下来,眼睛却看向安老太君,“在天牢里时候,为了活命,身上值钱的物件儿都拿去换成了吃的用的,只这对镯子我舍不得,一直贴身藏着。 那些个狱卒隔三差五就寻着由头来查一回监,幸亏我藏得及时,才没叫那帮子贪心不足的搜罗了去。” “这对镯子同夫人共患难,同夫人一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已经不仅仅是传家宝了,还是护身符、转运珠。”安老太君动容地道,“这般意义非凡的东西,夫人就更不该将它们送给沐兰了……” 常夫人摇了摇头,“经得十年牢狱之灾,我看透了很多事情。钱财、名声之类的东西固然重要,却重不过情义二字。这些年,若无门生故旧拼死相护,我们一家子哪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恨只恨这一日来得太晚,白白牺牲了国公府满门。听说了沐兰的事情,我和老爷都激动不已,一连念了好几声‘苍天有眼’。 对我们常家,对天下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说着眼中已是泪光闪动,安老太君心中有感,也微微地红了眼圈。 常夫人抽出一只手来,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继续说道:“您也知道,遭了那场难,家里的东西都叫抄了去。虽说老爷平反之后还回来一些,可绝大多数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数来数去,也只有这对镯子能略表心意了。解家的姑娘就是我们常家的姑娘,太君,沐兰,你们若再跟我外道,我可就要伤心了。” 沐兰不好再推辞,便看向安老太君。 “长者赐不可辞,常夫人一番心意,你便收下吧。”安老太君发话道。 沐兰应了声“是”,跟常夫人郑重地道了谢。 常夫人又拉着她说了一阵子话,将她夸了又夸,才放她到安老太君旁边落了座。 下人重新上了茶,常夫人也不问沐兰的身世来历,只跟安老太君说些闲话。说到成宣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湘河郡主至今还没有许配人家,便提起自家儿子来。 “我那三个儿子,只有老大是先前就成了婚的,老二老三叫耽搁了,至今还没个着落。依着我们老爷的意思,如今新朝刚立,朝中局势尚不明朗,先不急着给孩子说亲。 话儿是这样说,孩子年纪也都不小了,我这当娘的哪儿沉得住气?暗地里相看过几个,可惜没一个合适的。” 说到这里啜一口茶,话风一转,便转到了沐兰的身上,“说起来,沐兰也到了该许亲的年纪了吧?” ——(未完待续。) 第097章 安老太君的打算 沐兰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终身问题,对她来说,成亲是一件很遥远很缥缈的事情。 便是在渔村的时候,秀姑动了将她许配给山子的念头,她也没放在心上,当成一场闹剧看过就罢了。这会儿听常夫人问起,才猛然意识到,她如今已经不是一个来去自由、什么事都能自个儿说了算的人了。 这年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无父母,却有一位身份特殊的祖母,祖母之命同样不可违啊。 想着心头一紧,忙看向安老太君。 安老太君心知常夫人说这话必有下文,只装作没听懂,微笑地道:“她已年满十二岁,按理来说是该开始留意了。 不过我们祖孙二人才刚团聚,我还想留她在我身边多待几年。亲事嘛,先不忙,等她年长两岁再张罗也不迟。” 沐兰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如果安老太君要立时给她说亲,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反抗她就会成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反抗吧,再把安老太君气出个好歹来,那位皇帝饶不饶得了她且不说,她自个儿良心上就过不去。 虽说忧患仍在,可至少未来两年内她是安全的。 “我能理解太君的心情,你们祖孙隔得十年才得以重逢,沐兰又这样乖巧懂事,讨人喜欢,换成是我,我也舍不得将她早早地许了人家。”常夫人不动声色地附和着安老太君,心下却不免失望。 她体质偏寒,同常怀远成亲好几年都没有怀上身孕,直到二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女儿,隔得一年又生下一个儿子。之后又是好几年没有动静,眼见快三十岁了,才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生老二的时候亏了身子,原当这辈子再不会有旁的孩子了。哪知道年过三十五岁,竟又得了一子。因是意外之喜,夫妻两个对这个小儿子便十分宠爱。 常怀远获罪入狱的时候,小儿子才六岁。眼瞧着御林军凶神恶煞地冲进门来抓人,原本活泼的孩子受了惊吓,自那之后就左了性子。 在天牢之中,大人孩子又是分开关押的。得不到父母的陪伴和引导,那孩子变得愈发沉闷寡言。如今已年过十七,正是大好的年华,同龄人或读书上进,或骑马狩猎,纵情游玩,他却整日呆呆地坐在房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和常怀远不是没有劝解开导过他,可惜收效不大。原想着给他说一门亲事,等成了婚,有个贴心贴意的媳妇儿陪伴左右,兴许他能好起来。偏常怀远顾忌朝中局势,唯恐再有变故,不肯轻易同人结亲。 方才见到沐兰,瞧这小姑娘模样生得周正,又大方又乖巧,便动了心思。 国公府没有男丁,同朝廷局势牵扯不到一块去,两家结亲便能免去常怀远的顾虑。 若论门当户对,国公府确实差了一些。眼下看着是有爵有禄的,没有男丁来承袭不就是一时荣光吗?说白了,国公府是金玉其外,内里空空。与解家姑娘结亲,对前途家业没有任何帮助。 可老三如今这副模样,哪儿还有挑拣的余地?虽然她这当娘的不想贬低自家儿子,可他若一直这样呆呆地不思作为,日后恐怕也很难有什么大出息了,寻个权势滔天的岳家又能如何? 话说回来,有常怀远,还有前头两个勤奋上进的儿子,也不需要他来顶立门户,光宗耀祖。单凭父兄的荫蔽,他这一辈子便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要给他娶一房好媳妇,再生几个有出息的儿子,不愁他这一脉后继无人。 依着她的想法,安老太君应当也是乐得跟常家结亲的。国公府没有男丁,她们祖孙两个想撑起偌大一份家业谈何容易?有常家帮扶便不一样。 常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欺负常家的姻亲,哪个不得先掂一掂自个儿的分量? 这门亲事可谓是十全九美,唯一不美的地方,就是沐兰年纪太小,不能立时跟老三成亲。可好亲不怕晚,等上三两年也没什么。亲事一定,老三知道自个儿即将有媳妇儿有家室,说不准就能勾起男人的责任心来呢? 盘算得好好的,再没想到竟在安老太君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 她得承认,她这钉子碰得活该。解家姑娘才回府,还没正式认祖归宗呢,她头回跟人家见面就提起亲事来,实在太着急了些。 没法子,谁叫她爱子心切,又着实喜欢沐兰呢?唯恐下手晚了,这十全九美的好姑娘就叫旁人抢了去。 失望归失望,到底是有教养的人,做不出那死缠烂打的事情。便权当没动过念头,将这一茬轻轻地带了过去。 又说一阵子闲话,常夫人邀安老太君改日带沐兰一道去常府做客,便起身告辞。 这头送走了常夫人,红玉那头便着人将裁缝领到郁汀阁去,给沐兰量体裁衣。另有厚厚的两本图样,叫她从里头选了中意的,打几套首饰出来。 常夫人同安老太君说的话,红玉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因打心底里觉得常家门庭家风都不错,便不太明白安老太君为何要婉拒。 打发走了沐兰,便打探起安老太君的心思来,“夫人,我看常夫人是看中了咱们家姑娘,想跟咱们结亲呢……” “我知道。”安老太君知道红玉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常家不合适。” 红玉不解,“怎不合适?常家可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 “正因为是好人家才不合适。”安老太君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沐兰是解家唯一的后人,她若嫁出去了,如何顶立门户,为国公府传宗接代,延续荣光?” “夫人是想给姑娘招赘?!”红玉失声喊了一句,忙又捂住嘴巴。 心说可不是嘛,夫人心心念念要撑起国公府的家业,怎会叫姑娘嫁出去,成为别家的人?她早该想到夫人是打算给姑娘招赘的。 招赘的事情在大晋朝不是没有,不过多出在商家或乡下。然在绝大多数人心中,入赘是十分丢脸的,等于抛却父姓,背弃祖宗。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没有哪个男人是乐意入赘的。 常家是实实在在的高门大户,莫说叫儿子入赘国公府,单在他们面前提到“入赘”二字,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又为沐兰和国公府的未来深深担忧起来。好人家的男儿都不乐意入赘,那乐意入赘的,能是好男儿吗? ——(未完待续。) 第098章 刮目相看 京城的二月,天气还是很冷的。沐兰一出房门,就叫刺骨的寒风激得打了一个冷颤。 宝福眼尖,瞧见她肩头一缩,立时开口问道:“姑娘,要不要回去添件衣裳?” “是啊,姑娘,还是多添些衣裳吧,别再着凉了。”瑞喜也跟着劝道。 沐兰摆一摆手,“不用,等到校场活动开就暖和了。” 瑞喜想着封赏的圣旨这一两日便要下了,到时沐兰少不得要入宫谢恩,若在这个节骨眼病倒了,又要惹裴皇后猜疑不快。于是对丹禄使个眼色,示意她回去取衣裳。 丹禄在衣箱里翻了翻,拣出一件安老天君着人送来的大毛披氅,追出来给沐兰披在外头。沐兰嫌这衣裳宽大碍事,可她若说不穿,这几个不定又要折腾什么呢,便没有言语。 原当她起得够早,到校场一看,安老太君已经在了,而且看那样子已经来了有些时候了。手中一把大刀舞得上下翻飞,森森的刀影、摇曳的灯影与矫若游龙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 沐兰看得出神,等她一套刀法舞毕,忍不住拍手叫了一声“好”。 安老太君往台下扫来,瞧见裹得严严实实的沐兰,眉尖蹙了一蹙,淡淡地吩咐一句,“上来。” 许是天气的关系,声音听起来染带着几许冷厉。 沐兰答应一声,将身上的披氅除去交给瑞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演武台来,在安老太君对面站好,“祖母。” 安老太君见她穿了一身宽松的衣裤,袖口和裤腿都用绳子细细地绑好了,颇有些意外。原本没打算立时就教她习武的,瞧着她这身装扮倒有几分内行的意思,一时起了考校之心,便不说那些废话,直切主题,“解家祖上一共传下来四套功法,分别是刀法、枪法、棍法和拳法。 拳法是用来打底子、筑根基的,刀法、枪法和棍法都是从拳法演变而来的,用以杀敌致胜,讲的是快准狠,一招毙命。 你是女儿家,这辈子恐怕没有上战场杀敌的机会,平常日里打打杀杀的也惹人诟病。刀枪棍你可以不学,但是解家拳法我希望你能够学起来。 不仅要学,还要领略它的要义,将它传下去。” 说罢将手中大刀交给侍立在旁陆辛,道一句“看好了”,便摆开架势操练起来。只见她忽拳忽掌,忽而拳掌齐发,时快时慢,收放自如,辗转腾挪,张弛有度,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沐兰尚未瞧出个中门道,她已收起架势,站直了身子,“你来演练一遍。” “啊?”沐兰一愣,想说能不能再来一遍,见她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边努力回想着她方才的动作要领,一边尝试着出拳挪腿。 安老太君在一旁留神观察,见她动作虽慢,也没什么力度,却能将自个儿方才演练的那一节操练个八~九不离十。而且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单纯地在模仿,而是通过领悟复演出来的。 等她收了架势,便开口问道:“你之前可曾习过武?” “不曾。”沐兰觉得自个儿演练得很失水准,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便有些惭愧。 一个没有习过武的孩子,看一遍就能演练成这样,实属难得。安老太君惊异之余,愈发觉得沐兰是个可塑之材。 既是可塑之材,便不能像先前打算的那样,差不多教她一套拳法算了,那样实在是暴殄天物。 心中另有计较,就更不愿随随便便地教授她些什么,白白浪费了她的精力。领着她将兵器架上的兵器挨个认上一回,便带她回了自家住的院子。 吩咐红玉加两个火盆,将下人悉数遣出去,才将沐兰叫到跟前,命她脱去外衣,“我要摸一摸你的骨骼,也许会疼,你忍着些。” 沐兰心知安老太君是要试一试她的筋骨,看她是否适合习武,便点头应了声“是”。 安老太君也不多言,先握住她手捏了一捏。待摸到她手上的茧子,便知她这些年没少做那粗活糙活。做惯了活计的人筋骨要比不常做活的人结实一些,这对她来说反而不利,因为做活同习武毕竟不是一码子事。 顺着手腕往上摸,摸到肩胛处,手上突然加了几分力道。 沐兰吃痛,却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安老太君皱眉,“你这里可是受过伤?” 沐兰肩头上的伤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是她头一回往深海里去,对周围的海域尚不熟悉,躲避一条大鱼的时候,叫海里的暗礁撞了一下。当时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儿,怕辣椒婆她们担心,便瞒下没说。 之后起了淤青,疼了些日子,就慢慢地好了。她自个儿都忘了这回事,没想到安老太君只那么一捏,就觉出她受过伤,真乃神人也。 之前她只把安老太君当成一个孤独可怜的老太太,可在今早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里,她已经对安老太君刮目相看,心生敬佩之意了。 同安老太君说了这伤的来历,又急着问道:“祖母,我这伤可妨碍习武?” “倒是不妨碍,只是有些淤塞,打通就没事了。”安老太君轻描淡写地说着,仔细地摸过她另一侧肩膀,又顺着脖颈往下,从后背、腰腹一直摸到脚踝。 摸完说句“还好”,便打发了沐兰回郁汀阁。然后提笔写下一个方子,将红玉唤进来,“你照着这方子抓了药来,用去年冬天的雪水熬了,给沐兰药浴,每日一次。 记住,先用三成的剂量,隔得七日加一成,再隔得七日加两成,以此类推,加到全剂量为止,千万不要弄错了!” 红玉道声“记住了”,将那方子仔细收好,却不急着离去,“夫人,您当真要教姑娘习武?” 原当安老太君只是想借习武跟沐兰亲近亲近,没想到连药浴都用上了,这分明是动了真格的。姑娘家又上不得战场,学得一身武艺又能如何?有那工夫还不如多钻研钻研女红烹饪什么的。 “嗯。”安老太君点一点头,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这孩子根骨不错,只可惜叫耽搁了,若早几年寻到她……” 想到早几年寻到她,也未必敢教她研习解家传下来的功法,叫她暴露了身份,便转了话风,“现在也不晚,只不过要费些工夫。 你快些去吧,这熬药的事儿就不要假借他人之手了,你亲自来做。” 红玉想劝她几句,可难得见她这样有精神,不忍扫了她的兴,便不多言,应一声“是”,袖着药方出门而去。 不一时又折了回来,急急地道:“夫人,宫里差人来传话,圣旨马上就到,叫咱们准备接旨。” ——(未完待续。) 第099章 花会邀请 安老太君吩咐人在忠义堂摆起香案,按品大妆了,带着沐兰往前头接旨。 前来传旨的人是薛辽身边的亲信太监曹庆,同安老太君客客气气地见了礼,才往香案前头站了,一字一句地宣读起圣旨来。 圣旨很长,前面一大半的篇幅都在颂扬解国公和解家的功德,后面才提到封赏的事情。所用文字十分晦涩难懂,沐兰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明白要封她为“绥川郡主”。其他连猜带蒙的,知道个大致的意思。 跪了许久,终于听到“钦此”二字从曹庆嘴里余音袅袅地吐了出来。沐兰暗自舒了口气,同安老太君一道磕头唱了恩,双手过头,恭恭敬敬地接下圣旨。 送走了曹庆,将圣旨供在香案上,再次大礼叩拜了。又转到祠堂,拜见了解家那一屋子密密麻麻的灵牌。 解家如今一无权长,二无族人,也不需开什么宗族大会。由安老太君亲自执笔,在家谱上写下“解沐兰”的名字。沐兰洒酒告慰一番,就算认祖归宗了。 饶是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仍旧费了不少的工夫。出得祠堂,已是晌午时分。 沐兰早上起来就去了校场,刚回到郁汀阁又叫拉出来接旨,整个上午只喝了几口水,这会儿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这是认祖归宗后的头一顿饭,自是要跟安老太君一起吃的。偏安老太君因正式认回了解家后人,加之在祠堂瞧见解国公的灵位,心中感触良多,借着回去换衣裳的工夫缅怀起过去,迟迟没有露面。 沐兰在宴厅里眼冒金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瞧见安老太君扶着红玉的手珊珊而来,心下欢呼一声,总算能吃上饭了。哪知落了座,安老太君又给她讲起她这封号的来历。 原来解国公带领解家军同魏国大军最后一次决战是在绥河之畔,魏军被解家军打得落花流水,最终退兵求和。圣上将绥川选为沐兰的封地,其用意不言自明。 沐兰对解家军的辉煌战绩没什么兴趣,忍着饥饿,努力作出认真的样子,听安老太君讲完了,心说这下总该能开饭了吧? 安老太君依旧没有动筷的意思,望着沐兰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些个大道理我就不说了。我只希望你能够牢记解家女儿身份,今后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对得起这个身份,对得起解家祖祖辈辈挣下的名声。” “是,孙女记下了。”沐兰盯着面前那盘炖得软烂的肘子吞了吞口水。 安老太君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道:“你可知昨日在宫中,我为何不替那犯错的宫女求情?” 其中的原因沐兰能琢磨出几分,想听一听安老太君怎样说,便摇了摇头。 “那宫女所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罚,也可轻轻揭过。皇后娘娘却当着我们的面重重地惩罚了她,其真正的用意你想必也猜到了,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借此敲打我。 我若开口求情,在皇后娘娘看来就是不识趣,不领‘恩’。为了进一步施威,只会惩罚得更重。到时候非但救不了那宫女,还将皇后娘娘彻底得罪了。” 语气略顿,接着道,“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想告诉你,咱们解家没有无情无义的人,但是这情义要用在得当的地方,凡事都要量力而行。 你是解家唯一的后人,我希望你能够自珍自爱,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不要感情用事,为了所谓的情义将自个儿搭进去就不值得了。 你要记住,解决事情的方法往往不只有一种,牺牲自个儿往往是最不明智的那一种。” 比如解国公,如果他能够像在战场上那样杀伐果决,早一步将皇位打下来,拥立薛辽,而不是委曲求全,一再退让,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让大晋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多挣扎十年之久? 惨剧已经发生,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眼下她只希望沐兰不要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解国公。 沐兰很认同安老太君的这段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孙女记下了。” 安老太君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好,吃饭吧。” 侍立两边的丫头忙走上前来,为两人布菜。 安老太君是茹素的,桌上的荤菜全都摆在沐兰这一边。沐兰饿得狠了,怕伤了肠胃,也不敢吃那大荤的。叫瑞喜给她盛了一碗汤,慢慢喝下去,等腹内不是那样火烧火燎了,又捡好克化的东西吃了些。约莫有八分饱了,便撂了筷子。 吃罢了饭,安老太君自去佛堂参禅静坐。沐兰叫瑞喜几个陪着散了一会子步,也回房午睡。 如红玉所料,封赏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到了下午,各府便陆陆续续地送了贺礼来。有只送礼的,也有随礼附上帖子,要改日登门拜访的。 那些要登门拜访的,无非是想瞧一瞧解家后人长得什么模样儿。安老太君不耐烦应酬,便推说要带着沐兰为解国公等人抄经祈福,叫红玉一一婉拒掉。 安老太君越是“藏着掖着”,那些人就越好奇,纷纷猜测这解家姑娘是不是长相奇丑,不好见人。在看他们看来,一个姑娘家,跟解国公府这样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长得相像,便是不丑也美貌不到哪里去。 京城一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为了一睹丑容,竟借着酒胆来爬国公府的围墙,叫陆辛逮住揍得鼻青脸肿。别个问起来,他们也不敢说爬国公府的围墙叫人家给揍了,谎称喝醉酒跌的。 沐兰对墙外发生的事情和众说纷纭的猜测一无所知,努力地适应着自个儿的新身份和新生活。 自那日之后,安老太君再没叫她去过校场,只叫红玉指点她泡药浴。每回泡半个时辰,泡到浑身发热为止。她知道这是为习武做准备,愈发不肯懈怠,每日早起跑步,风雨无阻。不仅自个儿跑,还带着满院子的丫头们跑。 红玉担心她这样坏了府里的规矩,安老太君却为她如此勤恳自律感到欣慰,叫红玉莫管这事儿,由着她折腾去。 一转眼进了三月,寒潮退去,春暖花开。成宣长公主经不住要好的女眷们的央求和怂恿,给安老太君和沐兰下了帖子,邀她们祖孙二人到公主府赏花。 红玉接到帖子脸色便有些凝重,成宣长公主身份特殊,不同于别家女眷,安老太君若是一口回绝了,势必要得罪不少的人。 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佛堂,将帖子呈给安老太君,正犹豫着要不要劝说几句,就听安老太君道:“成宣长公主诚心相邀,我们自当前往捧场。” 红玉大感意外,“夫人要带姑娘赴宴?” “是啊。”安老太君微微一笑,“也该带她出去走一走了。” ——(未完待续。) 第100章 赴约 自打入了国公府,沐兰只出去过两回。头一回是应裴皇后之召入宫拜见,第二回是得封之后入宫谢恩。 封赏的圣旨下得急,品服衣冠赶制不及。圣旨下了七日,才连同其他赏赐一并送到国公府。第八日一大早,安老太君便领着沐兰入宫谢恩。 薛辽因裴皇后刁难安老太君和沐兰,决心冷她一阵子,自那之后便没再踏进过坤宁宫的大门。裴皇后也因薛辽如此“小题大做”怄起气来,任王葵如何劝说,就是不肯先对薛辽低头服软。 安老天君和沐兰入宫谢恩那一日,裴皇后推说身体不适,避而不见。薛辽气她不识大体,便令朱贤妃代替裴皇后接见了安老太君和沐兰。 安老太君也知帝后之间的问题早就存在,只是碰巧在她越过裴皇后求见薛辽的时候引发出来了而已,可到底是因她而起,眼见帝后闹到如此地步,心里便有些不得劲。 原就不爱应酬,经了此事愈发不愿带着沐兰出去张扬,免得裴皇后又钻了牛角尖,觉得她是故意跟中宫作对。 前几日宫中传来喜讯,裴皇后怀上了身孕。时隔多年再得子嗣,薛辽自是欢喜非常,暂时搁下对裴皇后的不满,同裴皇后重归于好。 安老太君听到消息也舒了口气,正寻思着找个机会带沐兰出去露露脸,成宣长公主便送来帖子,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吩咐红玉给公主府回帖子,又叮嘱道:“这是沐兰头一回以解家姑娘的身份露脸,好生准备准备,莫因一点子小事失了体面。” “是,夫人放心,我这就吩咐去,给姑娘裁衣裳打首饰,将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姑娘一露面,一准惊掉她们的下巴。”红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外头的流言蜚语她也听说了不少,还真想瞧一瞧,那些以为解家姑娘相貌奇丑的人见到沐兰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安老太君嗔她一眼,“浑说什么,解家的女儿何时肤浅到要靠卖弄颜色哗众取宠的地步了?带她出去,就是为了叫她见识一下各家女眷在人前都是如何行事的。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教得再好,也不如她亲身体会来得深刻。” “我省得,我会将这话说给姑娘听的。”红玉含笑说道。 沐兰得知安老太君要带她去公主府参加花会也很高兴,这些日子上午读书识字,下午学习宫规礼仪和女红烹饪,日子过得忙碌又无趣,她早就巴望着能出去放一放风了。 教她读书有两位先生,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学究。 姓华的那位据说中过孝廉,还在翰林院帮着修过书,是大晋数一数二的鸿儒。平常说话都满嘴之乎者也,讲课的时候更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只是太过深奥难懂,沐兰自觉学习能力不差,一个时辰的课上下来,能听懂三五句就不错了。偏这先生又十分认真严厉,讲完一段就要提问,答不上来就罚抄书,哪怕抄错一个字都要打手板。 姓邱的那位名头没有华先生响亮,却以博学著称。上到诸子百家,下到本朝有名的鹤林士子,无有他不知道的,讲起来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只是太过自我陶醉,只讲自家想讲的,从来不管学生感不感兴趣,听不听得懂。也从来不给布置功课,爱学就学,不学拉倒。 这可真是严的严死,松的松死。有这样两位极端的先生,沐兰上午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苦闷。 下午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宫里赐下的那位嬷嬷姓白,不苟言笑,循规蹈矩,教起宫规来毫不含糊。坐卧走跪,一颦一笑,端茶吃饭,甚至吐痰如厕,都有一大堆条条框框。甭管沐兰做得多认真,她总能挑出毛病来。 叫白嬷嬷只有贬低从无表扬地教了一阵子,沐兰便开始自我否定,自我厌弃。好在不是日~日学习宫规,隔得一日,便换了人来教女红烹饪,否则她这会儿十有八~九已经疯掉了。 烹饪方面,沐兰是有底子的,学得像模像样,女红就差一些。旁的不说,光那些个针法她就分不清楚。学了这些日子,水平提升有限,勉强能绣个图案简单的帕子。 除了这些正式的课程,得空她还要跟红玉学习打理府中的事务,最基本的就是理账和来往礼单。这两样倒是难不倒她,尤其是算账,她算得又快又准,叫红玉和几个账房刮目相看。 这一日一日地过下来,虽然也有乐趣,可更多的是无趣,忍耐力多强的人都要腻烦。能借着参加花会的机会暂时摆脱这些,她是求之不得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很积极地配合着红玉,为七日后的花会准备起来。 到了赴约那一日,沐兰照例带着愿意陪她晨练的丫头们到后花园跑了两圈,然后沐浴了,由着几个大丫头给她装扮起来。 许是怕安老太君多心地以为他要往国公府安插眼线,薛辽没有一并赐了丫头下来。沐兰觉得丫头已经够多了,懒惰再添。红玉却怕人数不够,传出去丢了解家姑娘的脸面,便自个儿做主,另外挑了三个大丫头送过来。 这三个只来晚一日,没能赶上沐兰赐名。如今想求名,跟那五个也凑不成一堆,便还叫原来的名字。瑞喜没有多余的差事分派给她们,征求了沐兰的意见,叫她们分别跟着宝福、丹禄和鹤寿三个做事。 八个大丫头齐上手,给沐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捯饬了一番。等收拾好了,送到安老太君跟前。 红玉两眼惊艳地打量着沐兰,“夫人今日带姑娘到公主府露了脸,明日那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就要易主了。” 沐兰叫她逗笑了,“红姑,你也太夸张了吧?” “哪儿有夸张?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红玉说着又啧啧地赞叹两声,在心里想象着,待会儿见到沐兰,那些个女眷作何反应。 安老太君对沐兰的仪容也很满意,瞧着时辰不早了,便起身道:“走吧。” 丫头婆子们得令,簇拥着祖孙二人出了垂花门,分头坐上马车。浩浩荡荡,直奔公主府而来。 ——(未完待续。) 第101章 成宣长公主 成宣长公主薛慧是薛辽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众多皇子皇女之中最得先帝宠爱的一个。当然,这只是相比较而言。 先帝是个十足的薄情人,对嫔妃也好,对子女也好,都从未付出过真心。宠爱薛慧,也不过是多赏赐些东西,偶尔叫她入宫陪同用膳罢了。 薛辽被废时,薛慧怀着身孕,跪在宫门外苦苦求情。先帝对她不管不问,由着她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昏死过去,叫公主府的下人抬了回去。 薛慧回到公主府就小产了,更因此亏了身子,以后再难有孕。经了此事,她也彻底看明白了,她在先帝心中根本没有分量。所谓的宠爱,所谓的父女之情,不过是他拿来弥补空虚的又一项消遣罢了。 这些年来,她表面上安分守己,从不掺和皇子之间的争斗。暗地里则拉拢那些不满朝廷和先帝的耿直之臣和有志之士,往三省六部、宗正院乃至天牢安插人手,尽己所能来保护薛辽和常怀远。 薛辽能够起复,薛慧居功至伟。是以登基之后,薛辽头一个就加封薛慧为护国长公主,其子女皆有封赏,更惠及驸马满门。 虽说薛慧已将自个儿所掌握的大半人脉移交给了薛辽,心甘情愿地退到了幕后,可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赞誉和威信。 人心所向,加之薛辽的宠信,公主府在京中的地位如今已是无人能及。便是安老太君这样恬淡的人,也不敢怠慢分毫。 离花会开始的时辰还有一阵子,接到帖子的女眷们便早早地来到了,聚在专门收拾出来给赴会之人暂时歇脚的厅中喝茶闲聊。 眼下京中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解国公府寻回一位后人的事情。据说这位安老太君敝帚自珍、不愿带出来见人的解家姑娘今日也会应邀前来,没有不翘首以待的。 “说起来,解家姑娘这是头一回露脸儿吧?”许翰林的夫人才刚落座,便同身边几位平素交好的夫人讨论起来。 “是啊。”应声的是梁总兵的继室夫人,“听说解家姑娘跟已故的解国公容貌肖似呢,俗话说将门出虎女,解家姑娘定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都是有身份的人,背后嘀咕嘀咕就算了,人前自是要顾着体面,不能论人长短是非。梁夫人说的本是场面话,并无正话反说的意思。听在有心之人耳朵里便多了几分深意,闻言或低头抿嘴,或拿了帕子、茶盏遮住嘴边的笑意。 恰在这时,外头有人扬声通报,说成宣长公主和湘河郡主到了。众人忙收敛声色,整衣理鬓,起身迎接。 薛慧今年刚满四十岁,保养得宜,身姿婀娜,瞧着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眉眼同薛辽有几分相似,举手投足间都带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优雅和贵气。 湘河郡主闺名静萝,今年十四岁,无论容貌还是身姿,都与薛慧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只气度上更柔和一些,比其母多了几分贞静温婉,少了几分因高高在上而产生的疏离感。 众女眷举目望去,见薛慧和阎静萝二人手挽着手,裙幅交辉地走来,感觉她们不似母女,倒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等诸位夫人携了晚辈大礼拜见过,分宾主落了座,薛慧便笑着道歉,“今日有这许多贵客光临寒舍,唯恐怠慢了,梳妆打扮费去许多工夫,叫诸位久等了。我先以茶代酒,给诸位陪个不是。” 众人忙起身说不敢,是她们来早了。又纷纷举起茶盏,陪她饮上一口,才又受宠若惊地各自落座。 薛慧在场,众人说话愈发字斟句酌,唯恐说错了什么,在其他人跟前落脸还在其次,给成宣长公主留下不好印象才叫损失。捡一些不痛不痒的趣事儿聊得一阵,才又听到外头传来通报声,竟是安老太君祖孙和常夫人一同到了。 薛慧忙放下手中茶盏,领着阎静萝和众女眷迎出门来。 “哎呀呀,这可真是贵客迟来啊。”才打了照面,薛慧便眉开眼笑地招呼道。 安老太君和常夫人双双上前见礼告罪,“……叫长公主久侯,实在该死。” 她们都是踩着时辰过来的,自然算不得迟来。薛慧一手一个,将二人扶了起来,含笑嗔道:“我是等不及要见你们,哪儿是要挑剔你们?你们行这样大的礼,是存心跟我见外呢。” “殿下言重了。”常夫人客套一句,便不见外地打量着薛慧,“多日不见,殿下愈发年轻了。臣妇斗胆问一句,殿下可是服了能叫时光倒流的灵丹妙药?能否匀给臣妇一丸两丸的?” 薛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人又寻我开心,这世上哪有什么叫时光倒流的灵丹妙药?美容养颜的方子我这里倒有几个,我回头叫人抄了给你。” 常夫人也不推辞,屈膝一福,“那臣妇先谢过长公主。” 常怀远同解国公一样辅佐过薛辽,被薛辽尊为恩师。薛慧同常夫人也是交往甚密,私底下随薛辽称之为师母。 常家满门被关进天牢的那十年间,没少得到薛慧的关照。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两人的关系更胜从前,薛慧同常夫人说起话来自然随便。 同安老太君便客气许多,问过安老太君的身体状况,叫阎静萝上前见了礼,这才将目光投向静静立在安老太君身后的沐兰身上,“这便是绥川郡主吧?” 安老太君应了声“是”,示意沐兰上前见礼。 沐兰忙敛衽下拜,“沐兰见过长公主……” “莫要多礼。”不等她福~下身去,薛慧便将她一把扶住了,握住她的手细细打量,见她眉目开阔,琼鼻樱唇,于女子的柔美之中透着一股子疏朗的英气,正应了将门虎女之说。 薛慧之前虽未见过沐兰,可入宫的时候也听人说了几句,知道沐兰并不像外头传说的那样相貌丑陋。亲眼瞧见了沐兰的真面目确实有些惊艳,却不感觉惊讶。 其他人虽不像红玉说的那样惊掉了下巴,可也是倍觉意外。 有见过解国公府的,同沐兰的容貌对比一番,不禁感叹血缘的强大与奇妙;没见过解国公的,不禁在心里猜度,那名震天下,唬得魏军闻风丧胆的解国公该生着怎样一张阴柔病弱的脸? 就在众人因沐兰的容貌心思各异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薛慧脸色微沉,吩咐身边的太监,“刘灿,你去瞧瞧,何人在门外吵嚷,惊扰本宫的贵客?” 刘灿得令,躬着身子向门口跑去。跟一个仆妇打扮的人小声交谈几句,便又折了回来,面带尴尬地道:“殿下,是果亲王……” ——(未完待续。) 第102章 纠葛 听到“果亲王”三个字,女眷们都露出了怪不得的表情。除了那混世魔王,还有哪个敢在成宣长公主的府里撒野? 虽然刘灿并未言明果亲王为何在门外吵闹,不过光看他的表情,大家也能猜出几分。 阎静萝是薛慧最小的孩子,至今还没有许配人家。薛慧倒是很想再观瞧一阵子,毕竟新朝刚立,朝中局势尚未稳定,眼下瞧着好的将来未必就好。 可阎静萝明年就要及笄了,即便公主府地位超然,不愁嫁娶,可到了及笄之年婚事还没个着落,对女儿家的名声总是有损的。 当然,年纪只是次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果亲王薛启礼。 朱贤妃心疼儿子,唯恐儿子在宗正院圈禁了十年,不谙男女情事,耽误了成家立室、传宗接代的大计,才一翻身,就挑了几个年纪大又貌美的宫女给他暖床。 薛启礼旁的不精,在这方面倒是一学就会。不仅学会了,还举一反三,从宫里玩到宫外去。在那群惯会遛鸡逗狗、逢迎拍马的世家子弟的带领下,往烟花场所寻欢作乐。 到底是皇家的人,眼光不同于一般人,庸脂俗粉玩过几回也就腻了。那一日在宫中偶遇阎静萝,便一见倾心,一发不可收拾了。 细说起来,他同阎静萝并不是头一回见面。只前几回见面,他的心思都在别处,不曾留意过这位“乳臭未干”的表妹。 这一回得见,只觉她与自个儿之前碰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那精致得如同顶级画师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小脸,那初初长成无限纤柔的身段,一颦一笑,一颔首一回眸,全然没有蓄意勾引的意图,却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他自觉阅美无数,直到此刻才知道,这样含苞待放的女子才是最美的。 自打出了宗正院,凡是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他早就把这天底下的一切当成随取随拿的自家物品了。对阎静萝动心的那一刻,根本没有考虑彼此的身份,更没考虑过这含苞待放的女子能不能碰,将人拦住便开口求欢。 阎静萝活了十四年,还从未见过这等粗俗无礼的男子,吓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薛慧得知此事之后勃然大怒,一状告到了薛辽跟前。 薛辽也因此大动肝火,虽有重罚之心,可一来薛启礼只言语上放浪了一些,并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二来有个朱贤妃在中间搅和,说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湘河郡主的爱慕之心,情不自禁之下说错了话;最要紧的是,需得顾及阎静萝的名声,不好大肆张扬。最后惩罚了几个宫人,叫薛启礼将皇家家训抄写一千遍,将此事不轻不重揭了过去。 对薛启礼来说,罚抄书不比罚跪挨板子来得轻松。在朱贤妃的帮助下,连汤带水地抄完那一千遍家训,也着实得了些教训,意识到他这表妹的身份特殊,不能像对待那些宫女和青楼女子一般随意,于是动了求娶之心。 请求薛辽赐婚未果,便日~日围着公主府打转。叫他那些狐朋狗友教唆着,买些稀罕的玩意儿送给阎静萝。 薛慧岂肯让女儿落下一个与人私相授受的名声?送来的东西无一件能越过二堂门的。阎静萝更是对这个不知廉耻的表哥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 叫薛辽和薛慧警告过几回,薛启礼收敛了不少,也不再往公主府送东西了。可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并未熄了念头。 若是旁人如此这般纠缠不休,薛慧必要叫他死无全尸。薛启礼是她嫡亲的侄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怎能对自个儿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的儿子下手?眼下只能防着。 可俗话说得好,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总不能一直拘着女儿不让出门吧?一旦叫他瞅着空子占了便宜,不想嫁也得嫁了。 便是占不到便宜,由着他纠缠下去,也会污损女儿的清誉。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寻摸个好人家,把亲事定了,叫他死了这份心。 怀着这样的心思,便在暗地里悄悄地物色了几个。这一回借花会的名义将京中有头脸的女眷请了来,也是为了给女儿相看人家。 打听来的消息总有不尽不实之处,要判断一户人家的家风与教养如何,还得看那家女眷在外头是如何行事的。若当家主母是个糊涂拎不清是非轻重的,教育出来的儿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哪知道花会还没开始,薛启礼便跑来闹事。公主府门禁森严,却不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 心下又恼又怒,当着众女眷的面却不好表现出来,强压着火气作出淡然无波的表情,吩咐刘灿道:“你去告诉果亲王,我今日要在府中招待贵客。都是女眷,不方便叫他过来相见。他的一片孝心我心领了,叫他改日再来探望罢。” 众女眷也极力控制着表情,唯恐叫旁人瞧出异样来。果亲王看中湘河郡主的事情早就传开了,今日趁乱闯进来只怕也是冲着湘河郡主来的。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难为成宣长公主还在为他遮掩。 刘灿更是头皮发麻,心说那位祖宗岂是这么好打发的?他出去一说,免不了要成为果亲王的出气筒。然主子有令,不敢不从,应了声“是”,便躬着身子哭丧着脸,一路小跑地往门口去了。 薛慧警告地看了一眼脸色泛白的女儿,朝众人露出一个微笑,“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移步园中,一同赏花游玩吧。” 众人齐声应“是”,努力忽略门口的吵闹声,随着薛慧往后园而来。 沐兰来到京城之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国公府里也无人同她说这些闲话,是以她并不知阎静萝同薛启礼之间的“感情纠葛”,见阎静萝脸色不佳,便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阎静萝笑得有些勉强,“多谢你关心。” 沐兰见她不愿多说话的样子,便识趣地住了嘴。 随着众人穿门越洞地走了许久,一路上都能瞧见盛开的花树,或一株独秀,孤芳自赏,或三五联株,相映成趣,一阵阵或清远或浓郁的芳香在鼻侧萦绕不去,端的是心旷神怡。 越往里走,花树越多,橙黄蓝白,姹紫嫣红,令人眼花缭乱。 ——(未完待续。) 第103章 疏远 先帝对薛慧的宠爱真心无几,形式却做得很足,在世之时着实赏下了不少的好东西,光公主府后花园里的奇花异草、稀石珍木便数不胜数。 加之那十年间,薛慧为了藏拙,明面上没干旁的,光捯饬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来着。前后数次大兴土木,又是挖塘引水,又是建造亭台廊榭,于精中求细,于美中求异,把个园子修得人间仙境一般。 此时春风送暖,草长莺飞,百花盛开,众人一踏入后园便觉满目锦绣,无一处不可入诗,无一处不可入画。处处匠心,又瞧不出丝毫雕琢的痕迹。一花一木,一亭一台,都与周遭的景色浑然一体,水乳~交融。 众人一边欣赏着美不胜收的景致,一边在心中感叹,也只有成宣长公主这样既得先帝宠爱又得新帝倚重的人,才能整治出这样的园子,真真是富贵奢华。 既是花会,自是以赏游为主。年纪小又一心想要见识见识公主府花园的女眷便三五成群,由府里的下人引着到各处去观花赏景。如安老太君和常夫人这样年纪大腿脚不济的,便随薛慧到水阁之中饮茶清谈。 这水阁建在湖心岛上,将四面的窗子敞开,周围的景色便尽收眼底,确是一个静坐赏景的绝好去处。 安老太君存了让沐兰多看多学的心思,便没有领了她在身边,叫她同以湘河郡主为首的小姑娘们凑作一堆玩去。 沐兰随阎静萝等人游玩一阵,便觉出这些世家姑娘不知为何,都在有意地疏远她。而阎静萝,心思明显不在花会上。别个同她说话,便强撑着笑脸应对几句,其余时候都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瞧她的模样也不像是生病了,想必是有什么心事。 沐兰懒得去管旁人的闲事,也不耐烦去讨好那些莫名其妙的世家小姐。领了瑞喜和宝福落在后头,走走停停,闲适地观赏着园中的景致。 眼瞧着沐兰同阎静萝等人越隔越远,瑞喜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她们往那边去了,咱们要不要赶上去?” “不用了,咱们逛咱们的。”沐兰冲她笑了笑,指着一处桃花繁茂的地方道,“走,去那边瞧一瞧。” 瑞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同安老太君分开之前,她得了红玉的吩咐,要留意姑娘的一举一动。这会儿瞧见沐兰如此不合群,心下便有些着急。想劝一劝,又怕多嘴僭越了,便闭了嘴巴,忧心忡忡地跟在后头。 宝福没有那许多烦忧,一切都以沐兰为主。逛得一阵子,她细心地发现这后园的每一座亭子里都铺设了桌椅,备有茶水点心。琢磨着沐兰走了这许多时候也该累了,便提议道:“姑娘,到亭子里喝口茶,歇歇脚吧。” 她不说沐兰还没有感觉到,一说才觉出口渴来。点头应了声“好”,便领着她和瑞喜往最近的一座亭子而来。 走到近前,听得亭中传来一阵说笑之声,想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刚要掉头,换个亭子来歇脚,便听到一个满是不屑的声音穿过枝影婆娑的花木传了来,“……要不是解家的人死光了,能轮到她当郡主?一个小妾生的,还想我们上赶子巴结她不成?” “鬼才巴结她呢。”另一个甜美的声音不以为然地道,“我父亲说了,解国公府就是表面风光,连个男丁都没有,等那绥川郡主嫁了人,靠安老太君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能撑到几时?圣上再捧,也捧不了几年了。” “说得是呢,正所谓旁观者清,偏那当局者迷。”先前开口的那人语调之中又添了几分尖酸,“以为头上顶着个郡主的名儿,就能跟湘河郡主相提并论了?眼见没人搭理她,还赌气走了,也不掂掂自个儿的分量?!” 宝福怒了,说一句“岂有此理”,便要冲进去同她们理论。 瑞喜眼疾手快拉住她,“宝福,莫冲动。里头都是有身份人家的姑娘,你若同她们吵闹起来,岂不带累了姑娘……” 话没说完,就见沐兰抛下她们,径直往那亭子里去了。她吓了一跳,忙松开宝福去追沐兰,“姑娘,您要做什么?” 沐兰不答这话,踩着盘根做成的阶梯来到亭下。打眼一扫,只见亭子里坐着三个同她年纪仿佛的小姑娘,一个垂着眼睫远远地坐着,另外两个挨在一处聊得正欢,浑然不知她们议论的对象已经站到了面前。 也难怪,这后花园处处讲究曲径通幽,这座亭子又半隐在花木深处,通往亭子的小路上枝叶遮掩,除非走到近前,否则很难发现附近有人。 守在亭外的丫头不防沐兰突然从天而降,听见自家主子还在那里说长论短,忙“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嗓子喊道:“见过绥川郡主……” 谈话声戛然而止,亭子里的三人愕然地转过头来,俱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沐兰迈步走进亭子,寻个空位坐下来,冲对面目瞪口呆的二人微微一笑,“你们继续。” 两个小姑娘原还心存侥幸,听了这话便知先前说的话都叫沐兰听了去,双双涨红了脸。一个咬着下唇,一个拧着帕子,全没了背后议论的那股子刻薄劲儿。 另一个虽未参与,可同她们坐在一处,便有同流合污的嫌疑。唯恐叫沐兰记恨上,忙慌过来见礼,“给绥川郡主请安。” 沐兰转目打量了她两眼,便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郡主,我叫李溪。”小姑娘不知沐兰问她名字是何意,答话的时候便有些战战兢兢的。 沐兰仔细回想了一下红玉给她看过的名册,便又问道:“可是户部侍郎李大人的千金?” “是。”李溪听她问起自个儿的父亲,愈发心惊胆战,“郡主……郡主认识家父?” “不认识,久仰大名而已。”沐兰笑道,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平身吧。” 李溪谢了恩直起身子,也不敢去看沐兰的脸色。只暗暗后悔,不该同那两个凑作一堆。 沐兰将李溪放在一边,目光淡淡地看着另外两个,“虽不能同湘河郡主相提并论,我头上好歹还顶着一个郡主的名儿。两位都是京中有头脸人家的姑娘,不会连尊卑礼仪都不懂吧?” ——(未完待续。) 第104章 赵重华 两个小姑娘虽瞧不上沐兰这妾生的,可也知道对圣上钦封的郡主不敬是什么罪过。于是忍辱负重地站起来,朝沐兰福身见礼。 嘴上说着“见过绥川郡主”,心里却不住地念叨着,“我拜的不是她,是圣上,是圣上……” 沐兰扫了她们一眼,也不言语,拿起面前的茶壶,给自个儿斟了一杯茶水。 公主府果然豪气,连这供人暂时歇脚的亭子里备的都是上等好茶。茶水倾入杯中澄澈碧绿,尚未入口便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饮上一口齿颊留香,回味甘醇。 那两个福着身子等了许久,见她捧着茶盏专心致志地品着茶,既没有叫她们平身的意思,也没有询问她们名姓的意思,分明是借机惩治她们,各自咬紧了牙关。 撑到沐兰喝完了一盏茶,两人的小腿都已经酸麻了。其中一个还能稳住身子,另一个显然没有学好规矩,腿抖身子也抖,终于支持不住,“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个跌倒,另一个也撑不住了。大概是觉得不管怎样沐兰都不会放过她们,索性豁出去了。伸手将人扶起来,便对沐兰怒目而视,“你到底想怎样?尽管划出道道来,我们接着便是。何必得理不饶人,变着花样儿地折磨我们?” 沐兰一听这话就笑了,“你既能说出‘得理不饶人’,就说明你知道自个儿是理亏的。既知道自个儿理亏,还敢这样理直气壮的说话,可见我们所受的教养不一样。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懒得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想告诉你两点:一,我们解家的人还没死光;二,我这小妾生的从来不稀罕你这种人的巴结。 嘴巴长在你身上,你想说我和解家的坏话我管不着,不过说的时候当心着些,千万不要让我听见。以后见了我也最好绕着走,否则我存心要找,总能找到不饶人的理儿。” “说得好。”一个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沐兰的话音响起。 沐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红衣女孩儿领着两个丫头自亭子另一头的小径走来。瞧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生了张圆圆的脸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眼神说不出的灵动鲜活。 到了亭子里,便一屁股坐在沐兰旁边,很自来熟地拉住她的手,“你叫沐兰是吧?咱们交个朋友吧。” 沐兰感觉她眼生得紧,刚才那群世家姑娘里好像并没有她,一时闹不清她是谁,便开口问道:“你是……” “啊,我姓赵,你叫我重华就行了。”小姑娘笑嘻嘻地道。 沐兰心下了然,姓赵又够格被请到公主府来参加花会的,只老府上的女眷。看她年纪不大,应该是赵阁老孙女辈的人。 解国公出事之后,朝中有不少的老臣愤然辞官。圣上起复之后,又将他们请回朝中。这赵阁老便是其中之一,圣上赐还国公府,迎回安老太君,便有他力荐的功劳。 有了这层缘故,沐兰再看赵重华便多了几分亲切之感,同她攀谈起来,“我之前怎没瞧见你?” “哎呀,别提了。”赵重华懊恼地道,“一接到帖子,我娘就请裁缝给我裁好了参加花会的衣裳。谁知今早出门的时候不留神,叫花枝划开了一道口子。 再回去挑衣裳换衣裳,费了不少时候,这不就来晚了吗?到了公主府,花会已经开始了。我娘领着我到水阁拜见长公主,听说湘河郡主同各家的姑娘们在游园,便赶了我来寻你们。 引路的下人不中用,这园子又大,我转了半日也没寻着人。刚好瞧见那边有一株花树开了好几种颜色的花,觉得稀奇,便过来瞧一瞧。 还没瞧见花儿呢,就听见两个多嘴饶舌的在这里聒噪个没完,赏花的心情叫败了个精光。” 狠狠地瞪了那两个一眼,又拉着沐兰道,“这种人理她做甚,走,我带你看花儿去。” 沐兰茶也喝了,脚也歇够了,便欣然答应,“好。” 两个手挽着手出了亭子,领着各自的丫头径直去了。李溪不想留在这个是非之地,也赶忙领着丫头走了。剩下那两个相互搀扶地站在那里,别提有多尴尬。 那个对沐兰怒目而视的小姑娘乃梁总兵继室夫人所出,上头两个姐姐,一个是前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另一个是养在前夫人膝下的庶女。这两个姐姐仗着有老太太撑腰,从小就一唱一和的,拿了嫡长之类的话来敲打她。 大姐就罢了,二姐明明是庶出的,还敢欺到她头上,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然有老太太和大姐护着,她又不敢对二姐怎样,只能拿了庶出的妹妹们出气,时常指桑骂槐,将“妾生的”挂在嘴上。 如今大姐已经嫁人了,二姐正在备嫁。将要出阁的人不能抛头露面,加之身份不够,自然没法子前来参加花会。心里嫉恨,便有意跟她炫耀自个儿的嫁妆。除去公中给备的,梁总兵和老太太私下里还贴补了许多,数算一番,嫁妆竟比她这嫡出的姑娘还要多。 她性子急又爱冲动,经不起二姐的撩拨,跟二姐大吵了一架。老太太偏着二姐,叫她跪在跟前训了半日,还要请了家法。最后念在她要来参加花会的份儿上,才放过了她。 她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又没得着空去寻庶妹撒气。今日到了公主府,瞧见沐兰这“妾生的”顶着一个郡主的名儿风光无限的样子,想起她那可恨的二姐,便气不打一处来。 刚好许翰林家的姑娘也是个爱说嘴的,两个碰到一块儿,三言两语的便说到沐兰身上去了。 家丑不可外扬,梁姑娘不好在外头说二姐的不是,便说了沐兰几句来发泄心中的郁气。怎也没料到,竟叫沐兰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此时见沐兰连她名字都没问就随着赵重华走了,从心底里觉得叫一个“妾生的”轻视了,羞愤难当,不由红了眼睛。 冲着沐兰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她算什么东西?不稀罕我们巴结?那也得看我们肯不肯巴……” 许姑娘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人没走远呢,你怎还敢说?” ——(。) 第105章 请罪 “我就说了,她能怎的?”梁姑娘嘴巴还硬,声调却不自觉地降了下来。 她不知沐兰是真的放过她了,还是因为赵重华突然出现暂时搁下了念头。都是一道来参加花会的,待会儿还要吃席,想绕着走都难。万一那“妾生的”寻了由头当众发作她,那她和梁夫人的脸面可就要丢光了。 最要紧的是,梁夫人已经给她相看好了人家。男方的门第虽不及梁家,可也是历经两朝、根基深厚的富贵人家。 小伙子是家中的长子,在梁总兵麾下当兵,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总旗,前途不可限量。人她也见过几回,生得高大英俊,又谦和知礼,心下便对这门亲事十分中意。 据说男方对她也很满意,两家私下里说好了的,等择定良辰吉日,便正式请了媒人上门,将亲事定下来。 在那家人面前她一直都是大方懂事、恭顺贤淑的模样儿,若因这一回的事叫他们生出误会,该何如是好? 之前她经不住同她交好的几位姑娘的追问,便羞羞答答地将自个儿要定亲的事情说了。万一这门亲事黄了,她日后要如何抬头做人? 越想越心慌,强撑着面子发泄几句,便同许姑娘道了别,匆匆忙忙去寻梁夫人拿主意。 许姑娘心里虽也颤颤的,可还不到恐慌的地步。 一来她说的话远不如梁姑娘说的刻薄,而且她说的都是实话,解国公府确实没有男丁,确实是表面风光嘛。她父亲许翰林就是专说实话的言官,身为言官的女儿说几句实话也无可厚非。 二来绥川郡主说那番话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梁家姑娘,用的也是“你”,而不是“你们”,这就是没有特别记恨她的意思。 三来言官都是铮铮铁骨,不爱巴结人的,言官的女儿自然也是有骨气的。得罪就得罪了,许翰林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大不了就依那绥川郡主所说,日后见了绕着走。 想是想得开,到底是闯了祸,唯恐许夫人知道了责骂她,对两个丫头耳提面命一番,叫她们不准将方才的事情说出去,才领着人离开了亭子。 梁姑娘在后花园里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着梁夫人。避开了旁人,半遮半掩地将得罪沐兰的事情说了。 梁夫人听完气得一指头戳在女儿的脑门上,“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圣上封的郡主也是你能说三道四的?我平日里都是怎样教你的?叫你嘴上安个把门儿的,你怎就改不掉你这好说嘴的坏毛病?” 一时没能管住自个儿的嘴,梁姑娘也很后悔,可打心底里没觉出圣上封的郡主有什么了不起。又不光她一个,其他的姑娘不都瞧不上解沐兰吗? 也就那个赵重华眼皮子浅,一见到解沐兰就跟苍蝇见了臭鸡蛋一样,撒着欢儿地贴上去。 她一门心思地以己度人,哪里知道,别家姑娘“瞧不上”沐兰是因为湘河郡主。 湘河郡主今日心事重重,无暇旁顾,对头一回见面的沐兰难免有些疏离。那些世家姑娘一个个自以为是察言观色、揣度他人心思的好手,见湘河郡主不爱搭理沐兰,难免要多想。 虽说两个都是郡主,可一个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另一个只不过是圣上随便封的,这两者的分量当然是不同的。如今又在长公主的府里,哪个不要看主人家的眼色行事?唯恐得罪了湘河郡主,都不敢亲近沐兰。 梁姑娘家里有个得势猖狂的二姐,见别个都避着沐兰,便当人家都跟她一样痛恨“妾生的”。 梁夫人见她闯了这样大的祸还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儿,恨不能一巴掌拍醒她。只在外头,不好伤了脸面,于是在她腰间的软肉上用力地拧了一把。 “呀。”梁姑娘吃痛,尖声惊叫起来,“娘,你做什么掐我?” “我掐你是要叫你长长记性,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乱说话。”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道。 梁姑娘犹自不服气,“我也没说什么啊,还不是那妾……解沐兰心胸狭窄,见没人捧着她,便借题发挥,拿了郡主的身份压人?” “你还敢说?!”梁夫人扬起手来,见她往后跳去,便指着她骂道,“你是我生的,你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你不说人家坏话,人家无缘无故的会来寻你的麻烦?” 梁姑娘见梁夫人动了真怒,不敢再争辩,放软语气央求道:“娘,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光骂我有什么用?你倒是赶快想想法子,叫解沐兰消了这口气。 不然她当众闹起来,你不也跟着我没脸吗?今日来参加花会的人这样多,万一传到桑家人耳朵里,那我的亲事……”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梁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生了你这样一个没脑子的蠢货?” 虽认定是女儿有错在先,可私心里也觉解家这位姑娘太过得理不饶人,还真怕她不分场合地追究起来,把事情闹大。 思来想去,觉这事儿不能放任不管。在心里衡量一下轻重,带上女儿直奔水阁而来。瞅着安老太君出来如厕的工夫,将人拦住,二话不说便拉着女儿跪了下来。 安老太君叫这母女两个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怔了一瞬,赶忙伸手来扶,“梁夫人为何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梁夫人不肯起身,低着头羞愧地道:“太君,我们母女两个是来给您赔罪的。” “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安老太君愈发糊涂了,仍旧来扶她,“不管怎样,你先起来说话。你这样跪着,老身可承受不起,叫人瞧见也不好。” 梁夫人本就是做做样子,听了这话便顺水推舟地站起来。见梁姑娘也要跟着起身,狠狠地瞪过去,“你给我跪着。” 等梁姑娘低眉顺眼地跪好,便将女儿跟沐兰之间发生的事情委婉地说了。 梁姑娘对她说的时候便半遮半掩的,经她这一委婉,就成了一场小姑娘家闲聊惹出的误会,偏她还要做出万分羞愧的样子,“惹得郡主动怒,实是小女的错。我教女不严,也没有颜面去求郡主原谅。 还请太君替我劝一劝郡主,莫因我这不懂事的女儿气坏了身子。等郡主消了气,我再带着小女,备了厚礼登门谢罪。” ——(未完待续。) 第106章 少女的烦恼 安老太君心知事情没有梁夫人说得这样简单,沐兰绝不是那种因为一点子误会就不依不饶的孩子。如果只是个误会,梁夫人也不会着急忙慌地带着女儿过来请罪了不是吗? 梁夫人此来的目的,她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怕沐兰当着各家女眷的面儿跟她们母女两个过不去,叫她们颜面扫地。 自个儿拿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跑到她跟前来卖弄这种小聪明,当真可笑! 因觉梁家母女侮辱了沐兰,也侮辱了她,心中不快,语气便有些疏冷,“登门谢罪就不必了,我们解家的女儿并非睚眦必报之辈,梁夫人放宽心便是。” 梁夫人从“睚眦必报”这个措辞之中觉出了安老太君的不快,讪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小女的错,若不登门谢罪,我们母女两个于心难安,请太君务必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 生怕安老太君拒绝一样,说完这话紧接着道,“想来太君不得闲,我们就不多加搅扰了,先行告退。” 叫梁姑娘给安老太君磕了头,便匆匆离开。 红玉目送梁家母女走远,轻声地请示道:“夫人,要不要我去寻了姑娘问一问,到底是怎一回事?” “不必了。”安老太君淡淡地道,“这回带她出来,就是要叫她见识跟历练的。甭管做对做错,那都是她的事,不需要旁人干涉。” 红玉感觉自打回了国公府,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安老太君了。往日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便能知悉安老太君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如今字字句句仔细琢磨,仍旧揣摩不透安老太君的心思。 她也知道沐兰不是招惹是非的性子,可毕竟是头一回在这样大的场合露脸儿,头一回跟这许多名门望族的女眷打交道,难免有应付不来的地方。 既不叫她这样沉稳的老人儿跟着,又凡事不叫过问,这万一出了乱子…… “哪怕她将天捅出窟窿来,也有我这把老骨头给她兜着呢,你怕什么?”安老太君看她表情便知她心中在想什么,抛过来这样一句,径直向前走去。 红玉一怔,随即惊讶起来,夫人这是要纵着姑娘闯祸? 沐兰对安老太君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同赵重华一道观赏了那株开出好几种颜色花的花树,又去看了能喷出许多种水花的泉池,走累了,便到一个藤树亭子里歇脚。 这亭子建在两株苍虬粗壮的藤树中间,将藤条与瓦木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桌子是藤木桌,椅子是秋千椅,藤条垂挂,碎花镶缀,野趣十足。 赵重华显然很喜欢这里,进了亭子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了秋千椅上。 沐兰见赏花看泉也好,到这亭子里来也好,赵重华引着她走来俱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便问道:“你很熟悉这里?” “去年冬天来过一回,随我娘一道赏梅的。”赵重华在秋千椅上晃着两腿,笑嘻嘻地说道。 沐兰自认方向感很好,在这格局复杂的花园里走了许多时候,已经搞不清楚哪儿是哪儿了。没想到她只来过一回,就能这样轻车熟路。 赵重华见沐兰眼带惊讶地望着她,颇有些得意地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我记性很好的,最会认路。甭管什么地方,只要走过一回,我就忘不了。” “你真厉害。”沐兰由衷地夸赞道。 赵重华呲牙一笑,“你也很厉害啊。” “我?”沐兰叫她夸糊涂了,“我哪里厉害了?” “我娘总说我投错了胎,性子像男孩子,一刻也静不下来,没一丁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儿。我爹也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将来肯定是个当将军的材料。 小时候要不是我娘拦着,我就跟哥哥他们一道习武了……” 沐兰听了半天也没搞懂她的意思,便笑着插了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啊……”赵重华伸出一只粉嫩嫩的拳头晃了晃,“换作是我,听见有人那样骂我,非得冲上去撕烂她们的嘴不可,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子?!” 沐兰叫她逗笑了,“闹了半天,你是拿我做铺垫,好夸奖你自个儿的?” “才不是呢。”赵重华嗔了她一眼,又叹着气道,“虽然我并不觉得我这性子有什么不好,可我娘说得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是直来直去就能解决的。 尤其是女儿家,一辈子生活在后宅,担负着相夫教子、打理家宅的重任,更要学会用圆润委婉的方式待人待事。 像我这样喜欢‘快意恩仇’的,在娘家有爹娘宠着,兄弟姐妹包容着,倒还没什么。将来到了婆家,还由着自个儿的性子为人处世,那就成了短处,成了没有教养的体现,迟早是要吃亏的。 为了让我学着圆润委婉,我娘特地请了从宫里放出来的嬷嬷教导我,还寻了几个为人处世‘圆润委婉’的人给我当榜样。 可我总觉得那些个教养嬷嬷教的都是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而那些‘榜样’,笑不是真笑,哭也不是真哭,一个个假模假样,惺惺作态,实在令人作呕。 如果教养就是这样,那我宁愿没有教养。” 撇了撇嘴表示不屑,接着说道,“我原想就这样了,管它圆润不圆润委婉不委婉的,大不了我不嫁人,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 可是方才听你教训那两个嚼舌头的,我改主意了,我决定跟你学。” 沐兰正专心致志地聆听“少女的烦恼”,不防她突然来了这样一句,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跟我学?学什么?” 赵重华也说不清楚,只觉沐兰处理事情的方式跟她不一样,但是很对她的胃口,“就学那些东西嘛,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可不能不能藏着掖着,必须把看家本领拿出来教我。” “我哪有什么看家本领啊?”沐兰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赵重华朝她做了个鬼脸,“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跟你学。” 正说着,瑞喜从亭外走进来,朝两人各自一福,便眼带期盼地望着沐兰,“姑娘,奴婢瞧见湘河郡主从那头过来了,您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未完待续。) 第107章 秘密 自家姑娘头一回在名门望族的女眷中间露脸儿便不顺利,先是脱了群,后又同其中的两位交了恶。 虽说是那两位的错,可姑娘的做法也太过锋芒毕露了。眼下又跟个直筒子脾气的赵家姑娘一见如故了,这对姑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瑞喜担忧不已,唯恐沐兰回去之后会被安老太君训斥。有心去寻红玉拿个主意,又不好离了沐兰左右。恰瞧见阎静萝领着丫头过来了,想着让沐兰同湘河郡主亲近亲近,这样也多少也能够挽回一些,于是便急巴巴地过来提醒沐兰。 沐兰并不知瑞喜的担忧,想着自个儿先前脱队不曾跟阎静萝打过招呼,确有失礼之处。既碰见了,过去问候一声也是应当的,于是看向赵重华,“你要不要去?” “同去。”赵重华爽快地道,“我这回来公主府还没同她照过面呢,正该去给她见一礼。” 言语之间,同阎静萝十分熟稔的样子。 说定了,便双双起身,手挽着手朝阎静萝走来的方向迎过去。 来路与去路中间隔着一个椭圆形的树圃,圃中矗立着两座嶙峋的假山,围绕着假山栽满了翠竹,修剪得参差错落。另有一株苍劲的梅枝从较高那座假山的山顶横斜垂下,几片刚发的嫩叶衬着几朵粉白色的花苞,自有一股不输寒梅的高冷风韵。 两个走到树圃跟前,正要绕到另一侧同阎静萝碰面,就听得一阵细细喁喁的说话声,随着清风,透过疏密有致的竹丛传了过来。 “郡主,咱们还是赶快过去吧。您这身衣裳已经换了将近半个时辰了,再迟恐怕旁人会多想。”恭敬又小心的规劝声,说话的人想是阎静萝的贴身侍女之一。 “碧疏是如何办事的?怎的现在还没回来?”阎静萝的声音有些急躁和不耐,“朱锦,你到前头瞧一瞧,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先前劝说的侍女为难地唤了一声“郡主”。 “怎的,我还指使不动你了?”阎静萝语带恼火。 朱锦忙说“不敢”,“奴婢这就去。” 随着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人渐渐远去。 沐兰同赵重华对视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绕过去,那走远的脚步竟又折了回来,“郡主,碧疏回来了。” “人呢?”阎静萝赶忙问道。 “郡主。”另一个声音伴着一串小跑的脚步声到了近前,应该就是那个叫碧疏的侍女了。 “怎样?”阎静萝声音急切,“他……可是同果亲王一道来了?” 碧疏应一声“是”,便没了下文。 “那他可曾受伤?”阎静萝追问道。 “瞧着鼻青脸肿的,不过应该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碧疏小心翼翼地答道。 阎静萝低低地“啊”了一声,静默片刻,声音变得愤怒起来,“我就知道,叫母亲的侍卫拦下了,薛启礼心气不顺,定要拿了他来泄愤。 亏他还是皇子,皇家的脸面都叫他……” “郡主慎言。”朱锦急声插话进来。 “慎什么言?”阎静萝声调又高了几许,“在外头忍着让着,难不成在自个儿家里我也要前瞻后顾,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不行,我不能由着薛启礼这样欺负他,我这就去找母亲,告诉她我要……” “郡主万万不可。”朱锦和碧疏的声音同时响起,能听到膝盖重重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响,紧接着又传来朱锦带着哭腔的劝说声,“您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那一位只不过是个没什么出息的质子,长公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容许您同他扯上关系的。 您若贸然地跟长公主坦白了心意,非但无法救他脱离苦海,反而会害了他。” “是啊,郡主,朱锦说得句句在理,请您千万三思啊。”碧疏也跟着劝道。 长长的一阵沉默过后,阎静萝嘴里轻叹一声,“如果我不是长公主的女儿就好了。” “郡主何出此言?除去宫里那几位,这一辈里就您和几位郡王的身份最为贵重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眼红呢。” “是啊,郡主,长公主待您如珍似宝,若听见您说这样的话儿,该有多伤心呢?” 朱锦和碧疏你三言我两语地开解道。 “我不过随口一说,倒惹来你们这许多废话。”阎静萝嗔怪地道,“行了,莫跪着了,都起来吧。” 朱锦和碧疏双双谢恩起身,又催促她赶紧同那些世家姑娘们汇合。 等阎静萝主仆一行走远了,沐兰和赵重华连同四个丫头才将屏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不敢在此地久留,掉头回到方才歇脚的藤树亭子。 一进亭子,瑞喜便满面愧疚地跪在地上,“请姑娘责罚。” 若不是她远远地瞧见湘河郡主,又撺掇自家姑娘过去打招呼,又怎会听见那些听不得的话?幸好湘河郡主没有发现她们在树圃另一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沐兰伸手将她扶起来,又叫了宝福上前,正色地道:“我们一直在这个亭子里,什么都没有瞧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也没有任何人需要为任何事受罚,明白了吗?” 瑞喜和宝福齐声应是。 赵重华有样学样地将自个儿的丫头叫到跟前,“沐兰说的就是我要说的,你们可都明白了?” 等两个丫头齐声应了,便挥一挥手,“你们都出去守着,我同沐兰说说话儿。” 瑞喜和宝福看向沐兰,见沐兰点头,便同赵重华的丫头一道退了出去。 “哎哟娘啊,刚才可吓死我了。”那四人一走,赵重华便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站着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说湘河郡主要是发现我们,会不会杀了我们灭口啊?” “不会吧?”沐兰语气有些不确定地道,“你不是跟她很熟吗?” “只要是见过不觉着讨厌的人,我都跟她熟。”赵重华鼓着嘴巴咕哝了一句,顿得一顿,又凑到沐兰跟前,“哎,沐兰,我刚才没有听错吧?听那两个丫头话里的意思,她们的主子……瞧上魏国送来的质子了?! 那个质子我见过啊,分明就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废,湘河郡主是瞎了眼了,还是脑袋出毛病了,怎会瞧上他呢? 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 ——(未完待续。) 第108章 赵夫人 沐兰也觉这事不合情理。 如果大晋和魏国是两个国力相当且和平共处的国家,阎静萝和杜舜文,一个大晋的郡主,一个魏国的皇子,倒不失为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 可晋魏两国既不平等也不和平,杜舜文更是魏国送到大晋的质子,不必细论,这身份也天差地别了。 她初来乍到,对中原列国的局势不甚了解。可这些日子也听说可不少的事情,联系起来细细一想,便能觉出魏国不是真心求和的。 距两国最后一仗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里,大晋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不但废了太子,还广造冤狱,诛杀忠良。皇帝昏庸,官宦横征暴敛,百姓无有一日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眼下新朝刚立,新帝虽是个贤明上进的,亦有整顿朝纲、拯救黎民之心,无奈先帝给他留下的烂摊子实在太多,没个三五七八年只怕缓不过这口气儿。 而魏国,这些年既没有对外兴兵,朝中也没有太大的变动,可以说一直在休养生息。 也许十多年前大晋各方面还比魏国强上一些,发展至今,两国谁强谁弱还真不好说。一直令魏军闻风丧胆的解家军也没了,魏国非但没有趁机举兵来犯,还一直在示弱。死了一个质子,又送来一个质子,如此能忍,不是别有内情,就是所图甚大。 质子,说白了就是弃子。将来两国若是打起来,大晋头一个就饶不了杜舜文。即便打不起来,堂堂一个皇子扔在异国他乡,任由果亲王之流当作玩物欺辱,这人也该废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杜舜文没废,将来还能回了魏国,成宣长公主能舍得叫自家金尊玉宝的女儿跟和亲一样远嫁异国? 阎静萝与一般人家的女儿不同,纵她自个儿参不透这里头的关窍利害,她那眼界开阔、见识不俗的母亲带了她在身边教导,也应当会有意无意地提点一二吧? 瞧着冰雪聪明的一个姑娘,怎会糊涂地喜欢上杜舜文呢? 到底事不关己,心里想一回便按下去,还劝了赵重华,“这些话以后莫再说了,最好烂在肚子里。” “我省得。”赵重华嗔她一眼,“眼前不是没有旁人吗?” “没有旁人也不能说,隔墙有耳呢。”沐兰提醒她道。 赵重华前后左右瞄一圈,吐了吐舌头道:“还真是的,那一位不就没防备,叫咱们给听见了吗?” 沐兰笑而不语,心下也好奇,湘河郡主怎会如此大意?即便在自家园子里,即便那个地方僻静少人,也该谨慎一些。 转念一想,阎静萝借口换衣裳离开花会,去打听杜舜文的事,自不会带太多的人在身边。又是情窦初开,关心则乱,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再成熟稳重,也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哪能考虑得那样周全? 幸好今日是叫她和赵重华听见了,若叫哪个拎不清轻重又多嘴的听见传了出去,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呢。 两个坐着扯了一阵闲篇,估摸着阎静萝已经走出老远,再疑不到她们身上,这才领着丫头离开藤树亭子。 又在几处花开正妙的地方观赏半日,也差不多到该摆宴的时辰了。寻了公主府的下人打听,说是湘河郡主引着各家姑娘先一步往水阁去了,便手挽着手往水阁而来。 水阁里已经支起了桌子,因都是女眷,便不分开摆宴,只拿细纱的屏风隔一隔,夫人们坐一边,小姑娘们坐另一边。 成宣长公主打着为自家女儿寻摸婆家的主意,这些个前来参加花会的又何尝不是?先前散出去赏花,有心的早就碰过面通过气儿了,自不会再拿到席面儿上来说。那些心中没有定谱,想着广撒网的,少不得要趁席间相看一下各家的姑娘,提一些有关儿女亲事的话题。 小姑娘家面皮薄,有些事情不好当面说。隔开来,便是为着各家夫人们好说话儿。 各家的夫人姑娘都掐着时辰赶到了水阁,沐兰和赵重华来得不算晚,可也不算早了。进了水阁,便瞧见一屋子花红柳绿,珠光宝气,各种上等胭脂水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连花香都遮掩了去。 安老夫人、常夫人同赵夫人都坐在成宣长公主那一桌,四人正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同桌的几位夫人俱听得认真,偶尔凑趣地插上一两句,惹来阵阵笑声。 赵重华急着将沐兰介绍给赵夫人,拉着她径直来到成宣长公主这一桌,给满桌子的人见了礼,便急着献宝,“母亲,您瞧瞧,这是女儿新交的朋友。” 赵夫人虽没见过沐兰,可瞧着她的衣着打扮便能猜出来,只装作不知,嘴里惊叹一声,“生得真真标志,只先前没见过,不知是哪家藏着天仙一样的女儿一直不肯领出来?” 常夫人同赵夫人相熟,也乐得配合,含笑接起话茬,“到底是哪一家,你问一问安老太君可不就知道了?” “哎呀。”赵夫人故作惊讶地看向安老太君,“莫非这就是国公府的那位后人?” 安老太君微微一笑,也不说那些自谦的话,“是呢。” 沐兰知机,忙福身见礼,“沐兰见过赵夫人。” “哎哟哟,快起来。”赵夫人起身扶住她,顺势将她拉到她跟前细细打量。见她眉眼开阔,目光晴朗。身板笔直地立在那里,嘴角含笑由着自个儿打量,丝毫也不羞怯,心下先喜欢了几分,待她也愈发慈和。 又问她几岁了,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消遣。 沐兰大大方方地答了,赵夫人听她说正在跟宫里的嬷嬷学规矩,便转向安老太君道:“我这女儿是个好动的,片刻也坐不住。我一直想给她请个教养嬷嬷,扳一扳她这野猴儿性子,可惜一直没寻着合适的……” 安老太君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等她将话儿点破,便笑道:“赵夫人若是不嫌府里寒酸,就叫令爱过去同沐兰一道学习规矩吧。 你也知道,我们府里没什么人,我又是个不爱热闹的。沐兰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令爱去了也能同她作个伴儿。” “那感情好。”赵夫人欢喜地道,“我瞧着沐兰又端庄又大方,心里喜欢得紧。俗话说言传不如身教,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榜样摆在那儿,不怕我家这野丫头学不好规矩。 多谢太君,那我们就觍颜叨扰了。等我回去给她收拾收拾,过两日送了她到贵府去。” ——(未完待续。) 第109章 捧敬 赵夫人爽言快语地定下了此事,便叫赵重华向安老太君道谢。 赵重华这阵子正叫赵夫人拘着学这学那,刚还在琢磨回去之后如何说服赵夫人同意她时常同沐兰走动,没想到赵夫人竟主动提出将她送到国公府去,这可真是打瞌睡送枕头,正中下怀。 只想着往后能同沐兰常来常往了,倒把“学规矩”这茬给忘了,欢欢喜喜地跟安老太君道了谢,又握了沐兰的手,冲她俏皮地眨了下眼。 沐兰也很高兴,一来她打心底里喜欢赵重华这爽快的性子,二来正如安老太君所说,府里实在太冷清了。婆子丫头倒是不少,可在她面前说话做事都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小心,甚至不敢拿了正眼儿看她,想找人聊个天儿都难。 赵重华能来同她作伴儿,她求之不得。 其实以赵阁老在朝中的身份地位,赵家想请什么样的教引嬷嬷请不来,没有必要去沾解国公府的这点子光。赵夫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来参加花会之前得了赵阁老的吩咐。 眼下见风使舵,跟着圣上一道抬举国公府的人实不算少,真正敬而重之的却没有几个。男人多半像许翰林一样,觉得国公府没有男丁,不过是花木瓜空好看,于自家的前程财路全无助益,女人则瞧不上安老太君的出身。 一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巾帼英雄先是自甘下贱给人作妾,又赶在正室前头怀上身孕,诞下庶长子,随后儿子夭折,自个儿也灰溜溜地离开国公府…… 安老太君一直都是京城之中的话题人物,离开国公府之前的一举一动无不引人关注。便是清修那些年,人们也不曾将她彻底淡忘,与她有关的故事依然是说书先生最叫座的段子。 解国公出事之后,这些段子才没人敢说了。