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村》 迟到了,但又如约而至 新书发了,和之前说的一样,会是一本小书。 之前说过,会在9?33?10月让你们看到新书,实际上,早在7号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作品建好了,只是到刚刚为止都还没有发过一个字,因为我怕,当然不是怕成绩不好,我怕的是那种压在身上的责任。 我写过很多的东西,可是一旦挂上来,一旦让读者看到,我就会让它有一个结局,无论成绩好坏,我都得担着,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去经营它,以一个作者,同时也是读者的角度去感受文字里面表述出来的故事,这很满足,但同样也很累。 暗之路很多情节我写得很享受,特别是后期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有所提升,但为了给它一个结局,我扛了四年,写了近300w字,这真的是很大的消耗,或许也是我怕把新书拿出来和大家见面的原因。 昨天跑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拖下去,我得面对,所以我面对了,刚刚把三千多字的第一章传了上来,这意味着,一段背着责任,讲着故事的路又开始了。 我迟到了,但又如约而至。 讲讲新书,说起来可能会让暗之路的读者失望了,因为新书的内容和现在网文的大趋势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逆势而走,名字叫《希望村》,讲的是这座村子里关于希望和绝望的故事,写得更多的甚至不是故事,而是意义。 既然是逆势而走,我就没指望着能有什么成绩可言,反正我走过满是玻璃渣的路也确实不少,简单点说,我只是写我想写的东西,大家喜欢的话我会很高兴,不喜欢我也坦然接受,我只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没有那么讨喜。 这是一本小书,既然是小书也就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我初步打算是一个多月完成吧,也就几十章,而写完之后,或许我会很快开一本大长篇大世界,类型和方向我都有了,又或许我会先在自己的生活里安定下来再做考虑,这些都是后话,到时再做考虑,现在我会先把精力放到这本书上来。 章节刚刚上传,26号左右开始正式更新吧,会是一个很愚蠢、很现实、很绝望甚至是很丑陋的故事。 至于收藏推荐什么的,既然已经不在乎成绩了,数据什么的也不重要,你们喜欢的话就看看,听我讲讲故事,我会很开心,不喜欢的话我也同样感谢,无论如何,我会很认真对待我的故事,对待你们,谢谢。 第一章 这里是一个叫希望村的村子,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地方每一?33??都充满了希望。 可是,这里从来没有希望。 阳光从高高远远的天空上飘洒下来,渗透微微发灰的云层,洒落在希望村,给这片土地穿上了一层柔柔的光衣,如水般晃动荡漾,传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我傻愣愣地坐在家门口冰凉的石头上,地面荡起的灰尘有点碍眼,模糊了我的视线,或许是阳光带来的那阵暖意让我觉得舒适,我歪着脑袋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疯子,也被其他人称作傻子,我并不是天生就这样,而是开始于一次意外,不,说起来那或许算不上意外。 那一年我七岁,正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只要过了热腾腾的夏天,我就可以到希望小学报道,背上书包,装上课本,成为一个小学生。 就在开学的前一天,我跑到了林子里的一座土坡上,站在那里看着夕阳下的希望村,有风吹来,掀动了我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白衣服,也就在这时,我看到天空下有三只鸟儿飞了过去。 它们拍打着翅膀,沐浴在一片橙黄色的光芒中,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无痕无迹,可却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了自由的影子。 我盯着鸟儿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久,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露出痴痴的笑,从土坡上跳了下去,学着鸟儿拍打翅膀的样子挥动起了双手,我以为我会飞,可是我离那片自由的天空却越来越远。 我的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很冰凉,可却渐渐变得不那么凉了,那是被我的血泡暖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成了一个疯子,疯了很多很多年,疯了之后我最喜欢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静静看着希望村,也就看到了满天满地的绝望。 希望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村寨,整片土地呈圆形,被一条名叫囚河的河流包裹着,囚河呈环状,年年月月绕着希望村流淌,谁也说不上它的源头在哪,它又流向了哪。 并不是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都是世外桃源,希望村非但没有醉人的美景,甚至连空气里都弥荡着一股丑陋腐朽的味道,人们抱着愚蠢的希望阴沉沉地活着,彷徨挣扎,就算阳光明媚能刺入眼珠子里,他们的天也还是白得泛灰,也还是像生活在地狱里。 ‘哒,哒,哒’ 阵阵声响很有节奏地飘荡在希望村上空,悠长厚重,像是能把石屋上的瓦片震落下来,老丁头抽着卷烟,浓浓的烟雾从他发黑的牙齿间挤出,慢慢升腾,和白亮的天空融在了一起。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背心,一件胡乱卷着裤腿的粗裤,一双发黄的胶拖鞋,他那黑黑的皮肤很粗糙,就和手上那根粗木拐棍一样,那阵声音就是从这根拐棍上传出来的。 “哟,丁村长,又来巡村了呀?” 老丁头看了问话的那村人一眼,深深抽了口卷烟,嘴巴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着:“是呀,谁让我是村长呢,苦些累些也没啥,可是一天不来看看你们,我就放不下心,晚上连觉都睡不好哩。” 那村人装出一副感激的神情:“哎哟,丁村长可还真是尽责呢,我看啊,乡里那块‘优秀村长’的牌子很快就会给您颁下来了,您可别急。” 老丁头脸上顿时涌上满满当当的欢喜,露着一口黑牙笑着:“诶,我都几岁的人了,还在乎那块破牌子,只要你们能把日子过得滋滋美美,我这村长呀,不当也罢,也罢。” 老丁头一边往前走,一边用拿着卷烟的那只手在胸前看似不经意地拽了拽,拽出一块挂在脖子上的铁牌子,牌子表面早已褪色生锈,显然已有不少年月,只隐约能看到上面刻着‘优秀员工’四个字。 那村人见老丁头又显着那牌子,摇着头笑了笑,露出鄙夷的神色。 希望村呈圆形,中间一圈是山林,村民们环绕着山林居住,屋子和囚河一样同呈环状,里一圈外一圈,中间隔着一条半宽不宽的村道。 老丁头拄着拐棍,顺着环状村道从村北走到了村西,他在白白的日光中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的木匾,‘希望小学’四字早已褪色,苍老得像是随时都会跟风飘走。 老丁头走了进去,在他眼前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只有两间泥砖屋,一间稍大,一间稍小,同样破旧,黄泥从墙面上落下来,在空中飘荡而后均匀洒在墙边的杂草上,杂草像是吸取了最好的养分,把头抬得老高了哩。 “卫校长,你在吗?” 老丁头扯着嗓子喊着,手中的拐棍在黄泥地上敲了两声,不一会,一个男人从那间较小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谁呀?” 卫校长名叫卫铭,六十二岁,梳着齐齐整整的黑发,带着黑框眼镜,穿着深蓝色褂子,一副文化人的模样,只是右眼无光,透出一层灰蒙蒙的颜色,里面有道深深的黑痕。 他年轻时是希望小学的老师,七年前从老师的位置上下来,刚好老校长死了,他便接了位置,成了希望小学的校长。 “是我呀,咱们村的丁村长!” 卫铭站在屋门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是丁村长啊,你有什么事吗?” “昨天我去了一趟乡里,嘿,那里的椅子软得很,坐在上面像坐在云上,可舒服了,我回来坐在我的木凳上,可把我硌的,疼得整夜没睡着。” “丁村长啊,你有什么事吗?” “那里的乡干部可热情了,给我倒了水,不热不烫,别提多亲了,我看呀,他们是有那意思,想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发下来了。” “丁村长,你有事说事,我这可还忙着。”卫铭晃了晃拿在手上的稿纸,正板板的脸显得有些不耐烦。 老丁头显然有些不快,沉了沉脸,说:“卫校长忙好呀,你忙了,我们的孩子才有希望呀,我这回来也没啥事,就是想告诉你,我昨天被乡里叫去了,乡干部和亲人样接待了我,还和我说了件我们希望小学的事。” “希望小学什么事呀?” 老丁头默了会:“还有几日就开学了,我们有几个学生呀?” “十七个。” “哟,去年不是才十三吗?” “又有几个孩子到了年纪。” 老丁头点了点头:“这可是好事,越多孩子学了知识,我们希望村的未来也就越有希望。” 卫铭脸上的不耐烦更深了一些:“乡里到底说了我们希望小学啥事呀,丁村长。” “说隔几日就开学了,怕我们希望小学的师资力量跟不上,就从县里派了两个大学生下到我们村里来,在希望小学里当个实习老师。” “从县里来的?” “可不是嘛,地地道道的大学生呢,要不是乡干部待我和亲人样,这两个大学生可说什么都不会给咱们派下来,而且我看,县里大概也有让我培养培养这两个大学生的意思。” “俩大学生什么时候到?” 老丁头对卫铭这种冷漠劲很是不满,在心里骂了两声,嘴上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就这两天了,你准备一下,把教工宿舍也收拾一下,等他们到了,我这当村长的亲自去迎,给你带过来。” 卫铭点了点头,左眼里闪着一层异样的光,回身走回了泥砖屋,老丁头被晾在了外面,脸上荡着一层黑,哼了一声,就又拄着那根粗粗的拐棍,朝着村南走了。 屋子很小,里面的摆设也相当简单,只有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和两张长板凳,上面铺着薄薄的尘,卫铭一走进来,那尘就卷呀荡呀,飘向旁边那扇腐朽的木窗。 卫铭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手上的稿纸放到了办公桌上,纸上密密麻麻麻挤着黑字,字迹很是工整美观,可却还是显着满满当当的丑陋。 卫铭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左眼的目光在稿纸上来来回回扫着,柔和中充满了疼爱,他拿起其中一张悠悠念了起来。 “小男孩在浓浓的雾里往前走,走呀走呀,他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就看到了脚下出现了一条河,水很深,流得很急。 ‘嘿,小家伙,你要过河吗?’ 小男孩看见河边坐着一个骷髅,回答说:‘对呀,我要过河,你在这里干什么?’ 骷髅说:‘我也要过河呀,可是河水太深流得太急,我过不去,只能在这里等,等它不流了,我也就能过去了。’ ‘你等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等着等着就死了,慢慢身上的皮肉也没了。’ 小男孩问:‘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骷髅抬头,用他那空洞洞的眼看着被浓雾罩住的天,默了会,说:‘等到能过河就好了。’ 小男孩不再搭理骷髅,沿着河往下游走,他走呀走呀,就看到了一座桥” 念完了,卫铭就停了下来,他那冰冷冷的声音似乎仍然飘在这间小小的泥砖屋里,和故事里的浓雾一样荡呀荡呀。 他放下稿纸,自言自语:“多好的故事呀,可惜这样的才华被埋没在这破村子里,也不知道那两个县里来的大学生,会不会知道这村子里有我这样一个大作家” 一阵风吹来,把办公桌上的稿纸吹得哗哗作响,可以看见,每一张稿纸的最后,都写着‘卫铭著’。 第二章 已近九月,午后的日光依旧散着满当当的热气,如粘稠的水,把希望村?33??泡得光光亮亮。 我和以往无数个疯年疯月一样,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痴痴傻傻地笑,笑呀笑呀,我就看到,那一艘常年在囚河里划荡的小木船,正从对岸慢慢驶向希望村哩,我还看到呀,希望村因为船上那两个年轻人的来到,要变了哩 囚河的河水很深,碧绿碧绿的,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破旧的小木船在河上轻轻荡漾,除了河水的哗哗声外,还能听到一阵吱吱吖吖的声响,那是小木船岁月的声音。 老船工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衫,敞着胸口,黑黑的肚皮无力地搭耸着,他一边摇着木桨,一边唱着那首在囚河上空飘荡了三十年的小曲。 宽宽的囚河深深的水 外面的世界有多美 宽宽的囚河深深的水 里面的村子瞌瞌睡 树呀树呀你还不倒,年年月月直着腰 河呀河呀你还不枯,岁岁朝朝绕村跑 嘶嘶哑哑的嗓音随着河风飘呀飘,飘进了叶柳和汤倪的耳朵里。 叶柳是个模样清秀的大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一件蓝色牛仔裤,眼睛里透着柔柔的光以及对这个世界温和的善意。 而汤倪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大大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以及连衣牛仔裤,散发着满满当当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和活力。 两人都是县城里师范大学的大学生,今年大四,需要进行一个学期的工作实习,其他同学被县里分配到了各地的学校,而他们则被安排到了希望村。 一大早就从县城出发,直到现在才遥遥看见希望村的影子,两人的新奇和期待早已被磨得无踪无迹,而破旧的小木船上还有一层不深不浅的积水,他们也只好扛着大包小包扭身坐着,脸上都挂着一层厚厚的疲惫。 老船工的歌声稍稍扫去了两人的烦闷,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叶柳看着老船工说:“伯伯,您这唱的是什么歌呢?怎么盼着树倒河枯呀?” 老船工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 “我问您唱的是什么歌?” 老船工一副恍然的表情,继续喊:“噢,你说喝水啊?我不渴,你喝你喝。” “我问您唱的是什么歌?” “噢,你问还有多远啊,快了快了,再有十分钟就到了,哎哟,这该死的天气啊,怎么不再热些,要是能把囚河的水给晒干了,这希望村呀,也就真的有希望了。” 叶柳不太明白河水和希望有什么关系,但也不好再问,温和的目光落到渐渐靠近的笼罩在日光中的小村子上,似乎看到了那片白亮之下的阴沉和腐朽 老丁头拄着拐棍等在岸边,小木船刚一靠岸,他就赶忙迎了上去:“两个小娃娃就是县里派下来的大学生吧,我是希望村的丁村长,以后呀,你们叫我丁村长就好。” 叶柳和汤倪背着行李走下了船,被‘丁村长’绕得有些发愣,紧接着叶柳赶忙挂上一脸笑容说:“丁村长好,我是叶柳,她叫汤倪。” “丁村长好。” 两个年轻人对老丁头的称呼显然让他很是满意,他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黑的牙:“好好好,我先带你们去学校。” 一边说着,老丁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在胸前扯了扯,扯出了那块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优秀员工’的铁牌子,似乎只是想让叶柳和汤倪看上一眼。 他带着两人走进村子,拐棍敲在地上传出沉闷的声响,视线所及都是破旧的房屋和坑坑洼洼的村道,黄尘溅起,像是罩住了整一片天。 叶柳和汤倪离k县城的机会不多,此前虽然知道希望村地处偏远,可多少还是有些期待,而到了现在,这些期待都被漫长的奔波和眼前的破败磨光了。 “哟,丁村长,这就是那两个大学生呀?” 村里来两个陌生人,还是衣着光鲜、白白净净的城里人,这对希望村来说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住在附近的村民纷纷从屋子里出来,顶着灼人的日光,浑浊的眼直勾勾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扫动,好像两人身上都长出了花儿。 老丁头乐呵呵地说:“可不是嘛,嘿,你们是不知道呀,那天我去乡里的时候,那乡干部待我就跟亲人一样,要不是这样,怎么能给我们派下俩大学生呢。” 村人说:“那这都是你的功劳?” “这还不是为了咱们村子好嘛,要不是放心不下你们,我这村长呀还真不想当了哩。” 叶柳和汤倪被村民们盯得发怵,但也还是很礼貌回应了笑容,可是他们的笑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看见的还是那样一张张木木的脸,现在的他们并不知道,这是麻木,也是绝望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围在路边的人们慢慢都回到了屋子里,叶柳和汤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或许是天气太过炎热,又或许是先前村人们的目光有些慎人,两人的额头上都有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也就在这时候,一道叫声忽然响了起来,炸在希望村的上空,把日光炸成了碎碎的渣,从空中轰隆隆落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那叫声像狗叫又像狼嚎,粗哑而悠长,日光明明很暖,可叶柳和汤倪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叶柳说:“丁村长,这是什么声音?” 老丁头停下脚步,笑着说:“这是大白在叫呢。” “大白?” “大白是一只狗。” 声音已经落下,可汤倪那白白净净的脸上却还残留着一丝恐惧:“这是狗叫?” “就是一只狗,我们全村人一起养的狗。” “全村人一起养?” “你们想见大白倒是不难,吃饭的点到村道上来,一准能够见着它,到时候也就明白了,不过见到大白之前可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哟,要不然可得吓着。” 叶柳眼睛忽的一亮:“对了丁村长,我和汤倪在坐船的时候,听那老船工在唱歌,歌词很奇怪,好像在盼着什么树倒下,什么河枯掉,这是什么意思?” 老丁头的笑没了,脸色骤的一黑,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云,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点燃后从嘴巴吐出浓浓的烟气,紧接着拄着拐棍走了出去:“你们才刚来,对咱们村子还不太熟悉,慢慢来,我们希望村的故事可多着呢。” 叶柳和汤倪不知道老丁头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快,有些纳闷,也不好再说什么,扛着行李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希望村的码头在正村南,而希望小学在村西的位置,三人走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到了目的地,叶柳和汤倪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在来希望村之前,两人都稍稍有了心理准备,直到这时站在‘希望小学’门口,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准备并不充分。 黄尘漫漫,杂草丛生,两间破破烂烂的泥砖屋静静立在那里,而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将要工作一个学期的地方。 汤倪大大的眼珠子盯着叶柳,水灵灵的写满了委屈:“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吗?” 叶柳苦笑起来:“来都来了,总不至于现在折回去吧,再说了,要是咱们的实习不合格,可就毕不了业了。” 汤倪失落地垂下了头,叶柳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卫校长,你在吗?” “谁呀?” “我是咱们村的丁村长,我把学校的两个实习老师给领来了。” 一边喊着,老丁头一边把两人领到较小那间泥砖屋前,这是希望小学的办公室,卫铭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推了推眼镜,目光透过镜片在叶柳和汤倪身上打量了一会,脸上散出板板正正的严肃。 “卫校长好。” 两人赶忙问了声好,这时候叶柳发现,卫铭罩在镜片之下的右眼毫无生气,暗沉沉的透着一层灰色,眼瞳之中还有一道深深的痕。 卫铭显然察觉到了叶柳的目光,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左眼里还闪过点点得意的光:“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柳。” “我叫汤倪。” 卫铭点了点头:“我叫卫铭,是希望小学的校长,你们叫我卫校长就好,我先带你们看看教室吧。” 另外那间稍大一些的泥砖屋有一扇破烂的木门,门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还挂着一把铁锁,卫铭开了锁,轻轻一推,教室就在吱吱吖吖的声响中出现在几人的视线里。 十几张木课桌散乱地摆放在并不宽敞的教室,不脏乱却很破旧,可以很清楚看到每一张课桌上都有着一道道深深的裂口,细细的木条从这些裂口里肆意地挤出来,堆在一起像是枯掉了的草。 在教室的正前方有一座矮矮的土台子,上面同样有很多道裂痕,似乎只要稍稍用力踩上一脚,它就会完全崩塌,土台上摆着一张铺满粉尘的木桌子,上面放着一盒短短的白粉笔和一块烂烂的布。 整间教室最完整的就是黑板,长两米高一米,虽然已经失去了幽黑的色泽,却不影响使用,上面不知道是谁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日光透过破烂的木窗打进屋子里,照亮了飘荡在空气里的尘,可那片白亮,却照不到希望 第三章 “这两间屋子就是你们的宿舍了。” 参观完希望小学,老丁头拄33着拐棍抽着卷烟走了,卫铭带着叶柳和汤倪来到村西偏南的两座石屋面前,离学校很近,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两间石屋紧靠在一起,都很小,虽然表面看来同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多少还是让叶柳和汤倪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他们接下来一段日子不用住在学校那样破破败败,似乎只要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泥屋子里。 叶柳的目光在两间屋子扫了一圈:“卫校长,村子里的老师不都应该有自己的家吗,为什么还有教师宿舍?” 卫铭说:“以前村子里根本没有学过文化的人,翻遍整个村子都找不着一个像样的老师,有孩子的村人甚至都不想让孩子上学,觉着读书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如何又都走不出这个被诅咒的村子,还不如早些帮家里干活,那年月学校基本无法维持,希望村又独立在制度之外,地处偏远又缺少和乡里县里的联系,几乎被世界遗忘,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无法得到解决。 而在学校关掉六年之后,有一个新的乡长上任了,上任的第一天晚上,他仔仔细细研究了辖区的地图,这才发现希望村这个被忘掉的地方,第二天他就带着乡干部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再从囚河对岸,自己动手划了三十分钟的小木船来到了这里。 在希望村视察一圈,了解所谓的诅咒之后,这个乡长愤怒斥责了我们村子,要村人们勇敢走出去,同时他很重视教育的发展,便决定由乡里解决这些问题。 希望村被囚河围住,和外面的世界有了一道天然的阻隔,乡长就在河里安排了船工,村子里没有老师,乡长就从其他地方调了老师过来,由乡里统一发放工资,而为了解决这些外来老师的住宿,乡长在学校附近盖了这么些宿舍,就这样,希望小学又重新办了起来。 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就是那个时候来到这个村子,在这里当起了老师,其他的老师去去留留,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了。” 叶柳和汤倪直到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正踩在了希望村的土地上,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好奇的光。 卫铭把两人的神色收进眼里,继续说:“不得不说,那乡长确实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干部,在他的计划里,孩子们从希望小学毕业之后,就该到乡里的中学继续读书,可是因为那个诅咒,村人们并不愿意把孩子送出去,万般无奈之下,乡长也就有了在村子里修建中学的念头,但很可惜,这个念头还没有变成行动,他就在一次意外中死了” “死了?” “死了。”卫铭左眼中多了些遗憾,目光缓缓慢慢在身前的村子扫过:“在那之后,新的乡长上任了,希望村虽然不至于被再次遗忘,可乡里的干部却再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直到现在。 其实在那次意外中死去的除了老乡长之外,还有希望村的希望” 叶柳和汤倪愣愣站着,日光依旧白亮,给他们眼前的希望村蒙上了一层刺眼的光,过去几十年那些属于希望村的回忆,都轻轻柔柔散落在了这片光里。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希望村或许不会是现在这副可怜的模样,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乡长还是干了几件好事,至少让希望小学得以继续办下去,也让囚河上多了一首老船工唱了三十几年的歌。” 叶柳眼睛里多了一层浓浓的惊异,赶忙说:“卫校长,希望村的诅咒是什么,我听那老船工唱的歌词里,好像在盼着树倒河枯,这又是为什么?” 卫铭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老船工那首歌唱的就是希望村的诅咒,你们是不是问过丁村长这事?” “问过,不过丁村长好像不太愿意说。” “那当然,丁二本来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 “卫校长,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奔波一天也累了,先歇着吧,两间屋子我已经让我老婆收拾好了,你们才刚到,对这个地方也不熟悉,今晚就先到我家吃顿饭,我住的地方从这里往北走,门口有一本用石头刻成的书,很好认。 希望村整体是一个圆形,村民们住的地方是个圆环,整个村子只有一条路,走一圈就能回到原地,如果觉得闷的话倒是可以逛逛,另外,如果你们真想了解希望村诅咒的话,倒是可以去村子后面那片林子看看,最中央的那棵树,就是老船工歌词里那棵了。” 把挂锁的钥匙交给两人,卫铭踏着正正的脚步离开了两人的视线,叶柳和汤倪虽然心里面充斥着对这个村子的疑惑,但也只好暂时压下。 汤倪看了叶柳一眼:“叶柳呀,我总觉得希望村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我也觉得。” “你说老船工唱的歌,所谓的诅咒,还有丁村长身上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叶柳笑着拍了拍汤倪的脑袋,温和地笑了起来:“我和你一样也才刚到这里,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等晚上到卫校长家里吃饭,再好好问问他。” 叶柳打开门上的挂锁,第一次走进他们将要待上整整一个学期的宿舍,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厚实的木板床、一张小木桌和一个不大不小的柜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厅后有一个单独的隔间,是个小小的卫生间。 屋子确实很小,但却收拾得很干净,简单的摆设更显整洁,简陋但是让人觉得舒适。 汤倪把行李往屋子里一放:“算了,这间小屋子我要了,你快回你隔壁去,一会等咱们收拾完出去逛逛。” 叶柳笑着说:“你倒是适应得挺快,刚刚不还觉得难受吗?” “快去快去。” 赶走了叶柳,汤倪把自己的行李从大大小小的包里拿了出来,分类整理之后又把干净床单和褥子铺在木板床上,紧接着往上面一躺,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离得很近的木梁和屋顶。 希望村是她将要生活一个学期的地方,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对这个地方却已经有了些些排斥,总觉得村人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重重的阴影,就连最亮的阳光也无法刺穿,透着和村名不相符的绝望,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可与此同时,她对这座村子却也还有一种好奇,很想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埋着什么样的故事 “东西收拾得挺快,在发什么呆呢?”叶柳走进汤倪的屋里,挂着一脸的温和的笑。 汤倪坐了起来,沉着她那张白皙的脸默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像是把思绪从很遥远的地方拽了回来:“没什么,我们走吧。” 走出屋子,汤倪把锁重又挂到了门上,两人顺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走,先前围观的村人对两人似乎失去了兴趣,甚至连看都没再多看他们一眼,或忙碌,或悠闲,脸上始终挂着木木的表情。 少了行李的拖累和村人的围观,两人一路走来倒是轻松了许多,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又回到了村南的码头,不知道老船工破旧的小木船又坐上了谁,他那嘶哑的歌声在囚河上空飘飘荡荡。 过了村南码头就是叶柳和汤倪没有踏足过的土地,村子里唯一一条村道两边,一间间屋子照着原来的规律延伸出去,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千篇一律的景象看起来很枯燥,两人脸上多了一些烦闷,而就在这时候,叶柳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些光亮。 “你看,那里有间理发店。” 汤倪顺着叶柳的目光看了过去,看见在村道旁边有一间石砖屋,外观平整且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高两层,面积也比其他屋子要大上许多。 门是木门,又高又宽又长,新得像是连周围的空气都飘荡着那浓浓的木味,门框上方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简简单单写着‘理发室’三个字。 这时候理发店的木门虚虚关着,门后好像还挂着一道帘子,黑漆漆的,遮住了屋内的摆设。 “理发店有什么好兴奋的?” “我们男孩子和你们可不一样,没有理发店,我们的头发可得长到腿上去。”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没多久又看到一间小卖部,店面不大,里面除了饮料零食之外,似乎还卖一些生活用品,倒是让汤倪开心了一会。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累了,而这时候,有一条小泥道出现在他们脚下,从村道旁延伸了出去。 汤倪说:“村子后面好像没人住了吧?” 叶柳点了点头:“好像是片林子。” 汤倪脸上显出些些兴奋:“老船工唱的那棵树就在这片林子里,走,我们去看看。” 没等叶柳回答,汤倪就已经灵巧地蹿了出去,顺着小泥道走进了被村子围住的林子里。 林子里的草木算不上密,甚至还稀疏得有些荒凉,能看见一座座光秃秃的小土坡,两人走在这片林子里,觉着心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嗷呜” 粗哑而悠长的叫唤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像狗又像狼,两人猝不及防,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日光虽然已经不像先前强烈,但洒落在林间依然光光亮亮,可土坡上那道影子却黑得像最深邃的夜 第四章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落到不远处那座光秃秃的小土坡上,看见在那土坡上?33??站着一道黑漆漆的身影。 那是一只狗。 一只少了半边脸的狗,因为少了半边的脸,所以它的模样很狰狞。 黑狗脸上的伤口显然有了不少年月,早已愈合,却又留着被岁月冲刷后残留下来的齿痕,嘶嘶哑哑的叫声从它嘴巴里传出来,已经消失在上空,可整个村子好像还渗着一种诡异,这让汤倪觉得有些害怕,紧张地抓着叶柳的手臂。 “这这就是大白?” “可它是黑的。” “大白不一定就得是白的。” “它的脸怎么了?” 叶柳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始终定在大白的脸上,身体稍稍松了一些,他看着大白的眼睛,在那深深的目光里看见和狰狞外表不相符的温和。 大白冲着两人摇了摇尾巴,像是在表示着友好,然后重又仰起了头,口中再一次发出那又像狼又像狗的叫唤。 不知道为什么,叶柳和汤倪感觉到的诡异消失了,从大白的叫唤声里,他们听到了悲凉,苍苍茫茫悲到了心底 “我们走吧。” 汤倪拉了拉叶柳的手臂,两人往林子深处走去,身后的叫声断断续续,像一首歌,又像一个故事。 走呀走呀,周围的草木渐渐少了,连土坡也看不见了,两人面前是一片平地,脚下的黄土在风下溅起阵阵泥尘,透着满天满地的荒凉。 平地很空,空得除了黄土和杂草外,就只有一棵树,一棵枯了的榕树。 榕树很高也很大,它的根深深扎在脚下的黄土里,粗壮的树干盘着一根根粗藤,分出毫无规则的纹路,往上延伸的树干则有无数道分枝,或粗或细,或长或短,光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 树干上清晰可见无数道枯干的裂口,一根根细枝颤颤巍巍,好像只要有阵稍大一些的风吹过,它就会倒下,会碎裂,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不剩一点痕迹。 两人走到枯树脚下,高高仰着脑袋,觉得自己渺小得和脚下的黄尘一样。 叶柳说:“原来是棵枯树。” 汤倪说:“它好像活过了很多年月。” “时间真无情,在它面前连这样的生命都承受不住。” “它真了不起,可为什么村人会盼着它倒下?” 汤倪往前走了几步,把白嫩光滑的手轻轻搭在树干上,感受到的是由岁月沉淀下来的粗糙枯干的触感,心里多了一些敬意。 离开林子,两人回到村子唯一一条村道上,日光不再刺眼,变成了橙黄橙黄的颜色,透过薄薄的云层打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 他们顺着村道往前走,没用多长时间就绕回到了村西,来到了卫铭的家。 和村子里占多数的泥石屋不同,卫铭住的是一间用钢筋水泥砌出来的平房,外墙刷着灰沉沉的颜色,暗沉又透着一种严肃,和卫铭很像。 门是铁门,上面长了不少铁锈,在门侧有一本用石头雕刻成的书,高足有半米,打开的书页上写着‘用一只眼睛写世界’。 “应该就是这里,卫校长可真是一个文化人,连家门口都要刻一个这样的石雕。” 汤倪说:“‘一只眼睛写世界’是什么意思?” 叶柳凑过头去,小声说:“卫校长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应该是说他自己,写应该是写作的意思,或许卫校长是个作家?” 汤倪点了点头,这时,低低的呜呜声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只见大白沿着村道跑过来了,摇着尾巴出现在村人的家门口。 村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大白的存在,更不惧怕它那狰狞的模样,一边嘲讽笑着一边从自己的碗里夹出一块腻腻的肥肉扔在地上,大白也不挑,低头吃完,就又摇着尾巴去了下一家。 汤倪恍然:“原来全村人养是这个意思。” 叶柳点头:“村里只有一条街,溜上一圈它也就吃饱了。” 这时,满是锈迹的铁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年纪在六十上下,皮肤很黑,皱纹肆意攀爬在脸上,眼睛透着深深厚厚的昏黄,身上很随意穿着一件蓝色粗布衣,使得她本就苍老的模样更透着越过年龄的厚重。 她是卫铭的妻子,名叫冷娟。 叶柳有些羞怯地说:“阿姨您好,请问这里是卫校长家吗?” 冷娟用浑浊的目光把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挤出勉强的笑容,露出黄黄的牙:“你们就是叶柳和汤倪吧,欢迎,进来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大白摇着它那短短的尾巴跑到了冷娟面前,黑黑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种讨好的光。 冷娟走进屋子,拿几块肉又走了出来,蹲下身子,一边喂着大白,一边用枯黄枯黄的手在大白脑袋狰狞的伤口处轻轻抚摸。 “进来吧。” 送走大白,冷娟把叶柳和汤倪迎进屋子里,身后的铁门又在吱呀的叫唤声中关上了。 屋子有两间房,涂着黄漆的木门轻轻掩着,客厅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长靠椅、两张单人靠椅和一张桌子,都是用实木制成。 靠椅后暗灰色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圈着几个日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桌子上倒放着几个玻璃杯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铝制水壶,壶里散出薄薄一层水汽,飘呀飘呀就融在了空气里。 冷娟说:“大白的样子没有吓到你们吧?” 叶柳摇了摇头:“我们之前在林子里看见过它。” “它的样子虽然有些吓人,但却是个好孩子。” “阿姨,大白的脸” 招呼两人坐下,从水壶里倒了两杯温水放在他们面前,冷娟说:“大白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村子里了,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是怎样度过囚河的,总之它成了希望村的一份子。 因为它太黑,村人们就给它取名叫大白,从出现开始,它的脸就缺了一半,每天跑到土坡上叫唤,那叫声可不像一般的狗,倒和狼更像一些,村人们就猜啊,说大白的脸可能就是让狼给咬的,而因为被狼咬了,它就想变成狼。 或者它就以为自己是头狼呢?” 叶柳和汤倪总觉得大白的故事透着诡异和愚昧的味道,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村人们可都喜欢它,要是哪一天它不叫了,我们还会觉得缺些东西,你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可得习惯它那叫唤。” 冷娟喝了口水:“你们去看过宿舍了吗,那屋子昨天我才收拾好。” 汤倪说:“你收拾得可干净了,我们把东西一放就直接能住了,谢谢阿姨。” 冷娟笑着摆了摆手。 “阿姨,卫校长不在吗?” “嘿。”冷娟笑了一声,让叶柳和汤倪有些诧异的是,笑声里似乎带着些些轻蔑和嘲讽,她说:“你们的卫校长除了摆弄他那所谓的文学还会干些啥,这会还待在书房里,你们进去吧。” 叶柳轻轻敲了敲,木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卫铭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请进。” 推开木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间小小的书房,靠墙的一侧放着一个木制的书架,上面摆着几十本各式各样的书,而紧挨窗户的位置则放着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上面铺满了稿纸,卫铭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认认真真在稿纸上写着什么。 带着严肃味道的沉默弥荡在这间小书房的空气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铭才又开口:“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把刚刚写完的稿子拿起来慢悠悠看一遍,然后才回过身看了两人一眼。 “卫校长,我们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卫铭皱起了眉头,然后推了推眼镜,默了会:“我除了是希望小学的校长之外,还是一个作家,刚好有了灵感,就写点东西。” “作家?” 卫铭板着一张严肃的脸,直勾勾看着两人:“你们是县城里的大学生,在来希望村之前,难道没有听说希望村瞎眼作家的事?” 叶柳和汤倪看见了卫铭那热得发烫的目光,感受到目光里传递出来热切的期望,他们对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都摇了摇头。 卫铭眼睛里的火热消失了,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脸上挂起轻蔑的表情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叶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卫校长,我们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 “当然,每个人都有学习的权利,稿子都在桌子上,看完就出来吃饭吧。” 卫铭离开书房,叶柳和汤倪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稿子认认真真看起来,黄橙橙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这些稿纸上,纸屑轻轻飘飘飞起来,飞到日光黯淡下来,它们也就消失了。 叶柳和汤倪脸上都充斥着满当当的震惊,他们对文学了解不深,可却也能看出,卫铭写出来的东西确实有很强的文学性,并且还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寓意。 叶柳看了汤倪一眼,说:“卫校长确实是个作家。” 汤倪点了点头,除了震惊外,大大的眼珠子里又还多了一丝丝疑惑,想了会,说:“不过话说回来,卫校长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发表过,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叶柳苦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可能真是我们两个文学素养太低了,卫校长说不定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呢,难怪刚刚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如果真是这样,卫校长一直留在希望村,默默做着自己的文学创作,可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两人惊着叹着,书房门外传来了冷娟的声音。 “吃饭了。” 第五章 客厅的木桌摆上了饭菜,热腾腾的雾气升腾飘荡,散出清淡可却诱人的?33??气。 “吃饭吧,不用客气。” 卫铭率先拿起了碗筷,叶柳和汤倪一整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确实饿了,开始享受来到希望村后的第一顿饭,饭菜很简单却很可口。 卫铭一直板着那张严肃的脸,饭桌上飘着黏黏稠稠的气氛,为了打破这种氛围,也为了解开这一整天下来的疑惑,叶柳开口了:“卫校长,我们下午去了希望村后边的林子。” 卫铭脸上表情不变,慢慢嚼着嘴里的饭菜,咽下后说:“噢?看见那棵树了?” 叶柳点了点头:“卫校长,希望村所谓的诅咒是什么,为什么老船工的歌里盼着树倒河枯,丁村长身上又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说完,叶柳觉得自己这一连串问题有些突兀,不太礼貌,挠挠头接着说:“我的问题好像太多了。” 卫铭依然是那副严肃的表情,淡淡地说:“你们将在希望村生活,自然要对这片土地有些了解。” 他把最后一口米饭放进嘴里,把碗放到了木桌上,发出轻轻的沉闷声响:“对外人而言,希望村所谓的诅咒只不过是愚昧的传说,可对于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百年的村人而言,那是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当然,没有几个村人尝试去挣脱过,因为这枷锁没有套在他们的脑袋上,而是套在心里。” 默了会,卫铭笑了起来,像是轻蔑又像是嘲讽:“套在心里的枷锁,没有约束力,却最可怕” 汤倪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 “希望村名叫希望村,可是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希望,人们抱着愚昧的念想活着,看似铺满阳光,实际上却是在地狱里挣扎,也许是挣扎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就忘了挣扎,安安心心生活在囚笼里,直到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过。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 “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 叶柳轻声念叨着这句话,他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更不了解希望村和这句话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只是觉得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他心底最深处那片平静的湖,湖水荡荡漾漾,搅得他无法安宁。 卫铭继续说:“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希望村的先祖为了躲避战乱,带着他的村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建起了村子,当时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因为战争或是饥荒而死,根本看不见任何希望,于是这个先祖就把建立起来的村子取名为希望村,为的就是得到天神的怜悯,让这里的人们获得生存下去的希望。 希望村建立之后,战争的硝烟真的把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遗忘了,村人们在这里耕种、养殖、生活,有了食物,生活趋于平稳。 人们用祭祀的方式感谢天神赋予他们新生,跪着痛哭,只求能够过上衣食无忧、与世无争的日子,天神似乎真的听到了人们的祷告,赋予了希望村安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却又饱足的日子,对于村人来说渐渐变得乏味,人们不再满足吃饱穿暖,带领村人迁徙的那个先祖,重又带着村人,砍光了所有的树,杀光了所有野外的动物,把希望村周围破坏殆尽,甚至还带着村人离开村子,去其他地方烧杀抢掠,每次归来,留下的村民就像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举办热热闹闹的宴会,丝毫不顾他们残害的土地上留下的灰烬,流下的血。 他们依然信奉天神,依然保持着往日的祭祀,只是不再期盼安定,而是希望得到更多、更多更多的东西。” 汤倪皱着眉,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 “他们把战争赋予他们的痛苦重又赋予别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丝毫不在乎别人的血是不是红的,只为了让自己得到更多的东西,或许可以把这些东西称之为希望?” 说到这里,卫铭笑了,轻蔑和嘲讽明晃晃裹在笑容里:“希望村触怒了天神。 为了惩罚希望村的愚昧和贪婪,带着村人做尽坏事的先祖,被天神锁在了村子中央那棵榕树上,被日晒,被雨淋。 那棵榕树因为不忍心看到先祖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伸出了自己的枝叶,给先祖遮挡热辣辣的日光和冰凉凉的雨水,结果同样遭到了天神的惩罚,到得最后绿叶落尽,和先祖一样枯死了 在那之后,天神在希望村圈起了一条环河,世世代代囚禁希望村的村民,叫做囚河,而那棵被赐死的枯树没有倒,依然立在村子中央,以此来警告希望村的后人。 天神说,希望村的村民不能离开,否则就会受到他的惩罚,如果哪一天,枯树倒了,囚河的河水枯竭了,就证明希望村得到了他的原谅,村人才能离开,才会重新得到他的眷顾。” 故事讲完了,听故事的两人依然沉浸在深深的震撼里,卫铭把两人的表情收入眼里,笑了:“囚河就是你们过的河,枯树就是你们看见的树,这就是希望村的故事,也就是为什么囚河上会多了一首响了三十年的歌。” 不知道沉默多久,叶柳才开口说:“原来所谓的诅咒,就是世世代代的囚禁。” 汤倪说:“可是卫校长,囚河虽然叫做囚河,可它并不是真正的囚笼,锁不住村人的脚,为什么就不能离开呢?” “套在心里的枷锁,没有约束力,却最可怕。” 卫铭笑着,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汤倪沉默了。 “如果当年老乡长没有死,或许他能够解开希望村心里的锁,可是这世间的事从来就没有如果,希望村还是那个没有希望的希望村。” 叶柳说:“抛开诅咒不说,总有人离开过村子吧?” 卫铭说:“所谓的离开并不是不能走出去,而是指不能离开这里在外面的世界长时间生活,你说得没错,虽然有枷锁套在村人们心上,但还是有人离开过,可无一例外他们受到了天神的惩罚,老丁头,就是那个被惩罚的人” 冷娟似乎不太喜欢和卫铭搭话,整顿饭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默默收拾完碗筷,把两杯热腾腾的茶放到叶柳和汤倪面前。 卫铭看了冷娟一眼,独眼里微微透着轻蔑的光,然后转过脸,看着两人继续说:“你们见过老丁头脖子上那块牌子吗?” 叶柳点了点头:“见过,牌子上好像写着什么字。” “写着‘优秀员工’,那就是他离开过希望村的凭证,也是他在遭到惩罚之后,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这天的天气很晴朗,可不知为什么,到了晚上,浓浓厚厚的云层就涌出来了,盖在天上,遮住了尖钩钩的月亮和亮柔柔的星。 结束了一天的晃荡,老丁头搬来了一张木凳坐在自家门前,卷烟燃烧的烟气弥荡飘散,在空气里劈啪作响,给静谧的夜添了分呛人的味道。 老丁头皱着黑黑深深的眉头,不停扭动着身子,总觉得身下的木凳硬得硌人,他又想起前两天去乡里,坐的虽然也是硬冷冷的木凳子,可偏偏他就觉得舒服得像坐在云雾里。 有阵风吹过,把天上的云吹散,月亮亮着它尖尖的钩,把柔和的光肆意洒落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也打亮老丁头胸前挂着的那块牌子,锈迹斑斑的‘优秀员工’模模糊糊,可对老丁头来说,这四个字早已用尖尖的刀刻在心里,岁月的冲刷非但没有让它模糊,反倒让它深得融进了骨头里。 老丁头想起那段在城市里度过的日月,开心得又抽了口浓得呛人的烟,咧开嘴笑了,黑黑的牙和黑黑的夜融在了一起。 老丁头原名丁二,是土生土长的希望村人,生下来没几年,他爹就突然猝死在田地里,从那时候开始,他娘就扛过了家里的担子。 丁二还有个哥哥,名叫丁一,比他年长三岁,非常懂事,小小年纪就主动帮着做起了家事,一家人的日子虽然艰难,倒也不用为吃穿发愁。 丁二没有丁一的勤劳朴实,整日里睁着浑浑浊浊的眼睛在村子里晃荡,晃着荡着他就长大了,但却还靠着渐渐年迈的母亲和哥哥养着,不干农活,不做家事,成了希望村出了名的浪荡子,嘲讽的笑声在他耳边从来就没有断开过。 “哟,丁二,又来巡村呢,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忙,田里的事你娘和你哥做完了吗?” 丁二听出村人言语里那尖尖的刺,他很生气,就冲着村人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带我去乡里看过面相,看相的人说我不是干田事的人,说我将来准会是一个人物。” “哟,什么样的人物?” 那时候的日光对丁二来说满满当当都是希望,他笑了,露出一口还没被烟气呛黑的白牙:“大人物。” 第六章 “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我要是哪一天死了,你要怎么活下去?”丁二?33??娘刚刚从田里回来,身上的粗布衣渗着黏腻腻的汗,滴在地上留下浅浅的痕。 丁二没有回答母亲的话,脸无愧色,轻轻笑了一声,日光打在他脸上,透着暖融融的光亮,顶着一头苍苍白发的老母亲擦了擦汗,摇摇头走开了。 “我会是一个大人物!” 平淡简单的日子就在这白亮的希望里悄然流过,不知不觉,丁二四十岁了,四十岁,他还是没做过一件家事。 这一天,他和往日一样,慢悠悠走在村子里唯一一条村道上,黑黑的皮肤发着亮,连日光都透不进去,走着走着,迎着丁二的面走来了几个村人,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轻蔑和嘲讽,笑着说:“哟,大人物,今天又来巡村啦?” 丁二不愿搭理他们,冷冷哼了一声就继续往前走。 “嘿,大人物不搭理人。”那几个村人在丁二背后说着:“那可是大人物,怎么会搭理我们这些小村民,可希望村才多大,他这大人物留在这里,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呀。” 几个村人笑着闹着走了,丁二的身子却定在了白白亮亮的日光里,他怔着愣着,身前的影子黑沉沉地随着日光摇晃。 对呀,希望村才多大,我是个大人物,怎么能留在这里? 这一天吃完夜饭,丁二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搁,发出砰一声响:“娘,哥,我要走了。” “去哪?” “希望村太小,容不下我,我要去大县城。” “你疯了,你忘了村子的诅咒了?再说了,你这样的浪荡子什么都不会,去到城里没有你哥没有我不得饿死?” “看相的人说了,我准会是一个大人物。” 丁二是大人物,所以他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县城。 这事在小小的希望村里掀起了大浪,诅咒的传说像风样再次卷过这片土地,村人们谈着议论着,嘴上还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都想看看丁二会遭到天神什么样的惩罚。 离了村子的丁二自然听不到这些议论,他到d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夜晚五彩的灯散着闪闪亮亮的光,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县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横七竖八,分不清东南西北,丁二很高兴,觉着只有这样的大地方,才能容得下自己这样的大人物。 他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晃荡在街巷里,到了大半夜才住进一间脏乱的小旅店,发现从家里偷出来的钱只够他在这里住上五天。 第二天,丁二把行李放在旅店,一个人在县城里晃荡,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面饼已经吃完,他就在街边的面馆里吃了一碗面,热腾腾的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肉块,一口下去香得渗出了油,他觉着自己吃上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真不愧是大县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容得下我这样的大人物。” 在县城里住了两天,丁二带在身上的钱花光了,除了一个脏兮兮的行李包,他什么都没有了,这座大大的城市似乎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走呀走呀,他来到了一座住宅区面前,楼房比村子里的土坡高多了,像座山样,丁二真不明白屋子为什么能修得那么高,而且还不会塌下来。 “滴滴。” 丁二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一辆小汽车在他身旁开过,白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散着闪亮亮的光,有些晃眼。 小汽车开进了住宅区里,丁二这才看见住宅区门口有个保安亭,旁边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招保安’三个字,发着红,那是希望的颜色。 丁二当上了这片住宅区的保安,穿上蓝色制服和黑色裤子,脚上还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他坐在又小又热的保安亭里,流着一脸的汗,可却露着高兴的笑,他总算在这座大城市里生存下来,只有生存下来他才有可能去当个大人物。 丁二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只需要在小区里巡上几遍,然后就是坐在门口的保安亭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都需要他的登记和放行,好像他不答应,不点头,那人和车就不能进也不能出,好像他就是这个地方最有权力的人。 每天的饭有公司管,用一个白色的塑料盒装着,有新鲜的青菜和各样的肉,他活到四十岁还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 他住在一个八人的宿舍里,有些拥挤,可那床软着呢,火辣辣的热天还有一个挂在墙上的白盒子吹出凉阴阴的风,像是把整个身子浸在冰水里。 他还从其他保安那里学会了抽烟,那些人说,只有有身份的人物才能抽得起烟哩,他就觉得自己有了身份,是个人物了,就发誓一辈子也不回希望村去了。 丁二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接纳了他,他成了他理想中的人物,可他当人物的日子,却仅仅只有半年。 小区要做一个大型活动,活动需要一个很大的表演台,小区的保安包括丁二在内,都要在下班之后参与表演台的搭建工作,经过一个月的努力,表演台搭建完成了。 这一夜的天很黑,和希望村许许多多的夜一样黑,丁二站在表演台正前方的位置,许多道白亮刺眼的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条深深黑黑的影子。 丁二咧着被烟气熏黄的牙,黑黑的脸上满满当当都是得意,觉着自己更是个人物了,如果不是人物,能搭起一座这么大的表演台? “小心!” 惊叫声像火炮样炸起,表演台上的铁架子倒了,像座铁山样砸下来,丁二的笑僵在脸上,也只来得及侧了侧身,随着一声咣当巨响,他的腿被死死压在了铁架子下 丁二住进了医院,只能躺在床上,同事和领导都来看过他,还提来了各样的水果和补品,他觉得自己更是个人物了。 两个月后,他出院了,手上多了一根细细长长的拐杖,刚刚走出病房,小区的保安领导迎面走了过来,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他的手上,还把一个金色的牌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牌子上写着‘优秀员工’四个亮闪闪的字。 “你是我们的优秀员工,等你的腿恢复了再回来吧,很感谢你这段日子的付出。” 丁二一只手提着来时那个脏兮兮的行李包,另外一只手拄着拐杖,就这样离开了八人宿舍,大半年的城市生活,只让他口袋里多了一个信封,脖子上多了一块亮闪闪的牌子。 “我是大人物,我怎么能回希望村呢?” 丁二有钱了,不能住在来时那样脏乱的小旅店了,所以他住进了一间豪华的酒店,每天拄着拐杖走在大街小巷,饿了就选一些有档次的餐馆吃饭。 他的信封扁了,他的信封空了。 他还看到过‘招保安’的牌子,可那字再也不是红色的了。 拄着拐杖,提着行李包,脚下扔了一个空荡荡的黄色信封,丁二站在城市五颜六色的光里,咧着嘴笑着:“我是大人物,就算回了希望村,我也是大人物!” 丁二瘸着腿回了希望村,等着他的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母亲愤恨的捶打,粗粗的木棒不断落下,发出砰砰声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紫痕。 “你哥死了,你高兴了吗!” 丁一死了,母亲的喊声里充斥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唾沫夹带着血沫喷了满天满地。 “嘿嘿,丁二离开村子就遭到了诅咒,他什么也不会干,丁一又死了,这一家人还能吃得上饭?” “他可是个大人物,希望村哪能容得下呀。” 丧子的痛苦和无情的嘲讽淹没了丁二的老母亲,几日之后,她跟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离开村子,不仅腿瘸了,一家子还都死光了。” “他可是大人物,家里就算死绝了,他也还是个大人物。” 嘲讽的笑同样淹没了丁二,可他还是留在了村子里,他很怀念城市里的生活,很怀念开门关门让车辆行人进出,很怀念好像他不点头,不答应,车辆行人就不能进出的日子,可他终归没在城里看到‘招保安’这三个红颜色的字。 他的腿恢复了一些,但也好不浑全,他扔了细长的拐杖,换了粗粗的拐棍,重又开始每天在村子里晃荡,只是脖子上多了一块褪了色的铁牌子,走呀走呀,就听到村人说:“哟,丁二,又来巡村了啊,我们村子要是有村长的话,那一定就是你了。” 听了这话,丁二的身子定在了白白亮亮的日光里,他怔着愣着,和当初决定离开希望村的时候一样。 对呀,我可是个大人物,我是大人物怎么就不能当村长呢? “丁二,又来巡村了呀?” “别叫我丁二了,我改名字了,我叫丁村长,你们以后叫我丁村长就行了!” “丁二,你娘葬了没?” “别叫我丁二了,我改名字了,我叫丁村长,你们以后叫我丁村长就行了!” 希望村没有村长,丁二把名字改成了丁村长,喊的人多了,他也就成了村长,而成了村长他就是大人物了,因为他是大人物,所以他就想要有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 第七章 夜还是那黑黑的夜。 老丁头抽完最后一根卷烟,挪着屁股站了起33来,满脸嫌弃地看一眼冷硬冷硬的木凳子,想着同样是木凳,为什么乡里的木凳软得和云雾样,而自己的木凳就坐着生疼。 “可能是乡干部把我当亲人看吧,人暖了,凳子也就软了。” 老丁头把木凳搬进屋子,躺在吱吱吖吖的木床上,不一会就发出阵阵鼾声,他睡得很早,因为他起得很早,他必须起得很早,因为这样才来得及在天蒙亮的时候绕着村子走上一圈,这样或许把他当亲人看待的乡干部才会把‘优秀村长’的牌子颁给他。 老丁头睡下了,而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关于他的故事也讲完了,卫铭小口小口啜着茶,他面前的两人则发着愣,还没有从故事里缓过神来。 沉默好一会,叶柳才又开口说:“我不认为诅咒存在,丁村长的事或许只是巧合。” 卫铭笑着说:“世界上总有一些事,你永远都无法看到它的答案。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希望村还是那个希望村,村人们心里的枷锁也不会因为你所谓的巧合而被打开。” 叶柳再一次沉默。 卫铭继续说:“老丁头是最后一个尝试走出去的人,而在他之前,希望村有无数人曾离开过,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得到了不幸,这也不是简单的巧合所能解释的。” 汤倪说:“如果真是诅咒的话,就没人试着去破除吗?” “有。”卫铭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以前村子里有个年轻人,拿着斧头想去把枯树砍了,可是他下了很大的力气,也还是没能在枯树上留下一道口子,他只能放弃,而在第二天,他就死在了家里,全身干枯,和晒死的一样,当然,这也只是传说,没有真凭实据,但因为有这个传说,就没人再敢去砍树了。” 说到这里,叶柳和汤倪除了震惊外也总算明白,希望村的诅咒是一个死死的结,一道缠着一道,一结扣着一结,根本没有解开的可能。 “时间不早了,你们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后天早上去办公室找我,把教材交给你们,顺便安排下课程。” 送走叶柳和汤倪,卫铭回到自己的书房,按下电灯的开关,白亮的光瞬间充斥这个小小的房间,几只虫儿从窗外飞进来,绕着电灯飞呀撞呀,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飞呀撞呀。 卫铭走到自己的办公桌面前,推了推眼镜,拿起桌上的稿纸仔仔细细看起来,他看过很多遍,可无论看上几遍,他都还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故事很是精彩,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大作家。 “希望村终归还是希望村,是个无知的世界,没有人明白我的伟大,我不怪他们。” 卫铭脑子里闪过村人那一张张愚蠢的脸,轻蔑笑了声,接着他又皱起了眉,自言自语说着:“连县城里来的大学生都没有听过我的名字,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不像话。” 两个年轻人自然听不到卫铭对他们的评价,各自回了宿舍,简单洗漱之后就各自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各自睁着眼睛傻愣愣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这一天很短,只够他们从县城过来,在村子里走上一圈。 这一天很长,他们像是跟随身下这个村子走过很多很多年。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迷信也好,愚昧也好,这就是希望村,和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着巨大的差距,可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着。 或许是这一天太累了,两人怔着愣着就睡着了,屋顶依然黑着,像有一扇门在这片漆黑里打开了,正把这两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带进一个绝望的世界。 天才刚刚蒙蒙亮着,老丁头的拐棍声就响在了希望村的村道上。 不知道是晨时太过安静,还是老丁头的力气用大了一些,拐棍声啪啪作响,很是震耳,能把远远林子里的树叶片子给震落下来。 “丁村长,你就不能有一天消停,我才刚睡下就让你吵醒,敲你娘咧!” 这样的骂声老丁头听得可不少,他并不在意,带着笑回应着:“这天都亮了你才刚睡下,可别把你家婆娘给折腾坏咯。” “折腾你娘咧。” 老丁头来到那人窗前,笑着说着:“我作为咱们村的村长,这大早上的不在村子里走上一圈就是不放心,要是你们能把这日子过得滋美,我松下来了,也就不用每天起那么早喽。” 那村人没再回应,老丁头也不觉得无趣,踏着步继续朝前走,继续把手中拐棍敲得噼啪作响。 老丁头住在村北,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出来,用了一个多小时走过村西和村南,也就来到了村东,这时天已大亮,村人们陆续从屋里出来,脸上还挂着前一日残留的木然,明日这样挂着,年年月月都这样挂着。 老丁头笑着走着,走过还没开门的理发店,到了小卖部的门前,见着余望正在关着店门。 余望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长相普通,皮肤黝黑,还没有结婚,经营着希望村唯一一家小卖部,因为村人们需求不多,所以生意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 “余望呀,人家一早都是拉开店门做生意,你倒好,咋还把店门给关了哩?” 余望回头看了一眼,笑了声,说:“丁村长可还真早,我也想做生意,可最近这天实在是热,饮料卖空了,不去进点货可就接不上了哩。” “这是好事,去趟乡里不容易,多拿些。” “我这就一双手,想多拿也拿不来。” 摇着头,余望沿着老丁头走来的路去了,离李寡妇的门还有几十米远,就听见了李寡妇的喊。 “你说我容易吗,老公死得早,连半毛钱都没给我留下,就给了我个啥事不会做的儿子和一个瘫了的老娘,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得养活这两张臭嘴,天天伺候还不拿我当人看,我还真巴不得她早些死哟,死了才好哟,死了我才真是过上日子了。” 李寡妇是希望村的寡妇,儿子李明明才出生没几天,她的老公就莫名其妙死过去了,除了李明明外还留下一个瘫痪的老娘。 李寡妇拉扯着一老一小过了整整十二年,每天只要和人搭上了嘴,就会说起自己的冤屈,没人搭嘴就自个站在门前,苦呀死呀飞了满天满地,村人们早能把她那一套说辞背下来,心里断不会有同情或怜悯。 李寡妇的叫嚷自然无法获得余望太多的注意,他直直来到村南码头,老船工站在岸边拨弄着船桨,发黄的白衬衣底下,黑黑的肚皮垂头丧气着。 余望跳上木船,说:“我要去趟乡里,麻烦你了。” “噢,对对对,这天可真热。” 余望知道老船工耳背的毛病,笑了声也就不再言语,不多时候老船工就把木船划离了岸边,慢悠悠朝对岸游去。 余望的身子随着木船摇摇荡荡,日光刚刚露出了头,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打亮了他那黑黑的皮肤,过了河,他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这才坐上汽车,汽车在轰轰隆隆的声响中跑着,将近中午才开到乡里。 余望十天或半个月就会到乡镇上一趟,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拿到小卖部的货物,希望村的需求不大,他每次拿的东西不会太多,可这却要花掉他一整天时间。 镇子不大,路旁的屋子也很破旧,但比起希望村却要高了大了,除此外路旁还有很多家商店,店主们端着中饭坐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做着他们的营生。 余望蹿走在镇子里,绕过熟悉的街巷,来到一间学校门前,这是座中学,有几座高高宽宽的教学楼,门口有扇双向大铁门和保安室,穿着制服的保安正端着瓷碗站在门前,大口大口嚼着碗里的肉。 还没到开学的日子,校内校外都冷冷清清,余望来到离校门很近的一家快餐店,点了菜给了钱,坐下美滋滋吃起来,每次来镇上进货他都会到这家快餐店吃饭,价钱便宜不说,能吃上满满的饭还有几口肥腻腻的肉,这在希望村可是一种奢侈。 饭吃完了,余望叼着根牙签又蹿进街巷里,轻车熟路绕了几圈,就来到一间宽宽的店,里面整齐摆放着满箱满箱的饮料和各样的日用品,显然是家批发部。 余望拿出大背袋,装了三大箱子饮料和两箱子零食后,背袋就满了,他还用大黑塑料袋提了两袋子日用品,给了钱走了。 午后的日头热热辣辣,晒得地面滋滋作响,烟气像沸腾的水,不断从地面冒起来,蒸得余望一脸油腻腻的汗。 “这该死的天!” 腾不出手来抹汗,余望抬头咒骂一声,这时他看见一棵大大的榕树立在右手边的空地上,宽厚的树荫罩满了一片,日光砸落下来,也只能在这片阴凉处留下点点白光,吃过中饭的人在树荫底下纳着凉,各自分着小队,热乎乎的说话声笑声荡在空中。 余望走到树荫底下,把手上肩上的货物放下,从口袋里掏出条皱巴巴的毛巾抹了一脸,这才稍稍觉得舒服了一些,这时候,旁边一群男人的说话声像风样灌进他的耳朵里。 “嘿,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第八章 余望看过去,只见身边不远的地有四个男人围坐在一起,他们光着肥厚?33??上身,手里拿着扇子不停扇着风,可黏腻腻的汗还是顺着身子流淌下来,在树荫下留落点点的痕。 先前开口的是中间那个满面横肉的男子,年纪在四十上下,露着一脸坏坏的笑:“你们这些人就是没见过世面,犯得着在咱们镇子里看姑娘哟,城里的姑娘们肤白人美,说话的声音甜得,连你骨头都能酥了,一捏呀就碎了!” 另一人说:“我说老张,你才去过城里几回,搁这瞎说吧?” “哪能是瞎说啊!”老张站起来,脸上的肥肉因为激动颤动起来:“我去城里的次数确实不多,可你以为我每次去城里干啥哟,还不就为了那档子事儿。” “城里的姑娘不像咱们这的姑娘黑?” “白着呢。” “只要有钱就行了?” 老张的手掌在身上拍得啪啪作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你张哥还能给你们瞎说,我把话撂这,只要你有钱,到了城里,要什么样的女人你张哥都给你找来,找不来你张哥的脑袋就给你们当板凳坐。” “这话可是你说的啊。” “是我说的。”说到兴头上的老张重又坐下,稍稍压低了声音:“但是话又说回来,城里毕竟是城里,消费可不低,以你们几个的经济能力,要去一趟可也不容易,至少得有” 话说到一大半,老张忽然顿下了,他发现余望正一边擦着汗一边朝自己的方向支着耳朵,他贼贼笑起来:“哟,这位小哥,看样子你也挺感兴趣的呀,过来坐坐?” 余望那张黑黑的脸有些发红,轻咳两声说:“我只是路过避避凉。” 把皱巴巴的毛巾放进裤兜里,余望背起大背袋,拿起两个袋子走了,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渐渐远了,他坐上了汽车。 汽车轰隆隆驶在山道上,坑坑洼洼的路面把余望颠得摇摇晃晃,可他完全不觉得难受,一双黑黑的眼珠子定定看着窗外,好像窗外长出了满山满野的花儿。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这句话不断在余望脑子里跳荡,出了希望村,他到过最远的地就是刚刚那个镇子,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县城是个什么模样,真像其他人说的那么美? 真像老张说的,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喂,小伙子,愣什么呢,车站到了!” 余望缓过神来,这才发现两个小时的车程在不知不觉里晃了过去,他拿起自己的东西下了车,日光还很辣,斜斜照着,把他脑子里回荡着的那句话照得白白亮亮。 沉重的货物一点没有成为余望的负担,一个小时的山道恍恍惚惚走了过去,余望坐上小木船,回到了希望村。 “我的亲娘哟,那瘫了的老太婆还是赶紧去死了哟,她要不死我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哟。” 李寡妇的叫嚷声炸在日光里,把日光炸碎了掉落满地,余望踩着碎渣走过去,冷冷硬硬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落到了哪,一些村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充耳不闻,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回到小卖部,拉开店门,余望把货物堆在店里之后就去了后面的隔间,躺倒在床上,这一日奔波的疲倦才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得他闭上了眼,沉沉睡过去。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余望睁开眼,白白的日光已经变了颜色,橙黄橙黄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阵阵轻尘飘进屋子里,像是从另外一片天地来的。 他清醒了,可清醒了他的脑子里还是不断闪着老张那句话,他木木的来到厨房,煮了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吃完天也就黑了,当柔柔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就有了目标,有了人生理想了。 “要到城里去一趟。” 有了目标,有了人生理想,余望的目光也就不再呆着愣着,而是透出满满当当的激动和火热。 “我可不为了女人,就只是想到城里看看。” 余望自言自语着,说着他也就信了,信了他也就笑了,觉得自己像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男青年了。 “去城里得有钱。” 余望回到屋里,在床垫子底下扒拉着,不一会就掏出了扎成一捆用皮筋卷着的钱,他把皮筋抽掉,整捆钞票摊了开来,面值不等,有新有旧,散着一阵沉淀多年的霉味。 余望的小卖部虽然是希望村唯一一家,可村民需求不多,除了日常开支外挣不下钱,这一捆钞票是他这些年攒下来的,本想着以后结婚能用得上,现在倒成了进城的基金。 他关上屋门,打开暗黄的小电灯,坐在床上小心翼翼数起钱来,每一张都揉搓得清清楚楚,生怕漏掉一分一毛。 三百六十二。 数清了自己的积蓄,余望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去过城里,不知道去趟城里具体要花上多少钱,有些后悔在镇子里为了脸面没听老张说下去,不过他能猜出来,三百六十二远远不够。 失望地默了会,紧接着他的眼睛里闪过亮亮的光,回到自己店里,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零食的铁盒带回屋里,把三百六十二元放进盒子里,盖上盖子,目光来来回回扫着,始终决定不了要把这盒子放到哪去。 他眼睛又亮了亮,蹲下身子,把床下堆着的杂物拖出来,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在床底下,重又把杂物严严实实掩上去,满意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荡在脑子里的话像是一道光,引着余望走呀走呀。 来到希望村第三天早上,叶柳和汤倪吃过简单的早饭后从宿舍里出来,慢悠悠走向希望小学。 经过一整日的休息和调整,两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清秀白净,荡漾着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和活力,而对于脚下这座村子,他们虽然心底里并不认可,但除了接受外也没有其他办法。 汤倪一脸满足的笑:“这个地方吃的东西那么少,等我回家一定会瘦上很多,这样我的减肥计划就成功了呀。” “你都快成皮包骨了,还减肥?” “太满足现状,等胖起来后悔可来不及了。” “真受不了你们女孩子。” 两人住的宿舍离学校只有五分钟的路,来到办公室卫铭已经等在那,换了件黑色的褂子,严肃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黑框眼镜。 除了卫铭外,办公室还另外有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衣,同样戴着副眼镜,满脸的和善。 卫铭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王老师,我从老师的位置上退下来当了校长,孩子们就都是王老师上课了。” “王老师好。” “你们好你们好,我叫王岭,你们是叫叶柳和汤倪吧,我听卫校长说过你们,果然是城里来的呢,长得可真秀气。” 卫铭走到靠后那张办公桌,厚厚的手掌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办公桌了,一会你们自己收拾一下,本子和笔都放在抽屉里,还有什么需要再和我说。” “谢谢校长。” 卫铭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推了推眼镜说:“叫你们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安排下课程,顺便把教材先给你们熟悉一下。” 叶柳说:“我们有哪几门课?” “只有语文和数学,除了上课之外就是自由活动。”卫铭说:“你们来之前这两门课都是王老师一个人教,你们来了,王老师倒是可以轻松不少,只是你们毕竟还是大学生,没什么教学经验,我打算让王老师先带你们一段时间。” “这样当然好,只是麻烦王老师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岭说:“只是咱们学校的教学可能会特殊一些,和你们在学校里学的东西或许不太一样。” “王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王岭和卫铭合用一张办公桌,他在桌子面前坐下来,喝了口水,叹了口气,又默了会才接着说:“我们希望村的孩子,是看不到希望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叶柳和汤倪心里再次荡起了波澜,参观学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但这样直白白从嘴巴里说出来,对他们的冲击却依然巨大,像被咸乎乎的海浪拍了一身一脸。 “去年我们只有十三个孩子,而今年成了十七个。”王岭说:“孩子们的年纪不一样,最大的是十二岁的李明明,最小的那四个今年才七岁,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只有一间教室,所以这些孩子不管年纪大小,全都在同一间教室里上学,而且我们的教材只有这两本。” 顺着王岭的目光,叶柳和汤倪看了眼他身前的办公桌,桌子上放着两本皱巴巴的书,上面分别写着数学和语文四个黑黑大大的字,字下用括号写着‘六年级’三个字。 “孩子是没有教材的,因为他们没有教材,所以他们没有希望。” 第九章 “为什么?”汤倪不解地问:“难道乡里h县里都不管吗?” 话?33?落下,汤倪的身子同时僵住了,她忽然想起那天卫铭说过的话:“其实在那次意外中死去的除了老乡长之外,还有希望村的希望。” 卫铭嘴角泛起嘲讽的笑:“如果不是你们的实习需要,或许乡里县里早忘了有希望村这么一个村子。 老丁头虽然愚蠢,但毕竟挂着村长的名头,他去过乡里,可乡里却因为我们的手续不足而一直拖了下来,这么多年我们也只好一直用着淘汰下来的教材,老王说得没错,希望村的孩子们是没有希望的。” “什么手续不足,我们补齐也不行吗?” “这只是个托词,你真以为乡干部待老丁头和亲人一样?”卫铭笑里的嘲讽变得更深了一些:“如果我和老王的工资不是当年延着发下来,或许早就饿死了。” 叶柳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然后呢?” 叶柳看着卫铭那只闪着光的左眼,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就算我们争取拿来了教材,然后又该怎么办?孩子们就算真的把该学的学完了,年纪到了,走不出希望村,又该怎么办?” 叶柳怔着愣着,汤倪也怔着愣着。 “其实放弃希望村的从来就不是乡里,也不是县里,放弃希望村的,就是希望村自己” 卫铭把语文和数学两本书拿起来,一人一本放到叶柳和汤倪手上,皱巴巴的书皮泛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黄,两人的目光落在封面上,觉得这书好像有千斤重。 “老王,你和他们说一下课程,我先回去了。” 卫铭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慢悠悠走出了办公室,带出一阵细细的尘。 汤倪翻开手里语文书的封面,发现每一页都堆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迹都不相同,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王岭把两人脸上的表情收入眼里,叹口气,伸手轻轻在两人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有很多事都不会随我们的意志改变,你们理解不了是好事,至少说明你们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 叶柳说:“等我们离开希望村,我想我对生活和世界会有全新的理解。” “好了,说下课程的事吧,我们只有语文和数学两个科目,轮流排下去就是课程了,以你们的能力,教起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难度,难就难在统一上。”王岭说:“孩子们年纪不一样,学过的东西也就不一样,比如刚入学的四个孩子可能还不认字,而李明明却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些年。” “王老师,那你以前是怎么教的?” “只能把最基本的东西反复讲,有些大孩子愿意听,有些不愿意听也就没办法了,在希望村这样的环境里,能够让他们认字,我们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汤倪说:“这样的话,那些孩子不是太可怜了?” “是,也不是,因为他们对知识并不渴望,没有这样的渴望,又何谓可怜呢?” 叶柳站在旁边,眼睛忽的亮了亮,说:“王老师,小学的语文和数学我跟汤倪都可以教,你看可不可以这样,我们把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区分开来,我和汤倪一人带一队,虽然不可能分出六个年级,但至少能让孩子们的差距没那么大,能让他们多学一些东西。” 王岭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你们自己安排就好,这两天你们可以先看看教材,相互商量安排一下,三天后可就开学了。” “好。” 捧着两本发着黄、沉沉甸甸的书,叶柳和汤倪离开了学校,走在路上,心里却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连气都喘不过来。 对于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涯他们并不紧张,有的只是绝望,因为他们同样解不开希望村这个死死的结。 “叶柳,希望村真的没有未来吗?” “谁知道呢,不过了解这里的状况之后,我确实看不到未来。” “我们真的改变不了吗?” “你觉得能改变吗?”叶柳叹了口气:“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像老乡长一样的乡干部出现,能够解开希望村心里的枷锁。” 这样的憧憬显然无法让人看到任何希望,汤倪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做好我们的工作,至少可以把希望的种子,种在孩子们的心里。” 两人还没走到宿舍,迎着面老丁头抽着浓得呛人的卷烟走了过来,手里的拐棍在地上敲起阵阵响。 “丁村长好。” 老丁头看了一眼两人手里的课本:“两个小娃娃刚从学校回来呀?” “卫校长和王老师给我们交代了学校的事。” “这倒是大事,孩子们把知识学好了,我们希望村的未来也才能有希望不是,你们到时上课可得抓紧一些,来希望村当老师不容易,可别浪费了这样的学习机会。” 说话的时候,老丁头脸上透着认认真真的严肃,话才刚刚落下,这严肃就消失得无踪无迹,转而变成了火热热的期待,热得灼人:“刚刚我去了你们宿舍,没见着你们,就想着你们肯定去了学校,刚好就在路上撞见了。” 叶柳说:“丁村长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老丁头呵呵笑着,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看似不经意又把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扯出来,‘优秀员工’映入叶柳和汤倪的眼睛里。 从卫铭那里知道了这块牌子的来历,叶柳和汤倪多少觉得老丁头有些可怜,他们定定看着四个字,倒是让老丁头开心得大笑起来。 “当初在城里呀,我可是公司最优秀的员工哩,不然的话公司可不会给我这样一块牌子,这么多年了,村人们天天都想看哩,要不然我也不会时时刻刻挂在身上。” “今天来找你们呀,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村人们觉得我这村长干得太好,总觉着我应该得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不挂上那牌子村人们不乐意呀,觉着我这村长都干得那么好了,为什么就拿不到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哩。” “其实上次我去乡里的时候,看他们的模样已经有那个意思把牌子给我颁下来了,我这老鼻子老脸的,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个情况不是,你们是县里直接安排下来的大学生,我就是想代着村人来问你们,县里派你们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要把‘优秀村长’给我发下来的事?” 说完,老丁头眼睛里透出的火热又厚实了许多,叶柳和汤倪觉着这比天上打下来的日光还更灼人,他们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和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老丁头这样热切得甚至有些愚昧的期待。 “小娃娃们怎么不说话了,县里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要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的事?” 叶柳顶着老丁头的目光,沉了口气,说:“我和汤倪被安排到希望村,是县里直接指定的没错,不过是由我们学校h县里交接,我们没有参与,这事我们也不清楚。” 老丁头眼睛里的火热瞬间变得冰冰凉凉,脸上堆着的皱纹更挤到了一处,深深厚厚的失望如水样从里面渗出来。 叶柳看了汤倪一眼,好像从汤倪那张白嫩透亮的脸上获得了勇气:“丁村长,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优秀村长’的事,也没有听说过有这类评选,你会不会弄错了?” 老丁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牙,他又晃了晃胸前的铁牌子,说:“我是最优秀的员工,所以公司给了我一块‘优秀员工’的牌子,现在村人们都觉着我是最优秀的村长,所以乡里县里给我颁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哩。 这块牌子给不给我不打紧,我是村长,也只盼着村人能把日子过得滋滋美美,我不在乎这样的虚名,只是村人们都觉得我干村长干那么好,乡里县里不给我发块牌子有些说不过去。” 叶柳和汤倪不知道该怎样接下老丁头的话,也只能脸带尴尬默着。 “没和你们说过就算了,或许下次我到了乡里,拿我当亲人看待的乡干部就会把牌子给我发下来,到时村人们看到牌子,也就不会再对乡里县里有啥不满有啥意见了。” 老丁头有着最热切的期盼,这是憧憬或者说是希望,可是叶柳和汤倪在他的笑里却看不到希望,看到的只有满当当的绝望。 老丁头转身走了,手里的拐棍又在村道上敲出厚厚重重的声响,可在这时,拐棍声却被另外一种声音给盖了过去 “芳草青,桃花艳,杂枝满天招人眼 水儿流,云儿飘,日光沉沉昼无痕” “我们上回说到,酒馆门前的小丑呀,跳得张牙舞爪,无章无法,喝酒的客人呀,热热闹闹拍手鼓掌叫好,就把台上那老艺人和他徒儿给饿死了。 俩饿死了呀,那世界也就开始有了满世界的小丑和满世界叫好的酒客了。” 第十章 严正正的说话声里夹带着沙沙杂音,从远到近传过来,老丁头定住了脚?33??叶柳和汤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有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正踩着慢慢悠悠的脚步走来。 他看起来只有五十岁左右,因为弯着腰叠着身子,所以让人觉得他的年纪要比看上去老一些,他穿着发黄的白背心和一件脏兮兮的短裤,脚下的胶鞋像两只船儿,在粗糙的地面拖起一阵响。 他的裤腰上别着一个红色的收音机,红色的漆脱落了许多,显然已经使用过不少年月,它的声音因为岁月而变得嘶哑,刚刚那段评书就是从这个收音机里发出来的。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定定落在男人的脸上,离得近了才看清,随着评书内容的不断变化,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断变化着,一会皱起眉,一会挤着眼,一会透着威严,一会又布满哀愁,与此同时,他的嘴里还不停碎碎念着,没有说话声,却传出一阵低低尖尖的哑音。 男子走过三人身边,甚至没有稍稍斜过目光,听着收音机播放的评书,好像活在那个世界里,和这个现实世界之间只有变着脸,哑着声的联系。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仍然定在他那佝偻的身子上,心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透着冰冰凉凉的哀。 “他姓赵,村人都叫他赵哑巴。” 老丁头说:“他是个可怜人,年轻的时候还能说话,结过婚,夫妻两个腻极了,羡死旁人,后来两人有了孩子,生下了,他的婆娘也就难产死了。” “婆娘死了,他就每日哭呀喊呀,哭呀喊呀也就把嗓子给哭沙了喊沙了,后来为了拉扯女儿,他就不哭也不喊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 女儿大了,成人了,去了趟城里,就给他送了那个收音机,他可欢喜那收音机了,天天听,不听别的就听说评书,听着听着他就想当个说评书的人了,就跟着收音机用那哭沙的声音说呀评呀,可这时候,他的女儿又死了。” “女儿死了,他就又哭呀喊呀,哭呀喊呀也就把沙了的嗓子哭哑了喊哑了,也就成了赵哑巴,成了赵哑巴他还是喜欢听评书,还是想当个说评书的人,也还用哑了的嗓子说呀评呀,只不过别人是听不出来了。” 佝偻的背影依旧佝偻着,叶柳和汤倪定定看着,看到了满背影悲悲的凉,那悲那凉像是渗进了他的骨子里。 回到宿舍,叶柳留在汤倪的屋子里,两人坐在木凳上,翻着手里发着黄的教材书,都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那书太厚太重,压住了两人的嘴。 有些艰难地翻看了前面几篇课文,汤倪光洁的额头上多了几道细细的纹,不是课文的内容难住了她,而是她害怕。 她还没见过希望村的孩子,不知道这些孩子脸上挂着什么样的表情,如果他们和村人们一样,对知识、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话,那希望小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自己从遥远的县城来到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 卫铭这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汤倪的脑子里,如果只为了死,为什么又要生,人人都逃不开死,死必然会是终点,什么样的生才不是为了死? 汤倪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她的生活里每时每刻都铺着暖暖的阳光,她想当个老师,喜欢做些很简单但又让自己很享受其中的事,在她看来人生并不需要太过耀眼,简简单单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这是一种人生观,可这算是等死吗? 等死是不是有一个标准,按照这个标准来划分等死与否的级别呢? 又或者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在等死? “在想些什么呢,你看你一张脸,都快皱成麻花了。” 叶柳的话音让汤倪从怔愣里回过了神,她说:“没什么,只是来到希望村之后有些感概,和你说的一样,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叶柳合上手里的教材书,把身下的木凳移了位置,离汤倪近了一些:“是吧是吧,说起来,刚刚见到的赵大叔就让我觉得挺难受的,老婆死了,孩子养大也跟着死了,这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事,这样的人生真的看不见希望。” 汤倪说:“叶柳,我们来到希望村后,希望这个词就被反复说起,可是所谓的希望是什么?” “当然是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什么样的未来才叫美好呢?” “吃得饱穿得暖,有梦想,每天为梦想努力,而且活得很充实,我是这样觉得的。” 汤倪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叶柳的脸:“你说的这些东西,希望村缺了哪个?” 叶柳愣住了,愣住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 汤倪继续说:“赵大叔是可怜,因为他连续失去了最亲的人,可他还有当说书人的念想,这个村子好像人人都有念想,只是这些念想看起来很遥远,很不切实际,跟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些不同而已,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就否定了这个地方,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否定我们自己? 黄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终点,我们都只是这个世界最渺小的过客,既是过客,怎样才叫希望,怎样才不算荒唐这一生? 得到无尽的财富?人一死,多贵重的宝石都带不走。 为了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短短的人生眨个眼就过去了,到时化成枯干的骨,留名又有什么意义?” 叶柳认认真真看着汤倪的脸,皱着眉,显然正在思考汤倪的话,对于汤倪那些问题,他没有答案。 同样,汤倪自己也没有答案。 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在这小小的石屋里,两个还没来得及认识世界的年轻人,被从希望村感受到的荒唐和悲冷,推进了一个茫然彷徨的世界里,那世界满天满地都是雾,脚下是黄黄的土,分不清方向和终点,或许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 沉默了很久很久,叶柳苦涩地笑了起来:“或许卫校长是对的,他说过,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永远都无法看到它的答案。” 汤倪说:“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只不过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而每个人心里的答案都不一样”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好像只是晃一晃眼,就已经到了开学的日子。 叶柳和汤倪虽然陷入了茫然,但在这三天里,他们还是很负责任地把手里仅有的两本教材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开学那天自己会看到一张张什么样的脸。 黑的还是白的?眼睛是大的还是小的?他们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呢? 除了翻看教材之外,两人在这段时间里还不断讨论着上课的方式,最终明确了分队教学的方法,但这样的方法显然会让唯一一间教室的气氛变得杂乱甚至是混乱,所以分队教学只能占据总课程的其中一部分,王岭以基础为主的统一教学方式还需要延用下去。 另外他们还打算更多开展一些课余的活动,在教学条件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想在精神层面上给孩子更多的影响,至少让阳光的暖意多晒在他们身上。 叶柳和汤倪拿着教材书早早来到学校,卫铭和王岭还没到,好在昨天卫铭给了两人学校的钥匙,两人到了办公室,先是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然后打开了教室的挂锁,又把教室的窗户和课桌讲台擦了一遍。 尘没了也就干净了,干净了却还是破破旧旧,堆着久久消散不去的腐朽的味道。 做完这些,汤倪的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她踏上教室前的小土台,背着黑板,把两只光滑的手撑在讲台上,闪着光的眼睛缓缓慢慢扫动着,像是要把教室每一个角落都深深刻进脑子里。 叶柳回头看了一眼,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真像个老师。” 汤倪没有止住流转的目光,笑着说:“再过一会我就真是一个老师了,可以说,我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 “你为什么想当一个老师?” 汤倪的笑更深了些,大大的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小时候我是个很顽皮的女孩,经常做些让人很头疼的坏事,不仅老师们被我气得够呛,连我爸我妈都恨不得能把我绑在家里,才能少闯些祸。 就这样读到了六年级,我遇到了陈老师,对于我的顽皮,她不仅没有任何的责备,反而还夸我很有活力和朝气,那时候我考她的英语科目只考了四十分,她就摸摸我的脑袋,鼓励我说下次我一定可以进步,而且在每天放学以后都单独留下我,一遍又一遍教我不懂的单词。 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用美术刀给同学手上划开了大口子,那同学的家长找过来,气势汹汹的,这时候陈老师就用她那瘦瘦小小的身板挡在我的面前,一个劲帮我道歉,那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影,像看到了一座最高大的山 就这样,我慢慢改变了,开始变成了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就是因为陈老师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精神上的影响竟然会那么巨大,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下定决心要当一个老师,继续把陈老师给过我的关爱延续下去。” 叶柳看着汤倪那双发亮的眼睛,说:“汤倪,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温暖的故事了。” “你叫我什么?” “汤倪啊。” 晨光透过木窗洒落在这间并不宽敞的教室里,汤倪的脸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衣,发着动人的亮:“这位同学,请叫我汤老师。” 第十一章 晨光渐渐变亮,打在希望小学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有些刺眼,刺得让人?33??住了眼。 直到这时候,卫铭和王岭才踏着慢慢悠悠的脚步走进学校,两人脸上平平淡淡,没有太多的情绪,看起来并没有把新的学期当作一个新的开始,和以往那些如水般柔淡的日子没有区别的样子。 “来这么早?” “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也能把办公室和教室收拾收拾。” 卫铭看了两人一眼:“第一天上课,虽然是学习为主,但还是要好好努力。” 汤倪说:“会的,校长,我们出去接下孩子们。” 卫铭有些惊异地看了两人一眼,像有些不太理解两人的做法,皱了皱眉,然后又点了点头,走进了办公室。 希望小学的教学条件虽差,可即将成为这所学校的老师,还是让叶柳和汤倪压制不住内心里的激动,他们来到校门口木牌子底下,静静站着,等待着他们教学生涯里的第一批学生。 县城里,每一间学校在开学这一天都热热闹闹,孩子们背着大大的书包走进校门,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而家长则会站在校门口远远看着,因为不放心所以不愿离去,这时候的阳光总是暖得让人觉得泡在温泉里。 叶柳和汤倪很愿意看到这样温馨的场面,所以他们等在门口,可等了很久,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却还是没有看到一个学生的身影。 叶柳看了看手里的表,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们把上课时间弄错了?我去问问。” 卫铭和王岭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着自己的事,叶柳走进来问:“卫校长,王老师,我是不是把上课时间弄错了,这都快八点四十了,还没看到孩子们过来呢。” 卫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了叶柳一眼,镜片上反着白白的光:“学校规定的上课时间是八点没错,可是叶柳这里是希望村。” 叶柳愣愣,点点头就走出了办公室,回到了学校门口。 汤倪问:“卫校长怎么说?” 叶柳拍了拍汤倪的肩膀,摇了摇头:“没弄错,咱们再等等。” 汤倪也愣愣,也点了点头,跟叶柳仍然站在校门口,只是脸上的兴奋褪去了,多了些不安和失望。 时间在等待中分分秒秒流过去,日光不再柔和,散着灼人的温度,刺进叶柳和汤倪的脸上身上,刺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有孩子来了!” 叶柳有些兴奋地喊了一声,汤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个头小小的孩子,穿着溅满泥尘的黑衣黑裤,从村南的方向缓慢朝着希望小学走过来。 和城里的孩子不同,他没有家长陪送,没有背上大大的书包,手上也没有拿着铅笔和橡皮,空空荡荡,配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裤,倒更像是去泥地玩耍的孩子。 这孩子走到学校门口,叶柳和汤倪赶忙迎了上去,汤倪脸上还在滴着汗,却挂起了温和的笑:“小朋友,欢迎来到学校,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抬头看了眼头顶上那块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的木牌子,然后就又迈起了慢悠悠的脚步走进学校,目光甚至没有在两人身上停留一秒。 汤倪的笑僵在脸上,有些委屈地看了叶柳一眼,叶柳苦笑着说:“这孩子还真是冷漠。” 两人站回原来的位置,太阳继续散着属于它的温度,好在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他们年纪有大有小,衣着也不尽相同,只是都和第一个孩子一样,没有父母陪送,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和学习有关的联系。 将近十点的时候,十七个孩子总算到齐了,散乱地坐在窄窄的教室里,卫铭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拿着大木棍,另外一只手拿着一个大大的铁盆子,用力敲打起来,传出铛铛声响,作为上课的铃声。 王岭走进教室,站到那个小小的土台上,叶柳和汤倪站在门口,挂着笑容,用温和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扫动着。 这些脸都显得很稚嫩,很黑,可一双双眼睛里却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和活力,反而散着一种麻木的呆愣,灰蒙蒙的看不出一步远,更何况明天。 