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歌》 1.第1章 强加之罪(一) 大魏,太延年间,帝都平城已是深冬。天色阴沉暗晦,云层低而厚密,寒风肆虐,呵气成冰,城中老人皆言:怕是躲不过的暴风雪。 平城巍峨的皇宫内,香壁本泥椒的温调殿,地上铺盖厚厚的毛毯,大雁羽毛制成的幔帐中,一身深色龙袍的皇帝侧卧于榻,微阖眼皮,似是休憩,手指却轻敲榻垫。半晌,缓缓问道:“出发了?” 静立于一旁的中常侍俯身行礼细声答道:“回陛下,怕是这会儿,安王已经快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 抬眼悄悄观察着皇帝脸色,中常侍奉承道:“安王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必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没说话,依旧是休憩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开口道“再过一段时日,也快到元日了。最近左昭仪那边就不要影响她的心情了。” “陛下真是对左昭仪娘娘关心备至,想必娘娘体会得到陛下心意。” 殿内恢复安静,火炉中燃着西凉进贡的瑞炭,无焰而有光,光影斑驳摇曳间,看不分明皇帝的表情。 长安城,西郡公府。 虽远未及元日,西郡公府上及早挂起节庆的装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颇有几分喜庆温暖的气氛。 世人都知,这西郡公冯朗,是前北燕太子。 此时的北燕,已然国灭六年,冯朗当年为保北燕子民不受战争之苦,携全族归顺大魏,被皇帝赐封西郡公,举家迁至长安城。 因着前北燕太子的身份,大魏皇帝,自然对这位前太子诸多提防,幸而冯朗并无丝毫复国野心,一直谨小慎微,只求自己的退让成全族人的安宁。这几年,倒也风平浪静。 “娘亲娘亲,哥哥又抢走我的却鬼丸香囊。”伴随银铃般的声音,梳着总角的粉嫩嫩的女孩撅着小嘴,跑到冯夫人身边,扯着夫人的袖子撒娇。 这女孩八九岁的年龄,模样秀气,白嫩如玉的娃娃脸未脱稚气,眼睛大而有神,眼神清澈,此刻正轻锁眉毛,撅嘴瞪着随后跑进来的少年。 冯夫人轻笑,抱起女孩:“昕儿别气,小熙,怎么能欺负妹妹呢。” 这少年便是冯朗长子,冯熙,比妹妹冯昕年长四岁,已略显棱角,浓眉高鼻,面貌堂堂,平素里最喜欢捉弄妹妹,还是孩子心性。 冯熙辩解道:“母亲,这却鬼丸可是元日当天佩戴才能驱鬼辟邪,你看昕儿,今日就拿着到处跑。” 冯昕皱皱小巧的鼻子,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驱鬼辟邪,这可不就是驱你吗?” “昕儿咱们可是亲兄妹,我是鬼,那你也是鬼妹妹。” “我才不是。” “这可不容你不认,鬼妹妹。” “娘亲!你看哥哥!” “好啦好啦,”冯夫人安慰道,“小熙,去书房看看你父亲吧,待会该用晚膳了。” “是,母亲。”冯熙拱拱手,朝妹妹坏笑眨个眼,转身出去了。冯昕还赖在夫人温暖的怀抱里,不愿起身。冯夫人揽着她,吩咐下人准备晚膳。 晚膳时分,主位坐着冯朗。冯朗身材高瘦,面容些许憔悴,大概这些年经历人生百态,虽仅是中年,心境已是沧桑,细看两鬓斑驳华发。平日甚少言语,和家人在一起才会多展露笑容。冯家妻贤子孝,亲睦和美。饭桌上儿女还会斗嘴撒娇,逗父亲一笑。 “父亲,”冯昕说,“今年元会的屠苏酒,该是弟弟第一个喝吧。” 屠苏酒是每年元会必饮的药酒,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屠苏酒都是从最年少者饮起,取意少者得岁,贺之。冯夫人担心小孩子年龄太小,药酒过于猛烈,规定六岁才可以试饮少许。前两年最先饮酒的都是冯昕,今年弟弟冯照刚满六岁。 冯朗看着一向宠爱的小女儿,笑言:“你呀,是不是又想着什么坏点子捉弄照儿?” “父亲怎能这样想我,我只是等不及看看照儿满脸通红的小模样呢。”冯昕回头笑嘻嘻地望着弟弟。 年幼的冯照眨巴眨巴大眼睛,嘴里还嚼着饭菜,腮帮圆鼓鼓的甚是可爱,还不知道小姐姐的心思。冯昕忍不住捏捏他的脸蛋。 晚膳后,冯熙随父亲回了书房,冯昕和冯照缠着冯夫人要听故事。 下人端来喜鹊绕梅的铜制暖炉,熏炭青烟袅袅,氤氲着热气,冯夫人被儿女围坐中间,绘声描述传说中却鬼丸的故事。说是有个叫刘次卿的人,通天眼能看见众鬼,一日看到一个书生,众鬼见了他纷纷躲避,刘次卿问此书生以何术避鬼,书生给他一丸药佩戴于臂,就能驱鬼辟邪保平安。冯昕听得入迷,便越发盼望元日的到来。 冬日里的长安城,天色昏暗的早。 冯昕困倦了,眼皮沉重,冯夫人轻拍着哄她入睡,待她睡着后着奶娘把女儿抱回西厢歇息。 冯昕香甜地睡去,沉醉梦乡中。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有人轻摇冯昕,不停唤着:“小姐小姐,快醒醒快醒醒!” 冯昕睡眼惺忪,看到是奶娘,还没回过神,迷迷糊糊地问:“常娘,怎么了?我好困,还要睡觉。” “小姐出大事了!快醒醒!京城来的王爷把大人抓起来了!”奶娘一脸的惊慌。 冯昕一个激灵,吃惊道:“什么?什么王爷?父亲怎么了?” “抓起来了!把大人抓起来了!”奶娘语无伦次。 冯昕这下清醒了,急忙得跑出西厢房,远远地望见父亲冯朗站在庭院中,身后是母亲带着弟弟和府中家仆,一应人等皆是跪着,气氛压抑。冯昕慌忙跑去,跪在母亲身边,紧张地问:“娘亲,这是怎么了?” 冯夫人没答话,只是紧握住女儿的手,冯昕却第一次感觉到娘亲的手竟然这样冰凉,还微微颤抖。冯夫人的眼中似有泪光,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前方的冯朗。 冯昕这才看到,父亲面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一身黑甲戎装打扮的人,寒气逼人,想必就是奶娘口中那位京城来的王爷了。王爷身后是一排排乌泱泱的士兵。冯昕心里害怕,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 “安王殿下,冯某自认坦坦荡荡,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不知殿下口中所言的‘谋逆’二字,到底从何而来?”冯朗声音沉着冷静,不卑不亢。 冯昕心下一寒:“谋逆”,虽还不懂得这背后的涵义,也是知道这是严重的罪名。