等到新帝登基,将她接回京城,尊为国夫人,那些叫淡忘了的陈年旧事,又伴随着猜疑褒贬,一桩桩一件件地浮了出来。贬的最多的,便是那个“妾”字。 议论的风潮才刚平息了些,这又冒出一个妾生的解家后人。虽说那些个荣光是圣上主动自愿给的,可许多人仍旧偏颇的认为,这祖孙二人是拿解家满门性命谋求富贵的下作之人。 赵阁老与解国公在同一个军营里待过,对解国公乃至安老太君都是由衷敬佩的。安老太君能回到国公府,也有他力谏之功。 唯恐安老太君头一回带着解家后人露面,便叫人轻贱踩踏了去,一向不过问后宅之事的人,特地将儿媳叫到跟前,亲口嘱咐她,在花会上多关照安老太君祖孙二人一些。 便是赵阁老不嘱咐,赵夫人也不会轻慢了安老太君。既得了嘱咐,自是更加上心。 她是个嘴上爽利内心玲珑的人,知道捧敬安老太君最好的方式就是抬举沐兰,还有什么比叫自家女儿同沐兰来往更能肯定沐兰德行人品的? 她原就有意促成两个小姑娘交好,没想到她们竟在园子里遇见了,还一见如故交上了朋友,她想做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 够格叫成宣长公主请来参加花会的夫人,哪一个也不是没脑子的,瞧着赵夫人这番行为,知道赵家是要捧着安老太君祖孙两个。那些原没打算跟国公府走动的,也起了日后多多走动的心思。 那群小姑娘里头有通透的,便将心里存着的轻视悄悄敛去几分;有那蠢顿不开窍的,譬如梁家姑娘,便天真地以为赵夫人看中了圣上赐下的教引嬷嬷。 在她们看来,沐兰自小寄养在乡野,言行举止必是粗鄙不堪的。若不然她长得又不算丑,安老太君为何直到今日才将她带出来见人? 她能够人模人样地站在这里,叫人夸一句“端庄大方”,定是教引嬷嬷的功劳。短短月余的时间就能将一个粗鄙村姑调~教成这样,可见那教引嬷嬷的能耐十分不凡,也难怪会得了赵夫人的青眼。 沐兰不知这些名门望族的夫人姑娘都翻着什么心肠,见过赵夫人,与成宣长公主等人打了招呼,和赵重华来到小姑娘的席位,便觉出那些世家姑娘的态度有所改变,不再拿她当空气,对她视而不见了。离着远的都在打量她,离着近的与她目光相碰,还冲她点一头或者微笑致意。 阎静萝因先前怀揣心事,怠慢了沐兰,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见她和赵重华一道过来了,便笑着招呼,“沐兰,重华,到这儿来。” 原本坐在她身边的两个小姑娘很识趣,立即起身让出两个空位来。两人同她礼见过,便在她旁边落了座。 赵重华来过一回,同阎静萝已十分熟识。她本身又是个话篓子,本有无尽的话要说,却因无意间听见一些说不得的事情,心里头有了顾忌,说起话来便十分简省。 沐兰唯恐叫阎静萝瞧出异样来,只得努力接茬。 小姑娘家能谈的话题无非是女红诗画,沐兰恰好在学这些,打着请教的幌子,同阎静萝聊得倒是十分投契。 见她们聊得好,有那胆大活泼的便围过来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同沐兰熟识了,相互通了名姓。 梁姑娘观望一阵,见沐兰对谁都笑眯眯的,迟疑一番,也走过来混在人堆里。先同旁边的人闲扯几句,瞅个空子便同沐兰搭话,“……打籽针最难绣了,我当初可是学了好久呢。对了,我姓梁,叫苡薰……” 沐兰连正眼都没扫过去,望着一个小姑娘腰间挂着的荷包啧啧称赞,“这花样绣的当真精巧,蝴蝶跟要飞起来一样。” 那小姑娘姓黄,单名一个黎字,叫沐兰夸得笑弯了眉眼,嘴里犹自谦虚道:“闲来无事随便绣的,不值什么。郡主若是不嫌弃,改日我绣个好的送你。” 这便是要同她来往的意思了。 沐兰冲黄黎粲然一笑,“那我先谢谢你了。” 梁苡薰叫晾在一旁,脸色便有些挂不住。梁夫人已经带她赔过不是了,改日还要登门谢罪,安老太君也说不会再计较那事,解沐兰这气还没消不成? 咬着下唇思量半晌,疑心沐兰先前没听见她说话。鼓了鼓勇气,便将手上捏的帕子递过去,“郡主瞧瞧,我这帕子绣得如何?” ——(未完待续。) 第110章 自作孽 梁苡薰头回搭话,沐兰是听见了的,只懒得搭理。 原当梁苡薰叫晾得这一下,定会识趣地走开,没想到一回搭话不成,竟又搭了二回。这回连“郡主”都叫出来了,一副不同她搭上话不肯罢休的架势。 她才从园子里过来,不曾同安老太君和红玉单独说上话,不知梁夫人带着梁苡薰过来赔罪的事,心下不免好奇,这小姑娘哪儿来的底气,以为前脚骂完了她,后脚示个好她就不计前嫌了? 是觉得她大度好说话,还是打量着她软弱好欺负? 可惜了,她既不软弱,也不大度。 抬眼扫过去,嘴角一翘,正要说话,就听赵重华嗤笑一声,“好厚的脸皮!” 梁苡薰捏着帕子的手一僵,脸倏地涨红了。手臂举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小姑娘说笑正欢,冷不丁听得这样一句,都有些愣怔。瞧着赵重华一脸不假掩饰的鄙夷之色,沐兰虽嘴角含笑,眼神却是疏淡的,再看梁苡薰,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儿,便是先前不明白,这会儿也能猜出几分。定是梁苡薰做过什么,得罪了这两位。 终究不知个中详情,不好多嘴,相互递着眼色不开腔。 刚还说说笑笑的,因这一句话忽地静了下来。阎静萝眼见着气氛要坏,伸手扯住梁苡薰捏着的帕子一角,拉近了细看,“这柳燕迎春图绣得可真好!” 主家出面打圆场了,自有给面儿附和的,“确实是好,跟你这身衣服正相配。” 梁苡薰忙按下满腔羞愤,打起精神应对,“不成的,这巴掌大的一幅图,我足足绣了半个来月呢。” “怪道这样精细,原是花了大工夫的。”另有一个瓜子脸的姑娘接了话,又扯了身边一位姑娘的帕子道,“你这个绣得也不错,是两面针的绣法儿吧?” 附近的几个小姑娘都凑过去品评那方帕子,将话题从梁苡薰身上引开了去。 梁苡薰趁机往后退得一步,将自个儿隐在姑娘堆里,嘴里悄悄吐出一口气来。心说幸好这里有两位郡主,她刚才又没指名道姓地称呼“绥川郡主”,否则方才这脸可就丢大了。 记恨地看了沐兰和赵重华一眼,暗暗发誓,日后有机会,定要将这两个踩到泥地里去。发誓完了又担心起来,唯恐沐兰这口气还未出尽,人前背后地说她坏话。 外头喊一声“开宴”,小姑娘们忙止了谈笑散开,各自找好席位落座。 这群小姑娘里头只沐兰和阎静萝是有封诰在身的,当仁不让坐在上首那一桌,陪坐的也俱是赵重华这样,家里出了三品以上大员的。 余下的便往别桌去坐,自家都是白身儿,也不好拿了父兄祖辈在朝中的品级来分座次,捡着要好的坐在一处。 梁苡薰原是坐在许姑娘旁边的,等混在小姑娘之中回转了来,见自个儿的位子上坐了一个鹅蛋脸的女孩儿,同许姑娘手拉着手,聊得正欢。打眼一扫,那一桌坐得满满当当的,没了她的位子,便在旁边那桌捡个空位坐下。 往那边望一眼,想叫许姑娘挪过来。许姑娘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一门心思跟那鹅蛋脸的女孩儿说笑,顿觉叫好友疏远了,鼻子一阵发酸。 坐在她旁边的小姑娘见她眼圈泛红,在桌下扯了扯她的衣角,细声细气地问道:“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因为赵姑娘那样说你?” 梁苡薰还道哪个这样多事,一扭头,便瞧见一张天真烂漫的脸,也就八~九岁的模样儿。念头一转,便将心里涌起的那点子厌恶压下,朝她怆然一笑,“多谢你关心,不过你莫问了,仔细那两位连你也一道误会了去。”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转过去同坐在她另一侧的姑娘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 梁苡薰拿帕子遮着嘴冷笑一声,既然解沐兰不肯饶人,她就先下手为强,宣扬解沐兰器量小不容人,等解沐兰再说她坏话的时候也没人信了。 打着这个主意,便待那小姑娘愈发亲切,借那张“童言无忌”的口,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又不时地拿帕子按眼角,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同桌的人虽不知内情,可也叫她引得生出不少猜测来。 赵重华远远地瞧着梁苡薰惺惺作态,一声接一声地冷笑,“说她脸皮厚,她连脸都不要了。” 沐兰伸手拍一拍赵重华,“自作孽不可活,由她去吧。” 她是懒得在这种疯狗一样逮谁咬谁的人身上浪费精神的,那些世家姑娘哪一个都不是傻子,一回两回瞧不明白,三回四回总能瞧出端倪,但看那个粉墨登场一回,最后能落下什么。 说话儿的工夫,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酒。因是花会,无论是器皿、菜肴还是酒水都与花沾着边儿的,什么桃花鱼,杏花露,玉兰杯,端的是十分应景。 小姑娘家没多少酒量,送上来的酒自不会很烈,甜水一样,稍稍带些酒味儿,意思意思罢了。偏赵重华是个爱酒的,连喝几杯都未尽兴。出门做客又不好自家要酒来喝,便化酒瘾为食欲,埋头吃菜。 沐兰替她夹了几回菜,阎静萝瞧见了便打趣道:“妹妹倒是个姐姐样儿。” 赵重华和沐兰同年,是夏日里生的,比沐兰大了两个月。阎静萝同她们互通过生辰年岁,知道哪个大哪个小,故有此一说。 “对啊。”赵重华忽地一拍手,两眼放光地看向沐兰,“咱们结拜吧。” 沐兰见她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家打趣一句她便能拐到结拜上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重华作势拧她一把,“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沐兰还要逗她几句,一抬眼,瞧见成宣长公主的近身太监刘灿弯着腰一路小跑地进了门,直奔屏风那头而去,脸色十分严肃,脚步又急。料是出了什么事,便住嘴不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离着远,又隔着屏风,也不知刘灿说了什么,不一时就听成宣长公主带着歉意的声音响起,“圣上急召我入宫,我怕是不能相陪了,实在对不住诸位……” ——(未完待续。) 第111章 教导 成宣长公主再三赔了不是,又将阎静萝叫过去,吩咐她好生款待贵客,连品服都不及换,便匆匆忙忙地入宫去了。 圣上在这当口急召成宣长公主入宫,必是出了大事。在座不是勋贵就是官员家眷,都担心家中的男人们牵扯进不好的事情,哪儿还有吃席的心思? 有那沉不住气的,急着出去打探,便寻个由头离了席。那些沉得住气的只坐定了等消息,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常夫人和赵夫人先得着信儿,说是裴皇后小产了。 既是后宫的事,便同朝中当差的爷们儿不相干。众人安了心,便纷纷猜测起缘由来。 裴皇后前一阵子才诊出喜脉,眼下还不足两月的胎,正是加一百个小心都不够的时候,怎就突然小产了? 圣上隔得着许多年才又得嗣,对这一胎十分重视。唯恐裴皇后身子薄挂不住胎,光太医就指派了四个。旁的不做,光守着坤宁宫。便是裴皇后年纪小不懂事,有太医和一堆宫人盯着,也做不出对养胎不利的举动。 千金万贵的还是出了差子,这里头只怕有些说不得的事情。 既知道裴皇后小产,便不好再饮酒作乐,叫人将酒撤了去。午宴之后本还有对诗、作画、射柳、游船等活动,也只能取消了。吃过宴席之后,这一场叫众人期待多日的花会便草草结束。 赵重华难得遇见像沐兰这样投契的同龄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花会就这样结束了颇感惋惜。虽然赵夫人已经同安老太君说好,过两日便送了她到国公府去,她还是依依不舍,拉着沐兰说了半晌的话。 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嘱咐一句,“别忘了结拜的事儿。” “忘不了,我准备好东西等你。”沐兰将手伸出车窗外,朝她摆一摆,“两日后见。” 等赵重华在那头应得一声,才放下车帘,摆正身子坐好。往对面瞄一瞄,见安老太君阖着眼儿,便取了毯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一路无话地回了国公府,马车径直驶到垂花门外。沐兰先下了车,又伸手来扶安老太君。安老太君却绕过她,将手搭在红玉的臂上。 沐兰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瞧着安老太君脸上无喜无怒,不太明白安老太君无视她是个什么意思。 红玉扶住了安老太君,回头冲沐兰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其实红玉也不明白安老太君是个什么意思。 回来的路上,她特意叫上瑞喜与她坐同一辆车,细细问过沐兰同梁苡薰之间发生的事情。在她看来,沐兰处置得虽算不得十分妥当,可也没什么错处,毕竟是那梁家姑娘嘴舌不干净挑起的事端。 安老太君明明说过不干涉的,这会儿摆脸色为的又是哪般? 猜度着进了安老太君的院子,又进了卧房,同沐兰一道给安老太君更衣。除了钗环,洗去脸上的脂粉,安老太君往榻上歪了,捧着茶盏喝抿一口,这才说了一句话,“你出去吧。” 红玉知道这是对她说的,应了声“是”,退到门外,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安老太君和沐兰两个,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洒下来,在地上绘出一片雕花的光影。香炉里燃的不知是什么香料,味道清远带甜,丝丝袅袅地钻入鼻孔,使人心境一片宁和。 沐兰立在榻边,等着安老太君开口。 “你对你今日的表现可满意?”安老太君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沐兰认真回想一下,自认在花会上并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因不明白安老太君为何有此一问,答起来便有些迟疑,“还……可以吧。” “是吗?”安老太君抬眼,目光淡淡地定在她的脸上,“不出明日,梁夫人就会带着厚礼登门谢罪,你说说看,这礼是收呢还是不收呢?” 沐兰一怔,脱口问道:“梁夫人来找过祖母?” 她总算明白了,开席之前,梁苡薰哪儿来的底气在开席同她搭话了,敢情是叫梁夫人带着找安老太君求过情了。 安老太君将茶盏往炕桌上一撂,“说吧,怎一回事?” 沐兰没什么好隐瞒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遭。 安老太君听完闭了闭眼,再开口语气便多了几许严厉,“既占住了理,就该将这事儿处置得干净利落,甭管是凉家的还是热家的,都要叫她吃足了教训,日后再不敢对你放肆。 要么就莫露面,只管听着记着,做到心中有数,该远着远着,该日后收拾日后收拾。 你这算什么?处置得不干不净的,叫人找上门来,明着道歉,暗里指责我解家女儿器量小没风度。” 沐兰拢紧了手指,确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在与人交往上头,她向来是很被动的。喜欢她的,她便投桃报李,不喜欢她的,她便敬而远之,从来不会因为有人不喜欢她而耿耿于怀。她毕竟不是钞票,不可能人人都喜欢。 喜不喜欢她是人家的权利,只要不侵犯到她,她又何必为不喜欢她的人浪费精力? 今日对梁苡薰,她也是这样做的。可她忘了,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所处的更不是原来的环境,有些事情不是哪儿说就能哪儿了的。 安老太君瞧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听进去了,语气又淡下来,“你记住了,日后遇到事情,出手就要干净利落,跟解家刀法一样,快准狠,一击毙命。 若不能干净利落的处置,便不要急着出手。你处置不了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处置。你处置了却没能处置好的事情,我是不会替你收拾残局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沐兰把头点一点,“是,孙女明白。” 安老太君“嗯”了一声,对她挥一挥手,“你去吧。” 沐兰朝她深深一福,退出门来。 瑞喜正惶惶不安,瞧见沐兰立刻迎上来,“姑娘,老太君可是训斥你了?” “不是训斥,是教导。”沐兰纠正了她的措辞,便不再说话,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郁汀阁。 因着花会的缘故的,今日的课程全部取消了。她无事可做,便换上家常的衣裳,歇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才过申时,她正想着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红玉便来传话,“梁夫人领着梁姑娘登门谢罪来了,太君叫姑娘自家处置了此事。” ——(未完待续。) 第112章 自取其辱 国公府没有男丁,自然也就少有男客,过府拜望的基本上都是女眷。为着接待方便,红玉特地在大门的门房安排了引客的婆子。 梁夫人和梁苡薰一到国公府,就由婆子接着了。没有需要避嫌的人,便不费事往后头引,将人安顿在主厅后头的一座花厅里。 梁苡薰来得不情愿,瞧什么都不顺眼。上茶的丫头一退出门去,便忿忿然地道:“将咱们领到这不前不后的地方算怎一回事?咱们是登门赔礼的,就不拿咱们当客待了吗?” “闭嘴。”梁夫人沉声呵道,“你还嫌惹的事儿不够多?” 梁苡薰鼻子里“哼”了一声,嘴上不敢再说,心里却挑剔个不停。又觉茶不是好茶,又疑心点心是隔夜的,连丫头不在旁边守着也觉受到了怠慢。 坐着等了两刻钟的工夫,还不见安老太君和沐兰出现,再忍耐不住,“帖子早就送过来了,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不是存心晾着咱们又是什么?” 梁夫人把眼一瞪,正要训斥,就听门外传来一声脆笑,“梁姑娘好大的火气!” 声未落,便走进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来。衣着打扮体面得很,一看就是主子身边的大丫头。 梁夫人不识得,梁苡薰却觉面熟。仔细想一想,记起是沐兰参加花会带着的丫头,忍不住腹诽,解沐兰是不是没有旁的丫头了?出来进去带的都是同一个,连个轮职的都没有,当真寒碜。 又笑解家没有规矩,竟叫个丫头走在主子前头。 宝福进门站定了,朝梁夫人福一福身,见梁苡薰还往门外张望,便笑道:“梁姑娘不必看了,就我一个。” 梁苡薰一怔,随即面露愤懑之色。晾了她们这许多时候,末了竟遣了个丫头来打发他们,岂有此理。 梁夫人心里也有些不快,只比梁苡薰沉得住气,面上不曾显出来,试探地问道:“可是安老太君和绥川郡主有事脱不开身?” “我们姑娘的事,太君一向是不插手的。”宝福笑吟吟地道,“我们姑娘说了,既然梁姑娘并非诚心认错,梁夫人又偏信自家女儿,这登门谢罪便没有任何意义。 来者是客,一杯清茶全了礼数便罢了。‘厚礼’还请梁夫人带回去,这人也不必见了,没的无缘无故叫骂一顿,又落下一个器量小不容人的名声,还笑脸相迎的。 我们姑娘还说,虽不知梁姑娘多想了什么又想歪了什么,她却是哪儿说哪儿了的性子,花会上的事情到此为止,日后也不必忍着厌恶来往,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再嘴嘴舌舌夹缠不清,可就不是一杯茶几句话能了的了。” 顿得一顿,又道,“我们姑娘的话,我已经一字不漏地传达给二位了。府里还有旁的事要忙,不便留客,二位请便吧。” 说罢扬声喊了一句,“来人,送客。” 梁苡薰早就忍不得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欺人太甚!” “薰儿。”梁夫人喝住女儿,脸色也挂不住了,盯着宝福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却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规矩。我好歹也是身有诰命之人,你就是这样同我说话儿的?” 到底还想着自个儿是在国公府里,没有直说解家的下人没有规矩。 宝福丝毫不怯,似笑非笑地望着梁夫人,“圣上钦封的郡主就不是诰命了?也敢骂‘妾生的’,国公府好好立着呢,就敢说解家的人死光了,我倒要请教梁夫人,令爱的规矩是打哪儿学的?” 梁夫人愣住,转头看向梁苡薰,“你当真说了这样的话儿?” 梁苡薰去寻梁夫人拿主意的时候,为了推卸责任故意含糊其辞,哪曾提到“死光”和“妾生”之类的字眼儿?这会儿就更不好承认自个儿说过了,张了嘴想否认。 宝福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截过话头就将梁苡薰和许姑娘背后议论沐兰的话学了一遍,“……这是梁姑娘的原话,不独我们姑娘听见了,赵阁老的孙女和户部李大人的千金还有七八个丫头也都听见了。 梁夫人随便找一个问一问,我可曾学错了一字一句? 也就是我们姑娘好性儿,不爱计较,否则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儿传到圣上耳朵里,可是你们一家子能担待得起的? 梁姑娘在席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打量着我们姑娘不知道呢?这会儿作着样子登门谢罪,当谁是傻子好愚弄呢? 到底是哪个欺人太甚?!” 梁夫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再说不出半句话,伸手扯了女儿往外就走。 宝福冷笑一声,叫人将梁夫人带来的东西送出去,自回郁汀阁复命。 梁夫人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叫个丫头指着鼻子训斥过,几十年攒下的脸面丢个精光。一路走出来,感觉下人们的目光锥子一样扎在身上,满腔羞愤,恨不能一步跨出国公府。 上得马车,便一巴掌甩在女儿的脸上,“我怎生了你这样一个祸害?!” 梁苡薰自小娇生惯养的,哪儿挨得住这怒火十足的一巴掌,立时肿了半边脸。愣怔半晌才觉出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还不忘为自个儿辩解,“是那丫头胡说八道……” “到这会儿了,你还想着骗我?我一听见‘妾生的’,就知道人家没冤枉了你。”梁夫人越说越怒,“花会上你若是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我会找上门来叫人打脸? 你说,你在席上都干了什么好事?” 梁苡薰见亲娘发这样的火,哪里还敢火上浇油?捂着脸,只哭不说话。 她不说,梁夫人也能猜着她定是又卖弄自个儿那点子小聪明了,扬起巴掌想打,眼见她一边脸已经肿了,到底没下去手。 只拿了指头狠狠地戳在她脑门上,“我的脸都叫你败坏光了,你还有脸哭?你记住了,日后见着绥川郡主给我绕着走!” 梁夫人母女前脚出了门,红玉后脚就报到安老太君那里。 安老太君听完不置一词,依旧不紧不慢地翻着经书。 红玉满面忧色,“夫人,这么一来咱们算是将梁夫人给得罪了,您看,是不是该想个法子补救一下?” ——(未完待续。) 第113章 疑心病 安老太君终于舍得将目光从书上挪开,淡淡地扫了红玉一眼,“有什么好补救的?我们解家还得罪不起一个总兵不成?” 国公府的确落魄了,可并不是因为解家子孙没有出息。为保护新帝而落魄,愚是愚了些,到最后还得落到那个“忠”字儿上。且不说沐兰是正经的解家嫡女,便真个是妾生的,甚至奸生的,也轮不到一个总兵的女儿辱骂挤兑。 挂印的总兵她尚没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赋闲的总兵? 她虽没见过梁总兵,不过单看梁家那母女两个,女儿没教养,当娘的也是个糊涂拎不清的,便知道这一家子出息有限。 能在成宣长公主眼皮子底下露脸儿的,要么门第高贵,涵养不俗,要么身份特殊,颇得青睐,却不知这一对母女是怎样鱼目混珠,钻营到花会上去的。 既是自家送上门来找不自在的,叫沐兰拿她们练练手也好。 “那个叫宝福的丫头很不错,日后你多提点着些。”她吩咐道。 红玉嘴里应了声“是”,心下却惊疑不定,夫人这是要将姑娘培养成女霸王吗? 安老太君也不跟她过多解释,“你往常府走一趟,问一问常夫人可要备礼送进宫里去。” 裴皇后小产的事情不知有无定论,她无处打听,常夫人却是有门路的。这礼要不要送,何时送,送什么,都有个讲究。若贸然送了去,讨不着好不说,还要得罪人。 红玉会意,依着吩咐自去办事。 回到郁汀阁,宝福便将在花厅里发生的事情细细禀告了。沐兰听完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瑞喜取一吊钱赏给她。 宝福接过赏钱,欢欢喜喜地道了谢。在沐兰跟前不敢说些有的没的,等丹禄几个问起来,便又将梁家母女两个骂了一顿,“什么东西?咱们姑娘是她们想骂就骂,骂完送几样礼、动动嘴皮子就能蒙混过去的? 你们是没瞧见她们方才那样儿,哪儿是登门谢罪来的,分明拿自个儿当贵客呢。” 本来嘛,姑娘已经不准备计较了,那梁姑娘却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再凑上来。更可笑的是梁夫人,不该掺和的也要掺和,母女两个一道歪缠不休。 见过逼婚的逼债的,没见过逼人原谅的。得不到原谅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就要怪人家不大度不容人。 瑞喜有些混乱,总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因沐兰指派宝福去打发梁家母女,没有派了她去,心里有些失落落的。 这会儿听宝福犹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丹禄几个也愤愤不平地附和着,愈发烦闷,便蹙了眉头呵斥道:“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主子的事情也是咱们当下人的能够议论的? 你们叫挑进院子的时候,姑娘是怎样训诫来着?头一条就是不许搬弄口舌。这才过去几日,都忘了不成?” 宝福等人闭了口不敢再说,散开各做各的事。 红玉直到晚饭前才赶了回来,将在常府听来的消息同安老太君说了。 裴皇后怀胎日子尚浅,太医知她骄纵,情绪容易起伏,唯恐有什么闪失,便建议她静养,尽量不要外出,与旁人接触。 从圣上到坤宁宫的宫人,无不重视这一胎,自然将太医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将裴皇后盯得牢牢的,多走一步都紧张得不得了。 裴皇后起初还很享受这种被重视的感觉,没几日便腻烦了。出不得门,见不着人,连王葵说的段子都失了趣味。日~日跟坐牢一般,也只有圣上过来探望她的时候,才觉这宫阁有了生气。 前一阵子几个大的州府连降大雨,北边儿耽误了播种,南边儿则损失了不少的秧苗,更耽误了早稻育种。各地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京城,高高地摞在了龙案上。 圣上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除去上朝,便关在御书房同朝臣商议对策,自是没有闲暇来坤宁宫探望裴皇后。 裴皇后本就喜怒无常,自打怀上身孕又添上了疑心病。身边的人说破了嘴皮子,她只不信圣上在忙朝务,认定圣上因她怀着身子无法侍奉,去宠幸别个嫔妃了。 她头一个怀疑的便是朱贤妃,偏朱贤妃在这节骨眼儿上往御书房送了一回汤。这下更当成了铁证,摔了汤碗大发脾气,非要去找朱贤妃算账不可。 宫人哪儿敢叫她出门?又是拦又是劝,才将她哄住了。一面着人去禀报圣上,一面依着她的吩咐将朱贤妃叫进坤宁宫。 圣上虽气裴皇后不识大体,无理取闹,可到底怀着他的种,不好放着不管。只得搁下满案的折子和陪他熬了几个日夜的朝臣,怒气冲冲地往坤宁宫而来。 原还想着呵斥裴皇后一顿,哪成想刚进门就听说裴皇后见了红。 裴皇后身边的宫人一口咬定是朱贤妃顶撞了裴皇后,惹得裴皇后动了胎气;朱贤妃直喊冤枉,说她来了就跪着,叫裴皇后训得狗血淋头,总共说了三句话不超过十个字,何来顶撞一说? 两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圣上哪儿还有闲心听他们争辩,叫朱贤妃先回到自个儿宫里等候处置,便去督促太医为裴皇后诊治。 几个太医使了全力,也没能保住这颗龙种。裴皇后倒是没什么大碍,一睁开眼睛便扯着圣上的衣襟哭个不停,求圣上为她和她死去的孩儿做主。 前头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圣上实在没有闲暇去审这桩糊涂官司,便急召成宣长公主入宫,替他收拾后宫的烂摊子。 成宣长公主到了坤宁宫,也不听裴皇后哭诉,单点了一个宫人来讯问。那宫人不敢多说,只说了裴皇后因为什么召见朱贤妃。 朱贤妃得知这一连串的事情皆由一碗补汤引起,只觉哭笑不得。 裴皇后有了身孕,若说她没有动过趁虚而入、争夺恩宠的心思,那是假话。可她到底是跟圣上同甘共苦过十几年的老人儿,还不至于在圣上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去勾~引,实是怕圣上熬坏了身子,才亲手炖了补汤送过去。 那碗汤圣上连碰都没碰,直接赏了一位抱病前来议事的老臣。 她哪里能想到,裴皇后会因为这点子小事大动干戈,连孩子都作腾掉了? ——(未完待续。) 第114章 长住 薛慧自是不信朱贤妃有自家说的那般清白无辜,不然往御书房送汤的事情是如何传到裴皇后耳朵里的?便不是蓄谋,也是临时起意。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先帝又嫔妃众多,为了争宠花样百出,那些个阴谋阳谋她见得多了,朱贤妃这点子小手段且不够看。甭管做得多隐秘,有心去查总能找到证据。 只眼下后宫乱不得,裴皇后也是咎由自取,活该吃这一回教训。虽不能深究,可也不能叫朱贤妃自以为得计,就此蒙混过去。 审出是哪个宫人将朱贤妃送汤一事吹到裴皇后耳朵里的,当着朱贤妃的面儿打杀了,又拿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话敲打一番。 裴皇后听说朱贤妃叫毫发无损地放了回去,认定薛慧偏帮朱贤妃,哭着嚷着要见圣上。 薛慧也不曾给她留脸面,直言保不住龙嗣是她自家无能,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人多得是,左右太子已经立了,嫡的庶的对圣上来说没什么分别。 叫她莫再侍宠张狂,否则圣上立得皇后,便废得皇后。 话说得极重,裴皇后当即就晕了过去,醒来又哭哭啼啼地要见圣上。 王葵往前头请了两回,圣上都不曾宣他面见,只打发曹庆传出话来,说成宣长公主都是依着他的意思处置的,叫裴皇后安心静养,好生调理身子。 连得空了往坤宁宫探视的话都无一句。 裴皇后先是不信圣上如此无情,好一番哭闹发脾气。等平静下来,联系薛慧的话想一想,便疑心圣上怪罪她没能留住龙种,唯恐就此失宠,急宣裴夫人入宫替她拿主意。 圣上虽存了心思要借这回的事扳一扳裴皇后的性子,可还要靠裴皇后挡那处心积虑的桃花煞,又怎会让裴皇后宣扬出去?着人拦了,叫人将坤宁宫盯得铁桶一般。 处置妥当了里头的事,才放出消息,说裴皇后宫寒体弱,没能挂住胎。 圣上立后之初,便有意让薛慧帮着调~教裴皇后,这回又提了出来。薛慧头回没应,这回也没应。 裴皇后年纪再小,也是她的长嫂,历来只有长嫂代母调~教小姑子的,没有出嫁的小姑娘反过来调~教长嫂的。再说裴皇后也不像是识调~教懂好歹的人,她应圣上之急管了这回闲事,还不知叫裴皇后怎样记恨呢。 圣上甫一登基,她便将手里捏着的权柄交了出去,业已功成身退,满载盛誉。再为这么一档子事儿落下一个干预后宫、冒犯皇后的罪名,岂不是自毁长城? 明摆着吃力不讨好,她又何必去惹那一身骚? 出得宫,便依着制式备了礼送进宫里去。常夫人得着信儿告知安老太君,两家比着长公主府的份例略减一减,各自送了一份入宫。 隔得一日,赵夫人便遵照约定,亲自送了赵重华过府。带来满满两车的礼物,不独备了安老太君和沐兰的,连教沐兰读书的两位先生和白嬷嬷的份儿也备下了。 赵重华一见着沐兰便奔过来拉住她的手,“沐兰,我可想你呢,你想我了没有?” 沐兰还不及答话,赵夫人便从后头赶上来,嗔了女儿一眼道:“没规矩,也不知道先给长辈见礼。” 赵重华吐了吐舌头,松开沐兰,规规矩矩地给安老太君见礼。 赵夫人也是敛衽一福,“前来叨扰已是过意不去,怎好劳动太君亲自相迎?” 安老太君微笑还礼,“贵客登门,自当出迎。” “太君,您说这话可外道了。您瞧一瞧,我可拿自个儿当客了?”赵重华往身后指一指,只见后头立着一群丫头婆子,有提着包袱的,有抬着箱子的,有捧着匣子的,浩浩荡荡好似搬家。 安老太君一见就笑了,“倒是我说错话儿了,不是客,是自家人。” “这丫头跟我软磨硬泡了好久,我拿她没辙,只好允了她在府上长住。”赵夫人又笑又无奈地道,“这不,连衣裳妆奁都带来了?” 她昨日便送信来问过安老太君,可否让自家这只野猴儿在国公府住上一阵子。不得着安老太君的回复,哪儿会叫赵重华带了行李过来? 赵重华笑嘻嘻地眨眨眼儿,“太君,沐兰,你们不会赶我吧?” “说的什么话儿?”沐兰接起话茬笑道,“祖母一早就吩咐我给你收拾好住的地方了,留你都来不及呢。” “真个?”赵重华眉开眼笑,抱住她转个圈儿,“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又朝安老太君福一福,“多谢太君,往后我就赖在您府上了。” 安老太君少有开怀的时候,这会儿却叫她逗得大笑,“只管赖,等到了年纪,我便备上一份嫁妆,当成我们解家的女儿送你出门。” 再活泼外向也还是小姑娘家,一听到嫁妆便红了脸儿,“我才不要嫁人呢。” “哪儿有姑娘家不嫁人的?”赵夫人拿手指点点她,“又说这些胡话。” 打趣几句,安老天君便叫沐兰带着赵重华去安置东西,自家引了赵夫人到厅里说话。 安老太君将为赵重华安排住处的事情派给沐兰,沐兰便叫人单独收拾出一个小院,离着郁汀阁不远,名字很有野趣,叫作“跳鱼轩”。 跳鱼轩里并没有鱼,沐兰不知这名字从何而来,只觉很合适赵重华,特别用心地布置了一番。谁知赵重华对那小院毫无兴趣,直嚷着要跟她住在一起。 沐兰无法,又不好叫她住在厢房里,便吩咐瑞喜将书房临时收拾出来给她当了卧房。 赵夫人在国公府用了饭,将赵重华托给安老太君和沐兰,便告辞离去。 赵重华头一日过来,不好立时跟着沐兰上课。连沐兰也歇了一日,陪她四下逛一逛。 国公府没什么人,一重重的院落闲置着,自是没什么好看的。倒是后花园,经得这半年多,收拾得很有模样。虽不及长公主府的园子,可也不乏名花名草。 逛得半日,晚上在郁汀阁开了小宴。借着酒意,燃香供果,祭过皇天后土,拜了把子,自此就是异性姐妹了。 赵重华逼着沐兰叫了两回姐姐,沐兰还没怎样,她自家便觉得别扭了。还改回来,相互称呼名字。夜里梳洗过,抱着枕头来寻沐兰同睡。 两个头挨头脚碰脚地躺着,唧唧喁喁地说着女儿家的私房话儿,过了三更还没睡意。 趁着热乎劲儿,沐兰便同她打听起来,“你听说过罗盘吗?” ——(未完待续。) 第115章 拜托 沐兰来到国公府已一月有余,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过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白日里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忙碌起来倒无暇去想旁的。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躺在床上,内心深处总会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虚妄之感。守贞岛上的一切,渔村的人和事,都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经历过的。 这一阵子她时常做一些不着边际的噩梦,梦里辣椒婆、郝姑姑和张氏的面孔都是模糊的,无论她怎样回想,就是记不起她们长得什么模样儿。每一回从梦中醒来,都感觉自个儿像是迷路的小孩,被茫然和恐慌所笼罩,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属感。 她知道,她一直都无法将国公府当成家。她的家在那浓雾包围的小岛上,在那昏暗狭窄的山洞中,在辣椒婆等人慈爱的眼神和疼惜的笑容里。 她从未忘记离开守贞岛的目的,要将辣椒婆她们接出来,她必要亲自走一趟。可短时间内她只怕很难离开国公府,更别说在回去之前,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头一件,便是找到安全穿越迷雾带的方法。 她也曾向身边的丫头婆子打听过罗盘,可惜她们见识有限,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花会之后,她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赵重华的身上。 赵阁老是两朝重臣,如今更是总理兵部的阁老。这世上若有与罗盘功能相似的东西,他必定知道。 “罗盘?”赵重华认真想了一下,便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是什么?” 沐兰怕嘴上说不清楚,早就画好了图备着。伸手往枕头下面摸了摸,抽出一张图纸,展开来给赵重华看。 她不知道这边的指南针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便将自个儿能想出来的样子都画了出来,勺形的,鱼形的,针形的,还特地翻看了星象卦书,标注上天干地支来划分方位。 赵重华歪着脑袋端详半日,也没能瞧出门道,兴趣缺缺地托着腮儿,“你这是打哪儿淘来的?该不是从哪座道观里拓的吧?” 沐兰见她这副模样儿,便知她没见过了,心下不免有些失望,随口答道:“是我自个儿画的。” “你画的?”赵重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又将那图纸细细看了一回,也还是瞧不出门道。可在她看来,能画出这种玄玄乎乎的东西的都是高人,再看向沐兰,眼神便带上了几分崇拜,“你可真厉害,我一瞧见图啊字的就头晕,更别提写和画了。” 沐兰笑一笑,将那图纸仔细折了递给她,“你能不能拿上这图给赵阁老瞧一瞧,问问他老人家是否见过类似的东西?” 赵重华“吓”地一声,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成不成,我可不敢去寻祖父。 你是不知道,家里的人都宠着我,只有祖父对我又吹胡子又瞪眼的。有一回我动了他书房里的文书,他拿了老长的一根棍子,说要敲断我的腿。 自那以后我就怕了他,莫说跟他面对面地说话儿,光听见他的声儿我腿肚子都要抽筋的。” “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敢情你也有怕的。”沐兰叫她逗得笑起来,“我还真想见一见赵阁老,瞧瞧他老人家有没有你说的那样恐怖。” “祖父真的很可怕,我不诓你。”赵重华捂着胸口作惊恐状。 沐兰笑得一阵,又正起神色道:“重华,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你能不能帮我一回?我郑重地拜托你,不,是求你!” “哎呀,咱俩谁跟谁啊,哪儿用得着一个‘求’字儿?”赵重华赶忙将图纸接了过来,“我帮你带给祖父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这个年纪了,他总不至于打断我的腿吧?” 视死如归地许下了,才想起来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你有什么重要的?” 沐兰不好说出守贞岛的事情,也不想对她撒谎,“现在时机不合适,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赵重华知她有难言之隐,便不多问,将那图纸仔细收好,“我祖父这一阵子很忙,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家了。等他休沐了,我便拿给他看。” 沐兰应了声“好”,略一迟疑,又道:“你拿给赵阁老看的时候,能不能替我遮掩一下,莫说是我画的,也莫说是我叫你问的?” 这里有没有指南针还是个未知数,她可不想拿了先人的成果冒充发明家,博人眼球。树大招风的道理她懂,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这好办。”赵重华也不追问沐兰为何要隐瞒这些,眼睛一转便有了说辞,“我就说我无意之中得了一张图,瞧着玄玄乎乎的很有意思,便拿去问一问祖父是个什么东西,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嘛。” 她如此善解人意,让沐兰感动又惭愧,“谢谢你,重华。” “又来了,咱们可是姐妹,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赵重华嗔她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如果我真个叫祖父打断了腿,你可得养我一辈子。” “好好好,我养。”沐兰点着她的鼻子笑道,“不过我只能养到你不中留,然后给你寻摸一个温柔体贴、英俊潇洒的好男人,养你一辈子。” 赵重华立时红了脸,嘴里叫着“不知羞”,扑上来搔她的痒。 两个说累了也闹累了,双双有了困意,手拉手地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沐兰按时起床晨练。赵重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问了时辰,又沉沉地睡过去。 沐兰晨练回来梳洗完毕,她才醒了,披着头发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抱怨,“你怎不喊我一道?昨儿结拜才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今儿就忘了?” “我倒是想喊你呢,谁叫你睡得跟小猪一样?”沐兰打趣了一句,便催促道,“你赶紧起来梳洗吧,马上就到早课的时辰了。 今儿轮到华先生上课,迟到了可是要打手板的。” 赵重华立时苦了脸儿,“家里有个动辄打断腿的,国公府里又来一个爱打手板的,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一唱三叹的,惹得沐兰和满屋子的丫头都笑起来。 ——(未完待续。) 第116章 旁落 赵重华图新鲜,跟沐兰上一回课,叫华先生打了三回手板,第二日便缩了脖子。 沐兰再三解释说邱先生跟华先生不一样,她直嚷着上课跟坐牢一样,死活不去,连着女红针黹的课程也一并逃掉了。烹饪是叫沐兰哄着学了半日,只尝的时候多,做的时候少。 她自家也知道,赵夫人送她来国公府的主要目的是学习礼仪规矩。轮到白嬷嬷给她们上课的时候,倒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性,一站一坐学得颇为认真。 她只是来蹭课的,学这些不过是为了仪态好看一些,白嬷嬷对她的要求也不似对沐兰那般严格,只求大面儿上过得去。只不好辜负赵夫人备下的厚礼,于是根据她的性子教了她一些取巧的法子。 白嬷嬷教赵重华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沐兰,沐兰便默默地记在心里,说不准哪一日就用上了。 有白嬷嬷的宽容,加之沐兰的鼓励,赵重华正儿八经地学了半个多月的礼仪。赵夫人中间来过一回,瞧着女儿的规矩学得有模有样,不由喜出望外。 说实话,她将赵重华送来国公府,一是遵公公之命,二是顺女儿之意,实没指望她能真个学规矩。她若肯学,何至于等到今日?再没想到,她出嫁之前还有开窍的一日。 因之前也曾寻了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陪她一道学规矩,结果收效甚微。这一回见了成效,便将功劳记在沐兰的头上,回府之后便捡出一套镶蓝宝的头面,遣人送了来。 赵重华许诺了沐兰,要将罗盘的图纸拿给赵阁老瞧一瞧,便日~日打发身边的婆子回府走一趟,打听赵阁老何时休沐。 等了七八日,总算将赵阁老等出了宫,赶忙提了几盒子糕点回府去。那糕点是沐兰做的,她只在旁边打了打下手,回去便说是她亲手做的。借着这个由头往各个长辈那里送上一些,得了一圈夸奖,又捧着一盒往赵阁老的书房而来。 赵阁老休沐也不得闲,伏在案上翻看着各地送来的邸报。孙女儿来送糕点,他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只“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赵重华放下糕点,又拿出沐兰画的图纸递过去,将先前想好的说辞讲了一遍。 赵阁老依旧不抬头,说声“放在那儿吧”,便没了下文。 赵重华大着胆子请他瞧一瞧,他便不耐烦了,瞪着眼睛喝道:“这也是你来的地方?出去!” 赵重华没说瞎话,果真叫他这一瞪唬得腿肚子抽筋,不敢搅缠,忙放下图纸退出书房。想着他得空了必定会看,挑他心情好的时候再问他见没见过也就是了。觉得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在赵夫人房里用过午饭,下晌还回国公府去。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上午才送去的图纸,晚上就落到了旁人手里。 这是九华巷尽头一间民宅,从外头看不过一座不甚起眼的小院,总共两进。前头院子里盘着篱笆,搭了架子,种的瓜菜已经长起来了,碧油油的叶子之间缀着或黄或白或紫的花儿,开得热热闹闹的。 后头是住人的地方,怕瓜菜引来蚊虫,只挨着窗户根儿种了一行香草。靠近院门的地方有一株老树,枝桠一半在墙里,一半在墙外。树下安了石桌石凳,最粗的那根横枝上还拴着一架秋千。 这院子里住着一对夫妻,丈夫是个三十来岁的跛脚男人,妻子比他年轻几岁,是个极其娴静的人,自打搬过来就不曾出过门。想来是身子不好,院子里时常飘出药味儿,偶尔还会请了大夫登门问诊。 丈夫编得一手好竹器,同城里一家竹器铺子订了契的,每隔半个月,铺子里的人便来一趟。取走成品,再放下一些材料。 工钱应当比较丰厚,足够夫妻两个过日子的,还有余钱雇下一个大脚丫头,帮着做饭熬药,买买菜跑跑腿儿。 这里傍晚,竹器铺子照例派人来取竹器。等那装满竹器的马车离去,妻子常年卧病的房里便多了一个人。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帽子盖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棱角尚不分明的下巴。 丈夫一改平日里敦厚老实的模样儿,妻子也不再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两个俱是神色端肃,眼露精光,双双跪倒在地,口称主公,大礼叩见。 那人伸手将他们扶起来,语气温和道一句“你们辛苦了”,不等二人开口,又道:“我能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多,咱们改日再叙,送我过去吧。” 两人齐声应是,丈夫自去守门,妻子则快步地走到床边,在床头摸索一番,按下一处机关。床板缓缓抬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四方洞口。 那人也不多言,朝妻子点了一点,便一脚跨进去,双脚牢牢地踩在洞口下面的方台上。妻子又按下一重机关,那方台便慢慢地降了下去。 早有人在底下候着了,方台一落地,便笑着迎上来,“公子,真是好久不见了。” 那人一推帽子,露出脸儿来,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你整日在暗中盯着我,当我不知道吗?我好久不见你了倒是真的。” “公子圣明。”迎候的人笑一声,做一个“请”的手势,“该来的都来了,就等公子大驾光临了。” “好,走吧。”那人把头点一点,随他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隧道往前走去。 走了约莫两刻钟的工夫,到了隧道尽头,乘上另一座方台升至地面,进入一间暗室。从暗室出来,便站在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之中。 “公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欢呼着扑过来。 那人伸手摸摸少年的头顶,语带欣慰地道:“小八又长高了。” “他现在一顿能吃八个馒头,自然长得快。”迎候的人接过话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都快养不起他了。” 小八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大名鼎鼎、家财万贯的候七爷,百万大军都养得,倒养不起我了?” 候七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一面轻摇一面笑道:“你可比百万大军难养多了,公子,您说是不是?” 他口中的公子,不是圣三又是哪个?闻言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们小八一人抵得过百万大军。” 小八得了夸奖,朝候七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另外两人在旁边立了半日,这会儿才得空上前见礼。其中一个便是单九,另一个则自称姜六。 ——(未完待续。) 第117章 天地阴阳盘 这敞厅位于一座八角楼的一层,八角楼则建在四面环水的湖心岛上。楼外竹拥树荫,从湖边的任何位置都无法窥探到楼中情景,从楼中的窗口望去,湖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却能够尽收眼底。 候七当初盘下这宅子,看中的正是这一泊水中有岛的湖。八角楼外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的安排都经过精通奇门遁甲的高人指点,除此之外的精舍美园,都不过是附庸,是为掩护这座小楼而存在的烟幕。 一巷之隔便是与之暗通款曲的二进小院,可谁又能将那不起眼的民宅与这金堆银砌的华宅联系到一处呢? “公子还不曾用饭吧?我着人简单地备了些饭菜,咱们边用边说事吧。”候七说着拍一拍手,便有人手脚麻利地设上桌案,又端来饭菜。 说是简单,却盘碗杯盏,荤肴素羹,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圣三于上首坐了,候七和小八相陪。单九和姜六则立在左右两侧,细细禀报着自个儿分内的事。 “……赵廷晟几次上疏薛辽,提出扩充军备,都叫薛辽以‘国库空虚’、‘民生需要时日予以休养’等由头驳回了。加之几场大雨,对数个州府的耕种造成严重影响,薛辽和一干朝臣都忙于赈灾补种一事,数月之内怕是难有闲暇顾及军事。” 姜六一气儿汇报完了,又取出厚厚的一沓纸,“这是赵廷晟书房内的文书,有从宫里带回去的,也有下边送上去的邸报,属下只捡比较重要的誊了。” 圣三把头点一点,“好,交给候七吧。” 姜六应了声“是”,将那一沓文书递给候七。 候七伸手接了,掂一掂分量,“又够我忙上几个日夜了。” “连五不在,眼下也只能辛苦你了。”圣三语带歉意地道。 候七笑得一声,“公子何出此言?能者多劳嘛,谁叫我比他们都能干呢?” 小八闻言嗤笑一声,险些将刚塞进嘴里的饭菜喷出来。 候七并不理会他,正了神色道:“不出三日,我便能理出头绪,到时形成文书呈给公子过目……” “不必了。”圣三摆了摆手,“我最近很难像之前那样动辄闭门养病,莫四跟随左右,也难有脱身的时候。我的住处并不安全,文书就免了吧。 我既将这一宗事交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的能力,你来处置吧。我的令符在你手里,该调派人手调派人手,该动用款项动用款项,无需向我请示。” 这便是将尚方宝剑交给候七的意思。 候七不由动容,赶忙站起来,朝圣三单膝跪下,“属下定不负公子厚望。” “我知道你不会。”圣三温声地道,隔着桌子虚扶一把,等他起身,重新落了座,又看向姜六,“可还有旁的事?” 姜六略一迟疑,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公子,您瞧瞧这个。” 圣三知他并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便有些好奇能叫他单独拿出来一亮的是什么东西。放下筷子,接过来细看,只见那纸上画着数个圆盘模样儿的东西。当中有画着勺子的,有画着鱼的,还有画着针的,有的只标注了南北,有的则详细地标注着天干地支。 姜六见主子不解地皱了一下眉头,赶忙解释道:“这是赵廷晟的孙女拿给赵廷晟过目的东西,说是无意之间得来的。 属下也不知这是什么,不过属下听说赵廷晟的孙女最近一直住在解国公府,同解家的后人一同研习女红礼仪,便猜测这东西可能是从国公府得来的……” 圣三听到“解国公府”和“解家后人”,眉目一动。听姜六顿住,便开口催促道:“说下去。” “是。”姜六见他感兴趣,再不疑心自个儿做了无用之功,忙将余下的话一气儿说完,“解国公乃一代名将,他府上的东西说不得就与领兵作战有关,值得我们借鉴。是以属下便趁赵廷晟不备,将这图纸顺了来。” 到底有无用处,他就说不准了。 圣三将那图纸擎起,对着灯光凝神细看,立即发现了其中的关窍。这几个图其实代表的是同一种东西,无论勺柄、鱼嘴还是涂黑的针尖,都指向南方。 隐隐觉得这东西有些玄妙,真要说却说不上来。 “你可识得这东西?”他问的是单九。 单九探头看了看,闷声地道:“应是解姑娘所说的罗盘。” “罗盘?”圣三扬眉,“那是什么?” 单九木着脸仔细回想了半日,方才答道:“说是用磁石做的,一头总是指向南方或者北方,能用在战车或者船上指引方向,道士有时候会拿来捉鬼,风水师也会拿来看风水。 在三水镇的时候,解姑娘曾向那个小布庄的掌柜打听过。好像还有许多别的名字,属下记不全了,只记得一个指南针。” “我记起来了。”候七一拍巴掌,接起话茬,“大晋开国之前,确有修道之人和风水先生持有持有一种带有指针的器物捉鬼看风水。分内外两盘,外盘为方,内盘为圆,对应天圆地方之理。 捉鬼的称之为天地盘,看风水的则称之为阴阳盘。这天地盘、阴阳盘跟解姑娘所说的罗盘莫不是同一种东西?” 圣三不答这话,有些急切地追问道:“关于这罗盘,你还知道些什么?” 候七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常年奔走各地,自然见多识广。叫他一问,便侃侃而谈,“甭管捉鬼的还是看风水的,他们所持之盘俱是上师传授,有盘方是嫡传,无盘便是瓢学。 后来因着修建女贞庙,僧道遭到驱散甚至屠杀,连非僧道出身的风水先生都未能幸免,他们所用器物也随着僧道的没落而消失。 虽说近些年僧道又渐渐兴盛起来,不过凭借衣钵传承一代一代走到今日的只怕寥寥无几。与之相关的书籍在当时叫焚烧殆尽,隔着几百年,这东西也鲜少有人知道了。 我还是无意之中听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说起来,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对了,我记得那老者的祖上就是做风水先生的。” “如此说来,这东西并非凭空臆想出来的?”圣三越听眼睛越亮,“若能重制,装在战船或者战车上,岂不如虎添翼?” 说着又看向单九,“你在解国公府可见过类似的图纸?” ——(未完待续。) 第118章 炮制 单九摇头,“不曾见过。” 沐兰认祖归宗之后,他曾提出终止暗中保护的任务,可圣三没有同意,吩咐他继续盯着沐兰和国公府的动静。国公府毕竟不是渔村,日夜都有府兵守卫,还有一个身手相当不错的陆辛坐镇,想要随意进出很难。 再者,他只是性子木讷一些,脑子并不笨。他瞧得出来,圣三对沐兰有着一份特殊的私人感情。他不知道这份感情到底是哪一方面的,既是主子看重的人,他便要敬着几分。 非礼勿视,能窥探的东西自然就少了。 “要见过才怪了。”候七笑着接起话茬,“当年解国公蒙冤惨死,解家所有东西都叫抄没充公了。如今解家只剩两位女流之辈,新帝再抬举国公府,也不会将与领兵作战有关的东西赐还。” “安老太君曾与解国公并肩征战,深得解国公敬重,会不会是从她那里流出来的?”姜六插嘴问了一句。 候七明白姜六什么意思,将手里的扇子摇一摇,“要说安老太君知道一些解家独创的兵书战策,那是毋庸置疑的。然依我之见,她还不至于现在就将所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解姑娘。 是我们暗中推波助澜,促成她们祖孙相认的。虽有容貌与红痕为证,可这位解家后人终究不是靠自个儿的力量寻着的,安老太君心里多多少少都会存有怀疑。 哪怕只有一丝怀疑,她都不可能百分之百信任解姑娘。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便不可能将解家的不传之秘拿出来。 再看这份图纸,精髓是画出来了,可要作为解家的行军法宝,也未免太简陋了些。” 姜六略一沉吟,“会不会是赵廷晟的孙女临摹的时候没有仔细?我一直潜伏在赵府,对这位赵姑娘倒是有些了解,是个粗枝大叶、没什么耐性的主儿。” “那位赵姑娘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性子直爽一些,喜动不喜静,可绝非粗心大意之人。赵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便是纵容一些,该教的也绝计不会短少。又非不通文墨之人,若有心临摹,还不至于临摹得七全八不全。” 候七拿手点着那图纸上的字,“而且,我认得这字迹,正是解姑娘的字迹无疑。我在三水镇见过解姑娘同韩掌柜立下的文书,对她的字迹印象深刻。 横平竖直,书写随意,全无方圆藏露、逆顺向背的韵味,轻重肥瘦、浓淡湿涩的情趣,抑扬顿挫、聚散疏密的笔调,一看就不是执笔铺纸、描红临写练出来的。 这也难怪,守贞岛与世隔绝,缺衣少食,又哪来的纸笔和字帖?只怕解姑娘这笔字,是拿了木棍石子等物在沙土上练出来的。” 顿得一顿,又道,“这份图纸应是赵姑娘从解姑娘那里得来的,而解姑娘手上的图纸,绝不会是从安老太君那里流出来的。 单九方才不是说了吗?解姑娘在三水镇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打听罗盘的事了。那个时候,她可还没同安老太君碰面呢。而她的生母杨氏,才嫁入解家数月就叫流放了,没有机会,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触解家领兵作战的秘密。 我猜测,解姑娘应是从某个漂流到守贞岛上的人那里得知了罗盘的存在和功用,便突发奇想,打算装在船上,用以指引方向,以便穿越迷雾带,重回守贞岛。 她将图纸交给赵姑娘,授意赵姑娘转交给赵廷晟,想必也是为了寻找此物。” 候七能想到的,圣三如何想不到? 只是解家军太过神勇,凡是吃过解家军败仗的,俱怀疑解家军暗中动用了不为人知的神兵利器。这几百年来,以魏国为首的列国不知派出过多少探子,想要探明这神兵利器到底是什么,都无功而返。 他乍然瞧着这份图纸,又听说可以装在战车上,难免第一时间想到解家军使用过的神兵利器上头去。 听了候七一番分析,也知这罗盘不太可能出自解家军。可他非但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更加兴奋。 甭管是不是解家军用过的神兵利器,其功用都摆在那里。若能依法炮制出来,用于领兵作战,必定事半功倍,所向披靡。 想着立时看向候七,“你方才说的那位,祖上做风水先生的老者,如今可还活着?” 候七闻弦歌而知雅意,“我见到那位老者是数年之前的事,当时他的身子骨还十分硬朗,而且健谈得很,言语之间对他那位做风水先生的祖宗十分钦佩。 即便他已不在人世,他的子孙耳濡日久,想必也能对他说过的话倒背如流。我还记得他住在何处,稍后便派个可靠的人前往老者的住处走一趟,将罗盘之事打听清楚,若能寻到制法自是最好。” 候七办事,圣三素来放心,便不过多叮嘱,转而吩咐姜六和单九道:“你们继续盯紧了赵府和国公府,绝不能让类似的图纸落入赵廷晟和大晋皇帝手中。” “属下明白。”姜六和单九齐声答道。 候七倒是有些顾虑,“解姑娘一心想回守贞岛,眼下罗盘是她安全穿越迷雾带的唯一希望,找不到她怕是不会罢休的,严防死守也不是办法啊。” 圣三微微一笑,“若有旁的法子能够回到守贞岛,她又何必非要去寻罗盘?” “公子圣明。”候七一点就透,“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 小八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出声,“什么合适的时机?” “同你没关系,吃你的吧。”候七将面前那盘子炖全鸡推过去。 小八不屑地“嘁”了一声,嘟囔一句“谁稀罕”,继续埋头苦吃。 圣三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一句,“你安排得周全一些,莫唐突了她。” “这我省得。”候七应下,又笑吟吟地征询他的意见,“到时我能否借用公子的名号?” 圣三并不问他借用名号的因由,把头一点,“随你,只她聪明得紧,你需得谨慎一些,叫她瞧出破绽便不美了。” “是。”候七满口答了,想起不日就能同沐兰面对面地打交道,不由得眉开眼笑。 ——(未完待续。) 第119章 属意 临近端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节。备牲醴,扎风筝,架秋千,泡雄黄酒,街边早早便有了卖粽子和咸蛋的,空气之中从早到晚飘荡着粽叶的芬芳。 赶巧了,端午的前一日正是赵重华曾祖母的八十寿诞。 前一阵子有不少州府遭受雨灾,圣上和赵阁老等重臣忙得人仰马翻,总算从各地调拨来一百万两赈灾款项。大部分受灾的土地已赶在入夏之前补种完毕,余下的,也经由官府出面协调和劝说,更改了根深蒂固的种植习惯,从旁的州府引进果树、药草等物进行栽种。 这突如其来的灾情,基本上算是解决了。 眼下情况刚有好转,赵老太君的八十寿诞,赵阁老本不想大肆操办。不料圣上竟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起此事,并直言大寿当日欲亲往赵府恭贺。 连圣上都要大驾光临,文武百官岂能不前往捧场?到时必定宾客盈门,不想大肆操办也要大肆操办了。 赵府上下自半个月前就紧张而忙碌地筹备起来,赵重华也叫赵夫人拎回府里帮忙。直到大寿前一天才偷得半日清闲,借着给沐兰送豆娘的由头跑来国公府。 一见着沐兰的面儿就开始诉苦,“……我娘最会指使人,一会儿叫我干这,一会儿又叫我干那,这些日子生生把我给累瘦了。” 沐兰忍不住笑,“我怎没瞧出你瘦了,这不还是白白胖胖的吗?” “哪里白白胖胖了?”赵重华撸起袖子,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胳膊,递到她眼前,“你瞧,你瞧,我这胳膊都细一圈了。” “是是是,你受委屈了还不行?”沐兰替她把袖子拉上,扭头吩咐瑞喜,“把咱们刚做的五毒饼拿来,给赵大小姐好生补一补。” 赵重华憋不住笑了,“你也太抠门儿了,就拿五毒饼打发我啊?” 沐兰眨眨眼,“要不我给你杀头猪?” “去你的。”赵重华作势推了她一把,“我看你是拿我当猪呢。” 说笑几句,又正起神色打听,“对了,你不是在给我曾祖母绣抹额当寿礼吗?可绣好了?” 这下轮到沐兰诉苦了,“别提了,瑞喜她们绣得好好的,我一接过来就走了样儿。绣了好些天,布料倒是糟蹋了不老少,连一个像样的福纹都没绣出来。 我算是瞧出来了,我天生就不是拿针线的材料!” 赵重华笑得倒在榻上,抱着肚子直嚷疼。半晌才止住了,拿帕子擦着笑出的眼泪,“等我回去把这话儿学给我娘听,看她还总说天底下再找不出比我更笨的人了?” 沐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安老太君经了红玉的口告诉她,女红不精也没关系,国公府还不至于连个针线房都养不起。可她认为女红乃女子必备的生存技能之一,学总比不学要好。即使不能像瑞喜她们那样,随手绣出个物件儿来就像工艺品似的,至少也要达到衣裳破了能补得体体面面的程度吧? 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努力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儿,现在她知道了,有些事情还真不是努力就能行的。 两辈子加起来,她头一回觉得自个儿这样笨法儿。 赵重华见她半晌不说话,拿胳膊肘碰她一下,“我说你比我笨,你生气了?” “没有。”沐兰回神,冲她一笑,“我就是犯愁呢。” “哎呀,这有什么可犯愁的?”赵重华会错了意,只当她是为着寿礼的事儿,给她出主意道,“就叫瑞喜她们帮你绣嘛,你扎上两针意思意思就罢了。 送礼的人多着呢,我曾祖母年纪大了眼神儿又不济,你当她还会一件一件仔细瞧不成?” 沐兰拿手点点她,“好哇,原来你就是这样糊弄你们家老寿星的,瞧我明儿个见到赵老太君,揭不揭你的底?” “你当我傻呢?”赵重华将手里的帕子丢过来,顺便白她一眼,“我曾祖母知道我针线不好,我送绣活儿给她,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不是我自个儿动手做的吗?” 听她这样一说,沐兰倒有些好奇了,“那你打算送什么当寿礼呢?” “一个玉葫芦,请了有名的玉石工匠雕的,上头有寿星图。”赵重华表情有些得意,“这本是我二哥的主意,叫我抢了来,他另外烧了一套寿纹的茶器。” 提到她二哥,又想起一件事来,趴到沐兰耳边小声地道,“我无意间听见我娘和我爹说话儿,好像成宣大长公主透出口风来,想将湘河郡主嫁给我二哥呢。” 沐兰闻言吃了一惊,“你爹和你娘愿意?” 赵重华的二哥她没见过,不过听赵重华提起过几回,据说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又孝顺又疼爱妹妹,想来是个不错的少年。若非如此,成宣长公主只怕还瞧不上他,两家的门第也般配。 问题是,湘河郡主心仪的是杜舜文。 这事儿赵夫人不知道,赵重华可是知道的。以她的性子,听说成宣长公主有意将湘河郡主许给最疼爱她的二哥,定会忍不住说出来。 是以问完那句,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把那事儿告诉他们了?” “我私下里告诉我娘了。”赵重华怏怏不快地皱着鼻子,“我娘叫我以后不准再提那件事,尤其不能对我二哥讲,否则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沐兰心下了然,赵夫人想来也是中意这门亲事的,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不管谁来看,湘河郡主和杜舜文之间都无半分可能。 成宣长公主教养出来的女儿,即便对某个外男生出一星半点的绮思,也不至于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而且在赵夫人眼里,自家儿子要比那窝窝囊囊的魏国质子好百倍,不怕他拢不住湘河郡主的心。 赵家跟公主府结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小姑娘家一时糊涂就放弃一桩大好的姻缘。 别人家的事,她不想过多评论,便笑道:“恭喜你啊,马上就有二嫂了。” 赵重华一脸的不屑,“我才不稀罕呢。” 说得这一句,眼睛忽地一亮,一把挽住沐兰的胳膊,“要不你给我当二嫂吧?” ——(未完待续。) 第120章 寿礼 沐兰没想到赵重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怔了一瞬,便肃了脸色道:“这种玩笑往后不要再开,传了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没开玩笑,跟你说真的呢。”赵重华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得愈发起劲了,“不是我自夸,放眼京城,再找不出比我二哥更出众的少年郎了。我喜欢你,我娘也喜欢你,你嫁到我们家不怕受婆婆小姑的气。 还有啊,我们家的家规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从我曾祖父到我祖父、我爹还有我大哥,没一个纳妾娶小的。你嫁到我们家,不怕我二哥对你三心二意。 哎呀,我怎早没想到呢?你跟我二哥简直是天造……” “重华。”沐兰蹙眉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头。 赵重华气息一顿,眨着眼睛瞄着她的脸色,“沐兰,你生气啦?” 沐兰将她凑到跟前的脸拨开,“你也知道这是该生气事情?你好歹是名门望族出身的千金小姐,竟然做起保媒拉纤的活儿了。你自家不要脸面,做什么要赔上我清清白白的名声?” “好沐兰,你莫生气。”赵重华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地晃了晃,“我就是觉得你好,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沐兰把眼儿一瞪,“你还说?” “不说了,我不说了。”赵重华忙止住话头,觑着沐兰的脸色缓和下来,又嬉皮笑脸地道,“我也知道我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了。再说我们两个不是好姐妹嘛,有什么话儿不能讲的?” 沐兰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嗔道:“正因为是好姐妹,我才不跟你计较的。若换成旁人,早就翻脸了。你倒是心直口快了,传出去岂不叫人以为是我恨嫁不守闺礼?”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传出去。”赵重华举起手来,一副要赌咒发誓的模样儿。 沐兰将她的手按下来,正了神色叮嘱道:“这样的话儿以后千万莫讲了,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做妹妹的跟着瞎掺和什么? 再者说,你二哥可是成宣长公主相中的女婿人选,你满京城数一数,有哪个敢跟她争的?你一句不经意的玩笑,都有可能给旁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你明白吗?” 赵重华吐了吐舌头,“我知道了,以后再不说了。” 沐兰自觉已经将话儿说透了,便不在这事儿上纠缠。同赵重华说得一阵子闲话,约好明日寿宴上见,送了她出门。从赵重华送来的豆娘里捡出两支专门送她的,剩下的交给瑞喜,拿去分给大小丫头们。 瑞喜捧着匣子,有些为难地道:“姑娘,咱们院子里那许多人呢,这些哪儿够分的?分到了自然高兴,分不到难免要生出许多该有不该有的想头,倒不如不分。” “不分留着做什么?这东西不过几日新鲜,过完端午也就取下来了,我还能将整匣子簪在头上不成?”沐兰笑道,“又不是多贵重的玩意儿,明儿贺寿回来,路上再买一些就是了。 过节嘛,叫大家都戴个意思。” “还是姑娘疼我们。”瑞喜笑嘻嘻地福身,“那奴婢先替大家伙儿谢过姑娘了!” 她前脚捧着匣子出去了,红玉后脚就来了。进门见过礼,便说明来意,“太君吩咐我过来问一声,给赵老太君的寿礼姑娘可备得了?” “倒是准备好了,只我心里没底。红姑,你来得正好,帮我瞧一瞧当作寿礼合不合适。”沐兰一面说一面捧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锦盒,打开来,从里头取出一样东西,撑在手上给红玉看。 红玉见是一张怪模怪样的圆网子,有些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姑娘要拿了这东西去贺寿?” “对啊。”沐兰举着网子给她解说,“这是发网,束发用的。我听重华说,她曾祖母头发稀少,又不喜欢戴假髻,说是戴上头痒得厉害。天冷的时候还能拿帽子遮一遮,天一热就没辙了,连院门都不愿意出,也不爱见人。 这网子是拿黑白两色丝线编的,网眼又细又密,既能遮住头皮,也不妨碍透气。两头都有抽绳,像这样套在头上,把头发集中在头顶绾成发髻,不怕头发散落。 两边还有几个大的网眼,用来插戴首饰的。有网子固定,也不怕簪子什么的掉下来……” “对赵老太君来说,倒是十分合用,只不过……”红玉盯着那网子眉头微皱,“当作寿礼是不是太简薄一些?” 虽说小辈送礼送的就是个心意,可也不能太寒酸了。明儿前去贺寿的人必定少不了,到时候是要当众晒礼的,这种东西拿出来岂不叫人笑话? 沐兰也正是因为这个心里没底,“我是觉着,老人家戴的东西应以舒适为主,怕穿珠嵌玉硌得慌……” “姑娘想得没错,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八十大寿送这个只怕不合适。”红玉摇了摇头,又道,“我听说姑娘绣了抹额,拿那个当寿礼不是挺好的吗?” “哪儿是我绣的?都是瑞喜她们绣的。”沐兰苦笑道,“拿了旁人绣的东西当寿礼,没诚意不说,女红好的名声传出去,想收可就收不回来了。往后需要送礼的场合多着呢,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让瑞喜她们帮我吧? 我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再学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学出来。假的它真不了,迟早要穿帮的,到时候要如何收场呢?” 红玉倒是很赞同这话,“姑娘顾虑得是,解家的女儿女红不精也不打紧,没有必要打肿了脸充胖子。” 说着将沐兰手里的发网接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晌,便建议道,“不若将那抹额缝在这网子上,赵老太君若是问起来,您就照实说是下人绣的。 抹额不是姑娘绣的,网子姑娘却是姑娘亲手编的。您花了工夫用了心思,相信赵老太君也不会挑您这个礼儿。” 沐兰一听这话就笑了,“不愧是红姑,想得就是周到。” “咱们做下人的,可不得时时事事替主子着想吗?事不宜迟,姑娘还是早些动手吧。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打扰姑娘了。”红玉告辞一声,径自离去。 沐兰拿着网子和抹额比划半日,想好要怎样改,便喊了瑞喜来帮忙,不过半个时辰就做得了。 寿礼备好,只等明日随安老太君一道去参加寿宴了。 ——(未完待续。) 第121章 相看 辰时刚过,贺寿的人便陆续登门了。到了巳时,赵府门前的车轿已经排起了长龙。因着圣上要来,特地开了正堂,进门第一眼便能瞧见堂中挂着的那个硕大的“寿”字。阖府上下披红挂彩,喜气洋洋。 赵老太君今日也打扮得十分精神,身着五蝠捧寿花鸟纹的紫金缎裳,佩了假髻,头上插戴了一整套福寿头儿的金玉首饰。原就身体康健,加之人逢喜事,红光满面,双目明亮,瞧着全然不似八十岁的人。 沐兰同安老太君来到的时候,堂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围着赵老太君说些吉祥恭贺的话儿,满屋子欢声笑语。 两下厮见了,奉上一套祝词,安老太君便送上一座麻姑献寿的玉屏,沐兰也赶紧将自个儿准备的寿礼捧出来。 一个婆子上前接过盒子,打开来呈到赵老太君跟前。赵老太君眼神儿不济,只瞧见一副抹额,习惯性地称赞几句,便将沐兰叫到跟前,执了她的手细细打量。 “早先听说解家姑娘容貌与解国公肖似,我还担心来着,心想一个小姑娘家别是生得五大三粗吧?今日一见,我算是放心了。瞧瞧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儿,可不比你祖母年轻的时候还俊吗?” 别人背地里议论的话,从这老寿星嘴里说出来,那点子冒犯全成了风趣。最后一句,更是将解家的祖孙两个一道夸了。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有几个同安老太君熟识的不免要凑趣两句。 安老太君跟着笑道:“年轻的时候生得什么模样儿,连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就冲老太君这记性,咱们且得备着寿礼呢。” 赵老太君作势“哼”了一声,拍着沐兰的手道:“瞧瞧,瞧瞧,我这八十大寿还没过完呢,你祖母就心疼起往后的寿礼来了。” 沐兰听赵重华说过,她这曾祖母最爱开玩笑,现在看来,还真是不假。她自忖不是幽默的人,不过在岛上待了那许多年,对哄长辈高兴还是有些心得的,便笑着接起话茬,“老太君,我祖母哪儿是心疼寿礼,是心疼您呢。 八十大寿就如此盛况,等到九十大寿、百岁大寿,不知道有多少人慕您的福名而来,到时您光收礼就要收到手抽筋了。” 赵老太君闻言哈哈大笑,“听听,听听,这张小嘴儿多会说啊。哎哟哟,还百岁大寿呢,你当我属龟的,还能活个千八百年呢?”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知机懂趣儿的,左一句“老太君福如东海”,右一句“老太君寿比南山”,把个老寿星逗得开怀不已。趁着高兴劲儿,送了沐兰一只金钏儿当见面礼。 说笑一阵,外头传报,说是成宣长公主和湘河郡主到了,众人忙起身相迎。 薛慧看中了赵重华的二哥,心里已经拿赵家当姻亲来看了,是以送上的贺礼格外贵重。珍珠攒的寿屏,俱是拇指肚般大小的南珠,颗颗圆润光滑,是先帝在她三十岁生辰的时候赏下的。 赵老太君受宠若惊,谢过薛慧,又跪地拜了先帝。 阎静萝送上一对儿亲手做的寿枕,得了赵老太君好一顿夸奖。她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发式衣着,一颦一笑,处处彰显淑静娴雅的一面。 沐兰猜测,这应是按着成宣长公主的意思打扮的。两家的大人已经通过气儿了,之所以还没定下,不过是因着阎静萝和赵重华的二哥彼此还没相看过。今日的寿宴,不正是绝好的相看机会吗? 看阎静萝面对赵家人时丝毫没有扭捏羞涩的模样儿,想必还不知道这件事。而成宣长公主只怕也还不知道女儿心里藏了人,对这门亲事胸有成竹,这一点,从她送给赵老太君的贺礼就能觉出几分。 问题往往出在最后一哆嗦上,但愿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正感叹着呢,就见阎静萝同赵重华一道朝这边走了来,忙收敛心神,同她二人打招呼。 “离开席还早呢,咱们去逛园子吧。”赵重华兴兴头头地道,“我们家荷塘里的荷花早早地开了,我带你们瞧瞧去。” 阎静萝掩嘴一笑,“你不是要帮赵夫人招待客人的吗?” “家里那许多人,哪儿就用得上我了?”赵重华一手挽住一个,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在这里干坐着有什么意思?等待吃席的时候咱们再回来。” 沐兰和阎静萝拗不过她,各自同家中长辈打过招呼,便随她一道离开。 出得花厅,弯弯绕绕地走了一阵子,沐兰便觉出不对了。趁阎静萝专心致志地欣赏着一株凤尾兰,将赵重华拉到一边,“说,你到底搞什么鬼?” “我搞什么鬼了?”赵重华无辜地眨着眼睛。 沐兰在她脑门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你少跟我装糊涂,你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带着我们故意七绕八绕的,绝非看荷花那样简单。 老实交代,你把我们领出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重华见瞒不住了,忙竖起手指,“嘘,你小声儿着些,莫叫湘河郡主听见了。” “说吧,到底怎一回事?”沐兰压低了声音追问道。 “就你精明。”赵重华嘀咕了一句,对她勾了勾手指,等她附耳过来,便一五一十地对她讲了。 正如沐兰猜测的那样,成宣长公主和赵夫人私下里约好了,今日寿宴找个机会叫阎静萝同赵重华的二哥相看一回。毕竟关系到男女大防,这种事情不好做得太刻意,赵夫人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赵重华,吩咐她将阎静萝带到花园来,装作同她二哥不期而遇的样子,让他们见上一面。 “那你拉上我做什么?”沐兰有些生气,转身要走。 赵重华赶忙拉住她,“你不能走,我娘再三叮嘱,不能叫湘河郡主觉出来,你一走不就露馅了吗?” “露馅也与我无关。”沐兰将她的手拿开,一字一顿地道,“这种事情原就不是我该掺和的,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我走了。” 不等赵重华再说话儿,便扬声道,“湘河郡主,重华,你们先逛着,我去更衣。” ——(未完待续。) 第122章 偶遇 等阎静萝应声转过来头来,沐兰已经走出一段路了。见她背影匆匆,颇感诧异,“沐兰怎走得这样急?” “怕是茶水喝多了吧?”赵重华暗示沐兰尿急,唯恐叫阎静萝瞧出什么来,忙上前去挽住她的胳膊,“咱们先逛吧,那边有个游廊,蔷薇花开得正好。” 阎静萝不疑有他,点头应了。 赵重华暗自松了一口气,往沐兰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心下到底有些惋惜。 说实话,她并不讨厌阎静萝,可总觉得寻一个心里装着旁人的女子当二嫂,是对她二哥的亵渎。沐兰昨日跟她说的那番话,她是听进去了的,正因为听进去了,愈发觉得沐兰思虑周全,高瞻远瞩,这样的好姑娘正该配她二哥那样的好男儿。 赵夫人交代她领了阎静萝相看她二哥,她心里不乐意,却不敢违抗母命。想着万一她二哥和阎静萝彼此瞧不对眼,沐兰顾虑的事情也就不存在了,便动了叫沐兰和她二哥也顺道相看一下的念头,这才借口逛园子将沐兰拉了来。 哪儿曾料到,竟叫沐兰给看穿了。 她知道沐兰不是小气的人,倒不十分担心沐兰生气的事,待会儿道个歉,将这事儿圆过去也就是了。眼下最要紧是完成赵夫人交托给她的事情,成了,她无话好说,不成,那她二哥和沐兰就还有机会。 沐兰上回去参加花会,领了瑞喜和宝福两个,这回便换了丹禄和鹤寿跟着。大宅里的丫头少有出门的机会,叫她们轮流出来放放风,也趁机考量一下她们的行事应变能力。 她身边日~日围着一群丫头婆子,先来的压着后来的,后来的里头也分爱拔尖的和不爱拔尖的,便是有什么优点也叫掩盖了,单拎出来才能瞧得分明。 因着沐兰没点到自个儿,瑞喜起初还有些惴惴的,疑心她在花会上的行事惹了主子不快。听说宝福也没点到,才安了心。又担心丹禄和鹤寿两个没有经验,到时出了什么差错,带累姑娘失了脸面,出门之前将她们叫过去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遍。 丹禄和鹤寿牢牢记着她的嘱咐,今日出得门来多一句话不敢说,多一步路不敢走。直到这会儿瞧着前后左右都无人,两个才放松了些。 鹤寿不爱说话,倒显不出来。丹禄却是个活泼的,伸手摘了一朵粉紫色的戎葵,捧着递到沐兰眼前,“姑娘,您瞧瞧这花儿开得多水灵。” 虽不知沐兰方才跟赵重华嘴贴耳地说了些什么,可她瞧得出来沐兰心绪不佳。身为下人不好随便打探,就只能寻着由头逗主子开心了。 沐兰往她手上瞟一眼,随口附和道:“是挺好看的。” “要不,奴婢帮您簪头上?”丹禄歪头瞄着她的脸色。 瞧见她眼巴巴的样子,沐兰才回了神,嘴角一翘,露出点儿笑意来,指着珠翠萦绕的脑袋道:“你瞧瞧我头上可有簪花的地方?还是你和鹤寿两个簪吧。” 丹禄见她笑了,跟着弯了眉眼,“姑娘不簪,我们也不簪。” 到底舍不得扔,比量一番,别在了衣襟上。 往前走了几步,又探头问道:“姑娘,咱们往哪儿去?” 沐兰略想了一下,“随便走走吧,等差不多要开席了再回去。” 她着实不爱跟那些个千金贵妇们应酬,一个个面上笑团团的,说一句话不知要在肚肠里绕上几道弯。加上那一堆起迎坐受的规矩,真心累得慌,不若独处自在。 临近端午,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赵府的花园不似国公府的花园那般年头久远,少有高大的古树,着意修剪出来的竹丛花枝不遮阳,总有晒着的时候。 