王岭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好,不知不觉,我们的新学期来了,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又要投入到紧张的学习里,今年咱们又迎来了四个同学,你们对我可能还不太熟悉,我就先做一个自我介绍。 我叫王岭,你们叫我王老师就好,和前些年不太一样,我们这学期从县城里来了两个新老师,分别是叶老师和汤老师,这学期你们的教学工作主要由他们负责,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能够好好相处。 好了,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接下来我们开始上课。” 叶柳和汤倪坐到教室后面空着的位置上,算是开始了他们的教学生涯。 除了那本六年级的语文教材之外,王岭手上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那是他这些年来自己写下的,花了不少功夫,这时候正照着笔记,在黑板上写下最基础的拼音。 王岭很认真讲着课,叶柳和汤倪做着笔记,让他们有些失望的是,学生们上课的气氛沉沉闷闷,甚至在朗读的时候,也只有寥寥三四人出声。 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接受,王岭自顾自讲着课,完全不在意学生们在课堂上的反应。 “铛铛铛!” 厚厚沉沉的金属撞击声飘荡在小小的学校上空,王岭马上停下讲课的内容,说了声下课,孩子们也不多说话,沉默着离开座位,窄窄的教室很快就只剩下三人。 王岭走到两人面前,带着温和的笑,说:“感觉怎么样?” “孩子们上课的气氛好像不太好。” “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教过来的,早习惯了。”王岭说:“希望村毕竟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村子,知识在这个村子里并不是必要的,不能变成粮食,孩子们怎么会对不需要的东西感兴趣呢,如果不是要学认字,或许连他们的父母都不愿意把他们送过来。” 叶柳和汤倪眼睛里都闪着毫不掩饰的失落,这样的状况显然是对他们价值的一种否定。 王岭笑着说:“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没办法,这就是希望村。” 叶柳说:“王老师,你手上的笔记是你自己写下的教案吗?” 王岭点了点头:“总不能真的只用六年级的教材上课吧,这个本子是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虽然算不上是标准的上课教材,但看上两眼也知道该讲些什么了,你们需要的话,这段时间就把它放在你们那。” “谢谢王老师。” 王岭把笔记给了两人就走出教室,两人拿着自己上课的记录和笔记回到了宿舍,吃了一顿很简单的中饭,把王岭的笔记粗略翻看了一遍。 下午的上课时间是两点,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睡上一个美美的午觉,可是躺在床上,汤倪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孩子们一张张冷漠又木然的脸,还有那呆呆愣愣透着灰色的目光。 虽然在了解希望村之后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真当那样的目光出现在眼前,她才算有了深深切切的体会,像根尖尖的刺扎在心里。 被纷乱的思绪烦扰着,还没来得及睡着,叶柳就敲响了汤倪的门,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 两人来到学校,卫铭和王岭紧随着也来了,可那间教室里却依旧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只有上了年纪的木桌木椅在吱吱响着,像在办着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 “卫校长,我们可以让孩子们准时来上课吗,如果和现在一样的话,我们的课程很难安排。” 卫铭看了叶柳一眼,点点头:“之前为了统一管理,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次尝试,很遗憾都失败了,你们可以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叶柳点了点头:“我们想想,另外,我们能不能布置一些作业,让孩子们在课后时间完成,不仅可以检验他们的学习,还可以培养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 “当然可以,你们已经是老师了,教学方面的事可以自行决定。” 得到了校长的肯定回复,叶柳和汤倪恢复了些许信心,站在办公室前的屋檐底下,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慢慢流逝,和上午一样,早已过了上课时间,却还是迟迟看不见过来上课的孩子,到了三点之后,他们才陆陆续续现出身影,走进教室。 叶柳站在教室门口把人数点了一遍,说:“上午十七个学生都到齐了,可下午才来了十二个。” 汤倪说:“五个孩子旷课了?” 王岭笑了笑:“也算不上旷课,这些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上学当成是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这怎么行?” “我们又能怎么办?”王岭说:“对了,我觉着上课的事熟悉起来算不上太难,为了不影响你们的实习任务,也顺便积累一些经验,我打算上完这个礼拜的课程之后,就把讲台交给你们两个,你们看怎么样?” “没问题,麻烦王老师了。” 王岭点了点头,走进教室,站上讲台说:“下午不上课了,大家到院里做做游戏,晒晒日光。” 一个孩子说:“王老师,天热哩。” “晒晒就不热了。” 第十二章 时间像是细细软软的沙,握在手上,不知不觉就在指缝间流走,一个礼?33??过去了,叶柳和汤倪迎来教学生涯的第一个周末。 在这五天时间里,两人虽然只是坐在教室后面听着王岭讲课,但对自己的学生们却也有了了解,不仅能够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还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和各自的家庭环境。 让两人有些失望的是,孩子们脸上的冰冷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慢慢融化,反而变得越发厚实坚固。 他们对待上学的态度同样冷淡,自从开学第一天早上之后,教室里再没有完整出现过十七个学生,上课好像不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是一种无聊时候的消遣,叶柳和汤倪站到讲台上强调过几次,可这种现象依旧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这一天是周六,叶柳和汤倪起得很早,吃过简单的白粥,两人离开宿舍,向着村南码头走去。 过了这个周末,王岭就要把小小的讲台正式交给他们,他们在激动之余也想给这所没有过希望的学校带来一些改变,就在昨天放学后从王岭那打探到了去镇子上的路。 来到村南码头,两人再一次坐上那艘破旧的小木船,老船工敞着衬衫摇着浆,再次唱起了那首小曲,嘶哑的歌声像风样灌进两人的耳朵里,知晓了其中的故事,两人从中听到了深深厚厚的悲凉。 过了河,两人根据王岭的描述走了一个小时山道,这才坐上公共汽车,汽车颠颠地走,来到镇上的时候将近中午,太阳毫不吝啬它的温度,把这片土地晒得发红。 站在一片树荫底下,叶柳一边擦着汗一边说:“要从希望村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咱们是先吃顿饭,还是先去把东西买了?” 汤倪白嫩的脸也因为日晒而泛起了红,说:“先把东西买了吧,到时吃完就直接回去,再晒个两小时,我回家我妈估计都得认不出我来。” 镇子不算很大,可却比希望村要大上许多,两人不认路,也只好在村巷里兜兜转转,不经意来到了一所学校。 学校的大铁门紧紧锁着,身穿制服的保安在保安室门口的阴凉处放了一张躺椅,正闭着眼睛歇着晌,发出阵阵鼾声,躺椅旁边的地面上放着油腻腻的空碗和一双筷子,几只苍蝇绕着空碗转转悠悠。 学校算不上很大很美,但和希望小学比起来就是天堂,汤倪的眼睛里放着羡艳的光:“我们要是被分配到这里实习该有多好。” 叶柳拍了拍汤倪的脑袋,笑着说:“别羡慕了,等毕业以后正式当了老师,想找什么样的学校都行。” 他的目光在学校四周转着,忽然亮了起来,指着不远处一间文具店:“那有。” 灿烂的阳光晒不进来,店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透着凉意,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觉得分外舒适,看店的是一个中年女子,胖胖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要买些什么,随便看。” 叶柳和汤倪认认真真挑选了很久,才把东西放到了柜台上。 那是十七支自动铅笔,十七根笔芯,十七块橡皮,以及十七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 这是那十七个孩子的礼物。 老板娘看了两人一眼,说:“你俩是老师,这是送给学生的?” “是的阿姨。” 老板娘的笑变得更加和善:“还给学生买礼物,现在像你们这样的老师可不多。” 付了钱,叶柳和汤倪在附近吃了顿饭,然后就又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两人脸上都挂着暖暖的笑,都很期待,当他们把这礼物放到那十七个孩子面前的时候,会看到什么样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心情有了变化,漫长的回程路没有让两人觉得太过遥远,当他们踏进希望村的时候日光已经变幻了颜色,橙黄橙黄照在身上不再灼人,而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暖意。 大白粗哑而悠长的叫唤声响了起来,冲上了高高远远的天空,紧接着又轻飘飘落下,不再让两人觉得毛骨悚然,反透着一种如水般的柔。 汤倪仰着脑袋迎着光,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现在的心情被希望村无情的现实撕掉。” 叶柳也仰起了脑袋,嘴角露出了温和的笑:“至少记住这一刻” 叶柳和汤倪周末的忙碌还没有结束,星期天早上他们同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同样离开了宿舍,这一次并不是走向村南的码头,而是分头去了学生们的家里。 “哟,你就是那俩大学生,就是狗腿子的老师?” “赵毅的爸爸,你好。” “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来家里看看,赵毅在学校里的表现挺好的,上课很认真,但就是有两个下午没来,平时迟到的时间也有点长,学校里希望您能配合我们,让赵毅准点上学,也好多学些知识。” “知识?知识能当饭吃?让狗腿子准点去上学了,你来我家给我做饭给我洗碗洗衣裳?” “李儒的妈妈,你好,我是李儒的老师,这次来是想和您说说,可不可以让李儒准时到学校上课呢?迟到的时间太长的话,我们的课程不太好安排。” “课程?上课有蛋用,念不了中学,念不了大学,可比不得你们城里的娃娃哟。” “培养时间观念,多学一些知识,总会对孩子们有些帮助。” “行了行了,我和儒蛋说一声,他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我就是绑着他也不去,我这正忙着活呢,不送了不送了。” 叶柳和汤倪觉得,这大半日的家访可比昨天去趟乡镇还要累人,两人碰面的时候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疲惫。 汤倪问:“你这边怎么样?” 叶柳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看那些家长们的反应,好像对我说的话不是很赞同,管不管用不好说,你那边呢?” “一样,看来卫校长和王老师确实没有骗我们,要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真的很难。” 叶柳点了点头:“我们尽力就好,前面是李明明家,也是最后一家了。” “听说李明明的爸爸很早就死了,他是他妈妈带大的,还有个瘫痪的奶奶。” “我们去看看。” 李寡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布衣,皮肤很黑,皱纹不多可每一道却都很深,像稻草一样的黑发里夹带着许多暗暗的银色,显着一种越过年龄的苍老。 她在自家厅里接待了叶柳和汤倪,李明明睁着木木的眼坐在旁边,看着两个还没给自己上过课的老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到访,厅旁拉着帘子的房间里传出阵阵低低无力的呻吟。 汤倪挂着讨喜的笑:“李阿姨好,我们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明明,也想和你聊上两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的。” 李寡妇的表情很沉重,这倒不是刻意的,而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叨着,浓浓厚厚的怨气就变成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脸上。 “我们的日子,苦呀。” 叶柳和汤倪对视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李寡妇的话。 “明明才出生没多久,他爸就死了,养家的事就全由我这个女子挑肩上了,他爸呀,还给我留下个瘫痪的老娘哟,不干活白吃饭,我这日子是看不到头了,也只有等她死了才有盼头咯。” 房里的呻吟断断续续,像把锤子似的一下一下凿着叶柳和汤倪,让他们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你说这命呀,咋就那么苦哟。” 李寡妇说着也就抹起了泪,李明明坐在一旁看着愣着,眼神里还是透着灰蒙蒙的麻木。 被李寡妇揪着诉了苦,叶柳和汤倪匆匆说了这一行的目的就离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许多,黑沉沉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李寡妇那张堆满怨气的脸。 汤倪觉着自己耳边还在回响着那低低的呻吟,用力晃了晃脑袋,不解地说:“你说李阿姨为什么这样?完全不避讳明明他奶奶,当着面就咒着人死,这心肠也太坏了吧。” 叶柳点了点头:“很不应该,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确实也很不容易,一个女人,养活明明之外还得照顾瘫痪的老人,你可能没注意,她的手上全是茧。” “不容易也不能说那样的话,昨天回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心情很好,这才过了一天,那心情就真的没了,被撕得体无完肤。” “回去好好吃顿饭再睡上一觉,明天可是咱们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日子,说不定孩子们早早就到了。” “真这样的话就好咯。” 暗暗沉沉的天只剩下一点点的余亮,叶柳和汤倪边走边聊回到了村西,在路上遇见了大白,要习惯大白那张狰狞的脸并不容易,但经过这些时间的适应,两人已经不那么害怕,叶柳甚至还蹲下来摸了摸大白的身子,大白摇着尾巴回应。 浓浓的夜色开始笼罩小小的村子,从村人们家里散出了光,这才不至于让两人看不清路,在离宿舍还有几分钟路程的时候,一阵掀土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 透过暗暗的光,两人看到在一间石屋旁边,有个人蹲着,正用手里的铁锹在田里挖着,他眼里的光,很亮很亮 第十三章 或许是那人眼里的光太亮,又或许是掀土声在这夜里太过惹耳,叶柳和?33??倪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那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昏暗的余光下认认真真忙着自己的事,脚下那片小小的田地,像是他的整个世界。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低低的声音像是碎片,断断续续从那人嘴巴里传出来,给逐渐寂静的夜增添了一分诡异,而忽然间,掀土声断下了,那人把铁锹放在身边,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了亮闪闪的东西放进了挖开的土里。 他咧开嘴笑了,露着一口白白的牙。 “请问你在种什么?” 叶柳和汤倪忍不住好奇走上前来,离得近了,这才透过暗暗的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件白背心和米色格子短裤,人很瘦,脸上的棱角尖尖硬硬,皮肤则显着一种不健康的白色,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的眼睛,闪着光,那光里像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流着转着,又像夜里的井,看不到深深黑黑的底。 听到声音,他抬起了头,稍稍看了两人一眼,说:“我在种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 “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叶柳和汤倪有些发愣,往土坑走了两步,看见在那土坑的坑底有一块银币,正在黑暗中散着柔柔闪闪的光。 “你在种钱?” “对,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男子重复了这句话,又重新埋下了头,把挖开的土慢慢填上,银币就被埋进了土里,他又走进屋子,提来了半桶水,用碗小心翼翼在埋了银币的干土上浇着,像是在呵护最脆弱的嫩苗。 叶柳愣愣看着男子的动作,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就说:“钱是种不活的。” 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一眼,说:“为什么种不活?” “因为钱是死物,它没有生命,没有生命就不会发芽,也就种不活了。” 男子摇摇头,说:“我种的粮食全都活了,不然我也不会活到现在,我种的粮食能活,种的钱也能活。” “粮食有生命,钱没有生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你愿意付出和等待,这老天,总会赋予你最鲜的果。”说完,他又埋下了头,小心翼翼用水浇了半碗又半碗。 叶柳不再争辩,觉着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多余,就拉上汤倪走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两人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吟,像是说给他们听的,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男子叫姚千,他娘想要有三个孩子,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做大狗,一边叫着一边又等待着二狗三狗的降世,可是等了很多很多年,二狗三狗始终没有显出影子来,姚大狗这个小名被叫得久了,姚千这个名字也就慢慢被村人甚至是家里人给忘了。 姚大狗自小生活在希望村,是个难得的乖巧孩子,不哭不闹,也不到外面乱闯乱逛,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是帮着做家事,种粮食更是一把好手。 也就因着这样,村人们看见他娘,远远就会扯开嗓子喊起来:“那不是大狗他娘嘛,你可养了个好儿子哟,要是我们家的狗崽子能像大狗一样,我这辈子的念想呀,也就了了哟。” 这样的夸赞姚大狗听得不少,可他却没有表现出丝丝毫毫的回应,吃饭睡觉做事,浸泡在自己简简单单的世界里。 姚大狗他爹是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偶也去囚河里抓抓鱼,抓到的鱼不搁自家吃,都是带去镇子上卖,囚河里的鱼又大又肥,能在镇子上卖个好价钱,可路太远车费又贵,也挣不了太多,也就能去镇上逛晃一趟。 抓了鱼卖了钱,回到家里,大狗他爹就会把买来的糕点往桌上一搁,说:“钱可真是好东西,有了钱,能买粮食能买肉,还能买些点心撑肚皮,我还真不知道有啥是钱买不了的,钱真是好东西,真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姚大狗一边吃糕点,一边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他爹,糕点甜甜腻腻,他欢喜得很,吃得多听得多了,他也就觉着钱真的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在姚大狗十六岁的时候,他娘害病死了,留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守着屋子。 从那时候开始,姚大狗就发现他爹老了,头发白了,整天恹恹的模样,不下地不抓鱼了,更不会去镇子上买那甜腻腻的糕点了,因为吃不上糕点,姚大狗更觉着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姚大狗依然勤劳,不但粮食种得好打得多,还能把繁琐的家事理得井井有条,一切和他娘在世时一模样,父子俩平常的日子算不上滋美,但也饱足。 他爹一直没有从他娘下世的打击里恢复过来,或是懒日子过的时间太长熬坏了身子,他爹也在六年后跟着去了。 临终前,他爹把他叫到床前,说:“大狗啊,你从小就是好孩子,愿意干活熬得住苦,你娘下世后要不是有你,你爹早跟着去了,你这些日子做的每一件事,你爹呀都看在眼睛里。 我不担心你在我下世后会饿着,但还是希望你记住一句话哩。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你愿意付出和等待,这老天,总会赋予你最鲜的果。” 说完这话,他爹就咽气了,姚大狗把他爹葬了,嘴上开始不停念叨着那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有天黄昏,姚大狗忙完田事回到屋子里,黄色的日光透过窗子晒进来,打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嘴巴有些发干发涩,就想吃上一口甜腻腻的糕点,他想起了他爹,跟着想起了那句‘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又想起他爹临终前那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日光慢慢暗下,他忽的站起来,自言自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为什么非要种瓜种豆,不去种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哩?” 纸币不能浇水,他就拿出自己唯一一块银币埋进了土里,像种粮食一样浇水施肥,可就是不见那银币发芽,他很生气,觉着自己能把其他东西种得风风火火,怎么就种不出钱来,他开始找原因,换着地变着法种,试了好几年,那块银币颜色不褪,可却始终没有发出芽来。 就算每次都以失败作为终结,可每次只要重又把银币埋进新一片土里,姚大狗的脸上就会露出贪婪的笑,眼睛里也会亮起闪闪的光,嘴巴里一直都会念叨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想着有一天起来床,出了屋子,就会看到自己门下多了一棵树,树上吊满银币,闪闪亮亮,那可是世上最鲜的果。 周末过后的第一天,叶柳和汤倪早早离开宿舍,走在通向学校的村道上。 这时候的阳光很温和,晒在人身上发着暖,汤倪拿着自动铅笔、笔芯和橡皮,而叶柳则捧着那十七本硬皮笔记本,两人都觉得手上的东西沉沉甸甸,里面像是承载着许多许多东西。 到了学校,两人进了办公室,把送给孩子们的礼物放下,就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又把今天课程的内容认认真真看一遍。 今天将第一次站上讲台,这对他们来说很特殊甚至很神圣,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他们心里搅着荡着。 临近八点,卫铭和王岭走进办公室,两人问了声好,卫铭说:“你们昨天去学生家里家访了?” 叶柳点了点头:“和孩子们家里说了准时上课的事。” 卫铭点了点头:“想法倒是不错,但我觉得效果应该不好,孩子们来得晚,很大一部分就因着他们家。” 王岭看见办公桌上摆着的十七套文具,有些疑惑:“你们问我去镇上的路,原来就是为了买这些文具?” “嗯,孩子们的学习条件太难了,所以就打算给他们送一套文具,或许对他们会有些帮助,说不定还能调动起他们学习的兴趣呢。” 卫铭脸上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你们都会成为好老师。” 上课的时间到了,让叶柳和汤倪失望的是,孩子们并没有都像他们期待的一样,准时来到学校,而让他们稍稍欣慰的是,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五个孩子。 到了九点二十分,十七个孩子都到了,这在开学第一天上午之后还是第一次,他们坐在教室里,虽然散乱不整,却让叶柳和汤倪脸上露出了笑。 王岭不再走进教室,叶柳和汤倪站在那座小小的土台上,用温和的目光缓缓慢慢在每一张脸上扫动着,像要把他们那黝黑稚嫩的小脸深深刻进脑子里。 可对于他们温和的目光,学生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冷漠着脸,麻木着眼睛,睁着愣着,和以往的日月没有任何不同。 做过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叶柳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好好相处了,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但我并不认为我能传授给你们多少知识。 但我希望,我可以带着你们去认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很美” 第十四章 沉甸甸的硬皮笔记本发到每个孩子面前的课桌上,散发着淡淡纸香味,?33??卷进教室里的风轻轻一赶,就飘了满天满地,承载着太多太多。 孩子们看着课桌上的一套文具,怔着愣着,黑黑的眼珠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涌动起来,发出微微的亮。 叶柳说:“这套文具是我和汤老师去镇上买的,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可以把它当成一扇门,打开之后,那就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叶柳的声音温和又动听,但似乎打动不了他的学生,他们依然怔着愣着,先前眼睛里亮起的光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黯淡了下来,和以往一样透着深深厚厚的麻木。 飘荡在空气里的纸香气慢慢被腐朽的味道盖过,紧接着就断了散了,再寻不到丝丝毫毫的踪影。 前一刻还阳光万里,后一刻却是阴云密布,这样的气氛变化太过突然,让叶柳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在上课之前,我们先拿起桌子上的铅笔,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 小小的教室里荡着涩涩的凝滞,时间像静止了,挪动不开它的脚步,孩子就在这静止里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叶柳,没有拿笔,没有翻开笔记本,更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到笔记本上。 他们的目光聚成冰冷冷的光,照在身上,像把整个人泡进深幽幽的寒潭里,叶柳怯怯地问:“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不写名字呢?” “我不会写名字。” “我也不会写名字。” “我也不会。” 稚嫩的童声响起,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和朝气,反而有种低沉厚重的味道。 叶柳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笔记本,那本子的封面上画着绿色的草和黄色的花儿,阳光晒在绿草鲜花上,虽然只是画,却散发着柔软的暖意。 他记得自己握着细细长长的铅笔,他妈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本子上写下‘叶柳’两个字,歪歪扭扭,却让他胖乎乎的小脸露出了笑,像吃了一块甜甜的糖。 在他生活的那个温暖世界里,每个人最先写下的字就应该是自己的名字,那不应该是学校学来的,而应该是妈妈或是爸爸教的,还应该带着手心暖暖的温度。 可是,希望村的孩子们不会。 因为他们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们没有感受过那样的暖意,这让叶柳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又觉得整个希望村上空都飘着一种悲凉。 沉默了很久,他的脸上才又重新露出了笑:“没关系,我教你们。” 安排好的课程没来得及讲,叶柳和汤倪却投入到了新的工作里,两人握着孩子们的手,一笔一划教着他们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名字。 两人掌心的温度是暖的,可孩子们的手却冰冰凉凉,温暖冲着撞着,始终撞不开那坚硬的壳,冰凉依旧冰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们的手太冰太凉,叶柳和汤倪整整用了一天时间,才勉强教会他们写出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写下的字都歪歪扭扭,像是枯树上胡乱伸展的枝。 孩子们依旧是那副木木的表情,大大黑黑的眼珠子深处则涌荡着烦躁,很显然,他们并没有在这一天的写画中得到任何形式的快乐与满足。 叶柳重新站到讲台,白净的脸上透着一丝疲惫,可却依旧挂着笑,那是一种和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满足,也是他站在这里的意义。 “接下来,我要布置一个很简单的课外作业,你们回家完成,明天上课的时候,把你们的笔记本交上来给我,如果有什么字不会写,可以问问你们的父母,或者问问老师,老师很期待你们会写出什么样的答案。” “我呢,在和你们一样年纪的时候,想当一个画家,想着长大以后,每天待在宽敞的房间,手里拿着画笔,在干干净净的白纸上,凭着自己的幻想画下那些很美的东西,可是很遗憾,我没能走上画画的路。 虽然我小时候的理想失败了,但不能否认的是,那个理想曾带给我很多的美好,我希望你们将来也能够体会,所以今天的作业题目是你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放学了,叶柳和汤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天空依然白亮,日光斜斜照着,温淳如水,让累了一天的两人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叶柳,新的世界是指什么,我们生活的县城吗?” 叶柳摇摇头:“这个世界很美,可有个地方却更美。” “哪里?” “心里。” 第二天上课,叶柳把教室留给了汤倪,自己抱着收上来的笔记本回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面前,竟然觉得有些紧张。 他很期待自己的学生们会写些什么,或者说很想知道他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和自己小时候一样的画家,还是医生,设计师?又或者是科学家,宇航员? 日光透过木窗穿进了办公室,晒在硬皮笔记本上,带来一阵黏黏稠稠的尘,叶柳就在这片尘里翻开了笔记本,第一页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带着些些暖,不知道是昨天残留下的,还是日光晒出来的。 他笑了,跟着翻开了第二页,第二页也写着字,却让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想成为有钱人。” “我想变成大名人。” “我想当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我想要女人。” 这些字同样写得歪歪扭扭,黑沉沉的,连白白亮亮的日光都晒不进去。 孩子们写的是他们的理想,是他们认识的世界,是希望村。 希望村的夜晚很安静,甚至听不到一声虫鸣,叶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不断闪动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它们像在跳着最欢快的舞,嘲讽着叶柳的无知。 孩子们给出的答案没有任何形式的伪装,简单直接,之所以难以接受,是因为这些答案非但让人很难看见世界上的美,反而因为过于现实而透着满满当当的丑陋。 这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作业,或者说它的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 孩子们错了吗?没有。 希望村错了吗?没有。 那是哪错了?都没错,错的只是不同世界之间的碰撞。 在思绪的跳荡和挣扎中失眠了大半夜,叶柳这才勉强睡了下去,他梦见自己身处漆黑的夜里,这夜里竟然有太阳,阳光很白亮,却照不亮这个世界。 忽然间,太阳剧烈颤动起来,整个漆黑的世界跟着颤动,紧接着太阳表面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裂痕,在一声轰响中爆裂,碎片洒满了整个世界,亮了很久很久才又慢慢黯淡直至消失,归于平静,整个世界重新陷入深深厚厚的黑暗里 叶柳醒了,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心跳很快,像快要从他的嘴巴里冲撞出来,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平复了心跳,这才下床迎接这崭新的一天。 早餐是白粥,配菜是在村南买的腌菜,很简单却很可口。 叶柳看了汤倪一眼,发现她的脸有些苍白:“汤倪,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汤倪垂着眼点了点头:“昨晚没睡好,做梦了,那梦可奇怪了,大夜里竟然有太阳,那太阳还碎了,碎片掉了一地。” 叶柳脸上的笑僵住了。 汤倪问:“你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梦。” 到了学校,两人把这事告诉了王岭,王岭也觉得不可思议,说:“你是说你们两个做了一模一样的梦?那这事可就不简单了,说不定是种预兆呢。” “什么样的预兆?” “我一当老师的哪会懂这些东西,去村北吧,找袁老汉,他能解。” 袁老汉是个庄稼人,但他在希望村里却很特殊,不是因为他的庄稼种得特别好,而是因为他会算卦。 他平时很少说话,甚至有人跑进他家里也不见他搭理半句,整日里除了鼓捣自己的庄稼之外,就是坐在屋子里喝茶,茶都是热的,所以时常能看到他的屋子里飘出热烟,整间屋子像是被云雾盘着绕着,多了些神仙气。 袁老汉说话虽少,可每次开口,村人必都支着耳朵听着,这是从十二年前开始的。 那时候袁老汉的头发还没全白,站在自家田上,抬眼看了看天,毒辣辣的日光洒了他一脸一身,这时候他说:“村人们,快把粮食收了吧。” 村人说:“喂,袁老汉,你在逗谁家乐呢,这粮食还没长浑全,收了干啥?” 袁老汉说:“没长浑全总比没有强。” “过个个把月就浑全了,怎么会没了?还能飞了不成?” 袁老汉不再言语,举起锄头就把自家没长浑全的粮全收了。 村人开始嘲讽起来:“那袁老汉的年纪大了,这人也就傻了吧,田还没长好就让他给掀了,今年看他啃生的去哟。” 笑声传遍了整个希望村,在村人眼里,袁老汉成了地地道道的傻愣子。 在那半个月后,村人的粮食长了不少,可还没浑全,村人们躲在屋檐底下避着日头,等呀盼呀,就盼来了黑沉沉的天,盼来了持续一个月的大雨。 轰隆隆的雨水冲刷着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也冲刷着那些没长浑全的粮,囚河暴涨过了岸,带走了冲刷下来的残渣。 那一年,袁老汉吃着没长浑全的粮,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村人饿着愣着。 因为那一年饿着愣着了,他们就不敢再说袁老汉是傻愣子了,也不敢再不听他说出来的话了。 第十五章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叶柳和汤倪没有回宿舍,而是沿村道朝北走,他们?33??去找袁老汉。 不知道是上课时孩子们的目光太过暗沉,还是两人那一模一样的梦太过压抑,他们脸上都挂着一层深深厚厚的疲惫。 汤倪说:“孩子们上课还是那副样子,我使出浑身解数,愣是没让他们的眼睛变亮些,写在黑板上的笔记也不见他们抄下来,昨天布置的作业,今天交上来全都是空白的,只有李明明本子里画着看不懂的涂鸦。” 叶柳点点头:“给他们一点时间,也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吧。” 说着聊着,两人就从村西走到村北,只用了十五分钟,他们看见了袁老汉住的那间石屋。 这间石屋在外观上和周围的屋子没有不同,两人之所以能够辨认出来,是因为从石屋里不断冒出热腾腾的烟,像绕着云雾,蒙住了屋子里的摆设。 两人走上前,透过雾气发现木门没关,一张木桌摆在离木门很近的位置,旁边放着三把木椅子。 木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水壶,一个简单的茶盘,上面摆着土茶壶和大大的土茶杯,涌动的热气从水壶、茶壶和茶杯里散出来,溢出了屋子,在屋外的世界里缠缠荡荡。 木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很瘦,身子骨很结实,肤色不像普通庄稼人那样黝黑,反而透着淡淡的嫩白色,他脸上只有几道浅浅的纹,如果不是一头散乱的白发太过惹眼,很难分辨出他的年纪来。 “两个县城里来的大学生娃子,坐吧,喜欢喝茶的话喝一口。” 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袁老汉就先说话了,他小口小口喝着茶,只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目光平平淡淡。 叶柳和汤倪有些不安地坐下来,汤倪说:“您就是袁伯伯吧?” 袁老汉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答非所问:“咱们这的茶比不上你们城里,味道太涩,但要浓很多,不过不管茶淡茶浓,喝的都是人生,试试。” 叶柳和汤倪拿起土茶杯,喝了一口,浓浓的茶香卷着涩涩的苦味在嘴巴里翻滚,顿时扫空了一整日的疲惫,让人放松许多。 汤倪说:“袁伯伯,您怎么知道我们是县城里来的大学生,这也是算出来的?” “你们脸上写的,村子里可没有那么白净俊俏的小年轻。” 袁老汉给两人的茶杯倒满,雾气卷动升腾,像孩子样欢快跳动着。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袁伯伯,我们两个做了一模一样的梦。” “说来听听。” 两人把那梦完完整整说了一遍,袁老汉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脸色和目光都很平静,自始至终没有丝丝毫毫变化。 梦境的内容讲完,叶柳说:“袁伯伯,不管怎么看,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梦都有些奇怪,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袁老汉放下茶杯,淡淡地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呢?” “如果是灾难,至少可以避免。” “如果真的是灾难,为什么你觉得能够避免?要是能够避免,你们的梦又怎么会是预示?再喝杯茶吧。” 叶柳被袁老汉说得一愣,赶忙端起身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淡茶浓茶都是茶,浓茶不可能一直都是浓茶,泡久了也会变淡,避不开,那就敞着嘴巴喝,什么味道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袁老汉说:“更何况,你们的梦对你们两个人来说并不是灾难。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是希望村的人,所以做不了那样的梦,你们不是希望村的人,所以能做那样的梦。” “我不明白。” “你大学生都弄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又怎么会明白?人生在世,没必要把什么东西都弄得清清楚楚,那样的日子过不滋美。” “袁伯伯,我们想知道。” 袁老汉又看了两人一眼,散乱的白发在热雾里轻轻悠悠动着,目光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还说是大学生,我看你们呀,脑子里装的都是糊,搅都搅不开。 对希望村来说,你们是外人,外人不是参与者,而是见证者,就和戏台一样,坐在戏台下的观众,再怎么拍手叫好,甚至用喊用叫把屋顶掀掉,戏台还是戏台,上面的主角仍是那些铺着脂粉的戏子。” 叶柳和汤倪沉默着想着袁老汉的话,脑子里像绕着一团浓浓厚厚的雾,雾的后面有座高高的山,很近,可就是看不清它的模样。 “该喝的茶喝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你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看不清那座山,叶柳不甘心,说:“袁伯伯,那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叶柳还想说话,袁老汉跟着又说:“你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两人有些尴尬,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好继续纠缠,站起身礼貌地道了别,走出屋子,袁老汉的身子又被缭绕的热雾蒙住,在两人踏着脚步要离开的时候,雾里传来了他那平平淡淡的声音: “冥雾离离浑又浑, 月儿圆圆似盘轮。 一水一木一世界, 红绸烈烈梦镜灭。” 叶柳和汤倪的身子定在热腾腾的雾气里,他们回过身,目光却无法落到袁老汉身上,只有鼻子里还流荡着淡淡的茶香,那二十八个字像有种特殊的魔力,一笔一划刻进他们的脑子,明明清晰,却无法触碰。 袁老汉的声音又从雾里传出:“以前我不太喜欢说话,今天说的话有点多,可能是老了,两个小娃娃要是喜欢喝些涩茶,可以常来。” 两人走了,回了宿舍,把袁老汉说的四句话完完整整写下来,反反复复看,直到夜色完全罩住整座村子,也还是没能弄清其中的含义,也无法把它和自己的梦境联系到一起。 “叶柳,你看懂了吗?” “没有,你呢?” 汤倪摇摇头:“袁伯伯说过,我们不是希望村的人,所以才会做那个梦,你说那梦预示的会不会是希望村的未来?” “太阳总不会真碎了。” “也是。” 这道谜题像块石头,压在两人心里,他们始终无法猜到其中的答案,无法穿透厚厚的浓雾,看清那座高高的山。 直到山前的雾散开,答案被时间揭开那一天。 希望村每一天都充满希望村,可是希望村从来没有希望,那一天也充满了希望,却更加绝望。 姚大狗搬了张板凳,坐在自家门前,日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把他本就苍白的肤色晒得更亮了一些。 屋旁那片田里,一半种着瓜菜,长得很茂盛,绿油油的充斥着生机,还散着浓烈烈的香气,鲜甜极了,用不着吃上一口就能饱了肚子。 另外一半田里什么都没有种下,黄土光秃秃,显不出丝丝毫毫的生气,两边的界限很分明,那是生命的界限。 其实那片秃田种了东西,那是一块银币,是钱。 银币就种在姚大狗的屋子旁边,小小一块,但它却占了田里一半的位置,这当然是姚大狗特意安排的,他怕那银币发芽了,长成树了,结满银币果子了,要是被其他农作物压着就长不大了。 长不大那得少结多少的果子呀,那可都是钱,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自从把银币埋在屋旁的田里,姚大狗的觉就睡不踏实了,每天晚上他都要醒来很多回,睁着朦胧却又发亮的眼来到窗边,借着柔柔的月光看一眼那片光秃秃的田地,想知道自己种下的银币是不是在今夜发出了芽。 他总觉得银币发出了芽,因为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老觉着耳边有沙沙的响动,他认得这种声音,那是银币发芽成长的声音。 可他来到窗前,看到的永远还是那光秃秃的黄土,没有绿色的芽从地里冒出来,也没有银色的芽从地里冒出来。 沉寂的夜里,姚大狗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可这并没有打击到他的信心,第二天天刚蒙亮,老丁头从家里出门的同一时候,他也从床上下来,走出自己的屋子,手上提着半桶水,桶里放着一个瓷碗,那是他吃饭的碗。 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自己用碗吃饭,钱当然也要用碗吃饭了。 姚大狗用瓷碗舀着水,小心翼翼在黄土上淋了一层又一层,一边淋着他的嘴巴就一边念叨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清清凉凉的水缓缓慢慢渗过黄泥,在地面留下充满希望的水痕,水痕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下泛着光,每到这时候,姚大狗苍白的脸就会荡起一阵笑,也荡起一片光,他耳边又响起了那沙沙的声响,他知道,那是银币用瓷碗吃了饭,发出来的畅快的笑。 等发亮的水痕干了,这时候姚大狗又会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只手提着半桶水,另外一只手抓着一把肥,等把黄土用瓷碗再浇出发亮的水痕后,他就会把另外一只手的肥料撒下去,铺得很满很满。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以前常吃的那甜腻腻的糕点,那是用钱买来的,要是自己种下的银币长大后能长出满树的银币,自己就能摘下那银银的果,去镇子里把糕点买下来。 还早着呢,因为银币还没发芽,但它总会发芽,或者是今天,或者是明天 第十六章 天慢慢黑下来,饭香在村人们的屋子里翻腾,翻腾着就溢了出来,在村?33??的上空飘飘荡荡,像阵看不见的雾。 大白黑着它的身子,残着它的脸,摇着它的尾巴走在唯一一条村道上,在每家门前停一停,叫唤两声,就有热腾腾的食物扔在它的面前,它用舌头卷起来放进嘴里,用尖尖的牙咬得嘎嘎作响,吃完就跑到下一家去了。 月光总是在这时候出来,给大白身上黑黑的绒毛蒙上一层柔柔亮亮的光衣,也温柔抚摸着它脑袋上那狰狞的痕。 沿着村道跑呀跑呀,大白就跑到了卫铭家里,满是锈斑的铁门关着,它朝铁门叫唤两声,接着铁门就开了,冷娟走出来,扔下一筷子肉到地上,大白就美滋滋吃起来。 冷娟摸了摸大白的脑袋,重又关上门回到屋子里,筷子搅着动着,碗里白白的米饭慢慢少了。 卫铭坐在长凳上吃着饭,板着脸,黑框眼镜的镜片在灯下反着白光,眼镜下的右眼透着灰蒙蒙的颜色,那道黑痕深得像永远也照不亮的渊。 他就坐在冷娟对面,可整整一顿饭下来,他们却没有说上一句话,空气闷得像揭不开的锅,两人偶尔有短暂的目光触碰,各自也都带着轻蔑。 饭吃完了,冷娟收拾着碗筷,卫铭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端着身子慢悠悠喝着。 水喝完了,冷娟也就把碗洗好了,卫铭就站起来,走进自己的书房里。 书房的灯白幽幽的,打亮办公桌上堆码着的一叠叠稿纸,稿纸上写着密密麻麻麻的字,最后一行无一例外都是‘卫铭著’。 卫铭在办公桌前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那些写满字的稿纸夸赞,而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新的稿纸和一根黑色的钢笔。 稿纸摊放在办公桌上,拧开笔盖的钢笔抓在手上,卫铭左眼闪动着,散着沉凝的光,想了很久,他才动笔在稿纸上写了起来。 钢笔在稿纸上移动发出沙沙声,黑黑亮亮齐齐整整的字一个接着一个在干净的稿纸上出现,可钢笔才在稿纸上走了半行,就忽然顿下了,像遇见一道深深的沟坎,怎样也跨不过去。 卫铭的眉头皱起来,堆出一根根深深的纹,他不知道该怎样把故事写下去,因为写不下去,堆起来的纹就一直也散不开。 停顿了很久,他始终没能让手里的钢笔跃过沟坎走下去,他的嘴角抽动起来,伸手一掀把稿纸撕掉,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扔出去,掉在书架面前,滚动两下就静静躺着,它的生命已经终结。 摆在卫铭面前的是一张新的稿纸,卫铭拿起钢笔又在稿纸上沙沙写起来,黑亮亮齐整整的字一个个增加着,顺利走过半行,可却在第一行的末尾顿了下来。 那道深深的沟坎像是长了腿,从半行的位置走到了行末的位置。 因为钢笔走不下去了,卫铭就又把稿纸揉成团扔出去,接下来很多张稿纸同样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尸体躺在了书房的各个角落。 卫铭在办公桌前坐了三个小时,他面前的稿纸上只有短短的三行字,好像那长了腿的沟坎又走到第三行行末来了。 卫铭知道自己再怎样挣扎也走不下去了,就又把稿纸揉了扔出去,放下了走了一晚上,遇见无数道沟坎,早已疲惫不堪的钢笔。 “还是没有灵感啊,又该出去找找灵感了。” 卫铭离开办公桌,关了灯,走出书房,黑暗里躺着无数具皱巴巴的尸体,可是它们呀,要比桌上那些齐整整的稿纸漂亮多了哩 第二天早上,卫铭去了一趟学校,对王岭说:“老王,今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敲钟的事交给你了,学校要是有其他什么事,你就和小叶小汤商量着办。” 王岭说:“校长要去哪?” “出去一趟。” 卫铭走出学校,迈着板板正正的步子朝着村南走,齐整整往后梳的黑发在日光下发着亮,散着一种凛然的正气,有村人看见他,就问:“哟,这不是卫校长嘛,平日里可不见你走动,这是去哪呀?” “出去一趟。” “去干啥子哟。” “出去一趟。” 那村人不问了,他就省了重复了。 走着走着,他就来到村南码头,老船工今天戴着顶开了口的草帽,接上卫铭就划起了船桨。 卫铭和老船工都是在老乡长安排下来到希望村的,可两人不熟悉,一路上没说上一句话。 囚河绿幽幽的河水在日光底下发着亮,很刺眼,老船工早已习惯,卫铭只能半眯起左眼来,迷迷蒙蒙的目光里,希望村慢慢远了。 卫铭不是土生土长的希望村人,他来到这里三十年,在这里住了三十年,未来还会留在这里,可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希望村人。 在他眼里,希望村人是愚蠢的,蠢得无可救药,他们竟连自己写下的故事都不愿意看,就算看了也看不懂,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要知道,他才不是什么破烂小学的校长,而是一个作家,一个文学家,不是卫校长而是卫作家,卫大文学家,他们怎么能叫自己卫校长叫那么多年,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这些愚蠢的村人不认识自己,不明白自己的伟大,那外面的世界呢? 外面的世界早把希望村瞎眼作家的事传得纷纷腾腾了吧,那些人看的书多,肯定明白自己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 瞎了一只眼,这对卫铭来说可不是什么倒霉事,他反而引以为豪,甚至把‘一只眼睛写世界’这样一句话刻在自家门前。 事实上,他之所以想成为一个作家,就是因为瞎了这只眼 七年以前,卫铭从老师的位置上退下来,刚好老校长死了,他就接下了位置,成了希望小学的校长。 卫铭家里那时还没有独立出书房来,冷娟也还没开始拿轻蔑的目光看他,在闲暇的日子,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的屋檐底下看报纸,报纸的表面都泛着黄。 希望村没有报纸,镇上也没人卖报纸,卫铭的报纸是到镇上一户人家里淘下来的,那家人有个孩子在县城里派送报纸,偶尔回镇上一趟,就会把余下的报纸带回家,那户人家看完了,就以废品的价格卖给找上门来的卫铭。 有一天,卫铭和往常一样,搬了张木凳坐在自家门前,细细看着手里发着黄的报纸,他看得很投入,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 村道上,孩童们欢快嬉闹着,手上拿着弹弓,大大小小的石子飞了满天满地,可卫铭对这嘈杂却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报纸的内容吸引了去。 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有一颗石子偏离了轨道,直直冲向卫铭,卫铭看着报纸,完全没有注意到危险迫近,眼镜右框的镜片在碎裂声中炸开了,尖尖的玻璃渣深深扎进他的眼睛里,惨叫声中,血像泉水样汩汩流下来,流了一脸,流了一身,流了一地。 镇上的医生给他的右眼扎上了厚厚的纱布,敷了很长时间药,纱布解开后,那眼珠子里就看不到光了,透着一层蒙蒙的灰色,被玻璃扎中的位置还留下一道黑黑深深的痕。 卫铭瞎了只眼,他只能用剩下的一只左眼来看这个世界了。 解开纱布那一天很冷,卫铭从镇上回到村子里,用独眼看着眼前苍苍茫茫的世界。 有村人嘲笑着说:“哟,卫老师,这才刚刚当上校长就瞎了一只眼呀,瞎了眼还能当校长?” 另一个村人说:“瞎眼怎么就不能当校长,一只眼睛看得更清哩,咦,卫老师啊,你右眼里那道黑痕很好看。” 