只不过父亲平日里只爱看书作画,怎么就被安上了这种莫名之罪? 2.第2章 强加之罪(二) 安王高昂头,只拿余光一扫众人,厉声道:“冯大人,这可不是本王说的,陛下早就听人密报,说你们西郡公府复国之心不死,枉负圣恩,当即大发雷霆传下圣旨。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哪里还能去追问何人密报?” 冯朗道:“既是有人密报,理应拿出证据,与微臣当面对质。微臣对陛下绝无二心,怎会做出此事?定是有奸人挑拨离间。恳请殿下转告陛下,万不可只信奸人之词!” “大胆!冯大人这话是在斥责陛下昏庸,受奸人挑拨吗?” “微臣不敢。”冯朗跪下磕头,“只是‘谋逆’罪名微臣承担不起啊。” “冯大人承担不起,难道要本王替你承担?”安王的脸隐藏在黑夜的暗影中,看不清楚,声音却是带着冬夜的深重寒意:“冯大人,你是个聪明人。陛下为何会下此旨意命我前来,你岂会不知?” “殿下,”冯朗抬起头,一字一顿,声声却如啼血般苍凉:“皇上,是不是不肯放过我北燕族人?” “哼。”安王冷哼一声:“你心里岂会不清楚?说到底,你也是前燕太子,前燕又是汉人所立,被汉人追随。你觉得,我大魏朝能容得下吗?” “微臣早已举国归顺大魏,绝无复国之心,更是从不理朝政,陛下难道还不相信微臣吗?” “哈哈哈哈,冯大人,你现在没有,可不代表以后没有。” “殿下!微臣从未想过,微臣只求保全族人性命,并不想去争夺——” “冯大人!”安王不耐烦地打断冯朗的话:“你解释这么多又有何用?” 冯朗的身子微微发抖,双拳紧紧攥住,说:“我本无罪,生为北燕族人,即是罪过。陛下是这样认为的吗?所以就要赶尽杀绝?!” “啧啧啧,冯大人,你看你一口一个‘北燕’的,还说自己并无一丝一毫复国之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冯朗仰天大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怪只怪我眼瞎,看错了拓跋焘!还以为他真的能以君子之心,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看错了!你们这些异族蛮夷,怎会知道君子之德?” “逆贼冯朗!居然敢直呼陛下名讳!”安王身旁副将拔剑起身,南安王摆摆手:“别急,看着他还能说出什么肺腑之言。免得世人说陛下乱诛忠贤。” 冯朗怒视面前这位皇子,他冷漠地盯着冯朗,就想从他身上多揪出把柄,好把这顶“谋逆”的帽子结结实实的套在他身上。冯朗的手扶上了身侧的佩剑。 冯昕在背后看见,害怕极了,颤声叫了句:“父亲!” 冯朗转过头,看到冯夫人带着年幼的冯昕和冯照跪着,冯夫人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少不更事的儿女满目惊恐。 冯朗“咚”的一声跪在安王面前:“恳求殿下,就杀我一人,高抬贵手,放过妻儿族人!”说罢又是连磕响头:“谋逆是我一人之罪,他们并不知情,还望殿下开恩!开恩哪!”额头触地声声沉重,坚硬的泥地上渐渐地浸染上血色。这声音每一下都锤击在冯家人心上,冯夫人心痛失声喊:“夫君!” 安王却丝毫没有被打动,冷冰冰地说:“谋逆向来是满门抄斩。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冯朗闻此言,缓缓抬起头,额上的鲜血直流,悲切道:“你今夜前来,就是准备血屠满门?” 安王伸出右手,端详着手上的扳指:“倒也不需要非得今夜,若冯大人识时务,乖一点,本王倒也可以多留几日,还能保你们吃顿上路饭。” 冯朗嘴唇哆嗦着,面色铁青。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愤怒于拓跋焘的背信弃义。本想自己活着,就是为了能保全族人,他以为,他还在世一日,拓跋焘应该还不会屠杀北燕旧族,没想到,自己是被这奸诈之人背叛! 安王催促道:“冯大人,赶紧认罪吧,本王一路从京城赶来甚是乏累,还想早日歇下呢。” 冯朗猛然拔出佩剑,怒斥:“看我不杀了你们这奸诈几人!”飞身朝安王冲过去。安王身下的马突受惊吓,嘶吼一声。冯朗的剑还未触及安王,旁边的士兵纷纷一跃而起,挥利剑刺穿了冯朗的身子。 冯昕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数把利剑刺中,那些士兵拔出武器,鲜血喷洒而出,父亲的身子重重跌落,再无生息 “夫君!!”冯夫人哀嚎着扑向冯朗,想抓住冯朗的双手,被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刺穿胸口,倒在血泊之中。 冯夫人奄奄一息,仍喃喃着:“夫君夫君”伸手想触摸冯朗,却终是没能触到。 安王斜眼看了看,嗤之以鼻:“还真是夫妻情深,共赴黄泉。”侧头对将士喊道:“众人听令:冯朗谋逆,冯家满门抄斩!凡男子俱杀,一个都不要放过!女眷捉拿入狱,不日押入后宫充奴!” 冯昕下意识地抱住才六岁的幼弟冯照,绝望地看着士兵涌上来。 血,全都是血,哀号声,哭喊声,悲鸣声。冯昕被溅了一脸血,却顾不得擦拭,只知道紧紧护住怀里痛哭的弟弟,却被士兵生生拽出来,挥剑斩杀。 “不!!”冯昕哭喊着跪爬过去抱住:“不要!照儿照儿你醒醒!照儿!”年幼的弟弟脸上满是血和泪,眼睛还未闭上,眸子里的亮光却再也没能闪烁。 “照儿!!父亲!!娘亲!!” 夜已深,劲风起,大红灯笼在寒风摇摇晃晃,有一只悬挂得不够牢靠,摔落下来,蜡烛的火苗燃起红色的笼纸,瞬而泯没成灰,又随风飞散 翌日,长安人看到的是昔日的西郡公府一夜之间,覆灭。那几日,安王奉旨四处搜捕冯朗同党,北燕皇族旧人多被抄斩,满城血腥。 长安府牢中,阴冷灰暗。 冯氏一族女眷皆被押入牢中,等待带入平城后宫充奴。 冯昕一身囚服,目光呆滞。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本以为自己会发疯,她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那一夜的场景不断重现:血泊中的父母双亲,满脸是血没有闭目的弟弟,被悉数杀戮的府人,冷风裹挟着血腥味儿扑面打来,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没能从冯昕记忆中消散。 不能闭眼。冯昕就这样好似痴呆的模样,瞪着双眼,不敢闭合。大大的眼睛中布满血丝。