丹禄张开帕子替沐兰挡着,嘴里嘀咕道:“合该带了伞过来。” 鹤寿瞧见附近的圃子里长着几株向日葵,叶子生得很是肥大,不声不响地折了一片来。 沐兰本就身量颀长,又穿了高底的鞋子,还梳着高髻,比丹禄和鹤寿两个高出足有一头。鹤寿踮高了脚,才将那叶子举过她的头顶。 “还是我自个儿来吧。”沐兰并不怕晒,只不愿辜负了她一番心意,伸手接过来,当伞一样撑着。 丹禄瞧着有趣儿,笑嘻嘻地道:“奴婢也折一片去。” 这话才说完,还没挪步,就听前头传来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堂堂兵部尚书府里的花园也不过如此嘛!” 是个男声,听着年纪不大,音调低沉粗哑,想是还在变声期。 沐兰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甭管来的是谁,总归是个男的,撞见了不好,忙领着丹禄和鹤寿掉头往回走。不等她们避开去,花径那头已经呼啦啦涌出一堆人影。 打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了一身宝蓝如意团云纹的绫袍,头戴金冠儿,腰间挂了一块硕大的玄玉玉佩。一眼瞧见沐兰主仆三人,立时出声喝道:“前头那几个,给本王站住!” 听到“本王”二字,沐兰还有什么记不起来的?那不就是果亲王的声音吗?她头一回进宫,在宫门口听过。再没想到,逛个园子竟能遇见这个混世魔王。 心知躲不过去了,只得转过身来,遥遥福身见礼,“果亲王万福金安。” 听到“果亲王”三个字,丹禄和鹤寿两个俱唬得小脸儿煞白,跟在沐兰身后跪了下去。 “既知道本王是谁,还敢避而不见?好大的胆子。”薛启礼冷哼一声,领着一众少年并扈从欺到近前,居高临下打量着沐兰。见她衣着华贵,容貌也明丽不俗,心中那点子不快倒散去大半。 目光在她脸上睃巡着,微勾了唇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沐兰暗暗皱眉,心道好个轻佻无耻的,上来就问女孩儿家的名字。福着身子不动,嘴里恭敬地答道:“回果亲王的话,臣女姓解。” 问她名字却答姓,薛启礼没往那个“解”字上寻思,只觉这黄毛丫头不识抬举,两条眉毛高低一挑,正待发作,就叫身后一个人堵住了话头,“敢问这位可是绥川郡主?” ——(未完待续。) 第123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话的人瞧着已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衣着打扮和形容气度跟薛启礼那帮子人全不一样,说起话来也温润有礼。不是别个,正是赵重华的大哥赵远清。 今日既是赵老太君的八十寿诞,又适逢端午大沐,前来恭贺的客人数不胜数。后头自有赵夫人领着妯娌和儿媳操持,前头便由赵家爷几个盯着。 薛启礼领着一群世家子弟打着贺寿的名义进了门,一盏茶尚未喝完便嚷嚷着要逛园子。同龄贵客本该由赵重华的二哥赵远泽招呼,只不久之前叫赵夫人身边的丫头喊了去,一直没有回来。 薛启礼再不着调那也是皇子,怠慢不得。赵大人自家抽不开身,便指了赵远清为他们引路。 赵远清是长子嫡孙,自小就叫赵阁老带在身边严格教养,性子端方,满腹经纶,同这群张口斗鸡闭口花楼的纨绔子弟格格不入。派得这样一个差事,心里实在厌烦得紧,碍着主家的身份强忍着罢了。 薛启礼无所事事,整日寻欢作乐,什么样的园子没有见过?赵家的花园又中规中矩,无甚出奇之处,莫说御花园了,就是外头那些个专司游玩宴请的园子也比这里好玩得多。再说,他也并不是为着逛园子而来的。 赵远清也瞧出薛启礼对逛园子没什么兴致,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将这头的差事应付过去,好回前头帮着父亲招呼客人。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同这些人攀扯的,有人搭话便应一声,无人搭话便默默引路,多一句话都无。 眼看这园子就要逛到头了,没想到竟遇上了沐兰主仆三个。从薛启礼出声将人叫住的那一瞬,他便意识到要坏事。 瞧那女孩儿的衣饰打扮,必是今日前来贺寿的贵客。大喜的日子,若在他们家的园子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晦气不说,赵阁老的面子也得丢尽了。 听见沐兰自称姓解,他紧绷的心弦不由一松。今日前来贺寿的只有一个姓谢的官员,还是个刚调进京城没带家眷的。除了这个,就只有解国公府的女眷了。 他没见过沐兰,倒听赵重华提过几回。旁的他没在意,只记得跟他妹妹是同年生人。瞧着眼前这位跟他妹妹年纪差不多,必是国公府的后人无疑了。 果亲王再浪荡,也不敢对圣上钦封的郡主不规矩,否则岂不是打他皇帝老子的脸? 心弦才松了一下又倏忽绷紧了,因为他发现果亲王压根没有意识到那就是解家姑娘,装腔作势负在腰后的手分明已经探了出去。情急之下,便抢在前头问了一句。 沐兰面上持得住,心下还是有些慌的。 她上辈子是当老师的,见过不少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不可一世的学生,电视跟网络上更是隔三差五就爆出某个官二代或者富二代为所欲为的新闻。 那年头的富二代和官二代还有法律可以约束,薛启礼却是实打实的皇二代,整个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他爹就是王法。若是对她做了什么,她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听见有人点出她的身份,立时接口答道:“正是。” 赵远清赶忙大礼相见,“见过绥川郡主。” 立在薛启礼身后的世家子弟相互看了看,也纷纷见礼。单显出薛启礼一个,神色变换地立在那里,半日方迸出一句,“平身吧。” 沐兰直起身子,免了赵远清等人的礼,便侧身避到一旁,做出给薛启礼让路的样子。 薛启礼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在她耳畔垂着一动不动的连珠耳坠上定了片刻,忽地问了一句,“你在这园子里可瞧见湘河郡主了?” 沐兰心头一惊,不动声色地答道:“回果亲王的话,不曾见过。” 不知是失望还是怎的,薛启礼表情变得焦躁起来,朝身后的人胡乱招了下手,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沐兰福身恭送了,立在路旁,等着这群人走过去。纵使低头垂目,依旧能感觉到那些世子弟子的轻佻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乱瞟。却有两道目光是不一样的,她只当是那个为她解围的人。等所有的人走过去,她抬头望了一眼,正好跟走在最末的那个人四目相对。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视线便没能收回来。 魏国质子,原来他也在这里! 杜舜文同她对视一瞬,忙将头转了回去。弓腰塌肩,用近乎卑微的姿态缀在那群世家子弟后头。很快就转过花径,隐没在花枝树影之间。 丹禄见沐兰犹自望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颤声地喊了一句,“姑娘……” 沐兰回神,才发现自个儿的掌心沁出一层细汗。一面抽出帕子来擦,一面压低了声音吩咐丹禄,“你赶紧绕路过去,找到重华,告诉她果亲王在逛园子,她们应该还没走远。” 薛启礼是来寻湘河郡主的,也就是说,薛启礼事先知道湘河郡主出来逛园子了。男宾在前,女宾在后,隔着门禁呢,薛启礼能够知道此事,定是有人为他通风报信了。 想必那通风报信的人并没有提及陪湘河郡主逛园子的都有谁,否则她说不曾见过,薛启礼早就问她欺瞒之罪了。此番寻着湘河郡主还则罢了,若寻不着,细细追问起来,她很有可能要在薛启礼那里挂上号。 可眼下这情形,也容不得她说见过。见过必要指路,湘河郡主若是因此叫他寻着了,即便没出什么事,她也将湘河郡主乃至成宣长公主得罪了。 在薛启礼那里挂上号,往后顶多避着些;得罪了成宣长公主,那她就甭想在京城这圈子里混了。 最重要的是,赵重华还跟湘河郡主一道呢,赵重华若因此出什么事,她这辈子只怕都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丹禄惊魂未定,犹自哆哆嗦嗦的。嘴里应得一声,却不知往哪儿绕路。 鹤寿脸也是白的,却比丹禄要镇定得多,伸手拉了丹禄一把,“你陪着姑娘,我去,我脚大跑得快。” 说完左右瞄一瞄,便拨开一丛矮树,沿着藏在后头的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飞奔而去。 沐兰瞧着她的背影,恍然记起,当初选她当大丫头,可不就是因为她生了一双大脚吗? ——(未完待续。) 第124章 迎驾 赵重华引着阎静萝到了游廊,指点着游廊一侧的木栅给她看。挨着木栅栽种了许多种蔷薇花,深红,浅紫,水粉,米白,鹅黄,一色一段,修剪得规规整整,竟比五颜六色混起来更夺目一些。 阎静萝看过便笑,“我们府里的花花草草都讲究个浑然天成,没想到这样着意排列也颇为得趣儿。” “还不是为了迎合我祖父?”赵重华皱着鼻子道,“我祖父甭管做什么都要讲个‘规矩’,旁的地方还瞧不大出来,他的书房才叫个整齐。书案上哪里摆什么都是有定数的,几十年没变一变。 还有书架上的书,必得先分了类别,再按着刻版先后、开本大小细细地摆起来。有一回负责整理书房的小厮不留神将两本书调换了位置,惹得他发了好一通脾气。 连我曾祖母都说,天底下再找不出比我祖父更古板方正的人了。” 阎静萝心知赵阁老并没有赵重华说得那样古板,否则当年解国公蒙冤惨死,他就该留在朝中,力求拨乱反正,而不是提前致仕,告老还乡了。 成宣长公主笑谈之中也提过一句,说赵阁老刚直不阿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趋利避害的心。 是以听赵重华这样说并不接话,笑一笑,转过头去继续赏花。一条游廊走了一半,忽地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自拐弯处冒出来,走了个面对面。人在廊子正中,前后不靠的,想避都无处可避。 正有些无措,就听赵重华笑着喊了一声“二哥”。 赵远泽叫赵夫人寻个由头指派到园子里来办事,不意竟碰上了妹妹。瞧见她同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孩儿一道,赶忙立住了避让到一旁,嘴里问道:“妹妹怎在这里?” “逛园子呗。”赵重华脆生生地笑得一声,拿手指一指阎静萝,“二哥,这是湘河郡主。” 赵远泽原本就规规矩矩地垂着眸子,听到湘河郡主的名头就更不敢乱瞄了,双手抱拳,长揖一礼,“见过湘河郡主。” 阎静萝看了朱锦一眼,等朱锦代她说一句“免礼”,便迈步向前走去。 赵重华自觉完成了任务,也不管这两个是不是瞧见对方的模样儿了,说声“二哥我先走了”,紧赶两步追上阎静萝,若无其事地指着廊外的花丛同她搭话。 出得游廊,便叫鹤寿截住了。 “咦,怎的只有你一个?”赵重华往她身后张一张,“沐兰呢?” 鹤寿给两人见了礼,才开口道:“果亲王领着人逛园子呢……” “你们遇见果亲王了?”赵重华吃了一惊,不等鹤寿把话说完,便急声问道,“沐兰没事儿吧?” 阎静萝的脸色也变了一变,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鹤寿也不答有事或者无事,接着自个儿的话头说下去,“我们姑娘怕冲撞了贵人,先回前头去了,特地遣了奴婢过来知会一声儿。 奴婢还要赶去伺候姑娘,就先告退了。” 说完朝两人各自一福,退后几步,顺着来时的小路一径去了。 赵重华方才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这会儿便有些尴尬。觑一觑阎静萝,见她眉头微蹙,神色有些不安,忙过来挽住她的胳膊,“马上就该开席了,咱们也回去吧。” 阎静萝求之不得,朝她挤出一个笑来,“也好,走得这一阵子,倒有些热了。” 说着使了眼色给碧疏,叫她前头探路去,免得好死不死地撞上薛启礼。 两个一路提着心回到厅里,沐兰已经在了,正同上回花会上通过名姓的几个小姑娘一道喝茶说笑。 黄黎答应给沐兰绣个荷包,果真绣了一个花样十分精致的,带来送给了她。 李溪原本还担心沐兰会迁怒于她,叫人拉过来坐了,却惴惴地不敢开口,不时地偷眼打量。沐兰察觉到了,朝她笑一笑,她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知道沐兰没有记恨她,便不似方才那般拘谨,大着胆子搭起话儿来。 梁夫人心知今日这样的场合,必少不了解国公府的祖孙两个,未免再生事端,便没有带了梁苡薰同来。左右自家女儿已经许了人家,少吃几回席也不打紧。 许姑娘倒是来了的,梁苡薰上回子前倨后恭,讨好沐兰碰了一鼻子灰,她心里很是瞧不上,回头就跟梁苡薰绝交了。更因此打定了主意要远着沐兰,跟她爹一样“耿直”到底。 别个拉她过来,她只不肯,挑个离着远的位子坐了,冷眼瞧着黄黎等人溜须拍马。 阎静萝两脚迈进厅里,紧绷着的那口气才松了出来。心里感激沐兰知会的那一声,再见沐兰比之前更热络几分。 赵重华瞧见赵夫人望过来,便朝她眨了眨眼,示意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赵夫人收到她的眼色,朝成宣长公主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成宣长公主会意,只等回去问一问阎静萝的意思,便将亲事定下来。 几个人眉来眼去的工夫,赵阁老使了人来传话,说圣上已经到街口了。大家忙止了谈笑,整理仪容,随着主家往前头迎驾去。 赵重华还惦着沐兰遇见果亲王的事情,趁着众人忙乱,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没事儿吧?果亲王没把你怎样吧?” “没事。”沐兰淡淡地答了一句。 赵重华觉出她态度疏冷,心知她还在生气,腆了脸赔笑道:“我是怕只领了她去,叫她起疑心,这才拉了你一道,你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跟我生分吧?” 她那点子小心思,沐兰岂会瞧不出来?原本只想晾一晾她,叫她知错。这会儿见她还不说实话,倒真的有些生气了,“你要是这样讲,我同你也无话可说了。” 说完甩开她径自去了。 赵重华怔了一瞬,嘴里念叨一句“小气鬼”,忙忙赶上去。有心道歉,前后左右都是人,有些话不好出口。只得去扯她衣袖,避着人做出告饶的模样儿。 沐兰扭了头不理她,就这样一路拉扯着到了前头。 圣驾来得很快,不一时就进了大门。众人按着位分依次排排站好,听得门边通报,便呼啦啦地跪下来,山呼万岁,大礼叩拜。 ——(未完待续。) 第125章 盘算 薛辽自打登基便朝务缠身,时至今日才稍微松快了些,这还是他起复后头一回出宫。 此番前来贺寿,是为着抬举赵阁老,也是为着趁机迈出宫门透透气,瞧一瞧隔得十年之久,这京城是否还是他印象之中的模样儿。 既要抬举臣下,自然要将脸面做足了。开了并不充盈的私库,捡出十来只箱子的贵重物件儿,加上内造的点心菜馔,贡果贡酒,流水一样抬了进来。 也不叫内礼官唱礼单,左右他的心意到了,便是不当众唱读,有心打听的也能打听出来。 等众人三呼万岁之后,亲手扶起赵老太君,开了金口祝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裴皇后刚小产不久,身子尚未完全康复,想伴驾同来也不能够。圣上已经冷了她好一阵子了,她惶惶不安之下,疑心更重,遣了宫人四处打听,圣上是不是要带朱贤妃一同出宫贺寿。 王葵最擅揣摩上意,心知圣上冷着裴皇后是怒其不争,绝计做不出拿了朱贤妃打压正宫的事情。眼见着裴皇后这关口只想着去吃那没影子的飞醋,却没想着备一份贺礼,更加坚定了另择明主的心思。 只眼下还得在坤宁宫讨生活,少不得要替这目光短浅的主子多思多虑。婉言提醒一番,又将这差事揽下来。跟在薛辽后头奉上贺礼,替裴皇后说了许多恭祝之词。 赵老太君感动得泪眼婆娑,直呼圣上隆恩浩荡,皇后娘娘厚福广泽。 迎完圣驾直接开了席,正堂拿松鹤延年的长卷山水屏风从中隔了,男宾女宾分开在两侧入了席,赵老太君和赵阁老则陪薛辽中席落座,接受两边敬贺。 薛启礼在园子里没能寻见阎静萝,方才迎驾也没寻着机会同阎静萝见面,满心不愉快。原想蹭到中席上去一睹芳颜,可连成宣长公主都避到女席上去了,他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又如何坐得中席?叫他皇帝老子拿眼一瞪,只得往下头坐了。 端着酒杯,不耐烦与同桌的人搭话,目光直往女席那边溜去。隔着屏风,只听见衣衫簇动,闻得香风缕缕,哪里瞧得分明?心中躁急,恨不能当众掷了酒杯,将那碍事的屏风砸出个窟窿来。 沐兰同一众小姑娘坐在靠后的席上,往上头望一眼,感觉薛辽比她上回见时更加消瘦,也更加苍老了。莫说赵阁老,便是赵老太君的气色瞧着都比他要好得多。 心下叹一回当皇帝不容易,便收回目光,执了杯子小口啜着玫瑰露。 王葵同曹庆一道立在薛辽身后,远远地打量着沐兰。一季不见,这解家姑娘出落得愈发好了。 并不是说以前不好,只穷养和富养哪儿能一般论道?经得这些日子的滋养,皮子嫩了,身条抽了,眉眼也长开了。又有宫里出去的嬷嬷教着规矩,仪态与以往再不相同,一坐一站,举手投足,都透着端秀和贵气。 只差着些年纪,不然即刻送进宫里,这样的姿容,这样的身份,何愁不能俘获圣上龙心? 不过十二岁也算不得小了,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已经开始寻摸婆家了。绝好的一个宠妃人选,若是配给世家子弟岂不暴殄天物?要赶紧想想法子才行。 王葵在心里暗暗盘算的工夫,席面已经摆了一大半儿。圣上赏赐的菜馔点心紧着中席摆了,余下的才分到下头的桌上。除去成宣长公主和果亲王坐的桌上各分得八样儿,湘河郡主和沐兰坐的桌子分得四样儿外,旁的桌上不过得着一样两样的,端端正正地摆在正中,沾个恩典罢了。 等菜上齐了,薛辽先单独敬了赵老太君一杯,又领着群臣女眷一同敬了一回,吃了赵阁老等人敬的酒,坐了约莫两刻钟的工夫,便要打道回宫。 众人起身相送,也叫他制止了,“朕在这里,你们想必也不敢放开了吃喝。朕还一些朝务要处理,便先走一步,你们安心吃席,就不必兴师动众相送了。” 说是不必兴师动众,又岂能免得了?男宾女宾原地跪下恭送,赵阁老和赵大人则一路送出大门外,跪伏在地,等到车驾拐过街角,才起身折了回来。 众人重新落座,有敬有回,宾主皆欢。 赵老太君瞧着矍铄,毕竟上了年纪。戴了假髻又不舒服,强撑这许多时候已是不易,受过敬贺,便推说不胜酒力,叫婆子丫头扶着回房里休息。 老寿星一走,这寿宴吃着便差了几分意思。女宾略坐得一阵,由着赵夫人引着往后头花厅里喝茶。男宾依旧推推杯换盏,喝得欢畅。 女宾这头一动,薛启礼便紧紧盯着屏风那一侧的角门,却连湘河郡主的脸儿都没见着,只捕捉到半个背影,于门边一闪而逝。越是见不着,心里越痒痒,又不能冲到后宅去抓了人来倾诉相思,急得酒都洒了。 嘱咐随从盯紧轿厅,瞧见公主府的人有动静,便赶紧来报。 他是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湘河郡主一面的。 薛慧接着禀报,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盏。心里气得不行,可做客在外,不得不顾着自家和皇家的体面。唯恐她那混不吝的侄儿乘着酒兴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寻个由头将赵夫人叫出去单独说了会儿话。 便是没有结亲这回事,成宣长公主张得一回口,赵夫人也不会不帮。回头便差了婆子往前头去,递了话儿给赵远泽。 赵远泽虽不明白母亲的用意,可也知道母亲叫他这样做自有道理,于是拉着堂兄弟以及相熟的世家子弟,拼命给薛启礼敬酒。 薛启礼本就心中堵闷,一不小心多饮了几杯,喝得酩酊大醉,叫扈从抬进马车,送回宫里去。 薛慧得着信儿,先松了口气,又暗暗蹙眉。她堂堂一个长公主带着女儿光明正大地出来交际,却要提心吊胆,提着防着,算怎一回事?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看来女儿的亲事再拖不得了。 等到前头来报,说男宾散了,女宾这头便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薛慧同安老太君、常夫人一道辞出来,在街口分手,径直回了公主府。进得家门,将下人悉数打发下去,只留了女儿在跟前说话,“今日在赵府,你可是瞧见赵家二公子了?” 阎静萝正犹豫着要不要跟母亲在园子里险些撞见薛启礼的事儿,冷不丁听得这样一句,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半晌,忽地明白过来,“是母亲特意安排的?” ——(未完待续。) 第126章 不甘不愿 薛慧见女儿一点即透,便不藏着掖着,拉着女儿的手殷殷地道:“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及笄了,这亲事无论如何也拖不得了。我数算来数算去,也只有赵家二公子与你最为相配。 赵夫人和赵家姑娘就都熟识,那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家你心里应当有数。赵二公子你今儿也见着了,人品相貌再没的挑。总之,我是满意的。 这门亲事要不要作定,只看你自个儿的意思了。” 阎静萝不似别个小姑娘那样羞涩脸红,反倒咬着嘴唇面色泛白。她怎也没想到,出去吃一回宴,家来就要决定自个儿的终身了。 赵家二公子她今儿是见着了,可她并不晓得是相看,哪儿会盯着一个外男细看?只大约摸地瞧见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至于脸盘是圆是扁一概不清楚。 现在跟她说那就是她将来的丈夫,叫她如何接受得了? 瞧着她呆呆的半晌不说一句话,薛慧有些急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静儿,你同母亲说实话,你可是没相中赵家二公子?” 阎静萝张了张嘴,那“没相中”三个字终究没能说出来。 虽没见着模样儿,可她心里明镜似的,母亲费心给她挑选的夫婿绝计不会差了。赵家更是大晋朝屈指可数的高贵门庭,错过这一个,再找不到更好的,除非她嫁到皇家去。 她那三个表兄倒是都没有婚配,薛启礼她是宁死不嫁的,太子同她年纪相差十岁有余,豫亲王也大了她八~九岁,再怎么说年纪大些知道疼人,这也差得太多了些,况且皇家的男人哪个能守着一个过一辈子的? 不说她自家没有这个想头,便是有,她母亲也不会容许,否则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在京城的名门望族之中为她寻摸亲事?以她母亲在她皇帝舅舅心目之中的分量,只需稍稍透个口风,一个太子妃或者豫王妃的位子再跑不了的。 她马上就要及笄了,又有个薛启礼癞皮狗一样盯着她不放,亲事也确实拖不得了。 道理她都明白,可要叫让她立时就应下,她无论如何也越得过心里那道坎儿。 既不说话也不点头,那便不是没相中,薛慧心头一沉,“静儿,你……莫不是心里有人了?” 阎静萝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拿着当眼珠子一样。她自觉尽足了心力,绝教养不出一个与人暗通私情的女儿。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阎静萝还有什么理由不应。 “不是,没有。”阎静萝有些慌乱地否认着。 薛慧直直地盯着她,“真个没有?” “母亲说的哪里的话?”阎静萝心头怦怦直跳,强迫自个儿与母亲对视着,“女儿一天到晚待在府中,偶尔出一回门也是同母亲一道的,我便是有想头也没有机会不是?” 薛慧想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将绷着的那口气儿松出来,“没有就好。” 顿得一顿,又奇怪起来,“既如此,你还什么可顾虑的?” “女儿就是……就是觉得太突然了,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儿来。”阎静萝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作出个腼腆的模样儿,“母亲能否容我思量思量?” 薛慧心里再急,也不愿勉强女儿,把头一点,“毕竟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赵家的门第摆在那儿,那孩子也是为母托人仔细打听了,才帮你选中的。纵说不上十全十美,可也没有比这更趁意的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回去自个儿好生思量思量吧。” 阎静萝应了声“是”,福一福身退到门外。出得院门,感觉染着花香的暖风拂面而来,闭上眼睛,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心里确是装了一个人,可连她自个儿都搞不清楚那丝丝缕缕的情愫是出于同情、怜悯还是感激。 长到十岁以后,除去父兄和当今圣上,她瞧得最清楚的两个男人就是薛启礼和杜舜文,而且是在同一时间瞧见的。 那日~她随母亲入宫觐见,因母亲同皇帝舅舅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将她打发出来。她闲坐无聊,便在附近的小园子里闲逛,不意竟碰上了薛启礼。 薛启礼一巴掌打翻了护在她身前的朱锦,嘴里说着下流的话,向她求欢的时候,她几乎吓傻了,想喊喊不出来,想跑,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挪动不了分毫。 陪同她出来的小太监跪伏在地,抖如筛糠不敢抬头,薛启礼的随从则站到两丈之外,低了头一味装死,只有那个面容苍白的少年皱眉望过来。 当时她并知道那少年就是魏国质子,只知道彼时彼刻能救她的人只有他。接到她求助的眼神,他分明犹豫了一下,又漠然地扭过头去。可当薛启礼伸手来勾她下颌的时候,他却忽地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叫着有蛇。 趁薛启礼吓了一跳,忙着追问蛇在哪里的工夫,她抛下朱锦落荒而逃。见到母亲,她平生第一回失态了,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原当叫圣上罚过,薛启礼便能收敛了,谁知道他竟厚颜无耻地动了求娶她心思。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提起“果亲王”三个字,她都心惊胆战,不愿回想那日发生的事情。 等到终于能静下心来回想了,才记起那个少年来。叫了朱锦来问,得知他便是魏国的质子杜舜文。 冬日里哪儿来的蛇,分明是一段花绳子,怕是宫人搓来翻花绳的,不小心遗落在那里。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薛启礼怕蛇的,竟用这么个蠢笨的法子救了她。 她逃走之后,薛启礼恨他坏了自个儿的好事,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据说骨头都断了,闭门养了好些日子。 起初只想着报答,慢慢的竟成了牵挂,遣了身边的两个大丫头轮番出去打听他的事情。每一回听说他叫薛启礼折磨了,她的心就更痛上一分。 她很清楚,她跟他之间半分可能都无,朱锦和碧疏也时不时地劝她。越是如此,她越是放不下。 可放不下又能怎样呢,她还能真个嫁给他不成?莫说嫁了,只叫她母亲知道她跟他有牵扯就不得了了。 那便依着母亲的意思嫁到赵家去吗?明明是一门好亲,她究竟为什么如此不甘不愿呢? ——(未完待续。) 第127章 熟人 端午是大节,要连开三晚的夜市。 这会儿才过申时,街上就已经摆设起来了,捏泥人面人吹糖人的,挑了担子卖豆娘卖菖蒲的,摆了摊子卖粽子卖艾糕的,一处空地上搭了台子正跳钟馗。专卖节令礼品的铺子摆出五黄、五白的礼盒,安了伙计在门口吆喝揽客。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沐兰惦记着买些豆娘回去分送,便叫鹤寿往前头车上跟安老太君说一声。 安老太君在军营里待过,原是有些酒量的。后来入了庵堂便将酒戒了,逢着节日也只饮上一杯两杯的素酒。过得这些年,酒量大不如从前。今日宴上叫人敬着多饮了两杯,头有些昏沉沉的,正靠在车座上养神。 听鹤寿来报,连眼儿都懒得张,吩咐红玉道:“难得出来一趟,叫她逛一逛,咱们先回去吧。左右这条街离着府里也不远了,多留几个人照看着便是。” 红玉听了前头一句还想说不妥当,安老太君却像早就猜着她要说什么一样,后一句就堵了她的嘴。再说不出反对的话,应了一声“是”,从车里探出头去吩咐了,又细细叮嘱鹤寿,“跟紧了姑娘,逛一逛就赶紧回去,莫在外头耽搁太久。” 末了取出一只鼓鼓的钱袋子来,叫她给姑娘多买些好吃好玩的。 鹤寿一一应了,抱着钱袋子跑回来禀给沐兰知道。 沐兰本来只想停一停车,买几个豆娘,没想到安老太君竟允了她逛街。来京城许久,她还从来没有逛过街呢。心里高兴,索性也不坐车了。 将头上的簪钗和身上环佩悉数去了,交给丹禄收着,戴上帷帽下了车。黑纱从头垂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走动起来也只能瞧见一道斓边的裙摆。 越是热闹的地方偷儿越多,丹禄和鹤寿也去了钗环,各自拿头巾裹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一左一右跟紧了沐兰。 常见街面上做生意的哪一个不精?瞧不见穿戴,只看沐兰领着丫头,带着护卫,便知道这是有钱有势人家出来的姑娘。不等来到跟前,便堆着笑脸殷勤招呼起来。 沐兰先在一个卖豆娘的摊子跟前停住,摆出来卖的豆娘自是不如府里造的精致,胜在不拘一格,野趣十足。她自家是不能戴的,便叫丹禄和鹤寿挑她们喜欢的样子各各捡了些。 摊主因着她们买的多,连盛豆娘的花篓一并送了。那花篓是拿细竹篾儿编的,大肚小口,编得很是精巧。也不必寻旁的东西来装了,交由跟在后头的护卫提着。 买了豆娘又买了风筝,还挑了一些样式新颖、做工细致的绉花。街上还是卖吃食的居多,沐兰刚吃完寿宴,也怕露天摆着的不干净,并不去买。 丹禄和鹤寿两个对吃食也没什么兴趣,专往卖胭脂水粉之类的摊子上瞄。这阵子京城时兴彩纱和飘带,梳好了发髻,缠一圈彩纱或缀上几条飘带,叫风一吹,轻盈盈的十分亮眼。 大户人家的姑娘嫌这些个轻佻,鲜少有戴的。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佩不起金银玉的首饰,便对这又便宜又好看的东西十分中意。传到宅院里头,也得了丫头们的青眼。 国公府因着没有男主人,门禁比别家更严一些,丫头婆子轻易不许出门,更不许卖花婆子和货郎门里门外的打转,想淘换也没处淘换去。 沐兰见丹禄捏着一把飘带爱不释手,便叫鹤寿摸出一把铜钱,挑好的买了一些。 买这些原该自家掏钱的,沐兰却体谅她们月钱不多,见她们喜欢便捎带手给买了。丹禄心里感激,同沐兰说要买些彩线和葛布的素帕回去,给她绣一些平日里擦汗用。 沐兰一直泡着药浴,每日坚持锻炼,夏日里出汗出得尤其多。丝帕沾上汗渍便洗不出来,出门或者见客的时候拿来配衣裳还好,拿来擦汗实在是浪费。 她嫌丝帕中看不中用,便叫瑞喜帮她裁些棉布的帕子来。瑞喜在库里翻检了半日,翻出一匹素面锦棉来,掺了上好的蚕丝,经纬交叠,织出天然的花纹,比纯丝的还要贵上几分。 她是国公府唯一的后人,吃穿用哪一样不金贵?普通人家用的棉布麻布,再不会往她院子里送。 跟红玉讨要一回,红玉立时叫针线上拿上好的细葛布裁出几十方帕子送过来,上头又是花儿又是鸟儿的,绣得满满的图样。一说是姑娘要用的,哪个敢不用心? 这一回之后,她再不要针线房上的成品,单要了葛布来,叫丹禄裁了,锁上边儿便拿来用。 好歹是一府的少主子,用这样的帕子未免太寒碜些。丹禄锁边的时候顺手在边角上扎个图案,简简单单的一朵花一片叶,倒得了沐兰的喜欢。 外头卖的素帕都是裁好的,用的葛布不如府里的好,纹路不是那样细密,反而更透气吸水。 这方面丹禄是行家,沐兰自是没有不应的。一口气买下一百方,还额外送了十方,可比拿府里的葛布自家裁剪省钱多了。回去洗一洗扎个图案就能用,也省事得多。 买完帕子又逛了一家名叫“异珍阁”的铺子,专卖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从各地淘来的,还有从别国淘来的。 沐兰想找罗盘,看了一圈也没瞧见跟罗盘相似的东西,倒是相中了一个插瓶。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呈个佛手模样儿,说是天然形成的,不曾经过人工雕琢。下头配了一个黑檀的底座,古朴之中透着一股禅意。 她起意要送给安老太君,问过价钱觉着不算贵,便买了下来。 结算了正要离开,打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白皮白净,下巴上留着一拃来长的胡子,一根根顺滑油亮。门里门外的伙计齐齐躬身,口称掌柜。 沐兰一眼扫过去便愣住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熟人。 丹禄见她立着不动,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姑娘,该走了。” 沐兰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外走去。 那掌柜笑容可掬地避到一旁,同伙计一道送她,“贵客慢走,还望日后多多光顾。” 沐兰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又顿住了,忽地转过身来,隔着黑纱望向韩掌柜,“你就是这家的掌柜?我有事请教,能否找个清静的地方淡淡?” ——(未完待续。) 第128章 希望 韩掌柜有些惊疑地凝视了沐兰半晌,便伸手说一声“请”,引着她往后头的一间茶室而来。 到了茶室门口,沐兰吩咐道:“你们在外头守着。” “姑娘。”丹禄急忙唤她一声,“还是奴婢陪您一道……” “不必,只几句话,很快的。”沐兰拦了她,一脚迈进门里。 韩掌柜随后进来,顺手将门掩上,便语带试探地开了口,“我听着姑娘的声音十分耳熟,很像我在丰州结识的一位故人……” 沐兰将头上戴着的帷帽摘下,露出头脸来,朝他微微一笑,“看来韩掌柜还记得我。” “怎能不记得?”韩掌柜欣喜地道,“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沐兰姑娘快快请坐。” 在三水镇上,沐兰从未同他说过自个儿其实是女儿身,他虽心知肚明,可也一直不曾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在这种情形下见了面,他也没有必要再装糊涂,大大方方地称了“姑娘”。 沐兰将帷帽放在一旁,在桌前落座,开门见山地道:“韩掌柜生意兴隆,四海发财,消息最是灵通,想必早就知道我如今的身份了吧?” “国公府寻回了唯一的后人,这件事在京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府上也似乎并没有刻意隐瞒名讳的意思,在下确实有过猜测。今日有幸再见姑娘,方才确信在下猜测得不错。”韩掌柜一面笑说一面抱了拳,“恭喜姑娘寻得亲人,一家团圆。” 沐兰听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也并不在这件事上纠缠,“韩掌柜是明白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今儿露面相见,有两件事想要请教。” 韩掌柜点一点头,“解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第一件事,我想问问韩掌柜,当日是何人将我骗到茶楼去的?”沐兰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见他眼神略微游移了一下,紧接着说道,“韩掌柜不必跟我扯什么伙计瞒着你行事的虚话,你知道骗不过我的。” 自打回了国公府,那给安老太君送密信的人再没了动静。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异常平静的,一日不将那人找出来,她的心就一日踏实不下来。 那个人对她的身份来历了如指掌,她对那个人却一无所知,追寻起来譬如大海捞针。能给她提供线索的,也只有韩掌柜了。 韩掌柜抬手捻了捻须子,沉吟片刻才开了口,“其实在下也不认识那位。” 这便是承认他事先是知情的了,沐兰望着他的目光不由冷了几分,“韩掌柜为何要帮助一个不认识的人?” “在下也是迫不得已。”韩掌柜苦笑道,“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将在下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派了人直通通地找上门,让在下帮个忙。 在下虽是唯利是图的商贾,可向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若不是他们再三保证,绝不会伤到解姑娘一根毫毛,在下宁死都不会答应。” 他这话说得含糊,沐兰却听出他是叫人胁迫了,不由蹙了眉头,“如此说来,韩掌柜对那人也是一无所知了?” “在下知道,经此一事,解姑娘再难信任在下。在下也确有对不住解姑娘的地方,虽无颜祈求宽恕,还是要跟解姑娘道个歉的。”韩掌柜说着立即站起身来,拱了手朝她长长一揖。 沐兰偏身避过,“道歉就免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韩掌柜。” “解姑娘请讲。”韩掌柜坐回去,侧耳以待。 沐兰见旁边的小几上备着笔墨纸砚,便不多费口舌描述,走过去提笔蘸磨,刷刷点点地画了一张图,拿回来递给韩掌柜,“韩掌柜可见过这东西?” 韩掌柜捧着纸端详半日,摇头道:“却不曾见过,这是何物?” 沐兰同他细细说了用途,见他依旧摇头,有些急了,“韩掌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开了这样一家专售来自五湖四海异珍的铺子,竟也没瞧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实不相瞒,这间铺子是一个朋友转让给在下的,在下只怕没有解姑娘所说的那般见多识广。”韩掌柜有些惭愧地道。 沐兰垂下眸子,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赵重华将图纸拿给赵阁老有些日子了,赵阁老那里一直没有回音儿。赵重华提着胆子去问了一回,正赶上赵阁老心情不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叫她往后少拿了小孩子家胡闹的玩意儿去扰他。 沐兰猜测赵阁老是没见过罗盘的,不然又怎会说出小孩子家胡闹的玩意儿之类的话?今日与韩掌柜不期而遇,她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甭管什么年代,拥有无穷智慧和创造力的都是底层的劳动人民,朝中没有的,民间未必没有。韩掌柜生意做得很大,同形形色色的人接触来往,说不得就能知道。 哪曾想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落了空! 韩掌柜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抖一抖手中的图纸道:“转让铺子给在下的那位朋友,与中原列国的商贾都有生意往来,也时常同番人打交道,那才是真正见多识广的人。 解姑娘若是不介意,能否将这图纸留给在下?在下托了那位朋友问一问,他可曾见过类似的物件。” 顿得一顿,又道,“说来也巧,在下前几日才接到那位朋友的来信,说不日即将抵达京城。” “当真?”沐兰眼睛一亮,“那就有劳韩掌柜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韩掌柜见她振作起来,面上也带出笑意来,“在下问出结果,便立即通知解姑娘,还请解姑娘耐心等候。” 沐兰连声道了谢,又问起三水镇上的情况。得知旺财已经支走了她存在韩掌柜那里的银子,海子也一直依着契约给多宝轩供货,遂放下心来。 同韩掌柜说好过几日遣了人到这间铺子里来等消息,便戴上帷帽,辞了出来。 韩掌柜一直将她送到门外,目送她叫丫头护卫簇拥着走远,才折回茶室。提笔写了一封信,连同那张图纸一并装进信封,拿火漆封了口,交代自个儿的心腹小厮速速送出去。 ——(未完待续。) 第129章 风波 阎静萝思量了两日,到底是应了。 不应又能怎样?难道她还有胆子违背母命,拉上魏国质子私奔不成?莫说私奔了,连半个字儿都不敢吐露,否则以成宣长公主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一个魏国质子易如反掌。 牵挂的那一个沾不得,嫁给谁不一样?没有赵家公子,还有钱家公子,孙家公子,李家公子,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她还思量了两日,赵远泽却是在赵夫人透出意思的时候就点了头的。虽然他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样貌,可婚姻大事素来是由父母做主,赵阁老同意,赵大人和赵夫人也都满意,他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赵夫人和成宣长公主相互通过气儿,便将婚书信物交换了。隔得两日,赵阁老便跟圣上开了口,求得恩典,让圣上给保个大媒。 圣上也乐得促成这门亲事,问过成宣长公主的意思,立即下了赐婚圣旨,随着圣旨赏赐下许多东西。 薛启礼在赵老太君寿宴上没能一亲芳泽,正满心郁闷,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他看中的人就配了人。跑到御书房大闹一场,叫圣上斥了闭门思过,愈发咽不下这口气。 趁看管的宫人不留神溜出宫去,领着那群世家子弟将赵远泽堵在太学门口,狠狠地打了一顿。好在赵远泽底子好,只破了皮肉,并未伤到筋骨。 人没事,这份屈辱却叫人无法承受。赵阁老瞧见爱孙皮开肉绽的模样儿,心疼得胡子直抖,第二日便称了病。 成宣长公主也气得不轻,那可是她好不容易挑中的女婿,若是残了或者伤了容貌,叫她女儿后辈子如何得过?赐婚圣旨已经下了,她还能悔婚当那下作的小人不成? 圣上原当他那小儿子只是胡闹了些,没想到他竟闯出这样大的祸事来。一面遣了太医往赵府去给赵远泽诊治,一面派出大内侍卫去寻薛启礼。 薛启礼打完了人并未当成一回事,由他那群狐朋狗友引着包下一艘花船,喝得酩酊大醉。大内侍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同两个乐妓胡乱地搂在一起,睡得死猪一样。叫糊里糊涂地提到圣上跟前,一盆冷水浇下去才清醒过来。 圣上责问起来,他还梗着脖子嚷嚷,“姓赵的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才,杀了又能怎样?” 圣上本就是十二分的火气,见他如此冥顽不灵,直气得七窍生烟。吩咐侍卫将他拖出门外,杖责五十。 朱贤妃闻讯赶来,抱了圣上的腿痛哭哀求。圣上打定主意不再纵着薛启礼,盛怒之下连朱贤妃一并罚了,从妃贬为嫔。等侍卫禀报说果亲王吃了三十杖晕了过去,到底还是心软了,停了杖责,叫人将薛启礼抬到朱贤妃宫里去,宣了太医给他疗伤。 赵阁老称病不过是赌那一口气,圣上儿子也打了,妃子也罚了,还赏赐下许多东西,他再不依不饶就太得寸进尺了。作势休养几日,继续上朝去。 经了此事,成宣长公主愈发加紧筹备女儿的婚事,大茶小礼地走起来,只等阎静萝及笄便立时完婚。 那日寿宴收了许多的礼,赵重华先是叫赵夫人指派了跟她大嫂一道理礼单,又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儿,跟着很是忙了一阵子。端午节过去半个月了,才得空往国公府来寻沐兰。 沐兰瞧她大热天走得一脑门子细汗,叫梳财端了凉茶来,又拿了团扇亲自给她扇风。 赵重华一口饮了半盏凉茶,往榻上一靠,“还是你这儿舒坦,家里可闹心死了。” “你二哥的伤还没好吗?”沐兰一面递个竹枕给她垫腰,一面问道。 不过是皮肉伤,赵远泽又自小习武,身子骨强健,恢复起来更快一些。只宫里那个还躺着下不来床,他要是这时好了,赵阁老称病岂不就成了拿乔?对外只说没好,太学那边也告了长假,日~日躲在屋子里温书。 赵重华对别个不说实话,跟沐兰却没什么好瞒的,“好得差不多了,我娘拘着不让他出门。” 不让出门的缘由,沐兰也能猜到几分,忍不住打趣道:“你不是说你二哥文武双全吗?怎还叫人打成那样子?” 赵重华觑着屋里无人,凑到沐兰耳边说了一句,“我二哥说他是故意挨这顿打的。” 沐兰眼睛一瞬明白过来,果亲王纠缠阎静萝不是一日两日了,知道赵家同公主府结了亲,又怎会甘心?赵重华她二哥若不乖乖挨了这顿打,圣上只怕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小打小罚的如何能刹住薛启礼的性子? 那毕竟是皇子,若是一刀捅了他,他祖父再得重用,还能叫皇子给他赔命不成?与其一回一回地躲着防着,莫不如趁这一回将事情闹大,借圣上的手一举料理了。 赵阁老想是也知道孙子使得的是苦肉计,这才称病不上朝,逼着圣上出手。 “敢情你们一家子都是人精。” 赵重华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为结那一门亲,受一场好罪,哪里精了?除了那一个,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好姑娘了。” 说着望一眼沐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你不做我二嫂,真是太可惜了!” 沐兰把团扇一扔,“你顶着大太阳来了,我不爱跟你摆脸色,你还真当我好性儿不会生气了?” 赵重华见她沉了脸儿,赶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不敢说这样的话儿。” “你不敢说倒是敢做。”沐兰气还没消,“若不是你拉了我去逛园子,我会碰上果亲王,还叫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世家子弟从头看到脚?” 赵重华一听这话便红了脸,“我都听我大哥说了,是我对不住你。你说吧,要我怎样补偿你?” 沐兰还真不在乎叫人看几眼,只想让她认识到错误。见她诚心诚意地道歉,脸色缓和下来,“只要你日后莫再自作主张就成了。” “不会了,不会了。”赵重华连声地道,摸了扇子给她扇风,一副讨好的模样儿。 沐兰嗔她一眼,才想起来问,“原来那日帮我解围的是你大哥吗?” 见她点头,又道,“回去替我谢谢你大哥。” “谢什么?要不是你给我们报信,我和湘河郡主也要遭殃了。”赵重华靠过来搂住沐兰的肩头,“我娘说了,这几日不得空,等得空了,定要备上一份厚礼好生谢谢你。” 沐兰才说了一句“赵夫人客气了”,瑞喜便进门禀道:“姑娘,门上接着一匣子东西,一个叫‘异珍阁’的铺子里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您半个月前跟他们掌柜订的。” ——(未完待续。) 第130章 得信儿 沐兰闻言便知是韩掌柜那边有信儿了,忙吩咐道:“确是我订的,叫送进来吧。” “姑娘交了多少定钱,可收有单据?”阖府的人都知道瑞喜管着郁汀阁的库房和账目,不然也不会直接报给她了。 “事先不知能不能寻着,也不知品相如何,不曾交过定钱。你问一问那伙计总共多少钱,跟他结算了便是。”沐兰吩咐道。 瑞喜应得一声,退出门去。 “你订了什么?”赵重华好奇地打听。 沐兰笑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稀罕物件儿罢了。” 那日~她同韩掌柜约好过了,隔得几日打发鹤寿过去问了一回,说是韩掌柜那位朋友在路上耽搁了,怕是要晚几日才能进京。 府里对下人进出管制极严,鹤寿上回出去便是借着取东西的由头,从红玉那里拿到的对牌。韩掌柜想必也知道女眷出门不易,才用上门送货的法子给她报信儿。 瑞喜亲自往门上走了一趟,同异珍阁的伙计结算了。那匣子东西分量不轻,由个体健的婆子帮忙捧着,送到了沐兰跟前。 那匣子有二尺来长,一尺来宽,里头放着一个细颈银壶,下面三只脚,手柄雕成蛇状,壶嘴却像鸟喙。壶身分成两部分,下面像个南瓜,上面接着一段细细的直筒,围拢起来雕了四个马头。壶盖像个倒扣的银铃,正中嵌着一块鹌鹑蛋般大小的红宝石。除去银壶,还有两对配套的银杯银托,单耳双耳的银罐各一只,也都嵌了红宝石。 这一整套加起来足有五六斤重,何况还嵌着红宝呢?那伙计开口要二十两的时候,瑞喜还嫌贵了,待看过东西,只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赵重华抱起银壶,感觉沉手得很,嘴里啧啧两声,“好家伙,比圣上赏给我祖父的那套还舍得用料呢,你这是打哪儿寻来的?” 这一套有壶有杯又有糖罐奶罐,分明是西式的茶具,沐兰也不知道韩掌柜是打哪儿寻来的,便信口胡诌道:“我那日去你们府上参加寿宴,回来的路上逛了一会子,进了一家叫‘异珍阁’的铺子,在里头瞧见一幅图画着差不多样子的,一时兴起便想买一套来玩玩。 哪知道铺子里没有实物,那掌柜的应承了帮我淘换一套来。过得这些日子,我还当没戏了,哪知道还真个叫他淘换着了。” 说这话儿,作出个爱不释手的样子,将银壶银杯逐一打开看过,连盒子都翻了一回,不见里头夹带有书信。以韩掌柜谨慎周到的性子,必是怕门上查检,不肯放了书信进去招惹麻烦。 她之前曾拿了岛上的人和事试探过安老太君,安老太君嘴上虽不曾说什么,可神色分明是不悦的。红玉更是直言劝她,既已认祖归宗,就该忘了以前的种种,安安分分地做她的解家后人。 她心里明白,在接辣椒婆她们出岛一事上,只怕很难征得安老太君的同意,更别提请她老人家帮忙了。指望不上也不能强求,只能靠她自个儿了。 寻找罗盘的事她不想叫安老太君和红玉知道,必要亲自跑一趟。她知道每一回出门回来,红玉都要将她身边的丫头叫过去细细盘问,这件事要做得隐秘,还要仰仗赵重华。 心里思量一回,便极力怂恿赵重华,“那铺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买了一个插瓶回来送给我祖母,我祖母很喜欢呢。装了清水,日~日剪一支荷花养着,摆在佛堂里很是应景。” 赵重华果不其然叫她说得心痒起来,“真个?我也想去瞧一瞧。自打进了京,我还没在街上逛过呢。” “过几日便是夏至了,我打算买些香扇、胭脂水粉什么的分送,要不咱们一道去吧?”沐兰提议道,“刚好明日华先生有事,放一日假,我们一早就去,傍午之前回来。我才学会了做馉饳凉面,中午做给你吃。” “好啊好啊。”赵重华拍着巴掌连声地道,“我回去同我娘说,明儿一早来找你。” 两个说定了,又扯得一阵子闲篇儿,沐兰便拉了她去给安老太君问安,顺便说了明日相约逛街的事。 安老太君只当是赵重华的主意,原就没打算将沐兰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很痛快地答应了,还吩咐红玉给沐兰支银子,安排好跟随的人。 赵重华兴兴头头地回去了,赵夫人听说她要同沐兰一道逛街,也当是她起的头,先嗔了她一回,又打发身边的嬷嬷来送礼。 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血丝菩提佛珠给安老太君,为着自家女儿胡闹道恼的。另有一整套犀角梳篦是给沐兰的,一方面是感谢她那日给赵重华和阎静萝报信,另一方面也有请她明日出门多多关照赵重华的意思。 第二日一大早,赵重华便来了。因要逛街,特地挑了一身简洁的衣裙,穿了平底的鞋子。为戴帷帽方便,只在头顶绾了个团髻,余下的结成辫子垂在胸前。 进门便转一圈,“沐兰,你瞧我这身打扮还成吗?” “怎的不成?”沐兰笑道,“清爽得很,我也照你这样打扮好了。” 果真叫丹禄翻出一套跟她仿佛的衣裙,连着头发也梳成一样的,只将辫子垂在另一侧。两个站在一处,跟双生姐妹一般。 宝福打量了她们半晌,从妆盒里取了一对弯月银梳,给两人各别了一个在发间。举着靶镜照一回,很是满意,也不必戴多余的首饰了。收拾停当,同安老太君打过招呼,便出了门。 鹤寿不多话,人机灵,跑得还快,沐兰心里喜欢她,便还点了她跟着。梳财前两回都没能跟出去,这回总算轮着了。瑞喜得了红玉的吩咐,也要跟了去。连着赵重华带来的,一共五个丫头,四个婆子,加上车夫护卫,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国公府。 她们这头才出门,韩掌柜那头便接到了消息,笑着望一眼坐在对面摇扇品茶的候七,“解姑娘携了手帕交同来,今日只怕很难为你们引见了。” 候七眉毛一扬,“事在人为,我今日是必要同解姑娘结识的。” ——(未完待续。) 第131章 引见 赵阁老的故里是个没什么名望的小城,民风也不似京城这般保守,并不拘着女子不许上街。 赵重华打小自由惯了的,街市、田间、庄子,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回了京城整日被关在庭院高墙之内,好似一下子入了牢笼,甭提有多憋闷。 赵夫人唯恐她闯祸,日~日都要在她耳边叨念几回。便是正月里走百病也没叫她出去,就怕那些瞧赵阁老不顺眼的人暗中下手。 她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祖父重新入了阁,父兄当差的当差,读书的读书,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整个赵家的脸面。原本在屋子里一刻都待不住的人,竟生生地忍住了。 若不是如今朝局已经稳了,赵夫人也不会允了她出来。 赵重华好不容易能够逛一回街,譬如小鸟出笼,才到街口,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赵阁老当年告老还乡的时候她尚在襁褓之中,自是记不得京城的街景是个什么模样儿。出门吃席的路上倒是掀开车帘子看过几回,不过匆匆一瞥,哪似置身其中这般得趣儿? 瞧见扎花描扇觉着好,瞧见抻面甩饼也觉着好,还没走出半条街便买了一堆的东西,有吃的有玩的,丫头婆子拎了满手。 沐兰前脚劝她少买些,她后脚又瞧见一个卖沙冰的,磨碎的冰渣上头浇了蜜~乳和切成小块的鲜果,丝丝地冒着白气,还不曾吃到嘴里便觉得一阵清凉,立时指了丫头去买。 “姑娘,您戴着帷帽吃这个怕不方便,再说您这几日也吃不得冰。”那个叫小玉的丫头低声劝道。 赵重华这才想起她的小日子就快到了,惋惜地咂了咂嘴,又转身去问沐兰,“你要不要吃?” 沐兰摆了摆手,“我不吃。” “那算了,下回再买吧。”赵重华按下吃沙冰的念头,又叫一个拿了胡子蘸墨作画的人吸引过去。 沐兰上辈子见过拿手指头脚丫子作画的,拿胡子作画的还是头一回见,也凑过去瞄了几眼。连她这不擅书画的人都能瞧出画得稀松平常,赵重华却看得起劲儿,同围观的人一道拍掌叫好。她心里记挂着往韩掌柜那儿去,催了赵重华几声。 赵重华只不肯走,目光牢牢钉在画布上,“等他画完,画完再走。” 沐兰觉着无趣,见前头的摊子挂着许多五彩斑斓的花伞,便走近细看。有竹骨绸伞,有彩绘油纸伞,下头的横木上还钻得许多小孔,插着两排不足巴掌大的小伞,是拿来簪头的。可以单支卖,也可以整匣子卖。 她瞧着新鲜,便买了两匣子,叫瑞喜她们拿回去戴着玩儿。 上回买的豆娘和飘带,满院子的丫头都得着了。剩下的送到安老太君院子里,叫几个得脸的丫头分一分。端午那日,出来进去满目绚丽。红玉先还皱眉,等安老太君瞧见,说了一句府里比以往有生气多了,那眉头才舒展开来。 瑞喜年纪大一些,还持得住。鹤寿和梳财正是爱俏的年纪,一人拈一支簪在头上,却比插金戴银活泼有趣得多。 买完了伞回头去找,作画的摊子跟前已不见了赵重华的身影。叫个婆子前后寻了一遭都不曾寻见,也不知钻到哪里去瞧热闹了。 来之前说好的,两下里若是走散了便到异珍阁碰头。左右有下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又是青天白日的,出不了事。正好趁这空当,将该办的事儿办了。 一路逛着往前走,不一时就到了异珍阁。沐兰在铺子里转了转,问一声掌柜的可在。那伙计早早得了吩咐,连声说在。 她吩咐瑞喜留在前头等赵重华,领了鹤寿和梳财两个,由那伙计引着往后头的茶室而来。叫她们守在门外,自个儿推门进去。 梳财刚要开口阻拦,叫鹤寿扯了一把,便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咬了嘴唇儿望着那开了又合的门,心里嘀咕个不住,掌柜的应该是个男人,叫姑娘一个进去真个妥当吗? 沐兰进了门才发现不独韩掌柜在,他对面还坐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不由怔住。 “解姑娘,这就是在下说过的那位朋友。”韩掌柜赶忙起身给她介绍。 那人也跟着站起来,眉眼含笑,拱手一揖。 沐兰也冲他点一点,算是招呼过了。先还没觉着,这会儿凝心细看,便觉出有几分眼熟。再一想,不就是她头一回跟大春出海碰见的买鱼人吗?没想到竟又在这里遇着了。 买鱼的时候便觉得这人怪怪的,隔了千山万水再见,那种感觉依旧挥之不去。她头回出来逛街就遇上了韩掌柜,韩掌柜给她引见的朋友又恰好是她在海上偶遇的买鱼人,若说是巧合,短短半月里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些。 存了疑心,便不说破。帷帽不摘,在韩掌柜让出的位子上坐下,也不急着问罗盘的事,“韩掌柜送去那套银器远不止二十两吧?还烦说个实数,我好将缺的钱补上。” 韩掌柜另拖把椅子坐了,微笑地道:“若不是担心给解姑娘添麻烦,那二十两也不会收的。区区薄礼,聊表歉意,还请解姑娘莫要推辞。” “韩掌柜的心意我领了,钱还是要补的。”沐兰不肯白受,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请收下吧。” 国公府里只她一个,吃穿用都捡上好的,月例也往高里发,每月足有二十两。她没有花钱的地方,瑞喜领了来便锁进银箱里。从二月到五月,也攒下有八十两了。昨儿结算用去二十两,还剩下六十两。都是有数的,她一动红玉那头就知道了。 这二百两银票是她跟赵重华借的,除了她和赵重华,谁都不知道。 韩掌柜自是不肯要的,沐兰坚持要给,“我知道二百二十两买那套银器也是不够的,只不过我眼下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些,兹当韩掌柜亏本卖给我了罢。” 见韩掌柜还要推让,又补了一句,“韩掌柜莫再跟我客气了,否则我怎好意思开口谈生意的事儿?” 韩掌柜神色一动,“解姑娘还有同在下做生意的兴趣?” ——(未完待续。) 第132章 戏弄 韩掌柜问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如今已不再是那个要为生计操持的渔家女,身为国公府的千金,锦衣玉食,一辈子享用不完的荣华富贵,实没必要再跟满身铜臭的商人讨营生。 沐兰明白韩掌柜心里在想什么,她一开始也以为认祖归宗就不必再为银子犯愁了,进了国公府才知道她想得太简单了。不光月例是有数的,她屋子里和库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登记造了册,若无安老太君的允许,守着金山银山也动不得。 借赵重华的银子要还,还要攒些私房出来备着,将来好回守贞岛。她女红了了,文笔一般,五音不全,韵律不通,碰上棋类更是两眼一抹黑。毛笔字才刚刚入门,作画也只是平面图的水平。唯一擅长的运动,在这里丝毫派不上用场。厨艺倒是能看,她这样的身份,还能支着摊子去卖饭不成? 她思来想去,除了重操旧业,再没有来钱的路子了。 她现在还无法确定,韩掌柜和他这位朋友先后出现在她面前是果真碰巧了,还是别有用心。若果真碰巧了,自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若别有用心,躲避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借着生意往来,探查一下他们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既能赚钱,又能摸底,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她有一种直觉,从这两个人身上,也许能找到给安老太君送密信那人的线索。 想着微微一笑,“我当然有兴趣,只是不知韩掌柜可还瞧得上我脑子里存着的那点子奇思妙想。” “蒙解姑娘看得起在下,还肯继续关照在下的生意,在下深感荣幸,求之不得。”韩掌柜面带欣喜,语气也有些迫切,“解姑娘今日可曾带了图样来?” “那倒不曾。”沐兰隔了薄纱望着他,“我之前并没有料到能够在这里遇见韩掌柜,况且也不知韩掌柜是否要在京城长住。做生意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总要双方说定了才好开始不是吗?” 韩掌柜捋须而笑,“确是在下过于心急了,还请解姑娘莫要见怪。” 顿得一顿,又道,“圣上登基之后,减免了许多税目,在下也不必为了异地差额税而劳心费力,少不得要在京城盘桓一阵子,专心经营这边的买卖。 便是在下离了京城,在下铺子里的人也不会慢待了解姑娘,这一点还请解姑娘放心。” 沐兰稍加试探,没从他脸上瞧出什么,便收了心思。左右日子长着呢,藏着尾巴总有露出来的时候。 “那好,我回去好生思量思量,画好图纸做得样品,请韩掌柜看过之后,咱们再谈立约的事情也不迟。” 韩掌柜道一声“好”,知她出门不能随意,也不同她约定期限。 候七叫晾了半日,终于忍耐不住,趁空插话进来,“看两位谈话间十分熟稔的样子,可是先前就认识?” 沐兰端坐不语,韩掌柜笑着接起话茬,“是,在丰州的时候便承蒙解姑娘关照,京城再见,算得是他乡遇故知了。” “原来如此。”候七摇一摇扇子,笑眯眯望向沐兰,“能让韩掌柜如此推崇,这位姑娘定有旁人所不及的才华。” 沐兰淡淡地回了一句“过奖”,再无他话。 候七觉出她的戒备,却不以为意,冲她春风化雨地一笑,“对了,方才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姓圣,家中排行老三,熟人都称呼在下圣三。” “原来是圣三公子。”沐兰冲他点点头,又说了一回“幸会”。 候七报出圣三的名号,原是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见她纹风不动的,语气也淡淡的,不似听过圣三这个名字的样子。莫不是因着他没说清楚,当成别个了? 想着便又补了一句,“啊,对了,在下所姓的‘圣’乃是圣人之圣。” “这个姓氏倒是很罕见。”沐兰随口附和一句,却不明白他特地强调一回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因为稀少,想要显摆一下吗? 候七见她依旧不为所动,暗暗挑了一下眉头,圣三对这位姑娘的底细可谓一清二楚,这位姑娘却连圣三的名字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神交故友? 嘴里打着哈哈,“正因为罕见,许多初次见面的人都误以为是繁盛的盛,在下不得不多费些口舌来注解。” “原来是这样。”沐兰再附和一句,便转向韩掌柜,“我请韩掌柜帮忙打听的事情,可是有了结果?” “是,在下怕不懂这里头的门道,怕说不清楚,这才特地请了……圣三公子过来。”韩掌柜指一指候七,又同沐兰道恼,“冒犯之处,还请解姑娘见谅。” 沐兰说声“没事”,起身朝候七福了一福,“有劳圣三公子。” 候七见她直到此刻才算给了他一个好脸儿,心说这姑娘果然有趣儿,扬起唇角笑了一声,“解姑娘不必客气,你画的图纸我已经看过了。虽与我所知的不尽相同,不过我以为应是天地盘,也叫阴阳盘。本是分内外两盘的,外方内圆,对应天圆地方之说……” 沐兰打听这许多时候,总算打听到一个靠谱的消息了,心神大振,急急地道:“没错,应该就是同一种东西,请问圣三公子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物件儿?” 她的眼眸因兴奋和急切泛出的亮光,隔着黑纱都能感觉得到。候七嘴角的笑意悄悄浓了两分,把头一摇,“我不曾见过。” 感觉她眼神如他所料那般黯淡下来,才又添了一句,“我只是听一位祖上做风水先生的老者说过而已。” 沐兰满副心神都在罗盘上,并未察觉出他这小小的戏弄。听到“风水先生”几个字,愈发觉得靠谱了,急着追问,“那位老者是如何说的?烦请圣三公子同我说个详细。” 她越是着急,候七越要吊她的胃口,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我很好奇,解姑娘一个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子,打听这种江湖人拿来谋生糊口的玩意儿做什么?该不至于是要拿来捉鬼看风水吧?” ——(未完待续。) 第133章 冕车 “当然不是为了捉鬼看风水,是有旁的用处。”跟人家打听事情,人家问问情由也是应当的。除去守贞岛不能说,沐兰倒没什么好瞒的。她海上遇难流落渔村的事天下皆知,便拿了这个说事儿,“我曾在渔村里生活过一段日子,还跟收留我的渔民出过海,深知打渔的辛苦。 小小的渔船航行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时常遇到危险,碰上大鱼暗礁尚能凭借经验躲过,碰上天灾便束手无策。风暴浓雾一起,白日不见太阳夜晚不见星月,再有经验的渔民都会迷失方向。一旦漂到陌生的海域,后果不堪设想。 我在一本杂书上瞧见过有关罗盘的记载,便突发奇想,若能将此物用在船上帮助渔民辨别方向,打渔的风险定将大大减少。不过那书上只有寥寥数语,记载得并不详细。我凭着想象画出图纸,多方打听,都没能打听出结果。 今日听圣三公子说了几句,句句都在谱上,这才急着探听详细。” 候七知她同渔村的人感情深厚,虽说寻找罗盘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回守贞岛,可也并非没有兼顾渔民的那层意思在,这番说的算不得假话,只从杂书上看来的那一点不可信罢了。 心知肚明,便不追根究底,将他从老者那儿听来的半吐半隐地说了,“……经得几百年前那一场浩劫,这东西世间已是难寻,解姑娘的心愿怕是要落空了。” 沐兰听了这话虽然失望,可并不灰心。怕就怕这东西根本不存在,既是曾经出现过的,那便有迹可循。只要找到制法,不愁制不出。 心里存了希望,打听得愈发仔细,“那位老者可曾对圣三公子提及过天地盘的制法?” “据那老者所说,他那位做风水先生的祖上在前那场浩劫之中死于非命,不曾留下书简或者遗物。不过是祖辈父辈口口相传,到他这里听得一些大概罢了。”候七轻描淡写地笑道。 “料想也是如此。”沐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问,“听说圣三公子不止在大晋做生意,在同别国客商来往的过程中可见过或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候七有心同她交好,巴不得借机展示一下自个儿的博学多识,“中原列国之中当属大晋所辖疆域传承最久,其余各国要么是从中分立出去的,要么是开辟蛮荒而建,立国最长的也不过千八百年。 仕农工兵商,从形到制到神髓,几乎都是从这边搬过去的。虽有改变或改进,却是万变不离其宗。 解姑娘可知,大晋及其前身各朝为何能够雄踞中原霸主之位屹立不倒?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刻意地遏制其余各国的发展。 就拿丝绸来说,最好的织机和工匠全部掌控在朝廷和官府的手里,并细细划分等品,三等以上的丝绸是不允许贩往他国售卖的。关隘商道层层盘查,一旦发现商贾违规贩运丝绸,以叛国论处。 其余各国借鉴无门,很难自行织造上等丝绸,只能通过使团从大晋朝廷高价购买。一匹普通丝绢在大晋卖不到一两银子,别国若想从大晋买一匹丝绢,必须拿相当于五两甚至十两高价的东西来换取。 当然,我只是举个例子,他国也不是没有出过能工巧匠,研制出能够织造上等丝绸的织机或者旁的好东西,可那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时候还要仰大晋之鼻息。 近百年来,大晋对外管制日渐松弛,像织造、制瓷、冶炼之类的高等技艺已不再是一家独断。然而与大晋相比,其余各国的根底毕竟薄弱得多。几百近千年来步步落于大晋之后,想于百年间迎头赶上谈何容易? 说了这许多,解姑娘想必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沐兰当然明白,“圣三公子是想告诉我,在大晋寻不到的东西,在其余各国十有八~九也是寻不到的。” “解姑娘果然聪颖。”候七笑吟吟地赞了她一句。 沐兰仍旧不死心,“圣三公子可知军队作战之时拿什么来指引方向?” 候七目光晃了晃,嘴里笑得一声,“这种事情,解姑娘来问我一介商贾岂不舍近求远?” 沐兰知他意指什么,几百年来,解家一直统领着大晋最精锐的军队,这世上再没有比解家人更了解军中之事的了。可惜解家人几乎死光了,满打满算只剩下两个人。 她这个半路上认祖归宗的解家后人,对解家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安老太君想必是知道一些的,可她不敢贸然去问。 既能跟眼前这人一次性问个清楚,又何必去费那二遍事,“像圣三公子这样的巨商,想必跟官府军营中人没少打过交道,问你也算不得舍近求远吧?” “这倒也是。”沐兰称呼他为“巨商”,候七甚是受用,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有一种叫作冕车的东西,无论车轮运转何处,其标臂总是指向事先定好的方向,或南或北或东或西,亦可东南、西北、西南、东北,因此又叫八向车。” 沐兰听他细细解释了一回,断定他所说的冕车或者八向车跟指南车是同一类东西,靠机械传送来的原理来指引方向。只不过这里的指南车更先进一些,能够按意愿设定方向。 又是杠杆又是曲轴,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造出来的。整个大晋国也不过那么三五辆,她上哪儿去弄一辆来装在船上当导航? 候七听她半晌不说话,状若不经意地问道:“解姑娘所说的那本杂书上可曾载明罗盘的制法?” “只提了一句乃磁石所制。”沐兰知道有限,也说不出更详细的。 候七挑一挑眉头,“磁石倒是不难得,若解姑娘能将所知所想悉数告知,我或许能叫手下的能工巧匠尝试制一个出来。” 沐兰眼睛顿时一亮,这人听说过罗盘,又有着花不完用不尽的财富,他敢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有几分把握的。若真能制出来,她可完成心愿,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商机?既是于双方有益的,那便无需客气。 然挖空脑袋讲了半晌,也只说出几个磁针架设的法子,更深层的东西却说不明白。这让她不免懊恼,早知如此,当初读的哪门子体校,合该去读理工,想要什么自家寻了材料动手做就成了,何苦巴巴地仰仗旁人? 她说得不详尽,候七却听得认真,拿笔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还说回去之后再多方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叫她随时到韩掌柜这里来听信儿。 沐兰要重操旧业,自是要跟韩掌柜常来常往,满口答应下来。又聊了几句,有伙计敲门禀报,说赵重华在前头寻她,便起身告辞。 ——(未完待续。) 第134章 娘家人 赵重华见到沐兰就是好一通抱怨,“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不见了,叫我好找。” “你自个儿乱跑,倒来说我。”沐兰隔了黑纱点点她,又笑着问道,“你走累了吧?要不要找地方喝茶歇脚?” 赵重华劲头还很足,说声“不累”,在铺子里逛得一圈。瞧着什么都新鲜,一口气挑了十来样儿。韩掌柜亲自过来招呼,瞧着沐兰的面子,给她打了一个十分可观的折扣。 出了异珍阁,去逛剩下的半条街。赵重华依旧大手大脚,五花八门买下一堆,连沐兰这边的人都给她叫去帮着提东西了。 沐兰却是看的时候多,买的时候少。她满心想的都是首饰图样,留心观察来往行人的衣着打扮。京城不比小镇,抛头露面的除去男人,就是上了年纪的婆子媳妇,偶有几个年轻女子,也都是贫苦出身,头上身上少有饰品,实在没什么可借鉴的。 特地拐进几家珠宝铺子看了一遭,听里头的伙计介绍,说京城这阵子流行大件的首饰,什么花禽鸟兽,什么山水楼阁,花样越繁复分量越重越受欢迎,一整套金镶玉的加起来足有一二十两。 沐兰看完直咋舌,“这样沉的东西顶在头上,也不怕压断了脖子。” “这算什么?”赵重华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们老家县城有个富商太太,回回出来都要插戴满头的金首饰,偏跟我曾祖母一样,是个头发少又不爱戴假髻的,一路走一路掉,后头专跟着两个丫头捡她掉下来的首饰。 不光头上,颈子里又是圈又是坠又是链的,一只手腕上能挂七八个金镯子,连鞋子的云头都是金箔的。有人给她估摸了一下,说她出来一遭,浑身上下的金子总有五六十两。 赶上阴天还好,一出太阳,只瞧见满身金光,脸面儿什么的全都瞧不清楚。知道的都晓得是她出来了,不知道的还当佛祖显灵了呢。” 沐兰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该不是将全部家当都挂身上了吧?” “我瞧着也像。”赵重华跟着笑了一回,许久没走过这许多路了,停下来便觉腿脚酸胀。抬头望了望天儿,挽住沐兰的胳膊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可等不及吃你亲手做的馉饳儿凉面了。” 沐兰嗔一句“吃货”,扭头吩咐一声,叫马车到前头的街口等着。慢慢悠悠地溜达过去,各自上车上马,掉头回了国公府。 进了大门,瞧见轿厅那边多了几乘轿子,便点了门房一个婆子问话,“府里来客人了吗?” “回姑娘的话儿,确是来客人了。”那婆子弯着腰,满脸堆笑地答道,“说是老太君的娘家人,这会儿正在后头厅里用茶呢。” 沐兰一怔的工夫,赵重华便扯了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将她心中所想问了出来,“安老太君不是孤女吗?哪儿来的娘家人?” 沐兰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叫瑞喜摸出几个钱儿打发了那婆子,又吩咐鹤寿道:“你去瞧瞧,来的究竟是何方贵客?” 她对安老太君的身世不甚了解,只知道安老太君的父亲也曾是大晋的一员猛将,立下赫赫战功。后因伤挂印,朝中担着个虚衔,在京荣养。 安老太君的母亲早早过世了,安将军因负伤之故亦再无生养,只安老太君一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对其宠溺有加。若不然也做不出请人托情,纵着女儿女扮男装参军的事情。 安将军病逝之后,朝廷收回勋禄,将军府也随之败落。安老太君守孝期满,成了解国公的妾室。 她来了这许多日子,从不曾听说过安老太君有娘家人。既能进得府来,想也不是冒名认亲的。若果真是安老太君的娘家人,她少不得要换了衣裳去见客。 鹤寿答应一声,脚步飞快地去了。 后头的花厅里,安老太君神色漠然地坐在上首,下头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得一张瘦长脸,高颧骨薄嘴唇儿,天然带着几分刻薄相。 这会儿正捏了帕子抹泪,“……公公致仕之后,家里的日子是一年儿不如一年儿。田里本就没什么出息,开春一场大雨降下来,好好的秧苗儿全给毁了。 虽说后头补种了,可到底是遭了灾的,地薄土不肥,出来的苗儿稀稀拉拉的,十亩田能出一亩的粮就不错了。您那侄子偏又在这节骨眼儿上病了,在老家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瞧出个名堂。 那可是我们一家子的顶梁柱啊,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女人拖着一群孩子如何过活?若不是实在没辙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求到姑母您的跟前儿来。” 安老太君听这妇人哭诉了半日,面上始终风不动水不响的。 安将军并不是安家独子,身下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她这叔父文不成无不就,早早就成了亲,帮着家里打理田庄和铺子。安家所有人都当他是个老实憨厚的,安将军早年丧父,对这个唯一的弟弟更是掏心掏肺。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实憨厚的人,趁安将军病重之际,把将军府的家产掏个精光。等她料理完丧事再去清点时,就只剩下她母亲留给她的那点子嫁妆了。里头的好料子好木头全叫换成了次品,古玩字画也有一多半是假的。 她找上门去理论,她叔父上下嘴唇一碰,推得那叫个干净。族里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说话儿的,连她嫡亲的祖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难怪,她叔父打小就养在老太太膝下,惯会讨巧卖乖,将老太太哄得滴溜乱转,在老太太眼中,庶子跟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便是以前有些区别,亲生儿子死了之后也没区别了,不然除了这个庶子,日后还能指望谁去? 祖母靠不上,叔父又是个藏奸的,她一个孤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等解国公定亲的消息传来,她在安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若不是赌那一口气,她也不会痛快地答应解国公,入国公府为妾。 迈出安家大门的那一瞬,她便将祖母和叔父当成了陌路。她做梦都没想到,隔得三十来年,还能再见到这一支子人,还有叫他们哭着求着的一日。 佛家有云: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倘若她叔父还活着,她还真想看看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未完待续。) 第135章 打秋风 于氏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领了一儿一女。 安玉松今年十五岁,正是长个头的时候,本就生得瘦条条的。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少见太阳的缘故,皮子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乍一瞧跟得了痨病的人似的。随母亲见了礼,便垂了眼睛安安静静地坐着。 安雪十岁出头的年纪,圆圆的脸盘,尖尖的下颌,模样儿同于氏半点儿不像。显然是没学好规矩,进了门便转着眼珠子看个不住,将厅里的摆设挨着瞧了一遍儿。从安老太君到端茶的丫头,就没有没叫她从头到脚打量过的。 等丫头送上配茶的点心,她一眼瞄过去,发现里头竟有五六样儿是没见过的,盯着攒盒再拔不开眼。 那丫头退出门来,便忍不住跟一块儿当差的嘀咕,“没见过眼皮子那样浅的,恨不能将点心盒子一口吞了。” 同伴推一推她,“莫胡说,那可是老太君的娘家人。” “什么娘家人?”那丫头嗤道,“还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穷亲戚,打量着老太君和善好说话儿,巴巴地跑来打秋风呢。” 同伴忙“嘘”了一声,“便是来打秋风的,也轮不到咱们说三道四,仔细红姑姑听见罚了你去。” 那丫头抿了嘴不敢再说,却不耐烦伺候,里头再叫茶便推了同伴进去。 于氏面前的茶凉了又热,已经换过三回了,她却没有喝的心思。眼见自个儿明示暗示许久,泪也流光了,嘴也说干了,安老太君就是不接茬,心下着急,忙将儿子女儿推出来,“松儿,雪儿,还不快给你们姑祖母磕头?” 安玉松闻言立即起身,撩了袍摆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 安雪还盯着攒盒吞口水,于氏又叫一声“雪儿”,她才回过神儿来,磨磨蹭蹭地跪在哥哥后面。 安老太君到底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虽恨她叔父,可也做不出迁怒于氏跟两个孩子的事情,若不然从一开始就不会叫他们进门。要饭的要到门上还要打发几个钱,更何况这几个同她沾亲带故,既求到这儿了,能帮便帮一把罢。 心里思量一回,吩咐红玉道:“你随他们一道回去,请个有名望大夫给瞧瞧。生病的人总不好常住在客栈里,再帮他们赁个屋子住着。他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莫再遇上奸滑的中人叫白白诓骗了。” 说完便立起来,叫丫头扶着往后头去。 于氏原当他们千里迢迢地投奔了来,便是之前不曾来往,安老太君念在同根同源的份儿上,总该腾个院子出来给他们住着,再从宫里请个太医,给她丈夫瞧病。不曾想到安老太君如此冷情,连饭都不留一顿,就要打发他们出去。 若在外头赁了屋子,日后再想住进来就难了。心里发急,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嗓子喊出来,“姑母,一家子骨肉,您好歹见您侄儿一见呐。” 以安老太君如今的身份,自是不能纡尊降贵到客栈那种地方去,那么就只能将安庆中挪进府里来见了。 安老太君充耳不闻,扶着丫头转过角门径自去了。 红玉见于氏往前奔了两步,似要追上去的样子,身子一横将人挡住了,抬手做个“请”的手势,“我送几位出去。” 于氏虽不甘心,可也知道纠缠无用。若惹恼了安老太君,同他们断了来往可是麻烦。先在京城住下,再慢慢打算好了。定了主意,便按下心头的烦躁,嘴里说着客气话儿,领了儿女随红玉一道出府。 安雪还惦记着那没吃着的点心,一路走一路回头张望。 红玉瞧在眼里,吩咐婆子去厨房备两盒点心带上,又叫丫头拿了对牌去库里领两匹缎子、几样滋补的药材出来。于氏来的时候带了土产的,这些便算作回礼。 沐兰回郁汀阁等了半日,也无人来请她去前头见客。不一时鹤寿回来禀报,说客人已经走了,红玉也跟着一道出了府。她便有些纳闷,马上就到饭点儿了,安老太君不曾留饭,说明并不是什么要紧的客人。既不是要紧的客人,又叫红玉亲自送出府去,是什么论道? 敛一敛心神,问鹤寿道:“可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客人?” “说是打江州过来的,母子三人,那妇人称呼老太君姑母。”安老太君坐在厅里,鹤寿不敢探头探脑,跟上茶的丫头打听几句,又去门房问一回。将没用的剔出去,只得了这几句有用的。 沐兰说声知道了,叫鹤寿下去休息,从今日买回来的东西里捡出几样,叫宝福送到安老太君那儿去。宝福送完东西转回来,说安老太君见完客便去了佛堂,吩咐不许人打扰,连午饭都推了。 这便是不必过去陪饭问安的意思。 赵重华歪在窗前的榻上,叫小青小玉给她捏脚揉腿。炕桌上摊着好些个打开的油纸包,都是她从街上买回来的吃食,一面拿帕子接着往嘴里填,一面催促沐兰,“馉饳儿凉面什么时候好?我都快饿死了。” “你到底有几个肚皮?”沐兰正拿帕子绑头发,扭头瞪她一眼,“饿死鬼投胎是怎的?” 赵重华嘻嘻地笑了起来,“你方才说话儿的神情跟我娘一样一样的。” “那你叫声干娘来听听?”沐兰逗她道。 “你敢占我便宜,看我饶不饶你?!”赵重华扔了吃食跳起来,作势要打。 沐兰一路笑着跑出来,挽起袖子进了厨房。说是她亲手做,哪个敢叫她下力气做粗活儿?该准备的都准备得了,不过差着最后一道工序罢了。 煮好了面过凉,浇上冰水汤头,放上切好的鹌鹑蛋、雪梨片和几样颜色鲜亮的菜丝,再摆上七个煎得金黄的馉饳儿,围成一朵花儿状,便大功告成。 