卫铭没有搭理这些村人,迈着沉沉厚厚的步子继续走着,眼里的希望村依然清晰,可看得久了却让他有些疲惫,他觉得这个世界抛下了自己,要不怎么会让自己瞎了一只眼呢。 因为瞎了一只眼,他再也不到家门口看报纸了,把堆着杂物的房间收拾开来,成了书房,就坐在书房里看报纸,泛黄的报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从这些字里他得到了安慰,也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让他仅剩的左眼发了亮,那个人叫梵高 报纸上清清楚楚写着,梵高是个名满世界的大画家,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一个大画家,最重要的是,他缺了一只耳朵。 他缺了只耳朵,却是一个大画家,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大人物,那自己呢? 自己虽然没缺耳朵,但缺了一只眼,缺了只眼,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人物,可自己不会画画,成不了画家,又如何成为梵高一样的人物呢? 他最喜欢看报纸,喜欢看报纸上的小说,不能当画家,可以当一个作家,一个大文学家呀! 卫铭决定要当一个作家,所以他的身子恢复到以往的正板,瞎眼也不再是他的刺痛,而是骄傲了,他请人用石头刻了本书,上面还刻着‘用一只眼睛写世界’这几个字,立在家门口,以此宣布自己作家的身份,从那以后,他就在书房里开始了文学创作 可是,希望村连座学校都办不下去,又怎么会有人看书,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是作家,文学家,觉得他伟大呢。 因为没人认可他,所以他就觉得希望村是座愚蠢的村子,可他却忘了,他在这座村子里住了三十年,就算不承认,也早就是这村子的人咯 第十七章 昨夜,卫铭在白净的稿纸上写下了齐整整的字,可他的钢笔遇上沟坎顿?33??了,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因为如此,他今天就离开了希望村,来到了镇子上。 路远了些,这让卫铭齐整的头发变得散乱,严肃中微显狼狈。 他到镇上来的次数不算太多,每次来都只去一个地方,自然不会陌生,他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巷,没用多久就来到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面前。 木门关着,门框两侧贴着对字联,上面勾勒着苍劲的文字线条。 卫铭伸手敲了敲门,传来一阵闷闷的声响,没多长时间,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老人。 他看了卫铭一眼,淡淡说:“来啦?” 卫铭点了点头:“有段时间没看报纸了,想看。” 老人点了点头:“都给你留着呢。” 他走进屋子里,抱出来一摞铺着灰的报纸递给了卫铭,卫铭接过报纸,掏出几张零钱递给老人就走了。 卫铭来到一处空地,找了张石凳坐下,扫掉报纸表面上的灰,然后就一张张翻动起来,看得很粗略,还把翻看过的报纸重又分成了两摞,这时候他剩下的独眼里又散出了亮亮的光,里面涌荡着异样,说不上那是什么,可却很丑 翻看完了,卫铭把较厚那一摞报纸扔到路边,然后解开褂子上的纽扣,把剩下的报纸放进里面的衣袋,再把纽扣扭上,这才踏着板正的脚步走了。 他在镇子里吃了顿饭,然后带着报纸离开了,直到夕阳西下,才又回到了希望村。 褂子里的报纸静静躺着,没有温度,卫铭却能清晰感觉到它的暖,走在村道上,他用他的独眼看着面前浸泡在日光下的希望村,心底里多了些感概,他还记得他刚刚瞎掉一只眼睛的时候,也像这样走在村道上,像这样看着希望村,那时他只是刚刚上任的校长,而现在他是作家、文学家了。 “卫校长,你回来啦?” 卫铭回过头,只见叶柳和汤倪迈着步走来,手上提着菜。 “嗯,出去了一趟,我还有事,要先回家,明天见。” 卫铭看似不经意地在身前摸了一把,报纸带来的厚实感让他觉得安定,就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走了,回到了家。 走进屋子,关上锈迹斑斑的铁门,把喧嚣和烟尘都隔离在门外,卫铭这才松了口气,他又摸了摸褂子里的报纸,严肃的脸露出了笑。 冷娟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从厨房里出来,抬头看了卫铭一眼,看见卫铭怀里那一摞报纸的形状,眼里就亮起了轻蔑的光。 卫铭看到了冷娟的轻蔑,冷冷笑了声,就在长凳上坐下,端起饭碗吃起饭来,这顿饭他吃得很香。 吃完饭,他和往常一样喝了杯热水,当冷娟收洗结束,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就进了书房。 书房的灯光幽幽亮起,打亮了地上一具具皱巴巴的尸体,卫铭扫了一眼,笑着自语:“创作的路可真不容易。” 掩上门,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了白净的稿纸和细长的钢笔,紧接着他解开了褂子上的纽扣,从衣袋里掏出了那一摞泛黄的报纸,小心翼翼摊开放在桌子上。 油墨味道很淡很淡,可却依旧顽强地从报纸上飘散出来,涌进卫铭的鼻子里,一整日的疲惫就在这味道里淡了散了,寻不到丝毫踪迹,余下的只有兴奋。 他的左眼里放着亮亮的光,在摊开的报纸上来回扫动,寻找着他需要的东西,他找到了,眼里的光更亮了。 那是一篇短篇故事,除了本身的内容之外,还隐含着一些讽刺,故事的最后一行写着‘暗忆著’三个字。 卫铭仔仔细细把故事又看了一遍,脸上挂着满意的笑,拧开笔盖的钢笔开始在稿纸上走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而这一次,它没有再遇到那跨不过去的沟坎。 两页稿纸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钢笔这才结束了它长长的征途,停下了脚步,喘着粗气躺在办公桌上歇着,它留下的痕迹齐齐整整,很美观,可却又很丑陋。 卫铭拿起刚刚写下的稿子,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连头发已经完全变形,从头顶上垂落下来也没有察觉。 他又拿起刚刚歇下的钢笔,在稿纸的最后一行,写下了‘卫铭著’三个字。 暗忆不是暗忆了,他成了卫铭,他写下的故事也不是他写的了,而是卫铭写的了。 梵高缺了只耳朵,可他是大画家,卫铭瞎了只眼睛,他觉得自己也能成为像梵高一样的人物,他不会画画,就想当个大作家,可是他始终写不出好故事来,这怎么办哩? 没关系,只要把作家们的名字改了,那东西就是自己的了,自己就可以成为作家了。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抄的,一抄就抄了七年,一边抄着,一边又咒骂着希望村埋没了他的才华,不懂他的伟大,一骂也骂了七年 写完‘卫铭著’,卫铭满意点点头,把刚刚写下的两张稿纸整整齐齐摆放在办公桌上,他的作品又多了一篇,丑陋又厚了一层。 卫铭的工作可还没完,他把抄写过的那张报纸拿开,又在底下的报纸里翻到他所需要的内容,脸上又荡起了笑,他的钢笔再次开始一段漫长的征程,这段征程的末尾依然是‘卫铭著’三个字。 摊在桌上的报纸一张张减少着,卫铭的作品一张张增加着,他的钢笔走过一段又一段路,虽然疲惫不堪,可却没有再像昨夜那样遇到沟坎,顺利极了。 抄完最后一张报纸,再次把‘卫铭著’三个字写在最后,卫铭头顶上原本齐整的黑发已经变得散乱不堪,无力垂落下来,他的脸上也盖着一层深深厚厚的疲惫,像刚刚走过一段很远很远的路。 书房里的灯依旧幽幽亮着,窗外的天空也开始亮了,沉沉的昏暗里泛着一抹淡淡的白,卫铭放下手里的钢笔,抬头看了眼,摇摇头笑了起来:“找回了灵感,却连觉也睡不上。” 把写下的稿纸叠放齐整,卫铭动手把散乱的报纸收拢起来,从办公桌底下拿出一个大大的铁盒子,没有盖子,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黑,那是火焰留下的颜色。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脸上荡起一阵笑,在丑陋的笑声里,打火机蹿出了蓝黄色的火,它卷动着裹住了泛黄的报纸,肆意燃着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同时还散出一阵浓浓烈烈的黑烟,格外呛人,顷刻间就灌满了这个小小的书房。 卫铭的身子裹在黑烟里,眼镜的镜片反着火焰亮亮的红光,可那左眼里的光却更亮,亮得比火焰更刺眼,更炙热,更疯狂,也更丑陋 这时候,书房的门在吱吱吖吖的声响中打开了。 卫铭左眼里的光依旧刺眼,他抬头看过去,门前那道身影被黑烟罩住了,看不清晰,但他知道那是谁。 卫铭说:“你来干什么?” 冷娟说:“被浓烟呛醒,我以为是家里着了火,怎么,又在烧你抄完的报纸?” “哼。” 黑烟稍稍淡了些,火光同样照在冷娟的脸上和身上,她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停下吧,你再这样下去,人会废掉的。” 卫铭左眼里闪动的光多了怒意:“你懂什么,我是一个大作家,大文学家,全世界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冷娟叹了口气,看向卫铭的目光不再轻蔑,多了些柔和以及怜悯:“我知道你不是个作家,不是个文学家。” “我是!” “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是。” 卫铭笑了,摇摇头说:“你始终还是希望村人,你和他们一样愚蠢。” 冷娟说:“你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你的根也早扎在了这片土壤里。” “我和你们不一样!”卫铭脖子上因为愤怒涌出了虫子一样的青筋:“你可以看轻我,但时间会证明我的伟大!” 冷娟不说话了,任由火光再如何艳丽,她的眼睛里也再反不出光来了,黯黯淡淡,像一盏刚刚熄灭的灯。 泛黄的报纸还在铁盒子里噼里啪啦燃烧着,小小的书房再装不下浓浓的烟气,它们相互推挤着从窗户闯了出去,去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化成轻雾散了。 报纸烧完了,化成了轻飘飘的灰在铁盒上跳跳荡荡,再无法证明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这一夜发生过的事,‘卫铭著’真的是‘卫铭著’了,至少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能够推翻这丑陋的一点。 黑烟在房间里也散开了,卫铭这才发现,书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只是冷娟那淡淡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让他有些厌恶。 铁盒里的残灰渐渐褪去了红色,不再散出灼人的温度,卫铭拿起铁盒走出家门,来到屋子后边,借着亮起的天光,在黄土上挖了一个深深的洞,把灰烬倒进去,再把黄土严严实实填上。 做完这些,他又笑了。 天亮了,村人们还沉沉睡着,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刚刚埋下一堆轻飘飘的灰 第十八章 日光毫无保留倾洒着,在地面留下白亮的光痕,天气凉了,光痕也就不?33??灼人,反而还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村人们没有躲在屋子里,大大方方站在没有遮挡的天空底下,笑着骂着,对谁家又大大声声嘲讽着,生怕那家人听不见似的。 大白的叫唤声歇了,它好像累了,趴在小土坡上晒着暖,黑黑的皮毛在日光底下发着亮,兴许是村子里的笑闹声传进它的耳朵里,它抬起脑袋朝村子看了眼,一会又趴了下去。 有阵风吹过来,轻轻柔柔抚摸着它的皮毛,它拱了拱脑袋,舒适叫唤了两声,似乎连脑袋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狰狞了。 村子依然嘈杂,在这阵乱乱的响动里,老丁头走在村道上,还把他那根粗粗的拐棍敲得噼噼啪啪,一边敲着一边抽着皱巴巴的卷烟,又一边笑着:“你们呀,要是能把这日子过得滋美,我这村长呀,不当也罢,不当也罢。” 他的话音还没落得完全,就被另外一阵响动盖过去,那是赵哑巴收音机播着的评书。 赵哑巴自顾自走着,跟着评书的内容不断变着脸,时而愤怒,时而欢喜,时而悲哀,时而平淡,变着脸的同时,他的嘴巴里还发出低低的哑音,粗得像滚过一层沙。 在这样的喧闹里,叶柳不情不愿起了床,走出宿舍,暖暖的日光有些刺眼,刺得他遮住了眼,片刻的适应后他把手拿下来,看见汤倪搬着张木凳坐在宿舍门前洗着青青白白的菜。 “你这只猪,睡到这时候才起来,我都快准备午饭了。” 叶柳睁着还有些朦胧的眼睛,挠了挠头,笑着说:“都累了一整周了,睡个懒觉怎么了,话说回来,今天村子里好像有些热闹。” “天气不热了,村人们愿意出来了,自然就热闹了。” “好像还真是凉了,我进去洗漱再加件衣服,汤老师啊,快做饭吧,我饿了。” 不用去镇上,不用去家访,周末希望村的时间长得像一条河,流得缓缓慢慢,吃过中饭,扫掉一整周下来的疲惫,两人就离开了宿舍,去了村北,进了那间被热雾缠绕着的石屋。 袁老汉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香在空气里滚动着,夹带着一阵淡淡的苦涩味道,让人觉得很放松。 袁老汉把茶水喝进肚子里,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说:“你们这次来,该不会还想问那个一模一样的梦吧?” 叶柳笑着说:“我们可没那么招人嫌,只是刚好周末,就想来您这喝杯茶,我觉得坐在您这屋子里很放松。” 袁老汉说:“喝茶喝的除了味道还有心境,心境宁和自然也就放松了,你们两个还年轻,又来到希望村这样的地方,心境要是没有变化才让人奇怪。” 汤倪说:“袁伯伯,来到这里之后,我看到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我知道我没有否定这些事的资格,可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你是外人,你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在你的观念里,你所认可的东西就是正确的,但反过来说,希望村同样如此,因为这就是他们认识的世界,这是一种矛盾,而不是对错。 你可以想想,如果你从小就在希望村长大,你还会是现在的你吗?” 汤倪的身子僵了僵,沉默着,思考着。 叶柳说:“难道这样的矛盾无法化解吗?” “为什么要化解?就算真要化解,为什么你们觉得要用你们的观念去同化希望村,而不是用希望村的观念来同化你们?” 叶柳也沉默了。 袁老汉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平静的目光落在蒸腾的雾气上:“希望村很多人都得到过不幸,在他们得到不幸之前,我曾试图用各种方式告诫过他们,可他们却不接受。 世界很美,丑陋的是人,如果我们改变不了他们的丑陋,那就接受吧。” 从袁老汉家里走出来,日光已经黯淡了一些,两人身上残留着淡淡的茶香,茶香里包裹着他们从袁老汉身上得到的收获。 袁老汉家里涌荡的水雾黏在叶柳头上,让他的头发湿漉漉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朝额头上吹了口气:“汤倪,你先回去,我要去剪个头发。” 汤倪回了宿舍,叶柳沿着村道走,来到了之前看见过的理发店。 ‘理发室’三个红颜色的字泛着光,长长的木门被拉到了一边,完全敞开着,有道帘子拉在门框后边,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花纹图案,遮住了屋子。 “有人在吗?” 叶柳走进理发店,一时有些适应不了昏暗的环境,稍稍晃了晃眼,这才看清自己站着的这间屋子。 正厅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两张理发桌靠着墙,上面两块椭圆形的镜子反着暗暗的光,桌上还摆着大大小小的瓶罐和各样的理发工具。 理发桌前是两张简简单单的木椅子,后面一侧靠墙的位置还有一张长椅,紧挨着隔间的地方拉着一条横杆,上面挂着几条毛巾。 整个理发店有一股杂乱的香气,黏黏腻腻飘在空气里,有些刺鼻。 叶柳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两圈,又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安安静静的沉寂在屋子里停留了好一会,才有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响起,正厅后面的隔间里,有个女人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半透明的纱衣,下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裙,一条肉色丝袜,还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就是这双高跟鞋传出来的。 她的模样算不上好看,皮肤有点黑,但因为脸上铺着厚厚的粉,反倒显得白了,除此外,还有一阵浓浓的香水味从她身上散出来,和空气里杂乱的味道混在一起,更是刺鼻。 她叫梅丽丽,是这家理发店的老板。 叶柳笑着说:“你好,我是来剪头发的。” 梅丽丽用画着黑眼影的眼睛看着叶柳,毫不躲闪定定地看,散着一阵好奇的光,好像叶柳脸上画着什么东西。 叶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尴尬挠挠头,又说:“你好,我是来剪头发的。” 梅丽丽一边笑着一边迈着款款的步子走上来:“你就是从县城来的实习老师吧?” “是我。” “我说呢,村里哪有长得像你这样俊俏的小年轻,坐吧。” 叶柳在木凳子上坐下来,梅丽丽一边给他披上披布,一边还透过镜子不断打量他的脸。 叶柳被屋里飘着的各种味道弄得鼻子发痒,又看见了梅丽丽打量自己的目光,觉得更不自在,就想着说几句话打破尴尬。 “店里为什么要拉着帘子,不是把光给挡了吗?” 梅丽丽说:“就是要把光挡了,前些日子天那么热,要是让光随便进来,不就把皮肤晒黑了吗,你的头发想怎样剪?” “剪短就可以了。” 梅丽丽从桌子上拿起剪刀,一边笑着一边在叶柳脑袋上剪着,一边剪着眼睛里又一边放出亮亮的光,光里有一种热切的向往流露出来:“你是从县城里来的,县城是个什么模样?” “县城啊,很漂亮,都是高楼大厦。” “我听说县城里到了晚上,到处都亮着五颜六色的灯,那光照在人身上可美了,是真的吗?” “” “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啊,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每天还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唱歌,跳舞,喝酒,是真的吗?” “” “我听说县城里的姑娘啊,天天穿着可美可美的衣服,摇摇摆摆走在街上,就把那男人们的眼睛给勾住了,是真的吗?” “” “你怎么不说话,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叶柳苦笑着说:“听你说起来总觉得不太对劲。” 梅丽丽的眼睛变得更亮了一些:“这么说起来,那这些就都是真的了?” 没等叶柳回答,她就继续说着:“县城就是好,不像我们希望村什么都没有,在这地方过日子,人都能给闷死了哟,县城里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每个人都长着不一样的脸。” 梅丽丽笑得更甜了一些,停下手上的剪刀,微微侧了侧身子,说:“你好好看看我,长得像你们县城里的姑娘吗?” 叶柳看着镜子里的梅丽丽,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这东西和其他希望村人有所区别,却又一样。 梅丽丽又拿起剪刀,在叶柳头上挥着动着,继续说:“我没见过县城里的女人,可我听说呀,那些女人不仅长得好看,皮肤还白嫩嫩的,你是县城里的人,知道那些女人是怎样保养的吗?” 叶柳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说:“我不知道。” 梅丽丽抬了抬头,又看了镜子里的叶柳一眼,好像把想问的话,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就默了下来,暗沉的屋子里也就飘着一种异样的厚重。 剪完头发,叶柳赶忙走出理发店,梅丽丽站在门边,撑着帘子,直勾勾看着他的背影,铺满粉的脸上露出了笑。 第十九章 叶柳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梅丽丽这才放下撑着帘子的手,重又回到昏暗的理发店,她在木凳上坐下来,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觉着自己虽然是希望村人,可也长得挺好看的。 “哪里会比县城里的女人差?” 梅丽丽扭着脸,脸上做着各样的表情,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的美丽,欣赏着欣赏着,她觉得自己不但不比县城里的女人难看,还要比她们更加好看哩。 “如果我去了县城,成了县城的女人,也摇摇摆摆走在街上,肯定也能勾住男人们的眼珠子,他们会被我的好看迷得神魂颠倒。” 自言自语着,梅丽丽就笑了,笑里透着一些得意,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比县城里的女人要好看了。 笑着笑着,她脸上那层厚厚的粉就扑哧扑哧往下掉,屋里的光线虽然昏暗,可那细细的粉末却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先是落到她的肩上,接着又从她的肩上跳下,轻飘飘落到地上,接着就像融了样没了踪迹。 梅丽丽的笑僵在脸上,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用手掌在收了笑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知道,自己厚厚的粉下有一张黑黑的脸,脸上还挂着如何都涂抹不掉的黑色斑点。 她虽然觉得自己比县城里的女人长得好看,可也最羡慕县城女人那样白白嫩嫩,透着亮,像散着一层光的皮肤。 她羡慕,所以她就在脸上铺了厚厚的粉,盖住了黑色斑点,也盖住了皮肤的黑,可是,粉毕竟只是粉,它会往下掉,也散不出光来,这样,她就还是不如县城里的女人好看。 因为不如县城里的女人好看,镜子里那张脸忽然就变得丑陋了,梅丽丽恨不得把镜子砸了,可这时候她又顿了下,眼珠子里又闪起亮亮的光。 梅丽丽觉得,县城女人之所以会有白白嫩嫩的皮肤,是因为她们有一套特殊的保养方法,如果能够知道她们的保养方法,自己不也能有白白嫩嫩的皮肤,不也就比她们更加好看了吗? 可是,谁会知道那保养方法呢? 她想到一个人,老丁头。 老丁头去过县城里,在那里生活了大半年,还在一个高档小区当过保安,或许他会知d县城女人的保养方法呢? 梅丽丽的眼睛变得更亮了,她站起来,风风火火走出了理发店,关上店门就朝老丁头家走去。 高跟鞋踩踏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好几次差点扭到梅丽丽的脚,却还是顽强地传出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她身子上浓浓的香水味也跟着涌了出去,飘荡在村子上空,和脚步声一起引来了村人的围看。 “哟,这不是梅丽丽嘛,平日里可没见你出过门呀,这是要去哪,你这小脸可真白呀。” “这才几天不见,梅丽丽又好看了哩,越看越比县城里的女人好看哩。” 梅丽丽咯吱咯吱笑起来,说:“我就是出来溜一圈,顺便告诉你们呀,咱们村子里也有比县城女人更漂亮的女人哩。” 老丁头这一天在村里巡了好几遍,走得累了,就坐在自家木凳子上打着盹,脸上的沟壑随着他的脑袋垂着落着,像快掉到地上。 这时候,一阵浓浓的味道蛮横地撞进老丁头的鼻子里,他醒了过来,垂着半个眼睛,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个人。 “这是梅丽丽吧?” “丁村长,是我。” 梅丽丽走进老丁头屋里,也不用招呼,自己就坐了下来,刺鼻的香水味道更浓了一些,呛得老丁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丽丽啊,今儿怎么想着到村长这来?” 梅丽丽露着笑:“就是想来看看您,顺便问你一些事。” 老丁头点了根卷烟,浓烈呛人的味道散在屋子里,这才压过梅丽丽身上那阵香水味,他欢喜地露出一口黑黑的牙:“村子里那么多人,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娃娃,我没白对你好哟。” 梅丽丽说:“丁村长,你在县城里生活过一段日子,我记得是在高档小区里当保安是吧?” “可不是嘛。”老丁头的笑更深了,笑得一脸皱纹紧紧挤到了一起,他从衣服底下扯出那块‘优秀员工’的铁牌子:“我可是那时候公司里最优秀的员工哩,要不然公司能给我颁这块‘优秀员工’的牌子嘛。” “既然你在县城里生活过那么长时间,又是大公司里的优秀员工,平日里肯定接触过不少县城女人吧?” “那肯定是啊。”老丁头说:“我往那亭子里一坐,大门是开是关就全由我说了算,只要我不点头,不开门,他们的车,他们的人就不能进也不能出。 那些县城里的人呀,过个节还都会给我买些东西来哩,苹果呀,糖呀,吃得我可腻了,你还不能不吃,不吃他们还不欢喜哩。” 这时候,梅丽丽的眼睛里就闪起了亮亮的光:“县城里的女人皮肤是不是都白嫩白嫩的?” “可不是嘛,滑得和豆腐块一样,放出来的亮呀,比那日光还刺眼哩。” 梅丽丽说:“我听说呀,她们有一套把脸上的皮肉呀,变得和豆腐块一样光滑弹嫩的方法哩,你是大公司的优秀员工,乡里县里还很快要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你颁下来,没有道理连这都不知道吧?” 老丁头大口大口抽着卷烟,欢喜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说:“怪不得我喜欢你这娃娃哟,这嘴可真会说话,乡里县里给不给我‘优秀村长’的牌子没关系,你们能过上好日子,我这村长呀,就没白当。 你丁村长可是公司里的优秀员工,也快是乡里县里的优秀村长了,你这点事我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哟。 我听说那些县城里的女娃娃呀,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喝上一杯红色的葡萄酒哩,那酒能美容,也就因着喝了葡萄酒呀,她们的脸才像豆腐块一样白嫩,也亮得比日光更刺眼哩!” “葡萄酒” 梅丽丽回到自己的理发店,坐回到先前坐着的那张木凳子上,她的眼睛还闪闪放着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觉着自己肯定要比县城里的女人更好看了。 原来县城女人皮肤白嫩是因为每天晚上睡前喝一杯葡萄酒,自己从来没喝过葡萄酒,怪不得皮肤黑,还长着黑色的斑点哩。 只要自己能喝上葡萄酒,皮肤嫩得能滴出水来,那时候县城里的女人又哪会有自己好看哟,自己就是比县城女人更好看的女人了,走在街上,肯定能勾住一双双男人们的眼珠子。 关键就在那葡萄酒。 希望村是个闭塞的地方,要弄瓶酒倒是不难,但要弄瓶能让皮肤变好的葡萄酒可就不容易了,这时候,梅丽丽又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叫余望。 余望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前,睁着蒙蒙的眼,看着门外慢慢黯淡下来的天色。 村人的需求实在太少,这让他一天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傻愣愣坐在柜台前,无所事事又不能走开。 “这该死的天哟,怎么说凉就凉了,得让我少挣多少钱呀。” 热气褪掉了,天不热,饮料也就卖不出去了,这让余望的生意受到很大的影响,日子当然还能过得下去,只是除去一天三顿饭,能存下来的钱就变少了,钱没存够,要去趟县城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在镇上听到的这句话,这些日子不停回荡在余望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可在这种反复的刺激下,他的积蓄也只是从三百六十二元变成了三百八十三元。 他知道,这离去县城一趟的目标可还远着呢,但他也只能像现在这样傻愣愣坐在柜台前,仰着脑袋,咒骂咒骂凉下来的天。 “这样下去,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钱去一趟城里哟。” 咒骂着抱怨着,就有一个人站到小卖部的柜台面前,余望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张铺满粉的脸,就说:“哟,这不是丽丽嘛。” 梅丽丽的理发店就在小卖部往南走几步路,两人的店挨着,关系虽然说不上好,但也算熟悉。 梅丽丽笑着说:“怎么,看见我你还不高兴啊?” “高兴,我当然高兴,你自己连生意都不做,却来给我生意,我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要买什么你说,我算你便宜些。” “我要酒。” 余望挑了挑眼,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梅丽丽的脸:“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哟,你梅丽丽竟然想喝酒了,破天荒头一遭啊。” 他站起来走进店里,拿出一瓶二两的白酒和一瓶啤酒,摆在柜台上:“白酒和啤酒,你要哪瓶,这白酒有五十二度,有些辣嘴,不大适合你们女孩子,你还是喝啤酒吧。” 梅丽丽挂着媚媚的笑,看了余望一眼,接着又把目光落到酒瓶上,摇摇头都推开了。 余望说:“白酒不要,啤酒也不要,梅丽丽你逗我玩呢?” 梅丽丽把手撑在柜台上,托着脑袋,说:“我不要白酒,也不要啤酒,我要的是葡萄酒。” 第二十章 “葡萄酒?” “对,葡萄酒。” “那东西有啥好喝的哩。” “听说县城女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喝葡萄酒,就因着喝了葡萄酒,她们的皮肤才白得嫩得和豆腐块样,我没喝过葡萄酒,皮肤这才没有县城女人好。” 余望嘲讽地笑了声:“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我这不卖葡萄酒,就只有白酒和啤酒,你要还不要?” “我就要葡萄酒。” “我这里没有。”余望把摆在柜台上的白酒和啤酒放回店里,说:“葡萄酒那东西红得和血似的,没人爱喝,你把希望村的地翻过来,也找不出来一瓶。” 梅丽丽脸上的笑飘着荡着:“我知道你这儿没有,也知道村子里没有,可你不是常去镇子上进货嘛,我就想说,你下次进货的时候给我进一箱子来。” “一箱?”余望喊了起来:“你疯了?葡萄酒可贵了,一箱子得多少钱呀?” “多少钱?” “便宜的一瓶也得卖个五六十,一箱子下来,怎么说也得要六七百。” “这么贵呀?” “可不嘛,要不那东西怎么没人愿意喝。” 梅丽丽的笑没了,眼睛里荡着一层犹豫,她怎么也没想到县城女人喝的葡萄酒会贵成这副模样,自己理发店的生意是不差,可这钱毕竟也不是小数目。 想了好一会,梅丽丽决下了心,说:“一瓶五六十,你就先给我拿个五瓶,我喝完了再说。” 余望的眼睛在梅丽丽脸上打量起来,像在看一个傻子:“就为了喝个葡萄酒,你可还真舍得,这钱花到哪去不好?” “你进货就好,我乐意花这钱,我就要葡萄酒。” “这可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事儿,别说咱们希望村,连镇上也找不着卖葡萄酒的地,你想买还买不上哩,总不能去县城里买吧,去趟县城,那车费比你五瓶葡萄酒都贵。” 梅丽丽瞪大了眼:“镇上也不卖?” 余望笑起来,说:“得亏你找的是我,那镇上确实很难找到卖葡萄酒的地,可我还真能买着,这钱你还真就得给我挣了。” 梅丽丽一脸欢喜:“有就行了,别废话,赶快进货去。” “你得先给我钱,我这小本生意,可没那么多钱去买那血样的东西。” “要多少?” “先给三百。” “好。”梅丽丽答应得很爽快,从裙子的兜里掏了会,把三百块钱拍在柜台上,然后就摇摇摆摆走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荡在空气里。 “嘿,这女人,还真舍得花钱哩。” 余望拿起柜台上的钱,抬眼看了看,看到梅丽丽穿着半透明的纱衣和只到大腿的白短裙,走起路来还歪歪扭扭。 他的鼻头残留着梅丽丽身上的香气,再看着那慢慢远去的身子,就觉得有种异样在心里涌荡出来了,像突然有朵花儿在那绽开,开得鲜鲜艳艳。 梅丽丽进了自己的理发店,她的背影看不见了,余望就有些失望地叹口气。 对余望的小卖部来说,三百块钱可是很大的一笔生意,他急着存钱去趟县城,也就急着把这笔生意做成。 第二天,他去了趟镇上,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走了很久,这才来到镇子边上一家卖酒的店,他在这家店里买到了五瓶红酒,一瓶的进货价是三十块钱。 抱着五瓶酒回到希望村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走在村道上,余望脸上荡着畅快的笑,除去车费,这一趟下来他能挣下一百块钱,这是一笔大数目,他觉着自己很快就能存够去趟县城的钱了。 他没有直接把五瓶红酒送去给梅丽丽,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卖部,把红酒放在地上,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后就进了里屋,把床底下压着的铁盒拿出来打开,一叠有零有整的钱齐齐整整摆在盒子里,散着淡淡的霉味。 这一叠钱有三百八十二元。 余望把钱拿出来,一张一张数着,揉搓得仔仔细细,数完三遍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块钱,和自己的积蓄一起放回到盒子里,盖上盖子,压回到床底下。 他有了四百八十二元积蓄,所以他脸上的笑变得更深了。 回到店里,五瓶红酒静静站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昏暗的光打在黑色的酒瓶上,泛着幽深的光泽。 “这东西红得和血一样,有谁爱喝哟。” 余望笑着摇摇头,刚把五瓶红酒抱起来,忽然就又顿下了。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梅丽丽那张铺满粉的脸,然后又看见她穿着半透明纱衣和白短裙的背影,他还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怀里的酒瓶正散着一阵冰凉,让他脑子里梅丽丽的脸和身子变得更清晰了一些,连鼻尖那阵味道好像也更浓了。 他觉着,梅丽丽脸上虽然铺着粉,可也算白净,她穿的衣服是希望村里没人穿过的,却比那些女人穿的布衣要好看多了,想到这里,他心里面那朵花就又开了,比昨天开得更加鲜艳。 他放下红酒,走进里屋,从床底下拿出铁盒子,打开盖子,取出那一叠有零有整的积蓄,手微微颤抖着,从四百八十二元里拿出了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对余望来说是一笔巨款,可他还是拿了出来。 他放好盒子,走出里屋,又走出小卖部,朝梅丽丽的理发店走去,脚步声在夜里回荡,这声音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在他心上凿着。 两人的店挨得很近,他很快就来到理发店的门口,门框后拉着帘子,暗暗黄黄的光透过帘子射出来,落在他眼里有一种异样的诱惑。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被暗黄的光晒得全身都发起烫来,这才鼓起勇气走进梅丽丽的理发店。 梅丽丽正坐在木凳上,透过椭圆形的镜子欣赏着自己铺满粉的脸,被突然闯进来的余望吓了一跳:“这大晚上的,要死啊你。” 她的眼睛忽的亮起来,又说:“进到葡萄酒的货了?” “进到了。” “那你怎么空着手来,赶紧把葡萄酒给我拿来呀。” 余望看着梅丽丽那张脸,鼻尖飘荡着浓浓烈烈的香味,这让他心里开着那朵花儿颤动起来,他咬咬牙,从口袋里拿出三百块钱,拍在理发桌上。 “我进了五瓶葡萄酒的货,可我不想卖给你,这三百块钱你拿回去。” “这是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 “是不是钱不够,钱不够你和我说呀,我再多给你拿点。” “和钱没有关系,是我不想卖给你了,你别想着自己去镇上拿货,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镇上哪有葡萄酒卖,你要是想去县城买,去那的车费能买好多瓶葡萄酒,划不来。” 梅丽丽说:“你要怎样才能把葡萄酒给我?” 余望说:“那葡萄酒可贵了,一瓶的进货价就要一百块钱,也就是我和那老板关系好,他才愿意六十块钱一瓶卖给我,你就算去了镇上,找到了卖葡萄酒的地,买一瓶也得要一百块钱,不划算。” “你要怎样才能把葡萄酒给我?” “我可以把葡萄酒给你,不要一百块钱,也不要八十块钱,甚至不要进货价的六十块钱,你只要给我五十块钱,我就把一瓶葡萄酒卖给你,但是,我有另外的条件。” “你要怎样才能把葡萄酒给我?” “给我五十块钱,再陪我睡一觉,我就给你一瓶葡萄酒。” 余望眼睛发着亮,直勾勾看着梅丽丽,梅丽丽怔着愣着,反应过来后说:“你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余望说:“我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但梅丽丽你想,镇上一瓶葡萄酒的进货价要一百块钱,你想买还买不着,你只要陪我睡一觉,再给我五十块钱,我就可以给你一瓶葡萄酒了,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 我就是看你长得像城里女人才开出这条件,我不会强迫你,梅丽丽你自己想,想明白了给我回句话就行,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你要是不愿意,你要么就自个上县城买去,要么就一世人都喝不上葡萄酒了。 梅丽丽你还要想,县城女人就因着喝了葡萄酒,她们的皮肤才白得嫩得和豆腐块样,你没喝过葡萄酒,皮肤才没有县城女人好。” “余望,你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我不是个人,是个畜生,梅丽丽你自己想,想明白了给我回句话就行,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 说完,余望的眼睛又在梅丽丽的脸上和身上贪婪扫过一圈,回身走了,门上的帘子因着他走了,就颤动起来,像也在骂着:“余望,你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梅丽丽站在黄暗暗的灯光底下,怔着愣着,她没见过像余望这样卑鄙的人,不,他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她很想在余望脸上吐口唾沫,这么想着,就更觉得他是个畜生,然后,她又看到镜子里那张铺满粉的脸。 “那些县城里的女娃娃呀,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喝上一杯红色的葡萄酒哩,那酒能美容,也就因着喝了葡萄酒呀,她们的脸才像豆腐块一样白嫩,也亮得比日光更刺眼哩!” 老丁头的声音跟着在脑子里响起来,梅丽丽的目光就落到那三百块钱上 第二十一章 梅丽丽想h县城女人一样,摇摇摆摆走在街上,勾住男人们的眼珠子。 她想当个县城女人。 她觉得自己长得比县城女人好看,可就因为皮肤黑,脸上还长着黑色斑点,她就只能在脸上铺一层厚厚的粉,可就算铺了粉,她的脸也不像豆腐块一样弹嫩,也散不出比日光还刺眼的亮来。 她要葡萄酒,只要喝了葡萄酒,她就能有白白嫩嫩的皮肤,也就真比县城女人更好看了。 一瓶葡萄酒进货价要一百块钱,她这些年就算存了再多钱,又能喝上多长时间?但如果和余望买的话,一瓶葡萄酒就只要五十块钱,原来一百块钱的进货价就可以喝上两瓶了。 画着黑黑眼影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理发桌,桌上有一叠有零有整的三百块钱,正在黄暗的灯光底下散着浓浓厚厚的霉味。 那不只是钱,还是葡萄酒。 “我要比县城女人更好看,我要勾住男人们的眼珠子。” 梅丽丽的眼睛放出亮亮的光,拿起桌上的三百块钱走了出去,来到余望的小卖部,店里开着暗暗的灯,余望坐在灯光底下,没料到梅丽丽会来得这么快,吓得站起了身。 “余望,你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我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梅丽丽又说:“五十块钱一瓶葡萄酒,傻子才不愿意哩。” 说着,她就把手上的三百块钱拍在柜台上。 余望怔怔愣愣看着那三百块钱,反应过来后抬起眼,死死盯着梅丽丽那张铺满粉的脸,眼里涌上灼人的热,柔柔的月光和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照出他的身子正微微发着颤。 他从三百块钱里数了五十块钱收起来,把剩下的两百五十块钱推还给梅丽丽。 梅丽丽说:“你什么意思?” 余望说:“把剩下的钱收起来,喝完一瓶再来买。” 梅丽丽默了会,把剩下的两百五十块钱拿到手上,余望来到门外,左右看看,看到从村人的屋子里散出暗暗的光,村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只虫儿发出吱吱的叫唤声。 他伸出颤抖着的手,把梅丽丽拉进了店里,关上店门,进了暗沉沉的里屋 柔柔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小小的村子,时间随着月光的荡漾分分秒秒流动着,村人们屋里的光亮暗了下去,整片土地都陷入沉沉的睡梦里。 这时候,小卖部的门开了,梅丽丽从店里走出来,她的头发微微有些散乱,铺着粉的脸则透着淡淡的红,她手上还拿着一个黑色的瓶子,瓶身透着幽暗深邃的光泽。 左右看了看,梅丽丽关上店门走了,脚下的高跟鞋响起咯噔咯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分外刺耳,她吓了一跳,赶忙压下脚步,小心翼翼挪动着身子,回到了自己的理发店。 关上店门,她松了口气,觉着身子有些发软,就在木凳上坐下来,黄暗暗的光落在她身上,没有暖意,却让她昏昏欲睡。 手里冰凉的触感传来,梅丽丽的身子颤了颤,细细打量起那黑色瓶身来,有一种欢喜在心里弥荡开来,这就是葡萄酒,县城女人就因着每天睡觉前喝了它,才有了和豆腐块样弹嫩的皮肤。 她撕开封纸,拔出瓶塞,一阵涩涩的香气立刻从瓶子里散出来,在她的鼻尖底下飘飘荡荡,她欢喜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的脸在这阵香气里变得白嫩了许多。 她从屋子里拿出个不大不小的玻璃杯子,迫不及待倒了一杯,酒红色的液体黏黏稠稠涌荡着,像有朵最艳丽的玫瑰开在杯子里。 “真是和血一样的颜色。” 梅丽丽的眼睛放着闪闪的光,拿起杯子在灯光下打量了一会,然后一口喝进嘴巴里,甜味涩味和酒味交缠在一起,在她的舌头上滚动荡漾,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梅丽丽一开始觉得肚子里有些冰凉,紧跟着就有淡淡的暖意散开,荡漾着涌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最后到了脸上,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蛋发着红,在昏暗的黄光底下也还透着亮,就觉着现在自己肯定要比县城女人好看了。 身子暖了,淡下去的睡意又像潮水般卷来了,她站起来,想进屋子里睡上一觉,可还没迈开脚就又停下来,定定看着红酒那黑色的瓶身。 县城女人每天睡觉前都喝一杯红酒,才有了白嫩透亮的皮肤,自己要是喝两杯呢? 她笑了,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下去,觉着身子更暖了,脸也红得像那苹果一样了,这才心满意足进了里屋,躺倒在软软的床铺上。 她醉了,她睡了,在梦里,她看见自己摇摇摆摆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勾住了男人们的眼珠子。 希望小学出事了。 这是开学第五周的星期三,叶柳和汤倪跟往日一样,站在小小的土台上,挂着温和的笑,讲着他们早已备好的课。 学生们还是常常缺课,来到课堂上的孩子也还都顶着一张木木的脸,他们交上来的作业也大都空白。 叶柳和汤倪尝试过很多方法很多努力,可却依然没能对希望小学的状况有任何改善,这让他们筋疲力尽,也让袁老汉说过那句话不断在他们的脑袋里响荡。 “世界很美,丑陋的是人,如果我们改变不了他们的丑陋,那就接受吧。” 作为老师,叶柳和汤倪当然不会接受孩子们这样的‘丑陋’,却也没有改变‘丑陋’的能力,日子就在这样的无奈和挣扎里流逝。 这一天,上课的孩子只来了十四个,剩下三个一整天都看不到身影,叶柳和汤倪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担心。 下午的课堂上,两人根据学生的年龄把他们分成了两组,两人各自带着一组,根据年龄的不同讲着不一样的知识点,这样的分组已经持续三周,虽然没看出什么效果,但他们依然认为这是最适合希望小学的教学方式。 只不过近距离面对一张张麻木的脸和一双双冷冷的目光,让他们觉得不太舒服。 在平淡中结束了一天课程,两人回了宿舍,吃过饭后简单休息了会,就开始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备着明天要讲的课。 起风了,风里夹带着凉意,吹得白亮的灯光摇摇晃晃,叶柳和汤倪各自关了灯,躺到床上,用沉沉的睡眠享受着这静谧的夜。 各家的灯都熄了,厚厚的夜色涌荡着飘满希望村的角角落落,虫儿因为寒冷早已躲回了窝,沉寂就这样散着漫着,散着漫着,它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击打成了碎碎的渣,消失在凉凉的空气里。 脚步声轰轰隆隆,来到叶柳和汤倪的宿舍面前,卫铭敲响叶柳和汤倪的门,喊着:“叶老师,汤老师,出来一趟,学校出事了。” 两人被敲门声惊醒,披上衣服离开被窝,打开门,看见卫铭和王岭散乱着头发站着,两人身后还跟着五个男女。 叶柳说:“卫校长,王老师,学校出什么事了?” 卫铭回头看了那五个男女一眼,说:“今天我们是不是有几个学生没来上课?” “李燕,张超和王毅都没来,怎么了?” “这几个是他们的家长,说他们三个都没回家。” “都没回家?这是怎么回事?” 叶柳和汤倪惊得瞪大了眼,在希望小学,学生缺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们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和两人的惊讶比起来,几个家长的模样看起来倒轻松许多,黑黑的脸上挂着平平淡淡的表情,好像走失的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只是跟过来看看热闹。 李燕的爹说:“李燕早上出了门,我以为她上学去了,就没管,中饭晚饭也没回来吃,我以为她贪玩,就没管,可这都半夜了,还没见她回来哩。” 张超的娘说:“张超早上出了门,我以为他上学去了,就没管,中饭晚饭也没回来吃,我以为他贪玩,就没管,可这都半夜了,还没见他回来哩。” 王毅的爹说:“王毅早上出了门,我以为他上学去了,就没管,中饭晚饭也没回来吃,我以为他贪玩,就没管,可这都半夜了,还没见他回来哩。” 一样的话出自三个人的嘴巴,叶柳和汤倪都感到了诡异,好在他们对希望村已经有所了解。 叶柳定定神,说:“希望村有囚河围着,只要老船工没有把三个孩子带出去,他们就肯定还在村子里。” 王岭说:“老船工就住在村南,我知道是哪间屋子,我去问问他。” 叶柳点头说:“你们走过来也没在村道上看见他们,他们如果还在村里的话,肯定就在林子里,我们一起去那找找,把手电带上。” 王岭去了村南,一行人分别回家拿手电,分开之前,李燕的爹说:“那小崽子,就知道玩,回来不把她皮给扒了。” 张超的娘说:“那小崽子,就知道玩,回来不把他的皮给扒了。” 王毅的爹说:“那小崽子,就知道玩,回来不把他的皮给扒了。” 第二十二章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 风呼呼刮着,掀动林子里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叶柳和汤倪换了身衣服,拿着手电从宿舍出来,来到约定的集合地点,没多久,卫铭和那五个家长也到了。 几人等了一会,王岭抖着腿跑过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说:“老船工耳背,叫醒他不容易,和他说话也累,费了我不少时间。” “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清楚了,他说这一天没有孩子上船过河。” “那孩子们肯定还在村子里,我们分头到林子里找找。” 几个人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摸着黑进了林子,叶柳和汤倪一组从西边进去,月亮被云挡了,没有柔柔的亮洒落下来,林子里就黑成了一片,只有手电暗暗的光在不安跳动着。 虫子因着天凉没了踪迹,不再叫唤,耳边也就只有树叶的沙沙响动,时重时轻,让人不安,汤倪有些怕了,而这时候,她感到手上忽然多了一阵暖意,那是从叶柳的掌心上传过来的。 脚下的地面松松软软,踩在上面落不住脚,黑暗中行走起来很艰难,两人一边挥着手电四处照着,一边又喊着三个孩子的名字,他们的声音没传出多远,就被风给吹散了。 两人在黑暗里走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汤倪担忧地说:“几个孩子会不会真出什么事了?” 叶柳安慰着说:“他们没有离开村子,这林子里也没有野兽这些东西,应该不会出事,我们再找找。” 时间在这片黑暗里缓缓慢慢流动着,盖住月亮那朵云被风吹开了,月光又如水般柔柔和和洒落下来,浸泡着这座宁静可又不宁静的村子。 走着走着,两人周围的植物少了,一片平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黄土在月光底下飞着溅着,透着沉沉厚厚的荒凉。 “前面就是枯树的位置了。” 月光虽然柔和却算不上亮,叶柳的目光只延伸出很短的距离就被深深的黑暗格挡下来。 汤倪说:“孩子们会不会在枯树那?” 叶柳说:“去看看。” 走着走着,月光变得更亮了一些,离得近了,他们总算看到那棵高高大大的枯树,也看到了那三个走失的孩子。 “他们在那!” 叶柳和汤倪赶忙跑上前去,只见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围着枯树站着,矮矮小小,像三根长在黄泥地上的杂草。 他们高高仰着脑袋,稚嫩的脸被月光打得白白亮亮,黑黑的眼珠子里涌动着惊异和好奇,像在盯着枯树的树顶,又像在盯着黑黑沉沉却撒着星星的天空。 “你们几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知道你们的家人很担心吗,没什么事吧?” 叶柳和汤倪分别检查了三个孩子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的伤口,这让他们稍稍放心了些,三个孩子的目光只是在他们身上停留一会就又移开,重又仰起脑袋睁着眼睛望着,眼里充斥着好奇的光。 三个孩子怪异的举动引起叶柳和汤倪的疑惑,他们顺着目光看过去,却只是看见枯黄的树枝肆意伸展着它们的身子,盖了满天满地,透过这些树枝的间隙,还能看见暗沉的天,亮亮的星闪着动着,在天上荡起阵阵涟漪。 叶柳问:“你们在看什么呢?” 李燕说:“我在看是谁在说话。” 张超说:“是呀,不知道是谁,说话都说一天了。” 王毅说:“我们在这站也站一天了,就是找不着到底是谁在说话。” 夜很静,依然只有风在呼呼刮着,稍远一些的林子里还是不断传出沙沙的声响,像愤怒又像哀伤,却一点也不像说话声。 叶柳看了汤倪一眼,继续问:“没有人在说话,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李燕是个小姑娘,她转过肉嘟嘟的小脸,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叶柳,说:“没有听错,今天一早出门我就听见了,就因为想找到说话的人,我才跟来了这里。” 张超说:“是呀,不知道是谁,说话都说一天了。” 王毅说:“我们在这站也站一天了,就是找不着到底是谁在说话。” 叶柳又说:“你们听见有人说话,那人说了什么?” “等着哩,这树呀,总有一天会倒的,快了快了。” 稚嫩的三道童声同时响起来,回荡在这片宽阔的平地上,有阵风吹过来,又把他们的声音吹成散散的碎片,融进枯树里,融进黄土里,融进深深厚厚的夜色里。 夜很凉,叶柳和汤倪觉得有风呼呼往身体里灌着,吹得他们的后背有些发冷,他们都知道希望村的诅咒,也知道这棵枯树在诅咒里占着什么样的位置。 树会倒,是不是意味诅咒会被解开?说这话的又是谁,诅咒希望村的天神?又或者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三个孩子联合起来的恶作剧? 两人的思绪被眼前的诡异搅得纷纷乱乱,这时候,李燕又说话了:“好好的树怎么会倒,他肯定是骗人的,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哩。” 张超接着说:“是呀,不知道是谁,肯定是骗我们的。” 王毅接着说:“我们在这站也站一天了,他骗我们也骗了一天了。” 这时候,纷乱的脚步声在众人耳边响起,夜色里,手电幽幽暗暗的光从另外三个方向照来,越来越近,卫铭和王岭总算和其他家长赶到了。 李燕的爹一把揪过李燕:“这都半夜了你还不回家,看回去我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张超的娘揪过张超:“这都半夜了你还不回家,看回去我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王毅的爹揪过王毅:“这都半夜了你还不回家,看回去我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说完一样的话,家长们就带着三个孩子各自回了家。 借着月光,卫铭抬眼看了看枯树,左眼里闪着轻蔑的光,问:“这三个孩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柳说:“他们说有人在说话,就被引了过来。” “荒郊野地哪会有人说话,调皮捣蛋也要分时候,真不让人省心,好了,咱们都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卫铭和王岭走了,空地上,枯树前只留下叶柳和汤倪两个人,风还在呼呼刮着,把两人纷乱的思绪搅得碎碎烂烂。 宁静可又不宁静的夜总算彻底回归了宁静,两人回了宿舍,躺倒在暖和的被窝里,窗外暗沉的天开始发亮,夜色走到了尽头。 折腾了一夜,两人早已疲惫不堪,可是在床上翻滚着,却无论如何都睡不下去,脑子里不停回荡着孩子们异口同声说出的话。 “等着哩,这树呀,总有一天会倒的,快了快了。” 天彻底亮了,叶柳和汤倪离开被窝,顶着黑黑的眼圈来到学校,当他们走进教室,迎接他们的还是那一张张木木的脸,昨天走失的三个孩子今天也都来了。 