年幼的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小姐?”奶娘怜爱地看着冯昕,伸手揽在自己怀中,轻拍她的肩膀。 奶娘一手把冯昕带大,如今遭此巨变,她深怕这孩子想不开,一直护在身旁。 冯昕靠在奶娘怀里,好像奶娘身上的温暖能驱散一点点那夜彻骨的寒意,哪怕一点点,都让她能够有些活人的气息。 “小姐,别怕别怕。就算入宫为奴,我也陪着你。”奶娘柔声安慰着冯昕,悄声说:“小姐,大公子肯定是逃出去了。别怕,好好活着,以后没准儿还能见到大公子。” 听到这句,冯昕内心才起了涟漪:是啊,那一夜并没有见到哥哥,说不定哥哥逃出去了,哥哥若是知道我还在世,肯定会来找我的。 肯定会的。我得活着。我不能死。 想到父母的惨死之状,冯昕心如被万箭齐穿:为什么,冯氏要遭此大难,如父亲所言,早已归顺大魏,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当年北燕被拓跋焘灭国时,冯昕不过两岁,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听人说过几句,父亲为免去族人承受战争之苦,放弃了北燕皇子身份,举国归顺了大魏。 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的腥风血雨。怪只怪,他们错信了拓跋焘,竟然信他会善待北燕旧人。 国破家亡之仇,拼死也要报! 仇恨的种子在冯昕心中,深深扎根。却也成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常娘,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姐,唤我的乳名吧。冯府都已经没了,再也没有小姐了。”冯昕轻声说。 “昕儿”奶娘抚摸着冯昕稚嫩的脸庞,这个孩子,承受的太多了。逝去的人已走,留下来的人才是深受折磨啊。 “常娘,别担心,”冯昕握住奶娘的手,“我会好好活着,为了父母双亲,为了幼弟,为了冯府上下。” 奶娘拭去眼角的泪水,点点头。 “常娘,不知道,待到平城,还能不能见到面。” “昕儿别担心,听闻罪奴充后宫,都是在掖庭宫。还会在一起的。”奶娘说。 冯昕靠在奶娘怀中,喃喃道:“既是这样,那最好了。还有常娘能陪我” 终是怕孤零零活在这人世间。 平城连下了几日的大雪,皇宫也是白茫茫的一片,遮盖了金碧辉煌和阴暗诡谲。 皇帝听安王拓跋余的汇报,赞道:“这次冯朗谋逆之事,还是安王处事果断,干净利索。宗冒,赏赐。” 中常侍宗冒答:“是。” 拓跋余行礼谢恩:“儿臣谢父皇。” 皇帝问:“男丁悉数尽除?” “回陛下,悉数尽数。那些个从长安带来的罪奴女眷,如何安置?” “好。女眷嘛,带到掖庭宫吧。”皇帝沉吟道:“冯府此事,任何人不准透露给左昭仪。” “是。” 3.第3章 后宫罪奴 掖庭宫,位处偏僻,是容纳罪奴之地。 冯昕被带入掖庭宫时,已染风寒。一路从长安行至平城,天寒地冻,有几人已经挺不住冻死在了半路。 罪奴是皇宫内最低等的贱民,任谁都可以欺凌一番。这巍峨森严的后宫内,人心早就被煎熬的没有丝毫善意。宫女内侍也是暗地里互相压轧,何况是对罪奴,更是无人放在眼里。 冯昕刚没入宫内便需每日劳作,得不到休养,周身酸痛,风寒倒是愈发严重,常常头疼欲裂。平城的冬日,寒气刺骨,狂风肆虐。罪奴的衣着都是宫内破烂的旧裳,并无多少保暖之用。 常娘偷偷收拾几件陈年棉衣,缝缝补补,拆了旧棉絮填充进去,打满补丁的样子虽难看,终是能稍微保暖些。常娘夜里悄声把冯昕叫来跟前,给她披上棉衣,冯昕不愿,常娘说:“昕儿莫要推辞。常娘也只能给你这般照顾,你病得这样重,又无药可吃,再不多穿点,怕是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年。” 冯昕想说话,没开口却是咳嗽不断。常娘忙去端碗热水,轻抚冯昕后背,喂她喝下,叹口气:“昕儿就将就着,也无茶,只能喝点热水,祛祛寒气。孩子,在这,真是太委屈你了。”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常娘默默抹泪。 “常娘,”冯昕因剧烈咳嗽,嗓音嘶哑,轻声说,“不委屈。能活着已是极好。我不怕。” 声音虽微弱,却蕴含着稳稳的渺小坚定。 常娘点头,给冯昕理理棉衣:“那就听常娘的话,穿着,暖和。” 夜风从窗缝门缝中钻进来,冯昕裹着棉衣,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的睡了。 冯昕从未到过皇宫,不知道其他宫殿是什么样的。这掖庭宫,却是大白天都透着阴森冰冷的气氛。 管事宫女常常会一眼不顺,就动手施罚。冯昕年龄小,更是备受欺凌。分摊到重务往往是他人不愿做的,冯昕因为力气小,动辄遭至打骂。常娘趁人不注意,总想帮着冯昕。 这日,冯昕又被罚浣洗衣物,不得用午膳。 严冬的井水锥骨般冰冷。冯昕的双手早已冻得红肿,冻疮皲裂,手背高高鼓起,疼痛难忍。常娘悄悄招呼冯昕:“昕儿,你去吃我的饭,我来洗衣。” 冯昕连忙摆手:“常娘,天气严寒,你不吃饭怎么行?我既不大饿,你快去吧。我把这衣物洗了。” 常娘心疼地说:“昕儿,你看你这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还患着风寒,又不吃饭,你再这么熬下去,怕是支撑不了啊。” 冯昕摇头:“常娘我不碍事。要是待会被他人看到你帮我,我还得连累常娘受罚。我还能挺得住。常娘快回去吧!” “昕儿!” “常娘,你可别被人发现。快走,快走。”常娘看着冯昕执拗的眼神,一时不知怎么规劝才好。心里倒是感慨:昕儿年纪小小,心性倒是坚韧。 冯昕把常娘劝走。果然不出她所料,罚她的宫女用罢膳后,又复来查看。见她听话,也挑不出什么错,嘴里骂了几句:“到底罪奴,手脚都不利落。干活这么慢,下次再这样,还不给你饭吃!” 冯昕默声不言,待宫女走后,回到住处,常娘把自己的饭留了多半给她,还热乎着。 冯昕捧着碗,这当今世上,对她最好的,怕只剩下常娘一人。吃着吃着,喉头哽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碗里,她背转过身,拿袖子拭泪,心想真是没出息,受苦受累倒是一滴泪不留,吃着饭眼泪却止不住般的滑落。 常娘柔声说:“昕儿,赶紧吃点,可不能把身子累垮。” 冯昕不敢让常娘听出她声音有异,只是点点头,含泪吃下。 要活着,不能死。死是多简单的事,可是冯昕不甘心。双亲容颜犹在,夜夜入梦。复仇,成了冯昕内心的唯一信念,活着,是复仇的唯一出路。 