做得了端上来,赵重华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吃完捂着肚子直嚷嚷“撑死了”。沐兰忙叫宝福拿山楂丸来给她消食,又拉着她在屋子里绕圈子。 中午日头烈,她也不忙回去,跟沐兰一道歇了晌。一觉睡到申时,起来梳洗一番,才慢腾腾地领了人回府去。 她走不多时,红玉便回来了,顾不得歇口气儿,直奔佛堂而来,进门唤一声“夫人”。 安老太君将手边的凉茶推过去,淡淡地问道:“大夫瞧过了?得的是什么病?” ——(未完待续。) 第136章 用心良苦 “说是消渴症,先前调理不当,引发了中风。大夫给开了方子,嘱咐多食梨果。”红玉先答过安老太君的话,端起凉茶喝了两口,将其他的事情也一并禀报了,“依着夫人的吩咐,在九道街给他们赁了一个院子。 前后两进,位置不错,还很安静。家具锅灶都是齐全的,搬进去就能住,价钱也不贵。先赁了两个月,连保金统共十五两银子。 堂侄太太嫌贵不肯赁,我便自作主张写了条子,叫中人傍晚的时候过府来取。” 她摸不准安老太君预备拿这门亲戚怎个办,嘴上的话儿说得十分隐晦,心下却对于氏这人颇多微词。 她也算是阅人无数,就没见过比于氏更会哭穷的。赁屋子就不说了,诊金才几个钱,也推三阻四不肯往外掏,连抓药的银子都是她给拿的。 赁得了屋子,又给雇好了车,还扯住她紧着念叨,说从家里带来的那点子盘缠都花光了,就差挑明了说叫她帮着结算住客栈的钱,再给些银子花销了。 这才来了一日,便明目张胆地伸手要钱,长此以往,岂不成了填不满的无底洞? 安老太君道声“知道了”,再无旁话。 红玉觑着她的神色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堂侄老爷一家……您有什么打算?” 安老太君知道她想问什么,“不管怎么说,都是连着血脉的。若放着不管,叫他们嚷嚷出去,面儿上总归不好看。” 这个理儿红玉自然明白,她只怕这一管便跟牛皮糖似的,再也甩不脱了,委婉地提醒安老太君道:“堂侄老爷得的是富贵病,得好汤好药的慢慢将养才行。我瞧着堂侄太太他们带来不少的箱笼,怕是想在京里长住呢。” 安老太君眼睛凝在经书上,久久没有言语。 红玉只当她不愿再说这件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正要退出去,她却忽地开了口,“红玉啊,你可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 红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还来不及回话,她便自问自答了,“我最怕的是,等不到沐兰能够独当一面便撒手去了……” “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儿?”红玉忙道,“您还年轻着呢。” 安老太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我在,还能借着国公府的余威帮她遮遮风挡挡雨;没了我,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的,还不叫人欺负了去? 有门亲戚在,好歹也能帮衬她一把不是?” “夫人为了姑娘当真用心良苦。”红玉叫她说得动容,也不藏着掖着了,“可说句不当说的话,我瞧着堂侄老爷一家实不像是能够帮衬旁人的人。” 安老太君笑一笑,“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能够焐热人心,花多少钱财都是值得的。” “若是焐不热呢?”红玉见识过于氏是如何行事的,对那一家子实在没什么信心。 “焐不热也不打紧,权当交了束脩。”安老太君满不在乎地道,“沐兰总有一天要成亲,要结儿女亲家,少不了要应付这样那样的亲戚。现在不学着些,日后如何撑得起家业?” 红玉恍然大悟,原来安老太君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要拿安庆中一家给沐兰练手呢。这么着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一口气吁出来,“夫人英明。” 安老太君并不觉得自个儿英明,她这样做不全是为了沐兰,也有一份私心在里头。多少年都不曾渴望过血脉亲情了,今日见到安家的两个孩子,那颗死寂了三十多年的心竟有些活泛了。 她大概是老了吧?人越老越怕孤独,越向往天伦之乐。甭管是为了沐兰还是为了自个儿,她都真心希望那一家子里头有能够焐热的人,一个也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她不愿宣之于口的原因,那就是到目前为止,她对沐兰仍抱有怀疑。便是这仅有的一丝怀疑,让她无法敞开心扉同沐兰亲近。 她总忍不住去想,万一是圈套呢?万一这个解家后人是假冒的呢? 便不是假冒的,她同沐兰也没有血缘牵绊。眼下瞧着还不错的孩子,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变成白眼狼儿,回过头来咬她一口呢?她总要给自个儿留条后路。 当真有那万不得已的一日,她也能从安家过继一个男孩儿来为解家延续香火。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焐热”的前提下。到底能不能焐热,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看房的时候,碍着红玉在,于氏不好挑三拣四。这会儿住进了来,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看一遭,又嫌两进的院子太浅,又嫌屋里的家具太旧了。 对着丈夫抱怨不休,“你那姑母也忒抠门儿了,偌大一个宅子,白白空着许多屋子不给咱们住,却拿这样一个四面透风的破院子打发咱们。” 安庆中人在病中,本就心烦气躁,叫她吵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疼,说起话儿来也没有好声气儿,“便是这四面透风的破院子,也是人家出钱给赁的,你说这话儿亏心不亏心?” “你是哪一头儿的?”叫丈夫指摘了两句,于氏的火气腾地一下冒出来,“你拿人家当姑母,人家可没拿你当侄子。大中午的饭不说留一顿,我领着两个孩子上了门,连一个铜板的见面礼都无。 说她抠门儿还客气了,寡妇绝户的,守着宅子跟银子生崽儿呢?” 安老太君没将他们一家子接到府里去住,安庆中也觉得很没面子。只不过同妻子唱反调成了习惯,于氏说东,他偏要说西,“你嚷嚷什么?这事儿还不是怪你? 非叫我装着病得厉害,待在客栈里动不了。遇上丧事霉三年,你也不想想,哪个乐意把要死的人接到家里去? 当初要是一块儿去拜见姑母,会出这样的差子?” 于氏一听这话儿,气得蹦起来,“不是你说的,直愣愣地找上门去叫人瞧不起,要先住进客栈里,等你姑母派人派车来接,那才叫风光体面吗? 事儿是咱们一道说定的,出了差子你就一推四五六,全都怪到我头上了? 姓安的,做人得凭良心!” 安庆中撩起火来又压不住,索性往床上一倒,阖了眼装死。 没人唱对台,于氏也觉无趣,转身出来,指点下人收拾东西。 安雪抱着糕点盒子大快朵颐,瞧见于氏过来欢快地喊一声,“娘,姑祖母家里的点心真真好吃,咱还能再去吗?” “去,明儿就去。”于氏扬着眉毛冷笑道,“往后咱天天儿去!” ——(未完待续。) 第137章 痴相 第二日,于氏果然带着安雪上门了,打着拜谢的幌子,带了几样简薄得不能再简薄的礼。 恰逢庄子上来送夏至的鲜货,地三鲜水三鲜树三鲜,每样带了满满一筐回去。留足自家吃的,余下的叫个老仆担出去卖了,折换成银子收起来。 隔得两日再来,给安老太君带了一双鞋一条抹额,说鞋是她做的,抹额是安雪孝敬的。安老太君自然投桃报李,赏了于氏一匹雪缎,一匹湖纱,送了安雪一对儿足金的开口镯子。 红玉捧着那双鞋和抹额直皱眉头,布料是旧的,花色也早不时兴了。来这几回,光从国公府带回去的布料就有好几匹,做鞋和抹额能用去多少,都舍不得用些好料子。 忍不住同安老太君抱怨一回,安老太君却不以为意,“有那份心就好。” 红玉心中不忿,可不是有心吗?这摆明了是拿小换大,白饶东西来了。 安庆中原还因安老太君没请太医给他瞧病耿耿于怀,依着老大夫的嘱咐服药进食,调养一阵子,身上果然见好,才将那份埋怨按下去。先叫于氏透个口风,说是能下床了,过得两日,便带着妻子儿女过府来给安老太君磕头。 见了面一口一个姑母叫得亲热,又说他父亲是如何惦念姑母的,只年纪大了,受不住车马颠簸,这才没有过来探望。 安老太君的叔父有好几个儿子,脚踩着肩出生的,年岁相差都不大,安将军还曾动过从他家过继一个的念头。她同这几个堂兄弟并不亲近,先前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这会儿哪儿还记得安庆中的父亲生得什么模样儿?不过随便问几句身子可好之类的话儿。 安庆中没觉出她是客套,兴兴头头地说起来,“蒙姑母记挂,家父很好。只是致了仕突然清闲下来,有些不习惯。还好祖父天天儿拉着他一道钓鱼打太极,不然闲也闲出病来。” 安老太君原当过得这些年,她叔父早就入了土,没想到竟还活着。听安庆中话音儿里的意思,不止活着,且活得很滋润。捏着茶盏的手指悄悄握紧,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祖父身子骨也还好吧?” “老爷子注重保养,身子骨比家父还硬朗呢。”安庆中笑道,“来的时候,祖父还再三叮嘱侄儿……” 于氏赶忙咳嗽一声打断丈夫,将话头儿抢过来,“怎也不见我那外甥女儿?我这见面礼一直备着,来了几回都没机会拿出来。” 红玉听她说备着见面礼,心头一哂,又要拿不值几个钱儿的东西卖人情换好处呢。 安老太君也不解释前几回为何不叫沐兰出面,只吩咐红玉将沐兰叫了来,见一见她表舅和表舅母。 红玉答应一声,依着吩咐着人往郁汀阁传话。 沐兰正歪在榻上拆看赵重华送来的信,赵重华那日逛得尽兴,又在沐兰这里吃下一碗凉面,第二日便提前来了潮,疼得死去活来,大热天喝着姜汤捂着汤婆子仍不见好,连床都下不得了。 稀稀落落地来了五六日,前两日才将将没了。赵夫人怕她落下病根,叫妇科圣手开了调理宫房的方子,拘着她在家里喝药休养。她不得出门,只觉憋闷得很,写了信来叫沐兰抽空过去陪她说说话儿。 今日无课,沐兰正想禀了安老太君,往赵府走一趟,顺便将她画好的图纸送到韩掌柜那儿去。听说安老太君叫她去前头见客,颇感意外。道句知道了,便喊了人来给她梳妆。 瑞喜也有些不解,拉了过来传话的檀云打听,“前几回都没叫见,这回是怎的了?” 檀云是红玉继瑞喜之后,带在身边调~教的大丫头。听见瑞喜问,便笑道:“许是因为表舅老爷一道来了吧?这回八成要留饭的,你同姑娘说一声,我得赶紧回前头去了,防着红姑姑有旁的吩咐。” 瑞喜谢一声,送她出门,回头把这话对沐兰讲了,好叫她挑身合适的衣裳。 沐兰的事情,于氏在江州便知道一些。来到京城这几日,又从坊间听了些杂七杂八的,加之在国公府进进出出好几回都没见着人,便认定沐兰如传闻一般相貌丑陋。等沐兰一露面儿,方知错得离谱。 安家在江州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家中女儿虽不敢说各个出挑,可领出去没有不赞好的。安家因此很是结了几门得力的好亲,对女儿愈发看重,甭管嫡出还是庶出,在吃穿用度上从不吝惜。 安玉松原当家里的姐妹便是貌美的了,见着沐兰才晓得什么叫云泥之别。 十二岁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双腿修长,腰条纤细,不施粉黛照样唇红肤白。又是跟宫里的嬷嬷正经学过规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自成气度。莫说为了装穷刻意往寒碜里打扮的安雪,便是族里公认最貌美的那一个同她相比,也差得老远。 第一眼望过去便挪不开视线,把“男女有别”、“非礼勿视”什么的全都抛到了脑后。 安雪则盯着沐兰的衣裙看个不住,她活了十来年,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衣裳。也不知是拿什么料子裁的,乍看素净得很,可一动起来便流光隐隐,煞是好看。 不光衣裳,头上插的,脖子里挂的,腕子上戴的,就连鞋子上嵌的珠子,都比她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越看羡慕,越看越嫉妒,把个嘴唇儿咬得发白。 红玉冷眼旁观,见两个小的一个露了色相,一个毫不掩饰贪意,愈发瞧不上这一家子。 于氏来京城之前就存了些想头的,这会儿见沐兰生得大方俏丽,儿子又一副痴相,心思愈发活动开了。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头到脚赞了个遍儿,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原本备的是个银镯子,这会儿却拢在袖子里不拿出来,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给她当了见面礼。 金头银脚的,花式也十分老旧了,可毕竟是带着金的,对于氏来说已经算是大出血了。 给完了见面礼,又指了安玉松道:“这是你表哥,家里排行老二,今年刚满十五。他们这一茬男丁都是‘玉’字辈儿的,你喊她松表哥就是了。” 三言两语,便将儿子的年纪名字全都交代清楚了。 沐兰还不曾多想,朝安玉松福了福,“表哥安好。” 安玉松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表妹”,才想着要还礼。慌里慌张地往起站,衣袖挂到桌上的茶盏,将满满一盏茶全都泼在安雪的身上。 安雪尖叫着跳起来,所幸茶是温的,只湿了半幅的裙摆,不曾烫伤。 安老太君叫人收拾了,又吩咐沐兰道:“领着你表妹到后头换身衣裳去。” ——(未完待续。) 第138章 露相 于氏心头一喜,安雪不曾带着替换的衣裳,要换只能穿沐兰的。 国公府就这么一个活宝贝,什么样的好东西不紧着往沐兰身上堆?沐兰的衣裳随便拎出一件儿来,都够普通人家吃上小半年的。等上过安雪的身儿,哪儿还有再要回去的理儿? 况且她本就打着让安雪和沐兰好好相处的主意,小姑娘没见识心眼儿疏松,可不比安老太君好笼络得多?一旦笼络住了,往外掏东西也便宜。 有安雪从中牵线,再叫安玉松使使劲儿,说不得连儿媳妇儿都讨到手了。 肚肠里打定了盘算,忙推一推犹自扯着裙子泫然欲泣的安雪道:“快跟你表姐去吧。” 又欣慰地看了安玉松一眼,心说不愧是她儿子,这盏茶水泼得真叫个妙。 安玉松哪里知道于氏在想什么?因自个儿方才毛手毛脚犯了错,正窘迫得无地自容,涨红着一张脸,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安老太君将他的神态瞧在眼里,便吩咐红玉道:“叫人领着松哥儿往园子里转一转吧,长辈们说话儿,他一个小辈的插不上嘴,干坐着也是无趣。” “对对对,听你姑祖母的,去转一转。”于氏忙不迭地接起话茬。 来了几回都没有机会往里头去,只知道国公府大得吓人,却不曾见识过有多少个院子,多少间屋子,园子里又是何等风景,恨不能跟着儿子一道转转去。 安玉松心里感激安老太君替他解围,那声“多谢姑祖母”便说得格外真诚。出得门来长舒了一口气,窘迫刚刚退去,想起沐兰又止不住面红心热。 装作赏花,透过月亮门张望,恰好瞧见沐兰引着安雪往后走。蓝衫白裙的身影在花木之间一闪而逝,却叫他生出无限的绮思。手抓着花枝看住了,不知不觉捻碎了一地的落花。 回到郁汀阁,沐兰立时吩咐丹禄开箱子,挑身儿衣裳出来给安雪替换。 安雪进了门便转着眼珠着四下里打量,原本只觉着沐兰穿得好,哪儿知道屋子里的摆设更好。不说旁的,光是屏风就叫她大开眼界。又是插屏挂屏,又是炕屏桌屏,一整套俱是嵌碧玉的,雕成翠竹山水图案。 她想不到素洁清雅上头去,只知道这样大块大块的玉石值钱得很。东摸摸,西瞅瞅,瞧着什么都眼热。 沐兰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并不在意,瑞喜几个却暗暗皱眉。 于氏领着安雪过府几回,回回拎几样薄礼,换得盆满钵满回去。府里的下人当面不敢议论,背后怎不说嘴?风言风语的没少刮到郁汀阁来,瑞喜几个还当言过其实了,将下头嚼舌的婆子丫头训斥了一顿。 今儿亲眼见识了,才知道下人们议论说这位表姑娘眼皮子浅没规矩,实不曾冤枉了她。 安雪丝毫没觉出自个儿讨了人嫌,在外间转得一圈,又探了头往里间张望。 瑞喜一个眼色递过去,宝福赶忙上前一步,挡住门口,“表姑娘,您请坐喝茶吧。” 隔着帘子,安雪没瞧分明,又不好推开宝福硬闯进去,只得转回来,在罗汉床上坐了。端起茶盏喝了两口,便盯着沐兰的衣裳赞道:“表姐这衣裳可真好看,我就没有这样的。” 沐兰素来不是个小气的,赵重华在她这儿相中了什么,她眼睛不眨一下就送了。平常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院子里的大小丫头也都没落下过。 安雪说这话儿分明就是想讨东西,宝福唯恐沐兰大方惯了,张嘴便许了送她,忙将攒盒往她跟前推一推,“表姑娘,您用些点心。” 安雪依言摸了块点心,一面啃又一面拿了眼去睃着沐兰脖子上的珍珠长链,“表姐这链子也好看得紧,我也有一串,不过比你这个短了一截子,珍珠也不如你这个大,不如你这个亮。 我娘叫我先将就戴着,等我爹身子好了能攒下钱儿了,再给我换好的。我回去同我娘说,就换一串跟表姐这个一样的。” 前一回张嘴还算得委婉,这一回便是点着名儿地要了。 宝福心里有气,话头儿拦得还格外快些,“哎呀,丹禄是挑衣裳去了,还是请裁缝做衣裳去了,怎的这半日还没好?” 每回来国公府之前,于氏都要耳提面命,叫女儿扮得憨厚可怜一些。安雪在江州老家原是骄纵惯了的,一时半刻还能缩起脖子装相,几次三番叫宝福坏了好事,那火气便压不住了。 将手上点心往攒盒里一扔,立了眉毛训斥道:“主子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地方?这样没规矩的丫头,表姐怎还叫她在跟前儿伺候?合该提了双脚发卖出去,看她还敢不敢多嘴多舌?” 这回不光瑞喜几个,连沐兰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莫说宝福这番作为是一心为她,便真个没规矩了,也没有叫个外人越过她来教训的理儿。 心中不悦,可也不愿同上门做客的人撕破脸,淡淡地道:“我房里的丫头叫我宠坏了,还请表妹莫要见怪。” 顿得一顿,吩咐宝福,“你去瞅瞅,衣裳怎还没挑好?” 宝福气得脸儿都红了,强忍着应了声“是”,撩开帘子进了里间。 沐兰的个头儿在同龄人中本就算高的,加上这几个月吃得好动得多,就跟春天的柳枝一样迅速地抽了条,比安雪高出一头有余。丹禄同梳财两个挑了半日也没挑出一件儿合身的,正犯愁呢,就听见外间闹起来了。只隔着有些远,听得不甚真切。 等宝福气冲冲地进来,把事儿一说,也叫气得不轻,干脆把箱子一合,指了梳财道:“我瞧着你的身量同表姑娘差不了多少,你去寻一身儿你的衣裳出来给她换了就是。” 梳财往门外张了一眼,小声儿地道:“这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姑娘才来的时候还穿过瑞喜姐姐的衣裳呢,她比姑娘还高贵不成?”宝福本就是个泼辣的,这会儿人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儿就更冲了,“便是咱们的衣裳,也比她原来那一身儿好得多。” 梳财不好逆了两个姐姐的意思,回房挑出一身前几日才做的夏裳。唯恐出来进去叫安雪发觉,闹开了不好看,藏在怀里绕到窗下,叫丹禄剪了窗纱,将衣裳从缝里递进去。 ——(未完待续。) 第139章 留饭 丹禄将衣裳拿出去便一迭声地道歉,“这一身儿衣裳是下头人做来孝敬姑娘的,尺寸小了些,姑娘穿不上,就给搁起来了。 奴婢约莫着表姑娘穿着应该合身,却浑忘了收在哪一只箱子里,这一通好找。叫表姑娘久等,是奴婢的不是。” 沐兰打眼一看就知道几个丫头弄鬼,趁安雪低头看衣裳,拿手点一点丹禄。丹禄知道她不会怪罪,背着安雪做了个鬼脸儿。 正如宝福所说,梳财的衣裳也比安雪那一身儿好得多,又是簇新的。安雪不疑有他,只嫌弃料子跟沐兰身上穿的不一样,拐弯抹角地挑剔了几句,“下头人就拿了这样的衣裳来孝敬?真个有心,就该挑表姐能穿的料子做了送上来。” 沐兰不接茬,她也无法,闷闷不乐地换了衣裳。想着外间这番光景,里间又该是怎样的奢华,心里愈发痒痒的,“我听说像表姐这样有诰命在身的女儿家,闺房怎样摆设都是有制式的,可是真的?” 暗示了几回,沐兰只作听不懂,拿了面儿上的话应付几句。她心中着恼,索性挑明了说,“我还没见过郡主的闺房是什么样子呢,表姐叫我进去瞧一瞧,开开眼吧?” 丹禄怕沐兰不好拒绝,忙道:“方才开箱子找衣裳,还不曾收拾妥当。” 沐兰闻言便笑,“乱糟糟怕搅了表妹的兴致,等收拾好了再瞧也是一样的。咱们还是先到前头去吧,莫叫祖母和表舅、表舅母等急了。” 安雪刚想说“一家人有什么妨碍”,见沐兰已经起身往外走了,只得将嘴边儿的话咽回去。来了一趟,就得着一身儿衣裳,心里颇不痛快。 她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得罪沐兰,便将沐兰房里的丫头恨上了,先有宝福,这又有丹禄,一个两个俱是狗眼看人低的。捏了指头暗暗发狠,日后莫落到她手里,否则定叫她们好看。 今日原该是宝福和鹤寿两个随身伺候的,因方才那桩官司,便换了瑞喜去。 丹禄在门边瞅着沐兰领着安雪出了院子,立时吩咐起来,“快着些,将该收的收起来,该上锁的上锁,说不得待会儿还要过来的。” 这哪儿是上门做客的?分明是打劫来的,就差明抢了。 梳财一面跟着宝福、丹禄收拾东西,一面心疼自个儿那身衣裳。还想着陪沐兰出去赴宴的时候穿,做出来一回都没舍得上过身儿,倒便宜了旁人。 丹禄一瞧她模样儿就知道她想什么,拿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道:“傻丫头,还能叫你这小的吃亏不成?我那有一身儿新做的,你拿去改改穿吧。” “那哪儿成?”丹禄忙忙摆手,“我怎好拿姐姐的衣裳?” “得啦。”丹禄拍她一巴掌,“叫你拿去就拿去,跟我客气个什么?” 梳财推辞不过,这才笑开了,“那多谢姐姐了。” 安老太君中午果然留了安庆中一家吃饭,府里还不曾治过大席,只赵夫人和赵重华来时开过几回小宴。灶上的人难有机会一展身手,很是用了些心思,山珍海味地整治了满满一桌子。莫说安雪,连安庆中和于氏都直了眼。 安玉松满心以为吃席的时候能再见着沐兰,不曾想却分了席。府里没有男主人,便叫陆辛作陪。安老太君同沐兰、于氏、安雪隔了屏风坐在另一边,相隔不过咫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陆辛行伍出身,身手好,酒量更高。同安庆中父子两个又没什么好谈的,便一杯接一杯地吃酒。 安庆中虽得了医嘱要禁酒,可肚子里住着酒虫,每日不饮上几杯便不自在。坐在席上先还想着装相,闻着酒香,又有个陆辛喝酒跟喝水一样,在旁边撩拨着,如何还忍得住?到底怕喝多误事,浅尝了两杯便止住了。 安玉松耳朵留意着屏风那头的动静,每听见沐兰的声音,心口便热一分。不知不觉跟着多饮了几口,一张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似的。 于氏陪安老太君饮了两杯素酒,趁着气氛好,堆着满脸的笑,将盘算了多时的心思倒出来,“我们家松儿在江州是入了馆的,先生说他文章做得好,叫他明年去考秀才呢。 姑母是知道的,消渴症最是磨人,自打我们家老爷得了这个病,家里的日子过得是一天儿紧似一天儿。 松儿是个孝顺的,主动辞了馆。偏又是个好强上进的,日~日捧着书读个不停,来京城这些日子也起早贪黑地用功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对不住这孩子,再苦再难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前程不是? 听说姑母请了两位有学识的先生教外甥女儿读书呢,左右束脩已经付了,他们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如就叫松儿到府里来跟外甥女一道读书,姑母您说是不是?” 红玉闻言险些冷笑出声,便是嫡亲的兄弟姐妹,过了七岁都要分院子,不许再厮混在一处,更何况姑娘跟表少爷这样隔着几辈儿又隔着房的表亲了?亏得家里还出过一位做官的,竟说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话儿。 安老太君将手上的杯子一放,“沐兰读的是女四书,跟奔着科举读的书能一样吗?侄媳妇儿这话却是没个论道了。” 于氏没料到安老太君拒绝得这样痛快,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垂了头道:“姑母教训得是,倒是我想差了。” 安老太君几不可见地扯了一下嘴角,怕不是想差了,是想着钻空子呢。 她确是打算将沐兰当成男儿来养的,可沐兰到底不是男儿,该守的规矩礼法还是要守的。于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也猜得出来。莫说她没这个意思,便是有意,也不会叫两个小辈儿越出礼数去。 “松哥儿知道上进是好事,从外头给他寻个馆就是了。”顿一顿,吩咐红玉,“你托人打听一下,寻个好的。” 安玉松在那头听见于氏提起让他同沐兰一道读书,激动得胸口怦怦直跳。等安老太君一口回绝了,便如兜头泼下一盆冷水,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举起杯子灌下一大口酒,心下自嘲道,枉他读了这许多年圣贤书,竟肖想能同她诗书相伴,朝夕相处,连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都忘了。 于氏也知道再不能够用这法子撮合儿子和沐兰,又将女儿推了出来,“我们雪儿在老家也读过一阵子女四书的,就叫她到府里来同外甥女儿做个伴吧?” 安老太君拿眼一睇沐兰,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她。 沐兰微微一笑,转向安雪问道:“不知表妹都读了哪些书?” ——(未完待续。) 第140章 肥鹅 安雪哪儿曾正经读过书,不过小的时候跟家里的哥哥们到蒙学玩了几回,学个一句半句的,讨父母长辈的喜欢。再大些心思都在吃穿上,鲜少有碰过书本的时候,将将识些字罢了。 叫沐兰一问,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半晌才憋出个“《女诫》”。又问读到哪一篇,便说不上来了。 “那怕是不能同表妹一道上课了。”沐兰好整以暇地笑道,“我每回上课四书都要各学一篇,如今《女诫》已经学完了,其余三书也都学了大半。 教我的两位先生俱是鸿学大儒,难免有些脾气。事先说好每人半天儿的课,再加一个初学的进去,必要延堂费时从头教起,他们必然不愿。 再说我也不是日~日进学,还要学着管账打理府中杂务,不好耽搁了表妹。” 于氏脸色颇不好看,一面怪女儿不争气,一面怪沐兰油滑。她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叫安老太君为了安雪多出一份束脩的话儿,更不好提出叫安雪跟沐兰一道学着管账。再不拿自个儿当外人也还是外人,没有插手别人家府务的理儿。 僵着脸皮挤出一个笑来,“那便罢了,我不过随口一提。” 安老太君打眼瞧着,于氏尚且掩饰得住,安雪面上已经带出气来,勺子筷子碰得碗沿儿叮叮作响,已经断定这母女两个都是烂泥,再掏心掏肺都扶不上墙的。 心下失望,也懒得再应酬她们,略坐一坐,便推说头疼,叫红玉扶了她回房休息。 “我陪姑母一道吧。”于氏赶忙站了起来,“上了年纪的人头疼脑热都算得是大病,下头人伺候总不那样精细,我这当侄媳妇儿的合该尽一尽孝心才是。” “不必了。”安老太君语气淡淡的,“不过夜里睡得不安稳,补一觉便好了,你们继续吃饭就是。” 顿得一顿,又吩咐沐兰道,“替我好生陪着,莫怠慢了你表舅母和表妹。” 沐兰应了声“是”,同红玉一道扶着她送到角门边上,才又折回来,招呼于氏和安雪吃菜。 经了方才的事,于氏知道沐兰并不似自个儿想的那般好摆弄。也不白费功夫打花腔,只管甩开腮帮子往里塞东西,吃个肚儿圆才撂了筷子。 安雪没得着那流光隐隐的衣裳,到底不甘心,当着于氏的面儿跟沐兰讨了一朵珠花去。 沐兰原就备了见面礼的,是一对儿嵌宝的金跳脱,打算吃完了席再送的。没想到安雪竟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得,直接开口讨了。 于氏也不呵斥,只叫安雪谢谢表姐。 瑞喜在旁边瞧着,腹内嗤笑不已,那对儿金跳脱可不比珠花贵重得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尚不自知,还当占了多大的便宜。即使是上门吃白食的,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不一时撤了席,又上了茶,沐兰陪着喝上两盏,红玉打发人来说府库的账目出了问题,叫她过去瞧一瞧。她便借着着由头道个恼,送了安庆中一家子出门。 陆辛人生得粗,心却不粗。席间听得于氏想将儿子塞进府里读书的话,又将安玉松那副心猿意马的神态瞧在眼里,还如何不明白这母子两个肖想些什么?沐兰这头道声送客,他便先一步引着安庆中和安玉松往外走。 安玉松唯恐给沐兰留下轻薄的印象,自是不敢回头张望。忍着心痒来到门口,等沐兰在仪门边上止步,方借着别礼回身一揖,也只瞧见一片裙角罢了。 坐着车痴痴陶陶地回到住处,心头依旧灼热难当。也不歇晌,铺纸研磨,想将沐兰的样貌画出来,却迟迟下不得笔。墨汁从笔尖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将那张雪白的纸污去一片。 分明已经刻印在心坎儿上了,这会儿却记不得她的脸盘是圆是尖,眉眼鼻口又生得什么模样儿。只记得她衣衫华丽,眸子清亮,笑容亦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明媚耀眼。 于氏还不曾料到儿子患上了相思病,正指着丈夫的鼻子劈头盖脸地训斥着,“……来的时候祖父嘱咐了又嘱咐,叫你莫在姑母跟前儿提起他,你脑子叫药汤子糊住了不成,做什么偏要提起来?” 安庆中并不知道三十多年发生了什么事,打心底里不理解安老爷子做什么要那样嘱咐。话赶话的,一时说溜了嘴在所难免。这会儿心里也懊悔,只嘴巴还硬,“姑母问起来,我总不能不答,难不成要把活得好好的人说没了?” 男人心粗,于氏却有所察觉,提到安老爷子的时候,安老太君的神色不太对。 解国公出事的时候,朝廷也曾派了人往江州去抓人,安家上下人心惶惶,生怕连坐。安老太爷那会儿刚捐了个官,还不曾上任,跳着脚骂自个儿的堂妹是个祸害,说她做了国公爷的妾不曾叫哪一个沾过光,惹了祸倒要拖累一大家子人。后头又是使钱又是送礼,好容易扒上一位贵人,将这一劫数躲过去。 解国公平反之前,是怕惹祸上身。加之安老太君不知所踪,想联系也联系不上,这个于氏能够理解。那前头二十来年呢,做什么断了来往? 将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联系起来细细一想,便不难得出安老爷子同安老太君这叔侄两个之间有嫌隙。 至于是什么样的嫌隙,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安老爷子为什么指点他们来京城投奔安老太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财”字儿? 外头人提起安家老爷子,都道他是个宽厚的。家里人却知道,再没有比他更精明更会钻营的人了,当年说不得就曾趁着嫡兄过世,谋夺过侄女儿的家产。 怪道不叫提起他,这是怕挑起安老太君的旧恨,断了他们的财路呢。 把这话儿连敲带打地透给安庆中,安庆中觉得有理之余,不免担心,“姑母同祖父有嫌隙,又怎能信得着咱们,叫咱们帮她打理庄头铺子什么的?莫白跑一趟,这头的油水捞不着,家里的也叫别个给占了去。” “说你不精你还真个犯起傻了。”于氏一个白眼儿翻出来,“家里才几个钱儿?你那许多兄弟子侄,到时分一分,还不够塞牙缝的。 你今儿也瞧见了,那满满一桌子菜,没个几十两可下得来?你在江州可曾吃过这样的席面?哪个缺了心眼儿,才为了守着家里那只瘦蚂蚱,放掉眼前这只肥鹅。 她府里又没个男丁,光那一个小丫头片子顶什么用?迟早有求着咱们出力的时候。便是她信不着咱们,也要顾着脸面,咱们上了门,她还不能将咱们赶出去不成? 只要她稍微抬抬手,从指头缝子里漏出一些儿来,咱们的日子就比在老家好过得多。 得了,你莫想东想西的,赶紧写信给林儿,问他媳妇儿生了没?若是生了,叫他们赶紧过来。一家子就该有劲儿往一处使,分开两地成什么话?” ——(未完待续。) 第141章 选秀 府里昨日才对过账的,沐兰心知出了问题不过是托词,便不多此一举。送走了安庆中一家,径直往安老太君的院子而来,见着红玉问得一声,“祖母可还好?” “姑娘放心吧,太君无事,不过是清净惯了,歇一歇就好。”红玉暗示安老太君这是叫吵着了。 于氏那张嘴片刻不住闲,若光是唠唠家常说说趣闻也就罢了,不是哭穷,就是钻着空子想要贴上来,应付起来怎能不累? 沐兰了然,便不去打扰安老太君,拉了红玉道:“红姑,我有事请教你,咱们聊几句?” “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哪儿用得上‘请教’二字,岂不折煞我了?”红玉嘴上客气着,心里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了,将她请到自个儿的屋子里,又张罗着上了茶点。 沐兰将瑞喜她们打发出去,果然问起安庆中一家来。 在安庆中一家出现之前,对江州安家,安老太君连一字半句都不曾提过。红玉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安庆中是安老太君大堂兄之子,排行老二,上头有一嫡兄,下头有两个庶弟。 安老太爷原本在沧州一个小县城做县令,沧州紧邻着江州,俱是富庶之地。圣上登基之后整顿官场,凡是捐官买官的一律革职。安老太爷不仅叫撸了差事,连那些年攒下的家当都叫抄没了。 安老太爷还有三个兄弟,每一房都生了一串的孩子。因安老太君的叔父尚在人世,不曾分家。又无旁的来源,只靠几百亩祭田养活偌大一家子人,日子过得自然紧巴。 这些事儿有的是于氏秃噜出来的,有的是红玉自家猜出来的。至于于氏的话里掺了多少水分,那就不得而知了。 沐兰对安庆中一家的观感本就不佳,听完这些更是打心底里反感。江州老家有祭田,还有一大群族人可以依靠,远远谈不上走投无路。又都有手有脚的,做什么营生不能过活,何苦千里迢迢地跑到京城来,投奔一个孤寡老太太? 说得好听一些是投奔,说得难听一些,便是打量着国公府无人,巧取豪夺来了。 她都能捋出来的事情,安老太君不可能捋不出来,却由着这一家子在国公府出来进去,留了饭,还答应帮安玉松找读书的地方,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红姑,祖母往后……是不是打算跟表舅一家子常来常往了?” 红玉明白她什么意思,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太君这样做,也是为了姑娘。” “为了我?”沐兰不解地蹙起眉头。 “是啊。”红姑点一点头,将安老太君说的那些“焐热捂不热”的话悉数跟她讲了,又叹道,“按理来说,这事儿不该我一个下人说三道四,可我怎么瞧都觉得表舅老爷一家必要叫太君失望的。 我现在只盼着姑娘能够快些长大,寻一个靠得住的夫君,将咱们国公府这片天儿撑起来。到时候甭管是表舅老爷还是表姑老爷,谁都打不得主意了。” 沐兰心下有些震动,说实话,来了这许多日子,她对国公府依然没有归属感,白日想的,夜里梦的,俱是守贞岛上的人和那一间窄窄的山洞。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这里还不如渔村来得亲切。 跟安老太君的感情也谈不上深厚,除去对长者应有的尊重,就只剩下怜惜了。本应是花木兰、穆桂英一般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却半生凄苦,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叫人不能不为之唏嘘感叹。 她再没想到,安老太君竟会为她如此殚精竭虑,连身后事都考虑到了。 红玉见她动容,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姑娘可千万莫要辜负了太君的一片苦心啊。” “我省得。”沐兰点一点头,“多谢红姑提点。” 不过她真的不需要安庆中一家来帮衬,更不需要花费代价拿他们来练手,这种跟贪吃蛇一样只吃不吐的亲戚,还是尽早打发了的好。 略坐片刻,辞了出来。回到郁汀阁,就见丹禄几个正倒腾东西。想是先前收了起来,听说安雪走了又忙着往外摆,忍不住笑了一回。又叫了丹禄来问,安雪穿走的那身衣裳是谁的。吩咐瑞喜开了库房,挑一块好料子赏给梳财。 梳财接过料子欢欢喜喜地道了谢,便忙着回房去裁衣裳。亮丝提花的料子,也不必多费针线,只在襟口、袖口和裙角扎几朵花便很打眼了。几个不当值的丫头都来帮忙,不过一下午的工夫就做得了,比原来那身儿还更趁意些。 宝福受了委屈,也得了一串钱的赏。她心里膈应安雪,不愿留着,晚上便拿这钱从灶上叫几个菜,同相好的姐妹一道开了小宴。沐兰听说了,又赏下两道菜、两盘点心给她们。 叫安家人这一搅和,她没得着空去探望赵重华。便写了一封信,叫个婆子送去赵府。 第二日于氏又打着探病的旗号过府来,安老太君不耐烦应酬她,沐兰上课也分不得身,便叫红玉将人打发了。 来的时候拎了几样不值钱的药材,换得一篓子贡梨、几盒子点心、几对活鸡活鸭回去。还厚着脸皮问呢,可给他们家松哥儿寻着读书的馆子了。 红玉虽然早就对于氏不抱什么指望了,可还是忍不住生了一场闷气。找馆子不得打点?入馆不得备下拜师礼?竟连提都不提一句。心里不满,便有意拖着不办。等于氏再来,只说正托人打听着。 到了六月中旬,天气愈发炎热。宫里赐下冰来,国公府那一份比别个还更厚些。安老太君年纪大了贪不得凉,沐兰一个人也用不了那许多。留足了灶上用的,便分给下头的人驱暑。 安老太君只当圣上格外关照,还不曾想到旁的上头去。隔得两日,常夫人突然递了帖子。到了下晌热气稍退,轻车简从地过府来,见着安老太君客套几句,便将此行的目的道了出来,“太君可听说宫里预备着要选秀了?” 安老太君有些吃惊,“这不早不晚的,选的哪门子秀?” ——(未完待续。) 第142章 王葵的计谋 按照大晋的规矩,选秀每三年一次,自二月始,历时三个月。当然也有破例的时候,比如新皇登基急需充盈后宫。像先帝那样无度的,年年月月都进新人,便没有选秀之说了。 薛辽登基之后,将先帝那些个莺莺燕燕悉数打发到陵园给先帝守灵去了,使得原本塞得满满登登的后宫一下子空落起来。当时便有朝臣进谏薛辽下旨选秀,以充盈后宫,叫薛辽驳回了。 后宫空成那样到底不像话,薛辽在立后的同时,也从善如流地纳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勋贵或者朝臣家中的女儿为妃。 眼下已是六月,并不在选秀的规制时间内,他又非贪恋女色之辈,怎的突然想起选秀来了? 常夫人听得安老太君那一句,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托着茶盏补上一句,“说是皇后娘娘提出来的。” 安老太君吃惊更甚,“皇后娘娘竟会提出选秀?” 裴皇后先前便跋扈得可以,恨不能将圣上拴在坤宁宫。如今因落胎惹恼了圣上,正是急需挽回圣心的时候,怎会甘愿招一群比她还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宫,与她分恩争宠? 这人不可能一时半刻就转了性子,莫不是吃错药得了失心疯了? 裴皇后并没有吃错药,更没有失心疯。她会动选秀的念头,却是王葵从旁撺掇的。 那日在赵老太君的寿宴上见过沐兰,王葵便无时不刻不在盘算,如何将这绝好的宠妃人选弄进宫里去。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曹庆。 曹庆是圣上身边的常侍,也是圣上最信任的人之一。若能说动曹庆在圣上耳边吹吹风,叫圣上对解家姑娘动了心思,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有一个问题,解家姑娘的年纪还是太小了。莫说圣上没有偏爱幼女的嗜好,便是有,碍着天子的颜面,也不好立时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纳入宫中当妃子,少说也要耐心等上两年。 纳妃不同于聘娶,又不能早早下定。过得两年,解家姑娘早就许配人家了。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出了果亲王携众殴打赵家二公子的事情。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便去鼓动裴皇后选秀。 因圣上狠狠地责罚了果亲王,又将朱贤妃贬为嫔,裴皇后大感畅快,连说了几句“苍天有眼”。乍然听到“选秀”二字,那份快意立时消散大半,一杯热茶连汤带盏砸到王葵的身上,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葵忍辱负重地跪了半日,才得着机会把自个儿的意思吐露明白,“……这选秀不是为了圣上,而是为了几位皇子。 三位皇子都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尤其是太子和豫亲王,一个已过弱冠之年,一个将要弱冠,便是在官宦和平民家中,男儿这个年纪尚未成家立室都已经算是晚的了,更何况在皇家呢? 圣上既是天子,又为人父,只怕早就盼望着皇家能够添人进口,开枝散叶了。只因日理万机,无暇他顾罢了。皇后娘娘身为嫡母,为几位皇子操持婚事可谓名正言顺。 娘娘出面一举解决了几位皇子的婚姻大事,朝中那些个大臣哪个敢不敬您三分,称颂您宽厚仁慈?皇子们也会对娘娘感恩戴德的。 几位皇子之中,最令圣上操心的便是果亲王。如若娘娘能为果亲王选出一位貌美端淑的王妃,叫果亲王收了心,圣上又怎会不感念您的贤德? 便是成宣长公主,也要欠您一份好大的人情呢!” 裴皇后这会儿倒不蠢了,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叫圣上回心转意的好机会。当下化怒为喜,将王葵好一通夸奖,又赐了座,细细问计。 隔得一日,便亲手煮了银耳莲子粥,提着往御书房而来。献上一番殷勤,便提起选秀的事情,将王葵对她讲的那些话儿换个花样对薛辽说一遍。 薛辽把儿子打得下不来床,怒气一消,怎不心疼?听了裴皇后一番说辞,深觉有理。 薛启礼年纪轻轻的,哪里懂得什么深情不深情的,不过一时迷恋湘河郡主的美貌,又惯爱胡闹罢了。功勋世家之中不乏品貌出色的女子,为他寻一个出来册封为王妃,何愁他不收心敛性? 不光薛启礼,前头那两个儿子也确实年纪大了。如今朝局已基本稳定,是时候给他们择妃婚配了。 薛辽意动,却没有立时答应。他所顾虑的,正是选秀的时机不对。甭管有多正当的理由,破格选秀总是招人诟病的。 裴皇后得了王葵的授意,并不急着促成此事。略宽慰了薛辽几句,便自回宫去。王葵则暗中使了宫人日~日往贬为贵嫔的朱贤妃的宫阁附近转悠,说些湘河郡主与赵家二公子定亲的闲话。 朱贵嫔倒是下了禁口令的,可外头的议论得多了,总有一句半句能吹到薛启礼的耳朵里。薛启礼不负所望,果然摔了药碗大闹一场。心火难消,夜里便发起高烧。 这样大的动静如何瞒得过薛辽?薛辽过去探望一回,惩治了几个多嘴的宫人,又呵斥了朱贵嫔几句。再看看躺在床上烧得满面通红、昏迷不醒的儿子,只觉心力交瘁。 想起裴皇后说的那番话,这心思又动了几分。第二日赐了裴皇后许多东西,晚上久违地宿在了坤宁宫。 裴皇后见这法子果然奏效,更是对王葵言听计从。在薛辽面前一味小意温存,在旁人面前也是一副宽容大度模样儿。薛辽只当她失了一个孩儿,转了性子,开始长进了,待她愈发宽和。 等到薛启礼又叫王葵背地里弄鬼,撩拨得闹了一场,裴皇后便再度提起选秀的事情。为了打消薛辽的顾虑,还提议无需大选,只从京城五品以上功勋官宦之家选出一些待字闺中的女儿,为几位皇子择妃作配。 常夫人在宫中虽有门路,可也不了解这里头的许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圣上已经点了头。她得着消息便急巴巴地过府报信,其实跟王葵一样,也是在打沐兰的主意。 大晋律明文规定,参选的秀女年龄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按理来说,没沐兰什么事儿。可这明文规定的十三岁,要从正式选秀的那一日算起。 从决定选秀到开始选秀,中间还有至少一月至多半年的筹备时间。是以礼部在登记备选名册的时候,会将过了十二岁半的女孩儿全部算进去,以防漏选。 沐兰是秋日里的生辰,依着这不成文的规矩,刚好在参选之列。 以常夫人对安老太君的了解,安老太君是绝计不会让沐兰入宫的。要想避开选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赶在圣上下旨之前,抓紧定下一门亲事。纵使没有正式媒聘,两家私底下交换过信物也算已有婚配,即可免选。 常夫人头一回见沐兰,便有意求了来当儿媳。略作试探,便叫安老太君婉言挡了回来。这一回,她决定借着选秀的的东风再试一试! ——(未完待续。) 第143章 摊牌 安老太君听说了即将选秀的消息,惊讶有之,不解有之,却不曾露出担忧之色。 常夫人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免疑心自个儿想差了,忍不住探问道:“按着历年选秀的规矩,沐兰也在参选之列,太君可有什么打算?” “我不会叫沐兰参选的。”安老太君语气淡淡,态度却很坚决。 不是她自夸,以沐兰的容貌品性,叫选中的机会很大。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难了。国公府就这一棵独苗儿,她还指望沐兰为解家延续香火呢,怎能叫她嫁到皇家去? 况且几百年来,解家都是靠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军功立身传家,从来不靠卖女儿攀裙带巩固地位。便是那位以身殉节的太子妃,也是出自解家旁支。没的到她这里丢了志气,叫人议论说解家从根子上没落了。 常夫人心头一喜,压着嘴角道:“圣上既已动了选秀的心思,只怕不日就要下旨。” 说完见安老太君依旧一副风雨不动的模样儿,又添了一句,“我可听说宫里这回赐冰,给国公府的份例比别个都要厚呢。” 安老太君“嘶”地抽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 常夫人不提这茬她还想不到,若放在平时,宫里赏赐厚一些,还能说是圣上念旧顾情,额外给的恩典。在即将选秀的节骨眼儿上,如此关照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莫不是圣上有意叫沐兰入宫参选,于是借着赏赐先露个苗头儿出来,好叫她有所准备? 常夫人见安老太君终于动容,适时加码道:“圣心难测,不是咱们妇道人家能够揣摩的。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太君若不想沐兰参选,可得早作谋划。不然旨意一出,登上名册,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安老太君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甭管她有多少不能叫沐兰入宫的理由,违逆圣意总归是不美的。若圣上果真有这个想头,她就不能大喇喇地去君前讨那一纸免选的恩旨,只能采取迂回的法子。 攒眉想了片刻,便问常夫人道:“听说这回观莲节,贵府要设宴?” 常夫人感觉事情已经向着自个儿期盼的方向发展了,忙道:“是啊,太君也知道,我们一家子身陷囹圄十年,多亏门生故旧明里暗里关照,才有重见青天的一日。 圣上甫一登基,朝务繁忙,我们家老爷蒙圣上倚重,也跟着忙得昏天暗地,一直没得着空儿设宴摆酒。这阵子好不容易松快一些了,便同我商议,趁观莲节广邀贵客佳朋,好生款待一番,略作酬谢。 还有就是,我们家老二老三叫耽搁了,至今尚未许亲。正好趁此机会相看一下,若有衬头合意的便定下来,也能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顿得一顿,又道,“帖子我早已写好了,只因还有些宾客名单尚未定准,还不曾派发。既然太君问起来了,我便当向太君正式发过邀请了,回头叫人立时补了帖子过来。到时还请太君务必赏光,带上沐兰前来赴宴。 沐兰这孩子,我可是喜欢得紧呢。” 常夫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安老太君若是还不明白常夫人特地跑这一趟是为哪般,那便是眼盲心瞎的糊涂人了。 常夫人此举虽有一点子趁人之危的嫌疑,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喜欢沐兰。一家有女百家求,她并不觉得受了冒犯。只不过在沐兰的亲事上,她始终没有改过主意,常夫人这一回的希望定然是要落空的了。 好在常夫人没有明着说出来,她也能继续装一装糊涂,“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常夫人,还望常夫人能够鼎力相助。” 常夫人只当安老太君同她想到一处去了,满口答应下来,“太君有事,我自当服其劳,何必如此客气?” 安老太君唯恐她误会更深,也不再拐弯抹角,“我想请常夫人尽快派发请帖,同时放出消息,说我有意为沐兰招赘……” “什么?!”常夫人这下吃惊不小,不等安老太君把话儿说完,便满面愕然地打断她,“太君要为沐兰招赘?” “是。”安老太君点一点头,对着常夫人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解家祖祖辈辈抛颅洒血,不知捐躯几何,才有了十几年前的风光。一朝蒙冤,十载方得以昭雪,眼下世人还能对解家和解家军的事情津津乐道,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还有谁记得大晋朝曾出过一个满门忠烈的解家? 既然苍天有眼,给解家留下了一条血脉,我便不能叫解家就此沉没。我不奢望她能够重现以前的荣光,但至少要守住解家门口那座碑坊,将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叫天下人知道,解家不是因为子孙不争气才凋零的,而是以血肉之躯为国为君搭了桥铺了路了。” 常夫人心中震动,面容也跟着肃穆起来,“我能够理解太君的一片苦心,亦敬佩您有这样的志气。只是招赘毕竟不同于择婿,这样会不会太委屈沐兰了?” 世人对招赘多有不齿,能无视指点与唾弃上门的,不是厚颜无耻的钻营之辈,便是没什么身家背景的贫贱之人,都非良配。前一种自不必说,后一种要么一辈子没出息,要么便翻脸无情,比前一种更难防备。 好好的一个姑娘,明明可配珠玉,却要同鱼目顽石为伴,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安老太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委屈了她,可谁叫她是解家唯一的后人呢?但凡有旁的选择,我又何必叫她牺牲自个儿的终身? 正因为觉得愧对于她,我本打算多留她两年,趁这两年的时间好好补偿她一番,谁能料想碰上这样一档子事儿? 皇家多薄幸,她入了宫,无论是当天子妾还是皇子妃,往后都要过着担惊受怕、勾心斗角的日子。不若留在解家顶立门户,至少不必看旁人的眼色。” “我明白。”常夫人跟着叹息一声,“说实话,我原想跟太君求了她来作儿媳的。没想到太君竟要为她招赘,真真可惜了。” 她坦言相告,安老太君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我没能早些说清楚,叫常夫人白白费心了。” “哪里,是我太喜欢沐兰,一味强求了。”常夫人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压下心头的惋惜,“既如此,我回府之后便立即派发请帖。” “多谢常夫人。”安老太君郑重道谢,“按理来说,该是我亲口放出消息的。可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家设宴未免太仓促也太刻意了,思来想去,还是搭贵府的顺风车更好一些。 距离观莲节还有十来日,我担心圣上随时都会下旨,到宴上再说唯恐迟了,只能劳烦常夫人了。” 常夫人摆手笑道:“太君说这话儿又客气不是?您和沐兰的事就是我的事,您尽管放心吧。” 心下打定主意,回去再把宴请的门槛放低一些,多多地派发了请帖出去。说不准就有那愿意入赘的,带了自家的儿郎过来,到时候可为沐兰好生择选一番。 解常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当不成亲家虽然可惜,可也要尽到情分,方方面面设想周全了。 安老太君再三道了谢,又亲自送了常夫人出门。回转了来,便吩咐红玉道:“等沐兰下了学,叫她到我这里来一趟。” 红玉心知安老太君这是要跟沐兰摊牌了,一面忐忑地猜测沐兰会作何反应,一面使了人去传话。 ——(未完待续。) 第144章 释然 沐兰在佛堂同安老太君说了两刻钟的话儿,出来脸色便有些发白。回到郁汀阁连晚饭都没有吃,倚在凉床上怔怔地发呆。 瑞喜几个想问又不敢问,立在罩门外相互递着眼色。眼见一更了,唯恐她这会儿不吃晚上熬不住,便推了鹤寿去,“姑娘喜欢你,你去劝一劝。” 鹤寿点一点头,转身来到小厨房,叫熬一铫子胭脂米粥,再做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她是分管小厨房的大丫头,厨娘得了吩咐不敢怠慢,立时忙活起来。 做得了摆在小桌上,鹤寿亲自端到沐兰跟前,轻声轻气儿地劝道:“姑娘,您好歹吃两口。” 沐兰回神看她一眼,见她两眼关切,其他丫头也都面带忧色,心知她若不吃,这几个晚上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于是敛了思绪,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胭脂米加了百合、莲子,熬得开了花,入口香腴,倒勾起几分食欲,就着凉拌银苗、酸笋片吃下大半碗。 在屋里走动一阵消一消食,等红玉那头遣人送了沐浴的药汤来,泡上半个时辰,出得一身大汗,再拿清水从头到脚清洗一遍。 等丹禄和宝福拿软巾子帮她细细擦干了头发,瑞喜将两个打发出去,自个儿拿起梳子帮她通头发,瞅着她脸色不似先前那般凝重了,便大着胆子问道:“姑娘这是怎的了?可是太君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沐兰在守贞岛上生活了十几年,最能体会饭食来之不易。自打入了国公府,不管心情好与不好,从未在吃饭的时候使过性子。每一餐都吃得香甜认真,不挑食,更不剩饭。 像今日这般不思茶饭实属反常,难怪瑞喜她们会惶恐不安了。 “祖母说要给我招赘呢。”沐兰也不隐瞒,左右常夫人已经放出消息了,只怕不出明日,整个京城都要传遍了,府里的人迟早也会听说的。 瑞喜惊得手上一抖,梳子挂到一绺头发,生生扯断了几根。她忙扔了梳子,跪地请罪,“奴婢粗手笨脚,弄疼了姑娘,实在该死……” 沐兰心情虽不好,可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子小事就迁怒下头的人,“起来吧,哪儿就那样严重了,几根头发而已,很快就长出来了。” 说完自个儿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慢慢地通着头发。 瑞喜谢了恩站起来,神色复杂地叫一声“姑娘”,几番欲言又止,才憋出一句来,“姑娘,凡事往好处想,您往后至少……至少不必侍奉公婆,不必看小姑妯娌的脸色……” 沐兰浅浅地弯了一下嘴角,“我知道。” 招赘的利与弊,安老太君已经给她分析过了。只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有些猝不及防罢了。 十二岁,在她原来生活的世界不过是初一、二的中学生,在这里却已经是准嫁娘了。安老太君说要多留她两年的时候,她还很庆幸不必像别的小姑娘那样,早早陷入婚配的烦恼。没想到风云突变,她所要面临的比别个还更艰难一些。 她并不愤世嫉俗,虽然跨越两个世界,许多地方难免有些落差,可除了去适应去接受,她别无选择。 入乡随俗的道理她懂,便是在守贞岛上,饱受婚配俗制迫害的辣椒婆几人,每每眼带疼惜地望着她,嘴里叹的念的也都是她的终身大事。从决定离开守贞岛的那一刻,她就没想过去抗争什么去颠覆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本事胸无大志吧,她只想做力所能及的事,像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一样过平凡而平静的日子。 她并不抗拒婚姻,上辈子连恋爱都没怎么谈过就英年早逝了,总归是遗憾的。这辈子若能遇见情投意合的人,与之成家立室,生一两个漂亮活泼的孩子,延续自个儿的血脉,也不枉重活一回。 自打入了国公府,又封了郡主,她最初所设想的那种平凡生活注定是过不成了。招赘的消息一经传开,至少到成亲之前,平静也会离她远去。而情投意合的丈夫,更是成了妄想。 在那自称文明进步的时代,提到“招赘”、“倒插门”之类的字眼儿,人们尚不能淡然对待,何况在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呢?入赘就是吃软饭的代名词,她那还瞧不见影子的未来夫婿心里系着这样的疙瘩“嫁”进来,又岂能平心静气地同她过日子? 招赘的弊端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她却没有丝毫反对的余地。 便是反对又能如何反对?一哭二闹三上吊?安老太君吃不吃这一套且不说,这种泼妇行径她自个儿就先做不出。出逃?她可是有封诰在身的郡主,又能逃到哪儿去?只会白白连累他人枉死受罪罢了。 逃不掉就只能继续乖乖做她的国公府千金,也就还在参选之列。 安老太君说得很明白,不招赘只能入宫。万一叫选中了,运气好还能混个正室,运气不好就是个妾。皇家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甭管做妻还是做妾,都免不了跟许多个女人共侍一夫。不争一辈子出不了头,争就免不了尔虞我诈。 以她的性子,肯定是不愿意争的。可你不想出头,旁人未必就容得下你。最后不是窝囊死,就是被逼无奈加入争宠的行列,叫那些阴谋算计活活累死。 两下一对比,还是招赘更明智一些。至少能当家做主,她那未来的夫婿也不敢纳妾养小。而且安老太君答应她,除非选到合她心意的人,否则绝不会擅自做主,逼她成婚。 安老太君名义上是她祖母,对她的婚姻有绝对的支配权。就算随便拉一个人来叫她成亲,她也没辙不是?能够如此许诺已是难能可贵了,她再不能得寸进尺。 再说了,合不合她的心意还不是她说了算?她想拖还是能拖的。 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倒是几个丫头听瑞喜说了招赘一事,整晚辗转反侧,忧思难眠。第二日起来,俱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儿。 沐兰才是最应寝食难安的那一个,也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开解她们,照例往园子里跑步。 晨练回来,连脸还都来不及擦,赵重华便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一把扯住了她,“沐兰,究竟出什么事儿了,我怎听说你要招赘呢?” ——(未完待续。) 第145章 贼心不死 昨日傍晚接到常府送来的帖子,赵重华便坐不住了,要立时过来问个究竟,叫赵夫人按住了。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踏实,今儿一大早起来饭都顾不上吃,草草收拾一番便赶了来。 沐兰忍不住扶额苦笑,“消息传得还真快。” 赵重华听得这一句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是真的了?” “你吃早饭了没?”沐兰一面拉了她到凉床上坐下,一面问道。 “我哪儿还有吃早饭的心情啊?”赵重华答得一句,又急着追问,“你当真要招赘?” 沐兰不忙同她说明,转头吩咐鹤寿道:“将饭摆到里间来,你们也不必从旁伺候了,好生招待重华带来的人。一大早地过来,想必都饿着肚子呢。” 鹤寿应了声“是”,自去安排。 赵重华见沐兰到这会儿了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儿,满腔的焦急和担忧全都化作了气恼,“阎王不急小鬼急,我这是瞎操心呢!” “是是是,知道你关心我,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吃饭不是?”沐兰不疾不徐地笑道,等丫头们摆上早饭退出去,见赵重华犹自气鼓鼓地瞪着她,才举了手作投降状,“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你这急躁的性子多早晚才能改一改?” 赵重华没心思跟她理论,催促道:“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一回事?” 沐兰对着赵重华也没什么好保留的,将安老太君对她说的话讲了一遍。 赵重华还不曾听说宫里要选秀的消息,不免有些慌张,“那我不是要入宫?” 她比沐兰还大着两个月,马上就要过十三岁生辰了,又没有定亲,跑不了要参选的。 “放心吧。”沐兰安抚她道,“常夫人能提前知道,你们家定然也得着消息了。赵大人跟赵夫人就你这一个宝贝女儿,哪儿舍得叫你去参选?想必早有对策了。” 赵重华仍旧不放心,“那我娘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是因为没有必要吧,免得你东想西想的,白白浪费精神。”沐兰夹起一只水煎包放到她碗里,调侃道,“这回可有心情吃饭了吧?” 赵重华还不动筷子,攒了眉道:“你可怎么办?招赘能招到什么好人,岂不误了终身?” 沐兰闻言便笑,“不招赘就一定能嫁到好人吗?” 在自由爱恋的社会里,婚后出轨的也比比皆是,谁又能保证自个儿的另一半儿始终如一,一辈子不会变?更何况是在这盲婚哑嫁的年代里了。 境遇好的,定亲之前还能叫隔着窗扇屏风相看一回,境遇不好的,连要嫁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两眼一闭就上了花轿。德行性情什么的,只能靠人品碰运气。 安老太君同解国公于军中相识,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可算是情投意合了吧?到头来又怎样呢?还不是连正头夫人都做不成,要避到庵堂里去给大妇让道? 所以说,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将幸福押在男人身上,还是要靠自个儿去争取的。 不抱太大的希望将不会有太多的失望,她也不奢求什么情比金坚,白首不相离,只要能相敬如宾就好。 “对。”赵重华煞有介事地点头,拿了赵夫人时常教导她话儿来开解沐兰,“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成亲之后将中馈和儿子捏在手里才是顶顶要紧的。 没了银子,男人再不安生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有了儿子,你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依仗。” 沐兰听了心里有些发酸,中馈,儿子,四个字将所有女子的婚后生活全部概括了,让人感觉几十年的人生一眼就望到了头。只不愿在赵重华跟前露出来,刮着脸笑她,“连亲都没定的人,就一口一个儿子,不知羞。” 赵重华立时红了脸,绕开炕桌扑过来挠她痒痒。两个笑闹成一团,倒把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光了。 安老太君也担心沐兰心里不好过,嘱咐红玉停了女课,叫她同赵重华一道松散松散。 常夫人既应承了安老太君,便力求将事情办得漂亮,国公府要给沐兰招赘的消息自然传得飞快。连宫里都知道了,薛辽特地打发曹庆来跟安老太君求证真伪。 沐兰是国公府唯一的后人,又是钦封的郡主,按理来说,薛辽关心一下她的亲事无可厚非。可要过问,也该通过裴皇后来问,亲自派人来问就有些不寻常了。 安老太君愈发笃定薛辽中意沐兰,选秀的事情尚未公开,不好围绕这个打探,便拐弯抹角地问起赐冰的内情。原是圣上那里赐了一份,裴皇后那里又赐了一份,这才比别个更厚一些。 这叫她颇感意外,裴皇后虽是后宫之主,冰炭什么也都有例可循。再往下赐,就要从自个儿的份例里匀出来。因着沐兰认祖归宗一事,裴皇后对她分明心怀芥蒂,突然赐冰是个什么意思? 为了讨好圣上对国公府施恩?以裴皇后的性子,那也该亲自遣人来送,叫她感恩戴德,宣扬得人尽皆知才是,为何要跟公例混在一处,不声不响地送了来? 她这边还一头雾水,曹庆那边已经回宫复了命。薛辽得知消息属实,很是惋惜了一番。他虽不曾多赐了冰,可中意沐兰也是真的。 他身在高位,又不是好色之徒,哪曾见过几个世家女?提到给儿子婚配,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沐兰。一来他见过沐兰,而且留下了不浅印象,二来没能叫儿子如愿,潜意识里觉得亏欠了儿子。没了湘河郡主,补上一个姿容相当的绥川郡主,儿子也更能接受一些。 给薛启礼挑选王妃,姿容还在其次,主要是性格得强硬,能管束得住丈夫,太过娇弱驯良的绝计不行。俗话说将门出虎女,解家女儿的身上多少都会有些大将之风,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他心里盘算得好好的,没想到安老太君先一步放出了招赘的消息。 解家就剩下这一条血脉,除了沐兰,还有谁能够为解家传宗接代?他再中意沐兰,再为儿子好,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叫解家断了香火不是?只能为儿子另择良人了。 薛辽还只是惋惜,王葵却是扼腕痛惜。他处心积虑劝说裴皇后,促成选秀一事,为的就是先将沐兰弄进宫里来,再设法将她送到龙塌上去。没想到空忙一场,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一面怨恨安老太君鼠目寸光,不识抬举,一面想着所幸只是放出招赘的消息,而不是板上钉钉地许了人家。只要仔细谋划一番,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未完待续。) 第146章 大造化 这一向,圣上只要到后头来便会宿在坤宁宫,之前猜测议论“皇后娘娘失宠”的声音全都哑了,那些个惯会见风使舵的重新巴结上来,这叫裴皇后颇有扬眉吐气之感。连着裴家人在宫外行走,腰杆都比先前直了几分。 圣上有意磨练一下裴皇后,将选秀的事情全部交给她来筹备。裴皇后也想好生表现一回,便对此事格外用心。只她从来没有操持过这样大的事情,又不愿放下身段去求教旁人,只能靠一个王葵帮着出谋划策。 王葵本就别有用心,怎能不借便弄鬼? 圣上那头他插不进手去,便花言巧语说动裴皇后,赐冰国公府,又取个巧,混在礼部派发的公例中一并送出去。如此一来,安老太君收到赏赐,只当是圣上的格外恩典。 在他看来,像解家这样已经站在没落崖岸上的勋贵,能用唯一的女儿攀上皇室,换取更长远的富贵荣华,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等选秀的消息一出,安老太君将赐冰和选秀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揣摩出圣上中意解家姑娘的意思,怎能不动心? 只要她这头稍微透出些许意思来,圣上便是没有意思,本着照拂恩师遗属的心态,也会生出意思来。 这是一箭双雕之中的第一个雕,第二雕便是裴皇后。 安老太君入宫为解家姑娘请旨认祖归宗时,裴皇后头一回遭到圣上疏远。自那之后就磕磕绊绊,没个顺当的时候。她不往自家身上找原因,却将安老太君当成了她不如意的罪魁祸首。 苦熬了这些时日,圣上待她的态度终于有所回转,他拿了“贤德”、“大度”劝她施恩国公府,为讨圣上欢心以固宠,她自是没有不肯的。然她终非度量宽宏之人,安老太君收了她的额外赏赐,却没有谢恩的表示,这新账旧账加起来,只会让她更加怀恨。 等沐兰入宫了,他再从旁挑唆几句,裴皇后定要设法针对解家姑娘。男人都有个怜弱惜贫的毛病,更何况裴皇后欺负还是解家唯一的血脉,圣上定要回护。 圣上越是护着,裴皇后就越嫉恨,就越要针对解家姑娘,圣上就越要护着…… 英雄爱美女,美女惜英雄,这一来二去的,何愁圣上同解家姑娘之间擦不出火花? 他自觉算无遗策,偏偏低估了一介妇人的骨气和志气。 安老太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出招赘的消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他暗恨安老太君碍事,便在裴皇后面前不深不浅地进了几句谗言。 女儿家袭不得爵,原本等解家姑娘出嫁,安老太君过世,圣上对解家的供养也就到头了。一旦解家姑娘招了赘婿,生下的儿子便是解家男丁,到时候安老太君抱着孩子入宫请封,圣上如何能够不应? 解家满门是为圣上而死不假,可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圣上能够迎回安老太君,又封了解家姑娘为郡主,对解家已是仁至义尽。安老太君此举未免有些挟恩自重,得寸进尺了。 裴皇后原就对安老太君不满,听了这话果然动怒,大骂安老太君奸险小妇。 王葵趁热打铁,鼓动裴皇后将解家姑娘放在参选的名单上,到时随便指给哪位皇子做个正妃或者侧妃。日后解家姑娘生了儿子,安老太君也没那个胆子提出将皇家血脉过继到国公府去承祧。既碾灭了安老太君的野心,也为圣上解除了后顾之忧。 便是天子量宽,整日叫人追着讨那恩情债,心里也不舒坦不是? 裴皇后深觉有理,等到夜里同薛辽颠鸾倒凤一番,趁着衾香帐暖,便将王葵对她说的化作枕边风,一股脑吹进薛辽的耳朵里。 王葵能想到的,薛辽如何想不到?只他并不认为安老太君挟恩自重,若安老太君能够秉承解家遗志,培养出一两个领兵之将,只要于他于国有益,莫说供养一个爵位,供养十个又当如何? 听裴皇后恶意中伤安老太君,登时大怒,疾言厉色地告诫她不准打解家姑娘的主意,而后掀了被子拂袖而去。 裴皇后一记马屁拍到马腿上,又急又气,将这笔账悉数算在了王葵的头上。不由分说,叫拖出去赏了三十棍,打个半死。次日一早,又亲手熬了粥汤,赶在上朝之前面君认错。 薛辽虽恼了裴皇后,到底还是给她留了脸面,依旧叫她筹备选秀的事情,却命朱贵嫔同她一道主持,免得她再自以为是,惹出不该惹的乱子来。 宫里这番官司安老太君毫不知情,还为赐冰一事写了谢恩的折子送到宫里头去。裴皇后收到折子看都没看一眼便撕个粉碎,算是将安老太君彻底恨上了。 因安老太君这阵子态度冷淡,沐兰也借着读书女课繁忙避而不见,于氏连着几日没到国公府去。这一日在巷口与人闲聊,听说了沐兰要招赘的消息,立时蹦起来往家去,进了门扯住安玉松放声大笑,“我的儿,你的大造化来了!” 安玉松已经进学了,是一家私塾,就在前头那条街上。馆里的先生是举人出身,因出了意外腿脚落下残疾,没能继续进考,便开了一家私塾孕育桃李,以教学严谨而出名。 这位先生教过的学生出了好几个举人,因而爱重名声,收生的时候必要亲自考问一番,有天分方收,没有天分,便是奉上千金也是绝计不收的。 红玉打心底里厌恶安庆中一家,不愿往公学里安置,免得他们打着安老太君娘家人的旗号做出有伤脸面的事情,到最后还得安老太君帮着收拾烂摊子。 多方打听了,才寻到这家私塾。一来确如安老太君所嘱咐的,是个好馆子,二来也想借这位先生的规矩挫一挫于氏的锐气。 没想到安玉松还有些底子,竟过得考问那一关,顺利进了学。 安玉松进学前一日,曾往国公府拜谢,满心期盼着能见上沐兰一面。谁知红玉领着他往安老太君佛堂外磕了头,便又将他送了出来,连沐兰的影子都没叫他瞧见。 越不得相见,那份思慕就越深。适逢休沐,昨日从学里回来的路上,拐进珠宝行买下一对白玉雕的莲花耳环,藏在袖子里,正琢磨着如何才能送到沐兰手里。 冷不丁叫于氏咋呼一声,唬得本就乱糟糟的心如破碎的棉絮一般,开口时便掩不住那份不耐,“娘,你又胡说什么呢?” ——(未完待续。) 第147章 动摇 “什么叫我胡说,有这样跟娘说话的吗?”于氏拍了儿子一巴掌,复又眉开眼笑地道,“我才听说的,你姑祖母要给沐兰招赘呢。” 安玉松心头一惊,手里那本半日不曾翻动一页的书落在桌上,怔怔地望着于氏说不出话儿。 于氏只当他高兴傻了,拍着儿子的肩头笑道:“我明白,我原本也担心你姑祖母瞧不上你。沐兰再不济也是个郡主,你连秀才都还没考出来,你们两个的身份到底是差着些。 这下好了,沐兰要招赘,你可就成了一群矮子里头的大高个儿了。只要咱们透个口风,你祖母巴不得敞开了大门来迎你。 所以我才说,你的大造化来了!” 安玉松听了半日,总算明白于氏在高兴什么了,紧紧抿着嘴角,一张脸慢慢涨红,“娘是想叫我去做那吃软饭的没出息之人?” “这怎能叫吃软饭?”于氏不以为然地道,“你想想啊,好人家的儿郎有哪一个愿意倒插门?那愿意的,还不都是奔着国公府的家财去的?指不定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呢,你忍心叫沐兰嫁给那样的人?” 见说得这一句,儿子的面色有所松动,知是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便作势叹道:“要说沐兰那孩子,实在是命苦,既没爹没娘,也没个兄弟姐妹帮衬。 你姑祖母活着,还能护一护她,等你姑祖母去了,就剩她孤苦伶仃的一个,再嫁一个一门心思谋夺她家产的,啧啧,那她就太可怜了……” 安玉松叫她一句紧着一句说得心烦意乱,捏了拳头道:“姑祖母怎会动给表妹招赘的糊涂心思?娘必定是听差了。” “整个京城都传开了,还能差了?”于氏虽在儿子面前言之凿凿,心里可也没底。毕竟是道听途说来的,还不曾去国公府求证过。 想着消息坐实了再劝说儿子也不迟,没不多费口舌。回房思量一番,便捡了两双鞋样子,拉了安雪往国公府而来。 红玉就怕离着近了,他们过来搅缠,给他们租院子的时候特地择得远一些。于氏倒能钻空子,回回去国公府都要雇轿子,回回都说忘记带钱了,叫门房上先给垫付。 垫付了就没有还的时候,门房上寻到红玉诉苦,红玉气得直咬牙,可也没法子,还能叫轿夫为了几个钱儿在国公府门口吵闹起来不成?只好支出两吊子钱,存在门房备着。 一回二回的,门房上都习惯了。瞧见于氏来了,也懒得听她找借口,直接拿了钱去打发轿夫。等于氏母女两个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俱啐一口,骂一句“铁公鸡”。 在门上进进出出这许多回,没少支使他们帮着跑腿儿打杂,连一文的赏钱都没见着过,真真是抠门到姥姥家了。 安老太君能猜到于氏这时节过来为着什么,只不耐烦跟她磨牙,吩咐红玉将人打发了。 于氏是来探听消息的,也不在乎能不能见着安老太君。说要给安老太君和沐兰做鞋,装模作样地拿了鞋样子出来,叫红玉给瞧瞧花样合不合适,趁机便问起招赘的消息是否属实。 红玉同她说了属实,她又刨根问底地打探个没完。实不耐烦应付她,推说有事要忙,叫灶上收拾了几盒点心、几样鲜货,送了她们出门。 于氏回去把事情同安庆中一说,抑制不住满腔的兴奋,“……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大点子见识?等成了亲,叫松儿哄着她一些,咱们再对她好一些,还愁她不把家产乖乖地交出来? 往后,这国公府可就是咱们家的了!” 安庆中听得连连点头,却顾虑安老太君,“只怕姑母不是好糊弄的!” “你又傻了不是?”于氏嗔了丈夫一眼,“她一个孤寡老婆子能活几年?有个病有个灾儿的,一眼看不着这人就算完了,到时候看她可还有精神管事儿?” 安庆中难得没有跟她唱反调,咧着嘴巴赞得一句,“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夫妻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对着笑了好半日。 于氏同丈夫通了气儿,又拉着安玉松劝个不住,“……莫说你眼下连秀才都不是,便是中了举又能怎样?你满京城打听打听去,有多少中了举的跟那儿眼巴巴地等着派官呢?等上十年八年,能得着个县令的缺儿都算好的。 入赘就不一样,你跟沐兰成了亲就是郡马,那可是……” 她不知郡马算得什么品级,索性把手一挥,“甭管是几品了,总比你自个儿参加科考挣来那一鳞半角的官儿要强。不用拼死拼活地读书就有俸禄拿,这样的好事儿别个求都求不来。 解家满门都是冤枉死的,当今圣上可欠着他们大人情呢。等你和沐兰生下儿子,说不得就能承爵,世代罔替,子子孙孙地传下去,到时候咱们这一支可就成了勋贵了。 你好生想一想,到哪儿能找着比这更风光的前程?” 见她说得口干舌燥,见儿子只皱紧了眉头不言语,便又拿了沐兰说话儿,“沐兰你也见过了,人长得标致,大方又懂事。你长恁大,可见过比她还可人疼的女孩子? 你不入赘,这样的好姑娘就要嫁给旁人,同旁人生儿育女,厮守一辈子了。 能不能厮守一辈子还不知道呢,你当别个都同你一样,能真心真意地待她?她嫁的那个负心汉,要是谋夺了她的家产,又勾搭别个狐狸精一道欺负她,那该如何是好? 便是你有心帮她护她,别人家的家事,又岂是你一个同她一丝血脉都无的表哥能插手的? 只有你入赘了,才能名正言顺地帮她护她……” 安玉松叫她连敲带打,搞得心乱如麻,干脆避出去。沿着街巷埋头苦走,等回过神儿来,发现自个儿已经站在了国公府的门外。犹豫几回,终究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叫门。 叫了门也未必能见到沐兰,见到了他又能说什么呢?叫她不要招赘,等他有出息了来娶她? 于氏话说得不中听,可句句都在理儿上。他眼下连秀才都不是,即便明后年接连考中,成了举人做了官,身份同她也差着一大截子。若考不中,还要再等三年,他等得,她能等得吗?他又有什么资格叫她等? 越想心中越是苦涩难当,抬头望一望国公府气势恢宏的门楣,感觉从来没像这一刻那般高不可攀。 要走近她,或许真的只有入赘这一条路了! ——(未完待续。) 第148章 干孙女儿 于氏觉出儿子松动了,往国公府跑得愈发勤快。府里的下人无有不知她打什么主意的,俱在背后嗤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还有些旁人拐弯抹角地打听,透出想入赘的意思,要么是破落户,要么是吃喝嫖赌、不事劳作之徒。大家心里都清楚,安老太君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解家唯一的血脉许给这种人,是以也没有人多事地报给安老太君知道。 一眨眼便到了观莲节,因是水宴,要到晚上才开席,沐兰头午依旧去了学里。吃过午饭小睡半个时辰,起来之后才开始梳妆。 这回赴宴亦有相亲的那层意思在,虽然安老太君并未想着这一时半刻就给沐兰定下亲事,可常夫人劳心劳力地帮着操持一回,面儿上功夫总要做足了,是以早早吩咐下去给沐兰裁衣裳打首饰。 沐兰前几回出门衣着都很素淡,这一回便着意往明艳里打扮。上面是红色窄袖短衫,下面是一十二幅的织金湘妃裙。因着天儿热,也不配那宽腰带,只在裁高的腰际线搭一串垂珠长链。盘了高髻,头上的簪钗,耳上的坠子,腕上的手串,俱是一整套嵌南珠的莲花头首饰。 她生得大方,浅色艳色在她身上俱都出挑,红色尤其压得住。这一身穿戴起来,端的是端庄大气,华贵逼人,连安老太君瞧见都点头说了一声“好”。 常家这回宴请的宾客众多,便不在府中操办,而是在城外的庄子里。这庄子是圣上登基之后赐下的,位于芙蓉河上游,依山而建,景色十分秀丽。 芙蓉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只因每年观莲节都有无数的人于河中泛舟放荷灯,人们便改称之为芙蓉河,旧名倒叫淡忘了。常家的庄子以芙蓉河为源,引活水入内,掘渠围塘,种荷蓄鱼,修假山凿喷泉,将这里变成了消夏避暑的绝好去处。 庄子离城算不得远,坐车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骑马还更快些。沐兰一路上遇着不少同她一样前去赴宴的人,见是国公府的车马,俱都避让一番。 赵重华这一回倒是早早地来了,到处都在议论沐兰要招赘的事情,她不耐听,便同常夫人的大儿媳一道在门口迎客。远远地瞧见沐兰搀着安老太君过来,便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 问过好,趁安老太君同常大少夫人寒暄的空儿,贴着沐兰小声提醒她道:“你可得留神了,里头多的是长嘴嚼舌的。” 沐兰不用问也能猜得到那些长嘴的人嚼的是什么,冲赵重华笑一笑,“叫她们说去,还能少块肉不成?” “你倒是想得开。”赵重华叹了口气,见安老太君已经由下人引着往里头去了,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一迈进水阁,沐兰便觉出异样了,原本还言笑晏晏,热热闹闹,因她的到来气氛有了一瞬的僵滞。几十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凝聚在她的身上,持得住还能继续谈笑如常,持不住的,面上或多或少都带出几分同情之色。更有甚者拿了探究的眼神儿打量她,好像她要招赘,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缺陷似的。 她总算明白赵重华为何特地跑到门口去提醒她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最是好面儿的时候,但凡脸皮薄些嫩些,都受不住这个。好在她脸皮够厚,扶着安老太君面不改色地走进去。 常夫人瞧在眼里,心下对她更添了几分欣赏。起身迎过来,彼此厮见过,便拉着她的手夸赞道:“越来越标志了!” 等沐兰含笑说一句“常夫人过奖了”,又转向安老太君叹道,“我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连个承欢膝下的孙辈也无。每回瞧见像沐兰这样可人疼的女孩儿,我都巴不得抢了来,当成自个儿的孙女儿。” 安老太君哪儿还听不出她的意思,立时笑道:“常夫人若不嫌弃,便认了她做干孙女儿罢。” “当真?”常夫人面露欣喜之色,一把搂过沐兰,“哎哟哟,那我可是赚到了,白白得了一个又标志又懂事的大孙女儿。” 沐兰知道常夫人这是给她做脸呢,忙叫了一声“祖母”,把常夫人喜得眉开眼笑,当下便从腕上撸下一对嵌蓝宝的宽边赤金镯子,说是先拿了这个当认亲礼,改日再设宴,将家里的人正式介绍给她。 有那知机的,紧跟着说些恭喜的话儿。别个见常夫人这般行事,也都将面上的同情和探究悄悄敛去几分。 沐兰陪安老太君和常夫人坐得一刻,便与赵重华牵了手往后头的女孩儿堆里去。李溪和黄黎瞧见了从别桌挪过来,同她们坐在一处。夏至的时候互赠过香囊扇子,这阵子也时常通信,几个已经十分熟络了。 李溪是安静寡言的性子,黄黎却是个活泼的,坐定了便朝那边努努嘴,“瞧瞧,两个又好上了。” 沐兰扭头望过去,见梁苡薰同许姑娘头挨着头,说笑正欢。说起来,自花宴之后,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场合瞧见梁苡薰。因对那两个女孩儿没什么好感,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赵重华厌恶地皱起眉毛,“哼,臭味相投。” 黄黎从赵重华那里听说梁苡薰和许姑娘曾在背后诋毁沐兰,本就不喜欢她们,适才听她们在那里连讽带刺地议论沐兰招赘的事情,气得要冲上去跟她们理论,叫李溪连拉带劝地给拦住了。 这会儿气还没消,只怕那些不中听的话传到沐兰耳朵里,叫沐兰难过,便憋着没说。到底是挂心,忍了半日,还是忍不住问了沐兰一句,“你真个要招赘吗?” “是啊。”沐兰大大方方地答了,又俏皮地眨一眨眼,“我祖母舍不得我嫁出去呢。” 