好不容易结束这一天课程,叶柳和汤倪觉得迷迷糊糊,恨不得立刻倒在地面睡上一觉,可他们忍住了,放学后也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袁老汉家里。 在解梦之后,两人和袁老汉慢慢熟络起来,经常过来喝喝茶说说话,放松的同时又能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收获,袁老汉也很喜欢两个年轻人,脸上虽然不常露出笑,可说的话估计比以往几年加起来还多。 浓浓的茶香夹着苦味在嘴巴里涌荡,从昨夜到现在的疲惫似乎就在这滚烫的茶水里融化了,两人精神极了,连眼里都闪起了亮亮的光。 袁老汉静静听着两人讲述昨夜的经历,他白皙得透明的脸依旧平平静静,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丝丝毫毫的波动。 汤倪说:“袁伯伯,这到底是孩子们的恶作剧,还是他们真听到了有人说话。” 袁老汉说:“孩子们是希望村的希望,可就算如此,他们毕竟也还是希望村人,只不过年纪轻一些而已。 或许是恶作剧,又或许他们真听到有人说话,这样的事,就算给所有人一个真真切切的答案,它的答案也仍然只在每个人心里。 这个世界是客观的,但我觉得它又是主观的,你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看到的客观世界就会是什么样子。” 叶柳说:“如果枯树真的有自身意识的话,我想它也更愿意倒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希望村诅咒的枷锁吧。” 袁老汉笑着说:“如果它真的有自身意识,或许它并不认为自己是诅咒的枷锁,它年年月月站在村子中央,或许只是想看看村人们的未来呢?” 叶柳和汤倪微微发愣。 袁老汉给两人又倒了杯茶,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完以后他脸上的笑就更深了,接着说:“希望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简单点形容,它就是一棵树和一条河,树在村子中央站了那么多年,河也绕着村子跑了那么多年,它们身上总该有一些能让人记住的故事。 那棵树已经留下了它的故事,那条河肯定也不甘寂寞,可是,它的故事又会在什么时候讲给我们听呢” 第二十三章 姚大狗的眼眶变成了深黑深黑的颜色,像被人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 他眼眶的黑不是被捶出来的,而是熬出来的。 他在屋子旁边清空了半片田地,把银币埋在这半片田地里,每天浇水施肥,等着银币发芽,等着银币长成一棵高高大大的树,等着从银币树上摘走一颗颗银币果子。 他知道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却不知道为什么好,而除了买些甜腻腻的糕点以外,他也不知道钱还有其他什么作用。 自从把银币种在田里以后,他的耳边就总会响起一种沙沙声,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所以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来,他就会到田里看看,看看那片光秃秃的地方是不是长出了银色或绿色的新芽。 在夜晚睡觉的时候,他也总会听到这种沙沙声,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一晚上只会听到一两次,慢慢的,次数增加了,最近每天晚上他都要起来八九次。 睡不上踏实的觉,姚大狗的脸色就越来越苍白,眼眶也越来越黑,整天迷迷糊糊,脾气也越来越差,甚至会拿起铁锨在另外半片田里肆虐,把那些没长浑全或长浑全的瓜果砸得碎碎烂烂,涩涩的汁水洒了满天满地。 然而就算姚大狗苍白了脸,黑了眼眶,撒了疯,也还是没能感动自己那块闪闪的银币,黄色的田地上依然光秃秃一片,和另外半边依然隔着一道没法逾越的生命界限。 从种下银币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多月,再怎样难活的种子也该有新芽长出来,半片田地里沉沉厚厚的安静让姚大狗暴躁不已,他决定把黄土刨开。 铁锨在浇了无数碗水,施了无数把肥的黄土上挖动着,只用了不到一会,就有一块圆圆的东西露出了身子,它的表面盖着一层厚厚的黄泥,所以发不出银闪闪的光,一动不动,像还在沉沉的睡梦里荡漾,这就是姚大狗的那块银币。 姚大狗的眼睛变亮许多,他赶忙把银币从土坑里拿出来,从屋子里提出半桶清水,小心翼翼把黄泥洗净,银币又发出了亮闪闪的光,可它的表面却没有长出银色或是绿色的新芽。 姚大狗不明白,明明自己每天都能听到银币发芽的沙沙声,可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它为什么还和之前一个模样,光光亮亮却没有发出新芽来。 他生气了,把手里的银币重重砸在田地上,拿起一旁的铁锨,在这片黄土里肆虐起来,黄土被砸碎,被掀起,化作漫天细细的黄尘洒落下来,罩住了日光,也把姚大狗变成了一个泥人。 村人们被惊动,纷纷从屋子里出来,有人说:“姚大狗,你发疯啦?” 另一个人说:“姚大狗,你旁边的水桶倒了。” 又另外有一个人说:“姚大狗,你看看你,已经被黄土给埋了。” 村人的围看让姚大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满身黄泥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说:“我把银币种下一个多多月了,天天用我吃饭的碗给它浇水,还天天用我吃饭的手给它施肥,可它就是不发芽哩。” 那人说:“一个多多月还不发芽,不应该啊,是不是水没浇够?” 另一个人说:“不应该啊,是不是肥没撒够?” 又另外一个人说:“不应该啊,是不是你那片田有问题?” 姚大狗的身子定住了,对呀,再怎么样也不应该一个多多月不发芽呀,水肯定是浇够了,肥也撒够了,还长不出新芽来,那肯定就是田的问题了呀,自己早先怎么没想到呢,白费了这一个多月的功夫哩。 他不生气了,盖着黄泥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他又从屋子里提来半桶水,吃饭的瓷碗在水桶里荡荡漾漾,他拿起铁锨,又小心翼翼收好银币,走了,田里的黄尘还在纷纷扬扬飘着荡着。 姚大狗走到林子里,南边的位置还有他的一片田,那片田不大,因为荒废的时间太长而长满了杂草,他兴冲冲把杂草都拔了,把地翻了一遍,这才又挖出一个大大的坑,小心翼翼把银币放进去,填好土,用吃饭的瓷碗浇了水。 做完这些,姚大狗满意地笑了,把瓷碗放回到木桶里,提起木桶拿起铁锨走了,一边走一边想着,银币树长出来一定很大,结出来的那一颗颗银币果子,会在日光底下闪着亮亮的光。 这么走着想着,他的耳边就又响起了一阵沙沙声,他的身子定在白亮的日光里,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 夜色沉沉厚厚,梅丽丽走在村道上,黑色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声音被她压得很低,并不刺耳,也很难引起村人的注意。 村人们的屋子里散出幽幽暗暗的光,或许是因为天气凉了,只要天色一暗下来,他们很少再到街上来,以至于村子早早就陷入沉寂的泥沼里,长长的村道上甚至看不到一个人影。 走在这样的村道上,梅丽丽并不担心被人撞见,只是这样的天气穿着短裙确实有些冷。 来到余望的小卖部面前,店门虚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亮着一片暗暗的黄光,梅丽丽扭头看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之后,就推开轻掩着的门走进店里,从里面把门严严实实关上。 她轻车熟路走进去,窄窄小小的里屋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张长木凳,余望正坐在木凳上打着瞌睡,面前摆着一个空碗和一个碟子,碟子还装着残留的菜叶。 梅丽丽用高跟鞋的鞋跟狠狠踹了余望一脚,余望鬼叫着醒过来,这才看见站在身前的梅丽丽。 “丽丽呀,你过来也不和我吱一声,这是要把人吓死啊?” 余望拿起碗筷扔进厨房,发现店门紧紧关着,就带着坏坏的笑说:“葡萄酒又喝完了?” 梅丽丽把五十块钱扔到桌上,说:“你赶紧给我拿一瓶,刚开始还没觉得,这才多长时间,我就已经喝空了四瓶,这么喝下去我可就破产了。” 余望笑着把五十块钱收了起来,说:“你那理发店可比我这小卖部挣钱多了,村人们不买我的东西,哪能不剪头发呀,你每剪一颗脑袋可都是纯利润哩。” 梅丽丽瞪了他一眼,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酒量太差了,那和血一样的东西喝上一杯就晕晕乎乎,恨不得立刻躺倒睡上一觉,喝上两杯倒头就晕过去了,我就算想再喝第三杯也喝不动。” “这不刚刚好?来,让我看看有没有效果。” 余望走到梅丽丽身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借着暗暗的光装模作样打量起来,认认真真点头说:“你这才喝下四瓶葡萄酒,这脸上的皮肤呀,还真和豆腐块一样弹嫩,就差没给滴出水来。” 梅丽丽甩开余望的手,瞪着眼说:“你不就想让我光顾你的生意,别以为我是傻子。” 她忽然变了脸,媚媚地笑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最近也确实觉得皮肤好了很多,看来县城女人的保养方法还真有些作用,难怪她们走在街上就能勾住男人们的眼珠子。” “一百块钱进货价的葡萄酒你只要五十块钱就买上了,别人喝一瓶的钱你能喝上两瓶,傻子才不愿意哩。” “你是卖我五十块钱了,可也从我身上占去了便宜,你可没有吃亏,最后一瓶红酒我今晚就拿走了,你明天赶紧给我进货去,要是让我断下我可饶不过你。” “好好好,我明天就进货去。” 余望很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 一瓶红酒的进货价只要三十块钱,他卖给梅丽丽五十块钱,五瓶算下来就挣了一百块钱,除了去镇子上的花费,完全挣下的还有五十块钱。 这挣下的五十块钱被放进床底下那铁盒子里,他觉得因为这些红酒,自己朝县城的理想跨进了很大一步。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些红酒,他还得了梅丽丽的便宜,这才是他真正得意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余望离开希望村去了镇上,穿过熟悉的街巷来到镇子边上,用一百八十块钱买了六瓶葡萄酒,用一个木箱子装着走了。 抱着木箱子,余望没有直接坐车回去,而是回到镇上,来到了大榕树底下。 日光柔柔软软晒落下来,穿过榕树的树荫,在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光。 空气里的滚烫早已褪去,剩下的只有阴阴的凉,没有人会再光着膀子来到榕树底下纳凉说话,余望也就没能见到老张。 他本来想着,要是能够看见老张,一定要问清楚多少钱才能去一趟城里,到了城里能找来什么样的女人。 可是老张不在。 余望站了会,没等来老张,他的问题也就没能得到解答,只好幽幽叹口气走了。 他的脑袋里还荡着老张说的那句话,或者可以说,那句话的后面,就是他所向往的世界。 回到村子里,天已经慢慢暗下来,路过梅丽丽理发店的时候,他还坏笑着瞅了两眼,可他不会把手里的葡萄酒送出去,这可都是钱,又不仅仅只是钱。 小卖部的店门关着,余望远远看见,有个身影站在门前,正在橙黄色的日光底下张望着。 离得近了,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余望的身子就定在了日光里 第二十四章 汤倪穿着一件米黄色外套和蓝色牛仔裤,或许是天气太冷,她那张白嫩干净的脸蛋微微发红,在橙黄色的日光底下放着闪闪的光。 她轻轻蹦着身子驱赶着寒意,大大的眼珠子四处转着,里面涌动着满满的活力,最终落到余望的身上。 被那目光扫中的一瞬间,余望觉得心脏像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连身子都变得有些僵硬,这种定定失神的感觉,和他在树荫底下听到老张那番话的时候一样。 他很确定,站在自己小卖部门前的姑娘绝对不是希望村人,而是县城女人。 只有县城女人才有那样白嫩透亮的皮肤,才长得那么好看。 装着葡萄酒的木箱子往下坠了坠,余望这才缓过神,轻咳两声给自己壮了壮胆,重又迈开了腿,只是脚步轻轻飘飘,像再走上两步,就会直直飞到天上去。 他走到了自己的小卖部面前,也走到了汤倪的面前。 汤倪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露着一口齐齐整整的白牙,说:“你好,你是小卖部的老板吗,我来买东西。” 余望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很近,能把汤倪精致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汤倪脸上的光甚至比日光还更强烈,刺得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不停。 “需要什么进来看看。” 开了店门,余望领着汤倪走进自己的小卖部,里面的东西不多,摆放得散散乱乱,这让余望觉得有些不安和难堪,好在汤倪似乎并不如何在意,自顾自在这间窄窄的店里转悠着。 没有开灯,店里的光线在暮色里显得昏暗,可余望的眼睛里却有一道光,那光就是汤倪,他定定看着。 “你就是希望小学的实习老师吧?” “对。” “从县城里来的?” “对。” “难怪长得这么好看。” 汤倪看了余望一眼,感受到她的目光,余望赶忙把头扭开,生怕被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汤倪移开目光,一边挑着牙刷一边说:“你每次进货都要去镇上?我去过那里一趟,挺远的。” 余望点点头:“一般情况下一两个月去一回就行,这次是特殊情况,刚刚看你站在门口,等了很久?” “从我住的地方走过来要半小时,要是我走了你突然回来了,我这一趟不是白跑了吗,还好你回来了。” “还好你回来了” 余望把这句话给自己重复了一遍,有些发愣。 汤倪拿了牙刷和毛巾,又拿了两瓶饮料,付了钱,说了声谢谢就走了,余望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把目光收回来。 橙黄色的日光褪去,宽广的天空不再明亮,暗幽幽显得阴沉许多,余望关了店门,放好装着红酒的木箱,打开里屋暗黄色的灯,愣愣坐在木凳上。 他做梦都想去县城一趟,不为五颜六色的灯,不为那一栋栋高高的楼,只为了那句‘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他还没存够去县城的钱,也没能再次碰上老张,不知d县城里究竟能有什么样的女人,可是今天,他看到了汤倪。 汤倪那白白嫩嫩的皮肤,闪着灵动的眼睛还有高挑的身段,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内心,又像是一阵雨,滋养了他心里的那朵花儿,让那花儿绽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鲜艳动人。 心中的激荡变得越发强烈,余望的目光落到身前那张铺着褥子的木床上,他想起梅丽丽,就又想再见梅丽丽一面了。 梅丽丽才刚刚拿走一瓶葡萄酒,今天当然不会再过来,余望连饭也没吃,就在夜色里走出小卖部,趁没人看见,溜进了梅丽丽的理发店。 梅丽丽被余望吓了一跳,说:“你来干什么?” 余望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葡萄酒我已经进了货,六瓶。” “难怪今天没开店门呢,原来是给我进货去了,算你有良心。” “看我为你奔波了一天,难道你不应该犒劳犒劳我?” 梅丽丽伸手挡住余望靠近的身子,眼里有些愠怒:“你疯了?店门没关呢,再说了,我今天又没有和你买酒,凭什么让你占了便宜?” 余望把店门关了,眼里散着丝丝疯狂,说:“一百块钱进货价的葡萄酒我只卖你五十块钱,别人喝一瓶的钱你能够喝上两瓶,你不感激我就算了,还不给我占便宜。 梅丽丽你听着,你今天要是不愿意让我占这个便宜,我的葡萄酒就再不卖给你了,你这一世人就都喝不上葡萄酒了。” 梅丽丽说:“余望,你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我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从梅丽丽的理发店出来,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关上了灯,冷冷的风迎着脸刮来,余望冻得哆嗦。 回到自己的屋子,他饿得发晕,可身上的酸软和疲惫却让他躺倒在了床上,立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睡梦中,他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这句话,有阵风吹了过来,把这句话吹散了,紧接着有一道光忽然亮起,这光慢慢变成了一个人,穿着米黄色外套和蓝色牛仔裤,有一张精致白嫩的脸,还有一双闪着亮的大眼睛。 天亮了,余望醒了。 一连几日,他都像座石雕样,定定坐在小卖部的柜台面前,甚至很难看到他动动身子,外表虽然平静,可实际上他的脑子里却拍打着巨大的浪,汤倪的样子非但没有被这几日的时间冲淡,反而更加清晰。 他不敢再去找梅丽丽,生怕真把梅丽丽逼得急了,自己刚刚进来的葡萄酒卖不出去,这样的损失他承担不起。 这一天时间过得很快,余望觉得自己还没坐上多久天就已经黑了,卷着凉意的风呼呼刮着,黑暗中的希望村又开始了它的安静。 吃过晚饭,余望也不开灯,就这样沉默着坐在黑暗里,他幻想着汤倪就站在他的面前,幻想着她又对自己说了那句话:“还好你回来了。” 他想见汤倪的冲动越来越强,难受得快要发疯,可是汤倪没有再来买东西,他能怎么办? 忽然,他的身子定在了沉沉的黑暗里,紧接着就因为激动而颤抖了起来。 对呀,那姑娘是希望小学的老师,她不来买东西,难道我就不能去看她吗? 想到这里,余望立刻站了起来,胡乱披了件衣服就走了。 村道上还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村人们的屋子里散出暗暗的光,打在余望的脸上,照出了热辣辣的激动,他还是刻意压下了脚步声,倒不是怕引起村人的注意,而是怕被人察觉到自己的目的。 半小时以后,他来到了村西,躲在村后林子边缘的位置,身子隐在黑暗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着抖,他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紧紧盯着不远处那一排石屋,那是希望小学的老师宿舍。 有两间屋子都亮着灯,他不知道汤倪在哪一间里,就小心翼翼移动身子张望着,终于,在右侧那间屋子里,他看到了汤倪的身影。 汤倪穿着一套长袖睡衣,坐在木凳上,手里拿着笔记认认真真看着,屋子里的灯放着白白亮亮的光,有几只虫子围着那光扑腾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响。 就算希望村的孩子们每天都还顶着一张张麻木的脸,汤倪也从来没有放松过自己,每天都会像现在这样,把第二天上课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上几遍。 这时候,叶柳走进汤倪的屋子,手里端着两个碗,厚厚的热气夹杂着浓浓的香气从碗里散发出来。 汤倪挂着甜甜的笑,从叶柳手里接过了碗,说:“这样的天气喝碗肉汤再享受不过了,不过我怎么总觉得你是我减肥最大的敌人。” “你可以不喝,我可没有勉强你。” 汤倪喝着汤,享受的同时又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像被人用眼睛紧紧盯着,她微微蹙起眉头看向屋外,黑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也只好压下心里的异样。 肉汤喝完,叶柳回了自己的宿舍,两人都关上屋门,没过多久,屋里的光就暗了下来,陷入了安静里。 与此同时,余望也回到了自己的小卖部,关上屋门,躺倒在床上。 能够远远看上汤倪一眼,他觉得非常满足,可他又很讨厌她对叶柳那甜甜的笑,幻想着那样的笑什么时候会给自己。 在满足的同时,他又觉得很不满足,他是见到了汤倪,可是距离太远看不真切,而且只看了半个小时,这又怎么够呢,他还想离得近些,多看几个半小时哩。 在这种满足与不满足的挣扎之中,他睡了过去,柔柔的月光如水般荡漾进来,照亮了他那张扭曲的脸。 第二天,他在柜台前又坐了一天,吃过了晚饭,他又沉默着坐在黑暗里,脑子里仍然不断回荡着汤倪的身影。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胡乱披上衣服,又一次走出了自己的小卖部 第二十五章 涌荡在空气里的热气褪去了,天凉了,天冷了。 天冷了,夜晚的希望村就变成了一座安安静静的园地。 老丁头坐在硌人的木凳子上,抽着浓浓烈烈的卷烟,借着柔柔的月光看着胸前那块刻着‘优秀员工’的铁牌子,粗糙的手在粗糙的牌子上轻轻抚摸着,他心满意足,欢喜得露出一口黑黑的牙。 姚大狗的耳边还是不停回荡着沙沙的声响,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就又盛了半桶水放在门口,还把吃饭的瓷碗放进了木桶里。 余望的身子浸泡在黄暗暗的灯光里,从床底取出压在杂物下的铁盒子,打开盖子,眼里放着亮亮的光,一遍又一遍数着那散着霉味的钱。 梅丽丽给自己倒了一杯血样的葡萄酒,一边喝着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脸红了起来,她就觉着,自己比那县城女人还要好看了。 村人们在这片安静的园地里,各自浇灌着内心世界的念想,越是浇灌,那念想就越是看不到生机,透出沉沉厚厚的死气 和其他村人一样,卫铭也在浇灌着自己的念想,他穿着黑色的褂子,梳着齐齐整整的头发,坐在办公桌前,借着白亮亮的灯,认认真真看着手里的稿子。 办公桌上叠放着一摞稿纸,整整齐齐,每一张稿纸上都写满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以‘卫铭著’作为结尾,这是他这些年写下来的,每一个故事都融进了满满的心血,不过这心血并不属于他,而属于那些真正的作家。 看完手上的稿子,卫铭左眼里散着闪闪亮亮的光,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他很满意自己的创作,无论是文字还是故事都让他沉醉,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作家,理所当然应该名满世界,和那个大画家梵高一样。 沉默一会,他放下了手上的稿子,脸上的笑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厚厚的重。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暗沉的世界上,左眼里闪起轻蔑的光,窗外这个世界名叫希望村,正是这个世界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如果自己不是生活在这里,或许早该名满世界了吧? 卫铭又笑起来,笑里涌荡着满满的嘲讽,他的脑袋里闪过一张张村人的脸,觉得这些脸上透着愚蠢,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己的伟大。 我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他们怎么能不了解我的伟大呢? 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三十年,卫铭并不承认自己是希望村人,他对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可是,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作家,大文学家,不能对希望村坐视不理,他应该拯救这些愚蠢的村人,哪怕他们已经无可救药。 可是该如何拯救他们?该如何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伟大? 沉默着想着,卫铭的目光就落到了稿纸上,上面一层稿子是最近写下的,白白净净,仍然散着淡淡的纸香味,而压在下面那些则是这七年积累起来的,保存虽然完好,可是纸质早已泛出了黄,甚至表面都有了细细的裂口。 他把下面的稿纸取出,字迹的颜色褪掉了许多,黯黯淡淡,像只要有阵风吹来,就能把它们吹成细细的黑色碎片。 左眼的目光在稿纸上慢慢扫动着,这些故事是别人的心血,对卫铭而言,这也是他的心血。 它们已经活过许多年,还能再活几年?三年,又或者是四年? 活过三年四年之后呢,它们就会被时间冲刷成碎碎的渣,在这个世界上寻不到丝丝毫毫的踪迹,没有了踪迹,又如何能证明它们存在过? 卫铭继续着深厚的沉默,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就这样毫无作用地死去,可是又能如何体现它们的价值? 片刻后,他的左眼放出了刺眼的光,他想到了方法,不仅能够让自己的心血体现出价值,还能够拯救希望村愚蠢的村人们。 只要能把这些承载着文学的稿纸,发放到每一个希望村村人手上,这些稿子就有了价值,村人们也会因为看过自己写下的故事,而变得不再愚蠢,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伟大。 他站起身子,在小小的书房里来回走着,因为激动,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好像已经看见这些发黄的稿纸在村子里掀起的巨浪,也看见了村人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那里面流露着最崇高的敬意。 可是,该怎样把自己写下的稿子发到村人手上? 卫铭犯了难,又坐回到办公桌前,他愿意拯救愚蠢的村人,也认为自己写下的稿子是拯救他们的唯一方法,可自己总不能求着他们把稿子拿走吧? 窗外的黑暗越来越深,风呼啸着,夹带的寒意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灯,村人们躺倒在床上,进入沉沉的睡梦里。 卫铭睡不着,一直思考着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稿子送到村人手上,就在这时候,有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动着,从窗外飞了进来,拍落在他的身上。 他拿起那片叶子,有种硬硬的质感,可这种硬却并不坚固,稍稍用力它就会化成碎末,就和他面前发了黄的稿纸一样。 枯叶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无声无息,如果自己没有坐在这里,第二天也就只会看见书桌上多了一片叶子,而不知道它是怎样到这来的。 他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左眼又亮了起来,因为他找到了把稿子送到村人手上的办法。 夜越来越深,整个村子都陷入沉沉的睡梦里,不安分的风还在呼啸,不眠的人走出了书房,他的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发黄的稿纸。 被开门声惊动,冷娟睁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你要去哪?” 卫铭说:“去拯救愚蠢的村人。” 话音落下,他关上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风吹得卫铭的脸刺刺的痛,像被无数根针扎了一样,也吹得他怀里的稿纸哗啦啦作响,他赶忙用身体掩住,生怕苍老的稿纸被风一吹就结束了生命。 他的目光扫过希望村一间间冰冷得毫无生气的房子,在自家屋檐底下站了会,风慢慢小了,他也就迈着脚步走上了村道。 他来到隔壁一间泥砖屋面前,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沉沉一片,有阵轻轻的鼾声从里面传出来,他站了会,从怀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稿纸,从木窗里扔了进去。 稿纸落进屋子,无声无息,和刚刚那片枯叶飞进卫铭窗子的时候一样。 卫铭满意地点点头,笑了,抱着少了一张的稿纸走向了下一户人家 在这一个沉沉的夜,卫铭用了三个小时,把一摞发黄的稿纸放进每一户人家里,每一张稿纸的最后都写着‘卫铭著’三个字,褪了色却仍然发着黑,在他眼里,这三个字能把村人从愚蠢的境地里拯救出来。 回到自己家里,关上厚重的铁门,卫铭的脸在黑暗里泛着白,可他左眼里的光却亮得刺眼。 明天,只要村人们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们就会看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心血,他们就会为自己而疯狂,就会知道自己不是卫校长,而是卫大作家,卫大文学家,就会明白自己的伟大。 自己拯救了他们,解放了他们的愚蠢,他们崇拜自己,这是最完美的故事,难道不是吗? 冷娟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眼睛同样在黑暗中透着亮,显然在卫铭离开的这三小时里并没有睡着,她定定看着卫铭,好像知道他刚刚做过什么事,说:“你已经疯了。” 卫铭的脸冷下来,说:“我没疯,我在拯救希望村。” “希望村或许需要拯救,可能够拯救它的人不是你,而你难道不需要拯救吗?我拯救不了你,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是大作家,大文学家,我将名满世界,我为什么需要拯救?” 冷娟看着他,静静看着,空气因为这样的静而变得凝固,厚重得像有水渗出来,她关上了房间的门。 这一夜,整个希望村都在沉沉的睡梦里,可卫铭没有睡。 办公桌上的稿纸少了一大摞,空空荡荡,这是卫铭的牺牲,他为了拯救脚下这座村子而牺牲了自己这些年的心血,想到这里,他就更觉得自己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了,也更觉得自己伟大了。 他并没有受到冷娟的影响,心情除了些些忐忑之外,仍然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兴奋,他站在办公桌前,站在窗前,静静等待着那道巨浪拍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在这样的等待里,这一夜长得像条看不到尽头的河。 终于,窗外的天亮了,柔柔的晨光照进书房里,照亮了办公桌上的‘卫铭著’,也照亮了卫铭的脸,让他黑框眼镜的镜片泛起了白白的光。 他走出书房,吃过冷娟准备的早饭之后站到镜子面前,换了一件崭新的褂子,也把散乱的头发梳理齐整。 正正的身板,蓝色的褂子,齐整的头发,厚厚的眼镜,卫铭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满意,特别是那透着一层灰色的眼珠子。 他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校长的形象,而应该是一个大作家,大文学家的形象。 第二十六章 卫铭走出家门,暖暖的日光从高远的天空洒下,落在这片土地上,蒙上一层白亮,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整夜没睡,可在他脸上却找不到疲惫的痕迹,反而散出异样的神采,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透过镜片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心底深处升起浓浓厚厚的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掀起的巨浪什么时候会拍打在这片土地上,可他知道,那巨浪总会来的,只要那浪到了,自己就会成为村人眼里的大作家、大文学家,他们也会知道自己的伟大。 村人醒了,小小的村子变得嘈杂,卫铭踏着正正的步走在村道上,支着耳朵听着,却没有从嘈杂里听到自己所期待的小浪花儿。 这时候,有村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一手拿着白花花的馒头,一手拿着泛黄的稿纸,看见了卫铭。 “卫校长,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你家的东西怎么落到我家里来了?” “我睡一觉醒过来,我这些年写的东西就都不见了。” “它还能长翅膀了?你还要不要哩?” “你留着看吧。” 卫铭窃窃地喜,往前走了一段,又一个村人拿着发黄的稿纸从屋里出来。 “卫校长,这是你写的?” “是哩。” “字挺漂亮啊,怎么落到我家来了?” “一觉醒来就不翼而飞了。” “村里还出贼了?还给你。” “你留着看吧。” 到了学校,卫铭用同样的方式回答王岭、叶柳和汤倪的疑惑,这样回答着,他就觉着自己掀起的浪,就快拍到这片土地上了。 希望小学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卫铭坐在办公桌前,用左眼盯着校门,想要看清学校外面的浪花是不是已经长成巨浪,可他眼里只有那白白亮亮的日光。 上午的课程在毫无结果的等待里结束,王岭敲响了铁盆子,铛铛的声响回荡在学校上空,卫铭站起身来,有些压不住心里的激动。 村人们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自己,是激动兴奋?还是崇敬? 村人们不会叫自己卫校长了,会叫自己卫大作家,还是卫大文学家? 村人们会不会让自己给稿子另签一个名,然后把稿子装裱起来,挂到墙上去? 种种设想在卫铭的脑子里相互推挤,填得满满当当,他走出办公室,走出校门,村道的地面因为日光而散着暖,走在上面很是舒适。 卫铭挺着正正的身板往家里走,一边走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打量着。 有村人在自家门前吃着中饭,有村人在自家门前摘着菜叶,有村人在自家门前晒着暖,希望村也静得像无风的湖面。 湖面上,没有人用眼珠子看卫铭一眼,没有人叫他卫大作家、卫大文学家,更没有人拿上他的稿子让他签名,然后把稿子装裱起来挂到墙上去。 预想里的巨浪没有拍到这片土地上,甚至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卫铭左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他不理解,为什么村人们会对自己的心血无动于衷,难道他们真的已经愚蠢成这副模样? 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脚下有几片碎碎的白,那是被撕成小块的稿纸,上面的黑色字迹工工整整,却无法再承载起任何的重量,轻得只要有阵风吹过来,它就不会再有踪影。 他还看到,‘卫铭著’三个字也从中间断裂开来,并不整齐的裂口扯出了毛毛的边,轻轻颤着,像对他嘲讽地笑着。 不只是脚下,原来整个村道上都洒着泛黄的稿纸,或整或碎,表面还有一道道黑黑的痕迹,那是村人路过留下的脚印。 卫铭的左眼里不再有光,涌荡着满满的愤怒,他回了家,连饭也没吃,重重把书房的门关上,整间屋子因着恐惧发起了抖。 “不可救药,不可救药!一群不可救药的蠢货!” 卫铭歇斯底里喊着叫着,一脚把凳子踢翻到地上,又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砸在墙上,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到办公桌的稿纸上,那是他的心血,他把心血都掀翻了。 小小的书房变得凌乱不堪,卫铭总算发泄完他的怒气,颓然坐到地上,他的身板变得弯弯曲曲,黑框眼镜从鼻梁上滑落,连齐齐整整的头发也变得散乱,无力往下垂着。 默了会,他忽然笑起来:“愚蠢的村子呀,愚蠢的村人呀,这世上呀,没有人能够救你们咯,你们活该被天神诅咒,活该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你们该死哟。” 姚大狗的脸色更苍白了,眼眶也更黑了,无力垂着,像吊着一眼睛黑黑的水。 他的耳边又有沙沙声响起来,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这是银币发芽的声音,于是他就又提了半桶水,把自己吃饭的瓷碗放到桶里,在里面轻轻荡漾着。 把银币换了地方种下,姚大狗半夜里醒来的次数更多了,每次醒来他都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林子南边的田里,虽然没有看见绿色或银色的新芽长出来,可他觉得,这一次银币一定能够长成大树,树上会结满银闪闪的果子,在日光底下发着刺眼的亮。 来到田里,姚大狗找准位置,用瓷碗一碗接着一碗浇着水,田里多了道水痕,发着亮,这时候,像有一阵轻轻的声响从泥土深处传出来。 他的眼睛里立刻多了喜色,赶忙趴下身子,把耳朵紧紧贴在黄泥上,想把那声音听得更真切一些,他听到了,那是咕噜咕噜的响动,像有个人在大口大口喝着水。 地底下没有人,只有银币,就是说,这是银币喝水的声音。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站起来拍拍身上脸上的泥,提起水桶走了,可没走几步他又停下,定定看着那道还在发着亮的水痕。 把银币种下已经有段日子,它发芽了,那新芽究竟是绿色的还是银色的,长多大了,还要多久才能长出地面来,还要多久才能长成一棵结满银币的树? 越是想着,他就越想知道答案,越想知道,他就想把那水痕扒开看个究竟,只是看上一眼,应该不会影响它的生长吧? 他放下水桶走回去,蹲在水痕边上迟疑一阵,就伸手扒拉起来。 湿湿的泥被他一点一点刨开,他的动作轻轻柔柔,生怕多用些力气会把那绿色或银色的新芽掰断,不多会,他看到了自己的银币。 银币表面沾着湿黏黏的泥,他的眼睛放着光,小心翼翼把泥抹掉,泥抹掉了,他就愣住了。 银币还是银币,表面有些脏,却还是散着淡淡的闪闪的光,可是,上面没长着芽,没有绿色的芽,也没有银色的芽 姚大狗觉得心脏像被人用锤子敲了下,喘不过气来,他扔下银币,发疯似的用手在田里刨动着,想找着绿色或是银色的芽,可是他什么也没找着。 什么都没找着,他就坐在了黄泥上,还带着湿泥痕迹的银币静静躺在他的脚边。 为什么种下的银币总是不发芽,难道是自己的方法错了? 不应该呀,自己种的瓜果长得可大可大了,问题肯定不在自己身上。 “因为钱是死物,它没有生命,没有生命就不会发芽,也就种不活了。” 姚大狗的身子忽然定住了,他想起一个人,他不认识那个人,却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难道他是对的,钱真的是死物,真的没有生命,真的种不活? 不对,肯定不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播下什么样的种子就能长出什么样的果,这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从来没有出错过,所以问题肯定也不在银币上。 那问题在哪? 问题肯定在田里,自己之前种的那片田有问题,这次种的这片田肯定也有问题,对! 想通这一点,他拾起脚边的银币,兴奋地站起来,紧接着他又犹豫了,两片田都有问题,自己还能把银币种到哪儿去? 他的眼睛亮了,一手紧紧攥着银币,一手提着空了的水桶,飞快跑出去,瓷碗在桶里碰着撞着,发出阵阵惨烈的叫唤。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回了自己家,从屋子里拿着铁锨,兴冲冲跑了出来,来到屋子旁边的田地上。 这片田地本来只有一块,可为了种下银币,姚大狗把它分成了两块,一块种着瓜果,青青绿绿,散着浓浓厚厚的香气,另外一块只有干巴巴的黄泥,毫无生机,两块田间有道清晰的界限,是生命的界限。 姚大狗在脚下这片光秃秃的田地有过尝试,没有让银币长出新芽来,可他没有在另外那一块田里尝试过。 那里的瓜果长得那么好,肯定也能长出银币来。 他走进那片生命田地里,手里的铁锨挥动起来,砸在竹架上,树上,菜叶上,瓜果上,把田里的一切都砸得碎碎烂烂,散着涩涩味道的汁水洒了他一脸一身,也洒了满天满地。 有村人出来,满脸不解地问:“姚大狗,你为什么把瓜果砸了?” 姚大狗说:“我要在这里种钱,没地种这些东西了。” 那村人说:“那就没办法了,砸吧砸吧,砸干净点,那钱才长得快。” 那村人说着,姚大狗就把田给砸干净了,连根都没有留下。 他在这片田里挖了个坑,把银币埋下去,就又提来半桶水,用吃饭的瓷碗一碗接着一碗浇着水。 接着,他的耳边就又响起了沙沙声,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 第二十七章 白天短了,黑夜长了,好像天才刚刚亮起来,那亮就又褪下去了,积攒成深深的黑,浓得像墨,快要滴出水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虫儿都安安静静躲到了被窝里,生怕露个脸就会被冻成冰硬硬的渣,而林子里的杂草都无力垂着头,颜色再不是青青的绿,而是蔫蔫的黄。 和它们透出的沉沉死气不同,枯树还直着它的腰,囚河也还不停奔流着,风同样不甘寂寞,呼啸着刮着,卷过村子,掀翻一切它能够掀翻的东西,也把黄黄厚厚的尘吹了满天满地,像云样罩在希望村的上空。 或是希望小学太过残旧,又或是那风想吹散学校里那阵腐朽的味道,木窗破了,薄薄的玻璃碎了满地,风不断灌进来,吹得木桌吱吱吖吖响着,小小的土台也有些害怕,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崩塌倒下。 为了修好破损的窗户,叶柳和汤倪留在了教室,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从学校出来,月光被厚厚的云挡了,长长的村道涌荡着深深的黑,只有村人屋里还透着黯淡的亮,才不至于让两人摸黑走回宿舍。 走着走着,汤倪忽然顿下了脚步,微微蹙着眉,看向一侧的石屋,目光所及却都是黑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发现汤倪的异样,叶柳问:“怎么了?” 汤倪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老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最近一段时间,汤倪觉得很不舒服,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理,她总觉得有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锁套在她的脖子上,虽然没有造成实质的影响,可心里却始终多了些异样。 叶柳说:“会不会是今天太累了,出现错觉了?” “可能是吧。” 回了宿舍,吃过饭洗过澡,汤倪和往常一样坐在白亮的灯光底下,认认真真看着第二天的课程内容,天冷了,她穿上了带绒的睡衣,屋门也虚掩着,只留下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时候,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而她眼角的余光里,好像屋门的缝隙之外,多了一道影子,身影。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看向门外,借着屋里的亮,她果然看见,有一只眼睛笼罩在屋外的黑暗里,正透过那道小小的缝隙,死死盯着自己! 那眼睛不大,眼珠子很黑,可却在黑夜里散着异样的光,汤倪惊叫一声,打破了夜里的静,屋外那人显然被吓得不轻,拔开腿就跑,脚步声像锤子样,一下一下凿在寒风里。 短暂的惊吓后,汤倪定住了神,打开屋门,看往窥视者逃离的方向,很巧的是,这时候盖住月亮的云散开了,清亮的月光洒落下来,给这座小小的村子穿上一件柔柔的光衣,光衣同样穿在了窥视者身上。 一边逃跑,窥视者一边又不放心地回过了头,汤倪也就看清了他的脸。 叶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湿漉漉的衣服,头上还顶着没洗干净的泡沫,慌忙问:“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窥视者已经消失在视线的范围里,汤倪愣了一会才从刚刚的惊魂中缓过来,说:“真的有人一直在窥视我,我知道那人是谁” 屋门紧紧关上,余望的身子浸泡在沉重的黑暗里,他靠着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路从村西跑回了村东,他累得天旋地转,而跟身体上的疲累相比,脑子里的混乱更让他觉得难受。 毫无疑问,他就是黑暗里盯着汤倪的那双‘眼睛’。 这样的窥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刚开始他还有些紧张和不安,慢慢的,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四周的黑暗给他极大的安全感,他融进黑暗里,胆子开始变大,窥视的距离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会趴到汤倪宿舍的窗子上去,也开始在这一过程里得到畸形的满足感。 他习惯了窥视,习惯了每天都要见上汤倪一面,完全不在乎自己在这个过程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可这一切满足都在今天夜里结束了,因为他被发现了。 他并不确定汤倪是不是认出了自己,但在离开之前,他觉得有光照亮了自己的身子,并且在这片光亮里,自己和汤倪对视了一眼。 他不确定,但又觉得汤倪肯定在这次对视里认出了自己,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混乱。 缓过了气,他离开了靠住的墙,双腿微微打着颤,走进里屋打开电灯,暗黄色的光瞬间填满了这间窄窄的屋子,也照亮了他那张苍白的脸。 他躺倒在床上,纷乱的思绪不断在他脑子里冲着撞着,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很显然,被发现以后,他已经不能再像往常那样,每天都去见上汤倪一面,而更重要的是,汤倪如果真的认出了自己,以后会怎样看待自己? 想到这里,他更觉烦躁,用力拍打床铺,木床发出砰砰的惨叫声,这声音炸在耳边,像一盆冰冷冷的水,一把浇在了他的脑袋上,冻住了那些纷乱,只留下一道清晰至极的声音。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这句话他在脑子里听过很多很多遍,不但给了他理想,还像光一样照亮了他前进的方向,这时候响起,打散他所有的疑虑以及不安,还让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的眼睛又放出了亮亮的光,光里有贪婪,有念想,有种热热切切的期待,他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搬开床底下压着的杂物,拿出了存钱的铁盒子。 铁盒子表面有些生锈,除了冰凉以外还带来一些粗糙的触感,这种感觉让余望觉得很踏实,他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叠厚厚的钱,有零有整,依然散着淡淡的霉味。 他数起钱来,每一张都揉搓得清清楚楚,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漏掉一张,很快,钱数完了,一共三百二十二块钱。 自从和梅丽丽有了葡萄酒的往来,他的积蓄就开始迅速增长,三百二十二虽然比以前的数字少了一些,但小卖部里可还放着四瓶葡萄酒,一共两百块钱,如果把这四瓶葡萄酒算上去,那他现在就有了五百二十二块钱。 又把手里的钱数了一遍,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他知道自己的钱不多,甚至也就只够去县城的来回车费,可现在他并不打算用这钱去县城,所以够了。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脑子里又响起了这句话,同时他又想起了汤倪那张白嫩透亮的脸,眼睛里的光就变得更亮了 第二天下午,余望早早把小卖部的店门关了,穿着一件带格子的红衬衫,慢悠悠走在村道上,这件红衬衫是他所有衣服中最贵的一件,是几年前去镇上进货的时候买的,一直压在箱底舍不得穿,也只是在昨晚才从箱子底下拿出来。 他的下半身穿着一件深黄色的长裤,口袋高高鼓起,沉甸甸的,让他觉得异常满足,每走几步,他的手就要在鼓起的口袋上摸一把,怕极了口袋里的东西会在这短短几步里不翼而飞。 毫无疑问,里面放着的是他所有的三百二十二块钱的积蓄。 “余望呀,穿得这么好看,是要去哪哟?” 有村人问,余望回说:“去看县城女人咯。” 从小卖部所在的村东走到村西,余望来到汤倪的宿舍门前,宿舍的门紧紧关着,上面挂着冷冷硬硬的锁,他知道汤倪还没有下课,也不着急,站在门前静静等着,仍然隔上一会就要用手在口袋上摸一把。 时间在等待里流逝,天色慢慢黑了,这时候他看见,汤倪和叶柳回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汤倪身上,并不掩饰眼里亮亮的光。 汤倪显然也看到了余望,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平静下来,脸上没有表情,透出冰冷和淡漠,昨天她虽然看清了余望的脸,可在那样慌乱昏暗的情况下也不敢过于确定,现在她确定了。 让叶柳先回宿舍,汤倪走到余望身前,看着那张黝黑的脸,说:“你是来找我的吧?” 余望的眼睛定定看着汤倪的脸,甚至能够看清她眼帘上长长的睫毛,这是他除了第一次见面以来,和汤倪距离最近的一次,他的心里又有了满足感。 “是,我有话想和你说。” 汤倪压着怒意,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件事需要和你确认一下,自从去你的小卖部买过东西之后,我老觉得有人在晚上偷偷盯着我看,那个人是你吧?” 余望说:“是。”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喜欢你了,既然喜欢你了,就想多看你几眼。” “这并不是你窥视我的理由,你这样做不但给我的生活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而且还犯了法,如果你不停止你的行为,那我会采取必要的措施来保护我的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口袋里沉甸甸的钱给了余望勇气,他不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腼腆,眼睛里放出的光甚至还带着一种相反的火热 第二十八章 余望一边看着汤倪,一边又伸手摸了摸鼓起的口袋,那厚厚实实的触感让他得到极大的勇气,就和他跑到理发店,跟梅丽丽说那番话的时候一样。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想和你讨论对错,而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汤倪皱起眉头:“交易?” 余望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钱,递到汤倪面前,说:“老张说了,只要有钱,到了县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我以后总是会去一趟县城的,那是我的理想,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没有去县城,可希望村里也有县城里来的女人了。 你就是县城里来的女人,而我有钱,现在我把这钱给你,你把自己给我,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 这是一笔很公平的交易,你拿到了钱,而我得到了你,谁也不亏了谁,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 你只要把自己给我,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了,这里可有三百二十二块钱,是我一辈子存下来的,你只要把自己给我,这三百二十二块钱就都是你的了,我一辈子存下来的钱就都是你的了,这么好的事,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 我其实完全可以去一趟县城,再另外找个县城女人,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看上了你,你只要答应了我,就可以拿到这三百二十二块钱了,其他县城女人就都拿不到了,她们拿不到也就嫉妒你了。 你要真的是个傻子,真的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你,但你就拿不到我这三百二十二块钱了,拿不到这三百二十二块钱,你就真的是一个傻子了。 我说了,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想,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给我一个回话就行。” 汤倪没有打断余望,静静听着,只是越听下去,她眼里的愤怒就越发强盛,最后和火一样烈了。 余望没有注意到汤倪眼里的愤怒,自顾自说着,说完后一脸得意,他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跑到理发店说的那番话,梅丽丽就是这样答应下来的,他觉得汤倪也会和梅丽丽一样。 汤倪笑了起来,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余望说:“我没把你当成什么人,我就是想问你,我把钱给你,你把你自己给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要愿意就把钱拿了,你要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可你就真拿不到这三百二十二块钱了。” 汤倪白嫩的脸有些发红,是因为愤怒,她的笑里透着冷硬,不再说话,一巴掌朝余望的脸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炸在了凛冽的寒风里。 余望脸上多了道掌印,红艳艳,像有水要从这红里涌出来,他的表情僵硬了,手里攥着的三百二十二块钱也因着这一掌掉了,有零有整散着霉味的钞票撒了一地,像一片片枯黄的叶。 呆立很久,余望这才知道汤倪拒绝了自己,他看着脚下散了一地的钱,没有弯腰去捡,而是说:“你真要当一个傻子,连三百二十二块钱都不要?” “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汤倪转身走了,余望慌了,冲着她的背影喊:“我店里还有四瓶葡萄酒,能卖两百块钱,加上这里的三百二十二块钱,一共就有五百二十二块钱了,我把五百二十二块钱都给你,你把你自己给我行不行,这么好的事,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哩。” 