转眼,已入掖庭宫半月。这日傍晚,冯昕打扫掖庭宫外的甬道时,无意中听到宫女低声议论:“不知道哪个多嘴的传的,听说啊,左昭仪娘娘还是知晓冯府之事了。” “啊呀,那左昭仪还不是得跟皇上闹呀?这等事儿……” “就是说啊,搁谁不得闹翻了。这左昭仪居然没有。听说还跟皇上请罪呢。” “也是,这‘谋逆’的罪名可大着呢,幸亏左昭仪得宠,皇上才没有株连她。” “嘘!这罪名可不能随便说,说错什么被人听了去可不好。” “你们在这嘀咕什么?!” 一人厉声斥责,宫女吓得立刻跪伏地上:“内司大人。” 冯昕也连忙跟着跪拜行礼。 内司是后宫的女官。宫女们战战兢兢,不知道刚才的话被这位内司大人听去了多少,怕是得挨罚了,皆是不敢抬头。 “这后宫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内司声音中自有几分威严:“如果下次还听到你们闲话,学不会闭嘴,我亲自教你们。”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宫女唯唯诺诺。 “这几日宫中忙着准备元日庆会,不好好准备,倒有这闲空。若是再被我遇见,可不会如今日轻易饶过你们。听到没有?” “奴婢谨记。多谢内司大人” “还不快下去?” “是。”小宫女叩头谢恩,忙起身低头慌忙离开了。 冯昕正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起身离开,内司走到了她的身前。 “抬起头来。” 冯昕不敢违抗,微微抬起头。面前的这位内司大人,三十岁的模样,一袭蓝衣,峨眉清扫,眼睛细长,表情淡漠,正居高临下,打量着冯昕。 她不说话,冯昕也不敢开口。 瞧了一会儿,内司大人问道:“你,是掖庭宫的宫女?” “回大人,奴婢是掖庭宫的。” “叫什么?” “奴婢……冯昕。”冯昕答毕,想着一听这名字,肯定就知她是冯府罪奴了。 内司大人却没再说话。转身走开了。 冯昕待她走远,方才起身,揉了揉跪得有些疼痛的膝盖。 “又偷懒!” 不知何时出现的管事宫女急步走过来,手指点戳冯昕的额头:“小小年纪,这么会偷懒耍滑!” “不是的,刚才——” “啪!”一巴掌扇冯昕的脸上,管事宫女怒气冲冲:“看来不好好罚你是不会听话的。今儿晚上,你就给我跪在庭院中好好反省!” 冯昕的脸火辣辣的疼,她抿紧嘴唇,低声回答:“是。” 快到元日,冬风更紧了,这几日平城总是阴沉着天,看不到月亮。夜色浓重,似有雾气笼罩。冯昕跪在庭院中。其他人都已睡下,只有常娘不放心的立在窗边望着冯昕。她本想替冯昕受过,却被冯昕劝住了。毕竟就算常娘求情,掌事宫女也不会有半点恻隐之心,说不定还会罚得更重。 冯昕冻得瑟瑟发抖,眼皮打架,迷迷瞪瞪,几近失去意识。她为了保持仅存的意识,咬着嘴唇,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渐渐的,指甲也没了力气…… 不知跪了多久,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昕儿?昕儿?” 那个声音好像娘亲。 “娘亲”冯昕低唤一声,支撑不住,闭上了双眼。 4.第4章 绝处逢生(一) “糟糕,待会又得挨打。”冯昕想到掌事宫女的巴掌,勉强艰难地撑起身子,准备下床,谁知双腿疼痛难忍,想必是昨日跪久了,双臂也软弱无力,又倒回床榻上。 “姑娘,你醒了?”一个小宫女听到声音,推门而进,走到床边,柔声问道。 “是。”冯昕点头小声应答。 细看这宫女,倒是面生的很,打扮精致,看样子也不像是掖庭宫。 掖庭宫?冯昕此时才反应过来,匆忙打量四周。这个房间确实不是掖庭宫的摆设,洁净雅致,帐幔低垂,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清香,床铺也不是掖庭宫的粗制木板,而是柔软华贵的绸缎锦被。 “姑娘,”宫女看出了冯昕的疑惑,“这儿,是长信殿的偏房。” “长信殿?” “是。左昭仪娘娘的住处。” “左昭仪娘娘?”冯昕心下思付,也不知这左昭仪娘娘是哪一位,“奴婢并不认识这位娘娘啊。” “姑娘倒是不识得我们娘娘?”小宫女惊讶道,后又说:“不碍,姑娘现在既已经醒了,待会儿请示了,就可拜见娘娘了。” 小宫女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脚步声音。宫女忙迎上去行礼:“见过左昭仪娘娘。” 冯昕抬头看过去,一位身着华服的美人踏入屋内。这美人倾城颜色,天仙儿一般,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美目盼盼,似含秋水。自是温柔中又含威严,冯昕看着,一时怔住了。 美人走到床边,宫女搬座椅侍候坐下,她未开口,只是凝望着冯昕。冯昕似有晃神,仿佛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些许悲凉,竟有些莫名熟悉之感。 左昭仪屏退宫女,这才说:“昕儿,你受苦了。” 冯昕一时不知所措,不明白这位娘娘怎么会如此称呼自己,而且她的眼神,好像很是心疼自己。 “这丫头不会是病傻了吧?怎么也没反应?” 冯昕这才察觉到左昭仪娘娘身后立着的,正是那日见到的内司大人。 “我,不,奴婢不敢。”冯昕急忙挣扎着半坐起身来想要解释,却没想到,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昕儿别怕,有我在呢,有姑母在。”左昭仪抱住了冯昕,声音哽咽。 “姑母……”冯昕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却蓦然想到,好像娘亲确有跟她提过:父亲的妹妹当年入宫为妃。她却从未见过,这些年,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姑母。 内司大人低声提醒道:“娘娘还是不要过于悲痛,谨防被人看出端倪。” 左昭仪这才放开,拭去泪水,望着饱受折磨的冯昕,心生悲怵,轻轻抚摸她瘦削的脸庞,问道:“昕儿可曾听兄长说起我?” 冯昕摇摇头:“父亲从不言皇宫之事,倒是母亲,闲话时提起过。也只是说姑母国色天香,聪慧过人,只是……昕儿从未见过,您,真的是姑母吗?”冯昕不敢相信,居然,居然在这魏宫深处,还能有亲人。 “是,我是姑母。”左昭仪拉住冯昕的手,点点头,“兄长一向谨慎,为了避嫌,自是从不会提及。倒未曾想……这般小心,也躲不过……”左昭仪面容哀伤。 冯昕听了,泪珠又在眼眶打转。 “先不提这个。