黄黎原还打算开解她几句的,见她这般坦然,有些话倒说不出口了,便拿旁的话题岔过去,“听说男宾在湖上划船赏荷,吟诗作对,饮酒吃宴呢,咱们也能这般作耍就好了。” 语气里满满都是羡慕。 李溪抿嘴一笑,柔声细气儿地安慰她,“你莫急,等到晚上咱们就能放荷灯了。” “也是。”黄黎听得这一句便又笑开了,“我听说放荷灯的时候许愿最灵了,你们可都想好许什么愿了?” ——(未完待续。) 第149章 神思不守 说到许愿,赵重华竟难得地沉默了。 那日从沐兰处得知了宫中即将选秀的消息,她回去之后便问赵夫人,可有法子让她免选。赵夫人耐不住她缠问,跟她透了口风,说已经给她相好人家了,却不肯告诉她相的是哪一家,还反复叮嘱她不许说出去。 她那因免选而定下的心,又为亲事提了起来。虽然知道赵夫人给她择的人家必定差不了,可门第与人品毕竟不是一码子事儿,谁知道她那准夫婿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便是眼下瞧着还好,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不曾见过,心里总归没底。 这点子小心思,她连沐兰都没有透露。想着放灯的时候悄悄许个愿,请求荷花仙子保佑她要嫁的是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黄黎瞧着她有些反常,促狭地碰了碰她的肩头,“你莫不是想求姻缘吧?” 赵重华叫说中心事,脸腾地一下红了,“你胡说什么?” 黄黎“呀”地一声捂住了嘴,她原是开玩笑,没想到竟给说着了。 沐兰也跟着打趣,“哎呀呀,看来我们之中某个人有情况呀。” 连李溪都抿着嘴儿笑起来。 赵重华又羞又恼,赌气地背过身去,“一个两个都来取笑我,不理你们了。” 正说笑着,阎静萝同成宣长公主到了,等她同夫人们见过礼,几个便起身相迎,招呼她一道坐了。 她同赵远泽的亲事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婚期定在了冬初。只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待嫁的喜悦和娇羞,人反倒清瘦了许多,眼睛也不似先前那般明亮。眼波沉沉,藏着无尽的心事。 乍然瞧着脸色还很红润,靠近了看才发现她颊上涂的胭脂,那副好气色竟是妆点出来的。 沐兰和赵重华倒能猜出几分缘由,包括黄黎和李溪在内的其他小姑娘都当她忙着绣嫁妆累着了。 成宣长公主见她整日怏怏不乐,也以为她即将出嫁心中不安,便趁这个机会带她出来疏散疏散。在她成亲之前,满打满算也就能出来这一趟了,之后便要免了大宴小请,待在府里专心备嫁。 赵重华虽不满阎静萝同她二哥定了亲还念着旁人,可也不愿传出尚未过门就姑嫂不和的闲话,便按下心头的不快,作出亲昵的样子同阎静萝说笑。 阎静萝明显心不在焉,赵重华说三句她方回上一句半句的,且大都是“对啊”、“是呢”这类的应和之语。 沐兰眼见赵重华面上已经控制不住地透出了怒意,忙借口更衣,拉她一道出去。 “不爱嫁当初就莫点头,既点了头又不收心,她到底什么意思嘛?!”一到无人处,赵重华便忍不住爆发了,“我二哥哪一点配不上她了?” “人家就不能因为旁的事儿绪不佳了?许是你想多了呢。”沐兰安抚她两句,便拿了之前的玩笑打岔,“你今日不也不太对劲儿吗?怎一回事,可是赵夫人替你定下人家了?” 赵重华立时转怒为羞,红着脸嗔道:“你又来笑话我。” 不否认便是承认了,沐兰伸手去捏她的脸,“好哇,居然对我藏着小秘密,亏得我们还是结拜姐妹呢。” 赵重华一面躲一面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私下里透了意思的,还没交换婚书呢。我连定的是哪一家都不知道,又拿什么来告诉你?” 沐兰从她的话语之中听出担忧之意,便止住了玩闹的心思,正色地道:“赵夫人给你定的人家必是千好万好的。” “谁知道呢。”赵重华皱一皱鼻子,“嫁到别家总要看人眼色,不如跟你一样招赘,还落得个自在。” 沐兰“扑哧”一声笑出来,“招赘这样好法儿,你那日又做什么急急火火地跑去找我?今日那些人拿什么样眼神儿看我,你又不是没瞧见,净说傻话!”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赵重华胡乱地舞着手臂,“反正身为女子横竖都难,嫁也不如意,不嫁也不如意。” 两个沿着回廊走得一阵,等赵重华心气儿平和下来,才回转了来。进了水阁,见阎静萝还坐在原来的位子,梁苡薰和许姑娘等人围着她说说笑笑,黄黎和李溪倒叫挤到一旁去。 阎静萝疲于应付,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那几个却没有眼色地拉着她说个不住。 赵重华瞧不过眼,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湘河郡主,你可瞧见我的帕子了?方才出去要用没摸着,想是落在这儿了。” “没瞧见呢。”阎静萝还当真个丢了帕子,“别是掉在地上了吧?” 说着便低头去找,围在她左右的小姑娘赶忙让出地方来。 赵重华装模作样找得一阵,便在阎静萝身边坐下去,“算了,反正是针线上做的,又没有绣名字,丢便丢了。” 梁苡薰见状撇一撇嘴,拉了许姑娘走开。剩下的几个同赵重华也聊不大来,紧跟着散了。 阎静萝这才明白赵重华是为她解围的,冲她笑一笑,“多谢你。” 赵重华回她一笑,“谢什么?你可是我未来的嫂子。” “嫂子”二字咬得重重的,偏阎静萝没听出敲打的意味,没能遮住眼底那一抹涩意。 不一时开了宴,一水儿与观莲节应景的吃食端上来,什么荷花鱼,荷叶鸡,荷叶包饭,银苗菜,雪片藕,莲糕,莲子羹,莲蓬扣肉……酒是荷花酒,杯是荷叶杯,所用碗盘也俱烧成荷花、荷叶或莲蓬的形状。 水阁四面敞开,抬眼便能瞧见满塘的荷花。凉风习习,携来阵阵清香,与酒菜的香味混在一起,令人醺醺欲醉。 半个来时辰撤了席,换上同样应景的茶点。观荷讲究的是风雅,唱戏的班子和说书的女先儿自是没有的。搬来条案,摆上笔墨纸砚,再配上几把琵琶几架古琴。小姑娘们便各展所长,有吟诗作对的,有临窗作画的,还有抚琴奏乐的。 沐兰是不擅长,赵重华是没兴趣,阎静萝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也兴致缺缺地坐在一旁。等碧疏凑过来同她耳语几句,她那双黯淡的眸子才微微地亮了。 又坐得一时半刻,便借口更衣,领着丫头出了水阁。 赵重华一直留意着她,见她离开,忙扯了沐兰一把,“走,咱们也出去转转。” ——(未完待续。) 第150章 私会 沐兰也瞧出阎静萝行止异常,本不欲管这档子闲事,又怕赵重华性子太直,控制不住脾气惹出什么麻烦,便随了她一道出来。 这会儿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半面天空铺满了绚烂的红霞。没有一丝风,连蝉鸣都歇了,只有蓄了一整日的热浪在地面上悄悄翻动,炙烤着鞋底。 沐兰走得几步便出了汗,赵重华这最怕热的人却浑然不觉,紧紧地盯着走在前头的人影,步子迈得一下比一下急。 眼见阎静萝拐下回廊,往花木深处走去,伸手扯了沐兰一把,“快些。” 沐兰原本还希望阎静萝是真个出来更衣的,可更衣所并不在那个方向。出了水阁便直奔那头去了,显然也不是因为气闷出来散步的。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便反手拉住赵重华,“莫追了,叫她发现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赵重华冷哼一声,“她敢做,我便敢追。” 那神情语气,分明已经认定阎静萝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不待沐兰再劝,便挣脱她的手一径往前赶。 沐兰唯恐拉扯喊叫惹人注意,只得紧走几步跟上去。 出了回廊,远远地听见阎静萝的声音透过花木传了来,隐隐约约的,听得不是很清楚,似是在吩咐丫头给她望风。 赵重华左右观瞧一番,便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兜过去。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沐兰也没有犹豫的余地了,打个手势,叫远远缀在后头的几个丫头止步藏好,自个儿提起裙摆去追赵重华。 赵重华分枝拂叶地走上一段,忽地蹲了下去。躲在一株高大的美人蕉下面对沐兰招了招手,又将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沐兰猫着腰靠过来,紧挨着她蹲下,便听得前头有人在说话,“不知郡主召区区前来所为何事?”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沐兰听着略感耳熟,轻轻地拨开花叶望过去,只见阎静萝背朝这边,隔着丈许的距离立着个少年,一身竹青长袍,缩肩拱手,恭敬地垂着头。 她一眼便认出那少年是杜舜文,虽然之前已经有所猜测,可也没料到阎静萝真个如此大胆,竟趁着出门宴饮私会外男。 赵重华瞪着阎静萝的背影,眼睛里盛满了怒意。抓着裙角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随时都会冲出去揍人一样。 阎静萝娥眉微蹙,望着那个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的少年,久久没有言语。 薛启礼的伤早该好了的,只因胡闹了几回,加之天儿热,连发烧带化脓,反反复复的,至今还没有好利索。圣上罚了他思过,朱贵嫔叫降了品级,也不敢再纵容他,日~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想偷溜出宫也不成。 阎静萝原当没了薛启礼生拉硬拽,杜舜文便不太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只不过抱着试试的心态,叫碧疏去打听一回。没想到他居然在,说是同那些个与薛启礼交好的世家子弟一道来的。 一想到这也许是她成亲之前最后一次出门,便不可抑止地生出了想见他的欲~望。可真个见到他,她又迷茫了,不知道自个儿究竟为着什么要见他,见了他又该跟他说些什么。 静静地立了半日,杜舜文先耐不住了,尴尬地轻咳一声,将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敢问郡主召区区前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阎静萝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衣带,“只是你救了我,我还不曾当面谢过你,所以……” 说到这里便没了下文,也不知是说不下去了,还是觉得没有必要说了。 杜舜文拱着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声音也依旧恭敬,“郡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区区小的时候叫蛇咬过,自那之后便十分怕蛇,那一日确是看走眼歪打正着了,实当不起郡主一个‘谢’字。” 阎静萝不信他是无意之中帮了她,只当他怕得罪薛启礼,才拿了这番说辞遮掩,唇角抿出一抹笑意来,“我知道,还是要多谢你。” 杜舜文道句“不敢当”,“郡主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区区就先告退了。” 就势揖得一礼,便往后退去。 阎静萝眉头一紧,脱口问道:“你可知道我要成亲了?” 杜舜文脚步顿住,诧异地抬起头来,扫她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眸子,“是,区区听说了,恭喜郡主。” “除了‘恭喜’,你就没有……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阎静萝的声音变得轻飘起来,隔得一段距离传到耳中,别有一番娇嗔的意味。 赵重华气得两颊涨红,忍不住啐了一口,“不要脸!” 沐兰一把捂住她的嘴,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要忍耐。 杜舜文似有所觉,眼角的余光捎了一下那微微晃动的花叶,嘴里答道:“恕区区口舌笨拙,说不出更多恭贺之词,还望郡主恕罪。 男女有别,不好再搅扰郡主,请容区区先行告退。” 这回揖得一礼便立时转了身,迈开大步,逃也似地去了。 阎静萝“哎”了一声,似要挽留他,到底没能喊出来。手臂微微抬着,在半空之中顿住,等那道身影隐没在花树之后,才缓缓地垂落下来。背影伶俜,说不出的落寞。 朱锦走过来,小声劝道:“郡主,回去吧。” “嗯。”阎静萝应声还神,才发现自个儿的眼睫竟然有些湿润。 她要见杜舜文的时候,朱锦和碧疏曾苦苦地劝阻。她说只要见了他当面道过谢,了却一桩心事,便能安心嫁人了,这才说动两个丫头帮她奔走。 如今人见了,谢也道了,她这颗心为何还是没着没落的? 朱锦见她犹自站着不动,便又催促道:“郡主,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眼见天儿就黑了,长公主久瞧不见您,怕是要遣了人来寻的。” 阎静萝点了点头,往杜舜文离去的方向深深凝视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估算着人已经走远了,沐兰松开捂住赵重华嘴巴的手,空出手捶一捶蹲麻的腿。 赵重华已是气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告诉我娘去,叫她给我二哥退婚!” ——(未完待续。) 第151章 落水 沐兰费了半日口舌,好不容易将赵重华劝住了。 阎静萝心里怎样想的且不论,表面上看来,她不过是当面道了个谢,并没有做得太出格。赵家便是知道了这件事,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过去,绝不会因为这一点子事儿就退亲。 否则成宣长公主那一关且过不去,更何况她上头还有一个当今圣上。赵阁老再位高权重,那也高不过圣上去,敢打皇家的脸,除非他不想在大晋混了。 阎静萝和赵远泽即将成婚,赵家才是最不希望节外生枝的那一方。赵重华将这事儿捅出去,落不下半分好处,只会连累不该不连累的人。 道理赵重华都明白,只为她二哥抱不平。回到水阁也不搭理阎静萝,和李溪、黄黎她们凑在一处说话儿。好在阎静萝心事重重,并未觉出赵重华态度的变化。 女孩儿们作得了诗画,便拿去夫人们那边传阅。像模像样地评出头名次名,连同之前弹奏出色的,一并得了彩头。彩头自然是常夫人准备的,头名是羊脂玉的荷花瓶,次名红玛瑙的荷花簪,其余的都是碧玉的荷叶指环。 李溪作得一幅画,得了一枚指环。黄黎作了一诗一对,都不曾入选,没得着彩头,便有些无精打采的。等到天黑下来,大家相约到水边去放灯,她又兴致勃勃了。 夜色下的荷塘水色深幽,花叶影绰,比白日平添了几分神秘。荷花灯载着女孩儿们最美好最纯真的愿望,顺着水流缓缓飘远。一盏,两盏,三五盏,渐渐汇聚成了一条灯火的长河。灯光点点,闪烁如星,远远望去,犹如银河从天而降。 赵重华在自个儿与二哥之间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在纸上写下了“保佑二哥觅得良人,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细细卷了,插在灯上,双手合十祷念一番,将荷灯放了出去。 沐兰原是不信这些的,只心中挂念岛上的人,也郑重地写下了自个儿的愿望,祈求辣椒婆她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等到她回去与她们团聚的那一日。 因着过节,宵禁推迟了一个时辰。这头散了,绝大多数人都赶在宵禁之前回去了。有那不愿趁夜奔波,便留了下来。 席间有几位夫人透了意思,说亲朋家中有品貌不错的儿郎想要入赘。常夫人想与安老太君仔细说一说这事儿,加之认了沐兰做干孙女儿,两家比之前更近了一层,便盛情挽留安老太君和沐兰在住上一晚。 赵重华和黄黎都跟着家人回去了,李溪的父亲李大人叫公务绊住分不开身,只李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前来赴宴,唯恐走夜路不安全,也留在庄上过夜。 安老太君同常夫人谈了半宿,对那几家的儿郎都不甚满意,拜托常夫人替她婉拒掉。夜里睡得晚,早上难免起得迟。 沐兰晨练习惯了的,一大清早便醒了。在别人家里做客,步是不能再跑的。又不到主家给安排早饭的时候,闲来无事,只好领着丫头到园子里散步。 毕竟依山傍水,这里一早一晚的温度比城里要低上许多。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晨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面颊,空气也湿润润的,深吸两口,五脏六腑都跟着清爽起来。 走得一段路,梳财忽地指着一处惊呼起来,“你们瞧,那是什么?” 沐兰循着她手指望去,就见前头的水面上漂着一物。水汽濛濛,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可那形状怎么看都像是个人。 莫不是什么人不小心落水了吧?她心头一沉,立刻拔足朝那边奔去。瑞喜和梳财一愣的工夫,她人已经在几丈之外了,双双喊着“姑娘”追赶上来。 沐兰腿长步子迈得大,不一时到了水边,凝神细看,果然是个人。脸孔朝下,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不知是生是死。她第一个念头便是下水救人,刚踢掉了一只鞋子,便叫随后赶来的瑞喜拦腰抱住了,“姑娘,使不得!” “人命关天,有什么使不得的?”沐兰挣脱她的手,踢掉另一只鞋子便要下水。 瑞喜急了,脱口喊道:“姑娘,那是个男人!” 沐兰怔住,定睛再看,那人身上的衣裳果然是男式的长袍,叫水汽撑得鼓鼓囊囊的。她只想着救人,先前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一时间倒有些犯难。 下水施救难免会有肢体接触,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她连那人是死是活都拿不准,真个值得冒着搭上自个儿的闺誉的风险去救吗? 瑞喜见她沉吟不决,急声劝道:“姑娘,咱们不能管这档子事儿,还是叫了旁人来吧。” 听了这话,沐兰心中那一丝犹豫反而消失了。这园子空旷得很,她一路走来都没瞧见一个人影,等她们大老远喊了人来,水里那个原本没死也该死透了。 不管怎样,人命都该排在第一位,其他的事情等救了人再说吧。 “你放手……” “姑娘,万万使不得。”她才说了三个字,瑞喜便截了她的话头,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一副要拼死阻拦的模样儿。 梳财感觉自个儿给姑娘招惹了是非,又怕又急,正手足无措间,一眼瞟见附近堆放着一些竹竿,急忙喊道:“姑娘,用竹竿!” 沐兰打眼扫去,见那些竹竿都是一般长短,每一根都有三米左右,想是撑船用的。那人漂浮的地方距离岸边并不远,估摸一下,竹竿的长度应该是够了的。 顾不得再多思量,掰开瑞喜的手,跑过去随手抓起一根竹竿,双手擎着探过水面。竹竿在岸边浸了水,重量不轻,她尝试了两次才将竹竿一头搭在那人的腰侧。用上几分力气按住了,慢慢地拉过来。 瑞喜和梳财想帮又不知如何下手,俱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瞧着。眼见沐兰将那人拉到了水边上,才想起来换一口气。 沐兰扔掉竹竿,简短地说得一声“帮忙”,率先伸手去拉。手指才碰到那人的衣裳,便听“哗啦”一声,眼前水花四溅。接着手腕陡然一紧,她叫一股力量牵扯着,不由自主地栽向水中。 ——(未完待续。) 第152章 双鱼领扣 瑞喜和梳财两个原就紧张,又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眼瞧着沐兰栽向水中,却呆呆地站在那里毫无反应。 沐兰亦是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做好了变成落汤鸡的准备。半个身子都入了水,那股力量突然由牵扯变为托举,将她猛地推向岸边。 也不知是碰巧了还是有意的,她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瑞喜和梳财是身上,伴随着惊呼声,主仆三个滚作一团。 几乎同一时间,那落水之人自水面上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不,准确地说是飞了起来。衣袍带起无数的水珠,从三人身边一掠而过。 沐兰仰面跌倒,只瞧见一个苍白的侧脸。等她摆脱瑞喜和梳财站起来,那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留下一条细长的水痕,淋淋漓漓地延续到草丛边际。 收回思绪,这才发觉自个儿右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物件。具体的情形她记不得了,想必是即将落水的瞬间,双手出于本能胡乱抓取,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张开手低头细看时,不由得一怔。 那是一枚大鱼吞小鱼的胸针,材质十分特别,非金非玉,像是某种罕见的石头,触手冰凉,很有质感。表面略显粗糙,对着光亮细看,便能发现内里蕴含着一些暗青色的纹路。 她尝试着在鱼眼的位置按了一下,随着一声细微的响动,胸针果然一分为二,一大一小两条鱼以链相连,成为领扣。 来到京城之后,她曾留心寻找,也逛过几家珠宝首饰铺子,并未发现与她设计相同或者类似的首饰。她知道韩掌柜生意遍布四海,在各大州府都有分号,得了奇趣的点子,做成成品不一定非要拿到京城来卖,是以并未多想。 而这枚双鱼领扣,不但形状与她交给韩掌柜的相差无几,连机关的位置都是一样的,想必不是雷同,应该就是源自她的设计。 她去救人,竟从那人身上发现了自个儿设计的领扣,这还真是巧了! “姑娘,您没事儿吧?”瑞喜和梳财这会儿才挣扎着起了身,双双白着脸。 “没事儿。”沐兰将领扣塞进袖袋里,转身问道,“你们呢,可伤到哪里没有?” 瑞喜和梳财双双摇头,表示不曾伤到。 沐兰虽未完全落入水中,可身上的衣裳也湿去了大半。瑞喜和梳财先叫水花溅到,又叫沐兰撞倒,在地上滚了半晌,形容也好不到哪儿去。主仆三人这副模样儿,自然瞒不过人。 常夫人遣了丫头来问,沐兰只说不小心踩到水里,将救人那一段隐下了。 大清早的,园子里怎会出现一个男人?看他事后逃得飞快的样子,分明不是溺水,为什么会漂在水面上?叫她惊动了,又为什么要逃走? 这些事情没一件能讲通的,连她这亲身经历的人回头想想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旁人又岂会相信?她何必说出去,给自个儿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因来的时候没有在庄上留宿的打算,只带了一身替换的衣裙,里衣却不曾备着。昨天夜里拿来替换的,还是常大少夫人给准备的,如此一来,只能跟常大少夫人又讨了一身。所幸昨日赴宴穿的衣裙不曾弄脏,烫平了还能再穿。 出了这样的事情,安老太君也无意在庄上久留,用过早饭便同常夫人告辞。 常夫人同祖孙两个说好,过两日在府里摆个家宴,正式认了沐兰做干孙女儿,而后亲自送了她们出门。适逢李夫人领着李溪前来辞行,便一道离开。 到得门外,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候在那里。李夫人喊他过来见礼,大家才知道他是李大人的次子李沧。 李沧的眉眼跟李溪有几分相似,人生得白净文弱,身上透着一股子文人特有的儒雅。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便垂目立在一旁,家教极好的样子。 两家的车马一路回了城,在路口分别时,沐兰挑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恰好瞧见李沧从街边买了一包荷花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从,车窗递给李溪。 她放下车帘不觉莞尔,心说李溪倒有个好哥哥。 回到国公府,安老太君便将沐兰打发回了郁汀阁。红玉安伺候安老太君梳洗一番,换上家常的衣裳,便遣了小丫头将瑞喜喊了来,追问起早上的事情。 瑞喜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红玉听完眉头皱得紧紧的,回头报给安老太君知道,“姑娘自小在岛上长大,怕是没有人好生教过她男女大防的事儿。夫人找个机会劝劝姑娘吧,往后再碰见这样的事儿,莫往前凑。 咱们这儿才放出招赘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心术不正的人打着姑娘的主意呢。这要是叫赖上了,该如何是好?” 安老太君听了不置一词,等到晚上沐兰过来问安,便将下人悉数打发出去,叫她脱去衣裳,细细摸过她的骨骼,满意地点了点头,“泡了这些日子的药浴,骨头软了,筋络也松了,是时候开始习武了。明日一早,到校场等我。” 沐兰喜出望外,忙应了声“是”。回到郁汀阁,便吩咐丹禄将先前做的骑装翻出来,试了一试,发现裤腿和袖子都有些短了。好在做的时候便考虑到她在长身体,留了余头出来,拆开放宽一寸,刚好合身。 次日早早起来,将头发干净利落地绾在头顶,换上骑装,赶在卯时之前到了校场。安老太君还没有到,她便在校场上绕圈跑步,自个儿做起热身运动。惯常同她一道晨练的几个丫头,也跟在后头跑得起劲。 安老太君远远地瞧见这场景,不由忆起往昔。那时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安将军纵着她,从不拘着她学女红,她对那些东西也没有兴趣,整日舞刀弄枪,将府里的丫头当成自麾下之兵,带着她们列队操练。 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她时常会想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时光一去不返,她已垂垂老矣,再寻不回过去的天真和活力。今日瞧见沐兰,心口竟久违地有些发热。 深吸一口气,按下思绪,迈开大步走上前来,不等沐兰见礼,便径直开口道:“我先练一套拳法,你好生看着。” 说罢眼睛一扫立在沐兰身后的丫头,“你们也好生看着,我只演练一遍,参透了便是你们的造化,学个皮毛也可强身健体。” ——(未完待续。) 第153章 教唆 沐兰原当习武必要从基本功开始练起的,可安老太君并没有要求她扎马步站梅花桩什么,只演练了一套拳法,叫她照着打出来。之后稍稍纠正了她的几个动作,便叫她将那套动作早晚各练上一个时辰。 自那之后,安老太君再不曾出现在校场上,也不过问进展。 沐兰领着几个丫头练得十来日,自觉已对那套拳法烂熟于心,便趁早上去请安的时候提出来,想继续往下学。 安老太君扫她一眼,回得一句,“明日一早到校场等我。” 沐兰还以为她答应了,次日早早起身,满怀期待地来到校场上。做好热身运动,等安老太君出现,便兴冲冲地迎上去。谁知安老太君一言不发,挥拳便攻了过来。她防备不及,肩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老太君目光淡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连我一拳都躲不过,还敢说自个儿已经参透了?” 沐兰叫摔得头晕眼花,半晌没能爬起来,几个丫头赶忙来扶,“姑娘,您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沐兰挥退了丫头,忍痛站起来,目光闪烁地望着安老太君。 “你是不是觉得我突然出手,你不曾防备,所以不服气?”安老太君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眉头微挑,“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换你来攻,只要能沾到我的身,就算你参透了。” 说完拿手一指她身后的丫头,“带着她们一道吧。” 沐兰心知她远非安老太君的对手,也不托大,领着几个丫头冲了上去。 安老太君不躲也不闪,步子一错,迎面又是一拳。只听“哎哟”、“噗通”几声,几个丫头齐齐跌倒在地。沐兰也叫拳风扫中,踉跄着后退几步,到底是站住了。 “继续练。”安老太君扔下这一句,径直下了擂台。 沐兰目送安老太君离去,却没有急着练习,而是席地而坐,细细回想安老太君出的那两拳。分明就是解家拳法里最平平无奇的一招,速度与力气并不比她出拳时强多少,角度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何能够产生那样大的劲道呢? 几个丫头只当她落败心里不舒坦,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劝道:“姑娘,您别灰心。您才练了几日,太君都练了多少年了?您打不过太君也是正常的。” 一个开了口,另一个也跟着劝道:“是啊,姑娘,您还是起来吧,地上潮凉,当心落下病了。” 沐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思索了半日才跳起来,指了几个丫头之中运动能力最强的一个,“盘云,我来出拳,你躲躲看。” 盘云应了声“是”,同她隔了一段距离,摆开架势站好,两眼戒备地望着她。 “我来了。”沐兰招呼一声,便提着拳头冲上去,直攻面门。 盘云拧身歪头躲过去。 沐兰感觉摸到了一点子门道,兴头愈发地高了,“再来。” 安老太君立在远处观瞧一阵,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这才转身回去了。 一进七月,圣上便下了选秀的旨意,命礼部开始登录名册,拔选秀女。赵家为赵重华报了免选,李溪尚不满十二岁,自也免了,黄黎却刚好在入选之列。 于氏听说了选秀的消息,同安庆中好一顿念叨,说安老太君福薄,带累得沐兰也没福气,竟白白错过了入宫的好机会。不然真个叫选上了做了妃子,安家也能跟着沾光当一回皇亲国戚了。 安庆中便嗤笑她头发长见识短,沐兰若入宫做了妃子,安玉松便入不得赘。等安老太君一死,圣上将国公府的家产收了回去,他们什么都落不下,岂不白来京城折腾这一遭? 于氏怎会不明白这个理儿?不过图个嘴上痛快,趁机贬低安老太君几句罢了。 自打国公府放出招赘的消息,她往国公府跑得愈发勤快,几乎每日一趟,国公府的门槛都快叫她踏平了。安老太君不理会她,也不叫沐兰露面,每回都吩咐红玉出面打发她。 她见不到两位正主儿,便跟红玉透出想要亲上加亲的意思。安老太君没有如她所想,将她奉为坐上宾,乐颠颠地邀了她去商谈亲事,她还当安老太君拿乔,故意歇得几日不来。 满心以为冷上一冷,安老太君便会慌神。谁知等了又等,安老太君这头连一丁点动静都无。又在街头巷尾听来许多传言,说日~日都有媒婆往国公府说亲去,她便沉不住气了。适逢七夕,随便捡了几样巧果,叫安玉松陪着安雪一道,提着上了国公府的门。 兄妹两个得了嘱咐,见到红玉便谎称于氏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安老太君,不好登门拜望,遣了他们来赔个不是。 红玉怕安庆中一家子给安老太君惹麻烦,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于氏病是没病,她心里跟明镜一样。也不报给安老太君知道,推说安老太君领着沐兰出门做客去了,拿几样药材打发两兄妹回去。 于氏试探不成,心里更加着急。她这头使不上劲儿,便埋怨儿子来,“放着一个大活人你不去亲近,整日对着一张画像发痴有鬼用?” “连人影都见不着,怎个亲近?”安玉松闷头顶了一句。 “见不着人,你不会写信送东西?”于氏教唆道。 安玉松下意识地捏了捏袖子里那对耳环,“怎个送法儿?姑祖母管教严着呢,怎会允许我和表妹私相授受?” “要不怎说你读书读呆了呢?”于氏拿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哪个叫你大喇喇地送上门去了?你不会瞅着她出门的时候或者借了旁人的手送? 这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肯动脑子,哪儿有做不成的事儿?” 安玉松叫她说得心思活动,两眼巴巴地望着她,“那……表妹要是不肯收呢?” “她一回两回不收,三回四回总会收的。”于氏见儿子开了窍,越说越露~骨,“其实她收不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得叫她知道你心里惦着她。 拿你书上的话儿来说,叫什么来着,对了,情窦初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晓得情情爱爱的事儿了,知道你惦着她,对她好,怎不动心? 只要她乐意了,你姑祖母想拦都拦不住……” 安玉松得了于氏的提点,很是开动了一番脑筋,隔得一日,沐兰便收到一封信,里面装着一对儿荷花耳环。 ——(未完待续。) 第154章 弄巧成拙 信是以安雪的名义送来的,门上交到红玉手里。红玉见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确像是安雪所写,也未多想,打发丫头送来郁汀阁。 沐兰颇感意外,不知安雪无端端的为何会写信给她。拆开信封,先从里头倒出一对儿莲花耳环来,白玉的,品相还很不错,心下愈发纳罕。 以安雪的性子,不从她这里刮东西就不错了,还会主动送她东西,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等抽出信纸一看,便知不对。 信纸上的字迹跟信封上的全然不同,虽称不上遒劲,可也与娟秀沾不上边儿,不像是出自女孩儿之手。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头写着一首与七夕有关的诗,又是星桥鹊驾,又是牛郎织女,分明是男子向女子委婉表达爱慕的情诗。末尾不曾署名,而是画了一棵小小松树。 很显然,信和东西都是安玉松的手笔。 沐兰芯子里是成人,一直将安玉松这种年纪的少年当成孩子来看,以己度人,也不认为安玉松会对她这样一个外表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儿产生什么倾慕之情,自然而然地将这件事算到了于氏的头上。 虽然红玉什么都没说,可于氏往国公府跑得这样勤快,府里的下人背后怎不议论?于氏打的什么主意,她从无意间听来的只言片语里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知道安老太君没有那个意思,便不曾放在心上。没想到于氏为了达到目的,竟然教唆儿子给她写情诗送东西,这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一些。 将那封信连同耳环一并装回信封里,叫瑞喜给红玉送去。 红玉气得不轻,拿了信去找安老太君,“夫人,您瞧瞧,这一家子做的都叫什么事儿?” 安老太君看完信,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于氏和安雪是什么德行,她已经见识过了,对她们早就不抱指望了。她那个堂侄是个生着精明相的酒囊饭袋,更指望不上。她原本想着,安玉松若是个扶得起来的,倒不妨多拉扯一把。 她猜得出,定是于氏教着儿子这样做的。可当娘糊涂,当儿子的也糊涂了不成?好歹读了那许多年的圣贤书,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个儿心里还没有一杆秤吗?能叫教着做出这等有违礼法的事儿,可见也是个拎不清是非轻重的。 红玉已经忍了那一家子多时了,经了这事儿再忍不得了,“夫人,我看您还是找个机会跟表舅太太把话儿挑明了,叫她死了那份心,否则不知道他们下一回还要做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儿来呢。 表舅太太万一她出去胡乱嚷嚷,说姑娘跟表少爷之间有点子什么,还有哪个敢给姑娘说亲?” 安老太君说声“知道了”,等于氏隔得几日再来,便吩咐红玉请了她到花厅说话儿。 于氏只当安老太君要松口儿了,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不能答应得太痛快,多少也要拿个乔,给儿子抬抬身价儿。见了安老太君的面儿,便不停地说她得病这阵子,他们家松儿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吹汤喂药,捏肩揉腿,别提有多孝顺。 红玉看不惯她拿腔作势,便插嘴进来,“哎呀,表少爷一直守在表舅太太床边,那便是没有去馆里读书了?我听说那位先生严得很,若有哪个学生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缺课,便要立时逐出馆去呢。 太君,您看要不要托个人找那位先生说说情儿……” “不用不用。”不等红玉把话儿说完,于氏便急急忙忙地解释,“不用那样麻烦,松儿并不曾缺课,是趁休沐的时候在我床边尽孝的。” 红玉压着嘴角,装作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表少爷若叫逐了,可再寻不着这样好的馆子和这样有名望的先生了。” 于氏虚应几句,又说起他们家松儿如何勤恳上进,如何谦逊知礼,来得京城这些日子,已经有好几家子托了人来打听,透出意思想要跟他们结亲。 安老太君只不接茬,等她说够了,才淡淡地开了口,“既有人看中了松哥儿,你觉着合适,便早些给他定下吧。定了亲收了心,才能好好读书不是?免得跟那不成器的东西学坏了,净做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这话儿说得便有些重了,连于氏脸皮这样厚的人都有些吃不住,笑容一僵,“姑母,您这是什么意思?” “红玉。”安老太君吩咐一声,红玉便将那封信拿出来,重重地拍在于氏跟前,“表舅太太自个儿看吧。” 于氏不识几个大字,看不懂信上写了什么,却认得出儿子的笔迹。再加上那对儿耳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想到儿子真个照着她说的做了,先是为儿子开了窍而欢喜,后又因眼前的气氛悬了心。 眼珠子转了又转,便装糊涂道:“姑母,这是什么?” “是什么,表舅太太拿回去问一问表少爷就知道了。”红玉替安老太君答道。 “为什么要问松儿?”于氏强撑着笑脸,“这跟我们松儿有什么关系?” 红玉见她这会儿了还要装,忍不住冷笑道:“表舅太太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国公府门上严着呢,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进门的。便是进得大门,也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和眼查验了,才入得二门,想在我们老太君眼皮子底下弄鬼,门儿都没有。” 言下之意,这封信压根儿就没递到沐兰的手上。 于氏脸上的笑险险挂不住,还要狡赖,安老太君紧跟着开了口,“回去好生教育孩子,将那不该有的想头都收起来,往后尚可作为亲戚走动一二,否则莫怪我不顾念亲情。 我同你们那一支子人,本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 说罢站起身来,吩咐红玉道,“送客。” 于氏每回从国公府回去,都带着大包小裹的,这回却连盒点心都没有。 门上的人平日里对她客气便是装的,眼见她两手空空的出来,装都懒得装了,“咣当”一声关上门,还有意啐一口,骂一声“晦气”。 于氏气得脸儿都绿了,在心里拿了“短命”、“绝户”的话儿骂了安老太君十七八遍。她不怪自个儿教唆儿子弄巧成拙,倒怪儿子无用。 越想越不甘心,恰好瞧见街边有卖绣件儿的,停下来挑挑拣拣,买下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寻个无人地方,将那封信撕个粉碎,那对白玉耳环也拿到当铺当了死当。 袖着帕子回去,见着儿子作出个欢喜的模样儿,“松儿,快瞧瞧,沐兰叫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未完待续。) 第155章 偶遇 安玉松哄着妹妹帮他写了信,不知沐兰能否收到,收到之后又作何反应,这两日一直坐卧不宁。接过于氏递来的帕子,当真又惊又喜,“娘见到表妹了?” 于氏笑着点一点他的脑门,“真是个傻儿子,我去的时候,你表妹正在学里上课呢,哪儿有工夫见我?” 安玉松满腔的喜气扫去一半儿,狐疑地望着于氏,“那这帕子……” “是你表妹遣了丫头送到我手上的。”于氏赶忙说道,“虽未明说是送给你的,可无端端地送了我一方帕子,又叫我给你带个好儿,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 她很了解安玉松,若说是沐兰亲自拿了帕子出来,交代她带回来送给他的,这书呆子十有八~九不会相信。思量再三,便想了这样一套说辞出来。 安玉松果然不再怀疑,细细问起那丫头都说了些什么。 于氏回来的路上精心打过腹稿的,编起瞎话儿来自是有鼻子有眼儿,说那丫头提到沐兰今日戴了一对儿白玉莲花的耳环,又说帕子是这两日才赶出来的,沐兰亲自画的样子,亲自动手绣的。把个安玉松哄得晕乎乎乐陶陶,捧着帕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原还担心沐兰会看轻了他,颇有些后悔听了于氏的话,一时头脑发热,做出那样逾矩的事情。现在看来,并非他一厢情愿,沐兰心里也有他呢。 “娘,那你何时向姑祖母提亲?”既是两情相悦,就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了。等定了亲,他便可同沐兰光明正大地来往了。 “瞧你那猴急的样儿?!”于氏嗔了儿子一眼,“这婚姻大事,总得先叫你姑祖母点头不是?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当光你表妹愿意就成了?” 安玉松听出了她的言外之言,表情一僵,“姑祖母不喜欢我?” “那倒不是。”于氏不肯贬低儿子,更不想叫儿子自贬,“你姑祖母是很喜欢你的,今日还当着我的面儿夸你勤奋好学呢。不过你也知道,像你姑祖母那样年纪大的人,都有些认死理儿。 她一门心思想给沐兰招赘,替解家传承香火。你是她娘家侄孙,连着血脉呢,叫你入赘,她怕人家说闲话,觉着面儿上过不去。” 安玉松也是打心底里不愿入赘的,低了头道:“难道就没有不用入赘的法子吗?” “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这个就不需你来操心了,我会慢慢劝说你姑祖母的。你只管哄住了沐兰,好好待她。女孩儿家心思细,想得多,莫叫她觉着你冷落了她。等你将她的心牢牢抓住了,我同她一块儿使劲,不愁你姑祖母不松口儿。” 于氏唯恐儿子再冒冒失失地往国公府送信送东西,便又拿了沐兰来说话儿,“沐兰也知道你姑祖母做事古板,特特嘱咐了,叫你往后不要用那种法子往国公府送信,免得你姑祖母发现了不依。再有信和东西,经了我的手递给她便是。” 安老太君不应允这门亲事,安玉松虽觉心里不太舒坦,可也知道凡事不可能十全十美。眼下能够与沐兰两心相知便该知足了,满口答应下来。 于氏又连捧带吹地夸奖沐兰,明里暗里地煽动儿子半日,这才罢了。出得书房,立时换了一副冷笑的面孔。 原以为他们家松儿入赘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那绝户的老东西居然瞧不上她儿子,就要到手肥鹅岂有让它飞了的道理? 唯今之计,只有先稳住儿子,免得惹恼了那老东西,一怒之下将他们赶出京城,那就什么都完了。等时机成熟了,再使个手段,叫他跟沐兰将生米煮成熟饭。 到时候,看那老东西还怎个装模作样,拿腔捏势,还不只有哭着求着请她儿子娶沐兰的份儿? 宫中选秀,宫外的气氛虽说不上紧张,可有些名望的人家也都约束了未嫁的女儿,轻易不准她们出门。连赵重华都叫禁了足,许多日子不曾往国公府来,只能跟沐兰通信诉苦。 七夕一过便入了秋,再过一半个月便是沐兰的生辰。自打赐还了府邸,安老太君还不曾在府里办过宴,又是沐兰头一回在府里过生辰,原想着趁此机会大办一回,将各家的夫人姑娘请过来热闹热闹,哪成想跟选秀撞到一块儿了。 大办是不成了,只能叫沐兰请几个要好的小姑娘过府一聚。既由她做主家,这生辰宴便交给她来操持,红玉从旁协助。管账理事她也学了有半年了,正好拿来练练手。 沐兰跟韩掌柜说好了,将在三水镇做的生意重新拾起来。这期间画得两套图纸遣人送过去,却没得着机会同韩掌柜亲自会面定契,加之惦记罗盘制作的进展,便以采买为由出了府。 为着行事方便,她扮了男装,丫头只带了鹤寿和盘云。鹤寿农家出身,不止脚大,脸盘也较别个黑一些,盘云本身就是个假小子,随她一道换上男装,瞧着不过是两个长相比较清秀的小厮,并不是那样打眼。 主仆三人也不坐车,带上几名护卫,沿着街巷信步走来。沐兰同安老太君说要了解一下京城的物价,以便日后管账时心中有数,自然要把样子做足了。碰见担柴的问一声,碰见卖菜的也要问一声。 这会儿虽然已经入了秋,天气还是很热的。走了半个多时辰,主仆三个俱是又累又渴。沐兰瞧见街边有个专卖凉茶的棚子,拐进去点了三碗凉茶,坐着歇歇脚。一碗凉茶才喝掉一半儿,便听得旁边吵吵嚷嚷,似乎有什么人在打架。 卖茶的妇人跑出去张望了一阵,回来便咂着嘴巴同丈夫念叨,“啧啧,又是那帮子人欺负那一个。说起来,那一个也够窝囊的,在魏国好歹也是个皇子,回回挨了打都不敢吭气儿……” 这会儿还不到最热的时候,棚子里没什么客人,沐兰坐得又近,那妇人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中。听到“魏国”、“皇子”之类的字眼儿,心头一动,起身便出了棚子。 ——(未完待续。) 第156章 蹬鼻子上脸 距离凉茶摊不远的地方便是一处红粉欢场,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正在那?33??脂楼下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街上的人不少,却没有哪个敢上前劝阻的,俱远远地站着指点议论。 楼上彩绸飘舞,七八个衣着轻佻的女子披棉帛倚拦,或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或扭身捂眼不忍观看,另有几个一面指着那挨打的人嘻嘻哈哈地取笑,一面给打人的助威叫好,还不忘朝过往的人抛媚眼丢帕子。 那挨打的人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来回翻滚。沐兰站得远,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儿,却认出打人的那几个正是跟果亲王一道厮混的世家子弟。能叫他们这般肆意的,也只有杜舜文了。 鹤寿见沐兰眉头皱得紧紧的,唯恐她去管这档子闲事,扯一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姑娘,他们见过您……” 在赵府的花园里,这帮世家子弟可是将沐兰从头到脚打量过的。说不得便叫他们认了出来,徒增是非。 沐兰点了点头,表示她省得。她虽然有些在意杜舜文,可还不至于为了他去招惹那帮子惯会逞勇斗狠的世家子弟。况且她根本搞不明白,她为何总是在意那个人。 正要转身离开,忽听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声。她顿足望去,就见杜舜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几个世家子弟也停了拳脚,其中一个正弯了腰去查探着他的鼻息,直身说了句什么,其他人俱都松了口气。 打头的那一个还又踹了杜舜一脚,这才领着那几个扬长而去。街上围观的人远远观望一阵,也都一脸漠然地散了,仿佛昏迷躺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野猫或者野狗。 沐兰犹豫了一下,终究看不过眼,指了两名护卫吩咐道:“送他到医馆去,请大夫好生诊治。” 护卫答应一声上前去,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杜舜文送进了最近的医馆。 遇上这样一桩事儿,沐兰哪而还有喝茶的心情?叫鹤寿结了账,避开前头的胭脂楼,往另一条街走去。逛得半日,将柴米油盐、绸缎器物的价钱打听个七七八八。眼见时辰不早,便往异珍阁而来。 韩掌柜不知她今日要来,出城办事去了,说是两三日方能回来。她没法子,只能留下口信,改日再来定契。在铺子里转了转,买下一套雕工精致的琉璃杯,预备拿到生辰宴上去用。 出得异珍阁,走了没多远,便迎面碰上了安玉松。 沐兰原想能避开便避开的,没想到安玉松眼睛那样尖法儿,隔着老远便认出了她,一脸欢喜地奔了过来,“真个巧了,竟在这里遇上了表妹。” 哪里是巧了,分明是于氏一手安排的。 自打知道沐兰心里有他,安玉松又给沐兰写了两封信,还送过一回胭脂水粉。于氏往国公府走了几遭,回去便说已经交给沐兰了,又从街边买了荷包扇套什么的当作回礼。 亲娘两头蒙混,安玉松浑然不知,将“沐兰送给他的”帕子、荷包和扇套当成宝贝一样,日~日带在身上。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有所属,又知所属之人对己有意,思慕之情一日胜似一日。那幅隐在花间看不清面目的画像,还有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对他而言无疑是浇火之油。几回央求于氏帮他安排,见上沐兰一面以解相思之苦,都叫于氏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于氏也知道这样糊弄下去不是办法,一旦露了馅可不鸡飞蛋打了?于是开动一番脑筋,雇了一个小叫花子盯着国公府门上的动静。每日十个铜板,那小叫花子自是没有不乐意的。 便是这每日十个铜板,也叫于氏剜肉一样,心疼得不行。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小叫花子今日一大早便来回报,说有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领着仆从打国公府门上出来,往街上去了。 于氏起初还当安老太君收留了哪家的儿郎在府上,心里“咯噔”了一下。待细细问过相貌,猜出是沐兰扮了男装,立马遣了老仆到学馆去,以“其父病重”为由替安玉松请了假。又多给了那小叫花子十来个大钱儿,叫他往街上盯着,看沐兰往哪儿去了。 她不知是沐兰将安玉松的信交出去的,还当安老太君和红玉从中作梗。她深信以自家儿子的品貌,打动沐兰不成问题。沐兰一年到头出不得几回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他们看对了眼儿,她编的那些个假戏便成了真,往后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到底是怕儿子呆头呆脑将事情办砸了,在他来之前细细地嘱咐一回,叫他莫提起私相授受的事儿,也莫直愣愣地冲上去,要装作碰巧遇见的。女孩儿家脸皮薄,或许会说些口不对心的话儿,做些表里不一的事儿,叫他莫当真,只管待人家好就是了。 末了还下了狠心,塞给他一个鼓鼓的钱袋,叫他多给沐兰买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安玉松揣着一肚子恋爱经,奔波了大半条街,总算将人寻着了。瞧见朝思暮想的人儿,止不住面红心热,一双眼睛直勾勾热辣辣地盯在沐兰的脸上,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刻印在心坎儿上。 他这样看法儿,莫说沐兰,连鹤寿和盘云都觉出不对了,双双皱了眉头。 既遇见了,便不好视而不见。沐兰无意跟他多说,淡淡地问了声好,“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领着人往前便走。 安玉松觉出她态度冷淡,也不曾多想,只当她是害羞,腆着脸跟上来,“表妹往哪里去?我今日正好无事,可以陪表妹走一遭。” 沐兰心下不耐烦,却不好在大街上跟他翻脸,只口吻愈发地冷了,“不必了,我要做的事情不便旁人在场,表哥请自便吧。” 听到“旁人”两字,安玉松表情不由得僵了一僵,“在表妹心里,我只是个旁人吗?” 沐兰险些叫这话气笑了,“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她看在安老太君的面子上喊他一声表哥已经是客气了,他倒把客气当福气,蹬鼻子上脸了。 ——(未完待续。) 第157章 李沧 安玉松张大了眼睛望着沐兰,妄图从她脸上寻出哪怕半分言不由衷的意?33??。可怎样看,她的神色都与害羞、掩饰沾不上边儿,那冷笑带嘲的表情一寸一寸地刺痛了他的心。 “表妹,你怎能……” 他嘴唇翕动,想问一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他,声音却哽在了喉咙口。 沐兰不耐烦跟他纠缠,扔下那句话,径直往前走去。 安玉松满怀欣喜和期待来见自个儿的心上人,怎也没想到会遭受这样的冷遇。僵立了半日,最初的惊愕悉数化作不解和愤懑,拔腿便追了上来。 他一心想问个清楚,哪里还顾得什么礼法?一把抓住沐兰的手腕,“表妹,你莫走,同我说个清楚……” 沐兰眉头一皱,正要发作,便有人抢在她前头喝了一声,“放手!” 她循声扭头,只见一个少年大步流星地奔了过来,扯开安玉松抓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哪儿来的登徒子,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敢当街骚扰他人?!” 厉声呵斥完了,紧跟着吩咐随从,“扭了他到京府衙门去。” 两名随从齐声应了,一左一右架住安玉松,不由分说,拖了便走。 那少年余怒未消,道句“岂有此理”,这才转过身来看向沐兰,关切地问:“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沐兰方才便觉他有些眼熟,这会儿面对面地细看一回,立时想起来了,可不就是李溪的兄长李沧吗?也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竟然接二连三地遇见认识的人,先是杜舜文,后是安玉松,这又来一个李沧。 李沧显然没有认出她来,见她怔然不语,还当她吓坏了,伸手在她肩上拍一拍,“小兄弟莫怕,京府的知府大人同家父是故交,定会好生审问那登徒子,严惩不贷的。” 安玉松显然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蒙了,叫两个壮汉拖出去老远才回过神儿来,大声叫嚷,“表妹,表妹救我……” “表妹?!”李沧怔住,眼带疑问地望着沐兰。 沐兰虽然讨厌安玉松,可也不愿闹到知府衙门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我一位远房的表哥,这位公子,麻烦你放了他吧。” 李沧讶然地打量了沐兰几眼,随后面露恍然之色,忙吩咐道:“快将人放了。” 等随从放开安玉松,又后退几步,抱拳长揖,“小生鲁莽了,冒犯之处,还望这位小……不,还望姑娘见谅。” “公子言重了,并无冒犯之处。”沐兰抱拳还他一礼。 李沧瞧见两名护卫打扮的人上前拦住了想要奔过来的安玉松,意识到眼前这位身份不一般,愈发为自个儿多管闲事而脸红,垂着眼睛不敢乱瞟,“小生在学里听同窗闲聊,说近日来有一些登徒浪子在街上闲逛,专门骚扰年纪小面容俊秀的少年郞。适才路过,瞧见那位纠缠不休,还当…… 没想到竟是误会一场,倒叫姑娘见笑了!” “原来如此。”怪道他这般小题大做,为这一点子小事儿就要扭了安玉松去知府衙门,沐兰不由莞尔,“公子路见不平,能够挺身而出,令人佩服。” “哪里哪里。”李沧满面羞愧地道,“是小生太相当然了,险些给姑娘惹了麻烦,实在抱歉。” 沐兰微微一笑,“不管怎样,都要多谢公子替我解围。” 李沧连说了两句“不必客气”,这才直起身子,又正了神色道:“小生再多句嘴,还望姑娘莫嫌我多管闲事。街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便是乔装打扮了也并不见得安全。若无在街上逗留的必要,姑娘还是尽早回府为好。” “多谢公子提醒,我正要回去呢。”叫安玉松这一通嚷嚷,小半条街的人都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了,再逛下去确实不太安全。沐兰跟他再三道了谢,便叫人雇了一辆马车,径直回了国公府。 安玉松失魂落魄地立了半日,有心追到国公府去,又没那个胆子。一路狂奔回家,见到于氏劈头便问:“娘,你是不是骗了我?” 于氏陡然一惊,心下猜测定是他跟沐兰见面出了什么差子,面上却强装镇定地笑道:“你这没头没脑的,说的是什么话儿啊?我什个时候骗了你?” “娘可知道,我今日险些就叫人当成登徒子扭送到知府衙门去了?”安玉松满面悲愤之色。 “什么?!”于氏一听这话儿立时急了,冲过来又是摸脸又是撸了袖子查看,“松儿,你可伤到了哪里了不曾?” 安玉松挣开她乱捏乱摸的手,直直地盯着她眼睛,“娘,你跟我说实话,表妹她……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 “那不能。”于氏忙道,“她若不喜欢你,还会亲手绣了帕子荷包送给你?可是她冷不丁见着了你,抹不开面儿,同你说了什么口不应心的话儿了?” 引着安玉松将方才见面的事情细细说了,在心里将沐兰骂了个狗血淋头。那绝户老东西瞧不上她儿子便罢了,一个小妾生的贱~种也敢嫌弃她儿子?当真给脸不要脸。 “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一回事?”安玉松红着眼圈,眼巴巴地望着于氏,“表妹跟我说话儿的样子分明不是害羞,好端端的,她怎就变了脸冷了心肠?” 于氏见儿子这副模样儿心疼不已,极力按捺着愤怒,安抚儿子道:“怕是有什么缘故,你莫着急,等我去国公府问一问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知道沐兰回去会怎样跟安老太君告状,这个节骨眼儿上,哪里敢去国公府触那个霉头?出门往街上转得一圈便回来了,见着儿子也不说话儿,只一个劲儿地叹气。 安玉松再三追问,她才吐了口儿,说安老太君已经给沐兰相好了一个人,沐兰反对未果,心灰意冷,自觉同他已无可能,这才对他冷言冷语,想叫他就此死心,免得耽误了终身。 安玉松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如此一来,沐兰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的事情也就解释得通了。于是重燃希望,当下便表示要去国公府,跪求安老太君答应他和沐兰的亲事。叫于氏苦口婆心地劝说一通,这才作罢。 沐兰不知于氏母子之间的这场官司,回到国公府也并未提及在街上发生了什么。鹤寿和盘云都叫她叮嘱过了,那几名护卫人微言轻,无人问起自是不敢多嘴。 原当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隔得两日,杜舜文竟然遣人送来了谢礼。 ——(未完待续。) 第158章 立规矩 大晋对待魏国质子远远称不上善待,便是当今圣上这公认的贤明之君,?33??不曾阻止果亲王和那些个世家子弟欺辱杜舜文。然而对外总要做一番宽仁大度的样子,不仅给前后两个质子封了爵位,还赐了府邸。 既受了爵立了府,便要按照大晋的规矩同京中的名门望族来往走动。杜舜文头顶的爵位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闲爵,俸禄寥寥无几,自是不好干什么的。因此魏国每年都要贴补大量财帛,供他打点交际。 国公府重开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杜舜文例行走动的对象。只收礼回礼都严格按照制式,遵循个礼节便罢了,私下里却没有半点儿来往。 眼下不年不节的,突然收到杜舜文送来的厚礼,安老太君怎不惊讶?叫门上将人留住了,吩咐红玉过去询问缘由,那依着吩咐前来送礼的人却说不出详细,只说是主子叫送来的谢礼。 安老太君自认不曾做过什么值得杜舜文感谢的事情,愈发摸不着头脑。 倒是红玉留了个心眼儿,找到随沐兰行走的护卫细问,才知道沐兰那日在街上救过杜舜文,连遇见安玉松和李沧的事情也一并打听出来了。 回去禀给安老太君知道,言语间对沐兰颇有微词。认为她不该多管闲事,去救敌国送来的质子,更不该隐瞒在街上发生的事情。 安老太君并不认为沐兰救人有什么错,大晋同魏国以前敌对不假,可如今魏国已投降认输,大晋就该彰显胜者的器量,纵容子民欺负一个质子,实在有失风度。解家军在战场之上寸土不让,战场之下从来没有虐待过俘虏。沐兰若见死不救,那才不配做解家的后人。 至于沐兰为何隐瞒不说,她也能够理解。她们名义上是祖孙,实际上并没有亲近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沐兰又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事情已经过去了,自是不愿再节外生枝。 静静地听红玉说完了,才开口问道:“帮了沐兰的是哪家的儿郎,你可打听出来了?” “好像是户部侍郎李大人府上的公子。”红玉答道,语气不太确定。 安老太君见过李溪,也见过李沧,对李家的孩子印象还是很不错的,闻言点一点头,“你问问清楚,若果真是李大人府上的公子,合该备上一份谢礼。” “夫人,这恐怕不好吧?”红玉犹豫道,“若送了谢礼去,岂不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那日在街上叫人唐突的是咱们府上的姑娘?” 她可听说了,安玉松当着满街的人喊了表妹,还抓了姑娘的手腕。既然姑娘当时不曾表明身份,那就该一直捂下去,又何必不问自宣呢? 安老太君明白红玉什么意思,抬眼扫她一下,“人家有心打听,岂会打听不出来?若无心打听,必定也不是那种背后说长道短之辈。 沐兰将来要顶立门户,注定不能像别家姑娘那般中规中矩。既得了人家的帮助,就该道谢。捂着藏着,倒显得我们心中有鬼了。” 在沐兰的事情上,红玉从来说不过安老太君,便不多言,应一声“是”,出了门往郁汀阁而来。 郁汀阁的大丫头里面,就属鹤寿嘴巴最严。盘云是沐兰专门挑出来陪着习武的,对沐兰可谓是言听计从,自然也问不出什么。她便不去浪费那番口舌,直接求见沐兰。 沐兰先前不说是不想多事,既然安老太君和红玉已经知道了,她便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将帮她的人是李沧的事情照实说了。 红玉到底觉得她行事欠妥,忍不住劝说道:“按理来说,有些话儿不当我一个做下人的来说。可姑娘是解家唯一的后人,您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国公府的脸面,甭管说话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有些闲事不当您管千万莫管,有些人能避开便尽量避开,有什么比女儿家的清誉更要紧的?真要出了什么事,您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沐兰知道,红玉一直盯着她,不仅对郁汀阁的情况了如指掌,她每回出府,红玉都要将随行的丫头叫过去仔细盘问。任谁叫当犯人一样盯着防着心里都不会舒坦。她自然也是反感的,只不过念在红玉对安老太君一片忠心的份儿上,不愿计较罢了。 方才这番话儿听着委婉,可处处都透着指责之意。好像无论她救人还是被人所救,都是不守妇道的表现,叫安玉松当街骚扰了,也是她言行不检点招惹来的麻烦。 她心中不快,抿了嘴唇不言语。 红玉将她的神色瞧在眼里,愈发觉得她主意太正,听不进旁人的劝告,就愈想将她劝转回来,“我知道您以前无依无靠,习惯了自个儿拿主意。可现在您的身份不同了,您上头还有老太君呢。 你们祖孙二人命连着命,也该心连着心才是。您凡事都瞒着,万一遇上什么麻烦,老太君如何替您做主呢?就拿那日的事情来说……” “红姑。”沐兰忍不住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过我有我的做事方法。你可以看不惯,但是请你不要拿你那一套准则来衡量指摘我。” 这话说得已经很不客气了。 红玉立时拧了眉头,“姑娘,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沐兰面无波澜地望着她,“你以为你是为我好,对我来说却不一定是真的好。我年纪虽然不大,可是非对错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你这些话我当作建议收下了,至于接不接受那就是我的事了。 红姑想必还有旁的事情要忙,我便不多留你了。” 红玉叫下了逐客令,面色难看地站了起来,“是,奴婢告退。” 她自称奴婢,可见心中赌了一口气。沐兰权当没听出来,像往常一样起身相送,“红姑慢走。” 红玉也不应声,冷着脸孔掀帘而去。 沐兰坐回椅子上,招手唤了宝福进来,“把当值的不当值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既然已经跟红玉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是时候将她院子里的规矩立一立了。 ——(未完待续。) 第159章 征求 宝福腿脚也快,不一时便集齐了人,一二三等丫头,加上烧火做饭、门?33??洒扫的,站满了半个院子。 红玉寒着脸离开郁汀阁,不少人都瞧见了。她前脚走了,沐兰后脚便将满院子的人召集起来,每个人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有的心中惴惴,有的面露不安。 沐兰不喜欢摆谱拿架子,便不去坐宝福给她备好的椅子,往台阶上站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言辞,便开口道:“今儿召你们过来,我只想说一件事,准确地说是两个字:忠心。 我自认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并不需要你们为我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只需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主子是谁,然后做好分内的事情,这就够了。 虽然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也不喜欢叫人窥探。我从早到晚做了什么,一日三餐两点吃了什么,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见了谁说了什么话,甚至何时睡觉做了什么梦,都有人巴巴地跑去报给旁人知道,这让我很不舒坦。 至于我说的是哪个,你们心中应当有数!” 说到这里目光一扫,有那心虚的便纷纷地低下头去。 沐兰顿了一瞬,接着说道:“你们不必紧张,过去的便过去了,我不打算追究。从现在开始,在我的院子里做事就要守我的规矩。 晚些时候我会拟好规条张贴出来,你们仔细读过之后,若觉不能逐一遵守,那便趁早离开,我会叫红姑为你们另外安排差事。 留下的,我便当你们愿意遵守我的规矩,并一心一意忠诚于我,我也会尽可能地信任你们,善待你们。如果叫我发现哪一个阳奉阴违,做那出卖背叛之事,我也绝计不会轻饶。 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她说话并不高声,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满院子里的人忙躬身低头,齐声应“是”。 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沐兰叫众人都散了各做各的事情去,又吩咐鹤寿道:“你去问一问,祖母这会儿可得空?” 鹤寿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回来禀报说,安老太君刚从佛堂出来。沐兰说声“知道了”,稍稍整理一下仪容,便往安老太君的院子而来。 红玉见到她神色仍不自然,板着脸叫了一声“姑娘”。 沐兰也不在意,对她点一点头,自个儿掀开帘子往里间去。 安老太君正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本封皮老旧的书,听到动静抬眼扫过来,“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学里吗?” 沐兰上前见了礼,才含笑答道:“华先生有事,请邱先生代课。邱先生遣了书童来通知我,叫我今日不必去学里,依着上回讲的书写出一篇感悟出来,下回上课带过去即可。” 安老太君眉头微蹙,心说这邱先生又偷懒耍滑了。她并不想将沐兰培养成女秀才,当初是怕华先生太过古板,将沐兰教成书呆子,这才又请来了学杂而不羁的邱先生,想着两位先生取长补短,能叫沐兰多长些见识。 因沐兰是那种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孩子,她极少过问学里的事情。倒是红玉时常跟她念叨,说这位邱先生实在太肆意妄为了,三天两头地停课,上课也只讲自个儿喜欢的,有一回竟在学里拉着姑娘一道品酒,还真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寓教于乐”。 先前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确是有些肆意妄为了。 想着便忍不住问了一句,“邱先生教得如何?” “挺好的。”沐兰答道,“虽然有的时候太过天马行空,可总体来说还是很有趣的。” 至少比华先生那种死读书的教学方法要好。 “你觉着好便好。”安老太君眉头舒展开来,又将目光投向手中那本老旧发黄的书。 红玉送茶进来,沐兰伸手接了,将两盏茶摆在桌上,顺势坐在了安老太君对面,“祖母,我有事同您商议。” 安老太君听她用了“商议”一词,颇有些意外,将书合起来放在一旁,“说吧,什么事?” 红玉闻言脚步一顿,在门边立住了。 沐兰也不怕她听,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来,双手擎着递给安老太君。 安老太君展开细看一回,见上头画了七八件首饰,样式很是特别,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画的?” “是。”沐兰点了点头,“不瞒祖母说,我在三水镇的时候,就曾跟一位珠宝铺的掌柜做过生意。说白了就是卖图样给他,也因此赚了些钱。 最近我结识了一位掌柜,他对我画的图样也很感兴趣。所以我想问一问祖母,能否允许我将这生意继续做下去?” 她要跟韩掌柜常来常往,每回都寻着由头出门不方便不说,还有一个红玉时刻盯着她的动静,搞得她跟做贼一样。不若征得安老太君的同意,大大方方地做生意攒家当。 她知道安老太君不喜欢她同过去有牵扯,便将两位掌柜其实同一个人的事情瞒下了。 红玉闻言立时皱了眉,堂堂国公府的千金竟要跟满身铜臭的商贾做生意,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叫人家笑话,说国公府连唯一的后人都养不起,还得叫她自个儿出去赚钱谋生? 那句“不可”已经冲到嘴边,想起沐兰之前对她讲的那番话,生生忍住了。 安老太君也沉了脸,将图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胡闹,这个家是少了你吃穿,还是少了你银子花销?莫说国公府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便是当真穷了,也轮不到你操心赚钱养家的事儿。” 沐兰早料到她会反对,也早就想好了说服之词,“祖母请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叫红姑带我看账理事,又要给我招赘夫婿,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我将来能够独当一面,顶立门户吗? 我知道,您是胸有丘壑之人,必定为我的将来做好了周全的打算。可打算终究是打算,谁能保证将来不出意外呢?所谓授以鱼不如授以渔,与其为我盖好千万间遮风挡雨的大厦,不若叫我学会一技之长。 虽然我很希望您能陪我一辈子,可您终究不能陪我一辈子,您说是不是?” ——(未完待续。) 第159章 征求 宝福腿脚也快,不一时便集齐了人,一二三等丫头,加上烧火做饭、门?33??洒扫的,站满了半个院子。 红玉寒着脸离开郁汀阁,不少人都瞧见了。她前脚走了,沐兰后脚便将满院子的人召集起来,每个人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有的心中惴惴,有的面露不安。 沐兰不喜欢摆谱拿架子,便不去坐宝福给她备好的椅子,往台阶上站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言辞,便开口道:“今儿召你们过来,我只想说一件事,准确地说是两个字:忠心。 我自认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并不需要你们为我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只需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主子是谁,然后做好分内的事情,这就够了。 虽然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也不喜欢叫人窥探。我从早到晚做了什么,一日三餐两点吃了什么,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见了谁说了什么话,甚至何时睡觉做了什么梦,都有人巴巴地跑去报给旁人知道,这让我很不舒坦。 至于我说的是哪个,你们心中应当有数!” 说到这里目光一扫,有那心虚的便纷纷地低下头去。 沐兰顿了一瞬,接着说道:“你们不必紧张,过去的便过去了,我不打算追究。从现在开始,在我的院子里做事就要守我的规矩。 晚些时候我会拟好规条张贴出来,你们仔细读过之后,若觉不能逐一遵守,那便趁早离开,我会叫红姑为你们另外安排差事。 留下的,我便当你们愿意遵守我的规矩,并一心一意忠诚于我,我也会尽可能地信任你们,善待你们。如果叫我发现哪一个阳奉阴违,做那出卖背叛之事,我也绝计不会轻饶。 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她说话并不高声,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满院子里的人忙躬身低头,齐声应“是”。 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沐兰叫众人都散了各做各的事情去,又吩咐鹤寿道:“你去问一问,祖母这会儿可得空?” 鹤寿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回来禀报说,安老太君刚从佛堂出来。沐兰说声“知道了”,稍稍整理一下仪容,便往安老太君的院子而来。 红玉见到她神色仍不自然,板着脸叫了一声“姑娘”。 沐兰也不在意,对她点一点头,自个儿掀开帘子往里间去。 安老太君正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本封皮老旧的书,听到动静抬眼扫过来,“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学里吗?” 沐兰上前见了礼,才含笑答道:“华先生有事,请邱先生代课。邱先生遣了书童来通知我,叫我今日不必去学里,依着上回讲的书写出一篇感悟出来,下回上课带过去即可。” 安老太君眉头微蹙,心说这邱先生又偷懒耍滑了。她并不想将沐兰培养成女秀才,当初是怕华先生太过古板,将沐兰教成书呆子,这才又请来了学杂而不羁的邱先生,想着两位先生取长补短,能叫沐兰多长些见识。 因沐兰是那种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孩子,她极少过问学里的事情。倒是红玉时常跟她念叨,说这位邱先生实在太肆意妄为了,三天两头地停课,上课也只讲自个儿喜欢的,有一回竟在学里拉着姑娘一道品酒,还真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寓教于乐”。 先前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确是有些肆意妄为了。 想着便忍不住问了一句,“邱先生教得如何?” “挺好的。”沐兰答道,“虽然有的时候太过天马行空,可总体来说还是很有趣的。” 至少比华先生那种死读书的教学方法要好。 “你觉着好便好。”安老太君眉头舒展开来,又将目光投向手中那本老旧发黄的书。 红玉送茶进来,沐兰伸手接了,将两盏茶摆在桌上,顺势坐在了安老太君对面,“祖母,我有事同您商议。” 安老太君听她用了“商议”一词,颇有些意外,将书合起来放在一旁,“说吧,什么事?” 红玉闻言脚步一顿,在门边立住了。 沐兰也不怕她听,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来,双手擎着递给安老太君。 安老太君展开细看一回,见上头画了七八件首饰,样式很是特别,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画的?” “是。”沐兰点了点头,“不瞒祖母说,我在三水镇的时候,就曾跟一位珠宝铺的掌柜做过生意。说白了就是卖图样给他,也因此赚了些钱。 最近我结识了一位掌柜,他对我画的图样也很感兴趣。所以我想问一问祖母,能否允许我将这生意继续做下去?” 她要跟韩掌柜常来常往,每回都寻着由头出门不方便不说,还有一个红玉时刻盯着她的动静,搞得她跟做贼一样。不若征得安老太君的同意,大大方方地做生意攒家当。 她知道安老太君不喜欢她同过去有牵扯,便将两位掌柜其实同一个人的事情瞒下了。 红玉闻言立时皱了眉,堂堂国公府的千金竟要跟满身铜臭的商贾做生意,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叫人家笑话,说国公府连唯一的后人都养不起,还得叫她自个儿出去赚钱谋生? 那句“不可”已经冲到嘴边,想起沐兰之前对她讲的那番话,生生忍住了。 安老太君也沉了脸,将图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胡闹,这个家是少了你吃穿,还是少了你银子花销?莫说国公府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便是当真穷了,也轮不到你操心赚钱养家的事儿。” 沐兰早料到她会反对,也早就想好了说服之词,“祖母请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叫红姑带我看账理事,又要给我招赘夫婿,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我将来能够独当一面,顶立门户吗? 我知道,您是胸有丘壑之人,必定为我的将来做好了周全的打算。可打算终究是打算,谁能保证将来不出意外呢?所谓授以鱼不如授以渔,与其为我盖好千万间遮风挡雨的大厦,不若叫我学会一技之长。 虽然我很希望您能陪我一辈子,可您终究不能陪我一辈子,您说是不是?” ——(未完待续。) 第160章 再生风波 沐兰的话给安老太君带来的触动还是很大的,只放不下官贵商贱的成见,并没有立时答应下来,说要考虑考虑。 对着明白人不必赘述,安老太君能说出考虑的话,这事儿便成了一半了。沐兰也不急在这一时,转了话题道:“还有一件事,请祖母允许我自个儿打理郁汀阁。” 安老太君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的院子不一直都是你在打理吗?” “我想要的是全权打理。”沐兰解释道,“我会重新制定一套规矩,从分等到赏罚到差事分配,全都依着这套规矩行事。月钱也不再由府里发放,而是由我自个儿来负责。” 她一脚迈进侯门,这辈子只怕都摆脱不了解家后人的身份了。她享受国公府千金的荣华和特权,尽她当尽的职责,却不能做一个时时事事任人摆布的牵线木偶。 要想真正当家做主,必得从经济上彻底独立,不光她,还包括她院子里的人。俗话说有奶就是娘,叫别个捏着她们的活命钱,又如何指望她们能够对她忠心不二? 只有培养出完全听她调遣的心腹,她才好去做自个儿想做的事情。 安老太君眼波凝定地望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表皮看穿她内心的想法一样。 沐兰始终没有躲闪,神色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含笑,静待她的回答。 祖孙两个在这沉默而又微妙的气氛之中对视良久,安老太君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吩咐红玉道:“将郁汀阁所有丫头婆子的身契理一理,给沐兰送去。 从这个月开始,沐兰的月钱提至三十两。朝廷下发的禄米以及赏赐,封地那头的供养,她的那份儿无需经过府库,日后都由她来保管便是。” 红玉脸色十分难看,如此一来,郁汀阁岂不成了府中之府,任谁都甭想插手进去了?这分明就是针对她的。 最让她难受的是,安老太君居然纵着姑娘打她的脸,那她日后在府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还拿什么脸面去管束下头的人? 等沐兰告辞离去,便向安老太君抱怨起来,“我十二岁便跟了夫人,从来没有做过半分对不住夫人的事。我过问郁汀的事情,盯着姑娘的举动,也全是为了夫人,为了国公府。 姑娘不理解我防着我也就罢了,怎的连夫人也……” 说着声音哽住,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 “都快半百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叫下头人瞧见成什么话?”安老太君扔条帕子给她,“赶紧把眼泪擦了去。” 红玉接了帕子捂住眼睛,只觉满腹的委屈倒不出来。 “你呀,真是越活越小了。”安老太君叹息着嗔了她一句,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又开口说道,“这人呢,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你信不过沐兰,就莫怪沐兰信不过你。” “我哪儿是信不过姑娘,我是盼着姑娘早日出息,您也能早日省心了。”红玉红着眼睛辩道。 安老太君扫她一眼,“我知道,你是怕沐兰自小在守贞岛上长大,没受过正经的教养,生怕她行差踏错,给我招惹麻烦,丢了国公府的脸面。 亏得你自认有一双善于识人的眼睛,竟然瞧不出沐兰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见红玉眨着眼睛一副不解的模样儿,微微笑道,“她原本是一棵生在山野之中的小树,有一天我们将她移栽府里来,像对待园子里那些花木一样,想修剪她,捆绑她,扶直她。殊不知她历经风吹雨打,早早地长成了型。 修剪会折去她的风骨,捆绑会束缚她的手脚,扶直会抹杀她的性情。若叫她按照我们的意思去成长,那她便不再是她了。 直木良材多易折,她这样的野树孤木未尝不好,我们又何必为难她为难自个儿呢?” 