汤倪关上宿舍的门,发出砰一声响,余望说完了他能说的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愣愣站在那里了,有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来,掀动了他身上的红色衬衫,也掀动了散落在地上的像枯叶样的钱 余望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夜色像墨一般黑,罩住希望村,也罩住了他。 他掩上小卖部的门,怔怔愣愣靠在墙上,手上拿着的三百二十二块钱还沾着残留的尘土,有种沙沙的触感。 脸上的火辣已经褪下去,可他还是觉得疼,这种疼来自心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汤倪还是拒绝了自己,那可是五百二十二块钱,她不应该拒绝,只有傻子才会拒绝哩。 可她偏偏拒绝了。 而且和梅丽丽不一样,他知道,汤倪的拒绝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很不理解,很不甘心,也就在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忽然又响起那句话来。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对呀,城里好,只要有钱,要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自己虽然没能用钱把汤倪换过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他就不那么不甘了,手里的三百二十二块钱又有了沉甸甸的厚重感,他也就笑了,进了里屋,打开开关,黄暗暗的光就照亮了这间窄窄的屋子。 生了锈的铁盒子还放在桌上,散着冰冷冷的味道,他把手里弄脏了的三百二十二块钱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这才又把钱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还没来得及把钱放到床底下,小卖部虚掩着的门开了。 该不会是汤倪改变主意了? 余望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赶忙走出里屋,看到店里果然站着一个人。 借着暗暗的光,看清那人的脸,他有些失望,来人不是汤倪,是梅丽丽。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 余望看了梅丽丽一眼,表情冷冷淡淡,说:“葡萄酒又喝完了?” 没等梅丽丽回话,他就走进了里屋,把装钱的铁盒子放回到床底下,用杂物紧紧压着,梅丽丽也走了进来,看到了那个铁盒子,有些好奇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但她没有问。 余望从店里拿了瓶葡萄酒走进来,把酒放到桌上,就又和梅丽丽纠缠到了一起。 李明明是李寡妇的儿子,今年只有十二岁。 他长着一张很普通的脸,留着短短硬硬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待在家里,他的皮肤并不黑,反显得白。 和李寡妇天天没完没了的叨念不同,李明明平日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家里,都只会傻愣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顶着一双呆呆木木的眼睛,不说话,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安静得像尊雕塑。 他只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女孩子,叫傻妹。 傻妹之所以叫傻妹,就是因为她傻,她和李明明一样都只有十二岁,都在希望小学里读书,她长着一张肉肉的脸,脸蛋儿常常泛着红,她的头发很黑,梳着两条辫子垂着,走起路来辫子一晃一晃的。 只要看到李明明,傻妹就会屁颠屁颠跟着跑,不过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里常常说不上一句话。 傻妹也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李明明。 这一天晚上,李寡妇串门去了,李明明坐在自家的木凳子上,屋门虚虚掩着,有寒风不断从门缝里灌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有只狼站在屋门外边,扯着嗓子嗷嗷叫唤着。 里屋同样有声音传出来,那是呻吟,夹杂着麻木的痛苦,低沉沉的像鬼叫,声音的源头是他瘫痪在床的奶奶。 李明明木木坐着,任由鬼叫狼嚎在耳边回回荡荡,坐着坐着,他忽然觉得饿了,就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五毛钱,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门口,打开了掩着的木门,迎面吹来的风更加汹涌,差点没吹倒他那小小的身板,站稳脚后他走了出去。 他来到傻妹家门口,傻妹坐在厅里,刚一看见他就兴冲冲跑出来,两人没说上一句话,就一起走了。 夜里的村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风把地面的黄尘掀了满天满地,两人的衣服都很单薄,有些冷了,小小的身子不自觉挨近了许多。 走呀走呀,两人走到小卖部门口,店门紧紧关着,从门缝里隐约能看见从里面透出来的暗暗的光。 李明明一手抓着五毛钱,一手在店门上拍打着,他的气力很小,敲门声显得很无力,傻妹看见也跟着走上去,伸出小手在门上拍打起来。 拍门声淹没在呼啸的寒风里,两人拍得小手手掌发了红,也还是没看见余望打开店门,他们不拍了,定定站在门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依然暗暗沉沉,看着看着,李明明就拉起傻妹的手走了,没有走远,只是绕到小卖部后面,屋后是一片荒地,杂草肆意生长,长得能没过膝盖,在风里无力拉耸着脑袋,不远处就是囚河,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夹在寒风里传过来。 小卖部的后屋有一扇小小的木窗,丝丝条条的木屑从窗框上翘出来,在寒风里颤着抖着,这里的光比前门看着亮许多,可依然昏暗。 李明明拉着傻妹来到窗前,杂草在脚下刷刷扫过,隔着裤子也还觉得痒,两人个子不高,但也能透过窗户看到里屋,他们先看到的是那盏吊着的黄暗暗的灯,灯下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瓶子,瓶身散着幽幽的黑色光泽。 他们的目光继续在屋里走着,最后落到那张木床上。 木床上有两个人,他们的身子挨着,紧紧纠缠在一起,因为他们纠缠在一起,这窄窄的里屋除了黄光外,也有了红红绿绿的光。 第二十九章 黄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照亮两张稚嫩的脸。 可两双黑黑的眼珠子里却看不到那黄光了,只有那红红绿绿的光还在亮着。 傻妹怔着愣着,红红的脸蛋儿依然发着红,不知道眼前这间屋子里正发生着什么,她看到床上有人,就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想敲窗,可小手还没来得及拍下去,就被李明明给抓住了。 她看了李明明一眼,也就不拍了。 李明明没有去看傻妹,他的眼睛直直看着那张破旧的小木床,他看见有木屑从床上跌落下来,轻飘飘飞在半空,飞了很久很久才落下去,融进了满是尘土的地面。 他还看见木床上的两个人,像树藤一样纠着缠着,也像融在了一起。 那两个人在做什么? 刚开始,李明明的眼睛里都是疑惑,紧接着这疑惑就慢慢散了,疑惑散了,他眼里的光就亮了,在夜里闪着动着。 他觉着有一扇大门正在自己面前被慢慢推开,门后是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斥着亮亮的光,有红色的也有绿色的,和屋子里的一样。 这时候,又有一阵风吹过来,掀动了垂着脑袋的杂草,李明明觉得脚下麻麻痒痒,从屋子红绿的光里回过了神。 风的打扰让他很是不满,他有些烦躁地踢开杂草,这才感觉到手心里有种异样的暖传递过来,那是傻妹的手,那手柔柔软软,像握着一团棉花。 傻妹的脸还泛着红,在黄黄的光里暗沉沉的没透出亮来,可肉乎乎的又很招人喜欢,李明明扭头看了一眼,木木的眼里竟亮起光来,光里也带有那扇门后的红色和绿色。 傻妹不知道李明明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睁着眼睛眨动着。 李明明又把目光投进屋子里,又看到那一屋子红色绿色的光,一边看着,他一边觉着手心里的暖意更浓了,也觉着更像棉花柔软了。 他不觉得饿了,也不想用另一只手里抓着的五毛钱买零嘴吃了,他的目光有些不舍地离开了屋子,离开了那红色和绿色的光,拉着傻妹走了。 傻妹不知道李明明要做什么,任由李明明拉着走。 李明明带着傻妹穿过村道,来到村后的林子里。 林子很黑,只有月光带来柔柔的亮,树立得很散乱,毫无规则,杂草铺了满地,树叶和杂草在风下发出阵阵沙沙的响动,透着一片黑沉沉的哀。 李明明把傻妹带到黑暗的角落,脑子里红色绿色的光更亮了,他伸手拉开傻妹厚厚的红色外套,傻妹把外套拉回去,说:“冷。” 李明明没有说话,又把外套拉下来,傻妹睁着黑黑的眼珠子看着李明明的脸,知道李明明想做刚刚看到的游戏,也就不觉得冷了,也不把外套拉回去了。 李明明把傻妹推倒在地上,把杂草压折了一片,他学着余望的样子,和傻妹纠缠在了一起,纠着缠着,也就不觉得这天有多冷了,纠着缠着,那红色和绿色的光也在这林子里亮起来了。 这时候,一声嘶嘶哑哑的叫唤在杂草边上响起来,很突兀,刚刚炸响它就被呼呼的寒风卷着带走了,可却依然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李明明抬起头,看到边上有道幽幽的光,那是眼睛,眼睛的主人有一身黑黑硬硬的皮毛,也在月光底下发着亮,它只有半边脸,深深的伤痕还在脸上狰狞着。 它是大白。 大白是村人一起养大的,它没有家,或者说这片林子就是它的家,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它基本上都待在这片林子里,也睡在这里,刚刚被两个孩子的动静惊醒,它就跑到了这里来。 叫唤一声后,大白就歪着脑袋看着两个孩子,像在猜着他们在做些什么。 大白盯着李明明,李明明也在盯着大白,他眼睛里红色和绿色的光散去了,里面涌动着被打断后的烦躁和愤怒。 他没有说话,急冲冲从杂草堆里站起来,从不远处捡来一块大大的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大白的脑袋砸去,这一刻他的脸比大白的脸还要狰狞。 一声惨惨的嘶哑的叫响起来,连凛冽的寒风都被这声惨叫炸成了碎碎裂裂的渣,再发不出呼呼的声响来。 大石头重重砸在大白头上,砸在那早已愈合的伤口上,殷红殷红的血顿时汩汩往外冒着,像泉水一样顺着脸滑落,在地面留下深深的痕,那痕在月光底下发着黑黑的亮。 大白不知道李明明为什么要用石头砸自己,一边惨惨叫唤,一边不解地盯着李明明看,血流了它一脸一身,染红了黑黑的毛发。 李明明没有看到大白眼睛里的疑惑,他见大白不走,就又搬起一块石头,狠狠砸过去,大白叫唤一声,连忙往旁边蹦开。 石头落在那摊殷红色的血痕上,把血痕砸成细细的点溅了满天满地,大白跑了,只留下低沉的呜咽和浓浓烈烈的腥气。 李明明见大白跑了,眼睛里的怒火就散开了,又亮起红色和绿色的光。 余望觉得被汤倪扇了一巴掌的左脸还有些辣辣的疼,他在这阵疼里和梅丽丽纠缠在一起,筋疲力尽后就睡过去了。 屋子里的黄灯幽幽亮着,梅丽丽耳边响着余望轻轻的鼾声,她没有睡,也不想睡。 她的心里总还绕着那个散不开的疑惑,就小心翼翼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确认余望没有醒来,就把目光落到了床底。 黄灯暗了些,照不到床底,视线里黑蒙蒙一片,只隐约能看到堆着许多杂物,却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 梅丽丽蹑手蹑脚走过去,蹲下来,把身子也隐进浓浓的黑暗里,倒是把床底下的东西看得真切了一些,很多个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箱子挨着挤着堆在一起,上面似乎铺着一层厚厚的尘,又乱又脏。 她的目标不是箱子也不是袋子,就伸出手在床底下摸索起来,沾了一手满满的尘,然后她就在最底下摸到了一阵粗糙和冰凉,那就是她要找的铁盒子。 余望的鼾声依然平稳,这让她的眼睛变亮了一些,她轻手轻脚地把一个个箱子和袋子从床底下抽出来,最后才取出压在最底下的铁盒子。 铁盒的表面已经生锈,粗粗糙糙,沉甸甸的,梅丽丽走到灯光底下,打开了盖子,首先闻到的是一阵霉味,然后才看到那一叠叠放整齐,有零有整的钱。 梅丽丽有些失望,从盒子里拿出钱来,满脸不屑地点算着,三百二十二块钱,也就六瓶葡萄酒钱。 不知道是不是钱上散出来的霉味太过熟悉,余望醒了,第一眼就看到梅丽丽手上的钱,他那朦胧的睡眼立刻清醒,从床上蹦起来,一把把钱抢了过去。 梅丽丽嫌弃着说:“不就三百二十二块钱,我还以为是什么哩,至于当成宝贝一样。” 余望说:“这可是我这辈子存下来的积蓄,你别碰。” 他把钱叠放整齐,放回盒子里,然后又放到床底,用袋子箱子紧紧压着,继续说:“我的钱现在存得不多,可只要我存下去,它就会慢慢多起来,等存够了,我就会去县城一趟。” “你要去县城干什么?” 余望的脑子里又回荡起那句话,他笑起来,眼里闪动着向往的光:“老张说了,只要有了钱,去了县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找着。” 梅丽丽笑着侧了侧脸,媚媚地说:“我虽然不是县城女人,却要比县城女人还好看哩,比县城女人还好看的女人就在你面前,你还想着去找县城女人?” 梅丽丽脸上铺着厚厚的粉,在灯光底下亮不起来,有种哑哑的颜色,余望盯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声里充着满满当当的嘲讽。 “你真以为你比县城女人好看?” “喝了那么多瓶葡萄酒,我的皮肤早和豆腐块样了,当然比县城女人好看。” “梅丽丽,只有傻子才觉着你比县城女人好看哩。” “你什么意思?” “梅丽丽,你去照照镜子,你的模样在村里是不丑,可真h县城女人比起来还差远了哩,你喝了那么多瓶葡萄酒,可皮肤还是不像县城女人那样白,也不像豆腐块样弹嫩。 我今天刚刚从村西回来,刚刚把盒子里的三百二十二块钱给了希望小学那实习老师,那老师长得才好看哩,我想把钱给她,她把人给我,可她是一个傻子哩,她不愿意哩,她不愿意她还打了我一巴掌哩。 我后来把钱加到五百二十二块钱了,可她还是不愿意哩,她不愿意我就真没有办法了哩,因为我只有这么多钱哩。 她要真愿意了,我今晚就不是和你厮混,而是和她厮混了哩。 她要真愿意了,我就不要你陪我睡了,我一瓶葡萄酒也就不止卖你五十块钱了哩。” 梅丽丽的脸憋成了深深的紫色,因为愤怒脸不停抽动着,脸抽动着,脸上的粉也就扑扑往下掉着,飘飘荡荡。 她不相信自己喝了那么多葡萄酒,皮肤还不像豆腐块样弹嫩,也不相信自己真不如县城女人那样好看,她拿起桌子上的葡萄酒走了,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余望,你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第三十章 回到理发店,梅丽丽把葡萄酒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响,她在凳子上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的怒意像火样汹涌。 该死的余望,竟然说自己不如县城女人好看。 自己喝了那么多葡萄酒,皮肤早和豆腐块样弹嫩,因着这样,也就比县城女人好看,哪里又不如县城女人了? 该死的余望,说那希望小学的老师要是答应了他,他就不再和自己厮混了,自己哪里就比那老师差了? 该死的余望,你就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越是想着,越是骂着,梅丽丽就越觉得生气,越是生气,就越觉着镜子里的自己难看,就觉着自己的皮肤还是那么黑,也不像豆腐块样弹嫩了。 她拿起桌上的葡萄酒,撕开封纸,拔出瓶塞,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子,酒在暗暗的灯下红得像血,她一口就把红得像血的酒喝完了。 涩涩甜甜的味道在舌头上翻滚,她的身体开始有了淡淡的暖意,脸蛋儿也泛起了红,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口喝了下去。 她的脸蛋儿更红了,连脑子也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着自己又好看了,皮肤白里透着红,像豆腐块样弹嫩。 她开心地笑了,站起来,晃晃悠悠朝里屋走去,才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那散着幽深光泽的黑色瓶子,看着看着,她走回来又给自己倒了杯像血样红的酒。 余望说我的皮肤不像县城女人的白,也不像豆腐块样弹嫩,那我就再多喝一杯,喝完了,我就真比县城女人好看了。 她拿起酒杯,手发着颤颤的抖,好不容易才把酒送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 她觉着整个身子都荡着一股子暖,像泡在热水里,她摇晃得更厉害,想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变得更好看,视线却模模糊糊,根本看不真切。 她把酒杯放到桌上,晃晃悠悠进了里屋,刚刚躺到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梅丽丽醒得很晚,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她才给脸上铺好了粉,给眼睛画上了黑黑的眼影,打开了店门。 暖暖的日光被门框上挂着的花帘子挡了,照不进来,只能透进白亮亮的光,梅丽丽被这光刺了刺眼睛,还是觉得头晕,就在凳子上坐下来,又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她又想起昨夜余望说过的话,难道自己这张脸真不如县城女人好看? 如果自己真比县城女人好看,那余望为什么又要去找希望小学那实习老师? 那实习老师是个县城女人,她长得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梅丽丽就对汤倪有了好奇,想知道汤倪的皮肤是不是真像豆腐块样弹嫩,想知道她是不是真比自己长得好看。 有了好奇,她就想去见汤倪一面了。 到了下午,梅丽丽早早关了店门,沿着村道往村西走去,她要去看汤倪一眼。 高跟鞋踩在村道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村道坑坑洼洼,好几次梅丽丽差点崴了脚,半个小时的路,她足足走了大半个小时。 来到村西,教师宿舍的门紧紧关着,上面挂着冷冷的锁,梅丽丽看了一眼就又朝前走,那是希望小学的方向。 放学了,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学校出来,顶着一张张木木的脸,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欢快和活力,走在村道上像一具具小小的尸体。 他们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甚至也不喜欢玩闹,他们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把剩余的事处理完,叶柳和汤倪也从学校里走出来,一边走着,一边聊着这一天希望村的那件大事。 汤倪说:“大白的脑袋又受伤了,据说脸上原来的伤口位置又破开一道大口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它的血还一直往下流呢,流得到处都是。” 叶柳瞪大眼睛,说:“它是怎么受伤的?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是被人砸伤的,村人们在林子里发现了一摊血,还有两块染着血的大石头,冷娟阿姨给大白敷了药,也包扎了伤口,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大白是村人一起养大的,也不知道是谁,竟然会下这么狠的手。” 两人说着走着,汤倪的目光就被吸引了,吸引她的是一个女人,穿着白色毛衣、短裙和丝袜,脚上那双黑色的高跟鞋正踩着很有节奏的声响。 那女人是梅丽丽。 汤倪之所以被吸引,倒不是因为梅丽丽长得多好看,而是因为她的打扮和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特殊得有些突兀。 梅丽丽也认出了汤倪,正用画着黑黑眼影的眼睛从上到下、肆无忌惮打量着汤倪,汤倪穿着一件浅粉色外套,一件牛仔裤,一双白色的板鞋,简单朴素却有种特殊的魅力流露出来。 距离慢慢近了,梅丽丽的目光这才定在汤倪的脸上。 那是一张精致的脸,不仅有很美的五官,还有和豆腐块一样白皙弹嫩的皮肤,梅丽丽从这张脸上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 这一刻,梅丽丽知道,自己就算再喝上一百瓶葡萄酒,也不可能有像汤倪那样的皮肤,更不可能比汤倪长得好看。 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在汤倪面前,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丑。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余望愿意把一生的积蓄给这个女人了。 她看到汤倪了,也不想看到汤倪了,低下了头,用厚厚的粉掩盖着脸上的表情,她脚下踩出的声响小了,咯噔咯噔,慢慢悠悠,像一匹马裹上了蹄子。 和汤倪擦肩而过,梅丽丽没有回头,加快步伐,沿着村道直直回了理发店,把店门紧紧关上,屋里顿时陷入深深厚厚的昏暗里。 她到镜子前坐下,借着昏暗的光,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脸,越看她就越觉得自己难看,越觉得难看,她就越想和汤倪一样好看。 她从屋子里拿出葡萄酒,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又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还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昨夜的酒还没有完全散去,这三杯酒又在她的身体里散开了,她又觉得头晕了,视线又开始模糊了,模糊中看见镜子里显着一张脸。 那张脸美极了,那是自己的脸。 她沉沉睡了过去。 地面散着冰冰的冷,像阵看不见的风,吹进梅丽丽的身子里,她醒了,发昏的脑袋让她险些栽倒,可她还是坐了起来。 天不知道黑了多久,屋子彻底陷入黑暗里,像一个没有边际的世界。 梅丽丽晃了晃脑袋,稍稍精神了一些,这才摸索着打开灯,暗黄的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她那张憔悴的脸。 看了看挂钟,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她习惯性来到镜子前。 睡了一觉,酒散了,视线变得清晰,所以她能看清镜子里那张脸,粉蹭掉了,露出了黑黑的皮肤,上面还长着黑色的斑点。 很难看,难看得她想撕了自己的脸。 自己明明很好看,比县城女人还要好看,为什么短短一天之间就变丑了? 不,没有,我没有变丑,只是那个县城里来的实习老师长得太好看了,因为她太好看,所以才显着自己难看。 她为什么长得好看?她凭什么长得好看? 如果不是她长得好看,自己就不会显着丑,自己就还是比县城女人更好看,这都怪她,只要她不那么好看就行了。 怎样让她不那么好看呢? 梅丽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里透着冷冷的恨。 她进了里屋,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柄尖尖的刀子。 她离开理发店,沿着村道朝村北走,过了村北,又继续朝村西走,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尖尖的刺,刺破了宁静的夜。 她很顺利来到希望小学,往前再走几分钟就是教师宿舍,可她停了下来。 村人们的屋子里散出暗暗的光,可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她在呼呼的风声里站了会,接着走进希望小学,来到那间破旧的教室门口,发现门只是用锁套着,并没有锁上。 她打开门,眼前窄窄小小的土屋浸泡在一片黑暗里,只有月光柔柔亮着,透过紧闭的窗户照进来。 她走进教室,踏上那座小小的土台,因着她的到来,教室里齐齐整整的课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像在发着抖。 站在讲台上,她的目光在教室里绕了一圈,看得仔仔细细慢慢悠悠,像要把每一个角落都印在脑子里,转呀转呀,最后转到了黑板上。 黑板擦得很干净,上面铺着一层白白薄薄的粉笔尘,像是畏惧梅丽丽的目光,细细的尘不断跌落下来,在空中飘飘荡了一会,接着赶忙融进黑夜里。 梅丽丽的手指在黑板上轻轻划过,有阵凉凉的触感从指尖涌入,流进她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她觉得很舒服,又笑了起来。 柔柔的笑声回荡在教室里,一直没有落下,她从讲台上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面前顿了顿,然后写下三个大大的字。 黑黑的夜很黑,三个大字很白,白得像夜一样黑 第三十一章 梅丽丽站在黑板前,借着朦胧的月光,欣赏着自己写下的字。 字写得歪歪扭扭,可她很满意,因为满意,所以她又笑了。 带着笑,她走出了教室,掩上门挂上锁,踩着咯噔咯噔的声响继续沿村道走,不一会儿,她来到了教师宿舍。 风呼呼刮着,四周暗暗沉沉,教师宿舍只有两间屋子亮着光,那光在这片黑暗里显得冷冷清清,透着莫名的孤独。 梅丽丽压着脚步,咯噔的声响淹没在风里,她慢慢靠近第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小心翼翼把脑袋贴近木窗,总算见到了她想见的那个人。 汤倪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坐在白亮的灯光底下翻看着手里的笔记,大大的眼睛里涌动着专注的光,白嫩的脸上则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掩在垂落下来的黑发底下,有种特别的美。 梅丽丽看着汤倪的脸,有些恍惚,想着自己要是也能长得这么好看该有多好。 嫉妒着欣赏着,她的手里忽然传来一阵冰冰的凉,她愣愣,这才想起手上握着一柄尖尖的刀,低头看去,刀身正散着冷厉的光。 她的脸变得扭曲,看向汤倪的目光不再有欣赏,只有满满当当的恨。 她没有恨汤倪的理由,可她就是恨,恨她有豆腐块样弹嫩的皮肤,恨她长得那么好看。 只要用手上的刀在汤倪脸上划两下,她就再没有像豆腐块样弹嫩的皮肤了,就长得难看了,自己就还是比县城女人好看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激动,身子颤了起来,手也颤了起来,颤着抖着,她就觉着手里握着的刀子不再散着冰冰的凉,而是透着热辣辣的暖了。 汤倪的屋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在地面留下一道白亮的痕,只要推开虚掩的门,就可以进到屋子里,就可以用尖尖的刀子在汤倪脸上留下难看的痕。 梅丽丽的心跳变快了,咚咚响着,像有人在她身子里擂着一面大鼓,她害怕,她紧张,可更多的还是激动。 她的身子紧贴着石墙,压着脚小心翼翼往木门靠近,高跟鞋还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好在被呼呼的风声掩过去,她才不至于过早暴露。 她离木门很近了,只要再往前走上两步,就可以冲进屋里去,可在这时候,有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 声音不是来自汤倪的屋子,而是来自隔壁,在另外一道白亮的光里,有道影子显了出来,正朝门外走着。 那是叶柳。 梅丽丽的身子定在屋外,耳边的脚步声在寒风里越来越清晰,只要再有片刻功夫,她就会完全暴露在叶柳的视线里,而她手里还握着一柄尖尖的刀。 她慌了,赶忙避开,再压不住脚步,高跟鞋的咯噔声响像尖尖的刺,刺破了黑黑的夜。 叶柳拿着笔记本从屋里走出来,听到了那咯噔声响,皱着眉四处看着,没有发现,也就松开眉头进了汤倪的屋子。 梅丽丽没有离开,她靠在屋侧,手上还握着那柄尖尖的刀,听见屋子里传出说话声和笑声,那声音在这冷冷的夜里散着异样的暖。 没多久,叶柳出来了,回了自己的屋子,汤倪也关上了门,又过一会,白亮的灯暗了下来,路边那白亮的痕也失去了踪迹。 梅丽丽的心脏还在咚咚跳着,她失去了机会,却并不觉得遗憾,倒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她走了,回到理发店,关上门就无法撑住发软的双腿,瘫倒在地上,手里尖尖的刀也在铛的一声响里掉在了地上。 这一晚上的失败用光了她所有的冲动,也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了一些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倒了杯葡萄酒喝下,任由那淡淡的暖在身体里涌涌荡荡,躺倒在床上睡过去。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也睡得很不安,总觉着手心有阵冰冰的冷。 阳光很好,像一顶用光编织成的帽子,戴在希望村的脑袋上,带来一阵温淳的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这阵暖太让人惬意,习惯了迟到的学生也早早来到学校,坐在教室里,任由阳光在自己黝黑稚嫩的小脸上抓着痒。 上课了,汤倪拿着教材和笔记本走进教室,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可迎接她的却依旧是一张张呆呆楞楞的脸,好在她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迎接方式。 站上讲台,说了声上课,汤倪觉得教室里的气氛有点古怪,孩子们的眼睛往前看着,但焦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黑板。 她回过头,果然看见黑板上写着字。 贱女人。 三个字很大,把不大的黑板撑得很饱满,在日光下,白白的粉尘扑扑荡荡,像在举办着一场热闹的宴会。 汤倪愣愣,接着她的表情就又恢复了平静。 学校里除了学生以外,就只有一个女老师,很显然这三个字骂的就是她,这是一种公开的侮辱。 除了打了余望一巴掌以外,她在希望村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无论怎么看这三个字都应该是余望写的,可她并不这么认为,她想起昨天在路上看见的那个女人,觉得这三个字就是那女人写的,这是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猜测,可她就是这么觉得,甚至肯定。 她拿起讲台上的抹布,抹掉了那三个刺眼的字,不打算追究更别说报复,而心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 在希望村这样的地方,人性又要如何计较。 梅丽丽醒了,在脸上铺好厚厚的粉,画上黑黑的眼影之后她才打开店门。 早晨的希望村并不安静,村人们的咒骂声飘飘荡荡,像风一样灌进屋子里,梅丽丽充耳不闻,坐在凳子上,手上拿着一个杯子,杯里的水正往外冒着热气。 她昨夜的行动失败了,这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就算沉沉睡过一觉,她也还是有些后怕,甚至还感觉到握刀那只手冰冰的冷意,这才用装着热水的杯子捂着,想要把那感觉驱散。 就算不再报复,她也还是仇恨汤倪,而除了汤倪以外,余望也成了她仇恨的对象。 她不缺钱,可一旦想起余望床底下那装钱的铁盒子,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凭什么汤倪什么都没做,余望就愿意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而自己陪了他那么多次,还只能自己掏钱买葡萄酒? 她恨余望,也恨余望床底下那个铁盒子,要不是需要余望帮她买葡萄酒,她会搬上一块大石头,去把那个铁盒子砸成一堆烂铁。 就在梅丽丽沉着脸咬着牙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是一个男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松垮垮的衣服,走起路来晃晃荡荡,他的眼睛很小,往上斜着,透着轻佻的光,整个人散着满满的痞气。 他叫张乌鸦。 据说在他出生那天,刚刚落地,第一声啼哭响起的同时,刺耳的嘎嘎叫声也响了,那是乌鸦的叫声。 那只乌鸦就站在他们家的屋顶上,扯着嗓子叫唤着。 孩子才刚刚生下来,就有乌鸦嘎嘎叫,这不吉利,于是张乌鸦的家人就出了门,捡了大块小块的石子朝自家屋顶上扔,那乌鸦被砸中好几回,黑黑的身子上流着红红的血,可就是不走。 乌鸦不走,嘎嘎的叫声就一直回荡在希望村上空,整整三天。 就因着这样,张乌鸦就叫张乌鸦了,他成了希望村里的浪荡子,每天游手好闲,有事没事也会像乌鸦样嘎嘎叫唤一通。 梅丽丽从愤恨里回过神,看了张乌鸦一眼,表情有些厌恶:“你怎么来了?” 张乌鸦脸上挂着痞痞的笑:“你打开店门做生意,我怎么就不能来,来你这不剪头发,难道还看你长得好看?” 他也不用招呼,自顾自在镜子前坐下,梅丽丽没好气瞪他一眼,很不情愿在他脑袋上动起了剪刀,昏暗的屋子里响起一阵咔咔声。 一边剪着头发,梅丽丽一边想着怎样才能砸掉余望床底下那装钱的铁盒子,想着想着,她的目光落在镜子里那张堆满痞气的脸上。 她有了主意。 “我说张乌鸦啊,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吃家里喝家里用家里的,整日浪浪荡荡,你也不觉得害臊?” 张乌鸦坏笑着说:“怎么着,你想替我爹娘养我,这么想你早说呀,我可乐意得很。” “快算了吧,你这样的大男人我可养不起。” “怎么着,你说那话就是想损我几句?” 梅丽丽停下手里的剪刀,看着镜子里张乌鸦的脸,默了会,说:“我也不是想损你,只是觉着你这样浪荡下去始终不是办法,作为一个男人,身上还是要有钱,身上没钱,别说别人看不起你,就是你自己恐怕也瞧不上自己。” 张乌鸦的眼睛亮了亮:“你想给我钱花?” “你又不是我养下的汉子,我凭啥给你钱花。” “妈的,你这又不是,那又不是,你到底想咋样?” “我有一个让你挣钱的办法,那钱不多,可也不算少,就看你自个敢做不敢做了” 第三十二章 张乌鸦说:“噢?听起来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你说说看。” 梅丽丽说:“先不急着说,你张乌鸦的嘴我可信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不能把我给你说的话传出去,一个字都不行,你要答应,我们就继续往下说,你要不答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乌鸦点了点头:“我答应。” 梅丽丽不放心地朝门外看一眼,接着说:“开小卖部的余望你也认识,在小卖部的里屋,他睡觉的床底下堆着很多杂物,压在这些杂物底下有一个铁盒子,铁盒子里面就装着钱,那是余望一辈子存下来的。” 张乌鸦的眼睛又变亮了些,接着又闪起了怀疑的光:“余望的小卖部做的是小本生意,他不下田,一日三顿饭都是花销,能剩下来多少?” 梅丽丽说:“三四百块钱吧,是不多,可也不少。” 张乌鸦沉着脸想了会,说:“你是要我把钱偷出来,然后分给你?这三四百块钱可不多哩,两个人再分下去就更少了,你动动嘴皮子,我就得冒着险去干这事,好像不太值当,而且家家户户都有钱,你这消息虽然详细一些,可也不算太有价值哩。” 梅丽丽的笑多了些嘲讽,说:“张乌鸦你甭说那话想占利,余望床底下那三四百块钱你要能弄出来,全都是你的,我一分钱都不要。” 张乌鸦愣了,说:“你不要钱,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余望不是个人,是个畜生,我恨他,可又不能和他撕破脸皮,想着要是能把他一辈子攒下的钱弄光了,对他就是最好的报复哩,我一分钱不要,就想让你把钱拿了以后,把那个装钱的铁盒子砸成铁渣,我恨他,也恨他那个铁盒子。” “那余望怎么得罪了你?你又怎么知道他床底下有装钱的铁盒子?难道” “你甭管余望怎么得罪的我,他床底的铁盒子是我买东西的时候无意发现的,你就说这事你干不干? 你要干,能拿到钱就都是你的,你帮我砸了铁盒子就行。 你要不干,就当我刚刚没跟你说过话,上哪儿也别说出啥瞎话来。 你就说这事你干不干?” 张乌鸦笑起来,小小的眼睛里散出亮亮的光:“干,当然干,这么便宜的事只有傻子才不干哩,不过这事可急不来,我得好好找找机会。” 从梅丽丽的理发店出来,张乌鸦宽松的衣裤晃着荡着,里面像灌进了一阵风,他抬眼朝北边看看,远远看到余望的小卖部开着店门。 他慢悠悠走过去,在门前停下,瞪大眼珠子朝店里张望着,余望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脑袋像球样在身前垂荡。 张乌鸦觉着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就轻手轻脚进了店,安静站了会,刚要往里屋走,余望却醒了。 余望睁着蒙蒙的眼看看张乌鸦的脸,说:“张乌鸦,你来我这做什么?” 张乌鸦压下心里的慌,挂上痞痞的笑:“不做什么。” 余望说:“要买东西?” 张乌鸦说:“不买东西就不能来找你了?怎么说咱们的情分也不算浅。” 余望不屑地撇撇嘴:“谁和你有情分。” 张乌鸦装出一脸无辜:“你这么说我可不开心,得,我也不和你计较,今儿个累得慌,借你张床躺会。” 一边说着,他就一边往里屋走,余望赶忙从柜台后边蹦出来,一把揪住张乌鸦松垮垮的上衣,没好气地说:“你累就回你自家睡去,到我这来睡什么,走走走。” “我这不是懒得走嘛。” “懒得走你也给我走,出去。” 余望把张乌鸦扔出屋子,自个坐回到柜台后边,不一会儿脑袋又像球样垂垂荡荡。 张乌鸦没有得逞,失望地走了,没有回家,而是像往常一样晃着荡着走在村道上,谁也不会对他的晃荡提起兴趣来,因为在过去的年月里早已司空见惯。 一边走着,张乌鸦就一边想着,余望一天到晚都在柜台后边坐着,一刻也不离开,偶尔出门进货也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有什么办法能从他里屋的床底下偷出那铁盒子? 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他已经从村东走到村西,这时候已经将近中午,日光很辣,带来阵阵的暖,也有些刺眼,他侧着头挡了挡眼睛,有个人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有一张苍白的脸,黑黑的眼眶吊在脸上,像吊着两颗灌满黑水的球儿,他的眼睛里放着闪闪亮亮的光,正蹲在屋旁的田里,用吃饭的瓷碗一碗接着一碗浇着水,田里光秃秃一片,透出沉沉的死气。 那人是姚大狗。 张乌鸦不认识姚大狗,却很好奇姚大狗在做什么,他在旁边站了会,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就晃晃荡荡走上前去。 “小哥,你在种什么?” 水痕在田里发着亮,姚大狗又把一碗水倒下去,这才抬起头看张乌鸦一眼,眼神淡漠,可黑黑的眼珠子却比日光还要明亮。 “我在种世上最好的东西。” “什么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张乌鸦呆呆愣了会,接着大笑起来,笑声像浪一样嘲讽着拍打着姚大狗这片田地,把那亮亮的水痕拍成细细的渣,一丝一丝渗进黄泥里。 姚大狗听出了嘲讽,不满地瞪了张乌鸦一眼。 张乌鸦的笑声还没有停下,抽着身子说:“你的意思是你在种钱?哈哈哈哈。” “种钱怎么了?” “钱也能种活?”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的瓜果粮食长得可好了,钱当然也能种活。” 张乌鸦止住笑,擦了擦眼角残留下来的泪:“人家都用勺子浇水,你为啥用个碗?” “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我用碗吃饭,它当然也要用碗吃饭。” “那你种下的钱长出来了吗?” “我天天都能听到它发芽的声音,它已经发芽了,只是还没长出来。” “哟,已经发芽了?”张乌鸦本就是希望村里的浪荡子,这时候被姚大狗逗得玩性大起,挂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说:“我不相信你种下的钱已经发芽了。” 姚大狗说:“你爱信不信。” 张乌鸦说:“我种过钱,长出来那树呀,比咱们村子中间的枯树还高哩,上面挂着的钱呀,根本摘不完,挂树上都烂了。” 姚大狗淡漠的眼神立刻涌上火热热的光彩,低垂着的眼袋一颤一颤,显出他的激动:“你种过钱?长成了树,还结出了钱?” 张乌鸦认真地点点头:“可不是嘛,我看你这种钱的方法不对,不信你这方法能让钱长出芽来,所以刚刚才笑你哩,如果你的钱真发芽了,你就证明给我看看。” “怎么证明?” “挖出来看看长没长。” “好。” 姚大狗从屋子里拿出铁锨,把湿黏黏的泥掀开,不一会儿,一块脏兮兮的银币就从土里拿了出来,显然,银币上没有长出银色或是绿色的芽。 姚大狗呆呆愣愣拿着银币,手微微颤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经常听到发芽的沙沙声,可银币上却没有长出芽来。 又是田地的问题?不对,他脚下这片田可不是死田,为了把银币种上,他把原本长在这里的瓜果都给掀了,田没有问题,那为什么又失败了? 姚大狗沉默着想着,一阵笑声让他回过了神,他那暗暗沉沉的眼珠子里亮起希冀的光,盯着张乌鸦,软声说:“你种过钱,长成了树,树还结出了钱的果子,你是用什么方法种出来的,求你告诉我。” 张乌鸦在姚大狗旁边蹲下身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我种过钱,长成了树,还结出了钱的果子,我在这行当里头的经验呀,小哥你拍马也赶不上。” “我种下好多年了,可总是失败。” “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的方法错了。” “错在哪儿?” 张乌鸦又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人呀,很实在,脑子也能用,这样的脑子用来种种瓜果是够的,可要用来种钱,终归还是差上一些。” 他伸手把木桶里浇水的瓷碗拿到手上,掂着说:“你用碗吃饭,能想到用碗来给钱吃饭,这是你聪明,可是你也傻呀,钱和瓜瓜果果可不一样,那瓜果爱喝水,它就也爱喝水了?” 姚大狗恍然:“你的意思是说钱吃的饭不是水?” “对头儿,你想呀,这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它能喝普通的凉水长个儿吗?你就算给这地浇上一百桶水,可那钱一口都不吃,它又怎么会发出芽来?” 姚大狗的身子定在白亮亮的日光里,他一直以为是田地的问题才让种下的钱长不出芽来,却怎么也没想到,问题原来出在水上! 对呀,钱不喝水,又怎么会发芽? 自己一直听到的沙沙声,原来不是银币发芽的声音,而是它饿了,它在叫,可自己却从来没有听懂它的话。 他用力拍着脑袋,责备着自己的愚蠢,看着张乌鸦的目光已经从一开始的淡漠转变成了火辣辣的崇敬:“你快告诉我,钱到底吃什么才发芽?” “血。” 张乌鸦用谨慎的目光在四周看看,然后挽起宽松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长长的疤痕:“看到没有,这疤就是我种钱的时候留下的。” 姚大狗眼里闪着惊异的光:“用血?钱还没长出来,我就会死了呀。” 张乌鸦瞪了他一眼,说:“胡说八道,怎么会死哩,你看我不就活得好好的。 这人身上的血是会长的,你刚取出一碗,立刻又会长出一碗来,把你的身子填得满满当当,我说你是不是不信我了,你要不信我我就走,以后都不上你这儿来了。” 姚大狗急了,赶忙拽住张乌鸦的衣袖,说:“我信我信,你说你说。” 张乌鸦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不喝血哪能长出来哩,咱们的血不用白不用,还不如拿来种钱。 当然,这血呀,用的次数多了,对身子总归有一些影响,可做什么事都有代价,不付出一些代价来,你又怎么能种出钱来?到时候只要有了钱,想买啥就买啥,身子那点亏算得了什么。” 姚大狗怔了愣了,他觉着自己这些年来做的事太过愚蠢,能想到用瓷碗来浇水,为什么就想不到用血来浇呢,要是能早些想到,自己种下的银币早长成大树了吧,早能摘下一颗颗亮闪闪的银币到镇上买那甜腻腻的糕点了吧? “只要不会死,我愿意用血来种钱。” 张乌鸦忍着笑又拍拍他的肩膀,点头说:“你有这样的念想,咱就不怕种不出钱来。” 姚大狗说:“具体要怎么做?” 张乌鸦说:“和你平日里种瓜种果一样,只是拿血替了水,一开始不用浇太多,几滴也就够了,隔段日子要是长不出芽来,再慢慢加大血量。” “好,我听你的。” 张乌鸦走了。 姚大狗兴奋地把银币埋进土里,又从屋里拿出一把尖尖的刀,划破手指,用力挤出殷红殷红的血。 他眼睛亮着,咧开嘴笑着,看着那血落在黄土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 第三十三章 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白。 太阳躲在山的后边,它那白亮的光还没有洒下来,整个希望村就还浸泡在凉凉的冷意里,偶有阵风吹过,给冷意裹上了尖尖的刺,在一间间石屋的表面留下点点的痕。 村子里,一北一南同时响起尖尖的吱呀声,那是开门的声音。 住在村北的老丁头叼着卷烟,拄着那根粗粗的拐棍,走出屋门,开始今天第一次巡村。 住在村南的老船工也走出屋门,他身上还穿着发黄的白衬衣,敞着肚子,任由肚子上松垮垮的皮拉耸着,也任由那刺人的风在自己身上脸上扎着。 他好像并不畏惧风里夹带着的寒,抬起惺忪的眼朝微微亮着的天看了看。 “这天又冷了哟,这风跟刀子样哟。” 他垂下眼皮,迈开步子,慢悠悠朝码头走去,来到码头,天色变亮了一些,那艘破旧的小木船靠在岸边,随着河水涌涌荡荡,发出阵阵压水声。 河水很深,在暗暗的晨光里散着浅浅的亮,又大又肥的鱼儿在这片亮里甩着尾巴,悠闲地游荡着,不一会儿就沉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天还很早,没有人坐船,老船工在船上坐下,让身子随着木船荡漾着,荡着荡着,他就打起瞌睡来,脑袋一垂一垂,接着,他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和低低沉沉的击打声。 老船工耳背,像这样清晰的声响他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听到,他醒了,睁着低垂着的眼寻着声音的源头,他看见囚河上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晨光太暗,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他就盯着看着,盯着看着那东西就近了,盯着看着他就看清那黑乎乎的东西了。 那是一副棺材,黑色的棺材 囚河里飘着一副黑棺,这事像风样卷过整座希望村,把烟尘掀了满天满地,像云样罩在天上,散着浓浓厚厚的阴霾。 这是件大事,村人们聚在一起,把南岸码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伸着脖子朝河里张望着。 囚河像一把圆形的锁,把希望村牢牢锁住,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如果在河里扔下一片叶子随着流走,只要一个小时,它就又会出现在原来扔下的位置。 所以村人们就站在南岸边上,等着那黑棺绕村子走一圈回来。 河里莫名其妙出现棺材,这是大事可并不令人欢喜,村人们心里都像压着石头,沉沉重重,使得向来爱嚼舌根的他们难得闭上了嘴,岸边上挤着的人虽多,却很安静,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响荡在空中,也荡在耳边。 老丁头作为村长,当然不能错过这样的大事,他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穿着厚厚的绿色大袄,拄着拐棍,抽着卷烟,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在空中飘着荡着,散着呛人的味道。 他的神色很凝重,脸上的皱纹紧紧堆在一起,昏黄的双眼死死盯着囚河的河面,等着那黑棺的到来。 黑棺来了。 人群发出哗一声惊叹,杂乱的议论声紧跟着响起来,轰轰乱乱,像不断有浪拍打在地上,涌动的人群朝岸边推挤过去,都想看清那副黑棺究竟什么模样。 在这乱里,老丁头的神色凝重却没有变化,倒真有一种村长的架势,他深深抽了口卷烟,把烟气吐出来的同时,提起拐棍在地面敲了三下。 砰砰砰。 低沉厚重的拐棍声炸响在上空,像座山样,把乱哄哄的声响完全压下去,村人不再往前推挤,定定站在原地,目光都定在老丁头那佝偻的背上。 黑棺顺着水流缓缓流淌,慢慢近了,老丁头扬扬脑袋,就有四五个年轻人上了木船,老船工摇着木桨,朝黑棺靠近,年轻人搭手把黑棺拉回到岸上,人们总算真真切切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是一副木棺,没有任何雕画装饰,简单朴素却沉沉重重,通体漆黑,黑得像希望村最深的夜,上下前后左右没有丁点不匀,也看不见丝丝毫毫的破口。 黑棺刚刚从囚河里捞上来,表面却没有沾上水痕,散着燥,也散着厚重压在码头上空。 村人们愣着看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挪脚靠近,沉默和黑棺散出的厚重交缠环绕,像两条长长的黑蛇在空中游着荡着。 拐棍声又响起来,老丁头跨着缓缓慢慢的脚步从人群里走出,来到黑棺前定定站着,村人们的目光又被他引了过去。 村人们的沉默让老丁头很是欢喜,好像他不率先开口说上一句话,这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天黑的时候去。 心里面欢喜了,可他凝重的神色却没有松开,把黑棺细细打量一遍,接着又拄着拐棍绕着走上一圈,这才又定在原地,用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长久来的沉默。 有村人问:“丁村长,这黑棺打哪儿来?” 老丁头说:“娘的囚河哟,早干了就没棺材飘来哟。” 有村人问:“丁村长,这黑棺飘过来可不吉利。” 老丁头说:“娘的囚河哟,早干了就不会把不吉利带来哟。” 有村人问:“丁村长,这黑棺是啥预兆?” 老丁头说:“娘的囚河哟,早干了村子里也不用埋那么多尸骨哟。” 沉沉默了会。 “丁村长,这不吉利的棺材烧了吧,烧掉了,那不吉利就跟着死了。” “丁村长,这棺材看着是不吉利,可咱们也得知道里面有些啥哩,开了再烧。” “丁村长,咱们希望村是被诅咒的村子哩,你看这棺材没破没损落到囚河里,许是天神给我们的指示哩。” 希望村村人分成两派争论起来,都觉着黑棺不吉利,一派赞成马上烧掉,另一派想开了棺再烧,两派声势相当,争来争去没个定论,决定权就落到老丁头身上。 老丁头顶着村人的目光,说:“烧。” 地点定在村子中央枯树边上的空地,村人们把粗绳结结实实绑在黑棺上,架上三根粗粗的大木棍子,六个年轻人用肩膀顶着,刚抬起来,还没走上一步,他们的身子却定下了。 日光从天上洒下来,打在他们身上,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影子,打在黑棺上,却泛不起丝丝毫毫的光泽,那光像被一张大嘴给吞了样。 笃笃笃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 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来,很轻很轻,却很清晰传进每一个村人耳朵里,原本闹哄哄的村人又安静下来,和那六个抬着黑棺的年轻人一样定下了身子,日光也打在了他们身上,也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他们挨得近,那影子就挤在一起,杂乱得像交叠在一起的黑纸片。 笃笃笃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 声音又响起来,因着闹哄哄的人群静下来了,所以变得更加清晰,像有人拿着钉子和锤子,一下一下凿在每个村人心上。 声音是从黑棺里面传出来的,因着是黑棺里面传出来的,不开棺就不行了。 六个年轻人把刚刚抬起的黑棺放下,又把绑在黑棺上的粗绳解开,这期间那笃笃声又响过好几回,听真切一些像敲门声,也就像有个人躺在棺材里用手敲打着棺板。 有村人从家里取来了鞭炮,长长一串,绕在黑棺上,像一条红色的蛇。 “开棺咯” 老丁头面朝囚河,扯开嗓子叫唤一声,嘶嘶哑哑炸在村人的耳朵边上,声音还没落完全,就被一阵噼啪声响盖过去了,一颗颗鞭炮在火光里炸裂,连地面都抖了起来。 放完鞭炮,几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挥着手赶走残留下来的白烟,合力推动着棺盖,在沉沉的轰轰声响里,棺盖被打开了,露出个一尺长的开口,日光没有了阻隔,却照不进去,像被棺材里面的黑暗赶走了。 老丁头站在一旁,盯着开口看了很久,说:“别推了,直接把棺盖掀了,是人是鬼该有个论。” 几个年轻人脸上写满黑黑的麻木,却没有害怕,他们走上前,合力往上一撩,棺盖被掀开了,在一声轰响里砸落在地上,村人们还没来得及把目光从棺盖转移到打开的棺材里,耳边就炸响了一阵刺耳的声。 嘎嘎嘎 一只只乌鸦从打开的棺材里显出身子,拍打着翅膀往高空飞去,它们的身子很肥大,黑黑的毛也像希望村深深的夜,也像那黑棺样泛不出日光的亮。 它们扯着嗓子叫着,相互推挤着,叠在一块像道黑色的帘。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定住了身子,他们怔愣着,总算明白刚刚的笃笃声响是乌鸦用嘴在啄着棺板,看着那一只只乌鸦,他们像在看着自己。 棺材里变得空荡,飞出来的乌鸦还在嘎嘎叫唤着,却不再推挤,一只一只朝不同的方向飞去,它们的眼珠子很大也很黑,里面却闪着不同颜色的光,因着有这些光,它们飞得更快了。 四散飞走的乌鸦投下一道道影子,落在村人们高高扬起的脸上,遮住了日光,满天满地也就剩下黑暗了。 紧接着,有爆裂声响起来了。 炸裂的不是日光,也不是棺材,是那一只一只肥肥大大的乌鸦。 因着乌鸦的身子炸开了,它们眼珠子里闪着的光就熄灭了,嘎嘎声也歇了。 因着乌鸦的身子炸开了,它们的皮肉就没了,只有红黑色的黏稠的血从天上洒下来。 洒在村人们的脸上,洒在村人们的身上,洒了满满一天地 第三十四章 “我去你娘的乌鸦!” “我去你娘的天神!” “我去你娘的黑棺!” 咒骂声像雷样轰隆隆响着,村人们脸上露着恨恨的表情,张着嘴巴不停龇着牙咧着嘴,他们的脸上身上全是红黑色的黏稠的血,散着浓浓烈烈的腥气。 乌鸦死了,罩在希望村上空的黑暗就散了,日光再次倾洒下来,把村人脸上身上的乌鸦血晒得发起了亮,也让那腥气变得更加浓烈。 