昕儿,你身体好些了吗?”左昭仪怕冯昕身体虚弱,担不起回忆旧事,怕她过于悲痛。 “昕儿只还记得昨日受罚下跪,其他的倒不大记得。只是身上还是酸痛。” “哪还是昨日,你都睡了两天了。”内司大人说:“本就过于虚弱,还被罚至寒夜长跪,娘娘与我乔装找你时,你都已经晕厥过去了。” 冯昕想起似梦似醒,朦朦胧胧间听到的那句“昕儿”,“是娘娘,与内司大人救的昕儿吗?” “不然还能有谁?”内司大人道,“幸亏去了,不然,你怕是都逃不过漫漫长夜。” “可是,娘娘与内司大人,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 “多亏了乐菱,”左昭仪说,“自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忙让乐菱暗中查探你的处境。得到消息又不敢妄动,细细思索怎样能掩人耳目地救你出来。那日想好法子后,乐菱又去见了你。你可还记得?” 原来那日甬道边,与内司大人的一面,竟是这样的原因。 “也幸亏去的及时,要是再晚几天,怕是你这身体都熬不过去。”左昭仪说,“想想都后怕。” “可是掖庭宫那边……” “你放心,这事我还要细与你说。你以后,可不能称自己是冯昕了。”左昭仪握着冯昕的双手,这孩子,面容削瘦,身上伤痕累累。想是从来也没吃过掖庭宫这样的苦。一夜之间父母双亡,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越想心内越是怜惜。 乐菱深知左昭仪心思,轻拍她肩膀,对冯昕说:“先起身吃些东西吧,清丽她们炖了些驱寒的汤药。待你精神好点,再与你说。” 乐菱着宫女照顾冯昕起身梳洗,又扶她坐桌前,略吃了热饭,喝了暖身的汤药。 房间内燃着火炭,宫女拿来镂空的海棠袖炉,冯昕捧在手里,渐渐觉得恢复了些力气。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娘娘。” 左昭仪听到脚步声已远,这才跟冯昕说起怎么把她接回的。 原来,冯府满门遭屠这事,皇帝是有意瞒着左昭仪。可是,这等的惨事,又跟左昭仪息息相关,怎能瞒得下来?总有一些人,不知有意无意地让她知道了。 左昭仪犹如五雷轰顶,虽然踏入深宫多年,鲜少能与家人联系。可是毕竟血脉相连。而且左昭仪知道兄长冯朗向来谨慎小心,怎会有“谋逆”之心?必是被人陷害。 这些年,凭着倾城美貌,善解人心,左昭仪一直深受皇帝的宠爱。而今,等到兄长与族人被屠杀之后,她才得知消息。这其中,或许有皇帝对她的不忍,不忍她伤心欲绝;也必然有皇帝的戒备,若她早知道,定会去求情,皇帝却彻底打消了她冒死求情的可能。 左昭仪是何等聪慧之人,她听闻此事,伤心痛哭也只敢在无人时,当面是绝不可能以此事质问皇帝。这些年,深宫岁月,伴君如伴虎,纵然再享盛宠,却终究不能如平常夫妻真诚以待。 皇帝到长信殿那天,左昭仪当即下跪请罪,虽与娘家素无来往,但深为冯氏之女,亦担其罪。皇帝怜爱地扶起她,摇摇头,连说罪不及昭仪。 左昭仪稳住皇帝猜疑之心,私下让知己乐菱暗地里探查此事,这才得知兄长的幼女还活在世间,已做罪奴被带入掖庭宫。 “掖庭宫不是人待的地方。栖云一听就甚是担心,恨不得立马把你救出来。”乐菱说。 5.第5章 绝处逢生(二) “昕儿从前没见过我,想来是不知道我的名字的。”左昭仪浅笑:“栖云是母亲给我起的。栖于云雾中。不曾想,如今,困于深宫处” 左昭仪神情若有所失。 “昕儿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冯昕说:“父亲说,我和哥哥的名字,都取意光明。” “昕儿还有哥哥?” “哥哥叫冯熙,比我年长四岁,也称得上长安城有名的文武双全,神采飞扬美少年。昕儿还有幼弟,名叫冯照,他……”冯昕张了张嘴,复又垂下头去,每每想起年幼的弟弟,心就是锥心的痛楚。他还这么年幼,长大了肯定也是如哥哥一般,耀眼长安的少年郎,可却没来得及长大…… 左昭仪看到冯昕脸上的哀痛,想着这两人必定也都不在了,轻声安慰道:“昕儿,你还有姑母。” 冯昕点点头。又抬起头道:“姑母,我哥哥冯熙,可能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乐菱和左昭仪惊讶的对视一眼,乐菱急忙问:“满门抄斩,还有男丁,又是长子身份,居然能逃出去?去哪了?” 冯昕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日,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可是我和常娘都确定,哥哥当时并不在。常娘说,哥哥肯定逃出去了。对了,常娘,哎呀,坏了,我要是不回掖庭宫,常娘会担心死的。” “常娘?”乐菱问:“是总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妇人吗?” “内司大人,您认识她?” 乐菱点点头:“我暗中查探你的情况时,看到她常会照顾你。想来也是冯府旧人吧?” “是的,是我的奶娘,自幼便是她照顾我。她见不到我肯定急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能不能先回一趟掖庭宫看看常娘呢?”冯昕又急又担心。 “昕儿真是心善。只是这掖庭宫,你再也不能回去了。” “怎么?” “那日,栖云和我,为了救你,设了一个局。”乐菱看着冯昕,一向清冷的语调:“掖庭宫那日就着了场大火。” “着火?”冯昕大惊,“怎会有大火?” “自然是我安排人放的。那晚栖云担心你熬不过,正是救你的时机。你跪在庭院,我命人点了火。一来,宫女自然纷纷忙着救火,不会注意你。二来,正好制造你诈死的情况。” “诈死?”冯昕没太明白。 “不诈死,你当真以为,从掖庭宫出来能这样轻松?” 左昭仪解释:“诈死是最好的方法。从此世上再无冯氏之女,你也活得轻松一些。” 乐菱说:“我找了具暴病而死的小宫女尸体,刚火起就着人偷运进屋内。想必已是烧得面目全非,自然难以辨认身份。大家都会以为是你本想救火,无奈身体虚弱,葬身于火海之中。出了人命的事儿,虽是罪奴身份,主事宫女也要承担责任,再加上掖庭宫起火,主事宫女早被关押,也不必担心有人认出你的身份,至于其他罪奴,你以后也不会接触。” “那常娘呢?常娘可曾安好?常娘绝不会暴露我的身份。”冯昕起身行礼:“昕儿恳请姑母和内司大人,救出常娘。” 左昭仪扶起她:“快起身,你与她情深义厚,我和乐菱自然会想法把她接出来,也能好好照顾你。” 乐菱一贯淡漠,只是说:“你现在已不是冯氏之女,你要心里谨记。