红玉毕竟没读过多少书,很难一下子参透安老太君这番话中蕴含的道理,皱着眉头道:“依着夫人的意思,就该由着姑娘想做什么做什么了?这万一要是……” “放心吧,沐兰很聪明,是非对错她心里都有一本账。”安老太君打断她的话,“她想自个儿打理郁汀阁也不是为了防你,不过是想锻炼着当家做主罢了。 她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晚辈,便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当,你也该多多担待才是,怎能跟她一个小孩子较真怄气?” 红玉脸上有些臊红,“我也不是跟姑娘怄气……” “罢了罢了。”安老太君朝她摆一摆手,“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往后你莫要过问郁汀阁的事儿,她想怎样打理便怎样打理去。 莫说郁汀阁,将来整个国公府都是她的。叫她锻炼锻炼没什么坏处,免得将来靠着偌大一份家业,反倒叫招赘来的夫婿拿捏住。 她并不是不识好歹的孩子,你顺着她一些,她自然敬着你。” “是。”红玉低头应了,“我这便依着夫人的吩咐去办。” 其实也没什么要办的,新帝登基之初国库便空空如也,为了安抚百姓,免去许多的苛捐杂税,加之几个州府遭遇雨灾,又拨出去一大笔赈灾银两。眼下朝局虽然稳定了,却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勋贵和朝臣体谅圣上艰难,主动捐出俸禄,少的三个月,多的一年。 国公府也想捐,只圣上不允,说再苦再难也不能亏待了恩师的家眷。安老太君再三坚持,圣上才答应延后一年发放。 沐兰自打封了郡主,还不曾见过朝廷发的禄米。而封地是一年一进的,到年底才能得着供奉。安老太君说将禄米和供奉交给她收着,那都是往后的事儿。 眼下也还不到发月钱的时候,红玉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郁汀阁所有丫头婆子的身契理出来,装在小匣子里给沐兰送去。 沐兰征得了安老太君的同意,回到郁汀阁叫人铺纸磨墨,着手拟定规条。原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的,没费多少工夫便写得了,交给瑞喜誊抄一份儿贴在院子里,逐条念给大家听。 赵重华来时见院子里乱哄哄的,还当出了什么事,待问明白是在立规矩,才松了一口气。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上,便急着同沐兰八卦,“宫里出事了,你听说了没有?” ——(未完待续。) 第161章 出乎意料 每回宫里出事儿,不是出在裴皇后身上,就是出在果亲王身上。沐兰对这两个都无好感,接话的时候便有些兴致缺缺,“是裴皇后还是果亲王?” “既不是裴皇后,也不是果亲王。”赵重华挥了挥手,将丫头们打发出去,才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是秀女出事儿了。” 这一回参加选秀的仅限于京城五品以上,又有许多像沐兰和赵重华这样免选的,初选再剔除一批,最终入宫的总共不到三十个人。 秀女全部住在濯秀宫,两个月跟着宫里的嬷嬷学习礼仪规矩,第三个月才是正选。眼下入宫还不到半个月,应该才开始学规矩,沐兰实在想不出秀女能有什么事儿。 倒是心里挂着黄黎,赶忙问道:“黄黎还好吧?” “她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出事儿的不是她。”赵重华说完这句,见沐兰松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便将听说的事情一股脑地倒出来。 按理来说,若无特别的缘由,秀女是不得随意离开濯秀宫的。然参选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活泼好玩的时候,对皇宫充满好奇,有几个胆儿大的便趁着管事嬷嬷歇晌,偷偷地溜了出去。 原本只想去御花园开开眼的,却没料到宫里那样大法儿,高墙连着高墙,宫阁挨着宫阁。她们为了避开人眼,弯弯绕绕的,不知怎的便走散了。 管事嬷嬷点名时发现人数不对,唯恐裴皇后问她失职之罪,也不敢报上去,私下里调派了几个人手出去找寻。偷溜出去三个女孩儿,只找回来两个。 眼见天都要黑了,那一个还是踪影全无,管事嬷嬷见事情快兜不住了,这才着急忙慌报到朱贵嫔那里。朱贵嫔唯恐裴皇后借着这事儿为难于她,哪里肯管?推说头疼,将她拒之门外。 管事嬷嬷心知事情捅到裴皇后那里,定免不了一死,绝望之下沉塘自尽。 等到宫人发现管事嬷嬷的尸体,追查到濯秀宫,牵扯出秀女走失的事情,二更都过了。圣上得到消息勃然大怒,调动大批宫人、御林军和大内侍卫搜查。直到三更时分,才将人寻着了。 那女孩儿人事不省,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处偏僻的宫阁里面。裴皇后点了两个老嬷嬷验看,发现她已不是处子之身。 能在内廷行走的男人,除了圣上就是三位皇子。圣上自是不会做出这等禽兽之举,太子和豫亲王也都是洁身自好之人,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果亲王了。 圣上将果亲王提到跟前讯问,果亲王却矢口否认,说他连见都没见过那个女孩儿。 朱贵嫔也为儿子喊冤,说果亲王中午陪她用过午膳便在她宫里歇下了,一直歇到傍晚时分,用过晚膳才回了东五所,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偏僻的宫阁。 又有宫人作证,圣上只得暂时搁下怀疑,命太医尽快将那女孩儿救醒,以查明真相。 “你可知道那女孩儿是谁?”到了关键时刻,赵重华又卖起关子来。 沐兰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 “是许家姑娘。”赵重华一字一顿地道。 沐兰这才吃惊了,“那她现在怎样了?” “说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赵重华虽然不喜欢许姑娘,可一个跟自个儿同龄小姑娘遭遇这种横祸,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幸灾乐祸,“可怜见儿的,许大人和许夫人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沐兰心情也有些沉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俱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赵重华又愤愤然地道:“定是果亲王那个混蛋!” “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可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沐兰提醒她道。 “我知道,我也只跟你说说罢了。”赵重华皱一皱鼻子,又不无庆幸地道,“得亏咱们两个都没有入宫。” 沐兰跟着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宫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想瞒得密不透风很难,像常家赵家这种有门路的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可这里头毕竟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赵家便是得着了消息,也不会巴巴地讲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 “我娘同我大嫂说话儿,不小心叫我给听见了。”赵重华抚了抚胸口,“我乍一听说这事儿可吓着了,赶紧跑来找你。” 沐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来,喝杯茶压压惊吧。” 赵重华接过去喝了一大口,这才想起来问,“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你院子里的丫头在议论什么一等不一等,二等不二等的,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跟你说的新规矩。”沐兰给她解释道,“从现在开始,我院子里的人没有一二三等之分,全都拿一样的月钱。差事做得好的,可以格外领一份赏钱,差事做得不好的,只能拿最低的月钱。” 赵重华还是头一回听说丫头不分等的,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也行?” 沐兰冲她一笑,“只是暂时的,三个月后,我会根据她们的表现重新划等,给她们安排合适的差事。免得有人偷奸耍滑,拿着一等丫头的月钱,却不做一等丫头当做的事。” “听着蛮有意思的。”赵重华叫她勾起兴趣来,“把你拟的规条拿来瞧瞧,回去我也试一试。” “咱俩情况不一样,你就甭折腾了,仔细赵夫人罚你闭门思过。”沐兰半开玩笑地劝着她打消了念头,两个说一阵闲话,便到了晌午。 一道用过午饭,赵重华便急着回府去,同沐兰说好,打听到什么消息再过来。然不等她打听,许家姑娘在宫里出事儿的消息便传开了。 许姑娘昏迷整整两日才醒转来,一睁开眼睛便要寻死,所幸叫宫人拦住了。任裴皇后和朱贵嫔怎样追问,她就是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到底哪个坏了她的清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上思虑再三,单独召见了许翰林。 许翰林再耿直不过的一个人,听说女儿出了这等的事,如遭雷击,当即便晕了过去。醒来跪地哭求,请圣上赐他女儿一死,以全名节。 圣上自是不会这般行事,好言相劝,叫许翰林去见一见许姑娘,问出是谁沾了她身子,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许翰林到底舍不得女儿,依圣上之言同女儿见了面。 许姑娘对着亲爹终于吐了口儿,供出的人却叫所有人出乎意料。 ——(未完待续。) 第162章 不了了之 “魏国质子?!”赵重华咋咋呼呼跑来告诉沐兰的时候,沐兰有些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会不会搞错了?” 杜舜文在大晋活得战战兢兢,连几个纨绔子弟都不敢得罪,又怎敢做出染指秀女的事情,而且是在内廷之中?他若不是疯了,就是遭人陷害。 “错不了,圣上已经将魏国质子抓进宫里去审问了。”赵重华说着忍不住啐了一口,“果然是蛮夷之辈,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合该将他千刀万剐了。” 沐兰感觉这里头有隐情,也不妄下结论,转而问道:“许姑娘出事的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圣上也好,许家也好,都巴不得捂实封严了。能从宫里打听出消息的也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家,绝不会去传这等闲话。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传出去岂不是成心把许姑娘往死路上逼吗? “还不是那些蛮夷之人做的好事儿?!”赵重华满脸愤然。 圣上前脚派了大内侍卫去提人,杜舜文府上的仆人后脚便击登闻鼓鸣冤,说他们家主子不能人道,绝计做不出亵渎秀女的事情。还举出一串纨绔子弟,说他们皆可为杜舜文作证。 沐兰愈发不解,“那些仆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便是圣上去提人,也不会当场说明缘由。杜舜文若是没有做过,怎会知道圣上为什么提审他?他府里的仆人就更无从得知了。若说他做过,仆人又怎敢不打自招去鸣冤? 连这种难以启齿的隐疾都曝出来了,十有八~九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救主心切。 只这消息的来源太过耐人寻味! “鬼才知道呢。”赵重华气呼呼地道,“反正叫他这一嚷嚷,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许翰林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头,许家听到消息立时乱了套,许夫人和许姑娘祖母双双倒下了,许家的几位公子闹着去找杜舜文拼命。 京中一片哗然,那些将女儿送入宫中参选的勋贵和官员纷纷上折,请求将女儿接回家去。 圣上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一时间颇有些焦头烂额。一面请了常大人和赵阁老出面安抚秀女家人,一面加紧审问杜舜文。杜舜文自是不认的,说自个儿那日不曾入宫,更不曾见过许姑娘。 圣上着人查阅了出入宫门的名牒,发现杜舜文那日确不曾入宫。又提了杜舜文府上仆人所举的纨绔子弟来问,那些纨绔子弟俱承认,观莲节那日常家宴请之时,为羞辱杜舜文,在他饮下的酒里下了分量十足的虎狼之药。后来也曾带他到烟花之地核验过,证实他在那方面已成了废人。 经太医诊断,杜舜文中得虎狼之药未能得到及时纾解,导致阴虚火旺,伤及肾脏,确已不能人道,而且治愈的可能性极小。便有那个色胆,也没有那个能力夺走许姑娘的清白。 换言之,许姑娘不是认错了人,就是胡乱攀咬! 杜舜文府里仆人击鼓鸣冤,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圣上便是有心拿了杜舜文来顶包也是不能,只好放了杜舜文出宫。 许翰林羞愤欲死,恨不能两眼一闭再不睁开。跪在殿前磕得头破血流,请求圣上莫再追查下去,只将他那不孝女赐还,允他带回去处置了干净。 圣上如何能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注定不能善了,如果草草了事,他这公认的明君又拿什么来堵悠悠众口?势必要查明真相,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从头开始讯问,许姑娘仍然咬定坏她清白的人是魏国质子。问她如何得知那人便是魏国质子的,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追问得狠了,不是哭晕就是寻死。 事情等于又回到了原点,所有人都在猜测那个神秘的犯人是谁,其中嫌疑最大的莫过于果亲王。 面对纷至沓来的议论,圣上头疼不已。裴皇后偏又在这当口犯了蠢,跟圣上提议将三位皇子请过来,叫许姑娘当场辨认一下,里头可有那个人。 宫里发生这等丑事,避嫌且来不及,岂能主动将三位皇子送到风口浪尖上去?圣上气得七窍生烟,直骂裴皇后没脑子。 乱哄哄地查了好几日,仍旧没有线索。家中出了秀女的勋贵和朝臣忙着走关系通门路,往宫里递消息,秀女们在宫里也使出浑身解数,一下子病倒了好些。 圣上如何不懂这里头的关窍?气那些勋贵和朝臣添乱,吩咐朱贵嫔将病倒的秀女挪到一处独门独院的宫阁之中养病,在许姑娘的事情查清楚之前,一个都不许放出宫去。 许夫人病得一些日子,拖着羸弱的身子递了牌子,恳请见女儿一面。圣上亲口允了,哪知她居然在发簪里藏了毒,先毒死了许姑娘,随后吞毒自尽。 许翰林求了妻女的尸首回去,辞了官,带着一家老小连夜离开了京城,自此音讯全无。 秀女受辱一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圣上也歇了选秀的心思,叫各家将女儿领回去,自主婚配。 因出了这样一桩惨事,圣上登基后的头一个中秋节便显得分外冷清。名门望族里没有一个设宴的,走一走礼,各家关起门来过各家的。 中秋过后没几日便是沐兰的生辰,安老太君原本也没想着大操大办,这个节骨眼儿上就更不愿张扬了。谁知圣上竟派曹庆提前送来贺礼,并授意她尽量办得热闹一些,也好缓解一下京城的气氛。 既得了旨意,自要遵从,重新列了宾客的名单,写了帖子发出去,酒菜器具也置办起来,端的是好一通忙碌。 沐兰是生手,红玉倒是精明能干,却不曾操持过这样的大宴,时间又仓促,难免有些慌乱。常夫人善解人意,特地打发儿媳过府帮忙,赵夫人也领着赵重华来帮了几回手。 众人拾柴火焰高,虽称不上尽善尽美,可也总算准备停妥了。 国公府头一回设宴,哪个能不捧场?到了正日子,时常在宴席上露脸儿的那些个夫人姑娘几乎都来了。阎静萝因着备嫁不曾到场,只差人送来一份厚礼。 安玉松在街上冒犯沐兰,于氏唯恐安老太君动怒,连中秋都没敢露头。听说国公府要给沐兰操办生辰宴,便盘算着借这个机会力挽狂澜。 花大价钱备得一份礼,掐算着时辰,专挑了客人最多的时候,领着一双儿女上了门。 ——(未完待续。) 第163章 缘分弄人 红玉打从一开始就对安庆中一家极为反感,赁房子的时候只给赁了两个月。 出了安玉松在街上冒犯沐兰的事情,于氏许多日子不曾登门,还当这厚脸皮的人终于知道要脸,不日就回江州去了。谁知赁期到了,自个儿又续上了三个月。 最近忙着筹备宴请,不曾理会那头,没想到她竟挑今日上了门。到门前下了轿子便嚷嚷着说是安老太君的娘家人,还十分自来熟地跟前来做客的夫人、姑娘打招呼,套交情。 这是算准了安老太君不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将她赶走! 红玉听到门上来报,气得脸儿都黑了。唯恐她在人前胡说八道,赶忙迎了出去,见到于氏便故意大声地道:“表舅太太怎的才来?这眼瞅着就要开宴了,灶上没个可靠的人盯着可不成。” 在外人听来,便是她这娘家人一早说好了要过府帮忙的。 于氏听红玉三言两语就将她支到灶上去了,暗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的贱婢”,面上却不得不端着笑应和,“今儿是沐兰的好日子,我这当舅母的怎好马虎?又挑衣裳又配簪的,这不就晚了吗?” “表舅太太可赶紧着吧,我这头都要忙不过来了。”红玉催得一句,便指了个婆子领着于氏往灶上去。 于氏怕红玉将安玉松和安雪也打发到旁的地方去,忙道:“雪儿你不是备了生辰礼的吗?快去寻你表姐吧。松儿在前头帮着招呼客人,你姑祖母府里没个男丁,你便是主家,切莫失了礼数。” 今日男宾不多,几个有意入赘的少年,托了过府吃席的夫人带过来,想叫安老太君相看一下。夫人们受人之托,自要忠人之事,便又各自点了家中儿郎打着仰慕解国公、想要参观一下国公府的幌子,陪了一道前来,免得单显出那几个太过尴尬。 观莲节那日,常夫人认了沐兰做干孙女儿,事后又在家中设宴,单独请安老太君和沐兰过去,正式认了亲。 解常两家出事的时候,常大少爷还是新婚。常大少夫人在狱中受了寒凉,出狱之后一直在调养,至今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便顺势认了沐兰为干女儿,盼着能借她这干姐姐的福气,引来个弟弟或者妹妹。 既认了干祖母和干娘,干祖父和干爹、干叔也一并认了,总之一家子都是沐兰的干亲。 今日国公府设宴,后头有常大少夫人帮着操持,前头便由沐兰的干叔常二少爷招呼,哪里轮得到安玉松出面? 红玉听到“主家”二字,强忍着没有冷哼出声,指了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领着安雪往沐兰那儿去,又指了个婆子,“你今儿不用做旁的了,只管给我盯紧了表少爷。” 安雪没什么脑子,可以不用理会。甭管于氏今日过来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将她和安玉松看死了,她就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算一算,自观莲节之后,各家姑娘已经有两个月不曾见面。中间又是选秀,又是闹出许姑娘的事情,感觉格外漫长。今日聚到一处,便如同几年未见一般,热络得不得了。 黄黎自宫里出来便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清瘦了许多,也不似原来那般活泼爱闹了,同沐兰、赵重华和李溪倒还能多说几句,跟旁人只打打招呼罢了。 “你怎的了,可是在宫里吓着了?”赵重华关切地问道。 黄黎先不答话,叫追问得狠了,才悄悄告诉她,“我娘要给我定亲了。” 这一回出了秀女的人家,确有不少因着许姑娘的事情成了惊弓之鸟的,将女儿接出宫便匆匆忙忙地寻摸起人家来。就怕圣上哪日想起这茬,又要选秀。 许翰林两袖清风,耿直了半辈子,只因一场选秀落得个妻死女亡,身败名裂,灰溜溜地逃离了京城,这下场不可谓不惨,谁都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黄黎的父亲做了将近十年的地方官,韬光养晦,苟且偷生,好不容易盼来明君上位,得调京城委以重任,再不肯拿前程冒险的。黄黎一回来,便吩咐黄夫人给她定亲。 黄夫人也想女儿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从之前中意的儿郎里挑出一个,透了个口风过去。那家也很中意黄黎,私下里已经说定了,择了吉日便要请媒下聘。 黄黎连自个儿要托付终身的人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一连几日做着遇人不淑的噩梦。 赵重华也算是定了人家的人了,同黄黎倒有些同病相怜,握着她的手开解她,“身为女子都要这样过日子的,你也莫想太多,只信黄夫人疼你就够了。” 黄黎咬着嘴唇点一点头,“我也相信我娘不会给我择错人家。” 说到亲事,李溪忍不住看向沐兰。 她今日既是主家,又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打扮得格外隆重。朱衣蓝裙,头戴金冠,艳而不妖,贵而不俗,极好地衬托出那一身沉稳大方的气度,当真十分出挑。 安老太君叫人往李府送了谢礼,李沧方才知道那日在街上因误会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竟是国公府的千金。一向只认书本的人,竟跟妹妹拐弯抹角地问起沐兰。 李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却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隐隐觉出哥哥对沐兰有好感,暗叹缘分弄人。 论人品和相貌,沐兰确是万里挑一,可惜就可惜在“招赘”二字上。她父亲官居三品,又是个十分爱重名声和脸面的人,绝无可能让自家儿郎入赘国公府。 她也隐晦地提醒过哥哥,李沧当时只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什么。她还当他明白了自会将那点子好感收回去,可今日他却跟着她和母亲一道来了国公府。 哥哥心里在想什么,她实在搞不明白。 沐兰同旁人说着话儿,一扭头发现李溪盯着她出神儿,拿手在她眼前晃一晃,“我脸上有花儿吗?” 李溪目光一晃,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安雪便由个丫头领着过来了,唤一声“表姐”,将备好的生辰礼送上来,“祝表姐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经了上回安玉松假借安雪名义送信一事,沐兰哪儿还敢随便接她的东西?示意瑞喜接过去,对她笑一笑,“多谢表妹了。” 安雪拿了眼儿往座上溜一圈,见那些姑娘各个锦衣华服,珠围翠绕。跟她们一比,她这身花了大价钱置办的行头便不够看了。心里泛酸,便扯一扯沐兰衣袖,“表姐,借一步说话儿。” ——(未完待续。) 第164章 醉意 沐兰跟安雪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又不好一口拒绝,跟女孩儿们道声失陪,便领着安雪出了花厅。到廊下无人之处站定,等着安雪开口。 “表姐这衣裳真真好看。”安雪扯住她裙摆拿手指摩挲着。 沐兰将裙子抽回来,语气淡淡地道:“你不是有话儿对我说吗?” 安雪把嘴一撇,“表姐怎恁小气?摸一下又摸不坏。” “你若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便回去了,还有满屋子的客人等着我去招呼呢。”沐兰蹙眉道。 安雪觉出她有些不耐烦,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我娘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沐兰低头一看,见是一个长方形的小荷包,红底黑边,上头用黄线绣着佛莲和一些梵文。一时闹不明白于氏叫安雪送她这样一只荷包是个什么意思,眼带询问地望着安雪。 “这里头装着一张签文,我娘特地去庙里给你求的。”安雪解释道,“说是上上签呢。” 这边有在年节和重要的日子为自个儿和亲近之人求签的风俗,沐兰也不曾多想,只当于氏想拿吉签来讨好她。她从来就不信求签算命那一套,更何况这荷包的做工如此粗糙,想是在哪个不入流的小寺庙求来的,实在没什么诚意,她想领情也不能。 将荷包随手交给瑞喜,“替我谢谢表舅母,劳她费心了。” 安雪见她说完这话迈步要走,赶忙拉住她,“表姐,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沐兰顿住脚步。 “表姐,你看,今日来给你庆贺生辰的姑娘们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这一身实在太寒酸了,没的叫人笑话。不如你借我一身衣裳,再借我几样首饰戴戴?”安雪今日倒不含蓄了,直截了当地管沐兰要起东西来。 瑞喜听得频频皱眉,忍不住抢在沐兰前头插话,“表姑娘这身打扮已经很好了。” “是啊,穿衣裳重在合身。你我的身量相差许多,我的衣裳你也穿不上,还是不要折腾着换了。”沐兰心知不让她占些便宜,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便从腕上撸下一串白玉片盘花的手串递给她,“这个与你的衣裳倒相配,你拿去戴吧。” 安雪眼睛立时亮了,连谢都顾不得道一声,接过去便迫不及待地套在腕上。对着光亮细看,见那玉片一个个打磨得极薄,水润清透,叫花心的赤珠一映,半片花瓣都染着红晕,如真花一般鲜活动人。 她虽不识玉石,可也知道沐兰戴出来见客的必不是凡品。想着这回可算是赚到了,乐得合不拢嘴。 瑞喜握紧了拳头,那玉手串可是叫京城最有名的玉匠定做的,花了好些银子呢,就这样送出去了,叫人怎不心疼?心疼也没法子,姑娘身上的东西哪一样不值钱?随便给一样填满她那浅得不能再浅的眼皮子,总好过叫她歪缠着搜刮了一整套去。 沐兰打发了安雪,便回到席上。安雪厚着脸皮跟过来,紧挨着沐兰坐了。唯恐旁人不知她们的关系,一口一个表姐叫得欢快。 赵重华经常出入国公府,对安庆中一家的德行有所耳闻。今日得见安雪,果然是个肤浅上不得台面的,便懒得搭理。 别个见沐兰对安雪的态度极淡,猜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亲戚,也不主动搭话。安雪倒殷勤得很,挨个问了名字年纪,“姐姐”、“妹妹”地跟人家攀扯。一忽儿夸衣裳,一忽儿赞首饰,遮不住满眼的艳慕。 瑞喜嫌她丢人现眼,欲引了她往后头的桌上去,无奈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霸着位子不肯挪动,只得作罢。 因圣上授意尽量办得热闹一些,安老太君便吩咐请了戏班子和说书的女先儿。这会儿距离开宴还早,光喝茶聊天也是无趣,便叫女先儿进来说唱几段。 那女先儿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模样端正,生得一副好嗓子,敲着鼓点儿唱得一阵,再说上一阵,绘声绘色的,倒也妙趣横生。这些个夫人姑娘少有这种娱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交头接耳地评说几句。 沐兰听女先儿讲的故事无一不是教化女子要三从四德、以父、夫、子为天的,便有些意兴阑珊。 那女先儿大概也觉得光讲这种大家听得烂熟的东西乏味,说上两段之后,便说要换个新鲜有趣儿的。得到允许之后,讲的竟是美人鱼同人类皇子相恋的故事。 虽与沐兰讲给韩掌柜的不尽相同,中间增加了不少细节和波折,大致情节却是一样的。 爱情故事总是扣人心弦的,又是头一回听,那些夫人和姑娘各个听得入神。听到美人鱼为了救王子自愿变成泡沫的时候,纷纷拿出帕子来抹泪,听到最后两人终成眷属,又纷纷露出欣慰的笑容。 沐兰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听到她作为卖点卖出去的故事,又惊又奇,等那女先儿下去休息的时候,便寻个借口离席,将女先儿叫过来细问故事的来源。 女先儿说她先前一直在南边儿以说唱为生,是最近才到京城来讨生活的。这美人鱼的故事便是她跟南边儿一个同行偷学来,具体的出处却说不清楚。原还担心不叫座,没想到对了夫人姑娘们的胃口,得了不少的赏钱。 沐兰沉吟片刻,拿出那枚双鱼领扣,“你在南边儿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女先儿盯着那双鱼领扣认真看了半晌,摇头说没见过。问她那边的珠宝行首饰铺里可有刻着美人鱼的妆盒,她也说没见过。 沐兰赏了她一枚镂金戒指,打发她走,握着双鱼领扣陷入沉思。 关于这枚领扣的主人,她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心里本就存了许多不解,今日听到美人鱼的故事,又生出了新的疑问。看来,她有必要跟韩掌柜好生谈一谈了。 回到席上再喝一轮茶,便开了宴。这头的菜还没上齐,宫里又赐下美酒佳肴。众人随安老太君和沐兰一道接了赏赐,重新落座,这才热热闹闹地吃喝起来。 作为生辰宴的主角,沐兰少不得要敬酒回酒。不知怎的,两杯下肚,脑袋便晕乎乎的,身上也一阵紧似一阵地燥热起来。 赵重华见她脸红的厉害,替她挡了几杯,又扶住她问:“沐兰,你没事儿吧,是不是醉了?” ——(未完待续。) 第165章 变故迭生 沐兰摇了摇头,“怕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 除此之外找不到旁的缘由,今日宴席给小姑娘们准备的依旧是果子酒,甜~水儿一样,没什么度数。这种酒她在守贞岛上拿来当水喝,何至于饮这一点子便醉了? 这段日子她一面操持生辰宴的事情,一面坚持不懈地习武,累着了也是有的,毕竟她这副小身板只有十三岁。 “当真辛苦你了。”赵重华这会儿倒有了做姐姐的样子,将她按在椅子上,“你先坐下歇一歇,有酒我帮你挡着。” 沐兰冲她一笑,“好,那就仰仗你了。” 坐下来头晕好一些,身上却愈发燥热了,她回头唤一声“瑞喜”,吩咐备一壶凉茶来。今日她是主家,不好扔下客人随便离席,只能想法子撑一撑了。 满满一杯菊花凉茶下肚,身上的燥热顿时减去几分。靠着一壶茶撑到宴席结束,众人移步往别厅看戏。沐兰茶水喝多了些,便将招呼客人的事情托给赵重华,领着瑞喜往更衣所而来。 出得更衣所,头脑昏胀得厉害,那股子燥热又像涨潮一样猛烈地翻涌上来。她双腿发软,脚下不由踉跄了一下。 “姑娘?!”瑞喜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搀住她。 沐兰靠在她肩上,稳住身子,冲她摇一摇头,示意她不用大惊小怪,“我没事。” 瑞喜一手揽住她,腾出另一只手来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感觉滚烫滚烫的,忍不住“哎呀”一声,“姑娘莫不是着凉了?要不奴婢扶您回郁汀阁,叫了大夫来给您瞧瞧吧?” 自打跟了姑娘,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模样儿。老话儿说,不常得病的人偶尔病一回就是大的,叫人怎不忧心? “又胡说了,我是主家,哪儿有扔下客人自个儿回去的道理?”沐兰强打起精神往四下里扫一圈,便指着附近的一处凉亭道,“我们去那里歇一歇。” 瑞喜无法,只能依着吩咐扶她到亭子里坐了。 这亭子里临水,风携着水汽,阵阵吹拂,带着一骨子深秋特有的凉意,叫沐兰身上的燥热消减了些许。瑞喜却怕她吹了风病得更重,忙又劝道:“姑娘,这儿的风太大了,咱们换个地儿吧?” 沐兰摆摆手,“不必,我很快就好了。” 这会儿又要撤席又要开戏,所有人都在那头忙活着,瑞喜张望半晌,也没寻着一个能够替她跑腿儿的人。帮沐兰拢了拢衣领,柔声地道:“姑娘,你且跟这儿坐一坐,奴婢去给您拿件衣裳,再要一碗醒酒汤来。” 着了凉的人喝酒可不容易醉吗?这许多贵客在场,不好请了大夫来开药,先解一解酒也是好的。 沐兰点头允了,目送她走远,便转个身迎风坐着。又将衣领的扣子解开一个,叫风顺着领口吹进来。凉风和燥热在胸口碰撞,又痛又痒,似酸还甜,隐隐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先前忙着应酬没有多想,这会儿坐下来细一琢磨,便觉出奇怪来了。这不像是累着了,也不像是着凉,倒像是…… “表妹!”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应声回头,就见安玉松站在亭口,眼神热切地望着她。 气血一阵涌荡,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你怎会在这里?” 安玉松激动地往前奔了两步,“表妹,我终于见到你了!” 沐兰感觉她此时的嗅觉异常敏感,隔着一丈多远,便能闻到安玉松身上混着酒香和汗味的气息。这种气息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撩拨着她,引~诱着她,叫她生出投怀送抱的冲~动。 理智与欲~望像两个激烈交战的小人,在她脑袋里面横冲直撞,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随时都会爆裂一般,疼痛难当。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极力地怂恿着她,“过去吧,过去了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安玉松见她不说话,只满面通红地瞪着他,又往前迈了一步,“表妹……” “站住。”沐兰厉声喝道,“再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安玉松僵在当场,吃惊、恍然、哀伤,这几种情绪在脸上逐一闪现,声音满是酸楚地道:“表妹,我知道,姑祖母不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要把你嫁给旁人。你怕我伤心,所以才要疏远我。 可是我……” “离开这里,马上。”沐兰再次喝断他的话茬,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全身的力量都化作滚滚热度释放出来,双腿酸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纷乱的思绪之中只一个念头是清晰的,那就是赶走安玉松。若不将他赶走,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的声音打着颤,肩头因为极力克制而抖动着。安玉松便是再迟钝,也觉出了异样,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表妹,你这是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手指碰到肩头的瞬间,沐兰感觉心脏陡然收缩,欲~望的潮水倾覆而下,理智迅速溃败。就在意识陷入黑暗之际,一个声音如炸雷一般在耳畔响起,“住手!”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安玉松。 安玉松猝不及防,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从亭子里径直翻落下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沐兰也好,那出声喝止的人也好,俱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呆了,愣怔半晌没能作出反应。 恰在这时,瑞喜回转了来,一眼瞧见在水中扑腾的安玉松,“呀”地大叫了一声。 沐兰和那人双双回神,对视一眼,那人便急声催促瑞喜,“此地不宜久留,快带你们家姑娘离开这里。” 瑞喜见是一位年轻公子,感觉有几分面熟,这当口却顾不得去想在哪里见过,更顾不得考虑这位公子拿什么立场吩咐她做事,只依着他的吩咐奔进亭子里,搀住摇摇欲坠的沐兰,“姑娘,我们走。” 沐兰朝那少年望一眼,用嘶哑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少年冲她一点头,算是领了,而后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未完待续。) 第166章 料理 沐兰叫瑞喜扶着出了亭子,远远听见有人跑了来,再走远一些,又隐隐听见有人喊,“救上来了,还活着……” 她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气,幸好没有闹出人命来。 那根紧绷的弦儿松下来,顿觉浑身乏力。 瑞喜感觉她身子倏忽变重,赶忙问道:“姑娘,您没事儿吧?” “送我回郁汀阁,叫红姑来。”沐兰费了好大的劲儿说完这话,再提不起半分力气,整个人都挂在瑞喜的身上。 瑞喜撑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半路,才遇见一个婆子,吩咐那婆子将沐兰背回郁汀阁,又打发小丫头去喊红玉。 红玉防着于氏,自是不会叫她接触酒水吃食,随便安了个差事给她,叫两个婆子将她盯得死死的。她还不知安玉松出事儿了,叫人给她拨了几样好菜,要了一壶好酒,正坐在廊下大吃大喝。 一面往嘴里塞东西,一面惦记着儿子是否已经成了事。若是成了,日后自然少不了这样的大鱼大肉,若是不成,这只怕是最后一顿了,吃一口少一口。 这样想着,一壶酒喝完了,又要一壶。 红玉刚接到安玉松落水的消息,便有小丫头来禀报,说沐兰有急事,叫她赶紧去一趟郁汀阁。还说沐兰是叫婆子背回去的,看样子像是病了。 两件事前后脚发生,叫她无端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想来。嘱咐前来报信的婆子先不要声张,将安玉松找个僻静的屋子安置下,再悄悄请个大夫过来给他诊治。 想一想不放心,又吩咐那婆子去禀了陆辛,叫陆辛出面料理。自个儿则领着那小丫头,火急火燎地往郁汀阁赶来。 进了门,见沐兰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一张脸烧得通红,着实骇了一跳,“姑娘这是怎的了?” 瑞喜正拿冷水浸了帕子给沐兰擦汗,见到红玉赶忙站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方才在宴上就不舒服,后来出去吹了吹风,这人便撑不住了……” 红玉闻言大怒,“姑娘病得成这样不知道请大夫,你是死人吗?” “姑娘不让请。”瑞喜红着眼圈辩解道。 红玉一怔,心知沐兰不是讳疾忌医的人,不让请大夫必有内情。原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此时这预感更加强烈了,一把拨开瑞喜奔到床边,握住沐兰的手急声唤道:“姑娘,姑娘,您醒一醒……” 沐兰用力撑开眼皮,嘴唇翕动着。 红玉将耳朵凑过去,待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得大惊失色。怪道不叫请大夫,原来中了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急忙去翻看她的衣裙,见并无不妥之处,犹不放心,将瑞喜叫到一边细问。 瑞喜不敢隐瞒,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还有旁人在场吗?”红玉脸色愈发凝重。 “是,有一位年轻的公子,叫我带着姑娘赶紧离开。”瑞喜如实答道,虽不知沐兰怎的了,可从红玉的神色推断事情非常严重,不免懊悔扔下沐兰一个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红玉挥手打断瑞喜的话茬,“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好生想一想,姑娘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她现在已经能够肯定,姑娘中了那安家母子的招儿。既有旁人在场,就说明表少爷没能得手。眼下最要紧的,是替姑娘解了那药劲儿。 瑞喜认真地想了片刻,便摇头道:“我一直贴身服侍姑娘的,不曾见姑娘碰过什么,姑娘用的杯盏箸碟都先经了我的手……” 说着“呀”了一声,“红姑姑,姑娘莫不是中了毒?” 红玉不答这话,“你再仔细想一想,表姑娘可碰过姑娘吃用的东西?” 今日来的男客不多,又是为了相看的,自然要避嫌,男席女席分开摆设。在宴席结束之前,姑娘应该没有见过表少爷。瑞喜也说,姑娘在宴上便觉出不舒服了,可见是早就叫下了药的。 表舅太太和表少爷没有下药的机会,那只有表姑娘了。 “是表姑娘给姑娘下的毒?!”瑞喜忍不住惊呼起来,叫红玉瞪了一眼,忙住了嘴。想了一瞬,便记得起来了,赶忙将那个签囊拿出来,“这是开席之前,表姑娘送给姑娘的,说是表舅太太特地去庙里替姑娘求来的……” 红玉劈手便将那荷包拍落在地,又瞪了怔然不知所措的瑞喜一眼,“还不快去洗手?!” 瑞喜这才意识到自个儿可能跟姑沐兰一样中了毒,吓得脸儿都白了,急急奔出去洗了手,连袖过签囊的衣裳也一并换掉,这才回转了来。 红玉用丝帕包了手,拿起签囊放到鼻下闻一闻,只闻到了一股子香灰的味道。将签囊打开来,从里头倒出一张粗糙的黄纸来,上头印着几句故作高深的签文,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她认定问题出在这签囊上,拿帕子包好了,出去寻了门上一个年纪较大的婆子,“你拿着这个出府去,寻一个做馆的大夫,叫他验一验。若验出什么,问得解法抓了药来,除此之外,多一句都不要说。” 那婆子自然省得轻重,应诺而去。 红玉转回来去瞧沐兰,见她已经烧得不省人事,唯恐这样放着烧坏了脑子,吩咐瑞喜备了冷水,将沐兰身上的衣裳悉数脱掉,将她整个浸在冷水里。 交代瑞喜拿了帕子给她擦拭额头,自个儿又出门来,点了另外一个婆子去唤檀云。 檀云今日负责贴身服侍安老太君,听说红玉有要紧的事找她,叫另外一个唤作菩月的丫头替了差事,便急急忙忙地赶来郁汀阁。 红玉也不同她说沐兰的事儿,径直吩咐道:“表舅太太在灶上,你随便寻个由头将她诓到柴房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她出来。 表姑娘这会儿应该在看戏,先叫人盯着。她若是中途出来,也一并关到柴房去。 然后你再去寻了陆辛,问问表少爷的情况。再打听一下,表少爷落水的时候在场的那位是哪家的公子。” “表少爷落水了?!”檀云吃了一惊,待要问个详细,便叫红玉截住了话头,“你先莫问那许多,只管按我说的去做。问清楚了,尽快回来告诉我。 记住,千万莫声张,也莫惊动老太君!” ——(未完待续。) 第167章 废了 国公府门外的正街上便有几家老字号的医馆,门上的婆子腿脚麻利,很快便折了回来,附在红玉耳边低语道:“这签囊上涂了一种叫‘解酒花’的药,单单服了碰了都不打紧,就怕遇上酒。叫酒劲儿一催,便成了媚~药……” 怪道瑞喜好端端的,姑娘却中了招儿,原来是要拿酒劲儿催的。 红玉恨恨地咬了咬牙,于氏定是算准了姑娘今日生辰,少不得要饮几杯酒,也定然早早就嘱咐过表姑娘莫要饮酒了。若不是表姑娘大大喇喇的拿了签囊出来,姑娘怎会没有防备? 竟敢将这种下三滥的东西用在姑娘身上,活剐了都不解恨! “那大夫可说了如何解法?”她问那婆子道。 婆子忙将一包药粉捧着递上来,“说是催的时候要用酒,解的时候也要用酒,把这药粉拿酒调了服下去,把热发散出来便解了。” 红玉接了药粉,称赞那婆子事情办得好,许诺会给她一份厚厚的赏钱,又再三警告她将嘴巴闭严了,不得传出半句闲话,否则赏的就不是钱,而是板子了。 那婆子一迭声地答应着去了。 红玉依那婆子所说,将药粉拿酒调了给沐兰服下去。又怕冷水阻断发散,和瑞喜一道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安置在床上,连被子也不敢用,只拿了澡巾子裹住。 沐兰像是煮熟的虾子一般,浑身通红,汗出如浆,没一会儿的工夫便将澡巾子打湿了。瑞喜赶忙换了一条,又拿了帕子不停给她擦拭。 檀云便在这当口回来了,拉了红玉在外间说话儿,“大夫来看过了,表少爷的一条腿怕是要废了……” “什么?!”红玉不由变了脸色,“不是落了水吗,腿怎的废了?” “说是落水的时候撞伤了膝盖。”檀云答道,“表少爷醒过来,知道自个儿的腿废了又晕了过去,陆管家跟那儿盯着呢。” 红玉眉头紧蹙,这下可麻烦了。 于氏娘几个对姑娘做了那样的事,原本是他们单方面理亏。如今表少爷的腿断了,就成了双方理亏。于氏又是泼皮无赖,若仗着这一点闹起来,只怕不好收场。 想着她又问檀云,“大夫说没法子治好吗?” 檀云摇了摇头,“骨头和筋腱都已经断了,想要彻底治愈很难。运气好的话还能走路,不过也要变成跛子了。” 红玉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转而问道:“在场那位是哪家的公子,可打听出来了?” “是李大人府上的公子,排行二的。” “怎的又是他?!”红玉语气之中有惊异,也有狐疑,上回在街上替姑娘解围的就是这位李二公子,这一回表少爷落水他也在场,这未免太巧了一些。 檀云见她沉吟不语,便接着禀道:“表舅太太已经关进柴房了,表姑娘在看戏,一直没有挪窝,我叫人盯着了。 赵姑娘很担心咱们姑娘,叫丫头出来寻呢。我碰见了,便推说姑娘这会儿有事,暂时过不去,将她打发了。” 顿得一顿,又觑着她的脸色问道,“红姑姑,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红玉答话,瑞喜便从里间奔出来,“红姑姑,姑娘醒了。” 红玉忙转身进了里间。 沐兰身上的热度已经退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鬓角,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正靠在大锦枕上慢慢地喝着水,见到红玉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红玉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感觉不烫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姑娘,您可算是没事儿了。” 檀云随后进来,瞧见沐兰这副模样儿心下吃惊不已,却不敢多嘴乱问。同瑞喜一道撤下汗湿了大片的褥子,拿温水给她擦了身子,再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 “你们两个先出去吧。”红玉吩咐一声,待檀云和瑞喜依言退出门去,便急着问道,“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怎会跟表少爷还有李二公子待在一处?” 沐兰出了一场大汗,已经有些虚脱了,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我身体不舒服,在亭子里吹风,表哥突然冒出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不是李姑娘的哥哥及时出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安玉松应该是有预谋的,李沧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她就不得而知了。 “那表少爷为何会落水?”红玉追问道,瑞喜只瞧见安玉松落了水,却没有瞧见他是如何落水的。 “他动手动脚的,我就推了他一把。”沐兰言简意赅地答了,顺口问道,“他没事吧?” 红玉不想她劳神,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并无性命之忧”,便转了话题,“姑娘可还撑得住?在客人离开之前,您无论如何也要出去露个面儿。” “我知道,我撑得住。”沐兰点头道,“帮我梳妆吧。” 红玉急着去料理于氏母子的事,便叫了瑞喜和檀云进来伺候,自个儿先往前头去了。 瑞喜和檀云替沐兰重新梳妆打扮一番,涂些胭脂水粉盖住憔悴的脸色。唯恐她支撑不住,拿蜜卤儿调了水来。 沐兰喝了水,又进了两块松软的点心,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这才叫瑞喜扶着往前头来。 台上正唱着《御碑亭》的最后一折,王有道岳家请罪。夫人姑娘们听得专注,连沐兰进来都未曾察觉。只赵重华一直惦记着她,一眼就瞧见了她,对着她急急招手。 等她落了座,便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半日你跑到哪儿去了?你再不回来,戏都要唱完了。” “对不住啦,我不小心弄脏了衣裳,回去换了一身。”沐兰不想她担心,随口扯个谎遮掩过去。 赵重华见她果然从头到脚都换过了,倒不曾疑心,又问她觉着好些了没有。两个人唧唧喁喁地说着话儿,一折戏便唱完了,大家俱鼓掌叫好。有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捧着锣下台来讨赏,夫人姑娘纷纷慷慨解囊。 菩月捧了戏折子过来,笑吟吟地道:“姑娘,您也点一折吧。” 沐兰对戏曲不甚了解,便叫赵重华帮她点了一折,这一折唱完也就散了场。无事的便领了自家女儿回去,那些受人之托带了儿郎前来相看的,则移步花厅喝茶。 安老太君逐一见过那几个儿郎,问过家世背景,都不甚满意。道了谢,将那些夫人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去。 等到客人悉数散了,红玉才将安玉松落水伤了腿的事情禀给安老太君知道。 安老太君听完面沉如水,“带我去瞧瞧松哥儿!” ——(未完待续。) 第168章 暗器高手 听说安玉松废掉一条腿,沐兰吃惊不已。 她明明记得安玉松是向后倒飞,头下脚上翻出栏杆的。而那亭子所临的观景池是用来蓄鱼的,四四方方,干干净净,并无杂石。顶多呛几口水,怎会撞坏了膝盖? 莫不是她那时头脑不清,记错了? “祖母打算怎样处置这件事?”她问檀云道。 安玉松还没胆子做出给她下药的事,必是于氏一手策划的,打的无非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 幸好李沧及时出现,让她头脑有了一瞬的清明,才躲过一劫。否则安老太君为了遮丑,少不得要捏着鼻子吃下这只苍蝇,叫她同安玉松成亲。 不得不说,于氏这手段着实卑劣,也该死地直命要害。 当然,安玉松也无辜不到哪里去,不然又怎会在她去那亭子里吹风的时候出现?废掉一条腿纯属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怕就怕于氏揪着这件事不放,就此赖上国公府。 檀云听她问便答道:“老太君去瞧表少爷了,至于要怎样处置,奴婢便不清楚了。” 顿得一顿,又道,“红姑姑吩咐奴婢过来知会姑娘一声儿,请姑娘好生休息。” 沐兰眉眼微动,若不想她担心,就不该来知会她。红玉这是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同时提醒她不要出面掺和这件事,交给安老太君来处置就好。 于是点一点头,“你回去告诉红姑,就说我知道了,替我谢谢她。” 檀云应一声“是”,福身告退,自去寻了红玉回话。 安老太君来到安置安玉松的小院,先见到了陆辛,仔细问了安玉松是情况。 陆辛照大夫所说答了话,又有些迟疑地开了口,“太君,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安老太君见他面色十分严肃,看样他要说的事情比安玉松废掉一条腿更严重,便挥退了身边的丫头,示意他说。 “表少爷好像并非单纯落水。”陆辛说道。 “并非单纯落水?”安老太君不解地蹙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辛眉沉声重地道:“表少爷身上有暗器的伤痕。” 小厮给安玉松换衣裳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除去腿伤,安玉松身上还有另外三处淤痕。其中两处在左右肩头,另外一处在左膝之上,俱在肩头上的两处淤痕是对称的,安玉松伤的是右腿膝盖,而左膝的淤痕距离膝盖不过寸许。因此他怀疑,安玉松的废掉的那条腿也是暗器所伤,而非落水过程之中磕碰所致。 安老太君心神大震,“你是说,沐兰用暗器伤了松哥儿?!” 这话脱口而出,立刻被她否定了,“这不可能,沐兰若有这等功夫,岂能瞒得过我?” 她于武学虽谈不上什么造诣,可一个人有没有功底,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更何况沐兰乍一入府,她便将沐兰浑身的筋骨摸过一遍,可以断定沐兰先前并未习过武。 她承认沐兰的天资不错,学东西很快,也算得勤奋上进。即便有名师指点,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也绝计练不成暗器伤人那样高深的功夫。 陆辛还不知道安玉松落水的详情,听安老太君这样说便有些糊涂,“太君,这件事与姑娘有何干系?” 安老太君也不瞒他,将前因后果简略讲了一遍。 陆辛面露恍然之色,“如此一来倒说得通了。” 他虽不擅暗器,可也看得出门道,据他推测,那施放暗器的人是个高手,一手暗器齐发,打的应该是两两对称的四处他原本还很纳闷,像这样能够一手多发的暗器高手,为何会打偏?若说是故意的,那未打偏的三枚就成了多余之举。现在他明白了,是因为沐兰那一推。 也就是说,那施放暗器的人本意并非致残,只想叫安玉松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恰好沐兰在那人施放暗器的同时推了安玉松一把,其中一枚便出现偏差,误中了安玉松右腿膝盖。 听了他头头是道的分析,安老太君脸色愈发凝重,“你是说,沐兰背后隐藏着一名擅使暗器的高手?” 陆辛不敢断言沐兰与那施放暗器之人是否有关联,只附和道:“那种情况下尚能精准地命中三处确是高手无疑。” 安老太君沉吟半晌,才又开了口,“你可问过松哥儿?我听说李家那个儿郎也在场?” 陆辛明白她想问什么,“表少爷得知自个儿往后可能不良于行,悲痛欲绝,属下不好在这个当口询问什么。至于李二公子,属下也委婉地打探过,他只说是表少爷自个儿不小心落的水,将人送过来之后便回到席上去了。 依属下观察,他本人是没有武功底子的。” 也就是说,那暗器不可能是李沧发的。不会武功的人眼力差些,当时又事发突然,李沧只怕也没有瞧见暗器飞来并击中安玉松的情形。 安老太君点一点头,表示明白了,迈步进了安玉松住的屋子。 安玉松受伤的腿打了夹板,垫高了露在被子外面。原本就苍白的脸这会儿更是血色全无,怔怔愣愣地靠坐在床头,连安老太君进来都没有反应。 陆辛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请安老太君坐了,便退出门去,守在外头。 “松哥儿,你觉着怎样了?”安老太君开口询问。 安玉松眼波一晃,唤一声“姑祖母”,眼圈跟着红了。 他原本想着,便是入赘做了郡马,也要坚持不懈地读书,考出个功名来,绝不叫人说他靠女人吃软饭。如今废掉了一条腿,还谈什么功名?他读了这许多年的书,还没听说过瘸子能进学做官的。 安老太君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淡淡地问道:“你可怨恨沐兰?” “不,我不怨恨表妹。”安玉松赶忙摇头,“我知道表妹不是故意” “你当然不能怨恨沐兰。”安老太君冷声打断他的话茬,“你可知道你母亲对沐兰做了什么?” 安玉松叫她陡然严厉的语调惊到了,下意识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安老太君重重地冷哼一声,“那你为何会出现在亭子里?是哪个告诉你沐兰在那儿的?” ——(。) 第169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本应得到的安抚变成了兴师问罪,安玉松不免慌神。只觉他和沐兰之间的私情叫发现了,在遮掩和坦白之间挣扎了半晌,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他伤了一条腿,没法子跪下磕头,只能倾着身子抱拳恳求,“姑祖母,我同表妹是两情相悦,您就成全了我们了吧!” 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安老太君原还觉得错处都在安庆中和于氏身上,安玉松还是个孩子,顶多是受了父母的怂恿,不愿过分苛责于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能厚着脸皮说出这样的话,心下说不出的失望。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吗?那一支子竟连一个能叫人稍稍用心相待的都挑不出? 安玉松见安老太君沉着脸色不作声,还当她心思松动了,言辞愈发恳切,“姑祖母,我一定会待表妹好的。只要您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够了。”安老太君听不下去了,怒声喝断他,“你们连下药这等恬不知耻的手段都使出来,这会儿又来跟我表的哪门子真心?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满嘴礼义廉耻,满腹龌龊肮脏。” 这话从一个长辈口中说出来已是极重,安玉松愕然地张大了眼睛,“姑祖母,您在说什么?下药是怎一回事?” 不等安老太君回话,红玉便推门进来了,“太君,我查出来了。” “很好。”安老太君一点头,话是对红玉说的,冰冷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安玉松的脸上,“把人带进来,我要当面审问。” 安玉松方才的反应不似作假,想来于氏给沐兰下药一事他并不知情。甭管知情与否,她都不打算体惜了。她要先发制人,免得于氏打蛇随棍上,借题发挥。 红玉对门外招一招手,几个身强体健的婆子便推搡着三个人进来了。其中一个正是叫红玉点了去盯着安玉松的那个婆子,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 那仆妇两边脸颊高高肿起,看来是吃了些苦头的。那小丫头显然吓坏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还不快招?”红玉喝得一声,小丫头抖得更厉害了。 那仆妇则立时哭求起来,“太君饶命,奴婢也是叫逼得没法子了。表舅太太她她拿住了奴婢的短处,叫奴婢帮着她办事儿” 安玉松认出那小丫头正是引他往亭子里去的那一个,此时听那仆妇提到自个儿的亲娘,隐隐觉出哪里不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 那仆妇啰啰嗦嗦,半日说不到正题上。红玉不耐烦,便接过话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安老太君说了一遍。 国公府重开,安老太君担心下人不将她一介妇人看在眼里,勾结起来欺主瞒上。是以在挑人的时候,都是挑那没有家累的买进来。 这仆妇姓金,不曾婚配,却隐瞒了乡下还有亲人的事情,签的死契入的国公府。先是在灶上做事,因着厨艺不精,管事的见她腿脚麻利嘴巴又甜,便将她调到大门的门房上。 半年之前,她嫡亲的侄子金宝找上门来,说家里受了灾,田毁房塌,父母都叫砸死了。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姑母。她原想寻个门路将金宝安排进府里做事,又怕她与亲人有来往的事情露了叫赶出去。便给了金宝一些钱,叫他在外头赁个屋子住着。 金宝在乡下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进得京城,叫那些花花绿绿迷了眼,更是不思劳作。结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整日混迹在街巷之间。有钱便拿去喝酒赌博,没钱了便跟姑母伸手。 金氏的月钱只有区区六百文,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挥霍?先前有些积攒,连平日得赏钱,换季发的衣裳料子,全都搭了进去。 金宝喝酒赌博之余,又同一个寡妇勾搭上,结果中了人家的仙人跳。那寡妇的公婆和小叔子将人扣住了,逼着他签字画押,叫他赔一大笔银子出来。拿不出钱,又要切命根子,又要告官的。 金宝哪里有钱赔给人家?便将金氏供了出来,说她姑母在国公府做事。 金氏接到消息又慌又怕,她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为了给哥哥娶媳妇儿,七八岁就卖身做了奴婢。如今哥哥没了,金家只剩下这一个能传续香火的了,她怎忍心放着不管? 跟认识的人挪挪借借,凑起来的钱还不够还一分的。实在没辙了,便动了偷的心思。 主子的院子和仓房她够不着,灶上虽有熟人,却是日日查点,也不是她能够伸手的。倒有一个干女儿在浣洗房做事,她去过几回,便打起浣洗衣物的主意。 安老太君和沐兰甚至红玉的衣物都有专人经手,她是不敢动的,专捡那些有头脸的丫头婆子的衣物下手。整件的衣裳不好偷,上头缝的扣子嵌的珠子不乏翡翠玉石,物件又小,偷起来却是便宜。借探望干女儿的机会,各色各样拆得一把。 门上查的严,府里的下人出来进去都是要搜身的,她不敢裹在身上带出去,便趁着门上来人的时候藏到门外的石狮子下面。又央了灶上采买的婆子带她出府,顺便取了拿到当铺去。 浣洗房丢了东西只会怀疑到浣洗房的人,怎也查不到门房里去。她自觉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曾想到那样倒霉,竟叫于氏给撞上了? 于氏常往国公府跑,一眼便认出她是门上的人。见她鬼鬼祟祟地进了当铺,当的又是一把零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言两语逼得她说了实话,又拿这件事要挟她帮忙做事。叫她生辰宴这一日想法子盯着沐兰,只要沐兰落了单儿,便将安玉松引过去。 金氏一开始不肯答应,于氏便威胁说要到国公府去告发她,还说沐兰同安玉松有情,两个人早就约好了的,她帮了安玉松就是帮了沐兰。沐兰欠了她这样大的一个人情儿,日后定会多多提携她,云云。 总之,穷尽威逼利诱之能。 金氏没法子,只得应了,叫她的干女儿帮忙盯着沐兰,又使个巧绊住盯着安玉松的婆子,将人引到亭子里去。 安玉松还当那小丫头是沐兰派过去的,现在听来竟是于氏一手安排的。想起沐兰在亭子里的样子以及对他的态度,还有安老太君刚才说的什么下药,他已经感觉到,事情正在往他不愿承认的方向发展。 “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我和表妹是两情相悦的,表妹是喜欢我的” 安老太君听到他这会儿还在念叨什么两情相悦,猜到他定是受了于氏的蒙蔽,便吩咐红玉道:“去,把沐兰叫来,有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 第170章 戳穿 红玉听安老太君将沐兰比作棺材,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心说夫人这是叫气糊涂了吧? 她是打心眼儿里不愿叫沐兰露面的,觉得叫安玉松看上一眼,都觉得是亵渎了她们家姑娘。可她也知道安老太君自有打算,便不多嘴,差人往郁汀阁去请沐兰。 安玉松紧张地盯着门口,心下既害怕又渴盼。怕的是那不祥的预感会成真,盼的沐兰能够亲口证实他的预感错了。在这矛盾的心情中踌躇煎熬,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又仿佛凝滞了一般地漫长。 沐兰迈进门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沐兰,希望能从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上寻到哪怕一丝的担忧和关怀。 可是他失望了,沐兰始终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一眼,目不斜视地走到安老太君跟前,福身唤了一声“祖母”。 安老太君向来不喜欢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道:“松哥儿口口声声说同你两情相悦,你来说说,这是怎一回事?” 沐兰没想到安玉松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连气都生不起来,只觉好笑。她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叫他误会的事情,只能说他太自恋。 “孙女同表哥见面不过三五次,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一直循规守礼,不曾有过半分逾矩的行为,请祖母明鉴!” 安玉松听她否认,又惊又急,“表妹,你怎能这样讲?我们私下里通过信,还互赠过东西” 沐兰连眼风都没有扫过来,只对着安老太君说话,“孙女不曾从表哥那里收到过任何信件和物品,更不曾给表哥送过任何东西。” “这不可能。”安玉松脱口喊道,“表妹送我的东西,我一直都随身带着的。” “表少爷说的可是这些?”红玉冷笑着拿出一包东西,“啪”地一声扔到床前。 沐兰打眼一扫,见有帕子,有荷包,还有扇套,络子,总共七八样,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她原本还担心于氏母子通过什么手段盗取了她东西,拿来充当私相授受的物证。现在看来没一样眼熟的,遂放了心。 收回目光,对安老太君道:“孙女不曾见过这些东西。” 安玉松急了,“表妹,你再仔细看看” “不用仔细看了。”红玉冷笑着打断他,“国公府的千金,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一等一的精细?这些个十几二十文的粗陋玩意儿,也敢拿来冒充我们姑娘的东西? 简直可笑至极!” 红玉的话重锤一样毫不留情地砸下来,安玉松只觉大脑嗡嗡直响。 安家在江州算得富庶,家中女儿也都是自小娇养的。在他看来,各房的姐妹用的帕子荷包跟这差不多,是以从未怀疑过这些物件的出处。这会儿拿来同沐兰的穿戴一比,才觉出差别来。 原来在他眼里已足够精细的东西,对他倾慕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不足挂齿的粗陋玩意儿。她吃的穿的用的同“粗陋”压根沾不上边儿,又怎会拿了“粗陋的玩意儿”赠给情郎? 不祥的预感已经变成事实摆在了面前,他只是不肯死心,大半个身子倾出床边,急急地唤道:“表妹,表妹,七夕节的时候我送过你一副白玉莲花的耳环,还有一封信,上头写的是一首情诗。 那是我头一回给你送信和东西,耳环你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既无媒聘,又无婚约,给未出阁的女孩儿写情诗送东西,这分明是登徒子的行径,亏得他还有脸堂而皇之地讲出来。一想到自个儿竟跟这种没有教养的东西连着血脉,安老太君便觉面颊火辣辣的。 红玉将那封信还给于氏之后,并不曾跟沐兰通过气儿,唯恐沐兰说漏嘴,便抢在前头开了口,“表少爷说的可是表姑娘送来那封信?” 安玉松此时就像溺水的人急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忘记“羞耻”二字是怎样写的了,听红玉问起,忙不迭地点头,“没错,就是那封信,我以妹妹的名义送来的” 他眼巴巴地望着沐兰,祈盼着她说记得。哪怕不说话,只点一下头也好。甭管她有没有送过,只要收过他的东西,便能说明她对他是有情的。 可惜红玉的话又一次浇灭了他的希望,“若是那封信的话,我们姑娘并未见过。 国公府的规矩严得紧,但凡进门的东西都要经过再三查验,才能呈到主子跟前。那封信上写了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自是不好拿去污了我们家姑娘眼。 表舅太太过府串门儿的时候,我便将那封信连同里头夹带的东西一并还给了表舅太太,叫她带回去问问清楚,该管的管,该教的教,莫再叫家里的人拿了那不三不四的东西出来丢人现眼。” 头一回送的东西都不曾到她手,又哪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后头送的发钗、镯子什么也都没有必要再问了。 安玉松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揪着衣襟,感觉胸口沉闷得几欲窒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若还不明白他是叫自个儿的亲娘诓骗了,那便白活这十几年了。 他不明白,他的亲娘为何要这样处心积虑地蒙骗于他。不,他其实是明白的,脑子里虽然已经乱成了一片,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于氏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那时他叫“情”字蒙住了双眼,迷住了心窍,只想着跟沐兰在一起,从未将于氏那点子企图放在心上。现在想一想,他不过是他娘拿来谋夺国公府家财的一枚棋子。 安老太君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朝沐兰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又吩咐红玉道:“带了于氏过来。” 红玉答应一声,又请示道:“表姑娘可要一并带来?” “有些事情不当小姑娘家听,莫叫她过来了。”安老太君沉声地道。 红玉嘴上应了,心下却忍不住叹息,夫人到底心善,这会儿还不忘体惜表姑娘。有些事情还不当小姑娘家做呢,表舅太太不一样指使表姑娘做了?您给人家留着体面,也要看人家要不要。 于氏叫关进柴房的那一瞬间,便猜到给沐兰下药的事情败露了,着实慌乱了一阵子。等冷静下来想一想,她叫关起来,并不代表安玉松没有得手。 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安老太君再生气也得认下这门亲事,自是不敢拿她怎样。 心里存了希望,便不似一开始那般慌乱。过得一两个时辰依旧没有动静,愈发认定儿子得了手。不然安老太君早就处置她了,哪儿会这样不声不响地关着她? 红玉领着婆子去提人,她还气定神闲地笑道:“可是姑母终于记起我来,要请了我去喝茶?” ——(。) 第171章 撒泼 红玉瞧着于氏这副神态,便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了。只懒得跟她多费口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表舅太太请吧。” 于氏掸一掸衣衫,昂首阔步地出了柴房。跟着走了半日,才发现这方向并不是往安老太君院子里去的,也不是往前头厅里去的。心想莫不是要找个偏僻处置了她,便有些慌神。 赶忙顿住脚步,“你们这是要带我往哪儿去?” “还能往哪儿去?自是去见我们老太君。”红玉冷冷地道。 “仗着国公府地界儿大,欺负我没见识过是不是?”于氏扯着嗓子嚷嚷起来,“虽然我来的回数不多,可前院后院还分得出来。你们要是不说清楚带我往去哪儿去,我就不走了。” 红玉将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儿看在眼里,面上已难掩鄙夷之色,“甭管去哪儿都在国公府的地界儿里,表舅太太怕个什么?” 言外之意,若想处置她,在哪儿都能处置,又何必费这个事? “谁怕了?”于氏色厉内荏地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既没什么好怕的,就痛痛快快地跟我们走吧。”红玉实不愿跟她磨费口舌,不客气地道,“相信表舅太太也是要脸的人,莫逼着我堵了嘴架过去。” 于氏不敢再嚷嚷,一路乜斜着红玉暗暗发狠,等她儿子跟沐兰成了亲,整个国公府都是他们家的,到时落到她手里,定叫这贱婢好看。 到了安置安玉松的院子,瞧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守在门外,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心知这会儿想逃也逃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迈进门槛,还没瞧清楚屋子里的情形,就听当头一声断喝,“跪下!” 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抬头张望,对上安老太君那双刀锋般冷厉的眸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脖子便缩了半截。 “你好大的胆子。”安老太君将那个签囊摔到她脸上,“竟敢拿了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侮辱解家唯一的后人,我看你是嫌自个儿的命太长了!” 于氏瞧见那签囊不由变了脸色,想起自个儿之前喝了不少的酒,忙拿袖子抹了一下脸,抹完又装起糊涂来,“姑母您在说什么?我怎的听不懂?” “还敢狡辩?给我掌她的嘴。”安老太君一声吩咐,红玉立时走上前去,左右开弓,接连扇了于氏四五个耳光。 于氏显然是叫打懵了,捂着脸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安老太君余怒未消,指着她厉声呵斥道:“指使女儿下药,教唆儿子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母亲?!” 自打于氏进了门,安玉松一直扭着脸不愿看她。听到这话,忍不住出声,“娘,你怎能做种事?” “松儿?!”于氏叫安老太君一连串的下马威搞得无暇他顾,直到此刻才发现儿子躺在床上。待瞧见他那条打了夹板的腿,惊呼着爬将起来,扑到床前,“松儿,你这是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安玉松不答这话,拧了眉头两眼伤痛地望着她,“表妹说她从来没有收到我送给她的信和东西,那些个帕子、荷包、香囊也不是表妹回赠给我的,都是你买来糊弄我的对不对? 娘,你骗得我好苦啊!” “你先别管这些,我问你,你的腿怎的了?”于氏急声追问,“是不是他们打了你?” 最后一句,满满都是暗示的味道。 看她儿子这样,十有八九是没能得手。下药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安老太君必不会轻易饶过她们母子。甭管国公府的下人有没有打她儿子,只要她儿子一口咬定打了,她便能反客为主,无理也争出它三分来。 安玉松见她眼珠子滴溜乱转,脸上没有丝毫关切,只有满满的算计,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于氏只当他默认了,气焰立时高涨起来,转身叉腰,高声叫嚷道:“是哪个狗眼看人低的刁奴打了我儿子?不要因为你们仗着国公府的势,我就怕了你们, 哪个打了我儿子趁早站出来,咱们往衙门里寻了官老爷评理去!” 无论谁对谁错,这件事都关乎沐兰的闺誉,张扬不得。她料定安老太君不愿闹出去,便一味拿了衙门说事儿。 安老太君冷眼瞧着她虚张声势,直叹安家家门不幸。娶了这样一个婆娘进门,教出一双糊涂儿女,能有什么前途? “表舅太太想找官老爷评理,何必去衙门呢?”安老太君不作声,红玉却忍不得她这份猖狂,冷笑着道,“要不要我差人送张帖子过去,请县衙的老爷过府一趟? 您若是觉得县衙的老爷官儿太小,府衙的也成。今日知府大人的夫人还来赴了宴,瞧着是个十分明理通透的人。有夫人如此,知府大人想必也是个断案如神的清官。” 于氏脸色已经开始泛白,犹自嘴硬道:“你不就是想说你们跟知府老爷有交情吗?你莫拿了这个吓唬我,圣上眼皮子底下还没有王法了不成?那登闻鼓又不是摆设。” 红玉闻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表舅太太想告御状吗?那正好,等您见到圣上,务必问一问,郡主是什么样的身份?给郡主下药又犯了什么样的大罪?” “娘,你快歇了吧。”安玉松听不下去了,索性将红玉的话替她挑明了,“那可是圣上钦封的诰命,表妹的脸面便是圣上的脸面,您还想到圣驾跟前去打圣上的脸不成?” 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于氏这才想起来,沐兰不仅仅是国公府的千金,还顶着个郡主的名头。一时之间没了应对之词,便又转身来抱住安玉松,放声大哭,“哎哟,我苦命的儿啊,都说血比水浓,一家子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怎那狠心绝情的单叫我们母子给遇上了? 你还没娶上媳妇儿,还要读书做官,这条腿若是废了该如何是好?” 红玉见她硬的不成,又演起苦情戏来,字字句句都在指责安老太君不顾念血脉亲情,气得直咬牙,恨不能一口啐到她脸上去。 安玉松叫她哭得心酸,也跟着落下泪来,“娘,我的腿已经废了。” “什么?!”于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放开安玉松,抓着他的肩膀尖声叫道,“你的腿废了?!” ——(。) 第172章 发烧 于是原本只想说得可怜一些,换些同情分,好叫安老太君网开一面。再没想到竟一语成谶,儿子的腿真个废了。 这回也不嚷嚷着告官了,直接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说什么她儿子的腿是在国公府弄断的,国公府就得养她儿子一辈子。 在安玉松的心目之中,于氏虽然势利一些,偶尔粗俗一些,可大抵上还算得上是一个明事通理的人,哪曾见过她这市井泼妇一般的模样儿?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儿来,便觉脸上火辣辣的。 拖着伤腿下床来拉她,“娘,你这是做什么?腿是我自个儿摔坏的,同旁人不相干。” 安老太君闻言暗暗点头,到底还知道些廉耻,没跟他母亲一样撒泼耍赖,也不枉她又是叱骂又是下马威的敲打一回。单凭他这两句话,她便不能将事情做绝了。 “够了。”想着立时出声,“还不给我住嘴?!” 于氏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震慑住,一个嗝止了声儿。等反应过来,又要张嘴哭号。 “再敢搅闹,便堵了嘴扔出去。”安老太君抢在她前头威吓道,“你莫以为我不愿张扬就治不了你了,想叫一个人在京城悄无声息地消失,法子多得是。” 于氏忙将张开的嘴合上,身子往安玉松那边挪了一挪。 红玉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娘三个都落到她们手里,还敢在这里闹事讹赖,非得把话儿挑明了说才知道害怕。也就是安老太君心善,不屑使那些阴狠的手段。这要是换作大夫人,他们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安老太君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道:“松哥儿先留在府里,我着人请个精通接骨的太医给他瞧瞧,能不能治好,能治到什么程度,就看他的造化了。 等松哥儿的伤好一些,你们便回江州去吧” “什么,叫我们回江州?”于氏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不行!” 安老太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们想赖在京城我也管不着,但是休想再踏进国公府的大门。我会叫官府贴出告示,说我没有亲戚,哪个敢打着我娘家人的幌子招摇撞骗或者败坏国公府的名声,直接拿了问罪。” 于氏叫她一眼扫得缩了脖子,腹内暗骂一声老虔婆,竟用这种法子断他们的后路。京城米贵柴贵的,他们再待下去非但捞不到半分油水,还要搭进去许多。 都说狠毒的人命长,怪道解家的人都死光了,单只剩下她一个。 安老太君看她表情便知道她在腹诽些什么,只懒得搭理她,转向安玉松道:“人活一辈子,能走的路不止一条。你将来的仕途或许会艰难一些,可也不要心灰意冷,就此放弃。读书使人明理,多读一些书,总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我会托人往江洲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帮你寻个前程。等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再给你一笔银子。是要我给你安排的前程,还是拿了那笔银子从商或者做些旁的营生,你自个儿好生权衡一下。 甭管走了哪一条路,只要知错能改,心存正念,我相信你日后定有一番出息。 这是我念在你是安家血脉的份儿上,给你的忠告,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安玉松眼中含泪,对着她的背影拱手长揖,“多谢姑祖母教诲,孙儿定当谨记在心,时刻不忘。” 于氏眼珠子滴流直转,心里盘算着安老太君能给多少银子。既说了叫她儿子从商,那便该是一大笔本钱,少说也得有个万把两吧? 安老太君已经把话儿说得很明白了,她心知在这里纠缠下去无用,又急着回去同安庆中报信,连儿子也顾不得,领着安雪便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红玉犹不放心,生怕于氏出了门胡说八道,坏了沐兰的名声,点个人去九道街那边盯着。 安老太君拿了帖子,叫人去请了太医过府为安玉松诊治。 “夫人图个什么?”红玉捧了一杯茶给安老太君,忍不住发牢骚道,“表少爷分明是咎由自取,将他们赶出京城,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是了。 您又要给银子又要给安排前程的,表舅太太断不会念您的好儿,只会当您那是心虚愧疚。把她的胃口撑大了,不定又使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安老太君呷了口茶,叹息道:“俗话说得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虽然我没打算跟他们再相见,可松哥儿年纪还小,不能因为他犯了一回错就赶尽杀绝,总要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再说我也不耐烦跟于氏纠缠,许些好处打发了她,也早日落得个清净。” 红玉叹了一口气,“夫人就是太仁慈了。” 若不是心慈,当年又怎会苦了自个儿避到庵堂去?以她的头脑和智慧,完全可以和大夫人一争高下的。 安老太君不知她想到旧事上头去,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沐兰在做什么?” “姑娘回郁汀阁了,想是在休息。”红玉答道。 “叫她到佛堂见我。”安老太君声音忽地沉了下去。 