村人们一边咒骂着一边往村里推挤着,一些人受不住空气里那阵腥味,一边推挤又一边呕吐着。 不一会儿,闹哄哄的南岸码头就变得空空荡荡,只留着点点红黑色的痕,还有一副开了盖的黑棺。 在黑棺出现,把希望村搅得轰轰隆隆的时候,叶柳和汤倪正在学校里上着课,他们没有加入围观的人群,那红黑色的黏稠的乌鸦血自然就没有洒到他们身上。 “那棵树已经留下了它的故事,那条河肯定也不甘寂寞,可是,它的故事又会在什么时候讲给我们听呢” 他们想起袁老汉说过的那番话,被搅得很不安宁,放学后就没有回宿舍,而是朝村北袁老汉家里走去。 来到村北,两人定住了身子,因为袁老汉的屋子里没有热热的雾气散出来,没了神仙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两人眼里的不安更浓了,他们走到屋子门前,见屋门没有关上,袁老汉正坐在他常常坐着的木椅上,挂着笑看着门前的两人,他身前的茶壶茶杯散着热气,不像往日那样浓厚,轻轻的倒显得柔和。 袁老汉露着一口白牙,说:“进来吧,喝杯茶。” 两人的不安总算散去一些,他们进屋坐下,各自拿起土茶杯抿了一口,热热的茶汤在舌头上滚动,顿时轻松了许多。 叶柳把茶喝完,疑惑着说:“袁伯伯,今天的茶好像和之前喝的不一样。” 袁老汉笑着说:“怎么不一样?” “淡了很多,不苦也不涩,反而有些甘甜。” “不管茶淡茶浓,喝的都是人生,浓茶喝多了,总要喝点淡茶换换口味,不然总是个遗憾。” 他给叶柳和汤倪又倒了杯茶,接着说:“希望村是一棵树和一条河的世界,作为主角,它们身上总该有让人记住的故事,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河的故事也呈现出来了,它们都讲完了故事,希望村也就要变得不一样了。” 汤倪说:“袁伯伯,黑棺是从哪来的,乌鸦为什么飞着飞着就都死了?” 袁老汉喝了杯茶,脸上依然挂着柔和的笑:“就算给所有人一个真真切切的答案,它的答案也仍然只在每个人心里。” 这句话他以前说过,现在只是重复了一遍,可其中的力量却丝毫没有减弱,反倒变得更重,叶柳和汤倪愣了会。 “黑棺出现的时候我没有在场,不过我能知道那些乌鸦在想些什么,它们一定在想,希望村这个世界真是丑陋,得赶紧离开,不过很遗憾,它们还没来得及飞走就全死了。 它们没有意识到,希望村虽然丑陋,可却是它们的家,因为它们同样丑陋,也因为它们的眼睛里闪着各种颜色的光。” 叶柳说:“袁伯伯,我不明白。” 袁老汉说:“这些东西又有几个人能完全明白,不过我觉得,枯树的故事既然说枯树会倒,那它就一定会倒,囚河的故事虽然没有言语,但它的预示很明确。 你们不觉得,希望村就和那黑色的棺材一样吗? 村人们就是那些乌鸦,被锁在村子里,棺盖打开了,乌鸦们一看见蓝天,就扑腾着翅膀飞了,它们飞走可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眼睛里各种颜色的光,因着有这各种颜色的光,它们的身子才会炸开,才注定会把血洒满一天地。” 叶柳颤声说:“袁伯伯,如果黑棺就是希望村,村人们就是乌鸦,乌鸦死了,也就是说” 袁老汉脸上的笑依然温和:“丑陋之人做丑陋之事,要是不给他一个丑陋的结局,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丑陋? 丑陋终究会找到它的归宿,那地方又怎么会美。” 叶柳和汤倪像听懂了,又像没有听懂。 袁老汉的目光落到屋外慢慢变暗的天空上,很平静,很安宁,笑着说:“棺材可不是用来装乌鸦的,是用来装死人的,也就是说,希望村要开始死人了。” 袁老汉说的话很深,让人很难猜出话里真正的含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直白白,叶柳和汤倪有些吃惊,又为他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而感到恐惧。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能够离开这个丑陋的地方,难道不该为那些死去的人高兴?这并不是不幸,而是一种解脱。” 叶柳和汤倪可不觉得死人是件高兴的事,他们刚要反驳,袁老汉却摇摇头挥起了手:“你们回去吧,我今天有些累了,把杯子里的茶喝完再走,这也是人生。” 两人不好再说什么,端起杯子喝下了茶,热热的茶汤在嘴里滚动,却没有先前的甘甜,反倒透着涩涩的苦味。 两人出了门,刚要走,屋子里又传出袁老汉的声音:“你们能常来和我说说话,挺好的。” 他们的身子定在屋门外,愣了好久,回过头,却看见袁老汉关上了门。 走在回去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汤倪说:“叶柳,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袁伯伯有些奇怪?不光和我们说了很多的话,他还一直在笑。” 叶柳点点头:“可能黑棺那件事对他的情绪也有些影响吧。” 第二天是周末,叶柳和汤倪又去了袁老汉家里,屋子里依然没有热气散出来,屋门轻轻掩着,里面透出深深厚厚的黑。 “袁伯伯,你在吗?” 叶柳敲了敲门,手刚刚落到门上,门就开了,门外的光兴奋地涌进去,驱散了屋子里的黑暗。 袁老汉坐在他那张木椅上,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衣,质地绵绵柔柔,还能反出亮来,他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头长长的白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脸上挂着平静,像无风的湖面,只是眼睛轻轻闭着。 他面前的木桌上放着土茶壶和土茶杯,清洗得干干净净,里面没有茶汤,更没有丝丝袅袅的热气飘出来。 “袁伯伯,我们还以为你不在呢。” 袁老汉依然闭着眼睛,身子一动不动,他们觉得不对劲,就走上前去,发现袁老汉死了。 希望村后面的林子里有个独立的区域,宽宽一片,四周用木栅栏隔开,里面没有树木,立着一块块木制的牌子。 这些牌子上都写着大大黑黑的字,有些很新,甚至还散着油墨的味道,有些已经褪色,那是被时间洗涤后的模样。 这些木牌子的分布没有规则,很散乱,有风吹过来,它们就摇摇摆着,也带着一根根长长的杂草摆动起来,散着无边无际的凉,也散着无边无际的悲,悲凉也就无边无际散在这片土地上。 这里是希望村的坟场。 只要村里有人死了,他们的家人就会用席子把他们的身子卷起来,送到这片坟场里,找一片没有木牌的空地挖开,埋下去,在顶上立一块写着名字的牌子,再烧些冥纸,没有过多的仪式,送葬的过程也就结束,死人也就死了,活人还得继续活着。 袁老汉虽然很少和村人打交道,可他在希望村里的威望却很高,他没有家人,村人们就自发把他的尸体运到坟场,埋进土里,家家户户都有人来给他烧些冥纸,这一过程也就从早上持续到了深夜。 叶柳和汤倪一整天站在坟边,看着村人们来来往往,眼眶都泛着深深的红。 他们总算知道袁老汉的屋子里为什么没有热气散出来,总算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喝上了甘甜的淡茶,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也总算知道他的脸上为什么一直挂着温和的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说希望村要开始死人了,却没有告诉叶柳和汤倪,第一个死的是他。 叶柳和汤倪来到希望村只有几个月时间,和袁老汉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可在这短暂的相处里,他们却在袁老汉身上学到很多精神上的东西,也把袁老汉当成了长辈。 他死了,也就在两人心里留下了深深刻刻的痕。 火焰卷动着,咬噬着一张张冥纸,把它们烧成黑黑的灰,浓浓的黑烟升腾起来,在黑黑的夜空上形成黑黑的云,接着就散了,散了也就解脱了。 叶柳抬头看着那些黑烟,说:“每次去袁伯伯家里,我都会觉得很轻松,再喝上一杯他泡的浓茶,就会觉得所有的疲惫都散掉了,真可惜,以后都喝不上那茶了。” 汤倪说:“袁伯伯说,死去,离开这个地方并不是不幸,而是一种解脱,我当时还想反驳他,没想到他说的却是他自己。” “真的会是解脱吗?” “它的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 第三十五章 深深的夜深深黑着。 深深的沉默深深笼罩着希望村这片与世隔绝的角落。 老丁头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一边抽着卷烟一边把玩着手里那块‘优秀员工’的牌子,拐棍放在凳子边上,粗粗糙糙的棍身在月光底下显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 浓浓的烟气从老丁头嘴里吐出,在空中缠缠绕绕,飘着荡着,这时候有一声叹息响起来,就把蛇样缠着绕着的烟雾刺穿了,烟雾也就散了。 囚河里飘来那口黑棺还开着棺盖,扔在南岸边上,村人们被洒了一脸一身红黑色的乌鸦血,也就只顾着回家清洗,再顾不上那口棺材了,顾不上那口棺材,那棺材也就被扔在那儿,没人再喊着砸或烧了。 几天过去了,村人们把黑棺扔在脑后,日子又像从前一样简单平淡了,像他们脸上身上从没被洒到过红黑色的乌鸦血,像囚河里也从没飘来过一口黑棺。 老丁头没忘。 他不但没忘,这事还像钉子样,深深扎在他心口上。 他的脸上身上也被洒满了乌鸦血,清洗干净了,却还觉着脸上身上有股浓浓烈烈的腥气,驱赶不掉,他就一根接着一根抽着卷烟,这才用烟气洗掉身上的腥气。 腥气没了,可他还是忘不掉那口黑棺,他觉着这事不吉利,觉着希望村有事要发生,于是眉头就皱起来,脸上的沟沟壑壑就堆到一起,再没有河岸边上敲三下拐棍,就把闹哄哄的村人压下去的架势。 “去你娘的黑棺哟。” 把‘优秀员工’的牌子放回怀里,那阵冰冰的凉意贴着胸口,他舒服地笑起来,露出那口黑黑的牙,他拿起凳子边上的拐棍,正要回屋里睡觉,佝偻的身子却定住了。 他用浑浊黯淡的眼直直看着高远的天,除了黑黑一片幕布以外,那里还有一颗颗闪着亮的星和一轮圆圆的月亮。 圆圆的月亮? 圆圆的月亮。 老丁头在县城里生活过大半年,每个晚上,他都会坐到那间小小的保安亭子里,这时候月光总会柔柔照下来,打亮他那张黑黑的脸。 县城里的月亮每天都是不同的模样,每隔上一个月它就会满上一回,圆圆整整像个吃饭的盘子,可希望村h县城不一样,这里的月亮大多时候都长着尖尖的钩儿,一年里只有一天会满上一次,就是中秋节。 中秋节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老丁头记着那天晚上,叶柳和汤倪还给自个送来两个圆圆的饼,那天之后,希望村的月亮就变回了尖钩钩的模样。 可现在怎么圆了? 看着圆圆整整的月亮,老丁头定定站着,接着浑浊的眼里就有了丝黯淡:“希望村呀,真的要出事了哟。” “出事咯,出大事咯!” 李蛋儿慌慌忙忙奔走在村道上,一边跑着,一边扯着嗓子叫唤着,他的声音嘶嘶哑哑,传出很远很远。 听到叫唤,村人们从屋子里出来,溅起的尘扑腾着卷过来,拍打在他们脸上。 村人说:“李蛋儿,你慌里慌张干啥哩?” 李蛋儿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哩。” 村人说:“囚河里又有棺材飘过来了?” 李蛋儿说:“棺材那事儿早过去了,出另一件大事了,长草了哩。” 村人说:“不就长草嘛,这算啥大事。” 李蛋儿说:“青草,长在村子中间,满满一地哩,把枯树都给围得严严实实哩。” 村人说:“啥?枯树边上长草了?还是青草?快去看看。” 枯树长在村子中央,四周是一片宽宽阔阔的平地,没有树,只长着稀疏几根杂草,那里的黄土很干燥,时常被风掀起阵阵泥尘,透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可在一夜之间,黄土上却长出了草,青青的草,它们只有几厘米高,在风里轻轻摇着摆着,散着浓郁的香气,上面沾着的露珠在这摇摆间滴落下来,渗进黄泥里,那黄泥叫唤起来,空中就荡起了欢畅的歌声。 村人们拥着挤着来了,浓浓的生机夹带着湿漉漉的气息扑过来,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觉着像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抚摸过一样,又麻又痒。 村人们早已习惯荒凉,这样美丽的草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笑了,冲进草地里,欢叫着,奔跑着,还绕着枯树跳起了舞。 这个原本满天满地都是荒凉的地方,忽然就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枯树还是那棵枯树,还是挺着它那直直的腰,静静看着青青的草在风里摇摇摆摆,静静看着欢快的村人扭动着僵硬的身子。 它是一棵枯树,它没有生气,因着没有生气,它和那青青的草还有手舞足蹈的村人们就格格不入,它孤独着,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老丁头来了,拄着拐棍站在草地的边缘,听着闹哄哄的声响,看着手舞足蹈的村人,脸上的皱纹就又紧紧挤在一起,浑浊的眼里就又有了丝黯淡:“希望村呀,真的要出事了哟。” “出事咯,出大事咯!” 在荒地长出青草的第二天,李蛋儿又慌慌忙忙奔走在村道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喊高了,今天他的声音又嘶哑了许多。 听到叫唤,村人们从屋里出来。 村人说:“李蛋儿,你慌里慌张干啥哩?” 李蛋儿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哩。” 村人说:“昨儿荒地才长出了青草,难不成今儿长出了花儿?” 李蛋儿说:“没长花,长杂草了。” 村人说:“不就长杂草吗,这算啥大事。” 李蛋儿说:“长在村子中间,满满一地哩,把枯树都给围得严严实实哩。” 村人说:“瞎说,那里长着青草呢,哪还有杂草的位置。” 李蛋儿说:“青草变成杂草了,青草和头发一样长,可变出来的杂草比小孩都高哩。” 村人说:“还有这事?快去看看。” 冬天寒意凛凛,风里像裹着尖尖的刺,吹得村人都不愿意走出屋门,拥有生命的万物都在这样的气候里低低垂下脑袋,谁也不会张着双臂去拥抱那刺人的冷。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荒地上长出了嫩嫩的青草。 可又过了一夜,青草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变成了一堆乱乱的杂草。 杂草长得很高,到成人腰间,它们泛着黄,在寒风里低垂着脑袋,身子摇摇摆摆,却再没有昨日那浓郁的香气散出来。 它们掩住底下那一片黄黄的泥,却还透出满天满地的荒凉和萧索。 村人们拥着挤着来了,没闻到那湿漉漉的香气,反有一种干干的燥意扑面而来,打在他们脸上,火辣辣生疼,像被人抽了一个耳刮子。 村人们昨天还在青草地上跳着舞,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青草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杂草,也就愣下了,身子定定杵在杂草地的边缘。 枯树还是那棵枯树,还是挺着它那直直的腰,静静看着泛黄的杂草在风里拉耸着脑袋,静静看着愣愣的村人在边上定着僵硬的身子。 它是一棵枯树,它没有生气,因着没有生气,它和那黄蔫蔫的杂草还有定着身子的村人就融在了一起,荒凉着萧索着,它不孤独了,它属于这个世界。 老丁头又来了,拄着拐棍站在村人们侧边,看着满天满地的荒凉,浑浊的眼里又有了丝黯淡:“希望村呀,真的要出事了哟。” 囚河里飘来了黑棺,乌鸦从黑棺里飞出来,莫名其妙死了,把红黑的血洒了村人一脸一身; 尖钩钩的月亮变成了圆整整的模样; 大片荒地一夜之间长出青青嫩嫩的草,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低垂着脑袋黄蔫蔫的杂草。 几件事接连发生,像一阵没有尽头的风,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吹着,卷荡着,吹起了漫天的泥尘,也吹来了黑压压的云,压在每一个人头上。 受到这些事的影响,村人开始变得沉默,脸上有了厚厚的沉重,连眼睛里的光也黯淡许多,就算是刺眼的日光打在上面,也泛不出丝丝毫毫的亮。 可村人里也有个例外,他的脸上没有厚重,眼睛也一直放着亮闪闪的光,完全没有受到那几件事的影响,专注在自己的田地里。 他是姚大狗。 姚大狗种粮食是一把好手,可他的精力却全放在种钱上,但这么多年下来,却始终没能让那块银币长出芽来。 自从见过张乌鸦,他就觉着往日自己太过愚蠢,竟想用凉水浇灌让银币发出芽来,好在有一扇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他开始用血来浇灌了。 他站在田地上,脸色比以往更苍白了,像一张还没有写过字的白纸,白亮的日光打在这张脸上,非但泛不出亮,还透着无边无际的暗沉。 他那苍白的脸上吊着两个眼袋,也比以往更黑了,里面垂荡的水像被抽走了,干瘪着,倒像吊着两条黑黑的虫子。 除此外,他的两只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有浅浅的红从纱布底下渗出来,很是刺眼。 他的手里捧着那个吃饭的瓷碗,碗里盛着小半深红色的液体,黏黏稠稠散着浓浓的腥味,几只苍蝇闻着味道飞过来,想落到瓷碗里又不敢落下,就在瓷碗上盘着绕着。 姚大狗刚刚蹲下身子,脑袋像被锤子砸了下,传来一阵眩晕,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稳住身子,又摇摇脑袋,这才看清脚下埋着银币的田地。 田泥是黄色的,可埋着银币这片区域却呈出红色,很深,深得透着黑。 姚大狗看着这片红色的田地,眼睛里散着亮亮的光,他的耳边又响起沙沙声,声音里裹着满满的欢喜,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 这时候,他的手腕上传来一阵刺刺的痛,纱布底下渗出来的红色更深了,湿湿黏黏,可这阵刺痛和这抹红却没能让他看上一眼,他的目光落到瓷碗里,碗里艳艳的红是希望的颜色,他眼里的光也就更亮了。 “钱呀钱呀,你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哩。” “钱呀钱呀,你什么时候才长出来,我都等不及了哩。” “钱呀钱呀,你饿了吧,来,吃饭了。” 姚大狗笑着,说着,笑着说着他就把瓷碗里深红色的液体倒了下去,那是他的血。 血很黏稠,落到地上散开来,接着缓缓慢慢渗进泥土里,那片红色就深得更像黑色了,姚大狗的耳边就又响起了欢喜的沙沙声。 瓷碗空了,那盘绕的几只苍蝇总算落下来了,在碗里大口大口吃着喝着 第三十六章 寒风凛冽,吹着刮着。 日光垂落着,散着淡淡的暖。 一寒一暖缠着绕着荡在上空,罩着这座满是绝望的村子。 今天又是一个周末,不用上课,李明明就坐在自家屋子里呆愣着,可在这呆愣里,他的嘴角又挂着痴痴的笑,黑黑的眼珠子里也泛着奇异的光。 那天夜里,他在余望屋子里看到了红色和绿色的光,从那时候开始,他的脑子里也都是红色和绿色的光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去找傻妹,把傻妹带到林子里,玩那个总也玩不腻的游戏,从游戏里得到了满当当的欢喜。 昨天夜里他又玩了那游戏,回想起来他才痴痴笑着,暗暗想着今夜还要去找傻妹。 村道上传来一阵低沉沉的脚步声,像有村人经过,在门外洗着青菜的李寡妇就又扯着嗓子诉起苦来。 “我命苦呀,男人死得早,给我留了一个傻儿子,就知道呆呆愣愣坐在屋子里哟,近段日子坐在屋子里还傻笑,跟疯了似的。 那死男人呀,不只是给我留下一个傻儿子,还给我留了个瘫了的老娘哟,不干活光吃饭,天天还和病狗样哼唧,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哟。 我命苦呀,这日子没盼头哟,也就等那傻儿子像人了,等我那死男人瘫了的老娘死了,这日子才叫日子哟。” 抱怨声轰隆隆响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路过的村人像走远了。 又过了会,村道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那抱怨声就又轰隆隆响起来,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李明明呆愣着傻笑着,李寡妇在屋门前抱怨着,时间就这样流淌着,太阳就挪动着脚走到希望村的正上方了。 李寡妇端上一锅粥,泛黄的青菜在粥里翻滚着,卷着几片还发着红的肉,腾腾的热气和菜粥的香气咕噜噜冒出来,散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李明明很自觉走到饭桌前坐下,李寡妇满脸嫌弃瞪了他一眼,盛起了三碗菜粥,一碗放在李明明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她的手上端着另外一碗,这是要给明明奶奶的,她刚要端到里屋去,身子却忽然定下了,黑黑的脸上那几道深深的皱纹更深了,像有黑水从这些沟壑里渗出来。 有东西不见了。 不是东西,是呻吟声,呻吟声不见了。 房门上拉着一道帘子,深蓝色,发着黄,轻轻掀动着,隐约能够看到后边那抹深深厚厚的黑。 李寡妇定定看着帘子,那抹黑她明明很熟悉,可这时候却觉着害怕,因着害怕,身子就抖了起来,因着她的抖,菜粥就从碗里洒出来,溅到她的手上,她没有感觉到那阵滚烫,菜粥又从她手上流下来,滴落在地上,留下点点散着热气的痕。 不知站了多久,她觉着双脚有了气力,这才颤着身子朝房间走去,在房门前定定身子才又掀开帘子,那抹黑也就彻底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房间的墙壁发着深深的黄,有些位置又长着黑黑的霉,靠着村道的一侧有个破烂的木窗,紧紧关着,拉着一道和门帘同样颜色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日光,房间里就只剩下深深厚厚的黑了。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靠墙的位置有张木床,旁边放着一张窄窄矮矮的木桌和一张木凳子,木床上躺着一个老妇,头发像一撮白色的干草,脸很黑,瘦得只剩骨头,颧骨高高突起,干枯的脸皮无力拉耸着,她的身子裹在一张厚厚的绿色棉被里,发黄的棉花从破口处蹿出来,像在用力挣脱锁住它的囚笼。 她是李明明的奶奶,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李寡妇的身子在门外定了许久,才端着菜粥走进房里,她在木凳上坐下,浑浊的眼睛在婆婆脸上盯着看着,盯着看着她就觉得这房里散着一阵凉凉的冷意。 “老不死的,吃饭了。” 李寡妇开口了,想和往日年年月月一样嫌弃和轻蔑,可声音却不由自主颤着抖着,歪歪扭扭回荡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李明明的奶奶还是闭着眼。 “老不死的,吃饭了。” 李寡妇又开口了,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这样的沉寂让她很难受,她就舀起一勺子菜粥递到婆婆嘴边,手在递送的过程里依然颤抖着,黏黏稠稠的菜粥就洒到了床上和绿色的棉被上,勺子里只剩下一点点汤汁。 李明明的奶奶还是闭着眼。 “老不死的,吃饭了!” 李寡妇喊了一声,把勺子塞进婆婆的嘴巴里,可那小口的汤汁却进不去,在嘴边滑落,流满了那张干枯的脸。 李寡妇把碗和勺子放到旁边的木桌上,伸手探向那张瘦巴巴的脸,她的手触到了一层干枯的皮,皮下是尖尖硬硬的骨,骨和皮都没有丝丝毫毫的温度,透出一阵冰冰冷冷的凉。 “老不死的死了哟!” 李寡妇哇一声哭了,浑浊的眼泪从脸上滑下,落在先前溅出的汤汁上,相互交缠,最终融到了一起。 李明明的奶奶,李寡妇的婆婆,死了。 她瘫痪了很多年,生活小到只有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子,或者只有一张破旧的小木床,看不见阳光,更不会有任何的希望。 在很多人眼里,这样的生活早已不是生活,可活着毕竟是活着,她挣扎了很久很久,或者说努力了很久很久。 终归还是死了,在村人的帮助下,她那冰凉干枯的身子被席子卷住,抬到村后的坟场里埋了。 冥纸烧得劈啪作响,在坟前留下一堆黑黑的灰,持续了许多年的痛苦低吟从希望村上空散去了,除了黑灰之外,也只有那块写着名字的木牌证明她曾来过这个世界。 死了,一切被抹掉了,这是大多数人最终的归宿,很悲哀,却很现实。 李寡妇在村里人缘不好,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来到坟场烧了些冥纸,这几户人家离开后,坟前就剩下李寡妇和李明明两人了。 李明明看着脚下还在轻轻卷动的火焰,觉得好玩儿,就伸脚踩了下去,火焰熄灭了,黑黑的灰飘了起来,荡了一会重又落到了地上。 火灭了,灰落了,他觉得无聊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傻愣愣站着,他想问问李寡妇,却看见李寡妇散乱地披着一头稻草样的头发,眼里没有丝毫的生气,木木站着。 他忽然发现,以前最爱说话的李寡妇,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开口了,这是头一回,很诡异,他很害怕,就不敢问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了。 时间分分秒秒流着,太阳早已走过半个天空,可李寡妇和李明明还是站在坟场里。 李明明觉得肚皮不断往里缩着,一边缩着一边发出咕咕声,他觉得腿上没有力气,再也站不住了,就鼓起勇气说:“娘,我饿了。” 李寡妇木木站着,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娘,我饿了。” 李寡妇还是木木站着。 李明明又怕了,不敢再问了,可这时候李寡妇却拖着缓缓慢慢的脚步走了,总算能够离开这无聊的地方,李明明很高兴,赶忙跟着走了。 回到村子,有村人看见了李寡妇,远远就喊:“恭喜你呀李寡妇。” 另一村人喊:“你男人死了,他留下来的瘫了的老娘总算也死了哟。” 另一村人喊:“她不干活也不吃饭了哩。” 另一村人喊:“你天天伺候她,她还不拿你当人看,现在她总算死了哟。” 另一村人喊:“你的日子有盼头了哟。” 村人喊着,李寡妇走着,走着走着她就定下了身子,日光在她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她那木木的眼睛里有了些些亮。 定定站了会,她没有说话就回家了,做了一锅菜粥,盛了三碗,一碗放到李明明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另外一碗端进那个拉着门帘的房间里。 房间的墙壁还是泛着黄发着黑,窗上的帘子还是严严实实挡住了日光,破木床还是木床,绿色棉被还是棉被,棉被里蹦出的棉花还是撕着扯着想挣脱出来。 都和往日没有不同,可房间里没有了呻吟声,没有了那瘦得只剩皮骨的身子,这一切就都不同了。 “老不死的,吃饭了。” 李寡妇站在门帘前边,说了一句以往年月说过无数遍的话,声音落下,没有低低的呻吟作为回答,小小的屋子里显得清清冷冷。 “老不死的,你不用吃饭了!” 喊了一声,李寡妇的眼里就又有了光,她把手里的碗重重一摔,碎裂声在暗暗的屋子里响起,黏黏稠稠的菜粥溅起来,洒在蓝色的窗帘上,洒在泛黄发黑的墙壁上,洒在破烂的木窗上,也洒在那张绿色的棉被上。 残渣还散着热气,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涌着荡着,李寡妇眼里的光越来越亮,脸上深深的皱纹也松开了,呻吟声没了,可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冲出房间,接着又冲出屋子,身子定在白亮的日光里,村道上碰巧有村人经过,她就说话了。 “我这人呀,命苦哟! 男人死得早,给我留了个傻儿子和一个瘫了的老娘,我养不活自己却死撑着要管这两张嘴哟。 天天任劳任怨伺候着,可那瘫了的老娘就扔下我不管了哟,她死了我舍不得,她死了我这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哟。 我这日子没盼头了,就盼着啥时候天能把我也收了哟,收了我,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算是过上好日子了哟” 第三十七章 “墓凉凉,夜惶惶,邻家灯火邻家墙。 山凄凄,雨迷迷,提刀仗剑口作旗。” “我们上回说到,老赵隔壁家的老李,想把自家的油灯点上,老赵不答应了,就和老李说,我家还没点灯,你家凭啥点灯呀。 老李说,我家点灯碍你啥事,老赵说,那亮让我看见了,我眼里不舒服。 又说到有一天,老李把自家的弓挂到自家墙上,老赵又不答应了,就又和老李说,你家凭啥把弓挂到墙上呀。 老李说,我家挂弓碍你啥事,老赵说,那弓不碍我事,可我喜欢箭。” 收音机摆在小木桌上,播放着评书,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它的声音里带着一阵哑哑的杂音,像在粗粗的沙子里滚过。 赵哑巴坐在小木桌旁边,佝偻的身子裹在一件厚厚的土黄色棉袄里,下半身穿着一件粗布裤子,裤子不够长,两截粗糙的小腿像枯枝样冻在寒风里。 赵哑巴本不是哑巴,可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儿都死了,他就把嗓子哭沙了哭哑了,也就不能说话,变成哑巴了。 木桌上的收音机是女儿送给他的,他什么都不听就听评书,喜欢听了,也就想成为一个说评书的人,也就时常跟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不断变幻着脸上的喜怒哀乐,同时嘴里还发出沙沙的哑音。 每当这时候,他就觉着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大红的幕布卷在台前两边,他面前放着一张宽宽厚厚的大黑木桌,桌沿刻着金色纹路,桌上放着一块醒木,一把折扇,一块叠得齐齐整整的白手帕,一旁还有个茶壶,热雾卷着茶香从壶里散出,飘飘荡荡。 台子底下挤着密密麻麻的听众,他们喝着茶,嗑着瓜子,仰着脑袋看着自己,大大黑黑的眼珠子里涌着热热切切的光,他们到这来就是想听自己说上一段评书。 欢呼声响着荡着,自己拿起醒木,往大黑木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声响了,听众就静了,自己就在热热切切的目光里说了一段精彩的评书,说完了,观众就又欢呼了。 想着念着,赵哑巴好像真看见那宽宽阔阔的台子了,真看见那密密麻麻的观众了,真听到那热热切切的欢呼了,他乐呵呵笑起来,笑着笑着,收音机那沙沙的杂音又响起来,把他的魂拉回到希望村来了。 魂回来了,赵哑巴的笑就僵住了,这时候评书已经播完,他把收音机关了,拿起来放到床头上,小小的屋子陷入了深深沉沉的静里,静得让人发慌。 赵哑巴坐在昏暗里,脑子里又现出那个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密密麻麻的听众,想着想着,他就真想说上一场评书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佝偻的身子就因为激动而颤起来,越颤抖那念头就越强烈,轰轰隆隆像一道光,把他那张苍老的脸照得光光亮亮。 屋外的天慢慢黑了,可他还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想着怎样才能真正说上一场评书,这时候,他那佝偻的身子忽然定在了深深的黑暗里。 他想到一个人,老丁头。 赵哑巴生在希望村,活在希望村,想说评书只能在希望村里说,如果有人愿意当听众,那也只会是希望村的村人,而老丁头是村长,如果他愿意帮着张罗,这事说不定能成。 他乐呵呵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打开了灯,暗黄的光立刻填满这间小小的屋子,散着柔柔的暖。 他从木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黄黄的稿纸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坐到黄光底下,思索着要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想了很久,他在稿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我想在村里说评书,丁村长,帮我。” 铅笔芯很钝,字很粗,歪歪扭扭还涂改过许多回,黑黑的字迹在黄光底下发着亮,赵哑巴想着明天再去找老丁头,就把稿纸叠得方方正正放进棉袄里,贴着胸口。 夜深了,赵哑巴脱下棉袄,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那张稿纸放在床头,用收音机压着,屋里很暗,可在赵哑巴眼里它还是放着亮亮的光。 他睡了,梦里,他又看见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他们瞪着大大黑黑的眼珠子,正盼着自己说上一段评书哩。 赵哑巴起得很早,他到了老丁头家,却看见屋门紧紧闭着。 老丁头不在,赵哑巴这才想起他巡村的习惯,就沿着村道赶过去,总算在希望小学前边追上了。 老丁头抽着卷烟,把手里的拐棍敲出热辣辣的响,被赵哑巴截住,就说:“老赵呀,你怎么也起那么早,你的收音机咋没带上,不说评书了?” 赵哑巴嘴里发出几声哑哑的音。 老丁头像听懂了,恍然点点头,龇出一口黑黑的牙:“啥哟,你要看我那块‘优秀员工’的牌子呀,带着呢带着呢,你好好看看,当年我可是公司里最优秀的员工哩,要不然也得不着这块牌子哩。” 一边把牌子从厚厚的棉衣里抽出来,亮在赵哑巴眼前,老丁头又一边说着:“啥哟,你说乡里县里啥时候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呀,快了快了,等乡里县里把那牌子给我颁下来,我第一个拿给你看!” 赵哑巴对铁牌子可没有兴趣,他发现自己的意思被扭曲,急得哑哑叫唤,赶忙从棉袄里拿出那张黄色的稿纸递过去。 老丁头接过稿纸打开,看了一眼,接着就把目光落到赵哑巴脸上,那张苍老的脸正闪着热热切切的光,眼里更是写着满满当当的期盼。 老丁头说:“你想在村子里说一场评书?” 赵哑巴赶紧点点头。 老丁头说:“要我帮你?” 赵哑巴又点点头。 老丁头把稿纸叠好,递还给赵哑巴,又深深看了赵哑巴一眼,浑浊昏黄的眼里涌着轻蔑和怜悯,他抽上一口浓浓的烟,留下一声幽幽的叹息就瘸着腿走了,拐棍敲在地上,发出一阵低沉厚重的声响。 赵哑巴看着老丁头离去的背影,身子定在日光里,觉着有股冰冰的凉从脚底下升起来,涌着荡着散遍全身,他脑子里又出现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密密麻麻的听众了,他们不再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大大黑黑的眼珠子里充斥着和老丁头一样的轻蔑以及怜悯。 他的身子轻轻颤起来,黄色的稿纸从他手上掉下,在空中飘了飘,接着就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落到一个人的脚下,那人是卫铭。 卫铭穿着蓝色大褂,梳着齐整整的头发,身板还是很正,好像永远也不会弯下去,他看了赵哑巴一眼,又看了一眼慢慢远去的老丁头,皱起眉头,从地上捡起稿纸,有些好奇,就打开看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看向赵哑巴的目光里也有了和老丁头一样的轻蔑以及怜悯,他把稿纸还给赵哑巴后就走了。 到了学校,他跟叶柳和汤倪打了声招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就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刚刚坐下,他就想起了赵哑巴那张脸,想起了那张黄黄的稿纸。 想着想着,他的身子忽然定住了,左眼里有了微微的光闪起来,闪着闪着,那光就越来越亮了。 放学后,卫铭离开学校,路过家门却没有进去,继续朝着北走,他眼里的光非但没有在这一整天里变得黯淡,反而更亮了。 赵哑巴正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木桌上的收音机播放着评书,不时有沙沙的杂音响起来,荡在屋子里,显着岁月。 赵哑巴没有和往日一样,跟着评书的内容变幻着脸上的喜怒哀乐,他只是蔫蔫坐着,佝偻着身子也沉着苍老的脸,手上还拿着那张黄色的稿纸,隐约能够看见那黑色的字迹。 这时候,卫铭来了,发着亮的左眼落在稿纸上,也不说话,从赵哑巴手里拿过来,又打开看了,眼镜的镜片泛着亮光,也不知道那光是从屋外面来的,还是从他眼睛里来的。 赵哑巴只知道卫铭是希望小学的校长,在生活上没有太多的交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安安静静默在一旁,收音机还播着评书,那声音在两人之间飘荡着。 卫铭的目光从稿纸上移开,看着赵哑巴的脸,说:“你想在村里说一场评书?” 赵哑巴点点头。 卫铭说:“你让老丁头帮你他答应了吗?” 赵哑巴摇摇头。 卫铭眼里有了轻蔑,这轻蔑不是给赵哑巴,而是给老丁头的,他接着说:“他不答应没关系,我帮你,我能让你在村里说上一场评书。” 赵哑巴的身子僵了僵,接着眼里就有了亮亮的光,他又想到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台子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听众仰着脑袋,就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 卫铭说:“我愿意帮你在村里说一场评书,可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才让你说这场评书,你答应不答应?” 赵哑巴赶忙点点头。 卫铭左眼里的光闪着动着,严肃的脸上有了笑:“我给你稿子,你就说稿子上的故事,那是我写的,我是个大作家,也是个大文学家。” 第三十八章 卫铭进了书房,站在办公桌前,他的胸口因为激动而起起伏伏。 桌面上整齐摆放着一摞稿纸,黑黑的字迹早已干透,在灯光底下透不出亮来,每一张稿纸的最后都有‘卫铭著’三个字,散着一股浓浓烈烈的丑陋味道。 两个月以前,为了能让自己作家和文学家的身份得到认可,也为了让村人认识到自己的伟大,卫铭趁夜把积压下的稿子散到家家户户,他以为会有一道巨浪打到希望村这片土地上,可那浪还没来得及拍下,就已碎成了点点的渣。 因为这件事,卫铭对希望村绝望了,他觉着村人活该被天神诅咒,活该世世代代被锁在这里,甚至该死 在那之后,他变得沉默,每天除了去趟学校,就只待在自己这小小的书房里,把以前写下的故事反复翻看,越是看着,就越觉着自己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越觉着自己伟大了。 他恨,他恨这座村子埋没了自己的伟大。 可是这一天,他心里那黯淡下去的光,又亮了起来。 赵哑巴想说上一场评书,如果他说的内容不是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而是自己写下的作品,那自己的作品也就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村人听了,就会知道自己是个作家,是个大文学家,就知道自己的伟大了。 必须让赵哑巴说上一场评书。 卫铭拿起桌上的稿子,走出家门,沿着村道朝北走,承载着拯救希望村重任的稿纸沉沉甸甸,有风吹过来,掀动稿纸边缘,发出一阵沙沙声。 卫铭的左眼在黑黑的夜里放着亮亮的光,光里的丑陋透着深深的悲,到了赵哑巴家里,他把厚厚的稿纸放到木桌上,说:“这些都是我的作品,这几天你好好看看,记下了,到了台上好好说。” 赵哑巴翻看着稿子,眼里有了和卫铭一样的光,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台子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了。 把稿子略略翻看一遍,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色稿纸,用那支钝钝的铅笔写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卫铭说:“我会安排,你等我消息。” 赵哑巴兴奋地点点头,嘴里发出两声哑哑的音。 卫铭走了,一边走着一边笑着,他写下的作品就要登台了,要被说评书的人当成故事来说了。 可在激动和兴奋之余,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赵哑巴嘴里发出的几声哑音,如何能够讲出他写下的故事呢 他看到了别人的愚昧,却看不到自己的愚蠢。 卫铭把赵哑巴说评书的场地定在希望小学前院,时间定在四天以后的周六晚上,预留的几天不仅能让赵哑巴更熟悉自己的作品,还能把演出的消息传到家家户户。 要如何把消息传到家家户户? 卫铭用上了老办法,他从赵哑巴家里离开,回了家,进了书房以后就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拿出那支写过许多故事的钢笔,在干净整洁的稿纸上写下: “周六晚,希望小学前院,赵林登台说评书,主讲卫铭作品。” 简简单单一句话卫铭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最后才满意点点头,拿出一叠稿纸,在每张稿纸上都写下了相同的话。 夜慢慢深了,冷冷的风呼啸着卷过这片土地,村人们屋里的光陆陆续续暗下来,柔柔的静罩在每一间屋子上。 这时候,卫铭从家里出来,手上抱着一摞稿纸,眼镜的镜片在月光下泛着浅浅的亮,寒风刺在他的脸上,像针扎样,却扎不穿他左眼里的光。 他走上村道,手里的稿纸从窗户投进了家家户户。 有巨浪要拍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了,村人们马上会认识到自己的伟大,这让卫铭很兴奋,只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他就精精神神站在镜子面前。 过去两个月,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片黑黑厚厚的云,可今天那云不见了,整张脸泛着油油的亮。 吃过简单的早饭,他走上村道,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那正正的身板蒙上一层神圣的亮,他背着双手,跨着稳稳的步伐,觉着这才是大作家,大文学家应该有的模样。 村人们已经从睡梦里醒过来,正在屋门前洗漱或吃着早饭,见卫铭过来,有村人到屋里拿出稿纸。 村人说:“卫校长,这是你写的?” 卫铭说:“不是哩,我早上起来家里也有一张。” 村人说:“赵哑巴要在希望小学里说一场评书?” 卫铭说:“我也听说了。” 村人说:“他要说你的作品?” 卫铭说:“他说我写的作品比他听过那些故事还要好,就把我的作品要去了,他说我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 村人不说话了。 等不来村人说话,卫铭默了会,说:“你去不去?” 村人说:“去,当然去。” 卫铭左眼里又闪起了亮亮的光,他往前走,一边走着一边和村人说话,问了同样的问题,村人们都回答说:‘去,当然去。’ 这样的答案让他很是兴奋,只要村人愿意当听众,就可以听到他写下的作品,就会觉着他是一个作家、文学家了。 赵哑巴同样兴奋,得到卫铭时间和地点的通知以后,他就没有再出过门,天天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翻看着卫铭写下的稿子,一边看着,他的嘴巴又一边发出哑哑的音,脸上也变幻着喜怒哀乐,时不时还用手在木桌上拍一下,发出啪一声响。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先痴痴愣愣笑上一阵,睡着了,就又梦见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了。 就在两人兴奋的等待里,周六如约而至。 这天一早,卫铭领着赵哑巴来到希望小学。 不用上课,学校里荡着沉沉默默的静,教室的门紧紧关着,墙边的杂草在寒风里拉耸着脑袋,无力地垂垂摆摆。 教室和办公室面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虽然地面都是黄黄的泥尘,可却平平整整,很适合用来当作演出的场地。 演出需要台子,这当然难不住卫铭,他和赵哑巴从教室里搬出十二张课桌,把课桌拼在一起,盖上一块红布,演出的台子就算搭完了。 希望小学的课桌经历过许许多多年月,陈旧且腐朽,就算盖上了大块红布,也还是在寒风里发出吱吱吖吖的响,像随时都会散成碎碎裂裂的枯木。 舞台有了,接下来准备的是说评书的道具,卫铭和赵哑巴从办公室里搬出厚厚的办公桌,抬到那个用课桌拼成的台子上,接着把一块小木板,一把折扇和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放在旁边,用小石子压着。 评书是在晚上演出,不能只用月光照明,卫铭和赵哑巴就在教室外的木梁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横在台子上方,再挂上一盏吊灯,接上电线,今夜演出的东西就都准备好了。 赵哑巴定定看着演出的台子,虽然比他脑子里那个卷着红色幕布的台子简陋许多,可他却很满意,兴奋蹦到台子上,佝偻的身子笔挺挺站在办公桌后边。 他小心翼翼地从棉袄里拿出一个土茶壶,放在桌上,茶壶里没有茶水,也就没有热腾腾的雾气散出来。 他又拿起桌上的木板,重重往下一拍,就有啪的一声响回荡满天满地了,他看见台子底下挤满了听众,听众睁着大大黑黑的眼珠子,就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于是他的嘴巴里就发出沙沙的哑音了。 卫铭看着台上兴奋的赵哑巴,左眼里的光也绽了出来,他的作品要登台了,这世上有几个作家的作品可以登台演出来? 没几个,这说明自己是比那些作家更了不起的大作家,自己的作品很快也就和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一样家喻户晓了。 他仿佛听见了浪花哗啦啦的声响,今夜,这浪花会变成巨大的海浪,汹涌着拍打在这片土地上。 卫铭说:“赵林,我把演出的消息散到了家家户户,村人们听说是要讲我的作品,就都有了兴趣,就都愿意过来给你捧场了,你稿子看得怎么样?” 赵哑巴眼里亮着感激的光,哑哑说了几声当作回答。 卫铭点点头,接着说:“村人们说我写下的作品都很伟大,演出的过程可不能出问题,你得注意些。” 赵哑巴从台上跳下来,进了办公室,拿起稿子认认真真翻看起来,一边看着一边发着哑哑的音,脸上变幻着喜怒哀乐的表情。 卫铭跟着走进办公室,对赵哑巴认真的模样很是满意,点点头,默了会,说:“村人们之所以愿意来听这场评书,主要是想听我写下的作品,你明白吗?” 赵哑巴眼巴巴看着卫铭,点点头。 “你把故事说完了,得告诉村人们说的是我的作品,村人们才愿意认可你的演出,才会觉着来得值当,你明白吗?” 赵哑巴点点头。 “你把故事说完了,就把每张稿子的最后三个字念一遍,念一遍,村人就知道是我的作品了,就认可你的演出了,你明白吗?” 赵哑巴拿起手里的稿子,目光落到最后一行,那里写着三个字。 卫铭著。 第三十九章 夜来了。 风夹着冷意扫过希望小学的空地,掀起地上的黄尘,在空中卷卷荡荡,散着满天满地的荒凉。 吊灯打开了,黄黄的光柔和洒落下来,把并不宽阔的台子照得光光亮亮,办公桌上放着的几样道具,也在这片光里蒙上了一层文艺的质感。 卫铭和赵哑巴把教室里的凳子全搬了出来,整齐摆放在台子底下,凳子后面留着一片宽敞的空地,那是给没有座位的人站着听评书用的。 该备的都备好了,只要村人们到了,评书就可以开始说了,两人站在台子边上,目光盯着校门,眼里除了兴奋以外,又多了丝丝的紧张。 赵哑巴为即将登台紧张,卫铭为自己即将成为伟大的作家紧张。 沉默的等待太折磨人,卫铭决定将它打破,说:“稿子都念熟没有?” 赵哑巴哑哑应了一声。 卫铭说:“一会上台好好说,但千万别忘了说最后三个字。” 赵哑巴又哑哑应了一声。 交代以后卫铭还是不放心,还是怕赵哑巴把那最重要的三个字漏掉,就从办公室抱出了那叠厚厚的稿纸,放到演出的木桌上:“你一会说完就看看稿子,看了就能想起最后该说的那三个字了。” 该交代的交代了,该拿的也拿了,就等着村人来了。 两人沉默着,身子定在暗黄的灯光里,时间分分秒秒流过,快到八点,却没有一个村人在学校门口显出影子。 赵哑巴满脸不安,卫铭的眉头也慢慢皱起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在稿纸上写下了地点和日子,可忘了写下详细的时间,他们可能觉着不会开始得太早,就来晚了。” 稍稍安慰了一些,两人继续着漫长的等待,风慢慢大了,吊灯在风里晃晃荡荡,洒下的光也不安稳地甩动起来,两人觉着有些冷,就把身上的棉袄和大褂裹得更紧了。 半小时过去了,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半,宽敞的前院里还是只有两道清清冷冷的影子,赵哑巴脸上的不安更浓了,看了卫铭一眼,发出几道哑音当作询问。 卫铭说:“我是大作家,今晚说的是我的作品,他们不可能不来,我也问过他们,他们也都答应了。” 赵哑巴又发出几道哑音,像在问既然都愿意听,为什么还没有人来? 卫铭也不知道答案,就又说:“我忘了在稿上写下详细时间,他们可能觉着不会开始得太早。” 同样的安慰,第二次的效果显然没有第一次好,两人非但没有觉得轻松一些,反而觉着心脏像被揪着扯着离开了地面,悬在半空。 又半小时过去了,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前院还是只有两道清清冷冷的身影,陈旧的木凳和红布底下的课桌像被冻得瑟瑟发抖,在风里发出吱吱吖吖的响动。 同样的安慰没办法重复第三遍,卫铭就对赵哑巴说:“夜太浓了,黑得走不动道,村人可能不知道演出的场地在这,你站到台上去,他们看见了,就知道是在这儿演出了。” 赵哑巴跳到台上,站到办公桌后面,把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黄沉沉的光打落在他身上,在台上地上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脸上堆着的皱纹松开了,不安也都烟消云散了,眼睛里散出亮亮的光,在那光里,台子底下坐满了听众,正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 赵哑巴直挺挺站在台上,卫铭直挺挺站在台下,寒风在两人身上肆意刺着,深深沉沉的夜越来越深沉,可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在校门口出现。 九点半了。 赵哑巴又发出几道哑音,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卫铭的任何回应,他又发出几道哑音,卫铭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定定站在光里,像把魂丢了。 在赵哑巴眼里,台子底下的听众消失了,只剩下清清冷冷的光和一张张在风里颤着抖着的木凳。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听他的评书,也没有从卫铭那得到任何答案,他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 他的目光落到身前的木桌上,看见上面放着的几样道具,他就知道要怎么做了,他就拿起了那块方正正的厚木板,一把拍到了桌子上! 啪! 啪一声响炸在希望小学上空,把黄黄的光炸得晃晃荡荡,把薄薄的尘炸得飘飘摇摇,把黑黑的影炸得碎碎裂裂。 也把卫铭那正板板的身子炸得轻轻一颤,他的魂回来了。 他看了赵哑巴一眼,说:“评书说的是我的作品,村人们肯定会来。” 听起来像在安慰赵哑巴,其实他在安慰自己,可是这样的安慰太过苍白无力,以至于他安慰不了自己,就又说:“估计村人们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我去看看。” 在呼啸的寒风里他走出学校,遥遥向着两侧伸展的村道上,只有他自己一道清清冷冷的身影,浓浓的黑暗缠绕着他,像一只正在恶作剧的魔鬼。 四周是一间间冰冷的屋子,也透着黑暗,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暗暗的光,他来到其中一家,在门上用力拍打几下,木门就在厚重的吱呀声响里打开了。 村人说:“哟,是卫校长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卫铭说:“赵林在希望小学里说评书,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了,你不去凑凑热闹?” 村人说:“天太冷,不去了。” 卫铭说:“说的是我的作品。” 村人说:“那又怎样?” 说完,村人把门关了,卫铭的身子定在门外,不久,这间屋子的光就暗了。 卫铭在门前站了会,又来到另一间亮着光的屋子,敲开了门。 村人说:“哟,是卫校长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卫铭说:“赵林在希望小学里说评书,说的是我的作品,可热闹了,看你家没来,我就过来问问你为啥不去凑个热闹。” 村人说:“对评书没兴趣,不去了。” 卫铭说:“我是大作家,大文学家,我的作品你也不去听听?” 村人嘲讽地笑起来:“你不是大作家,你也不是大文学家,你是卫校长。” 卫铭说:“你和我说过你要去的。” 村人的嘲讽更浓了:“卫校长,你疯了吧,赵哑巴可是个哑巴,哑巴也能说评书?” 说完,村人把门关了。 卫铭站在门前,明晃晃的月光照下来,像有千斤万斤重,把他直挺挺的背照弯了,不断往下压着,他的脸几乎触到村人家门口那冷硬硬的门板。 他笑了,不需要再往下一家走,他也知道再敲开下一家的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了,他耳边的浪花声小了,而且那浪花再也变不成巨浪了。 佝偻着背,他拖着腿往回走了。 赵哑巴还站在台上,被冷冷的风吹着冻着,他的脸被划开了一道道细细的口子,丝丝刺刺的痛从这些口子里不停传出来,让整张脸有了些僵硬,为了一会能把评书说得更好,他就在脸上变幻喜怒哀乐四样表情。 或是那风真的把他吹麻了,他的脸变不出喜、怒、乐这三样表情来,只剩下一脸满满当当的哀。 像有人给他套上了一张哭脸面具。 这时候,他看见有人进了学校,他想着总算有个人来当听众了,可等那人走近了一些,他才看清那人是卫铭。 他差点没认出卫铭来,因为卫铭的身子佝偻着,脚后边像绑着一个大铁球,缓慢无力地拖动着,原本没几道纹路的脸也变得沟沟壑壑,好像出去转了一圈,他就老了十岁。 卫铭慢悠悠走到台子底下,艰难地攀上去坐下来,暗黄的光晃荡着晒在他弯弯的背上,像日光晒着荒凉的土坡。 赵哑巴看着卫铭,发出哑声当作询问,可卫铭没有回答他。 赵哑巴拿起木板,一把拍到桌上,啪的声响就又炸起来了,可卫铭还是定定坐在那里,声音落下,满世界还是只有默默的寂。 赵哑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就定定站着。 这时候,一阵大风忽然刮了起来,把木凳子吹得吱吖吖响动起来,齐整就变得散乱了。 把桌上的木板,折扇,手帕还有茶壶吹掉了,那些堆满丑陋字迹的稿纸也被掀了满天满地,最后落到厚厚的黄泥上。 把黄光吹得晃晃荡荡,那拉出来的绳子终归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断了,那吊灯也就落了下来,在刺耳的碎裂声里散成了一片片尖尖的玻璃,还在嗞嗞响着。 十点了。 村里的屋子暗了,这个演出场也暗了,只剩月光还散着柔柔的亮。 卫铭说:“他们不会来了。” 