行事处处小心,这万一出了纰漏,不止你,栖云也必会被连累。” 冯昕答:“是。昕儿必会加倍小心仔细,绝不能辜负姑母和内司大人的救命之恩。” “还有你这名字,也必得改了。” 冯昕想了想,说:“这名字是父亲取得。父亲含冤先逝,如今这命是姑母和内司大人救的,便请您给我取一名吧。” 左昭仪叹口气:“兄长给你取名意指光明,而今冯氏一族蒙难,还哪里来的光明。” 乐菱说:“栖云,别多想了。如今不是都还好着吗?该细细打算以后才是。昕儿,你若不想再留在这魏宫内,过几日待你身子好点,便送你出宫,寻一平常人家抚养,隐姓埋名,安然度过此生,可好?” “不,昕儿早已决意留在宫中。”冯昕坚定道。 左昭仪深深地望着她,叹了口气,低声问:“昕儿,你可是……可是抱着目的留下的?” 绝处逢生 冯昕跪下叩头:“姑母,想来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您和失踪的哥哥了,哥哥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就是姑母与我最亲,也不想欺瞒您。当日血屠满门的锥心刺骨之痛,父母双亲,年幼的弟弟,族人,血淋淋地刻在我心上。昕儿之所以没有寻死活了下来,就是念着这痛、这恨。夜夜难寐。” 左昭仪哽咽道:“你的痛和恨,也是我的痛和恨。这世上,只有我们姑侄两人,深知这伤痛。只是,你可知,这深宫,入得来,再也难出去。这是一条艰难的荆棘之路,你年轻尚小,不会觉得背负太重吗?” “姑母,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得过被灭门那夜更让我害怕……”冯昕的声音里,悲痛得让人心疼。 左昭仪拉她起来,攥住她的双手,两人虽都没有言语,却有着血脉相连的感同身受。 “那就留在宫里吧,想必栖云也舍不得你走。”乐菱打破了沉默。 冯昕看着左昭仪,她眼含泪光,点了点头。 冯昕也深深地点头。 “那么,给你改名霁月,如何?” “霁月?” 左昭仪说:“是。夜雪止,明月出。” “雨雪终霁,月光复明。”乐菱接话说。 “好。从今往后,我就是霁月。” “从此世上再无冯昕,你是我挑出来的小宫女。霁月,谨记,在这宫中处处小心。” “是。霁月铭记。” 6.第6章 长信宫婢 长信殿多了一个小宫婢,倒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表面上,霁月是不起眼的小宫女,或许唯一特别的地方,她是内司大人挑出来送给左昭仪娘娘近身服侍的。因着聪明机灵,甚得娘娘喜欢。 这日,难得的晴好天气,左昭仪来了兴致,命人取来琴设摆于庭院中,想于阳光下抚琴消遣。霁月也是自幼学琴,却还未听过左昭仪弹琴,兴致盎然地期待着。 冬阳温和,透过落叶的枝桠倾洒下来,闪闪光辉。 左昭仪于树下抚琴,琴声悠然,舒缓如流泉,如诉情如诉诗,闻听者无不心旷神怡。左昭仪的琴声,似乎能带人回到最无忧无虑的记忆。 霁月的思绪随着琴声飘散很远,仿佛回到了春天里的长安城。微风和煦,草长莺飞。积雪融化,溪水潺潺流动,空气中是淡雅的新生植物的清香,堤边杨柳抽嫩芽,于春烟中袅袅婷婷。霁月与兄长、幼弟欢笑着四处奔跑,娘亲在一旁轻唤:“慢一点,仔细别摔着。” 这是曾拥有过的长安春景。这是从此只能盼君入梦来的长安春景。 霁月正听得入神,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随大笑声而至:“哈哈哈,爱妃好雅兴,一人弹琴,怎么也不叫朕欣赏?” 霁月猛地回头看,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大步踏入,他的身上,赫然是团龙纹袍! 一应人等立即跪下叩头。 左昭仪起身行礼:“陛下过奖了。” 皇帝笑言:“朕甚少夸人,你的琴艺倒是每次听闻,都是真心赞叹。” 霁月却忘记下跪,只是盯着他。皇帝身形魁梧,不怒而威,对着左昭仪满面笑容,仍不掩气场强烈。 霁月手越掐越紧,指甲不知不觉陷入掌心。她不明白,既然如此宠爱左昭仪,又怎会这样无情地对待冯氏一族?到底是怎样残忍坚硬的心,才能一面笑着宠爱着,转脸冷酷地杀光眼前人的血肉至亲? “你是谁?” 皇帝感到有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转过头,发现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宫女。只是好像从没见过,又有摸不清的似曾相识。 左昭仪说:“陛下,这是臣妾近日收得一个近身宫女,许是从没见过圣驾,惊着了。”随即命令:“霁月,还不快跪下给陛下行礼?平日里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这般无礼?” 霁月随即反应过来,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奴婢愚钝,今日有幸见圣驾亲临,实在是震于龙威,失了礼仪,万望皇上、娘娘恕罪!” “抬起头来。”皇帝命令道。 霁月心内紧张,强作镇定,缓缓抬起头。 气氛仿佛凝结了。 左昭仪努力定了定神,攥紧自己的双手,指尖仍是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 皇帝打量了几眼霁月,又转头看看左昭仪。终于开口:“朕怎么觉得这小丫鬟与爱妃略有两分相似呢?” 霁月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不敢呼吸。 “陛下真是圣明,一眼就把臣妾心内的想法看穿了。”左昭仪轻声说。 “哦?爱妃此言何意?” “臣妾也是看她眉眼中似有臣妾幼时模样,心生喜欢,才把她收到身边的。哪曾想,陛下这一进门,就看明白了。臣妾真的是被陛下看透了。”左昭仪略带娇啧的口吻:“臣妾在陛下面前,可是藏不得一丁点小秘密。” “哈哈哈,爱妃,你啊,机灵,就是藏不了心事。这细看,倒也不像。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收在身边也好,朕不在时陪你解闷。”说着,便不再看霁月,走入殿内。左昭仪跟上去,皇帝说:“朕今日也乏了,来这听你弹弹琴吧。” 左昭仪福了褔身:“是。”转头命宫女:“把琴搬来殿内。” 一切安置妥当,左昭仪挥挥手,让宫仆全都退下。 霁月施礼退出去。待走出来好一会儿,才敢稍稍放松下来,抚着胸口,轻舒了口气,才发现脊背衣裳早已被冷汗渗透。 