红玉瞧着她神色不善,猜到她怕是要教训沐兰,忙帮着说好话,“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操持生辰宴,今日又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儿,怕是也累得狠了,您有什么话儿明日再” “叫你去你就去。”安老太君瞪了她一眼,“哪儿来那许多废话?” 红玉不敢再多嘴,忙答应着退出门来,吩咐檀云去请沐兰。 沐兰知道安老太君定要寻她问话,从安玉松住的院子回来便不急着换衣裳。宴上只吃了几口菜,这一通折腾早就消耗完了,叫鹤寿帮她煮了一碗面,正靠在榻上吃着呢,安老太君便遣人来叫了。 她忙放下筷子,拿清水漱了口,跟着檀云往佛堂而来。 安老太君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捻着佛珠。 沐兰上前,福身叫了一声,“祖母。” “你可知错?”安老太君手上的动作一顿,劈头问道。 沐兰怔了一瞬,方才答道:“孙女不知错在何处。” 安老太君倏忽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幽寒,“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沐兰毫不避让地跟她对视着,“祖母若是因为表哥受伤一事问责,那我并无错处,我只是” “跪下!”安老太君喝断她道。 沐兰不由蹙了眉头,“祖母” “我叫你跪下。”安老太君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在沐兰看来,安老太君性格虽然冷淡了一些,骨子里却是个极开通的人。今日的事,她自认不曾做错什么,安玉松废掉一条也只能算作意外,她不明白安老太君为何不问青红皂白便责难于她。 抿着嘴唇立了半晌,还是在安老太君咄咄逼人的目光跪了下来。膝盖是弯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安老太君敛去眼中的锋芒,语气也跟着淡了,“你跪在这里好生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说着朝红玉伸出手去。 红玉赶忙上前扶了,回到院子里,替她解了衣裳,又殷勤地捏起肩膀来。瞧着她面色缓和一些了,才敢开口,“夫人责罚姑娘,可是因为姑娘太大意,险些叫表舅太太算计了? 要我看,今日这事儿丝毫怨不得姑娘。表舅太太有心算计无心,又拿了表姑娘当饵,姑娘如何防得住? 您差不多就饶了姑娘吧!” “你莫操心这事儿。”安老太君挥一挥手,叫她停止捏肩,“你去松哥儿那里瞧瞧太医来了没有,若是来了好生招待,莫怠慢了人家。” 打发了红玉,拿起一卷经书翻了两页,却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索性放下,在屋子里施展起拳脚来。一整套拳打下来,已过去半个时辰。 喊了菩月送了水来擦脸,顺便问得一声,“沐兰还在跪着?” “是。”菩月垂目答了,犹豫了一下,又问,“可要给姑娘送了晚膳过去?” “不必。”安老太君擦完了脸,将巾子递给她,“叫人守在那边,她何时说知错了,再带她来见我。” 菩月答应着退出门去。 红玉送走了太医折回来,听说沐兰还在佛堂里跪着,忍不住嘀咕道:“夫人今日是怎的了?旁人做错了事,折腾自家人做什么?” 进门来讲事情回了,“太医说表少爷的腿好生保养着也还能走路,不过想恢复如初是不太可能的,怕是要跛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安老太君并不惊讶,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红玉觑着她的脸色,“夫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您就叫姑娘起来吧。姑娘还要说亲呢,跪坏了膝盖可怎生是好?” “都说叫你莫操心这事儿了。”安老太君语气之中带着连自个儿都未曾察觉的不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红玉劝不动安老太君,便到佛堂来劝沐兰,“姑娘,您就服个软儿,说您知道错了,何必跟老太君拧着来呢?” 无论怎样劝,沐兰只认定自个儿没有做错。她出了一场大汗,身子本来虚着,哪儿经得这样跪法儿?坚持到二更天,人便撑不住晕了过去。 安老太君得到消息赶过去,她已经发起高烧来,满嘴说着胡话。 ——(。) 第173章 喜事 迷迷糊糊中,沐兰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不时探试她的额头,抚摸她的脸颊,给她喂水喂药。她分不清那是辣椒婆的手,郝姑姑的手,还是张氏的手,只觉漂泊了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属。 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那久违的亲切和踏实起了作用,头不痛了,身体慢慢地找回了重量,那种轻飘飘的虚无感也随之消散了。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守在床边宝福瞧见她睁开眼睛,不由面露欣喜,“姑娘醒了!” 瑞喜正端了水盆进门,闻言将盆子一放,几步奔到床边,“姑娘,您可算醒了” 说着便红了眼圈儿。 她是红玉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大丫头,跟红玉有着师徒一般的感情。先前红玉跟她打听沐兰的情况,她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自打沐兰将满院子的丫头婆子集合起来敲打了那一回,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唯恐惹了沐兰不快,叫赶出郁汀阁。 昨日沐兰点了她贴身伺候,她着实松了一口气。她感激沐兰不计前嫌,做起事来格外尽心尽力。再没想到,竟会出了那样大的一个纰漏。 虽然直到现在也不清楚亭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总觉得如果当时她没有离开沐兰身边,后头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她满腔愧疚,见到沐兰醒来比谁都要高兴。 “瑞喜姐姐担心姑娘,跟这儿守了一整晚,丹禄和鹤寿来替她,她都不肯呢。”宝福嘴快地道。 沐兰冲瑞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瑞喜急忙摆手,“活儿都老太君做的,奴婢不过在旁边打打下手,哪儿当得起姑娘这一声辛苦?” “祖母吗?”沐兰有些惊讶。 “是啊。”瑞喜点头,“老太君亲自给您喂水喂药,擦身敷巾,直到您的烧退了,才叫红姑姑劝着回去歇下了。” 宝福抿了嘴直笑,“平日里瞧着老太君对姑娘冷淡得很,姑娘这一病,老太君可不比谁都上心?要不怎说患难见真情呢,这话儿半分不假。” 沐兰恍然地摸了摸额头,原来那只给了她温暖和安慰的,竟是安老太君的手吗? 想到一年纪的人守在床前悉心照料了她大半个晚上,心下不免有些后悔。又不是叛逆期的孩子,何必跟老人家争那口气呢? 正想着,檀云便进来了,“姑娘醒了?姑娘可觉着身上轻快些了?” “好多了。”沐兰微笑道。 “那就好。”檀云老成地道,“老太君吩咐奴婢过来瞧瞧,叫奴婢转告您,若您能下床了,便回郁汀阁歇着,佛堂毕竟不是养病的地方,您跟这儿住着也不方便不是?” 沐兰点一点头,“知道了,你回去禀告祖母,我收拾收拾便回去。祖母这会儿可得空,我想过去问个安” “老太君说了,这几日免了您的晨昏定省,您也不用去上课了,借这机会好生调养调养。跪一会子便晕倒,身子骨也太弱了些。”檀云说完这话,赶忙又加了一句,“这都是老太君的原话。” 沐兰不由莞尔,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安老太君的同辣椒婆还真像,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檀云瞧着沐兰并没有不悦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老太君可真是的,明明很紧张姑娘,偏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也不怕姑娘跟她离了心。 见沐兰要起身,便上前帮手。瞟见褥子上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铁锈色污痕,再看沐兰的裤子,上头果然也有那样一块,赶忙问道:“姑娘可是来了月事?” 沐兰一愣,扯着裤子看了一眼,时隔多年又见大姨妈,心情还真有些微妙。 也不知是体质的问题,还是在守贞岛上亏了身子,她的葵水迟迟未至。她这个年龄还没有月事已算是晚的了,红玉跟安老太君提过一嘴,说要寻个妇科圣手开个方子给她催一催,安老太君没有同意。 一方面是因为她一直在泡药浴,唯恐药性相冲,另一方面,有人天生来得晚,顺其自然最好。左右她又不急着嫁人,何必催呢?是药三分毒,伤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红玉到底是担心,时常吩咐灶上炖些调养宫房的补品送过来。补了大半年都没动静,没想到病得一场它倒来了,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哎呀,这可是喜事。”宝福拍了一下巴掌,又笑嘻嘻地朝沐兰福一福身,“恭喜姑娘,从今往后,您可就是大姑娘了!” 檀云跟着道了一回喜,便急着回去禀给安老太君知道。 安老太君听了不过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红玉却高兴得不得了,去库房寻了一些上好的阿胶膏、桃胶、茯苓粉什么的亲自送到郁汀阁去,细细嘱咐过沐兰,又对满屋子的丫头耳提面命一番。 说是女儿家的初潮最最要紧,若是调理不好,容易落下病根,往后小日子和生孩子都要受罪的,凡是寒凉刺激的东西一概不能吃不能碰。 回头便叫灶上炖了红枣乌鸡汤送过来,叫沐兰好生补一补。 她这头忙着,安老太君便瞅空唤了陆辛来问话,“可查到了?” “属下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将整个国公府悄悄探查了一遍,连影子都没见着。”陆辛面带惭愧地道,“属下无能,有负太君所望。” 安老太君倒没有觉得多么失望,那人既能避开众多护卫的耳目潜入国公府,定然十分擅长掩盖行踪。他昨日出了一回手,陆辛已有所察觉,他又会不提高戒备,乖乖待在那里等着陆辛去找呢? 虽不知是何方神圣,潜入国公府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她并无恶意的,至少目前没有,否则以那人的身手,她也活不到现在。 对她是没有恶意,对沐兰则称得上爱护,从他不惜出手替沐兰解围,暴露自个儿的存在这一举动,便可见一斑。她只是不知,沐兰同那个人是否有联系,这才无故罚了沐兰下跪思过。 原本只想试探一下,没想到那小丫头居然死撑着不肯认错,生生把自个儿给跪晕了。那副倔脾气,倒跟解国公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陆辛见她沉吟不语,试探地道:“太君何不问问姑娘?” “不必问她了。”安老太君干脆地道,“她应该跟我们一样,对那人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 ——(。) 第174章 内藏之物 沐兰表现出来的成熟稳重一直远超她的年纪,叫人无法将她当小孩子看待。 直到昨天夜里,她烧得迷迷瞪瞪,握着安老太君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唤着“辣椒婆”、“郝姑姑”、“张婶”,安老太君才恍然意识到,再成熟再稳重,她终究也还是个孩子,会生病,有脆弱的时候,渴望得到关爱。 而她这个祖母,作为这世上唯一能够叫她依赖的人,却在怀疑她,试探她。不曾全心全意地待她,又如何奢望她能同自个儿交心呢? “你多多留意府里的动静,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了。”安老太君吩咐道。 陆辛应得一声,退了出去。 又是黄昏时刻,住在九华巷尽头的夫妻两个再次迎来了他们的主公。照例一番礼见,从卧室的机关将人送到了八角楼中,候七、单九和姜六已经早早地候在那里了。 “听说解姑娘救了公子两回?”彼此厮见过,才刚落座,候七便迫不及待地八卦起来。 “一回。”单九一本正经地纠正他道,“山庄那回不算,主公并未溺水。” 他一直在暗中,比解家姑娘更早发现情况。若主子真个落水了,他视而不见,岂不成了不忠不义之辈?何况解家姑娘害得主子险些暴露了身份,只能算是多管闲事。 其实街上那一回也是多管闲事,她不伸手,自有旁人将主子送到医馆去。 候七不以为意地摇了摇扇子,“人家解姑娘本意是好的嘛。” 顿得一顿,又道,“听说公子还往国公府送了谢礼?” 解姑娘做了好事并未留名,他分明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却巴巴送了谢礼过去,这有悖他一贯装傻充愣的作风。 圣三明白候七想问什么,肃色道:“那枚双鱼领扣落在了解姑娘的手里。” 观莲节那日,他叫那些世家子弟捉弄,服下虎狼之药,一时之间寻不到解药,又不愿用交合之法纾解。那种状态之下,自是不好胡乱走动,于是滞留在常家山庄,整夜浸在冷水之中缓解药劲儿。 那塘子十分偏僻,他原打算解了药劲便悄悄离开的。没想到沐兰早起散步竟会拐到那里去,误以为他溺了水,更试图救他出来。那时药劲尚未完全解除,他唯恐意识不清,唐突了她,只能仓惶逃跑。 他自觉跑得够快,沐兰并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哪知慌乱之下,竟将那枚双鱼领扣遗失了。 那双鱼领扣本身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藏在里头的东西。 起初他以为掉在了水塘之中,派人潜入常家山庄寻找。直到单九报了信来,才知道落在了沐兰的手里。 那领扣是候七专门定制了送给他的,自然知道里头藏了些什么,闻言立时敛了玩笑之意,转向单九,“你没有法子从解姑娘手里偷出来吗?” 单九摇头,“解家姑娘一直贴身收着,要拿回来只能硬抢。” 硬抢的后果不言而喻,候七恍然大悟,圣三这是暗拿不成,想明着讨回来。送谢礼不过是抛砖引玉,为的是日后能同解姑娘搭上话。 双鱼领扣本是解姑娘的奇思妙想,他虽然做了改造,可也不敢保证她解不开那第二重机关。万一叫她发现里头藏着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想硬抢也不成了。”单九不苟言笑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圣三昨天夜里接到单九的暗信,今日便脱身过来,听了这话赶忙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单九将沐兰生辰宴上叫人下了药,他情急之下出手,致使安玉松废掉一条腿等事情大致说了,“国公府的高手已经有所察觉,属下只能暂时撤了出来。 属下办事不利,还望主公降罪!” 说着便要跪下请罪。 圣三抬手阻止了他,“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不必自责。国公府那头我另作安排,你往后便跟着候七办事吧。” 单九似不情愿,迟疑片刻,才应了一声“是”。 候七那日见过沐兰,便为炮制罗盘一事离开了京城,这两日才刚回来,倒不知国公府何时多了一门亲戚,便跟单九打听起来,“那‘表少爷’是什么来头?” “安老太君的侄孙,出自旁支,从江州投奔而来。”单九言简意赅地答道。 “竟敢给解姑娘下药,胆子不小嘛。”候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睨着圣三,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加了一句,“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解姑娘就范,图的怕不是她这个人吧?” 圣三依旧不动如山,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盏。 “只怕是人也想图,财也想得。”姜六接起话茬道,“招赘的消息一出,京中各大赌坊都开了局,赌解姑娘及笄之前能否‘娶’到如意郎君。还有人自押了,再寻了门路,托借个体面的身份凑上去。 昨日生辰宴上,托了前去赴宴的夫人带着相看的人之中,便有两个这样的,好在安老太君并未相中他们任何一个。 不过长此以往,也难保安老太君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候七眼尖地瞧见圣三敲打茶盏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火上浇油地道:“好人家的儿郎哪个愿意入赘?可怜解姑娘,好好的一朵鲜花,注定要插在牛粪上了。” 圣三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说的那位李公子,可是户部侍郎李继业的儿子?” “正是李继业的次子,单名一个沧字。”单九答道。 圣三问得这一句,便没了下文,转而问起国公府和赵府这阵子的动静。等单九和姜六细细禀报了,将二人打发下去,才又向候七讨计,“你可有法子叫一个原本不可能入赘的人改变心意?” “公子想撮合解姑娘和李继业的儿子?!”候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姑娘关怀备至,又是神交,又是故友的,还特地派人暗中保护,难道不是心有属意吗?为何要把意中人推进旁人的怀抱? 圣三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不过随口一问。” 候七微微挑眉,心说您这可不像是随口一问,分明是想替解姑娘安排终身呢。惊疑不定地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事在人为,法子倒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圣三听他欲言又止,赶忙追问道。 ——(。) 第175章 蹊跷 “只是公子您是认真的吗?”候七盯着圣三的表情,又着重问了一回,“您当真要撮合解姑娘和李继业的儿子?” 圣三微恼,“你究竟有法子没有?” “有有有,容我仔细想想。”候七忙道,心下却忍不住叹气。 公子同解家乃是宿敌,便是对解姑娘有什么想法,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他何尝不知这话问得多余?只公子难得对一个女孩子这样上心,却注定有缘无分,实在令人惋惜。 还有一件事他不甚明白,“京中多的是品貌出众的儿郎,公子何以单单看好李继业的儿子了?” 圣三沉默不语,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出神。 他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候七,说他重活了一世吗?说出来候七未必相信,况且这一世有许多事情都跟原来不一样了。 候七分明解错了他的心思,他关照解沐兰,不过是为了报答上辈子欠下的恩情,与男女之情无关。 从单九所说的分析,李继业的儿子似乎对解沐兰有意。而上一世安然度过那场大战存活下来的世家之中,便有李家。若能成就这桩姻缘,他同解沐兰便可两不相欠。 候七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了话风道:“炮制天地阴阳盘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解姑娘想必也在等我答复。是否要暂时隐瞒此事,还请公子示下。” “不必隐瞒,照实告诉她好了。”圣三回神道,“免得她等不及另寻门路,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候七点一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同解姑娘见上一面。” 沐兰的病很快好了,葵水也不过来了短短两日,却叫红玉和满院子的丫头盯着结结实实地休养了十来日。 进得冬日,赵重华二哥同湘河郡主的婚期也近了,赵府上下忙忙碌碌,紧张地筹备起来。赵重华抽空来探望了沐兰一回,还带来一个让她颇感意外的消息。 “你听说了没有,梁家姑娘叫选为豫王妃了!” 沐兰不由得一愣,选秀的风波刚刚平息了一些,这个节骨眼儿上怎又突然选起王妃来了?皇家择妇应当十分严格,梁苡薰的品貌都不甚出众,还有个多嘴饶舌的坏毛病,按理来说,选谁也选不上她。 赵重华的料还没爆完,“梁姑娘原本是定了人家的,私下里连信物都交换过了,就差遣了媒人上门正式提那一嘴了。 圣上下旨说要选秀,梁家隐瞒了这事儿,将梁姑娘送进了宫。那家子跟梁家原本相交甚好,因为这事儿算是彻底闹翻了。” 沐兰摇了摇头,心说有人对选秀避之不及,有人倒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这梁总兵她也有所耳闻,顶着个总兵的头衔,手里却无实权。赋闲的总兵连个把总都不如,每逢世家夫人设宴做席,梁夫人就没有不到的,左支右绌地攀交逢迎,叫人在旁边瞧着都累。 想必这夫妻两个也受够这种日子,想拿了女儿攀上皇家,换得个锦绣前程。然人无信不立,这般出尔反尔,便是做了皇亲也叫人不齿。 “还有啊。”赵重华越说越起劲儿,“当时跟许姑娘一块儿溜出去的三个人当中,就有梁姑娘。两个人没入宫之前就是极要好的,入宫之后特地跟人调换了,住在一间屋子里。 出事儿那日,据最先找回来的那一个说,事先约好偷溜出去的,原本只有梁姑娘和许姑娘两个。她是不经意见撞见了,才叫梁姑娘拉上一道的。 路上梁姑娘跟许姑娘两个一直背着她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叫许姑娘指使了去摘花,一回头的工夫,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这一个是叫宫人寻着的,梁姑娘却是自个儿回去的。 管事嬷嬷问起来,梁姑娘说她们走迷了路,憋不住想要方便,可到处都寻不着更衣所,便商议着往林子深处去解决。许姑娘先去,她在一旁把风,等了许久也不见许姑娘出来,找过去就发现许姑娘不见了” 沐兰听她说得如此详细,忍不住好奇,“这些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 “黄黎告诉我的。”赵重华和黄黎脾气相投,又因定亲一事同病相怜,这阵子来往密切。有些话儿连亲娘都不能说,黄黎从宫里出来也是憋得狠了,便一股脑对她讲了。 说着往沐兰跟前凑了凑,“一块儿偷溜出去的,许姑娘落得那样凄惨的一个下场,梁姑娘却飞上枝头,马上就要成为豫王妃了,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沐兰确实觉得事情不同寻常,却不愿妄自议论皇家的事,“既是选妃,自有礼部和司礼监进行审查。若有蹊跷,圣上岂会不知?不该咱们操心的事儿,还是莫操心的好。” 赵重华觉得无趣,身子往后一靠,“你怎的越来越像老妈了?” “我们两个可是结拜姐妹,我要是老妈子,你又能比我年轻多少?”沐兰笑着点一点她的额头。 赵重华拍掉她的手,翻了个白眼儿,“我说不过你成了吧?” 顿得一顿,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曾祖母过大寿的时候,你送的那个带网子的抹额,我曾祖母十分喜欢。叫我问你一声,能不能再给她做个新的,等我二哥成亲的时候戴。” “你怎不早说?”沐兰嗔怪地道,“你二哥没几日就要成亲了,现在开始做也太赶了些。” “我也想早说啊。”赵重华一脸的无辜,“我曾祖母过大寿光抹额就收了两箱子,你又不曾说明白,一直跟别个混着放在一处,前些日子换冬衣,找抹额配衣裳才叫翻了出来。 我曾祖母按照你留在里头的条子试着戴了一回,连连说好,都不舍得摘呢。只可惜那抹额是夏天的样式,这会儿戴着不合适,便叫她屋里的大丫头照着给做一个。 丫头不会结那个网子,想着直接换个冬天戴的抹额缝上去,结果一剪子给剪坏了。这不没法子了,才叫我来问你嘛。” 沐兰闻言便笑,“我送上寿礼,赵老太君只扫了一眼,便评论起我的容貌来,我哪儿机会说明白?还当她不喜欢呢,没想到隔了快半年,倒又得了她老人家的青眼。 难得她喜欢,我再给做一个就是了,左右我最近也没有旁的事情,跟瑞喜她们一道赶一赶,总能赶出来的。” 说完心头一动,既然赵老太君都说好了,想必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都会喜欢这种发网,不如将这个点子卖给韩掌柜。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出府一趟了! ——(。) 第176章 离京 安庆中得知儿子废掉一条腿,又惊又怒,指着于氏的鼻子就是一通臭骂。 他总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安玉林早早就放弃读书的想法,从族里接了一间铺子管着。安玉松在读书上头却有些天赋,不光他,安老太爷也对这个孙子寄予厚望。盼着继自个儿之后,家里再出一个能够入仕为官的。 当初安老爷子指点他们一家子来京城投奔安老太君,说服他们的理由之一,便是京城门路多,安玉松若能借国公府的声望拜入名师门下,科举做官也能事半功倍。 于氏想叫安玉松入赘国公府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一来确如于氏所说,寒窗苦读一二十年,挣得的前程也高不过一个“郡马”去,更何况孙子还有望承爵,当上国公爷;二来,就算入赘不成,还可以继续参加科举。 如今入赘的事儿黄了,科举这条后路也断了,他便忘了自个儿先前是如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妻儿折腾了,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于氏头上。骂她鬼迷心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得儿子成了残废。 于氏自知理亏,依旧叫他骂得心头火气,关起门来同他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完了,气消了,又凑在一处商议如何才能从安老太君那里榨出更多的银子来。 夫妻两个一夜没有合眼,只等天一亮就到国公府哭去。可不等他们出门,安玉松便叫国公府的马车送了回来。 于氏顾不得问一问儿子的伤势,便恨铁不成钢地埋怨起来,“便是赖也要赖在国公府,好汤好药的吃个够本,再叫你姑祖母多多地掏了银子出来。 你倒好,几包药几盒子点心就叫打发回来了” “姑祖母没有打发我,是我自个儿要回来的。”安玉松叫她聒噪得一个头三个大,不耐烦地打断她道。 “什么,你自个儿要回来的?!”于氏眼睛瞪得溜圆,一指头点在他的脑门上,“我怎生出你这样一个没脑子的东西?你可是断了一条腿,往后莫说做官了,娶媳妇都难,你不” “娘,你说够了没有?!”安玉松忍耐到了极限,一嗓子吼过去,“若不是你假冒表妹的名义诓骗我,我会变成这样?你是嫌我还不够惨,不够丢人吗?是不是把我逼死了你才甘心?” 于氏一时怔住,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满面悲愤的儿子,“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儿,我还不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安玉松干脆地道,“我求求你们消停一些吧,莫再打什么歪主意了。” 后头这句,却是连安庆中一并说进去了。 安庆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安玉松权当没听见,警告于氏道:“娘若再到国公府去闹事,我也没有颜面再活在这个世上了,到时候不要怪我不孝,走在你们前头。” 说完不愿多看于氏一眼,叫下人扶着径直回房去了。 于氏气得不行,指着他背影的手直抖,“瞧瞧,瞧瞧,当真是读书读傻了,胳膊肘子一个劲儿地往外拐!” 气归气,到底是怕的,唯恐儿子一个想不开真个寻了短见,叫下人日夜盯着。也不敢往国公府闹事,只叫安庆中写信回江州,跟安家老爷子讨主意。 安家老爷子接到信忍不住骂了一声“蠢货”,心知他们这一支子跟安老太君的“情分”算是彻底到头了。唯恐安庆中一家子按捺不住,又自作聪明地做出什么蠢事来,连眼前那点子甜头也丢了,吩咐安老太爷写信给安庆中,叫他们莫在京城丢人现眼,赶紧滚回江州来。 安庆中不敢违命,等安玉松的腿伤稍好一些,便收拾收拾离开了京城。 安老太君也履行承诺,差人给安玉松送来五千两银票,还有一封府学的荐书。 他身有残疾,做不得官,并不妨碍进学。先在府学做一名誊录书籍的散驿,等考出功名来,又有府学长官的举荐,便可晋升为典簿、学正,甚至是助教、博士。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另一条为官之路。 安玉松感恩戴德地收了,于氏却一肚子不满,又嫌散驿不是官,算不得什么前程,又嫌五千两银子太少,还不够在京城买个庄子的。 然事已成定局,她也只能跟安庆中发发牢骚罢了。 红玉还怕他们耍什么花样,叫人悄悄跟在后头,听说安家的车马出了京城,确实是直奔江州去了,这才放了心。 沐兰打定主意要出府,这两日正琢磨着要怎样跟安老太君开口,安老太君便遣了红玉来通知她,叫她陪着一道往慈航庵去。 “祖母怎的突然要去慈航庵?”沐兰问道。 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哪个的生死忌,况且赵家马上就要办喜事了,眼下出门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慈航庵那头送了信来,说静慧师太前一阵子身子便不太好,入了冬病得更重了。”红玉跟静慧师太也是老相识了,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颇为凝重,“老太君放心不下,要往庵里探望静慧师太。 怕是要住上几日的,姑娘抓紧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 沐兰点头道声知道了,送走了红玉,便吩咐屋里的丫头准备起来。去庵里,又是去探病的,自是不好吵吵闹闹地带去许多的人。她思量一番,依旧点了鹤寿和盘云两个跟着。她不在的这几日,便由瑞喜负责院子里的大小事情。 瑞喜起初还因沐兰没点到她失落不已,听说叫她管院子,才又振作起来。 安老太君记挂着静慧师太,第二日早早便出发了。 走的时候天儿还好好的,到了山脚,竟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下了马车换乘竹辇,一路迎着风雪到了慈航庵门外,便听里头鸣了钟。 安老太君脸色大变,拔腿便往里奔去,不留神叫门槛绊了一下。 沐兰赶忙抢上去扶住她,“祖母,您没事儿吧?” “快扶我进去。”安老太君脸色煞白,声音打着颤。 沐兰从来没见她这般惊慌失措过,心知静慧师太怕是不好了,忙搀着她往里走。 ——(。) 第177章 追杀 静慧师太走得很安详,据从旁侍奉的女尼说,她临终之前还用了一顿素斋,斋后参禅的工夫人便没了。虽重病缠身,却未受什么罪。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见上安老太君最后一面。 庵中的女尼依着规矩将她的尸身焚化了,骨灰埋在钟塔之下。 静慧师太仓促离世,令安老太君悲痛不已,日夜焚经,为其超度。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一场初雪稀稀落落下了两天两夜,雪一停更添了几分寒意。钟塔上四面漏风,安老太君不吃不喝连待了几日,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 沐兰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跟前,喂水喂药,擦脸擦身,都不劳旁人动手。将守贞岛和渔村的趣事讲给她听,也会引着她说些与静慧师太有关的往事。 安老太君起初不愿开口,架不住沐兰再三追问,便应付差事一样地说上几句。渐渐地有了倾诉的欲望,说起她初入庵堂,静慧师太是如何开解她的,两人又是如何结伴云游,看尽世间疾苦的 讲到解家出事,静慧师太拼死护她周全的时候,竟在沐兰面前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人的情绪最怕郁结,如同洪水,越堵越遭,疏导出来方是正道。安老太君落得一回泪,悲痛依旧是悲痛的,病却好了不少,第二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许是叫沐兰瞧见自个儿脆弱的一面觉得尴尬,便将沐兰赶了出来,“你这几日一直陪着我,怕也憋闷得紧了,出去疏散疏散吧。” 因静慧师太过世,庵里的气氛确实沉闷非常。沐兰几日不曾活动,感觉关节跟生了锈似的。左右闲来无事,便叫鹤寿留下照应,自个儿带了盘云出去。 这个时节实在没有什么景致可瞧,只后山有一片梅林,稀稀落落地开了几枝,尚能观赏一二。主仆二人依着小尼姑的指点,出得庵堂往后山而来。 久阴乍晴,积雪待化未化,空气染着凛冽的寒意,别样清新。沐兰沿着石阶往上走得一阵,身上微微冒汗,不由起了兴致,“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山顶。” “好啊。”盘云一口应承下来,“姑娘可要当心了,我是在山里长大的,最在行的就是爬山。” 沐兰拢着棉氅笑道:“空口无凭,比了再说。” 喊一声“开始”,便卯足了劲儿往上攀去。盘云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到了半山腰,沐兰突然停了下来。盘云顿步不及,一头撞在她的后背上,“呀”地叫一声,忙扶住沐兰问道:“姑娘,您没事儿吧?”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沐兰答非所问。 盘云侧耳细听一回,“好像是有人在敲什么东西” 沐兰听得还更真切一些,分明是金属撞击的声音,还夹杂着人声,分明是有人在打斗。隐隐约约听得不甚清楚,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她不想无端卷入麻烦之中,立时掉头,“我们回去。” 盘云见她神色严肃,也不多嘴追问,随她沿原路返回。 走了没多远,沐兰再次停了下来。 “姑娘?”盘云叫她一声,见她没有反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蓝两白三道人影正你追我赶地朝这边疾冲过来。 那蓝色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在前头,两个白色人影紧追不舍,三人手里都拿着兵器,不时停下来缠斗一番。亦停亦走,很快便到了近前。 三人出手都是又快又狠,直逼对方要害。蓝衣人尚且看不出,两个白衣人身上已能瞧见血色。 盘云时常陪着沐兰习武,却都是点到即止,哪曾见过真刀真枪的打斗?唬得一张小脸儿煞白,紧紧地扯着沐兰的衣袖,“姑姑娘,他们要过来了” 上下山只有这一条路,继续往下走定会跟那三人撞个正着,往上走很容易被他们发现,难保他们杀完了要杀的人,不来寻她们灭口。沐兰迅速观望了一下,便拉着盘云躲到一块大石后面。 打斗声越来越近,一下接一下,清晰可辨。持续了约莫半刻钟的工夫,随着一声惨叫,有人倒了下去。 沐兰扒住大石,探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名白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另一个身上的白衣也已染上了大片的血迹,犹自顽强地拼杀着。 那蓝衣人的情况更糟一些,后背挨了长长的一刀,衣衫撕裂,露出翻卷的皮肉。随着他的动作,血滴四溅,脚下的积雪斑斑点点,像落了一地的红梅。 他的体力显然已经耗尽了,面对白衣人破釜沉舟的攻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每一次看似即将丧命刀下,又堪堪躲开去。命虽保住了,可也难免再添新伤。 越打越艰难,终于在那白衣人一记重击之下倒了下去。白衣人占得先机,立时抢上前去,刀尖向下,笔直地插向他的胸口。 沐兰听见盘云“啊”了一声,赶忙捂住她的嘴。一分神的工夫,那边风云突变。蓝衣人就地一滚,避开刀锋,与此同时,手中的长剑刺入对方的心脏。 她转头再看,只瞧见雪粉飞扬、鲜血喷溅之中,两个人一齐倒了下去。之后就跟全世界都静止了一般,再无一丝声音。 “莫不是两个都死了吧?”沐兰心下嘀咕着,又等了半晌,依旧不见那边有什么动静。 她不知道这几个人有没有同伙,会不会找过来,只知此地不宜久留,赶忙招呼盘云,“快走。” 盘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两腿发软,扶着大石才勉强站了起来,却哆哆嗦嗦的迈不成步子。 沐兰实在没有闲暇慢慢安抚她,说一句“再不走就没命了”,便拉着她往前走去。 生死关头,盘云到底鼓起了一些勇气。然而经过那几人倒地之处,只觉满地血痕叫周围的白雪一衬,格外触目惊心,胃口一阵翻腾,“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沐兰叫她带得脚下一顿,正要催她快走,那原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蓝衣人突然一跃而起,朝她飞扑过来,五指成钩,抓向她的喉咙。 她一声惊叫尚未溢出口边,那只手却在距离她脖颈不足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她惊魂甫定地望过去,一张熟悉的脸孔便撞入眼帘,“是你?!” ——(。) 第178章 救治 看清沐兰的瞬间,蓝衣人并没有感觉意外,而是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两眼一阖,直直地向后倒去。 沐兰下意识地伸手,却没能捞住他,听见他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很是替他疼了一回。 “呀,这不是那个魏国质子吗?”盘云后知后觉地惊呼道。 沐兰弯腰探了探他的颈脉,感觉还在跳动,不由松了口气。又拍脸颊又掐人中,见他丝毫没有反应,不由蹙了眉头,她要拿这人怎样办才好? 带回慈航庵是绝计不行的,谁知道追杀他的是些什么人,还有没有同伙?万一寻踪逐迹找过去,岂不是给庵里的人招惹祸患吗?也不能扔在这儿不管,否则这天寒地冻的,他便是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也会冻成木乃伊。 她一路行来,并没有瞧见山洞之类可以藏人的地方 唉,算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带他离开这里,不然白衣人的同伙找过来,不光他没命了,她和盘云也难逃一死。 思量定了,便招呼盘云道:“快来帮我一把。” 和盘云一道替杜舜文翻了身,露出背部的伤口。她担心那两个白衣人没有死透,不敢去动他们身上的东西。只将自个儿和盘云身上带的帕子、荷包、香囊统统拿出来堵在伤口上,拿棉氅从他的腋下到腰部紧紧地裹了,再拿腰带牢牢系住。防着血滴下来,成为人家的指路标。 主仆两个一人架住他的一条胳膊,沿着石阶急急地走了半日,不见后头有人追来,那根紧绷着的弦儿稍一放松,立时觉出累来。 “姑娘,咱们咱们歇一会儿吧。”盘云喘着气道。 沐兰点一点头,将杜舜文放下来,靠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一面拿衣袖擦着额上的细汗,一面四下环顾。这里距离慈航庵已经不远了,必须找个地方将他安置下来。 “盘云,你去附近找一找,看看有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她吩咐道。 盘云面露迟疑之色,“姑娘,万一坏人追上来” “那我就扔下他逃跑。”沐兰半开玩笑地道,“我会留神的,你快去吧,莫耽误工夫。” 盘云应了声“是”,左右观瞧一番,便拖着酸软的双腿下了石阶。她既害怕遇上坏人,又担心沐兰,不敢走得太远,转得一圈回来,“姑娘,那边有个石窝子,应该能藏住人。” “我们过去。”沐兰当即决定道。 主仆二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杜舜文搬到了盘云所说的石窝子。不过是两块交错的山石形成的夹缝,刚好可以塞进一个人去。 沐兰四下望了望,感觉这里还算隐蔽,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在同龄男子当中,杜舜文算是生得比较瘦弱的。可这人一晕过去比石头还沉,她们两个毕竟是女孩子,体力有限,能将他搬到这里已经到极限了。 从附近拔了一些干草垫到石窝子里头,将杜舜文放进去,又吩咐盘云道:“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装了一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的。 你回庵里去,把所有能用的药都拿过来。被子什么的不好带,你找一件大毛的衣裳,再拿水囊灌些热水,有细软的点心也拿一些” 盘云听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用的都是“你”,忍不住插话进来,“那姑娘呢?” “我守在这里,记住,不要惊动旁人,只告诉鹤寿就行了。”沐兰拍一拍盘云的肩头,“快去快回,路上当心一些,若是瞧见可疑的人便不要过来了,先回庵堂去避一避风头。 以一个时辰为限,你若不来,我自会回去,你不必担心我。” 盘云一一答应下来,“我去了,姑娘自个儿也要当心。” “好,快去吧。”沐兰催促道,目送她走远了,才收回目光。 摸一摸杜舜文的额头,是冰的,再摸一摸手心,也是冰的。忙抓了一把雪,替他搓揉起来,直到他的手心和脚心都开始泛热了才停下来。给他穿好靴袜,多多地拔了干草来,堆在四周。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工夫,盘云便领着鹤寿,带着大包小裹地回来了。 “鹤寿姐姐放心不下,非要跟我一道过来。”盘云解释道,见沐兰盯着她们手里的东西,忙又加了一句,“我们是从后头的小门出来的,没有人瞧见。” 沐兰倒不担心这个,“你们路上可遇见什么人了?” “不曾,我们很小心的。”盘云答道。 沐兰道一声“好”,吩咐她们将东西放下来。除去她点名要的那些,还有剪刀和干净的巾子。心知定是鹤寿准备的,便对鹤寿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鹤寿见她伸手要去解杜舜文的衣裳,忙拦住她,“姑娘,还是奴婢来吧。” “莫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救人要紧。”沐兰说道,她一路将杜舜文搬到这里,又给他搓手搓脚,身体接触不是一次两次,现在又来讲究男女大防还有什么意义? 将杜舜文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发现他身上伤口不少,只背上的比较严重,深可见骨。与这一处相比,其余只能算是皮肉伤。主仆三人一起动手,给他清洗了伤口,涂上伤药,再拿布条细细包扎了。 “姑娘,这是参汤。”鹤寿递了一个水囊过来。 沐兰也管不了杜舜文现在是不是能喝参汤了,扒开他的嘴给他灌了一些。将几个水囊当作热水袋放在他身上,给他裹上大毛衣裳,盖上毯子。点心和伤药都给他留下,备着他醒来吃用。最后拿干草将他整个人盖起来,只在口鼻处留下两个孔,以便通气。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能不能活下来,就靠你自个儿了。”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便招呼鹤寿和盘云,“我们回去吧。” 她唯恐有人循着脚印找过来,一面走一面拿浮雪遮了去。 这会儿已是正午时分,树枝上和石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不时有水滴叫风刮着飞溅到头脸上。主仆三人却顾不得擦拭,一路疾奔回到慈航庵。 她们才离开没多久,便有两人寻踪而来,扒开干草,焦急地唤了一声“主公”。 ——(。) 第179章 交谈 沐兰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见一群手持利刃的白衣人冲进庵堂,将所有人都杀了个精光。大汗淋漓地醒来,胸口犹自怦怦跳个不停。 仔细想一想,她救杜舜文的时候确实留下不少的破绽。若那两个白衣人没有死透,很有可能瞧见她救了杜舜文的一幕。再比如她留在杜舜文那里的棉氅和大毛衣裳都是女式的,而且价值不菲,那些白衣人若是发现杜舜文,看到那些东西,很容易就能追查到这里来 越想越心慌,全然没有了睡意。 往窗外望了一眼,天还是黑的,也不知杜舜文怎样了?山间夜里很冷的,健康的人在外面待上一晚都扛不住,何况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若叫冻死,可不枉费她冒了好大的风险救他一回? 许是她多管闲事了,他好歹是一国的皇子,出门应该带着随从的。就算随从不找,圣上发现他失踪也要派人寻找的。若是因为她将他藏了起来,害得他失去了得救的机会该如何是好? 如此胡思乱想着,窗口已开始泛白。 鹤寿因为盘云半夜发起高烧,早早便醒了。隔着窗户听到沐兰屋子里有动静,赶忙打了洗脸水送进来。 沐兰洗漱一番,给安老太君问了安,草草地用了些斋饭,便吩咐鹤寿随着采买的师傅一道下山打听消息。鹤寿回来说,不曾听见有人议论山上出了事。 她依旧不敢轻举妄动,跟上山砍柴的师傅拐弯抹角地套了半日的话,得知后山一切如常,并没有瞧见官差和可疑的人,更没有发现尸体血迹什么的。 歇过晌,她终于按捺不住,带上鹤寿出了庵堂。先在附近转得一圈,未曾发现异常,这才大着胆子往后山而来。一路小心翼翼地到了石窝子附近,瞧见那堆干草还保持着昨日她们离开时的样子。她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迅速扒开干草。 杜舜文静静地靠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不会已经死了吧? 沐兰心头一沉,伸手探向他的脖颈。指尖触碰到他肌肤的一瞬间,他紧阖的双眼忽地张开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惊骇之下,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姑娘?!”鹤寿脸色大变,急忙抢上前来。 “没事。”沐兰安抚住她,再看杜舜文,见他人虽虚弱,眼睛却还算得有神,长舒了口气,“幸好你还活着。” 杜舜文眼中的戒备消弭殆尽,赶忙松了手,哑着声音跟她道歉,“对不住,我还以为是” “没关系。”沐兰微笑起来,“你感觉怎样了?” “托郡主的福,已经好多了。”杜舜文感激地道。 沐兰不想居功,“是你命大。” 顿得一顿,又道,“这里毕竟不是养伤的地方,还是尽快通知你府上的人,将你接回去悉心调养为好,你身上可有印鉴之类的东西?我好帮你送信。” 杜舜文凝了她一眼,“郡主难道不好奇,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遭人追杀?” “我当然好奇。”沐兰同他对视道,“可我不想追根问底,强迫你回答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你没有求我帮你,我也不想趁人之危,挟恩索报。” 杜舜文定定地望了她半晌,忽地笑了,“郡主果然与众不同。” 沐兰笑了一笑,从鹤寿手里接过一个水囊,拔掉塞子递给他,“这是素汤,还热着,你喝一些吧。” 杜舜文道了声谢,接过水囊,一口热乎乎的汤水下腹,顿觉五脏六腑都熨帖了不少,便又谢了她一回,“多谢郡主。” “我如今借宿在庵堂里,碰不得荤腥。这是拿豆腐和菌菇熬出来的,虽不及鸡汤鱼汤美味,可也是滋补养人的。”沐兰一面说一面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摆在他的手边,“这是素包子,一路带过来有些凉了,你将就着垫垫肚子吧。” “劳郡主挂心了。”杜舜文抱着水囊冲她拱手一揖。 沐兰点头受了,又问道:“你真的不需要我替你报信吗?” 杜舜文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并非我不识郡主好意,实是因为眼下有不便回府的隐情,还望郡主见谅。” “既是隐情,我便不问了。”沐兰微微蹙眉,“可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总待在这荒山野地也不是办法。除了回府,你难道就没有旁的地方可去了吗?”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我确是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杜舜文这话说得悲凉,神色之中却不见半分凄苦之色,环顾了一下四周,“郡主口中的荒郊野地,于我来说不逊于暖厦瑶阁。” 见沐兰似有不解地望着他,便又扬了唇角道,“说出来郡主可能不信,龟缩在这里的一个昼夜,是我来大晋之后觉得最安心最清净的时候。” 听了这话,沐兰莫名地心酸起来,忍不住问道:“你的身手明明很好,为何要忍受那些世家子弟的欺辱?” 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个儿问了十分一个愚蠢的问题。身手好又能如何?他不过是一个质子,那些世家子弟之所以敢拿他肆意取乐,为所欲为,不正是欺负他背井离乡,无人撑腰吗? 他们可以对他拳打脚踢,他却不能碰他们一根手指头,否则多的是人跳出来责难他。 杜舜文嘴边的笑意缓缓隐去,“起初我也反抗过,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欺辱。后来我明白了,反抗于我无益,于我的母国更是无益。我反抗一回,我父皇为表求和的诚意,便要赔上许多的笑脸和银子。 所以我学会了示弱,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卑躬屈膝地活着” 他暗暗地捏紧了手指,今日的屈辱,今日的隐忍,今日的卑躬屈膝,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达成所愿,将上一辈子的遗憾统统弥补回来。 第一回见到他,沐兰便觉得他不似旁人认为的那般窝囊。此时听了他这一番话,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几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终有一日,他也会一鸣惊人吧? 如是想着,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来,“这是你的吧?” 瞧见躺在她手心里的那枚双鱼领扣,杜舜文瞳孔微缩。他正愁该如何开口讨要,不想她竟然主动拿了出来。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以下内容不计费) 关于本书的更新,刚上架时候亦函已经在“作者有话说”里发过声明了,可能因为改版,这段声明没有了,很多后来入坑的亲没有看到,在这里再声明一次: 亦函刚发了这本书没多久,就发现怀上宝宝了,现在已经28周了。因为年龄比较大才要头一胎,各方面都很重视很小心。所以很难做到一天两更,只能尽量更新。嫌慢看不过瘾的亲,可以攒一段时间再看,或者先收藏,等完本了再看。 另外就是,最近几次检查结果都不理想,总跑医院,断更的次数确实多了些,十分抱歉。以后还会不可避免地断更,亦函就不一一请假说明了,还望亲们见谅。 亦函会努力的,感谢亲们的包容和不离不弃的支持,鞠躬!!!!!!(。) 第180章 谢礼 杜舜文一早便知道沐兰出了城,起初他并没有跟过来的打算。 这山上只有一个慈航庵,不是男人能够进去上香的地方。既不是游玩的季节,也没有狩猎的条件,他在这附近同她“偶遇”未免太刻意了,只会引起她的怀疑。 赵府喜事将近,以赵家和国公府的交情,安老太君和沐兰必要去喝喜酒的。不如在喜宴上寻个机会,同她搭上话儿,将那枚双鱼领扣要回来。 不料静慧师太突然圆寂,安老太君又因为其守丧而病倒,沐兰从旁侍疾,没能喝上喜酒。 大晋的女子不似魏国女子那般自由,常年困在闺阁之中,鲜少有出门的时候。错过了这一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她下回出门。 双鱼领扣里头藏着的东西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必须尽快拿回来。 思虑再三,他还是来了。谁知刚一进山,便遭到了埋伏。那群人各个身穿白衣,潜藏在雪中,突然发起袭击,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经了这样的事,他是不可能再与沐兰碰面的。可缘分就是如此奇妙,她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后山,更不顾自个儿的安危救了他。 其实他的人已经将那伙白衣人肃清了,他也无需藏匿在这荒山野地里受苦,之所以不顾属下的反对执意留下来,不过是想同她见上一面罢了。 不仅是为了拿回那枚双鱼领扣,还有一些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的缘由。 “我还道丢到哪里去了,原来竟叫郡主拾得了。”他装作不经意地笑道。 许家姑娘在宫里出了事,指认坏她清白的人是魏国质子。杜舜文府里的人为给他洗脱罪名,四处嚷嚷他已不能人道。那个时候,沐兰便猜到这枚双鱼领扣的主人是谁了。 对一个男人来说,不能人道乃奇耻大辱。未免他尴尬,只字不提常家山庄的事情,转而问道:“这双鱼领扣,你是打哪儿买来的?” “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杜舜文一语带过地答了,将东西纳入袖中,有意转移话题道,“算一算,郡主已经救过我三回了” 救过他三回,却说出“不愿趁人之危、挟恩索报”的话,眼前这一个,真的是他上辈子遇见的那个女孩儿吗? 他记忆中的解沐兰,聪慧,狡猾,善于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人和事达到自个儿的目的。她野心勃勃,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认祖归宗,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直到临死的那一刻,还在向他索要来生的回报。 也不知上天是可怜他下场凄惨,还是可怜她抱恨而终,竟让他重活了一回。 这一世,虽然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还没有发生,可他不喜欢欠人人情。他知道薛辽登基之后便会为解家平反,是以早早授意候七开辟航道。 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凭借一己之力离开了守贞岛。他更没有想到,听说解家平反的消息,她居然无动于衷。他一度怀疑自个儿找错了人,还特地叫人去验看过她身上是否有一块红色胎记。 促成她跟安老太君相认之后,他依然心存疑虑,叫人潜入国公府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这之前,他同沐兰见过几回面,总感觉她跟上辈子不一样了。不过上辈子遇见她是在几年之后,除了她,守贞岛的人都死光了。一个人生活在孤独和恐惧当中,难免会变得偏执,甚至疯狂。 这辈子她得偿所愿回到了国公府,享受着本该拥有的一切,性格比那时豁达平和亦不足为奇。 然而今日面对面地交谈了几句,本已得释的疑惑又不可抑止地冒了出来。 一个人的性格或许会变,可学识涵养,说话做事的习惯,总有一两样会刻印着过去的痕迹。然而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身上,同“解沐兰”相似的地方,除去那张脸,多一丝一毫都寻不到。 这不像他所认识的解沐兰,更像是长着同一张脸的另外一个人! 沐兰见他话说到一半儿没了下文,只管盯着她出神,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帮你换药吧。” 杜舜文瞬间回神,“不敢劳烦郡主,我自个儿来就行了。” 鹤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都帮他上过一回药了,这会儿又说什么不敢劳烦,伪君子! 他的伤口在背上,沐兰很好奇他自个儿要怎样换法。既然他不愿意,她也没必要勉强人家,干脆地站起身来,“那你多保重,我先回去了。” “郡主慢走。”杜舜文冲她抱拳一揖。 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消息在视野之中,忙从袖袋里摸出那枚双鱼领扣,按开机关,见东西还在,且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原当要费上一番口舌,没想到就这样轻而易举拿了回来,庆幸之余,心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拈起一只素包子咬一口,又放了回去。包子已经凉透了,皮子发硬,里头馅儿也已经黏了,又没什么油水,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莫四。”他唤了一声。 一个人影应声而现,在他面前躬下身去,“主公。” “回城。”他简短地吩咐道,顿得一顿,又补了一句,“安排候七来见我。” 甭管这个解沐兰身上有什么鬼,他这人情债算是欠下了,而且越欠越多。他还要许多大事要办,许多硬仗要打,再多的瓜葛只会让他分神,这人情债是尽早还清的好。 第二日一早,沐兰收拾了些汤水吃食,提着来到后山,石窝子里已经没有了杜舜文的身影,连她留下的伤药、衣裳和水囊等东西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只檀木匣子。 鹤寿上前取了,打开来,见里头装了一颗鸡蛋般大小的珠子。乍看莹白,微微一晃,便泛起阵阵水蓝的微光,赶忙捧着递到沐兰跟前,“姑娘,是夜明珠呢。” 这种夜明珠名为“澜珠”,是魏国出产的宝物,其特点便是白种蓝光。魏国最初向大晋求和,曾一口气进贡了四颗。先帝因解家军功显赫,特地赏下一颗。后来解家出事,又叫抄没充公了。 沐兰未曾见过,却听人说起来,心知这是杜舜文送她的谢礼,便吩咐鹤寿道:“收起来吧。” 虽然她不图回报,可他既然送了,她也不会矫情地不收。夜里拿来照个亮,哪日不凑手了,还可以换些银子来花花,这谢礼很合她的心意。 ——(。) 第181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在庵里养了几日,安老太君感觉身上大好了,又随女尼们给静慧师太做了一场水陆斋,才带着沐兰回了城。 一进国公府,沐兰便觉出府里的气氛有些异样。男仆还跟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垂着眼睛,婆子丫头却时不时偷瞄她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暧昧。就连出来迎接她们的红玉,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探究。 “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她忍不住问鹤寿道。 “姑娘身上并无不妥。”鹤寿也莫名其妙,再有婆子丫头瞄过来,便狠狠地瞪回去。 红玉见安老太君清瘦了许多,心疼不已,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儿便埋怨起来,“太君可真是的,病了也不叫人回来告诉一声,我好请了太医过去给您瞧瞧。” “又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兴师动众的。”安老太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便转了话风,“这些日子府里没什么事吧?” “倒是没什么大事。”红玉有些支吾地道,瞟了沐兰一眼,又道,“太君和姑娘坐了一路的车,想必也累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安老太君见状便知红玉有话要单独对她说,于是点一点头,转向沐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好生歇一歇,过两日再去学里也不迟。” 虽称不上和颜悦色,语气却较以往要温和得多。 “是。”沐兰含笑应道,“祖母也好生歇着,晚些时候我再去给您请安。” 安老太君应了声“好”,便叫红玉扶着往自个儿的院子里去。进门拆发换衣,又擦了手脸,将其余的人都打发下去,这才开了口,“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姑娘。”红玉说得这一句,见安老太君诧异地望过来,赶忙纠正道,“其实不关姑娘的事,是李家二公子” 与此同时,回到郁汀阁的沐兰也听到了相同的话,“你们是说李姑娘的二哥为了我跟人打架?!” “是啊。”宝福嘴巴利落,抢先接起话茬,“听说李二公子跟同窗到酒楼喝酒,听见几个无赖在那边议论诋毁姑娘,一时气愤不过,便上前跟他们理论。 那几个人无赖瞧着李二公子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嘴里不干不净,还推推搡搡的。眼见李二公子吃了亏,随从们便动了手,将那几个无赖狠狠地打了一顿。 那几个无赖打不过人家,又咽不下这口气,便跑到衙门口去喊冤,结果” 结果闹得沸沸扬扬,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李家二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绥川郡主痛打无赖。有赞他侠义心肠的,也有斥他不知轻重的。 沐兰听完不由皱了眉头,自打认祖归宗,她就备受瞩目,又因为招赘一事声名远播。再加上李沧为她打架这一出,岂不更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说起来,她对李沧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第一回见他在街上给李溪买吃食,便觉得他是一个好哥哥。之后得他两次相助,又发现他仗义沉稳的一面。再没想到,他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她都不必细问,单从“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句话,就能猜到人们在背后是如何议论这件事的。 这边正说着呢,便有小丫头来报,说赵家姑娘来了。 赵重华两眼泛着八卦之光,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道:“你可听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沐兰嗔了她一眼,“你耳朵够长的,我才刚进府,这椅子还没坐热乎呢,你就杀上门来了。” 赵重华皱了皱鼻子,“人家关心你嘛。” “得了吧。”沐兰不以为然地哼道,“你哪里是关心我,分明是来瞧我笑话的。” “才不是呢。”赵重华在她对面坐下来,有些懊恼地道,“我早就想去庵堂里看你了,可我娘不准,说庵里有丧事,怕冲撞了家里的喜气儿。 你是不知道,自打我那郡主嫂子过了门,全家上下都跟供祖宗一样,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破规矩都翻出来用上了。” 沐兰听她语气似对阎静萝颇多不满,便敛了玩笑之心,开解她道:“成宣长公主只有湘河郡主这一个掌上明珠,你们家里行事谨慎一些,也是看重这门亲事的意思。难不成新媳妇儿进了门,就要甩人家脸色看吗?” “只有她甩我们脸色的份儿,哪个敢甩脸色给她看啊?”赵重华气愤地道。 沐兰觉着她话头不对,便挥了挥手,将丫头打发下去,才又问道:“这是怎的了?湘河郡主一向谦和知礼,不至于才嫁过去就端郡主的架子吧?” “她倒没端架子,见谁都笑眯眯的。人情做得那叫一个好,把我曾祖母她们哄得一愣一愣的,可就是就是”赵重华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沐兰不明所以,再三追问,她才红着脸说了。原来阎静萝成亲那一晚便推说身上不舒坦,至今还没有同赵远泽圆房。 “都跟我二哥成亲了,还推三阻四不肯圆房,她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为那魏国蛮子守身?”赵重华越说越气,不自觉地拔高了嗓门。 沐兰赶忙捂住她的嘴,“你小声儿着些,这要传出去还得了了?” “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二哥,怕什么?”赵重华嘴里如是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沐兰一直以为阎静萝应下这门亲事,就是已经放下了,这会儿也搞不明白她是怎样想的了。不愿妄议别人家的事,只挑好话安抚赵重华,“许是真个不舒坦呢,你莫疑神疑鬼的。那毕竟是你二哥跟湘河郡主两个人的事儿,不是你这个做小姑的该掺和的。” “你怎跟我娘说一样的话儿?”赵重华不满地瞪着她,“我还不是心疼我二哥?” 沐兰好声好气地开解了她半日,她脸上才由阴转晴,又打趣起沐兰来,“你跟李溪她哥是什么时候看对眼儿的,怎的我之前连一丝风声都没听着?” “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你能听着个鬼的风声?”沐兰没好气地道。 不管她如何解释,赵重华只不信她跟李沧之间没有情愫,缠着问个没完。好不容易将这小八婆打发走了,檀云便来叫她,“老太君请姑娘过去说话儿。” ——(。) 第182章 亲近 安老太君知道沐兰不是那种不规矩的孩子,可一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哥儿也不会无缘无故为了她打架。叫她过来,想问的无非是她和李沧私下里是否有什么来往。 沐兰同李沧只见过三面,头一回是在常家山庄,第二回是在街上,第三回便是在她的生辰宴上,于她而言都是不期而遇。 “这些事祖母都是知道的,我同李公子之间实称不上有来往,倒是同李姑娘互赠过节礼,通过几回信。李姑娘娴静知礼,也绝不是那种会拿了闺阁之事乱说的人。” 安老太君明白沐兰想说什么,她对李夫人和李家一双儿女的印象也是极好的,她相信李溪做不出背地里为哥哥和手帕交牵线搭桥的事情。李沧会为沐兰出头,只怕也是少年人耳闻不平,一时冲动而做出的事情,不曾考虑到后果。 “既与你不相干,咱们便装作不知罢了。我们如今是女户,要面对的非议本就不少,你往后说话行事都要加倍谨慎才是。” “是,孙女儿记下了。”沐兰恭声答道。 安老太君点一点头,又道:“你上回跟我提过的生意,你想做便做吧。” 她话题转得太过突兀,沐兰怔了一瞬,犹自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祖母,您这是同意我卖图样赚钱了?” “仔细想想,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不可能照看你一辈子,将来的路还得你自个儿去走。”安老太君目光柔和地望着沐兰,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女子顶立门户不容易,这点她一直都很清楚。这才放出招赘的消息没多久,便生出许多事端,往后这条路只怕会越走越艰难。 如今肯主动凑上来的,多半都是安庆中、于氏之流,贪图的不过是国公府的名声和家财。剩下的那一小半,看上的即便不是国公府这块肥肉,也是想拿了国公府当跳板,去捞到其他想要的东西。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生就的是凡胎肉眼,如何能透过皮囊看穿所有的人心?挡住了安庆中一家,王庆中一家,未必能挡住李庆中、张庆中一家。万一看走眼,挑中了一个白眼狼,又当如何? 她活着,还能帮沐兰镇一镇家宅,她死了之后呢?沐兰固然够聪明,可旁人有心算计,又如何防得过来?万一守不住国公府这方遮风挡雨的屋檐,叫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怎样过活? 虽然她不想承认,可解家几百年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荣光,早就随着解国公蒙冤惨死消逝了。她咬着牙硬生生撑起来的,不过是个空壳子。 圣上登基之初,国库空空如也,解家叫抄没的家产一分都不曾还回来,不过给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赏赐。偌大一个国公府的花销,全靠那几个庄子和她的嫁妆在维持。 朝廷的态势虽略有好转,可要补的窟窿还多着呢,爵俸、诰禄以及封地的进贡怕是指望不上的。庄子的出息有限,她的嫁妆也有变卖殆尽的一日。 叫本该嫁入高门享福的孩子招赘已经够委屈的了,难道还要因为她的固执,叫孩子日后连饭都吃不上不成? 如今这般景况,她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商贾,又装的哪门子清高?她老了,已经折腾不动了,就让沐兰早早立起来吧。正如这丫头所说,再多的打算,都不如有一样赚钱养家的本事来得实在。 沐兰没想到安老太君答应得这般爽快,不由喜出望外,再三谢了,又趁热打铁地请示道:“既要做生意,便要签契书。祖母,这两日我能否出府一趟?” “这是你的家,往后你想出去便出去,无需来问我。不过你一个女儿家,出门要留神,多带几个人跟着。签契书的时候也要多长个心眼儿,若有弄不明白的,便告诉红玉,叫她寻一个懂行的来指点你。” 安老太君竟难得一见地嘱咐起这些琐事来,沐兰这才意识到,她和安老太君一人病了一场,不知不觉变得亲近了许多。满口答应下来,却没有去找红玉。 她要攒私房,做生意的事儿还是不要叫红玉插手的好。虽然红玉并没有坏心,可也难免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既已得到安老太君的许可,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回到郁汀阁,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鹤寿送到异珍阁去。鹤寿带了韩掌柜的回信来,同她约好明日巳时在异珍阁见面。 盘云目睹了一场血腥杀戮,吓得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依旧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沐兰有心带她出去疏散疏散,仍旧点了她陪同。因要签契算账,便将瑞喜和梳财两个都叫上。 为着行走方便,沐兰和盘云依旧扮了男装。瑞喜和梳财长得太过清秀,扮了男装也不像,还做丫头打扮。用过早饭,吩咐车马房备了车,便带上护卫出门而来。 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早,主仆几个便在前一个街口下了车,边走边逛。未免男男女女的引人注目,沐兰和盘云走在前头,瑞喜和梳财隔开一段距离缀在后头。 这会儿已经过了早市的时辰,天气又十分寒冷,街上的人不多。路边的摊贩瞧着沐兰衣着不俗,拿出十二分的殷勤招呼起来,“这位公子,快来瞧一瞧,上好的胭脂,拿今秋开放的菊花制成的,又香又细又滑,买一盒吧。” “公子,来一碗馉饳儿吧,鱼肉鸭肉猪肉都有,皮儿薄馅儿足汤水鲜掉牙,包您吃得乐哈哈。” 盘云起初还无精打采的,逛得一阵子便有了精神头儿。在卖竹器的摊位前看得半日,挑中一把长笛。沐兰见她喜欢,只当她想学吹揍,便做主替她买了。 梳财却只对吃食感兴趣,吃了糖葫芦,买了窝丝糖,又盯着油炸糕直流口水。瑞喜得了沐兰的吩咐,叫她们瞧中什么只管买来。难得出来一回,也不拦她,只管跟在后头付钱。 走走停停地过了半条街,迎面走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拦住沐兰的去路,“敢问这位可是解公子?” 沐兰听他一口道出了自个儿的姓氏,心下诧异,一时间不知应还是不应。 那小厮不等她应,便躬身拱手地道:“我家公子正在那边茶楼小坐,想请解公子过去一叙。” 沐兰见他态度恭敬,愈发好奇,“你家公子是哪一位?” ——(。) 第183章 非议 李沧那日饮了两杯酒,气愤不过跟人理论了几句,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法儿。如今学里的同窗都开玩笑地喊他郡马,更有那嘴巴刻薄的问他可备好嫁妆了。 身为男儿的他,尚受到这许多的嘲讽,身为女儿的沐兰,背后还不知叫人怎样编排呢。想到自个儿带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他便坐卧不宁,一直想找机会跟她解释一番,再道个歉。 然男女有别,见面谈何容易?他也曾拜托过李溪,李溪气他行事鲁莽,不肯替他传话儿。李大人和李夫人也训斥过他不止一回了,他满心郁闷,索性住在学里。 因着用不惯学里的饭菜,今日一早打发小厮出来买豆脑,小厮回去说在街上瞧见解家姑娘了,还跟上回一样扮了男装闲逛呢。他立时坐不住了,跟学正告个假,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唯恐在街上引人注目,拐进茶楼要了一间雅室,打发小厮将人请过来。 这会儿立在二楼雅间窗前,瞧见沐兰随着小厮进了茶楼,不由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还真怕沐兰恼羞成怒,不肯赏他这个面子。 沐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沧,这种情况下见面难免尴尬,本不想应的。经不住那小厮再三恳请,也想为上回生辰宴上的事跟他当面道谢,思量一番,还是过来了。 进得雅间的门,李沧便抱拳长揖,向她行了个大礼。 她忙避让到一旁,“李公子这是做什么?” “小生一时冲动,带累了解姑娘的名声,实在无言以对,唯有施礼谢罪。”李沧垂着眸子,一脸羞愧地道。 沐兰在守贞岛生活过,亲眼得见辣椒婆她们因为名节受辱,吃了多少的苦楚,又怎会不知身为女子,要想在这个时代安安稳稳的活下去,便要谨守礼教,将闺誉摆在头一位? 李沧闹出这样的事情,要说她半分不生气,那是假话。不过人家已经诚恳地道了歉,她再得理不饶人,便有些过了,也没意思不是? “一个要招赘的人,哪儿有什么好名声?要说带累,怕是我带累你还更多一些。事情闹成这样也并非你的本意,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为好。” 听她这样说,李沧愈发羞愧难当,“是小生欠缺考虑,解姑娘切莫因为小生犯下的过错而自贬,解姑娘是如此的” 他想称赞沐兰明丽端庄、宽仁大度,又觉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显得有些轻薄,赶忙住了口。 沐兰也不去深究他未尽的话语,“上回生辰宴上,还要多谢你。” 那日的事毕竟于闺誉有损,换作旁人恨不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提及。就连安老太君,都是以救了安玉松的名义送了谢礼过去的。 李沧没想到沐兰会主动提起这事儿,惊讶之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眸清亮,神色坦荡地立在那里,与之目光相碰,心跳倏忽漏掉了一拍,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睛,“解姑娘客气了,小生也不曾做过什么。” 沐兰不欲多说,“李公子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且慢。”李沧脱口喊了一句,待沐兰立住脚,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憋了半日方憋出一句,“解姑娘那位表哥” 话说了一半儿,才意识到自个儿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神色便有些尴尬。 “已经离开京城回江州去了。”沐兰明白他想问什么,简洁明了地答道。 李沧听她语气之中并无不悦,尴尬稍减,想起安玉松,不由皱了眉头。 那日他在生辰宴上瞧见安玉松,认出正在街上纠缠沐兰的那位“表哥”,因着印象深刻,难免多留意几分。席间安玉松始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儿,开宴不久之后借口方便离席而去。 他感觉有鬼,随后追了出来,果然瞧见安玉松叫一个丫头引着,鬼鬼祟祟地往后头去了。一路跟到亭子那里,便有了后来那一幕。 他虽洁身自好,可身为儿郎,学里学外免不了听说些荤事。解家姑娘当时那副情态,分明是叫下了药的。他对安玉松原就没什么好感,没想到长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竟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情,当真痛恨之极。眼见安玉松在水里扑腾,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动过置之不理,任其溺死的念头。 那之后他挂心了好几日,唯恐安老太君为了遮羞,将错就错将解家姑娘许给了安玉松。跟李溪拐弯抹角地打听,还叫李溪委婉地提醒了一回,叫他莫惦记一个同他注定有缘无分的姑娘。 过得一段日子,不曾听到解家姑娘定亲的消息,他才放了心,可仍旧对安玉松这个人的存在耿耿于怀。 听沐兰说安玉松已经离开京城,如同拔掉了扎在心头多时的刺一般,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那就好,那就好。” 沐兰微微一笑,“李公子可还有事?” “没,没有了。”李沧倒是想多留她一时半刻,可实在找不到能说的话题。方才还庆幸她不曾怪罪于他,这会儿反而有些希望她不要如此大度,见了面便质问他,斥责他,那样的话,还能多说上几句。 “那我便告辞了。”沐兰朝他福了一福,转身出了门,带着盘云下楼而来。 这会儿不早不晌,茶楼里客人并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桌散客,只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几个衣着过分华丽的年轻男子,一面磕着瓜子,一面闲聊。 “听说相貌奇丑,已经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 “要不然能招赘吗?这不就是卖相不好,拿了家当作添头来招揽买主儿的意思吗?” “这个添头可不得了,偌大一个国公府,光房顶的琉璃瓦拆了换成银子,都够咱们滋滋润润地过上一辈子了。” 听到“国公府”几个字,沐兰脚下一顿的工夫,又听另外一个人道,“岂止啊,如今各大赌坊都押到一赔一百了。我就是没有门路,不然自押一把,再去国公府淘换个郡马当当,可不几辈子都不用愁了?” 另外几个闻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莫做白日梦了,解家姑娘便是个母夜叉,也瞧不上你。” “怎个瞧不上?大不了我也跟李家二少爷一样,寻几个无赖打上一架。这女人啊,甭管生得美丑,她都爱英雄不是?没准我为她打上一架,她就对我动心了呢?” “不对不对,我听说压根就不是李家二少为解家姑娘打架,而是解家姑娘瞧上了李家二少爷,买通几个无赖寻衅挑事。然后故意闹到官府去,满城嚷嚷李家二少爷为她出头打架。” “你的意思是,解家姑娘故意歪曲事实,逼着李家二少爷娶她?” 盘云越听越气,道一句“岂有此理”,挽了袖子就要冲上去。 沐兰刚拉住了她,便听身后传来李沧的怒喝声,“住口!” ——(。) 第184章 事半功倍 李沧才喊了一句,便叫小厮堵了嘴,强行拖回雅间。 那几个议论正欢的人循声望过来,只瞧见立在楼梯上的沐兰和盘云,便当是她们喊了那话。又见主仆二人俱生得白净文弱,立时拍了桌子叫嚣起来,“怎的,你小子也想效仿李家少爷,跟哥儿几个打一架?” “打就打,怕你们不成?”盘云本就想教训他们,叫他们一撩拨,就跟火栗子一样炸了。 “哟哬,年纪不大,口气不小。”那几个人呼啦啦全都起了身,撸胳膊挽袖子,朝这边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 盘云抢上一步挡在沐兰跟前,列开架势,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解家拳法的招式。 李沧听着声音,感觉外头就要打起来了,推开小厮就要夺门而出。 小厮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哎哟我的少爷,您是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还想往火里加碳呐?” “狄虎,你给我放手。”李沧怒声喝道,“难不成你要叫我做那挑完了事儿又缩头,将两个弱女子推出去当挡箭牌的胆小鬼?” “少爷,不,爷,祖宗,您就消停消停吧。”狄虎苦口婆心地劝道,“解家姑娘带着护卫呐,吃不了亏。您出去又能帮上什么忙,您是带着人了,还是会拳脚功夫了?” 李沧急了,“那我也不能躲在这里隔岸观火,你还不赶快放手?!” “不放,打死也不放。”狄虎抱着他死活不肯撒手。 主仆两个纠缠的工夫,沐兰和盘云已经同那几个面对面地对峙上了。 店里的伙计闻声赶来,堆着笑脸劝道:“几位客官,有话好好说。大家伙儿能够聚在小店喝茶,那是缘分,千万莫因着一点子误会伤了和气。” 那几个人见盘云的架势像是练过的,而立在她身后的沐兰面色平静,不曾露出半分怯意,感觉好像招惹了不好招惹的人,心里便有几分打鼓。 想就这样算吧了,面子上又过不去,于是虚张声势地道:“哥几个也不想伤了和气,不过这头儿可不是咱们开的。无缘无故叫人喝了一嗓子,喝茶聊天的兴致败得精光,总该有个说法儿不是?” 话里话外都透着叫沐兰赔礼道歉的意思。 伙计忙用恳求的目光向沐兰,“这位客官,您看” 沐兰不理会那伙计,越过盘云走上前来,“废话少说,要么动手,要么让路!” 她个子虽高,可跟那几个人相比还是矮了半头的。然叫她凌厉的目光一扫,那几个人俱是心头一突。