赵哑巴的脸被砸开的吊灯溅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从伤口里渗出来,还没来得及流下,就被冷冷的风冻住了,他刚要用粗糙的手去摸摸那伤口,这时候卫铭刚巧说话了,他的手也就僵在了半空。 “他们不会来了,评书不用说了,回家吧。” 卫铭从台子上跳下来,佝偻着身子,很艰难地把一张张稿纸捡起来,每张稿纸最后那三个字,都在月光底下黯淡着,像染上了黑黑的墨。 捡完了,卫铭就又抱着一摞稿纸坐回到台上,堆满皱纹的脸忽然露出了笑。 嘶嘶嘶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来了,他把一张张稿纸撕开,黑色的字迹被撕得破破烂烂,总算变回丑陋的模样。 “我是大作家!我是大文学家!” 卫铭一边撒着碎稿纸,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我是大作家!我是大文学家!可我终归还是输给了这个愚蠢的世界哟!” 碎碎的纸片飘了满天满地,像雪一样落下来,沾在卫铭的头上。 他那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散乱下来,被碎碎的白纸片染了颜色,就从黑发变成白发了。 这一夜,他弓了身子,长了皱纹,白了头发。 这一夜,他老了。 这一夜,他输给了希望村,更输给了自己。 第四十章 姚大狗躺在深深黑黑的夜里。 他的耳边又响起一阵沙沙声,接着他看见,屋外那片秃田上,有一根嫩绿嫩绿的新芽长出来了。 新芽在月光底下透着红色的亮,那是血的颜色,在这亮里,新芽蹿升起来,慢慢变高,慢慢变粗,也就有了枝,也就有了叶。 就这么短短一瞬,只是眨个眼睛的功夫,那新芽就变成一棵高高大大的树了。 叶子上结出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果子,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那些果子长得什么模样,姚大狗走上去,走上去就看清了,那果子是银币的模样。 他高兴极了,就在他高兴的时候,那指甲盖大小的银币就长个儿了,也就变成一块块成熟的银币了,闪闪亮着,刺眼得很哩。 叮叮当当。 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成熟的银币有了分量,那枝那叶就吊不住了,一块块从树上掉下来,也就有了叮叮当当的响,黄黄的田地上也就堆满了银币。 姚大狗浸泡在银币堆里,笑着,乐着。 笑着乐着他就醒了,他的眼前就剩下又厚又沉,无边无际的黑了。 他怔着愣着,好不容易才从先前美美的梦里走出来,强撑起身子,强拖着双腿走到木窗前,借着柔柔的月光看向那片光秃秃的田,想看看新芽是不是真长了出来,是不是真长成了树,是不是真结满了闪闪的银币。 他的脸在月光底下显着白骨样的颜色,干瘪瘪皱巴巴,里面的水分像全被抽走了,而那双眼睛和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透着沉沉的黑,大大的眼珠子朝外鼓着,像要蹦出来。 黄土还是黄土,荒凉着,只有小小一片地方显着暗沉沉的红色,那是血的颜色。 没有树也没长出新芽。 没看到树没看到新芽,姚大狗很失望,觉着脑袋晕晕沉沉,想回到床上睡一觉,可刚刚转身,他的两条腿就忽的一软,站立不住,就砰的一声栽倒在冰冰凉凉的地面上。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全身上下却使不上丝丝毫毫的气力,挣扎久了,他太累了,脑袋越来越沉,往身侧一歪就晕过去了。 柔柔的白亮从窗户晒进屋里,天亮了,姚大狗醒过来,觉着整个身子都被冻麻了,挣扎了很久才勉强能够动弹。 “该浇血了,浇了血那新芽就长出来了。” 他念叨一声,想站起来,可还是使不出站起来的气力,他朝前爬了一段,用力抠住凳子,这才让身子离开地面,颤颤巍巍站着。 他挪动着双腿,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个瓷碗,瓷碗发着黄,碗里有一层薄薄的红色铺着,挤出一阵浅浅的腥味,他又拿出一把刀,刀身同样铺着一层红。 他拿着刀和瓷碗进了里屋,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才走出来,他的脸更白了,端着瓷碗,里面盛着一小半红色液体,是血,可和普通人的血比起来却少了黏稠,像掺了大半的水。 而他的手腕又裹了新的白纱布,薄薄一层,表面散着浅浅的红。 银币的新芽还没冒出土来,姚大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一次又一次增加血量,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来了 他晃悠着走到门前,拉开了闸,木门在厚重的吱呀声响里打开了,亮亮的光晒在他白白的脸上,他又觉得一阵昏沉袭来,好在抓住了门框才不至于倒下去,瓷碗里的血洒了一些,落在门前,留下点点的痕,他有些懊恼,又有些心疼。 对门的村人正在屋门前吃着早饭,见了姚大狗,就说:“大狗呀,起得真早。” 姚大狗说:“是呀,我还得种钱呢。” 村人说:“你说啥?你的声音太细了,我听不见。” 姚大狗说:“我说,我还得种钱呢。” 村人说:“听见了听见了,你的脸最近好像白了不少呀,我看着刺眼哩。” 姚大狗说:“最近光顾着种钱了,没出过门,晒不着日头脸也就白了。” 村人说:“种钱是大事,不能耽搁了,你快忙去。” 姚大狗撑着门框走出屋子,一步一步挪动着,从屋里走到田地里像走了一年。 他来到那片暗红色的田地前,大口大口喘着,再撑不住无力的双腿,一把瘫坐到了地上,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发现瓷碗里本就少得可怜的血,在刚刚又洒掉了许多。 昏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没有心疼的气力,他又想睡觉了,可在睡觉以前,无论如何也得先让银币把饭吃饱,他就端着瓷碗,把碗里仅剩的血倒了下去。 血缓缓慢慢滴落着,又缓缓慢慢渗进泥土里,暗红的颜色更深了,透着微微的亮,他那苍白的脸总算有了浅浅的笑。 他想回屋睡觉了,可这时候,有一道沙沙声在他耳边响起来,声音里夹带着欢畅,他知道,这是银币吃饱了饭在叫唤呢。 它的芽是不是该冒出土了?那芽真的是绿色的? 他的精神变好了一些,不想睡觉了,想看看银币长出来的芽了。 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了无穷尽的气力,就蹭一下站起来,脚不软了,踩在地上稳稳当当,他很高兴,跑进屋子,拿着铁锨又跑了出来。 铁锨在刚刚浇了血,湿淋淋暗沉沉的土地上翻动起来,他的动作轻轻柔柔,生怕一不小心把银币长出来的嫩芽给砍了。 越是往下翻着,他的脸色就越是苍白,挂着深深厚厚的茫然,不应该啊,这都往下翻有一尺深了,为什么还没看见银币长出来的芽? 一边茫然着,他又一边往下翻着,因着焦虑和不安,动作不再像一开始那般轻柔,每一锨下去都会传出嚓的一声响。 他的脸急出了汗,可在这时,忽然有‘铛’的声响从挖开的田地里炸起来,清脆明亮。 他停下了挥动铁锨的手,呆呆愣愣的目光落在挖开的田地里,那里躺着一块圆滚滚的东西,被红色的泥裹着,正散着不易察觉的亮。 他把铁锨扔在一旁,蹲下身子,把那东西拿在手上,扫开裹住的泥,发现这是一块银币,红色的银币。 银币上面没有绿色的芽,也没有银色的芽。 他的手颤起来,身子也跟着颤起来,他不明白,自己每天都把血浇到银币上,把田地都浇红了,可银币为什么还是长不出芽来? 他觉着身上无穷尽的气力没了,一个不稳又瘫坐到地上,他不想再想了,他又累了,又想回屋睡觉了,可因着那无穷尽的气力没了,他就站不起来了。 他在暗红色的田地边上挣扎着,可这一次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想爬回屋子也爬不动了,身子也就瘫坐在地上晃悠着,接着他就倒了下去。 银币从他手里滑了下来,落在黄土上发出轻轻一声响,往前弹动两下,就又掉进那个暗红色的坑里,在坑里转了几圈,就静静躺在那儿了。 姚大狗躺在田地上,高高远远的天空泛着白,他的脑袋越来越昏沉了,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朦朦胧胧像罩着一层薄薄的纱。 在这片朦胧里,他看见有块银币长出了嫩绿嫩绿的芽,嫩芽很快长成了高高大大的树,树上结满了银币,闪闪发着亮亮的光。 他笑了,他睡了。 日光洒下来,驱不散冷冷的寒意,却散着令人舒适的淡淡柔柔的暖。 村人们站在屋门前,任由那暖在身上包裹着,像把身子泡在温温的水里。 住在姚大狗对门的村人也在晒着暖,一边晒暖一边吃着午饭,饭菜里腾起浅浅薄薄的热雾,飘着荡着散着。 忽然,村人看见对面的田地上躺着一个人,看不清脸,可他知道那是谁。 村人喊:“大狗呀,你不吃午饭躺地上干啥?” 姚大狗没有回应,村人有些奇怪,就端着饭碗走过去,他看清姚大狗的脸,发现那张脸比早上还苍白一些。 姚大狗身旁有一个土坑,很奇怪的是,那里的泥呈出暗暗沉沉的红色,还散着一阵淡淡的腥味,坑底躺着一块圆滚滚的红色硬币,正在日光下闪着亮亮的光。 村人又喊:“大狗呀,你不吃午饭躺地上干啥?” 姚大狗还是没有回应,村人更奇怪了,一边嚼着红烧肉一边蹲下身子,伸手在姚大狗的脸上拍了拍,却触到了一阵冰冰的凉。 村人的身子僵了僵,把饭碗放在一旁,小心翼翼把手探到姚大狗的鼻子底下。 村人喊:“大狗呀,你怎么死了呀!” 姚大狗死了,他没有家人,村人们在村长老丁头的带领下,把他干干瘪瘪的身子卷到席子里,抬到了村后的坟场。 湿湿黏黏的泥一下一下砸在姚大狗身上,老丁头拄着拐棍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那块被血染红了的银币。 “姚大狗可怜哟,种了那么长时间的钱还是没长出芽来,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哟,到了那个世界就能长出芽来了。” 他把红色的银币扔了下去,弹动两下就静下来,不一会儿就被泥给淹了。 埋了姚大狗,立了一块写着‘姚大狗’三个字的木牌子,村人们就走了。 老丁头看着清清冷冷的坟,叹了口气,说:“姚大狗可怜哟,你最爱钱,可死了也没人给你烧张冥钱,好在你有我这村长哟” 第四十一章 天还是冰冰凉凉。 这一夜没有虫儿鸣唱,没有风在呼啸,安安静静,站在村北都像能够听见村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大白在林子里一座土坡上蜷缩着身子,黑黑的皮毛在月光底下分外柔顺,连脑袋上狰狞的伤口都显着不那么狰狞了。 它缩着身子,时不时翻动一下,它闭着眼,又时不时把眼睛睁开,发出绿幽幽的亮光,光里隐约有种不安跳荡着。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夜太过安静,它睡不着,就站起来走到土坡边上,目光缓慢扫过这座小小的村子,有些屋子还亮着光,可那光却被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压挤着,像一群龇着尖牙的狼在围攻着猎物。 这样的安静让大白觉得很不舒服,它想把它咬碎,就仰起了脑袋,嘴里发出一声啸音,粗哑而悠长,听起来完全不像狗叫,而真像狼嚎了。 啸音在空中荡荡漾漾,不一会儿就沉了下来,接着就消失在黑黑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天满地悲悲的凉。 张乌鸦拖着一身宽松的大衣走在村道上,听见大白的叫唤就定下了身子,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是狼叫哩,狗毕竟是狗,再怎么叫唤也成不了狼。” 他走进了梅丽丽的理发店。 梅丽丽正浸泡在暗黄的灯光底下,对着镜子,细细打量着自己那张铺满粉的脸,看张乌鸦进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你还有脸到我这来?” 张乌鸦在一旁坐下,翘起二郎腿,说:“我这人要什么脸?” 梅丽丽透过镜子看着张乌鸦,说:“让你去把余望床底下的铁盒子偷了,钱归你,你把铁盒子给我砸了就行,可这都过去几个月了,人家余望还天天待屋子里数钱,这事也没看出有多难,可你为什么办不下来?” 张乌鸦嬉笑着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余望那小子天天待在那破小卖部里,一步也没离开,我哪有机会把钱偷出来?” 梅丽丽半眯着眼,怀疑地说:“真想去做总有办法,我看你是故意的吧,想等余望把钱越存越多再下手。” 张乌鸦的笑更深了一些:“还是瞒不过你呀梅丽丽,谁会和钱过不去哩,可这事毕竟只能干一回,我要不给自己多捞点钱,那不是一个蠢蛋吗?” 梅丽丽说:“我告诉你张乌鸦,我的葡萄酒喝完了,一会就和余望买去,那是他店里面最后一瓶,卖光了他明儿就会去镇上进货,你今夜要是把握不住机会,他的钱又该花在进货上了,如果我没有猜错,那盒子里现在应该有快六百块钱了。” 张乌鸦的眼睛亮了亮。 梅丽丽接着说:“你今夜要是办成了,那六百块钱就是你的了,你把那铁盒子给我砸了,让我看一眼就行,你今夜要是办不成,那也怨不了谁。” 说完她就走了,把张乌鸦留在了理发店,张乌鸦亮着眼,嘴边上有了笑。 余望坐在里屋,腿上放着铁盒子,正一张一张数着皱巴巴的钱,黑黑的脸上散着亮亮的光。 “城里多好,只要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一边数着钱,他嘴巴里一边念叨着,黑黑的眼珠子里像有了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仔仔细细数了三遍,他才又把钱放回到铁盒子里,觉着自己离那个世界很近很近。 铁盒子里已经有了五百三十一块钱,再算上店里那瓶卖给梅丽丽的葡萄酒,他就有五百八十一块钱,还是不多,可比他一开始的三百二十二块钱多得多,照这样的趋势下去,不用多长时间,他就真能去那个世界了。 把铁盒子重又压到床底,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来,他笑了,脑子里有了红色绿色的光,他知道,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的只有梅丽丽。 被汤倪扇了一个耳刮子那天,他和梅丽丽也因着他的一翻话出现了裂痕,好在有葡萄酒吊在两人中间,他们的关系才不至于完全破裂,可淡漠却避免不了。 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梅丽丽,余望伸手刚要把她拉进店里,却被她一闪身避开来,说:“我的葡萄酒喝完了,今天我的身子不舒服,你愿意把葡萄酒卖给我就拿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余望定定看着梅丽丽,笑起来:“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就去县城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的皮肤可没有县城女人弹嫩,你也没有县城女人长得好看。” 梅丽丽眼里闪过怒意,不说话,把手里的五十块钱递过去。 余望说:“真等那时候,我的葡萄酒可就不止卖你五十块钱了。” 他接过梅丽丽手里的钱,进了店里,把最后一瓶葡萄酒拿给了梅丽丽,梅丽丽接过酒,说:“尽快给我进货。” 她走了,回了理发店,张乌鸦已经走了,她关了店门,眼里的火还是浓浓烈烈。 “余望就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咒骂了一顿,她还觉着不解气,就开了葡萄酒,不往杯子倒了,直接用瓶子往嘴巴里灌了一大口,甜涩涩的味道流进肚子里,没有和往日一样散出舒适的暖意来,反有种冷冷的凉意。 “张乌鸦,你这一夜要是没能把余望的钱拿出来,没能把那该死的铁盒子砸成铁渣,你也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她恨余望存下的钱和那个存钱的铁盒子,她被死死压在县城女人底下,觉着连气都喘不过来。 她又拿起黑色的酒瓶,一口接一口喝着,身子还是发着凉,可脸上却透出了红,视线也模糊起来,暗黄的光在她眼里晃荡起来,散着点点朦胧的光花儿。 张乌鸦从理发店出来以后,没有回家,而是跟在梅丽丽身后来到余望的小卖部,他看见梅丽丽拿着葡萄酒走了,看见余望把店门关上,屋里透出暗黄色的光。 店门冰冰冷冷,把他挡在安安静静的夜里,他进不去,自然没有机会拿走那铁盒子,他紧了紧身上宽松的大衣,想了会,没有想出办法来,就决定去屋后看看。 屋后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脚踩在杂草上发出沙沙声响,在静夜里有些刺耳,好在被囚河的水流声给盖了过去。 木窗里有暗暗的黄光透出来,张乌鸦轻着手脚摸到窗下,靠着墙壁往里看,看见余望正打开个生锈的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来,把桌上另一张五十块钱放了进去,嘴角挂着笑,眼里放着光。 “梅丽丽真没有骗我!”张乌鸦盯着余望手上的钱,眼里同样有光闪出来。 余望把钱数了好几遍,才心满意足地放回铁盒子里,压到床底下,不一会儿,屋里的光就暗下来了。 张乌鸦靠墙坐下来,眼里的贪婪黯淡了许多,他还是想不到把钱偷出来的方法。 “得把余望从屋子里调出来才行,可怎样才能把他调出来。” 张乌鸦沉默着想着,接着,他笑了。 老丁头佝偻着身子出现在村西,手里的拐棍敲出阵阵低沉的响,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惹耳,他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个竹篮子,篮子里摆着的不是瓜瓜果果,而是一叠叠厚厚的冥纸。 姚大狗没有家人,也没有亲朋好友,村人们虽合力把他葬了,却没有一个人在他坟前烧上一张冥纸,看不过那样的冷清,老丁头就来了。 他本想着明天再来,可这一夜实在太过安静,连风也不响,在这静里他躺在床上觉着像躺在棺材里,就不愿意躺着了,也就趁夜来了。 林子里的地面松松软软,拐棍敲在上面发不出太大的声响,老丁头走进坟场,找到写着‘姚大狗’三个字的木牌子就定下身来,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一旁。 “姚大狗哟,你可怜哟,死了也没人给你烧张冥钱哟,好在你的村长是我哟,要不然你做了鬼也没钱花哟。” “姚大狗,我知道你在看着我,知道你感谢我,给我磕头,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再给你烧冥钱了。 你用不着给我磕这个头,你要真想谢我,就让乡里县里的干部给我颁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这样一块牌子了,你就不欠我了。 你有钱花,我能把‘优秀村长’的牌子挂到脖子上,这很公平你说是不是,你要愿意我就把冥钱烧给你,你要不愿意,我提着那一篮子冥钱就走。 我现在问你,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要愿意你不用说话,你要不愿意,你就从坟里出来和我说一声。” 说完,老丁头定定看着,没有看见姚大狗从坟里出来,他就笑了,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牙:“你答应就好,我现在就把这一篮子冥钱烧给你,你也尽快让乡里县里的干部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 他把冥钱从篮子里倒出来,蹲下身子,又拿出一盒火柴,没有风,火柴很轻轻易就着了,点燃了冥钱,散出红红烈烈的光。 黑黑的烟从噼啪声响里升腾起来,老丁头一张接一张烧着,布满沟壑的脸在火光里热热切切。 把最后一张冥钱扔进火堆里,老丁头拄着拐棍站起来,对姚大狗说:“钱我都烧给你了,你收了钱就赶紧让乡里县里的干部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可别忘了哟。” 交代了该交代的话,老丁头看一眼还在卷动着的火焰,觉着困了就走了,他的背后火光红红艳艳。 这时候,有风声响起来了 第四十二章 拄着拐棍走在村道上,老丁头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他和死去的姚大狗达成了交易,要不了几天,乡里县里就会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他颁下来了。 沉寂了一整天的风总算显出了它的身影,轻轻柔柔拂过希望村的土地,也轻轻柔柔拂过老丁头那佝偻的身子,天气仍然冰冰冷冷,可这风也还是让人觉得舒适。 老丁头定下身子,抬起头,浑浊的双眼里有了月亮的影子,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前段日子变成圆整整的模样以后,就再没有缺过口子,像个亮亮的牌子。 老丁头本来觉着这圆圆的月亮和囚河里飘来的黑棺一样,预示着不幸,可现在他已经变了念想,觉着月亮是圆的,‘优秀村长’的牌子也是圆的,这不正好预示着自己将得着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嘛。 想着念着,他的笑就更浓了,回了家躺到床上,这时候的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不再如先前一般柔和,呼呼刮着,刮出一阵阵声响。 这样的声响让老丁头觉得很踏实,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梦里的月亮还是圆滚滚的模样,亮着亮着就变成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子,上面刻着‘优秀村长’四个大大的字。 时间的指针稍稍朝前拨动,回到半小时以前,老丁头刚刚离开坟场的时候。 他走了,可他身后还亮着红艳艳的光,那是火焰的颜色。 火焰卷动着,一口一口咬着还没烧尽的冥纸,发出轻轻的咬噬声,散散的黑灰残留在火焰底下,像一堆冰冷下来的尸骨。 呛人的黑烟升腾起来,细细长长,在空中肆意扭动着身子,像一条蛇。 这时候,风来了,轻轻柔柔吹开了黑烟,腾在空中的长蛇没了身子,也就散去了身影,黑灰轻飘飘飞起来,在空中卷动几下就碎成了细细的尘,融进了深深的夜色里。 红艳艳的火焰依然红红艳艳,却在风里摆动起了身子,还没燃尽的冥纸被火焰轻轻一扯就飞了起来,在空中跳起了曼妙的舞,火光在黑暗里四处闪着亮着,阴冷的坟场里办起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 再曼妙的舞蹈也不能无休无止跳下去,一曲终了,发着亮的舞者们就从舞台上落下来,散在四处,他们似乎不愿意就这样结束这场宴会,依然扭动着身子,这样的热情很快感染了它们身边的同伴,那些同伴也发起亮来,加入了这场热热闹闹的宴会。 冥纸烧起了坟场里的杂草,火焰不安分跳动起来,很快蔓延到坟场的各个角落,四周围的木栅栏早被寒风冻得干干硬硬,一碰着火就热热烈烈燃烧起来,宴会的场地就扩开了,喧闹着推挤着这个安静的夜。 罪魁祸首是那阵柔柔的风,正是它拉开了这场宴会的序幕。 或许它也想加入到这场宴会里,又或许是它觉着这场宴会热闹过了头,它不再轻柔,呼呼吹着,用自己无形的身子从那些舞者身边扫过,然而它非但没有压制住扫荡的火焰,反而给它们指明了方向,火焰就呼呼响着蔓延出去。 满世界都是发亮的舞者了。 满世界都是红艳艳的火焰了。 村人们陷在沉沉的睡梦里,无法看到这场热闹的盛宴,可大白看到了。 它站在土坡上,不知所措地踱着步子,眼睛散着红艳艳的光,脑袋上的伤口已经没有了前一刻的柔,变得丑陋而又狰狞。 丑陋的狰狞的不是它,而是这个世界。 “嗷呜” “嗷呜” “嗷呜” 一声声粗哑而悠长的啸音在林子上空回回荡荡,刺破了深深的夜,可还没来得及传进村子里,就被捣乱的风吹得碎碎裂裂,只剩下低低的鸣叫,倒更像是一首催人入眠的摇篮曲。 火焰更烈了,马不停蹄朝着村子中央卷去,吞噬着、摧毁着所过之处的一切,而与此同时,它还向着林子边缘挪动着步伐,只是有了风的阻力,速度稍稍慢上一些。 大白的叫声变得嘶哑,却依旧冲不出火焰和狂风的围剿,显得无力而悲凉,沉睡的村人依旧沉沉睡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希望村是大白的家,它不愿意看见这个地方被热腾腾的火焰摧毁,可它的叫声又无法冲进村里,急得它在土坡上蹦蹦跳跳。 忽然,它的眼睛里亮起了闪闪的光,光里有了希望,它一个跃身就从土坡上跳下来,黑黑的身子砸在地上,疼痛让他龇起了尖牙,可它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发疯似的朝村子跑去。 在大白跑向村子的同时,有个希望村的村人意识到了这场大火。 那人是张乌鸦。 看见余望数钱之后,他就一直想着用什么方法能把那钱偷出来,他想到了,那就是制造出一场混乱,让余望不得不从屋子里出来。 怎样的混乱能让余望从屋里出来?放火。 村人屋后,靠着囚河的边上长着浓密的杂草,荒荒凉凉,只要在这里点上一把火,火势就会蔓延,村人们就会从屋里跑出来救火,那样一来场面必然混乱,他的机会也就来了。 这个方法很愚蠢,可张乌鸦偏偏就决定这样做,所以他的手上正拿着一盏煤油灯,可他还没来得及点上这一把火,他忽然就看见村子中间有浓浓厚厚的黑烟升腾起来,红色的光若隐若现跳荡着,驱散了夜里深深的黑。 “我这火还没点呢,怎么就给烧起来了?” 张乌鸦愣了会,接着脸上就露出了笑:“火既然已经烧起来了,还不如烧旺一些,不然可不热闹。” 拿开灯罩,细细小小的火焰立刻在风里摇动起来,他赶忙用手挡了挡,火焰这才稳定下来,火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一脸狰狞。 他松开手,煤油灯就在轻轻的声响中掉落在杂草堆里,细细的火苗卷动着,展露出它可怕的一面,开始咬噬周遭的一切,杂草被点燃了,被风一送,就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张乌鸦放下煤油灯以后就走了,没有走远,而是把身子隐在暗处,看那火焰烧了起来,他的脸上就有了深深的笑。 燃烧的范围顺着杂草堆扩大,火焰摇摇荡荡开始拍打村人冰冷的房屋,迟钝的村人就算再迟钝,火烧到屋里,也从沉沉的睡梦里醒过来了。 “着火啦!” 叫喊声响起来,荡在村东这一片燃着火焰的角落,村人们纷纷从屋里出来,场面闹闹哄哄,顿时混乱了起来。 这就是张乌鸦想要的机会,他从黑暗里显出身子,踏上村道,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一边跑着,嘴巴里也在一边喊叫着,他来到余望的小卖部前,用力拍打着冷冷硬硬的门。 “着火啦,快出来救火啦!着火啦,快出来救火啦!” 喊完,他又用力在门上踹了两脚,确保余望从睡梦里醒过来了,这才拖着宽宽松松的衣服急忙走了,又把身子隐进黑暗里。 他看见店门开了,余望提着水桶跑了出来,加入到救火的大军里。 村东因为张乌鸦的一把火而变得热闹起来,可整个村子却还陷在沉沉的睡梦里,村人们的耳边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 大白总算穿过了林子,四条腿踏在结结实实的村道上,平日里,它就是沿着这条村道往下走着,看见它的村人就会给它扔下一块肉或其他一些东西,走上一圈就填饱了肚子。 夜很深,不是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浓浓的黑暗里紧闭着门,透出冰冰的冷。 “嗷呜” 大白急了,扯开嗓子叫唤起来,不像是狗,真像是狼了,没有风的撕裂,粗哑而悠长的声音很清晰传进了每家每户。 “嗷呜” 大白叫唤着,也就把村人从睡梦里叫醒了,有村人把脸贴在窗户上,喊着说:“吵什么吵,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村人骂着,大白叫唤着,叫唤着叫唤着,村人就意识到不对了,就纷纷从屋里出来,就看见林子里那亮亮的红光了。 见村人出来,大白眼里有了希望的光,它沿着村道跑起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踩碎了静静的夜,一边跑着又一边叫唤着,那声音也就随着它的四条腿,传进了每家每户里,又有村人从屋里出来,看见林子里那亮亮的红光了。 沉睡了一夜的希望村总算在大白的努力下醒过来,变得热热闹闹,‘着火啦’这三个字在每个村人嘴巴里响着,传着。 大白没有停下它的脚步,而是继续着它的努力,用叫唤声叫醒还在沉睡中的村人。 早在林子里刚刚着起火来,大白就已经开始了它的叫唤,奔走在村道上,它仍然继续着它的叫唤,一刻没有停歇,声音早已嘶哑不堪,像滚过一层沙。 剧烈的疼痛从喉间传来,像有一根根尖尖的银针长在那里,每叫唤一声都像在针尖上滚过,可大白不管不顾,继续着它的嚎叫。 嚎着叫着,就有血从它的嘴巴里喷溅出来,散散乱乱洒落在地上,留下点点深深的痕 第四十三章 村人醒了。 刚刚走出屋子,他们就感觉到有阵热浪扑面而来,热浪里还夹带着轻轻散散的黑灰,散出一阵焦焦烈烈的味道。 圆圆的月亮洒落着润润的光芒,如水般轻柔,却浇不灭卷动翻腾的火焰,村人们抬眼看向林间,看到刺眼的亮晒红了整一片天空。 定定在屋子门前站了许久,村人们才总算醒过神来,重又冲进屋子,把家里能盛水的东西都抬出来,忙忙乱乱往林子里跑去,桶里盆里的水在跑动间飞溅出来,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被热浪稍一蒸腾,就又浅了,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汤倪,林子里太危险,你留在这里。” 叶柳交代一声,提着两个水桶,跟着涌动的村人朝林子里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红色的余光里,汤倪不愿意留在这里,也提上水跟着进了林子。 风呼呼刮着,驱赶着火焰往村子中央扫荡过去,黑烟滚滚荡荡,散着呛人的味道,这时候第一批村人总算赶到了火场边缘,铺散着黑灰的水泼洒下去,发出嗤一声响,熄灭了第一缕火焰。 不断有村人进来,不断有清水洒下,不断有火焰失去了扭动的身子,可是这里毕竟只是火场边缘,蔓延开来的火焰依然像头凶猛的野兽,借着风,不断摧毁着这一片林子。 老丁头在火场边缘显出身子,抽着卷烟,浓浓的烟气从嘴里喷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摇动起身子来,就被火焰散出的那阵黑烟彻底吞没,他的拐棍还是敲在地上,可却只能发出轻轻的响,完全引不来丝丝毫毫的注意。 他仰着头,苍老的脸被火光照得分外明亮:“好好的怎么就着起火来了,大家别慌别慌,救火救火。” 村人们都在忙忙乱乱地提水灭火,没有人搭理老丁头,可老丁头却很满意,他觉着是自己说了一翻话,村人们才会这般忙乱,好像他不说救火,村人们就会定定站在一旁一样。 在村人的努力下,从林子里往外扩散的火焰总算被压制下来,村西和村南的房屋才不至于遭到火焰的咬噬,可是往林子中间涌去的火焰却没有遇上任何的抵抗,一路蔓延到了枯树所在的中央区域。 枯树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片荒凉的泥地,地表干裂,只有稀稀疏疏几根杂草,火焰到了这里相当于撞上隔离带,蔓延的势头自然会被遏制下来。 可是前些日子,这个地方却在一夜之间长出了满地青青的草,掩住了干裂的黄土,村人看见了,就在草地上唱起了歌,跳起了舞。 又过了一夜,满地青草变成了满地的杂草,纷纷乱乱透着荒凉,却依旧把干裂的黄土掩盖得严严实实。 因着有了满地杂草,能够遏制火焰的隔离带没了,火焰像一群征战的士兵,顺利攻进这片中央区域,在杂草堆上翻腾肆虐。 再往前,就是枯树了 枯树挺着直板板的身子,像过往无数年月一样立在那里,枯树表面早已在肆虐的寒风里裂开一道道深深的口子,干枯的树皮肆意翻卷,颤颤巍巍抖动着。 它像个立于城头的将军,指挥着士兵和敌军厮杀,可敌军太过凶猛,咬噬着它的士兵,不一会儿就撕开了重重阻隔,来到了它的面前。 它巍然不动。 敌军踏过漫长的征程,攀上了它的身子。 有村人提着水桶从村北赶过来,他们刚好看见火焰攀上枯树的一幕,身子就定住了,脚下就挪不动了,手里的水桶就掉了,那铺着黑灰的清水就在地上留下湿湿的痕了。 火焰爬到枯树上,立刻汹涌着把枯树围起来,干干硬硬的树皮一遇着火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因着疼痛而在叫唤着,然它的叫唤没有任何用处,火焰填满了树干上的裂痕,扭动着身子,像条蛇样攀爬上去,顷刻间把整棵枯树缠绕得结结实实,噼啪声响荡了满天满地。 站在杂草堆边上的村人看着这一幕,眼里散着呆愣,接着,他们那一张张黝黑的脸就亮起了闪闪的光,比那翻腾的火焰还更明亮。 折裂声响起,在这满天满地的风声和噼啪声里极其轻微,可在场的每一个村人都听到了,听到了折裂声,他们脸上的光更亮了。 一根树枝从枯树上断裂掉落下来,压折了一片杂草,又有一根树枝断裂掉落下来,压折了另一片杂草,一根接着一根树枝断裂掉落,枯树上就没有树枝了,只剩下笔挺挺的树干了。 发了疯的火焰并不愿意放过这个断光了手脚的可怜人,依然持续着它的肆虐和破坏,折裂声越来越密,枯树的表面断开无数道深深的口子,伤口里同样填充着满满的火焰,正露着狰狞的脸。 腐朽的吱吱声响起来了,那棵在希望村立了无数年月的枯树,总算慢悠悠倒了下来,沉重的身子拍在完全燃烧起来的杂草堆上,淹没在红艳艳的火光里。 在这一天,它结束了它的使命。 围在边上的村人愣愣看着这一幕,醒过神来,确定这并不是他们的幻觉之后,他们脸上就有了笑,就有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枯树倒了,希望村的诅咒破除了!” “枯树倒了,希望村的诅咒破除了!” “枯树倒了,希望村的诅咒破除了!” 一声声激动的叫喊冲破了火光,冲破了狂风的绞杀,回荡在希望村高高远远的天空上,传进了其他村人的耳朵里。 “枯树倒了?他娘的,那老不死的总算死了!” “我们自由了,快离开这鬼地方!” 村人们眼里涌动着疯狂的光,扔下救火用的水桶,发疯似的朝外面涌去,他们甚至在这寒夜里把身上的大衣撕得碎碎裂裂,飞奔着吼叫着,嘶嘶哑哑的叫声掀翻了夜空,掀翻了一整个世界。 老丁头也卷在人群里,拄着拐棍跟着村人发疯似的朝囚河跑,他并不想离开希望村这个世界,可他还是愿意跑到那里,好像跑到那里,乡里县里的干部就会把那块‘优秀村长’的牌子给他颁下来。 就在村人疯狂朝着囚河涌去的时候,有一道黑黑的身子挡在村人行进的路上,它缺了一半的脸,眼睛里散着幽幽的绿光,嘴巴里发出嘶哑的叫唤,一边叫唤一边有血从它喉间喷溅出来,叫唤声里透着凉凉的悲。 “大白,别挡道,滚开!” 村人咒骂着,可大白没有退开的意思,依然拦在村人前行的路上,村人眼里的疯狂带上了怒意,抬起一脚狠狠砸在大白身上,大白被踢飞出去,嘴巴里喷出一口黏稠的血。 它挣扎着站起来,飞奔上前,又挡在村人面前,冲林间的火光叫唤着。 村人眼里的疯狂多了丝丝血光,搬起一块大大的石头,对准大白的脑袋狠狠砸下去,火光里溅起一阵血雾,夹杂着低低的哀号,丝丝散散在空中荡漾。 大白倒下了,脑袋上多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黏稠的黑血从裂口里汩汩流出来,却只能在火光里留下一道毫不起眼的痕。 它眼里幽幽的绿光黯淡了,只有那一片火光还在亮着,闪着 枯树倒了,村人跑了,风呼呼刮着,鼓动着本就汹涌的火势。 火星被吹得四下飘散,少了村人的压制,它们很快就在新的地方扎下根来,燃起一阵又一阵凶烈的火,再次朝村子发动了攻势。 身在村里的村人不知道枯树倒了,并没有发疯似的往囚河跑,见火焰从林间卷来,就赶忙提出一桶桶清水阻挡火势的蔓延。 村东,张乌鸦点起来那把火彻底在村后扩散,刚刚压制下去,林子里的火又烧来了,村人变得更加忙乱。 余望也在救火的村人里,他黝黑的脸上沾着一层黑灰,大口大口喘着气,压制了杂草堆的火势,他马上又和其他村人提着水桶奔向林子,如果那里的火势得不到压制,很快也会蔓延到村子里来。 余望走了,张乌鸦从黑暗里显出了身子,村人都去救火,村道上空空荡荡,只是半空中散乱飘着黑灰,他的目光落在小卖部上,店门敞开着,像张着双臂欢迎他的到来。 他走进余望的小卖部,又走进了里屋,残留在屋子里的黑烟很是呛人,他咳了两声,目光在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不紧不慢扫动起来,不像是来偷钱,倒更像是来观光。 他的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把屋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这才在床边蹲下身子,暗暗的黄光照不亮床底,他伸手把杂物一袋一箱搬出来,总算在最底下摸出那个长满铁锈的盒子。 冰冰的凉意从铁盒表面散出,涌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精神一震,赶忙把盒子打开,一叠有零有整,皱巴巴的钞票出现在眼前。 他不急着走,而是把钱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点着,算清了,五百八十一块钱。 “余望啊余望,你忙活了一辈子却给我做了嫁衣,实在是辛苦你了啊。” 张乌鸦眼里闪动着贪婪的光,抱着盒子走了,身子消失在一片红红的光里。 第四十四章 一场大火把希望村从沉沉的睡梦里烧醒了。 火光红红艳艳,赶走了柔柔润润的月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 红色天空底下的村人们都醒着,或在救火,或发了疯的往囚河跑,闹哄哄地动荡着,像一锅沸腾的粥。 有人醒着就有人睡着,醒着的人忙忙乱乱,睡着的人依然陷在深深的梦里。 她有一张比县城女人好看的脸,有和豆腐块样弹嫩的皮肤,她在县城的街道上款款走着,身子摇摇摆摆,高跟鞋踩出一阵咯噔咯噔的响,这声响炸在街上,炸在天空上,把暖暖的日光炸成碎碎的渣,片片块块落下来。 就这样走着,街道上的男人们就纷纷回过头来,大大黑黑的眼珠子就定在她身上了,再也挪不开来了。 这时候,碎裂满地的日光化开了,化开的日光像阵雾气,轻幽幽飘荡着,迎着面扑过来,暖融融的雾气让人觉得很舒适,像泡在温温的泉水里,可紧接着,那暖就变成热了,暖气就变成热辣辣的浪了。 因这热浪,她就离开了这深深的梦,她是梅丽丽。 张乌鸦一把火点燃了村东的杂草堆,凶猛的火焰虽然被村人扑灭,却还有星星点点的残留,残留下来的火焰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很快活了过来,村人们大都离开了,留下来的村人注意力也全被林子里的大火引过去,复燃的火焰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肆虐。 它不仅在杂草堆上蔓延,还用它那扭动的身子拍打着村人的房屋,拍打着,它们就找到了可以攀附的东西,或是木窗,或是木梁,或是帘子,攀附上去以后,它们就兴奋卷动着身子,又开始咬噬它们能够咬动的东西。 梅丽丽的理发店裹在红艳艳的光里,火焰呼呼响着,顷刻间把整间屋子围得满满当当,热热的火光闪动着,往屋里发动了攻势。 梦里,梅丽丽感受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这热浪不是碎裂的日光,而是扑腾的火焰,灼人的热总算把她从沉沉的梦里拉回到现实。 她睁开双眼,眼里布满了血红色的丝,像有一层薄膜盖在上面,散着浑浊的醉意,她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这才让她成了整个村子最后一个醒过来的人。 浑浊的目光依然模糊不清,脸上那阵热乎乎的气浪越发灼人,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慵慵懒懒晃动着身子,痴痴笑着:“怎么到处都是红光,我真到了县城里,真成了县城女人?” 她吸进了一口浓浓的黑烟,呛人的气味灌进喉咙,又涌上脑袋,使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哗啦啦流着,散了些些醉意,也让视线清晰了许多。 清醒了,她就看到了满屋的红光,那都是火焰。 火焰在屋子里卷荡着,吞噬着能够吞噬的一切,正张着巨口朝梅丽丽咬来,她惊叫一声,赶忙往一侧躲开,倒下的木架子拍在床上,火焰立刻在床上蔓延开来。 她站起身来朝屋外走,理发店里同样闪着亮亮的红光,甚至比屋里还要刺眼,到处都有火焰翻腾,黑烟和热浪纠缠在一起,肆意狂欢着。 酒意再次涌上脑袋,她的身子晃晃悠悠,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气来,她慌了,一边咳着一边挣扎着往门外走,可门上和帘子上都燃着火,像一头凶巴巴的猛兽,正朝着她龇牙咧嘴咆哮着。 “有没有人,救命啊!” 酒精在身子里肆虐着,梅丽丽撑不住身子,瘫坐到地上,扯开嘶哑的嗓子喊叫着,可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火焰呼呼的声响里。 里屋随着木床的燃烧已经被彻底吞噬,火焰从门框伸出了脑袋,睁着一双红亮亮的眼睛,玩味地打量着它的猎物,梅丽丽身在包围圈里,唯一的逃生机会就是理发店的大门。 她压着身子里肆虐的酒精,站起来,拖着无力的双腿往门边走,长长的木门很是厚重,在火焰里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像一声声绝望的哀号。 这时候,一道折裂声响起,门框上方的横梁总算承受不住火焰的肆虐,在轰轰隆隆的声响里落下来,瓦砾碎片随着掉了一地,挡在了梅丽丽和木门之间,也挡掉了梅丽丽活下去的希望。 黑烟一刻不停地往身子里灌着,梅丽丽不仅四肢无力,连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像刚刚喝下一整瓶血一样的葡萄酒。 她看着燃着烧着的火,知道自己该死在这里了,就笑了。 笑里没有悲,没有哀,也没有伤,只有得意。 她一边咳着,一边又挣扎着在木凳上坐下来,身前的理发桌同样烧了起来,映着火光的镜子里,她那张洗去脂粉的脸若隐若现。 黑着,干着。 她想起刚刚做过的梦,梦里她有豆腐块样弹嫩的皮肤,摇摇摆摆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引来无数男人的眼珠子。 她的脑袋越来越晕越来越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可她还是看着,打量着,身子也扭动着,变换着各样的角度。 这时候,折裂声又响了起来,她头顶上的木梁终归也承受不住火焰的肆虐,砸下来了。 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脸,媚媚地笑着:“我不是县城女人,可我要比县城女人还好看哩。” 传说,因为先祖的贪婪,希望村遭到了天神的诅咒,只有村子中央的枯树倒了,绕着村子流动的囚河干了,天神才会原谅这座村子,才会重新把眷顾洒落下来。 在这不平静的一夜,枯树倒下了。 村人们看见诅咒破除的希望,脸上就有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就丢弃了摧毁着他们家园的烈火,而往囚河跑了,囚河之外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他们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红艳艳的火光映在村人黑黑的脸上,照出了满世界的疯狂,他们争先恐后跑着,咧着嘴笑着,眼睛里闪动的亮光,比火光还要刺眼。 他们把大衣撕了,光着上身,身子被划开一道道口子,鲜血从这些伤口里渗出来,可他们不管不顾,依旧跑着,笑着 “囚河不远了,大家快点,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哩!” “他娘的,我要在县城里住下来,听说那里的赌场还提供住宿哩!” “听说外面的世界还有酒的温泉哩,一边泡一边喝,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村人们脑子里荡着各样的世界,身上裹着各色的光,离囚河越近,他们脑子里的世界就更清晰,身上各色的光也更加刺眼。 他们脸上的疯狂变成了狰狞,狰狞着,他们就到了囚河。 老丁头行动不便,跟着村人跑着,却落在了后面,他浑浊的眼里同样弥散着疯狂,疯狂里没有各样的世界,只有一块亮闪闪的牌子,牌子上刻着‘优秀村长’四个大大的字。 他跟着村人跑着,不是想去外面的世界,而是他觉着,到了囚河,他就真能得到那块牌子了。 囚河到了,他双眼里的浑浊被亮亮的光刺穿了,他就快拿到那块‘优秀村长’的牌子了,可这时候,他的耳边却有了一阵奇怪的响动,压下了他的拐棍声,甚至把整座村子的闹腾都给压下去了。 那声音哗啦啦的,像流水声。 老丁头很奇怪,枯树倒了,囚河枯了,哪来的流水声? 他继续往前跑着,接着他就看见了一个个村人,这些村人呆呆愣愣定着身子,像一尊尊石头刻成的雕像,有种冰冰的凉意散出来。 他更奇怪了,都到囚河了,这些村人咋就不走了哩? 他慢下脚步,来到村人身边,苍老的脸上蒙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汗水走过一道道沟壑,掉下来,在地上留下浑浊的痕。 他咧着嘴,露着一口黑黑的牙,正要问身边的村人为什么不走了,忽然发现,先前听见的哗啦啦声响更清晰了,好像就在耳边。 他眼里亮亮的光散了,又蒙上了浑浊,他扭过头,看见了声响的源头,那是流淌的河水。 囚河的河水在夜里深深幽幽,因着有红艳艳的火光晒着,就闪起了亮亮的光,涌荡着推挤着,和过往无数年月一模样。 老丁头和村人一样定下了,佝偻的身子颤着抖着,枯树明明倒下了,可囚河为什么还流着,哗啦啦流着,像永远不会停歇样? 囚河还是囚河,像道跨不过的坎,挡下了老丁头和村人的路,希望村还是希望村,外面的世界还在外面 老丁头怔着愣着,忽然觉得,他这一辈子拿不到‘优秀村长’的牌子了。 “哈哈,枯树倒了,可囚河没干哩,诅咒还是像笼子样盖在我们脑袋上哩!” “去你娘的天神哟,去你娘的希望村哟!” “我们是个疯子哟,我们不是疯子也和疯子一样哟!” “诅咒还在哩,可我们的村子被大火烧没了哟,村子都没了,我们还活着干啥哟!” “死了算了哟!” 囚河挡下了村人离开的路,毁去了村人脑袋里各样的世界,掐灭了裹在村人身上各色的光,村人们承受不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就想死了,想死他们也就去死了。 扑通扑通的跳水声炸响在囚河边上,炸响在红艳艳的火焰余光里。 第四十五章 沉沉的日光洒落在沉沉的村子里。 浓浓的白烟飘荡着,散在每一个角落,夹带着残留的热气,也透出深深厚厚的悲凉。 大火烧了一夜又一天,总算在黄昏的时候彻底湮灭,它给这片土地留下难以复原的印记,也在村人心里留下相同的伤痕。 很深很深,像用尖尖的刀一划一划刻上去的。 在大火的肆虐下,大半片林子化作了焦黑的残灰,村子里同样满目疮痍,一座座冰冷冷的房舍倒下了,碎石瓦片散了满地,而没有倒下的房舍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扑哧扑哧往下掉着灰,像一只只脱着羽毛的大乌鸦。 这场大火除了把希望村变成了一地废墟,它还收割走了许多条性命,一共有二十六人死在这一夜里,十八个葬身在火海,八个死在了冰冰冷冷的囚河里。 杀人的火灭了,杀人的河却依旧流淌,哗啦啦响着,缓缓慢慢,和过往无数年月一样,把希望村围得严严实实。 忙碌了一夜一天的村人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时间,他们的脸都很黑,上面挂着深深的疲惫,有些人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遗憾的是,他们的梦里没有看到各样的世界,也没有看到各色的光,看到的依然是满天满地悲悲的凉。 余望从林子里走出来,本就黝黑的脸上蒙着一层脏脏的灰,一整日的疲惫深深堆在身体里,让他走起路来都晃悠着身子,在他跟着村人进入林子救火以后,村东杂草堆死灰复燃,吞噬掉许多间屋子,好在他的小卖部不在其中。 踏上村道,映入眼帘的都是焦黑的火焰痕迹,一些村人在自家房屋的废墟前扯着嗓子咒骂着,咒骂着天神,咒骂着希望村,咒骂着满满一整个世界,这是灾难之后的发泄,对残败的现实起不了任何作用,却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多一些悲壮可怜的勇气,余望很庆幸自己不像这些村人一样无家可归。 回了小卖部,黑灰铺满了整间屋子,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焦的臭味,有些呛人,余望没有收拾的心思,直直走进里屋,在脏兮兮的床上躺了下来。 可闭上眼,眼前就充斥着红艳艳的光,那是救了一晚上的火所留下来的后遗症,睡不着,他就想找点吃的,可他的身子刚刚从床上起来,就又定下了。 一瞬间,他黝黑的脸苍白得像张干净的纸。 他看见,木床边上堆满了杂乱的箱子和袋子,那是他放在床底下,用来压着存钱的铁盒子的。 铁盒子呢? 他醒过神儿,像头捕猎的狼样扑了过去,把一个个杂物扔出去,翻找着那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铁盒子,可是铁盒子不见了,像长了腿一样跑了。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脑海里回荡过无数遍的话又一次响起来,余望觉着自己的世界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紧接着黑暗崩塌了,他的世界也就崩塌了。 他的身子颤起来,剧烈抖着,两只眼睛像充着血,鼓着红着,散出崩溃边缘的疯狂。 知道自己床底下藏着铁盒子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梅丽丽。 他冲出屋子,像疯子样奔走在村道上,可来到理发店前,他的身子却定了下来,因为梅丽丽的理发店已经化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余望喊:“梅丽丽哪去了?” 村人说:“梅丽丽?店都烧成这样她还能活得下来?身子都烧成灰了,早让抬走了。” 梅丽丽死了? 梅丽丽死了。 余望对梅丽丽没有感情,他不会对梅丽丽的死有丝丝毫毫的触动,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长着铁锈的铁盒子,从理发店离开,他又跑回了小卖部,站在村道上喊:“昨夜有谁进过我的屋子?” 村人说:“我没看见有谁进去过,我就看见张乌鸦从你店里出来。” 肯定是梅丽丽把铁盒子的事告诉张乌鸦了。 余望想起张乌鸦那天异常的表现,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他又去了张乌鸦家里,没找到人,就沿着村道跑。 黏黏腻腻的汗水渗出来,泡开了他脸上碎碎的黑灰,那黑灰就化成黑水流了下来,在沉沉的暮色里像血一样。 当最后一抹日光散在天边,余望总算在村子西南边把张乌鸦拦了下来。 张乌鸦的身子裹在宽宽松松的大衣里,脸上和衣服上都干净得一尘不染,这场大火显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见到余望,他那双细细小小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了丝丝慌乱,接着就又挂上了轻蔑和玩味。 “哟,这不是余望嘛,救火救完了?” 余望瞪着发红的双眼,一把揪住张乌鸦的衣领:“我知道是你,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张乌鸦一脸无辜:“什么钱?” 余望说:“你别装了,我知道是梅丽丽把我存钱的事告诉了你,有村人看到你进我屋子了。” 张乌鸦一把拍掉余望的手,眼里的玩味变成了恼怒:“饭可以随便吃,话你可不能随便说,我不知道什么铁盒子,也不知道什么钱,我昨天夜里可忙着救火呢,再说,当时那么乱,指不定是村人把我认错了。” 余望说:“我可没说我存钱用的是铁盒子,你要是没拿,你怎么会知道?” 张乌鸦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恼羞成怒,说:“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没有拿你的钱,你别再缠着我了,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我听说昨天救火的村人死了八个,他们为了村子都牺牲了,你也去救了火,可你为什么还活着,你这头苟且偷生的狗。” 余望的愤怒彻底被张乌鸦点燃,他充着血的眼珠子往眼眶外边蹦着,一拳砸在张乌鸦的脸上,接着像头狼样扑上去,拳头像锤子一样落下。 张乌鸦猝不及防,被余望按着一顿暴捶,他也怒了,可身子被死死压着,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他不停挣扎着,慌乱间,他的手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东西,他想都没想,拿起那东西就往余望脑袋上砸去。 砰一声响。 余望挥动的拳头停下了,他充着血的眼睛里没有先前的怒意了,他从张乌鸦身上倒下来,殷红黏稠的血从脑袋上流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响。 张乌鸦反扑上去,对准余望的脑袋就是一顿乱砸,有星星点点的血喷溅到他的脸上,散出一阵温温的热,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大石块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他停下了,他看见余望瞪着的两只眼睛不再动弹,而是散出灰蒙蒙死沉沉的光,他慌忙把手里的大石头扔到一边,疯了一样往南岸的码头跑了。 有村人看到这一幕,喊:“死人了哟,打死人了哟,天神又收掉一条人命了哟。” 老丁头抽着卷烟走在村道上,浓浓的烟气和大火残留的白烟交缠在一起,云云雾雾,他手里的拐棍在村道上敲出阵阵响,没有以往能震落瓦片的厚重,显着颤颤的无力。 昨天夜里,他跟着村人从林子里跑到囚河,囚河流淌的河水像刀样切断了他和村人的念想,那一刻他觉着自己再也拿不着‘优秀村长’的牌子了,接着他就看见,被挡下来的村人,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囚河,消失在深深幽幽的河水里。 那一刻他也想到了死,可他终归没有跳下去,而是拄着拐棍回了村子。 回了村子,他见证了漫天大火熄灭下来,火灭了,他那冰冰冷冷的心就暖起来了,就心满意足了,觉着是自己从囚河回来才让这场大火灭下的,好像他不回来,这场火就会不停不息烧下去样。 此刻映在他那双浑浊眼睛里的是一片焦黑的荒凉,他脸上深深的沟壑一道接着一道堆着砌着,里面夹着对村人的怜悯。 “这把火怎么就给烧起来了,希望村怎么就让这把火给烧成这副模样了。” 一边走着老丁头一边念叨着,走上几步他就会停下来摇摇头,像不忍心看到希望村这副残败的模样:“好在我回来以后这火终归还是灭下来咯,不然这村子呀,还要更惨哟。” 有村人看见老丁头,就站在焦黑的屋子边上喊:“丁村长,你是不是希望村的村长哟?” 老丁头说:“这把火要是没有烧起来,我宁可不当这个村长,我当这个村长就是想让你们把日子过得滋美,可这该死的日子呀,都让这把火给烧没了哟。” 村人喊:“你是村长你还留在这里做啥?村子里遭了这样的难,你作为村长你该去趟乡里县里,让乡里县里拨些钱下来,我们才能度过这难哟。” 老丁头的脸僵下来了,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他不愿意走这一趟,村子被一把火烧成这副模样,真去了,乡里县里的干部还不把他从头到脚骂个透? 村人又喊:“你要是让乡里县里把赈灾的钱拨下来,村子重建工作做得好了,指不定乡里县里的干部就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你颁下来了哩。” 老丁头听着村人的喊,身子定着,手里还在呼呼烧着的卷烟啪一声掉在地上,沉沉的暮色褪去了,天黑着,那卷烟头儿就在地上红艳艳显着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