转眼间,即是元日节。元日年节是一年的初始,皇宫里热闹起来,宫人忙忙碌碌的准备。 元日节朝会后,宫内设御膳晚宴,左昭仪自然要参加。她挂念着过年留霁月一人孤单,便带着霁月一同去。只是宫婢不能入座,霁月默默站在殿内角落,看着推杯换盏的达官贵人,恍惚间,好像置身往年的冯府之内。 长安的元日节也甚是热闹,冯府总是提前许久就挂上了红灯笼。冬日的萧瑟中,喜庆的红色格外温馨。 那日霁月还与家人围聚一桌,其乐融融,哥哥还与自己嬉闹争抢却鬼丸,弟弟还没能喝上一杯屠苏酒,如今,单落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冰冷的宫殿内…… “霁月快看,九皇子!”身边的清丽姐姐凑耳边跟霁月说。 霁月抬眼望去,刚走进来的男子着玄色镶边深蓝底暗纹长袍,英挺身姿,浓眉上扬,目光炯炯,轮廓分明,与其他皇子的养于深宫华贵但懒散不同,他身上硬朗之气颇为不凡。 “这位九皇子……却是与其他人不同。”霁月轻声说。 “那可不?”清丽说,“九皇子啊,虽然是最小的皇子,但自幼习武,还跟着太子上过战场呢,自然有不一般的气度。” 霁月看到他与皇太子坐在一起,不禁疑惑,问道:“清丽姐姐,九皇子与太子,怎么坐在一起?”按说年龄最小的皇子,座位不应排在太子身边。 清丽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九皇子幼时便丧母,先皇后宅心仁厚,把他带在身边抚养。太子年长,先皇后逝世后,太子又把他接入东宫,直至去年,他才立府。打小啊,太子就带他在身边,感情深厚着呢。” “倒是难得。”霁月心想,身处皇权中心,哪个不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这份手足之情尤其弥足珍贵。 “咱们的太子啊,也是贤王。”清丽恐是一直呆站着也无趣,便絮絮叨叨跟入宫不久的霁月聊起来。 “哦?” “怎么,你难道没听过吗?” “霁月年纪小,向来没怎么关心过。”霁月说。也确实是这样,冯父为了不让大魏皇帝疑心,从不涉入朝政。霁月也从未听人提起过京城之事。 “也是。那天看内司大人把你接入殿内,说是被别宫的大人惩罚,内司大人不忍,我们娘娘也是心善,把你收到身边。看你年纪也小,想来也并没关心这些。”清丽看霁月年龄小小就被送入宫中,也不免心生怜惜。 “是。”霁月接话说:“霁月自幼家贫,父母双亲皆逝,无奈被送入宫中,以后不懂的地方还望清丽姐姐多多指教。” 清丽笑言:“没事,咱们都在长信殿,往后啊,大家都多照料点。不过好在左昭仪娘娘心善包容,对咱们也是很好的。你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 “是。听姐姐刚才的话,太子贤名在外?”霁月问。 “是啊,这满京城啊都知道,文武百官都夸赞,说太子贤明,有治国之才,为人正直,又心怀仁慈。将来定是位仁君。” “这样啊,”霁月看着正与九皇子附耳说话的太子,“这么说,大家也都认可这诸君之位必归太子了?看来这皇宫也并没有什么传说中的争权夺位腥风血雨嘛。” “嘘,”清丽压低声音,使使眼色,霁月顺着望去,看到有一人坐在九皇子旁边。那人与太子差不多的年纪,只是面容有些凶狠,完全没有太子温文雍容的贵气。 这个人,身影怎么有些熟悉?霁月越看越不安,心也加速跳动。 到底是谁? “霁月?” “霁月!”清丽轻碰霁月的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有。姐姐,那位是谁?” “安王殿下。”清丽小声说。 安王!原来如此,难怪自己看着熟悉心慌! 霁月直勾勾地瞪着他。就是这人!就是他!那一夜的腥风血雨的刽子手! 清丽悄悄说:“安王可是野心勃勃呢。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我也是听宫中传言,说他对太子不服着呢。” 这安王本是铃妃之子,无奈铃妃不知何故得了怪病,素不得宠。自先皇后逝世,皇帝册立赫连氏为当今皇后,赫连皇后膝下无子嗣,便收养了安王。安王得了赫连家族的支持,也越发跋扈起来。 霁月觉得自己此时的目光必如杀人一般。 “霁月。”清丽轻拉霁月一起跪下,皇帝驾到。 皇帝举杯,百官奉迎。大殿里张灯结彩,喜庆祥和。 只有霁月的内心冰冷空寂如寒夜。她努力压制自己心内的愤怒。现在的她,无能为力。看着高高在上的魏王,和刽子手安王志得意满的样子,看着大魏皇族幸福和美的样子,想到自己的家人,还曾说好一起欢度元日,如今尸骨俱无。 左昭仪回宫后,发现霁月面色沉重,魂不守舍。遂支开宫女,拉着霁月的手,仅是握着,也没有说话。 左昭仪心内何尝不是难过。这次年节,是兄长一家灭门后的第一个节日。每逢佳节倍思亲,今与亲天人相隔,这种痛楚,世间谁能承受。 “姑母……”霁月缓缓说,“安王,就是他,带兵血洗了全府。” “拓跋余?” “拓跋余?就是安王吗?” “竟然是他……”左昭仪锁住眉头,陷入了沉思。 “姑母?姑母?”霁月唤了几遍,左昭仪才回过神,点点头:“是。” “听说,他很有野心?” “野心倒是大,血洗冯府许是他极力讨好皇帝的打算。” 霁月沉默了一会,说:“姑母,可否帮我接近九皇子?” “九皇子?”左昭仪疑惑:“为何?” “安王有野心于我来说,倒也没有坏处。既要夺权,这魏王宫必然会尔虞我诈,倒不如多些人,热闹些。” 左昭仪听了,凝视着霁月的眼眸,说:“霁月,你可要想好,卷入其中的话,再也脱不得身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千万,姑母也是担忧你,千万要步步谨慎。保护自己。” 霁月点点头:“姑母放心。霁月还想活得久一些。” “姑母也为兄长族人不平,但表面上,还是要装得事不关已。伴君多年,也从不曾坦露真心。谁想到,他竟如此狠心,灭我冯家满门……本想,我这一辈子也就困于深宫,逃脱不得了。若是你想平淡度过一生,我倒也能为你盘算。只是你亲身经历惨痛,心性刚烈。这枷锁,你倒还是给自己套上了。” “霁月只愿,若有一日,与双亲泉下相见,能无愧于心。” “放心。有姑母在,断不会让你孤军奋战。” 7.第7章 处心设计(一) 元日那夜,左昭仪与霁月长谈许久。 平日里,霁月也还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因她本就长相秀气,眼神清澈,伶牙俐齿,见到宫女皆是“姐姐、姐姐”的唤着,时常与众姐姐开开玩笑,嬉笑玩闹一阵。 长信殿的宫女甚是喜欢霁月,见她少不更事,素会多加照应些。左昭仪为人和善,身边的宫女俱跟随多年,尽都忠心。