定力最差的那一个,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伙计原想叫沐兰陪个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没想到这位比那几位还横。心道他还是莫管了,这要是打起来,他拉哪头儿都得跟着遭殃。 想着便往一旁闪去。 沐兰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服软的,那几个人心里头虽怯了,却为了面子强撑着不肯退让。两边正僵持着,瑞喜领着护卫冲进门来,“姑少爷,出什么事了?” 四个高大威猛的护卫往那儿一站,那几个人立时怂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乖乖地让开了路。 “走吧。”沐兰招呼盘云一声,率先向外走去。 盘云到底气不过,朝那几个人晃了晃拳头,才迈步跟上去。 伙计见沐兰并没有仗着人多势众便不依不饶,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地,殷勤地送到门边,“客官慢走,下回再来呀。” 那几个人眼见沐兰一行人出门而去,也都松了一口气。见其他茶客望过来,又恼羞成怒地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的?” 茶客们不欲多事,纷纷转过头去。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回到座位上,忍不住议论起来,“哎,你们说刚才那小子是什么来头?” “谁知道?八成又是一个想当郡马想疯了的,跑这儿来出风头逞英雄。” “要我说,解家姑娘这一招确实是高。现在满城的人都以为李家少爷为她打架,跟风的,效仿的,将个母夜叉生生捧成了抢手货。” “真他娘的晦气,还是莫提这茬了,万一再冒出一个有钱有势的‘郡马’来,咱们哥几个人可斗不过。” 李沧立在二楼的楼梯口上,拳头捏紧了松开,松开了再捏紧,到底还是忍住了。带着狄虎出了茶楼,叫冷风一吹,怒意散去,懊恼又漫上心头。 原想护花,倒给解姑娘惹来了麻烦,他当真不该头脑发热吼那一嗓子。经了这事儿,解姑娘十有八九会认为他是一个冲动毛躁又没有担当的人。 他想着心事,埋头走得飞快,狄虎一路小跑地跟在后头,“少爷,您走错方向了,去学里该往那边走。” 李沧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把步子迈得更急了些。 异珍阁二楼的客室里,候七饶有兴致地摇着扇子,“那李二公子是什么表情?你学一个给我瞧瞧。” “公子也太无聊了吧?”莲生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酝酿一番,便鼓腮瞪眼,紧紧地抿着嘴唇。因太过用力,一张脸涨得通红。 候七哈哈笑得一阵,“然后呢?” “李二公子出得茶楼乱走一阵,便拦下一辆马车,径直回李府去了。”莲生揉着发酸的腮帮子答道。 候七嘴角一扬,“原本只想试他一试,不意竟事半功倍了,看来不需要我们再推波助澜了。” 扭头望向窗外,瞧见沐兰正领着人往异珍阁而来,心下又惋惜起来。多好的主母人选,就这样拱手让给旁人了。 韩掌柜见到沐兰格外高兴,“解姑娘这信儿送得当真及时,再晚两日,在下便离开京城了。” “韩掌柜要出远门吗?”沐兰问道。 韩掌柜含笑点头,“是啊,在下有一桩买卖,要亲往蓟州一趟。路途遥远,没有一两月怕是回不来。” 听到“蓟州”二字,沐兰眼睛一亮,张氏住的盘水镇可不就在蓟州吗? 她离开守贞岛的时候答应过要替张氏找儿子的,原打算赚够了钱亲自去一趟,哪知半路回了国公府,叫困住了脱不开身。安老太君不喜欢她与过去的人和事再有什么瓜葛,她也不好动用国公府的人去找。 韩掌柜在蓟州有生意,人脉定然也很广,何不拜托他帮忙找一找? ——(。) 第185章 求娶 拜托韩掌柜帮忙寻人,难免要将那孩子的身份来历说个清楚,唯独张氏这茬不好提。 好在韩掌柜也未刨根问底,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到了蕲州,在下会仔细打听的。只他的身世有些特殊,又不知名姓,若当年将他送走的人一意隐瞒,找起来恐怕要费上一番周折。” “我知道不容易。”沐兰点头道,“找到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烦请韩掌柜多多费心。寻人所用的车马费等自当由我来出,韩掌柜到时只管报了数来。” “那倒是其次。”韩掌柜笑着摆了摆手,“在下只是怕解姑娘等得着急,提前知会一声。解姑娘放心吧,一有消息在下立刻着人送信回来。” 沐兰起身郑重地福了一福,“如此便多谢韩掌柜了。” 韩掌柜赶忙避到一旁,拱手还礼道:“解姑娘无需如此客气,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两个之前便做过生意,这一回可算是轻车熟路。也无需中人作保,将在三水镇签过的契书稍加改动,重新签字画押,没费多少功夫便得了。 沐兰将契书收好,又拿出一叠图纸来。这阵子事情一件接一件,她一直没能得空出来,图纸倒是攒下不少,有厚厚的一摞。 韩掌柜认认真真地翻看了一遍,感觉十分满意。然他毕竟不是珠宝匠人,具体要如何采用,还要等专精通这方面的人瞧过才能定夺。 沐兰特地将发网的点子提了一提,她在三水镇的时候曾经跟月亮一道做过发网,不过那是针对年轻女子设计的。韩掌柜手下的匠人看过,认为这种网子侧重的是编织手艺,镶珠嵌宝固然华贵,可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眼下正流行高髻和试样繁重的首饰,这种用以束拢的发饰在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之中很难得到认同。若做得简朴一些,倒更适合从事劳作的女子戴用。他们的珠宝铺子做的是富人的买卖,柜上摆放这种简朴的东西就有些掉价了,因此并没有采用。 听沐兰说了发网的新用途,韩掌柜也颇受启发。如今珠宝铺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繁重华丽的首饰,也不乏一些小巧轻便的,正是为那些头发稀疏的老夫人们准备的。 女人甭管到了什么年纪,就没有不爱美的,若有法子戴那繁重华丽的,哪一个还去选小巧轻便的?再在网子的材质上下一番功夫,确不失为一个开拓销路的好点子。 那摞图纸里头并没有关于这种发网的,韩掌柜唯恐自个儿想得不够周全,特地取了纸笔,请沐兰单独画了一份。 沐兰画好图样给他,顺口问起她一直好奇的问题,“我在渔村琢磨出来的那些点子,韩掌柜早已采纳,不知成品何处有售?我来京城也有大半年了,倒不曾见过类似的样式。” 韩掌柜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件事,眼神闪烁了一下,才笑道:“那时新朝初立,形势不明,在下唯恐在京城难以打开销路,便将那几批首饰拿到南边的州府售卖。” 其实他手下的匠人还没来得及将那些图样打造成成品,候七便找上他,叫他以结算的名义给沐兰一笔银子,作为她进京的盘缠。沐兰叫接回国公府后,自京城到各大州府便流行起繁重华丽的首饰来。 他也确实打造了一批成品送往南边的铺子里试卖,上柜之后几乎无人问津,只有海子雕刻的那款妆盒卖得极好。 这些话,他自是不好对沐兰说的,回答的时候便有意含糊其辞。 沐兰并未察觉出他神色间的小小异样,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现在再拿到京城来只怕也卖不动了,我这几回设计的图纸,特地参考了眼下时兴的式样,但愿能够大卖。” 韩掌柜并不轻下断言,微笑地道:“解姑娘前两回送来的图样已经在着手打造了,不日即将上柜,到时便可依照契书进行分利。解姑娘若是等钱急用,到异珍阁说一声,自有人同你结算。” 沐兰还欠了赵重华二百两银子,确是等钱急用,便应了一声“好”。说完了生意的事儿,便又问起叫她挂心的另一件事儿来,“不知那位圣三公子今日可方便见我一面?” “看过解姑娘送来的信,在下便差人去问了,圣三公子这几日刚好在京中,并答应今日过来同解姑娘见上一面。”韩掌柜作势往窗外看了一眼,“这个时辰,也不差该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门帘一挑,候七施施然地走了进来,含笑施礼,“韩兄,解姑娘。” 两人起身还了礼,韩掌柜便借故退了出去,只留下沐兰同候七两个对面而坐。寒暄几句,沐兰便直奔主题,“罗盘造得如何了?” “我手下的能工巧匠经过多方尝试,已经寻得正确的炮制之法。最快一个月,最迟三个月,便可制成。”候七这回倒没有长篇大论,简明扼要地答道。 “当真?”沐兰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两眼熠熠地放着光,“那我何时能够拿到罗盘?” 候七摇一摇手里的扇子,“制成之后,还要拿到海上去进行精细的调试,不过我可以叫他们先送一件过来给解姑娘把玩。” “多谢圣三公子。”沐兰笑着跟他道谢。 望着她如花的笑靥,候七有一瞬的晃神,很快又恢复正常,“解姑娘不必客气,就当我提前送上一份大礼好了。” 沐兰感觉他这“提前”二字用得有些怪异,只沉浸在罗盘即将制成的喜悦之中,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李沧回到府里,便直奔正房求见李夫人。 李夫人听到禀报不由蹙了眉头,“他不是在学里,这个时候怎的突然回来了?” 吩咐丫头将他请进来,见他大冬天的走得满脑门子都是汗,忍不住埋怨道,“都十几岁的人了,怎还跟三五岁的小孩子一样急躁?瞅瞅你这汗,也不怕吹风着了凉。 紫燕,快湿条帕子来给少爷擦擦” “母亲。”不等李夫人把话说完,李沧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母亲,儿子有要紧的事要跟同您说。” 李夫人他要说的事情非同寻常,挥一挥手,将丫头打发下去,唤着他的乳名道:“福哥儿,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起来再说,啊。” 李沧跪着不动,望着李夫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儿子想娶解家姑娘为妻,请母亲成全!” ——(。) 第186章 坚持 李夫人疑心自个儿听错了,张大了眼睛望着李沧,“你你刚刚说什么了?” “儿子要娶解家姑娘为妻。”李沧字字清晰地重复道,“还望母亲成全。” 李夫人这回听真了,揪着领口半晌喘不上过气儿来。 打架的事情闹出来之后,李继业气得暴跳如雷,险些动用了家法。她当面也斥责过李沧,背地里却没少劝拦丈夫。 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是个什么品性,她岂会不知?这孩子打小就心善,最是惜贫怜弱,他会为解家姑娘出头,多半是出于不平之心。要说他对解家姑娘有意,那也在情理之中。 解家姑娘生得端庄秀丽,行事大方得体,连她见了都心生喜欢,更遑论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人之常情,他若没有一丁点儿那方面的心思,才叫人担心呢。 有意归有意,违背礼法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的,这一点她毫不怀疑。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越描越黑的,只要他们行得正坐得端,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慢慢也就平息了。 安老太君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回头她备上一份厚礼,登门赔个不是,这事儿便揭过去了。 再没想到,李沧竟会动起这样糊涂的念头。 端起茶盏喝下一口温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拿帕子按着嘴角,在心里思量了半日,才开口道:“福哥儿,你可知解家姑娘是要招赘的?” “儿子知道。”一想到沐兰叫远房表哥不择手段地纠缠,还有街上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李沧心中便充满了酸楚和愤慨,“解家满门忠烈,只余下一棵独苗,招赘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解家姑娘何错之有? 世人心存偏见,却叫那样冰清玉洁的姑娘受尽百般羞辱,实在令人悲愤!” 李夫人感觉他误会了自个儿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我问那话,并不是暗示你解家姑娘有什么不足。我只是想提醒你,以你父亲的身份,还有我们的家世,是绝无可能叫你入赘的,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李沧点头道,“儿子认真想过了,安老太君给解家姑娘招赘,无非是要想为解家延续香火。等儿子同解家姑娘成了亲,多生几个儿子,叫安老太君挑一个抱到国公府去养,不是一样可以达成目的吗?” 李夫人原想釜底抽薪,拿招赘一事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不料他考虑得还挺深远,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方在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开了口,“你能想到的事情,安老太君岂会想不到?若是过继便可解决问题,明知会招来非议,她又何必执意为解家姑娘招赘?” 这个问题李沧倒是没有想过,不由拧起眉头,“母亲的意思是,安老太君为解家姑娘招赘,除去延续香火,还有旁的目的?” “福哥儿,娘问你,你想娶解家姑娘,是因为爱慕于她,还是因为你觉着带累了她的名声,想要为此负起责任?”李夫人答非所问。 李沧似乎叫她问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儿来。 李夫人起身将他扶起来,拉了他一道坐回罗汉床上。抚着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福哥儿,娘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可你要担当也得分个什么事儿。 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三个都能结上一门称心趁意的亲事,夫妻和睦,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你觉得有愧于解家姑娘,大可以用旁的法子来弥补,没有必要搭上自个儿的终身。 再说,结亲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而是两家子的事儿。你想对解家姑娘负起责任,那也要看安老太君和解家姑娘领不领你这个情儿,愿不愿意叫你负这个责,不是吗?” 李沧几次想要张嘴都没寻着机会,直到李夫人把话说完了,才红了脸道:“母亲,我想娶解家姑娘,不仅是为了担当,其实其实我对解家姑娘早有倾慕之心!” 他能说出这话,李夫人并不感觉意外,拍一拍他,“娘也年轻过,娘明白的。不过倾慕是一码子事儿,成亲又是另一码子事儿。俗话说娶妻当娶贤,解家姑娘虽好,与你却不合适” “母亲怎知不合适?”李沧有些急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茬,“虽然我同解家姑娘只见过几面,对她称不上十分了解,可她不似别个闺阁女子那般扭扭捏捏,矫揉造作。她所表现出来的雍容有度,落落大方,正是我所心仪之处。 也许在母亲看来,解家姑娘同我并非良配,于我而言,解家姑娘却是难得一遇的佳偶。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会违逆父母之命强求胡来,我只求娘为儿子的终身幸福着想,成全儿子的一片痴心。” 李夫人原当他对解家姑娘只是有一些朦胧的好感罢了,这会儿才意识到她低估了儿子的多情。劝了半日,等于白费了一番口舌,不由得焦躁起来,“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结亲是两家子的事儿,不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就能成的。 我倒是可以为你的终身幸福着想,你父亲能否点头也暂且不论,那解家姑娘可瞧得上你,安老太君可会同意?人家凭什么要为了你改变初衷,叫一个本该招赘的姑娘乖乖嫁到我们家来?” 这话儿说得便有些冲了。 李沧怔了一怔,捏紧了拳头道:“能不能成,总要试一试。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错过了,儿子必要后悔一辈子的。” 拖着李夫人的手跪在罗汉床边,仰头恳切地道,“只要母亲肯替我去求亲,甭管结果如何,儿子都绝无怨言。” 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他只坚持要娶,李夫人也拿他没了辙。等李继业下朝归来,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继业可没有李夫人那份耐心,哪儿会闻言软语地劝说,一巴掌扇过去,“逆子,你是唯恐外头那些流言不真,要亲自坐实它是不是? 我看你整日儿女情长,也无心读书,干脆莫往学里丢人现眼了。到祠堂里头跪着去,对着祖先的牌位给我好生反省反省。” ——(。) 第187章 探口风 李继业想用简单粗暴的法子逼儿子息了求娶沐兰的心思,没想到李沧犯了倔脾气,在祠堂不吃不喝地跪了整整三日。 李家有规矩,女人不得进入祠堂。李夫人自个儿进不去,叫李溪的大哥李润进去劝了两回,李沧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饭菜什么样端进去又什么样端了出来。 李夫人唯恐他饿坏了身子,等李继业下朝回来便同他商议,“要不,我往国公府走一趟,探探安老太君的口风?” “不许去。”李继业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了,“我李家儿郎又不是娶不着媳妇儿了,做什么非得去招惹一个要招赘的姑娘?” 李夫人再劝,他瞧过来的眼神儿便有些异样,“夫人当真觉得同解家结亲是为了沧儿好?” “老爷说这是什么意思?”李夫人察觉到丈夫的怀疑,又生气又委屈,“这十多年了,我可曾亏待了福哥儿一星半点儿?您说这话儿可真叫人寒心了。” 李继业自知理亏,却又拉不下面子赔不是,便躲到书房去。 夫妻两个吵了一回,李夫人赌气不再过问李沧的事儿。李沧跪得一夜,连饿带冻的,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叫抬了出来。等大夫瞧过,服下一剂汤药,用了半铫肉糜粥,又拖着虚弱的身子往祠堂跪着去了。 李夫人到底心软,先自消了气,去寻李继业说项,“福哥儿求的不过是一试,人家不答应他也就死心了,老爷何必跟孩子较劲?福哥儿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家子哪个的日子能过舒坦了?” 李继业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儿子属倔驴的,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这样僵持下去也的确不是法子,索性撒手不管了,叫李夫人自个儿掂量着办。 他这头一松口,李夫人立时往国公府递了帖子。得到安老太君的回音儿,细细备得一份厚礼,第二日一早便带着李溪登了门。 沐兰不知道李沧闹着要娶她,只当李夫人是专程来为李沧打架一事赔礼道歉的。虽说这事儿是李沧起的头,受非议的却是两家人。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到底谁连累了谁,已经搞不清楚了。 她怕李夫人当着她面儿说话不自在,两下厮见过,便寻个由头,挽着李溪的手往郁汀阁去,留下安老太君同李夫人在厅里说话儿。 一落座,李夫人便满面愧疚地开了口,“早就该带着我们家老二过来给您磕头的,只因我家老爷生了好大气,罚了他去跪祠堂。那孩子也知道自个儿做得不妥,一连几日不吃不喝的,撑不住昏了过去。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还坚持要随我一道过来,叫我拦下了,哪有带着病气登门谢罪的理儿?” 安老太君心知便是李沧身子好好的,为着避嫌,李夫人也不会带他一道过来。并不去深究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客气地道:“年轻人性子急,一时冲动不曾设想周全也是有的,何况他是一番好心,你们实不必太过苛责于他。” “甭管怎么说,都是我们家老二的错。太君宽宏大量,不曾怪罪我们教子无方,我和我家老爷已是感激不尽了。”李夫人再三赔过不是,又说了一阵子闲话,等气氛融洽一些了,便着意探问道,“说起来,府上放出招赘的消息也有不少日子,绥川郡主的亲事可有着落了?” 外头都是如何议论沐兰和李沧的,安老太君不是没有耳闻。听李夫人问起这话儿,只当她听信了谣言,怕沐兰带累李沧,巴望着沐兰早早嫁出去,心下便有几分不悦。 “沐兰是国公府的一棵独苗儿,必要千挑万选,寻一个品貌出众的招赘进来。我解家血脉,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玷污的?” 李夫人觉出安老太君话风不对,赶忙笑道:“绥川郡主端秀颖慧,又是将门之后,天底下自是没有配不得的儿郎。” 顿得一顿,又道,“只世人多半心存偏见,听见‘招赘’二字便敬而远之,宁愿痛失一桩上好的姻缘,也要撑起那张脸面。太君想要为绥川郡主寻一个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只怕不是那般容易。” 安老太君印象中李夫人绝非那种没有眼色的人,明明听出她语带机锋,还这样自说自话地议论沐兰的亲事,怕是有什么缘由。是以并不急着接话,端着茶盏静待下文。 李夫人自觉说中了安老太君的心事,便趁热打铁地问道:“太君可曾想过,或许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无需招赘,又能为国公府延续血脉?” “李夫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安老太君撂下茶盏,“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有话直说好了。” 李夫人左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安老太君会意,挥手将下人打发了,只留了红玉一个,“她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跟了我几十年,最是可靠,李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李夫人点一点头,这才面带惭愧地开了口,“其实我今日过来,除去赔罪,还有一桩事儿。 唉,这事儿实在叫我难以启齿,我们家老二见过绥川郡主几面,对绥川郡主颇为倾慕。又因为打架一事带累了绥川郡主,一心想要替绥川郡主挽回名声,便动了求娶的心思” 听了这话,安老太君和红玉俱是十分意外,却都没有作声。 李夫人只好自个儿说下去,“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绥川郡主的,我家溪儿同郡主时有来往,更是时常将郡主挂在嘴边上夸奖。若能结成这桩姻缘,那是我们李家祖上积德了,只是 太君是明白人,我便不说那些个暗话了。我们家老爷在朝为官,最是爱重脸面,绝无可能允许家中儿郎入赘。我不是没有劝过我们家老二,可他吃了秤砣铁了心,苦苦哀求我为他试上一试。 我也是叫他缠磨得没法子了,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想问一问太君,招赘一事可有商榷的余地?” ——(。) 第188章 私心 李沧没有心思做旁的,打发狄虎去门上盯着。在书房里焦急地等了半日,听说李夫人回府了,赶忙迎出来。 “母亲,如何了?”一见到李夫人,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夫人瞪他一眼,叫李溪回自个儿的院子去,带着他回到正房,将下人悉数打发下去,才开口道:“你且耐心等上几日吧。” 李沧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母亲,安老太君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 李夫人叹了口气,“我也不清楚。” 她问招赘一事可有商榷的余地,安老太君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巧妙地将话题转开去。她猜不透安老太君是什么意思,不过既没有一口回绝,那便不是没有希望。 其实她也很矛盾,既盼着这门亲事能成,又觉得还是不成的好。 李继业当年外放为官时,她刚刚怀上第二个孩子,因着怀相不好,受不住车马颠簸,便留在老家养胎。等坐稳了胎往任上去团聚,却发现李继业身边多了一个侍妾。 她出自书香门第,父兄均有功名在身,李继业不过是她父亲众多门生之中的一个,资质并不是十分出众。她在他籍籍无名的时候下嫁于他,看中的便是他勤恳上进,正直稳重。 没想到他在父兄的帮扶下,刚刚有了些出息,便瞒着她纳妾娶小了,这叫她分外伤心。当时也是年轻不懂事,甩下一句“和离”,掉头就走。 李继业追到码头,死求苦劝她留下来,并同她说明了那侍妾的来历。 原是他刚到任上,同僚为他设宴接风,叫来一班舞姬助兴。席间你敬我我敬你,多饮了几杯,糊里糊涂地同其中一名舞姬糊睡在了一起。 男人在外应酬,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哪知一夜风流过后,那舞姬竟怀上了身子。这些舞姬靠出卖色相为生,侍奉的人岂止他一个?他自是不肯相信孩子是他的。 为他设宴接风的同僚是个专门豢养舞姬飨客,用以拉拢结交的油滑之徒,将每一个舞姬陪侍的经过都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那舞姬同他有瓜葛的前后两月,均不曾侍奉过旁人,肚子怀的无疑是他的种。 他再三保证,除那一夜之外,再不曾碰过那舞姬。将那舞姬接回府里养着,也是怕同僚宣扬出去。睡个舞姬不是什么大事,叫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却是现成把柄,于仕途大大不利。 还说他原就没打算留下那舞姬,等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的法子多得是。若她实在容不下那孩子,也不过是一碗药的事儿。 因着这番话,她原谅了李继业,同时意识到丈夫并没有她想的那般正直。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顺水推舟,将那舞姬及其肚子里的孩子一并除去。 那舞姬生得瘦伶伶的,怀胎将近五个月了肚子还不太显。许是知道自个儿不得李继业喜欢,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总是盛满惶恐和卑怯,丝毫没有仗着肚里的孩子登堂入室的张扬和狐媚。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下不了那个狠心,更不想为男人的风流债弄脏了自个儿的手,平白折去她和孩子的福分。也不曾定下什么名分,将那舞姬安置在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叫人好汤好饭地伺候着,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后来她足月发动,因胎位不正而难产。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总算生了下来,连孩子都没瞧上一眼便累昏过去。等她醒了,奶娘便抱过来一个男婴给她看。 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的,哭声也跟猫儿一样,又细又弱。她只当生产时在肚子里憋得狠了,又愧疚又心疼。听说亲娘的奶对孩子最为滋补,便开了奶亲自喂养,将整副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 孩子一日比着一日地壮实起来,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这才想起那舞姬来。算一算日子,也该是生产的时候了。问得一句,却被告知人没了。 说是在她生下孩子没多久,那头不知怎的跌了一跤,提前发动生下一个女婴。孩子不足月没能保住,大人也因为流血不止丢了性命。 之所以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是因为李继业下了禁口令,说是不吉利,怕冲了她这头的喜,为着此事还将原本伺候过那舞姬的丫头婆子悉数发卖了。 她起初并没有怀疑什么,只为那舞姬和孩子感到惋惜,叫人往庙里点了长明灯,做了一场法事为她们超度。 孩子过了周岁,眉眼愈发长开了,有像李继业的地方,同她却没有一丝相像之处。仔细端详,倒是能瞧出些许舞姬的影子。她起了疑心,叫了贴身丫头来仔细询问。 据说她生产那几日,因着主母难产,府里上上下下都慌得不得了。尚未婚配的丫头进不得产房,都叫指派了在外头做事。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产婆和狄生家的。 狄生是李继业的长随,狄生家的则是她院子里管事的媳妇子,当时出来进去吩咐事情接东西的都是狄生家的。孩子出生前不久,狄生家的曾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同李继业禀事。 李继业听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背着人交代了几句,狄生家的便急急忙忙地出了院子,说是夫人生不下来,还得再请个有经验的产婆过来。那产婆果然有一手,进的产房没一会儿的工夫,孩子便落了草。 这边刚生完,又有丫头来报,说那舞姬跌了一跤提早发动了,狄生家的忙带着后头请来的产婆赶了过去 她越听越心惊,又叫了狄生家的来问。狄生家的经不住她逼问吐了口,说她肚子里怀的原本是个女孩儿,一生下来就没气了。 李继业怕她难产又失了孩子,撑不过去,吩咐狄生家的给那舞姬灌下一碗催产药,然后将孩子藏在产婆提着的箱子里带进产房,再用同样的法子将死去的女婴送到舞姬那边去,如此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自个儿辛辛苦苦拉扯了一年的孩子竟不是亲生的,这个事实犹如晴天霹雳。她伤心愤怒,质问责骂丈夫,连看也不想看那孩子一眼。 一岁的孩子已经很能认人了,先是哭闹着找娘,大概是觉出叫她疏远了,便蔫蔫地打不起精神。不肯喝奶娘的奶,也不肯吃东西,小小的人儿病得奄奄一息。 她到底是心软了,毕竟是吃她的奶长大的,怎能没有感情?做错事的是大人,孩子又有什么错呢?迁怒这个孩子,她那可怜的女儿还能活过来不成? 虽不乏做戏的成分,她终究是解开心结重新接纳了这孩子。这孩子也怕叫她再次疏远一样,自那之后格外乖巧,格外黏她。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她对这孩子视如己出,自问不曾亏待过他。然十个指头还有长短之分,更何况这孩子跟她隔着一层,要说她没有一点儿私心,那是假话。 李沧见李夫人说得那一句,便望着自个儿出神,忍不住追问道:“母亲,安老太君究竟跟您说了什么?” ——(。) 第189章 机会 李夫人没有心思跟李沧一一细数,几句话打发了他,便喊来狄兴家的,“跟你男人打听打听,老爷这阵子时常进出什么地方,都同什么人来往?” 之前她还犹豫不决,毕竟国公府的情况太特殊了,即便没有招赘一事,与一个没有男丁的人家结亲都够叫人说嘴的了。更何况解家正大张旗鼓地招赘,李家在这个节骨眼儿凑上去,如何能摆脱得掉贪图国公府家财之嫌? 结亲结的是百年之好,图的是相互帮扶,却不是为了招惹是非和麻烦的。 可是刚刚想起那段往事,她改变主意了,决定全力促成这门亲事。 当年她得知了真相,曾叫人去寻过那两个知情的产婆,其中一个家中半夜失火,一家子人全都烧死在屋子里,另一个据说去外地投奔远房亲戚,从此杳无音讯。 隔得几年,李继业得以升迁,狄生和狄生家的叫指派了押送行李先走,路上遇到土匪,两口子都丢了性命。只他们的儿子狄虎命大,躲在草堆里逃过一劫。 如今知道李沧并非她亲生的人,就只剩下她和李继业两个了。 狄生两口子的死还可以说是意外,那两个产婆一死一失踪,绝不是巧合。从那时候起,她便深深地忌惮起自个儿的丈夫来。谁知道有一天他会不会觉得她阻碍了他的前途,也像对待那舞姬和两个产婆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她除去? 怀着这样的疑心,她再也无法将丈夫当成依靠。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儿女愈发上心,加倍对他们好,在教养上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懈怠。 虽然她对李沧也是一般地好一般地教养,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他知道了自个儿的身世,还能像以往一样同她贴心贴肺吗? 李溪是女儿家,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能看顾娘家的时候有限。到头来,唯一能够叫她全心全意依靠的,只有李润。 李润心地宽厚,打小就不爱争竞,跟李沧站在一处,方方面面都显得不是那样出挑。很难保证他将来不会退到李沧身后,将家主的位子让出去。 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也不想用阴损的手段对付李沧。与国公府的亲事若是能成,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来国公府没有男丁,在过继的孩子成人之前,作为解家唯一的女婿,李沧必要多多出力,放在李家这头的精力便少了。 二来解家姑娘头上还顶着一个郡主的诰命,等他们成亲之后,便可以以“尊卑有别”为由,让他们分出去单过,到时候李沧想插手李家的事情也不容易。 少了他从旁比着较着,李润自然而然就显出来了。有她从中扶持,下任家主的位子哪儿还有不稳妥的? 今日见了安老太君,能说的该说的她都已经说了,除去等待,再使不上力了。李继业不一样,他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广,如果他肯使一把力,促成这门亲事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要想他出力,需得对症下药,从他最爱重的脸面下手。 狄兴是继狄生之后升为长随的,为人机灵油滑,最会看眼色行事,深得李继业的信任。她当年颇费了一番心思,将自个儿的陪嫁丫头许给狄兴,为的便是能够随时探听李继业在外头的所作所为。 狄兴家的自有法子从狄兴嘴里套出话儿来,答应着退出去。 猜不透安老太君心思的不光是李夫人一个,还有红玉。送走了李夫人,扶着安老太君回房歇息时,便忍不住将憋了半日的疑问倒了出来,“夫人,您莫不是十分中意李家二公子?”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明明白白地拒绝李夫人吧?”安老太君瞥她一眼,语带嗔怪地道,“你我主仆多年,有什么话儿不能直接问的?” 红玉面露讪然,“自打回了国公府,您变了不少,我是越来越摸不透您的心思了” “以前我只需操心我自个儿,如今我要操心的是一个家,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心思自然也就复杂了。”安老太君似有叹息地道,“咱们放出招赘的消息之后,凑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是没瞧见。同那些个一比,李家儿郎强得确实不是一星半点儿。” 红玉自然知道李沧比那些个四处钻营了想要入赘的歪瓜裂枣强百倍,可京中比他家世品貌还要好的儿郎多得是,若没有招赘这码子事儿,姑娘想挑个什么样儿的没有? 问题是,“您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给姑娘招赘了吗?” 为了招赘连常夫人都拒了,区区一个李沧,还不足以叫安老太君改变初衷吧? 李夫人说得很清楚,李家的儿郎是绝无可能入赘的,要结亲只能迎娶。难不成安老太君还指望李家能够放下脸面和身段,转了心意叫李家二公子“嫁”到国公府来? 安老太君没有答话,目光投向窗外,定格在一根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那上头停着两只雀儿,在寒风之中相互依偎,头蹭着头,时不时拿了嘴儿为对方梳理一下羽毛。两个小小的东西,为萧瑟的冬日添了几缕春意。 其实她真正中意的,不是李沧这个人,而是李沧对沐兰的那份情意。 她年轻时曾炽烈地爱过,也狠狠地伤过。甚至为了那个男人遁入佛门,几十年如一日,过着活死人一般的日子。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诰命和一座空空如也的宅邸。 沦落到这个地步,年纪也一大把了,竟还相信什么真心和感情。说出去,只怕叫人笑掉了大牙。 李夫人问她可有商榷的余地时,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念头一闪,又咽了回去。她想看一看,李沧能做到什么地步。 她觉得出来,沐兰对李沧颇有好感。如果李沧能够为沐兰抛却一切,相信沐兰亦会倾心于他。那她也不介意改变初衷,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她才五十岁出头,身体还算硬朗,好生调养着,再活个二十年应该不成问题,足够将过继来的孩子抚养长大的。到时国公府后继有人,她也能安心闭眼了。 如果李沧顾着脸面,一回两回求而不得便退缩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日后便可放心招赘,不必疑心自个儿的固执毁了沐兰的一桩大好姻缘。 机会她已经给了,单看李沧接下来怎样做了! ——(。) 第190章 得计 李继业一连几回出去应酬,家来都闷闷不乐。李夫人故作不知,只等他自个儿憋不住了来跟她开口。 适逢朝中大沐,李继业应同僚之情出去赴宴,夜里回来脸色十分难看。进得正房将丫头们打发下去,便问李夫人道:“你不是往国公府透了口风,安老太君那头可有回音儿?” “没有呢。”李夫人简短答了,将一盏醒酒汤递到他手边,“晚饭的时候就叫灶上炖着了,这会儿刚好入味。老爷喝一些吧,胃里能舒坦些。” 李继业没有心思喝汤,接了汤盏放在小几上,复又问道:“你就没再探探?” “没有回音儿便是不成了,我怎好追着赶着地问,咱们李家儿郎又不是娶不上媳妇儿了。”李夫人拿他的话儿堵了他的嘴,又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爷不是巴不得不成吗,怎的突然又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李继业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随即怒道:“还不是那孽障惹的祸?!” 他原当过去这许多日子,李沧为解家姑娘打架一事已经淡了,谁知外头的风言风语越刮越猛,又翻出好几个版本来。 这几日与人饮酒,总有人同他打趣,问他府上的门槛是不是叫媒婆踏平了。虽然当着他的面儿说的都是赞誉之词,可他总能听出李家儿郎利用解家姑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意思。 还有陪酒的舞娘乐姬拿了轻佻的语气打听李家二公子,俨然已经将李沧当成了那种招蜂引蝶、惯会在女人身上投机取巧的浪荡之徒。各个觉得有机可乘,想攀上他这根于她们而言的高枝儿改籍从良。 提起这个他格外生气,“逆子,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到处招惹是非。往后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上扑,我们李家成什么了?” 李夫人一面替他抚胸顺气,一面劝道:“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是理儿。只要咱们问心无愧,管旁人怎个说呢,老爷何必为这种事情上火?” “我能不上火吗?”她越劝李继业越来劲了,“儿子叫说成那样,我这当老子的脸上能有什么光?且不说他,溪儿也到了该相看的年纪,背着这样不堪的名声,那些个好人家哪个敢同咱们结亲? 还有啊,吴大人正在考虑致仕” 李夫人嘴角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说了半日,这才是重点吧? 面露惊讶地道:“吴大人要致仕了?” “吴大人身子骨原本就不是很好,圣上登基时点了他做户部尚书,他体谅圣上的难处,强撑着赴了任。这一年来百般操劳,身子愈发不济了,精神也大不如从前。跟圣上提了几回致仕,正是用人之际,圣上自是不允。最近朝中局势稳了,他又提了一回,这回圣上松了口儿。” 李继业回到家中很少提及朝中的事情,今日却难得说了许多,“前些日子吴大人还叫了我过去隐晦地提点了几句,这几日见了我除去公事,多一句话都无,十有八九是听说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了。” 越说越怒,忍不住骂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他这样一个讨债的逆子来?!” 李夫人压着嘴角垂下眸子,心说扯什么上辈子,这辈子造的孽还少吗?若不是她日日烧香拜佛,为了这个家施粥舍布地积德行善,现世报只怕早就降下了。 嘴上仍为李沧说着好话儿,“这哪能怪福哥儿?他当初为解家姑娘出头也是出于好心,嘴巴长在旁人的身上,人家要说什么,他也管不着不是?” “你还护着他?”李继业瞪了妻子一眼,“他敢这般胡作非为,还不是叫你纵出来的?” 李夫人怔了半晌,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我不曾拿福哥儿当庶子,老爷倒拿我当恶毒的嫡母了。敢情我这十几年掏心掏肺的,在老爷看来都是别有用心是吗? 那好,往后凡是福哥儿的事儿,我都撒手不管了。老爷若是觉着我没尽到嫡母的本分,只管休了我,另择了贤良慈善的娶进来便是。” 那话一脱口,李继业便意识到不对了。眼见伤了妻子的心,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赶忙揽住她的肩头哄劝,“我这不是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嘛,你怎还当真了?咱们夫妻多年,你什么样的品性我还清楚吗?这天底下再寻不出比你更贤良更慈善的了” 好话说了一箩筐,李夫人脸上犹不放晴,拿了帕子按着眼角哽咽道:“孩子长大了,说话做事自有主张,我是能圈着他不让他出门呢,还是能只整日追在他屁股后头盯着?若是他每回犯了错,老爷都来挑我的不是,我要如何自处? 老爷在外头吃了气,回来还能撒到我头上,我受了委屈又能跟谁倒去,总不能拉着孩子们哭诉吧? 我体谅老爷辛劳,老爷也该体谅我的难处才是!” 李继业再三赔了不是,她才止了泪。她虽没打算当那恶毒的嫡母,可也要开始做一些有偏有向的事。若不借题发挥这一通,还不知往后叫他怎样挑刺儿呢。 揣摩了这些年,她很擅长在丈夫面前拿捏分寸,不肯将戏演过了,转了话头替李沧抱不平,“说起来,福哥儿也冤枉得很。 如今像他这样有情有义又有担当的孩子哪儿找去?也不知哪个黑心长舌编出些瞎话儿来,故意埋汰他,打量着咱们李家人善好欺不成?” “他若不出风头,人家会无缘无故编排他?”李继业冷哼着,语气却明显缓和下来,“那孽障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读书呢,叫老爷罚了那一回,比以往更用功了。只晨昏定省来我这儿都要问上一遭,安老太君点头了不曾。依我看,他对解家姑娘是真个上心了。”李夫人叹道。 李继业气呼呼地道:“这混账东西,天底下好姑娘多得是,非要在解家那棵树上吊死。” 平一平气,又握了李夫人的手道,“既然他撞上南墙也不回头,便遂了他的愿罢。这事儿还要劳夫人多操心,再往国公府走一趟。” 跟解家成亲,好歹还能落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名声。虽也算不得十分光明磊落,可总比叫人议论他们李家欺负人家寡祖孤孙,纵容儿子利用女子闺誉投机取巧、招蜂引蝶要强得多。 铺垫了半日,总算说到正题儿上了。 李夫人心下暗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为了安抚福哥儿,我上回倒是去国公府透了口风。不过因着老爷不同意,说话处处留了余地,并未拿出十分的诚意。 安老太君是什么人?只怕是觉出咱们并非真心结亲了,不过是顾全彼此的脸面,才没将话儿给说死了。我再去还能说什么?万一叫安老太君觉得受愚弄,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见李继业沉吟不语,又趁热打铁地道,“我这头是使不上力了,老爷认识的人多,不如托个德高望重的人帮咱们说一说?” ——(。) 第191章 保媒 等了一些日子,李家那头依旧没什么动静,安老太君还当李沧放弃了,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不料隔得两日,成宣长公主突然递了帖子来。 两下里见了面,寒暄几句,薛慧便说明来意,“我今日冒昧造访,是受人所托,来为绥川郡主保一桩大媒的。” 安老太君颇感意外,心道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脸面,竟能说动成宣长公主出面保媒?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知殿下是受何人所托?” “不是别个,正是户部侍郎李大人。”薛慧含笑道。 安老太君闻言恍悟,想必李继业也是成宣长公主当年收归麾下的朝臣之一。不然男女有别,李继业再托关系走门路,也求不到成宣长公主跟前去。 成宣长公主直言受李继业所托,显然并没打算隐瞒这层关系。她明知道国公府正在为沐兰招赘,还肯走这一趟,可见李继业很得她的青眼。 有她这样一座靠山在,何愁李家儿郎没有前途?这恐怕也是李继业搬出这尊大佛的用意之一。 至于另一层用意,自然是因为成宣长公主在大晋是除去圣上以外,身份最为尊贵、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她出面保媒,哪个敢一口回绝? 这个李继业,是打算软硬兼施促成这门亲事呢! 薛慧见安老太君沉吟不语,自顾自地笑道:“我知道,李夫人已经当着太君的面儿提过一回了。因太君不曾给出明确答复,李大人和李夫人摸不准太君的心思,又怕贸然催问,叫太君生出什么误会来。这才托我那里,叫我帮着问一问,对于这门亲事,太君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顿得一顿,又道,“李大人行二的那位公子,我也见过两回,端的是一表人才。又难得是个热心肠,品性爽直,嫉恶如仇。 听李大人说,这孩子同绥川郡主偶然见过两面,对绥川郡主心怀倾慕。虽说无媒动情有失体统,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要发乎情,止乎礼,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若不是觉得绥川郡主同李家儿郎颇为相配,我也不会答应李大人,替他走这一遭了。” “劳殿下费心了。”安老太君客气地道,除去这句,再无旁话。 薛慧等了半日没等到下文,倒也不恼。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复又笑道:“太君可是因为招赘一事有所顾虑?” “殿下慧眼如炬。”安老太君捧得一句,顺着她的话茬叹息道,“解家只余下沐兰这颗独苗儿,也只有她能撑起门户,为解家传承血脉,延续香火了。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给她招赘的决定。 李夫人上回过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李家儿郎是绝无可能入赘的。当然,李夫人也提出了一种折中之法,那便是等沐兰有了后,从中挑出一个男孩儿过继过来。 这法子不是不可行,然世事难料,并非我要诅咒自个儿的孙女儿,万一她命中无子,抑或者在有后之前出点子什么意外 她嫁了出去便是别家之妇,生入不得解家的籍,死入不得解家的坟,我便是想以她的名义做些什么,也要看人婆家是否同意。 我这把子年纪,随时都可能闭眼,就算能等到她有后的那一日,也未必能撑到将过继来的孩子抚养成人的那一日。 我掂量来掂量去,还是为她招赘来得稳妥。而且我也有一点子私心,我们祖孙分离多年,刚刚团聚,想叫她在我身边多待上几年。” 薛慧点一点头,“太君说的这些,我都能够理解。只是太君想得未免太悲观了一些,我看绥川郡主额高堂阔,天生福相,将来少不得旺夫旺子,儿女满堂。 古语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君今年也才五十岁出头而已,又深得天眷,必定长命百岁。 依我看,招赘未必稳妥。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但凡有点家世有些才华的男儿,哪一个背着叫人指点议论的骂名入赘的? 再者,谁说女儿出了嫁便是别家的人了?绥川郡主乃将门遗孤,更有诰命加身,不可与一般人家的女儿相提并论。李大人和李夫人亦非不懂变通之人,太君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他们岂有不应之理?” 这话说得隐晦,安老太君却听出了敲打之意。沐兰是圣上特封的郡主,若因为招赘择了个不堪的夫婿,不仅会毁了沐兰的终身,还有损圣上的颜面。 外头的在传说些什么,她亦有耳闻。李家好一阵子没有动静,突然请了成宣长公主保媒,多半是承受不住传言的压力,想利用这门亲事为李家和李家儿郎正名。 身处高位,名声与利益息息相关,换成是她,她也会这样做。毕竟要平息传言,结亲是最快最省事儿的法子。 她不在乎李继业想同解家结亲是出于什么目的,她只想知道李沧对沐兰的真心有几分。如果他只是一个惹完了事,躲在父母背后的无有担当之辈,将来如何能够替妻儿遮风挡雨?更遑论对解家有什么助益了。 那她又何必改变初衷,将沐兰嫁出去? 尽管成宣长公主已经将话儿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在看到那个孩子的决心之前,她仍旧无法点头,“殿下所说句句有理,不过我还想再考虑考虑,望殿下见谅。” 薛慧觉得安老太君拂了她的面子,心下微恼,面上却分毫不显,“毕竟关系到绥川郡主的终身和解家将来的大事,太君理当慎重。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无强迫太君做决定的意思。 既如此,太君好生考虑考虑,我还有事,便不多加叨扰了。” 说罢起身告辞。 安老太君恭送到大门外,直到她的马车拐过街角不见,才转身回府。 李继业满心以为成宣长公主出面,这门亲事便成了。没想到安老太君依然不肯松口,气得暗骂了几句“老顽固”。等了几日没有回音儿,又听说吴尚书这阵子同另一位姓耿的侍郎走得很近,便有些坐不住了。 瞅着休沐的空子,备上一份好礼,提着往吴尚书府上去。吴尚书见了人,礼却没收,还拿了“一室不治何以治天下”之类的话儿来敲打他。 这也难怪,解国公生前同吴尚书颇有交情,解国公蒙冤,吴尚书是头一批告老还乡的。如今故人家中只余下一孤一寡两个女流之辈,怎能容忍他人利用侮辱? 虽知传言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可也因李继业无所作为感到失望。 李继业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将李沧叫到跟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什么丧门星,讨债鬼,一股脑地砸过来。 李沧先还不明所以,等弄明白了缘由,也赌了一口气。出得李府,直奔国公府而来。 ——(。) 第192章 跪求 “姑娘,姑娘,出事儿了。”宝福一路嚷嚷着闯进门来。 瑞喜正跟沐兰报账,见她这副模样儿忍不住瞪过来,“咋咋呼呼的做什么?再吓到姑娘。” 宝福不以为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沐兰跟前,“姑娘,我方才领着人往前头取这个月要用的银丝碳,听说李家二公子在大门外跪着呢。” “什么?”沐兰吃了一惊,“李家二公子为何要跪在大门外?” “这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李家二公子登门求见,老太君不肯见,李家二公子就在门外跪下了,已经跪了有半个时辰了呢。”宝福说道,“我猜八成是来谢罪的。” 沐兰心知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李沧为她出头打架的事情已经过去有一阵子了,李夫人也已经登门道过歉了。虽不知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为何一直没有平息,可安老太君并非那等心胸狭窄之人,若李沧登门谢罪,怎会将人拒之门外,还叫他在大门外跪了半个时辰? 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想着便吩咐瑞喜道,“你去跟红姑打听打听,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瑞喜应得一声,自去办事。 安老太君稳坐如钟地诵念着佛经,红玉面有焦色地立在一旁,张了几回口没敢打扰。眼见着天儿越来越阴沉,到底是忍不住了,“夫人,我瞧着这天儿怕要下雪的,总不能叫李家二公子一直跪在外头。 这万一要是冻出个好歹来,李大人和李夫人可不要怨恨咱们?” “叫他跪着吧。”安老太君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想娶我们解家的姑娘,这点子苦都吃不得吗?” 红玉心头一惊,“夫人,您莫不是” 同意这门亲事了?! 不,应该说同不同意,就看李二公子能跪到什么时候了。 安老太君知她明白了,便不多说,转而吩咐道:“传我的话儿下去,甭管门外发生什么事,叫府里人一律不许过问。若有什么人登门求见,打发了便是。” 红玉应得一声退出门来,出了佛堂,正碰上瑞喜。 “红姑姑。”瑞喜快步迎上来,“姑娘叫我来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李家二公子为何跪在大门外头?” 红玉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前后左右瞧了一遭,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回去告诉姑娘,就说老太君心中有数,叫她莫管这事儿。” 瑞喜听得一头雾水,待要往细处打听,红玉却多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她没法子,只得回去将红玉的原话禀给沐兰。 沐兰虽觉出事情不同寻常,可也没想到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上去。既不叫她管,她便不去操这份闲心,该做什么做什么。 李沧在国公府门外长跪不起的事情,早有那嘴快的报给李家人知道。 李继业先还觉得李沧鲁莽,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逼着安老太君同意亲事的法子,便去嘱咐李夫人莫要出面干涉。李夫人也是一般想法,即便李继业叫她管,她也会寻个由头推脱的,如此正中下怀。 隔得十几年,夫妻两个难得有这样的默契,于是谁也不去过问李沧的事情。倒是李溪急得不行,听说外头飘起了雪花,实在坐不住了,披上棉氅直奔正房而来。 李夫人瞧她脸色,便知她是为李沧而来。挥手将下人打发下去,这才握着女儿的手嗔道:“大冷的天儿不在房里好生待着,乱跑什么?” “娘。”李溪心下纳闷李夫人为何如此平静,看过来的眼神儿便带着几许探究,“二哥哥的事儿,你莫不是还没有听说吧?” 李夫人闻言便笑,“连你都有耳闻,我这当家主母又怎会毫不知情?” 李溪愈发不解了,“那您就由着二哥哥在国公府门外跪着,为何不去跟安老太君说说情?” “傻丫头,你二哥哥是在求他的姻缘呢。”李夫人拿手指轻轻地点着女儿的脑门,“我去说情,反而坏了他的好事。” 李溪不由瞪大了眼睛,“二哥哥不是去赔罪的吗?” 如此说来,她很快就要有二嫂了? 等安老太君诵完一整卷经书,雪已经积得很厚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寒风沿着门窗的缝隙钻进来,勾起阵阵冷意。 “李家那孩子还跪着呢?”她出声问道。 “是。”答话的是檀云,“一直不曾起身。” 安老太君点一点头,“说过什么没有?” “一句话儿都不曾说过,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跪着。”檀云将一盏热茶捧到她手边,犹豫了一下,又道,“算一算,已经跪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安老太君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还算知道分寸。” 婚姻大事向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痴情种种毕竟上不得台面。遇到男女之事,最终受人非议的总是女儿家。他没有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说他是来求娶的,而是顾着沐兰的名声,留了后路,可见他对沐兰确是真心。 身为男儿,能够放下面子,弯下膝盖,诚意是足够了。既然连老天都来凑这个热闹,她又有何不能成全的? “叫红玉将李家二公子请进来。”她吩咐檀云道。 檀云答应着去传了话,不一时的工夫,红玉便引着李沧进了佛堂。 李沧是赌气出的门,更不曾想到会下雪,并没有多穿衣裳。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跪了许多时候,身子几乎冻僵了。从门外走到这里,血脉多少活动开了,叫屋子里的热气一蒸,脸颊和耳朵红得像是要滴血一样,膝盖和双脚又胀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刚瞧见安老太君的影子,便“扑通”一声跪下,“晚辈李沧,叩见太君。” 安老太君也不说叫他起身,径自吩咐红玉道:“叫灶上备了驱寒汤来,带他到厢房去洗一洗。这寒气积留不去,会落下病根的。” “是。”红玉应着,便来请李沧,“李二公子,请随我过去吧。” 李沧哪有心思沐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太君,晚辈对绥川郡主倾慕已久,诚心求娶,请您成全。” ——(。) 第193章 何乐不为? 安老太君捧茶不语,红玉则忍不住笑道:“真是个傻孩子,若不是将你当成自家人,哪儿会叫你在府上沐浴?” 李沧怔了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太君,您这是允了?!” “允不允的,我同你说不着。”安老太君语气淡淡地道,“叫你母亲过来吧。” “是,多谢太君成全。”李沧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对着安老太君连磕了好几个头。他急着回去报信,哪里还顾得上沐浴驱寒?辞出去,一路狂奔回了李府。 李夫人没想到他这一跪还真成了事,心下自然欢喜。安老太君没说叫请了媒人过去,而是叫她过去,想必是有话要说。不敢怠慢,赶忙收拾一番,坐车往国公府而来。 两下里见了面,安老太君也不多费口舌,直接将一份拟好的文书摆在了李夫人的面前。 除去先前所说,将沐兰和李沧所生的头一个男孩儿过继到国公府,为解家传承血脉,还附加了许多条件:沐兰成亲之后,暂不入李家籍谱,仍保留解家姑娘的身份; 安老太君若在过继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前过世,沐兰暂归国公府,接替安老太君打理国公府,行抚育教养之责,直到孩子能够顶立门户为止,李家不得以婚约家规进行拦阻; 过继的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前若出现什么意外,需得重新过继一个;成亲七年之内,沐兰若无所出,可从李家门里过继一个孩子到沐兰名下,再过继到国公府 诸如此类,共有十余条。 李夫人逐一读过,觉得其中几条有些出格,不敢擅自做主。拿了文书回去,交给李继业过目。 李继业看完大皱眉头,“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和亲!” 只有和亲才订什么条件,签什么文书。还不如和亲呢,和亲也没有暂不入婆家籍谱一说。 依着这些条款,他们娶回来的便不是李家之妇,而是一个不受家规约束的祖宗,人家说回娘家就回娘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若是在外头做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儿,他们没有管束的权利,却要背上家教不严的黑锅。 这跟入赘有什么区别? 他不爽归不爽,冷静下来想一想,安老太君提出这些条件也有情可原。毕竟国公府只有那一根独苗儿,原本是要招赘的,是他们死缠烂打,非要求娶。安老太君能够改变初衷,已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怪人家条件苛刻? 虽说文书上的条款有些过分,可毕竟是私底下的,明面儿上他们李家还是明媒正娶,名声可不比入赘好听得多? 甭管解家姑娘将来有无所出,过继到解家的都将是李家儿孙。便是改了姓解,也斩不断血脉。安老太君年迈,解家姑娘年纪尚小,若想那过继的孩子有出息,岂能少得了李家的帮扶?走动得勤快一些,不怕那孩子跟李家不亲近。等承位袭爵,于李家又是一大助力。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挽回名声,叫吴尚书举荐他成为继任之人。 思量了半日,还是在文书上盖了印鉴。拿给李夫人的时候,却忍不住抱怨,“这安老太君也太固执一些。” 李夫人趁机劝道:“解家姑娘身份特殊,我们注定不能像对待一般儿媳那样对她。老爷若是觉得心里不舒坦,等他们新婚过了,便叫他们分出去另过吧,如此三下里都便宜。” 李继业点一点头,“夫人说得有理,如此便有劳夫人,替他们寻摸一个体面些的宅院,莫叫人挑出不是来。” 李夫人满口应下,第二日又亲自带着文书往国公府走了一趟。 安老太君故意将条件定的苛刻一些,原是留了给他们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如此爽快,倒省去许多麻烦。收了文书,示意李夫人可以请媒人上门了。 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自然不能草率,三媒六聘,一样都少不得,李夫人回去立时忙活起来。因沐兰有诰命在身,唯恐出了差池,特地请赵夫人过府,细细请教大聘小礼的规制。 亲事既已说定,安老太君便叫了沐兰过来,直言道:“李家前来求亲,我已经应了。” 这几日先有李沧在国公府门外长跪不起,又有李夫人进进出出,沐兰已经有所预感了。可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愣在当场。 安老太君见她脸上只有惊讶,没有丝毫喜悦和羞涩,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怎的,你不中意李家儿郎?” 之前决定为沐兰招赘的时候,曾答应过她,择婿的时候她若不同意,绝不勉强于她。 因着李沧鲁莽行事,带累她的名声受损,她提起李沧的时候也不曾露出个厌恶之情,便认定她对李沧怀有好感。是以答应李夫人之前,不曾问过她的意思。 仔细想一想,这事儿确是自个儿疏忽了。若她不中意李家儿郎,执意不肯嫁,事情还真就难办了。 沐兰抿了抿唇,不知说什么才好。 中意吗? 在她眼里,李沧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连一丝一毫的情愫都生不出。 可她能说不中意吗? 便是安老太君没有应下这门亲事,谁又能保证她日后能够嫁一个方方面面都比李沧更符合心意的男人呢?在这盲婚哑嫁的年代,掀开盖头之前不知对方长什么模样儿的比比皆是。像她这样,同李沧见过几回面,说过几回话,彼此之间能多少有一些了解,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婚姻不能自主,这一点,在踏进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刻她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身为女子,总是对自个儿的另一半抱有美好的幻想。突然之间指定一个人,告诉她那就是她未来的丈夫了,那感觉太不真实了,有种幻想破灭的失落感。 “祖母不是打算为我招赘的吗?”半日方憋出这样一句。 安老太君没有听见“不中意”三个字,暗自松了口气,“李家那孩子不错,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只李家那样的门第,是不可能让自家儿郎入赘的。 若因为我的固执和私心,叫你错失了一桩大好的姻缘。你将来的日子若是过得不如意,岂不要埋怨我一辈子?” 说着将那份文书递给她,“这是我答应这门亲事的条件,你也看一看。该考虑的我都已经考虑到了,你若觉哪里不妥,大可以提出来。” 沐兰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将文书递给安老太君。 安老太君见她一言不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既无异议,那便安心备嫁吧。” 沐兰应了声“是”,告退出来,只觉眼前一片茫然。一路恍恍惚惚的,等回过神儿来,已经回到了郁汀阁。 满院子的婆子丫头还不知道她已经定了人家,像往常一样各司其职地做着事。 回到房里换了衣裳,靠在暖榻上,打量着这住了尚且不满一年的屋子。一桌一椅,一床一塌,每一个地方摆放着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样的亲切。 连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拿自个儿当成客居之人,对这里产生了依赖,有了归属之感的。一想到出嫁就要离开这里,竟说不出的难舍。 嫁作他人妇,上有公婆,下有姑嫂,身不由己的时候只怕更多吧?不过距离她出嫁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她大可以趁这两年的时间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然后踏踏实实地嫁人。 她天生就不是做女强人的料,不然上辈子也不会选择从教,过着按部就班、平凡而庸碌的日子。不曾像别人那样尽情享受过生活,也不曾像模像样地谈过一场恋爱。 这辈子便入乡随俗,彻彻底底地做一个小女人。将赚钱养家的活儿交给丈夫,光宗耀祖的任务交给儿子,她只管吃好穿好,赏花观雪,读书品茶,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地过着悠闲无为的日子。 何乐而不为呢? ——(。) 第193章 何乐不为? 安老太君捧茶不语,红玉则忍不住笑道:“真是个傻孩子,若不是将你当成自家人,哪儿会叫你在府上沐浴?” 李沧怔了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太君,您这是允了?!” “允不允的,我同你说不着。”安老太君语气淡淡地道,“叫你母亲过来吧。” “是,多谢太君成全。”李沧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对着安老太君连磕了好几个头。他急着回去报信,哪里还顾得上沐浴驱寒?辞出去,一路狂奔回了李府。 李夫人没想到他这一跪还真成了事,心下自然欢喜。安老太君没说叫请了媒人过去,而是叫她过去,想必是有话要说。不敢怠慢,赶忙收拾一番,坐车往国公府而来。 两下里见了面,安老太君也不多费口舌,直接将一份拟好的文书摆在了李夫人的面前。 除去先前所说,将沐兰和李沧所生的头一个男孩儿过继到国公府,为解家传承血脉,还附加了许多条件:沐兰成亲之后,暂不入李家籍谱,仍保留解家姑娘的身份; 安老太君若在过继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前过世,沐兰暂归国公府,接替安老太君打理国公府,行抚育教养之责,直到孩子能够顶立门户为止,李家不得以婚约家规进行拦阻; 过继的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前若出现什么意外,需得重新过继一个;成亲七年之内,沐兰若无所出,可从李家门里过继一个孩子到沐兰名下,再过继到国公府 诸如此类,共有十余条。 李夫人逐一读过,觉得其中几条有些出格,不敢擅自做主。拿了文书回去,交给李继业过目。 李继业看完大皱眉头,“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和亲!” 只有和亲才订什么条件,签什么文书。还不如和亲呢,和亲也没有暂不入婆家籍谱一说。 依着这些条款,他们娶回来的便不是李家之妇,而是一个不受家规约束的祖宗,人家说回娘家就回娘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若是在外头做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儿,他们没有管束的权利,却要背上家教不严的黑锅。 这跟入赘有什么区别? 他不爽归不爽,冷静下来想一想,安老太君提出这些条件也有情可原。毕竟国公府只有那一根独苗儿,原本是要招赘的,是他们死缠烂打,非要求娶。安老太君能够改变初衷,已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怪人家条件苛刻? 虽说文书上的条款有些过分,可毕竟是私底下的,明面儿上他们李家还是明媒正娶,名声可不比入赘好听得多? 甭管解家姑娘将来有无所出,过继到解家的都将是李家儿孙。便是改了姓解,也斩不断血脉。安老太君年迈,解家姑娘年纪尚小,若想那过继的孩子有出息,岂能少得了李家的帮扶?走动得勤快一些,不怕那孩子跟李家不亲近。等承位袭爵,于李家又是一大助力。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挽回名声,叫吴尚书举荐他成为继任之人。 思量了半日,还是在文书上盖了印鉴。拿给李夫人的时候,却忍不住抱怨,“这安老太君也太固执一些。” 李夫人趁机劝道:“解家姑娘身份特殊,我们注定不能像对待一般儿媳那样对她。老爷若是觉得心里不舒坦,等他们新婚过了,便叫他们分出去另过吧,如此三下里都便宜。” 李继业点一点头,“夫人说得有理,如此便有劳夫人,替他们寻摸一个体面些的宅院,莫叫人挑出不是来。” 李夫人满口应下,第二日又亲自带着文书往国公府走了一趟。 安老太君故意将条件定的苛刻一些,原是留了给他们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如此爽快,倒省去许多麻烦。收了文书,示意李夫人可以请媒人上门了。 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自然不能草率,三媒六聘,一样都少不得,李夫人回去立时忙活起来。因沐兰有诰命在身,唯恐出了差池,特地请赵夫人过府,细细请教大聘小礼的规制。 亲事既已说定,安老太君便叫了沐兰过来,直言道:“李家前来求亲,我已经应了。” 这几日先有李沧在国公府门外长跪不起,又有李夫人进进出出,沐兰已经有所预感了。可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愣在当场。 安老太君见她脸上只有惊讶,没有丝毫喜悦和羞涩,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怎的,你不中意李家儿郎?” 之前决定为沐兰招赘的时候,曾答应过她,择婿的时候她若不同意,绝不勉强于她。 因着李沧鲁莽行事,带累她的名声受损,她提起李沧的时候也不曾露出个厌恶之情,便认定她对李沧怀有好感。是以答应李夫人之前,不曾问过她的意思。 仔细想一想,这事儿确是自个儿疏忽了。若她不中意李家儿郎,执意不肯嫁,事情还真就难办了。 沐兰抿了抿唇,不知说什么才好。 中意吗? 在她眼里,李沧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连一丝一毫的情愫都生不出。 可她能说不中意吗? 便是安老太君没有应下这门亲事,谁又能保证她日后能够嫁一个方方面面都比李沧更符合心意的男人呢?在这盲婚哑嫁的年代,掀开盖头之前不知对方长什么模样儿的比比皆是。像她这样,同李沧见过几回面,说过几回话,彼此之间能多少有一些了解,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婚姻不能自主,这一点,在踏进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刻她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身为女子,总是对自个儿的另一半抱有美好的幻想。突然之间指定一个人,告诉她那就是她未来的丈夫了,那感觉太不真实了,有种幻想破灭的失落感。 “祖母不是打算为我招赘的吗?”半日方憋出这样一句。 安老太君没有听见“不中意”三个字,暗自松了口气,“李家那孩子不错,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只李家那样的门第,是不可能让自家儿郎入赘的。 若因为我的固执和私心,叫你错失了一桩大好的姻缘。你将来的日子若是过得不如意,岂不要埋怨我一辈子?” 说着将那份文书递给她,“这是我答应这门亲事的条件,你也看一看。该考虑的我都已经考虑到了,你若觉哪里不妥,大可以提出来。” 沐兰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将文书递给安老太君。 安老太君见她一言不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既无异议,那便安心备嫁吧。” 沐兰应了声“是”,告退出来,只觉眼前一片茫然。一路恍恍惚惚的,等回过神儿来,已经回到了郁汀阁。 满院子的婆子丫头还不知道她已经定了人家,像往常一样各司其职地做着事。 回到房里换了衣裳,靠在暖榻上,打量着这住了尚且不满一年的屋子。一桌一椅,一床一塌,每一个地方摆放着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样的亲切。 连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拿自个儿当成客居之人,对这里产生了依赖,有了归属之感的。一想到出嫁就要离开这里,竟说不出的难舍。 嫁作他人妇,上有公婆,下有姑嫂,身不由己的时候只怕更多吧?不过距离她出嫁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她大可以趁这两年的时间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然后踏踏实实地嫁人。 她天生就不是做女强人的料,不然上辈子也不会选择从教,过着按部就班、平凡而庸碌的日子。不曾像别人那样尽情享受过生活,也不曾像模像样地谈过一场恋爱。 这辈子便入乡随俗,彻彻底底地做一个小女人。将赚钱养家的活儿交给丈夫,光宗耀祖的任务交给儿子,她只管吃好穿好,赏花观雪,读书品茶,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地过着悠闲无为的日子。 何乐而不为呢? ——(。) 第194章 相见 李夫人唯恐有什么变故,择得最近的一个吉日,遣了媒人上门提亲。问名纳吉之后,紧跟着下了聘。比着郡主的制式,将聘礼备得厚厚的。一来为表对这门亲事的看重,二来也是存了几分补偿李沧的心思。 京中原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李家又有意大肆张扬,沐兰同李沧定亲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猜测和议论也纷至沓来。 有那耳目灵通的好事者,将李沧在国公府门外长跪不起的事情扒了出来,两下里一联系,不难猜出这门亲事乃是李家上赶子求得的。有赞他情深的,有啐他轻浮的,有说他贪图国公府家财,打架一事根本就是有意为之。 对沐兰也是褒贬不一,有说解家姑娘奸计得逞,逼得李家不得不娶的;也有说解家姑娘定然貌美非常,不然李沧也不会背负骂名长跪求娶的。 赌坊间则是悲多喜少,那些花了重金押注沐兰嫁不出去的,赔得血本无归,只有极少数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还有一些处心积虑想要入赘的,因安老太君出尔反尔十分不爽,甚至有人喝醉了酒跑到国公府门前闹事,叫陆辛毫不手软地收拾了。 如此沸沸扬扬地闹了好些日子,才渐渐消停下来。 自打定了亲,李沧往国公府跑得十分勤快。不是听了李夫人的吩咐来送节礼,便是自家买些稀罕的东西来孝敬安老太君。 说是孝敬安老太君,每一回都要多备一份儿礼。不说是给谁的,也不藏着掖着,就那样大大方方地送到安老太君跟前。什么胭脂,钗环,泥雕,花草,尽是些小姑娘喜欢的玩意儿,安老太君看了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回头就叫人送到郁汀阁去。 既过了安老太君眼,便算不得私相授受,沐兰也坦然收下。 收了人家的礼,总是要回的。她女红不精,做不来复杂的东西,便绣一方帕子,缝个荷包,打个结子什么的,叫红玉替她转交了。虽同他有了婚约,仍旧生不出旖旎的心思,绣的图案也同“情”字沾不上边儿。 饶是如此,李沧接到东西还是欢喜不已,整日乐陶陶的。他这副情态,哪里像是苦主儿?原本怀疑他是叫逼着同沐兰定亲的也纷纷闭了嘴。 因为定亲一事,沐兰许久不得出门,那位“圣三公子”倒是按照约定送来了一架罗盘。只有巴掌一般大小,外方内圆,里头刻着天干地支,中间安放着一柄雕成勺状的磁针。 模样儿跟她印象之中的罗盘倒是差不多,只还不十分精准,放得几日,磁针自个儿便偏离了半寸。在海上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派不上什么用场,拿来把玩一下罢了。 她于这方面没什么才华,自个儿是无能为力的。只有等“圣三公子”手下的人调试改进之后,制得精准的罗盘,再考虑出海的事情了。 因这是沐兰同安老太君相认后过的头一个团圆年,红玉下定决心要将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的,刚一进腊月便筹备起来。 过去每年腊八,国公府都要施粥。安老太君回来之后,沿袭了这一传统,腊八这日叫人在国公府门外支起几口大锅,无论是谁,只要来了,都能讨一碗腊八粥去喝。 因着国公府施放的腊八粥用料足,熬得火候也足,又香又稠,不似别家那样清汤寡水,前来领粥的人络绎不绝,分粥的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作为国公府的少主子,沐兰也戴上帷帽,出去帮着分了一阵子粥。 分完粥回到郁汀阁,菩月便过来传话,说李沧来了,叫她收拾收拾见人去。 既已定了亲,便是半个李家妇,逢年过节都少不了对婆家的孝敬。除去腊八粥、腊肉、腊八豆腐、腊八蒜等固有的腊八样儿,沐兰还给李家的人额外备了礼。 送给李夫人、李大少夫人和李溪的是首饰,送给李继业、李润和李沧的是结子,送李润刚满周岁的小女儿一枚金锁,是她亲自画的图样,请名匠打造出来的,纹路样式都取了与腊八节有关的好意头。 李继业还有一个老母,跟他的兄长一道住在老家。早在半个月之前,国公府的节礼便上了路,沐兰也给李老太太和李大老爷一家子备了同样的礼。 前两日老家来人,当着李夫人的面儿将沐兰夸了又夸。李老太太尤其喜欢沐兰为她做的发网,还叫捎来一对儿分量十足的金镯子,说是送给未来的孙媳妇儿。 李夫人也对这个事事周全的准儿媳十分满意,又捡了几样赤金的首饰,凑成一整套,叫李沧连着节礼一道送过来。 自打定了亲,沐兰同李沧连一面儿都不曾见过。李沧当然不是没有想头的,不然也不会一趟趟地往国公府跑了。 今日过节,安老太君念着他们两个都是知礼守矩的孩子,不怕他们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儿,便破例允他们见上一见。 沐兰懒得换衣裳,只从李沧送给她的首饰里头捡出两样插戴了,便披上棉氅往前头来。 李沧端端正正地坐在小花厅里,手里捧着茶盏却无心喝茶,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听到门外传来人声,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仿佛过了很久,那厚重的门帘才高高地挑了起来。他只觉眼前一亮,立时叫那火红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的心神,丝毫未觉茶盏倾斜,茶水已然淋淋漓漓地泼洒出来。 沐兰见状赶忙提醒他道:“茶!” 李沧一愣,回过神来,才发觉自个儿湿了半幅衣襟。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又摸了帕子来擦。 “你去寻了陆管家,问他要一身干净的衣裳来。”沐兰扭头吩咐丹禄道。 丹禄应得一声,自去办事。 李沧尴尬不已,涨红了脸道:“我一时走神,叫你见笑了。” “没关系。”沐兰笑一笑,在他旁边的位子落了座。叫丫头将残茶收了,重新端了茶来。 两人各捧着一盏茶,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莫说李沧,连沐兰都有几分不自在,只得没话找话地道:“李大人和李夫人这一向可好?” “好。”李沧忙不迭地点头,“家父忙于朝务,家母正为过年做准备” 说到李夫人,想起那匣子东西来,赶紧捧了出来,“这是家母叫我带给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