对于左昭仪与霁月的亲近,宫女们也说必是因为霁月眉目与娘娘有两分相像,嘴巴又甜,会讨娘娘欢喜。 转眼间,到了正月十四。 晚间,左昭仪用完膳后,宫女清丽神神秘秘取来一个草编的小玩意儿。样式精巧,像只蝉。清丽给结了红色的吉祥穗子,让左昭仪明日一早佩于身上。 左昭仪笑言:“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懂得这些事情。” 清丽说:“娘娘是不急,奴婢倒是想给娘娘添添福气。” 霁月没见过这东西,好奇心起,刚想拿来把玩:“这是什么?用草编的?” 清丽忙说:“霁月,你可不能玩啊,小孩子玩不得。” 霁月问:“为什么玩不得?不就是草编的蝉吗?” 清丽笑道:“这可是我用宜男草编的宜男蝉。我们那边传说呀,佩戴于身,能保佑咱们娘娘早日怀上小皇子呢。” 霁月赶忙放下宜男蝉,后撤一步,脸噔得红了,撇嘴埋怨:“清丽姐姐真是,也不早点说清。” 清丽捂嘴笑。 左昭仪吩咐:“好了,别尽说笑了。快去收拾妥当,明日一早,皇上可是要去祭神,不能耽误。” 清丽福身出去准备。 左昭仪说:“霁月,你也去收拾,明日随我一起。” “我也要去?”霁月不甚乐意:“可以不去吗?上回元日节,大殿内呆站了许久,很是辛苦。我倒有些想留在宫中。” 左昭仪看向她,摇摇头:“不可。单是想着留在这殿内又有何用?” 霁月瞬间明白:“是,霁月知道了。” “明日祭神,皇族皆前往。”左昭仪起身,顿了顿道:“九皇子自然也在。” “是。” 翌日十五,祭祀官请诸神列圣牌位于祭坛之上,高喊:“安神已毕,奏请皇上行礼祭神!” 祭乐起,皇帝身着石青色衮冕之服,绣有金色团龙,左右两肩分纹日月,取“光辉照临”之意,稳步登坛。赫连皇后凤冠华服,与太子随于其后。众人皆是伏地跪拜。 霁月因宫婢身份低微,远远地跪于人群之后。她无心顾祭神之景,只是虔诚在内心祈愿:若神明在天有灵,一愿父母弟弟族人,皆泉下心安。二愿哥哥平安无事,早日相逢。三愿,三愿自己心愿顺遂。 繁冗复杂的仪式结束后,皇帝与后妃起驾,众人这才直身,只是跪拜许久,俱都疲乏,又因着人数众多,摩肩擦踵。 清丽小声抱怨膝盖都已酸痛。霁月扶着她,眼神却四下张望。元日那晚,早已记下了九皇子的长相,现今故意领清丽走到一高处台阶上,顾盼寻觅。 霁月说:“清丽姐姐,现下众人推搡拥挤,不如你在此稍是休憩,咱们等人群散一些再走。” 清丽点头:“也好,这时候倒真难走得了。” 霁月边与清丽闲聊敷衍,边寻看九皇子的身影。 “皇叔,你就来和我们一起玩玩打竹蔟呗。”男子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长兄说了,不准你们在王府内玩这些。”略微低沉点的声音答道。 “所以啊,我们府上是玩不得。咱们今儿去皇叔您的平王府玩,怎样?”清亮的声音兴奋地说道。 平王府?霁月立即想到,那日问起左昭仪九皇子的事情,左昭仪确实说到九皇子拓跋翰,正是平王府的主人。 “澄弟,你怎么净是想着玩啊?你看我就不一样。皇叔,咱们去您王府切磋切磋武艺如何?”又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倒是温柔沉静,还带着玩笑的口吻。 霁月思量身后之人必是九皇子,他们越走越近,她也无暇思考许多,当即故意踩滑台阶,踉跄着往后连退几步。身后几人走得已经很近,霁月还未跌倒,却被一人忙伸右臂扶住。 这人的手臂坚实,竟稳稳地扶住了霁月。霁月扭头看去,是一位陌生的少年。眼眸墨黑,如鹿一般的灵动眼神,鼻梁高挺,嘴唇微薄,此刻正略带笑意望着臂弯中的霁月。 霁月连忙站稳,回身鞠躬行礼:“多谢公子相助。” “公子?哈哈哈。看来,还真是有人不识皇兄你身份的。” “霁月入宫不久,还不曾识得贵人身份。望殿下见谅。” 笑着的男子走来说:“哎,无妨无妨。我皇兄大度着呢,你快起身吧。” 霁月没敢起身,男子伸手扶她起来,霁月这才微微抬起脸,欠身福了褔礼:“霁月多谢殿下。” 那男子也不过是比霁月大两岁的少年,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笑眼弯弯,看上去就是极易相处之人。少年打量了一眼霁月,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殿下,奴婢是长信殿的。” “左昭仪娘娘那儿的啊。只是你看上去年龄尚小,怎么就入宫了?” “奴婢自幼父母双亡,被亲戚送入宫中。” “父母双亡?这样可怜!” “澄弟,你怎得连人家身家背景都要打听?”先前扶她的少年开口说。 被称为“澄弟”的少年辩解道:“唉,我这不是体恤民情嘛。姑娘模样清秀,年龄这么小就入宫,多惹人心疼啊。” “多谢殿下关心。霁月感激殿下善意。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殿下?”霁月柔声说。 “我啊,是拓跋澄,这是皇兄拓跋濬,这位,”拓跋澄指着身后的九皇子道,“这位老人家是我皇叔拓跋翰。” “拓跋澄,你还真是跟谁都能立马熟泛起来。”九皇子说,“皇长兄向来性子安静,也不知道你跟谁学的整日里废话如此之多。” “皇叔,老是跟你一样,板着脸,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拓跋澄笑嘻嘻地调侃。 “好了好了,快回宫吧。待会皇兄又得训你贪玩。”拓跋翰并没有看一眼霁月,扯着拓跋澄的衣领直往前行。 “哎哎哎,九皇叔,你能不能别老扯我衣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很丢人的……”拓跋澄嘟嘟囔囔:“别以为你武功好,早晚打得过你。” “你先练好武功再放狂言。” 霁月望了望拓跋翰,心内叹口气:到底连一眼都没看,如此难于接近。 一回头,看到拓跋濬却没动步,霁月忙掩饰失落,轻声说:“谢过濬殿下。” 拓跋濬声音温柔:“没摔倒就好。回去代我向左昭仪娘娘问好。” “是。” 拓跋濬点点头,便也转身离去。 清丽这才凑到霁月身边:“哎呀,吓死我了。你刚才是怎么了?我看几位殿下一走过来,都没敢到你身边。你可还好?” “姐姐,我没事,想是刚才跪了许久,脚酸腿胀,没站稳。咱们赶紧随管事姑姑回宫才是。” 祭神折腾了大半日,回到宫中时已是傍晚。 8.第8章 处心设计(二) 月十五,皇帝陪伴皇后宫中。 左昭仪落得清闲,邀乐菱大人来长信殿一起用膳,吩咐众人下去,留霁月于前侍候。 “你今日,似是并没见到九皇子?”左昭仪看一眼霁月回宫后的神情就已然猜到。本来她也并没想着能有什么进展。九皇子其人,左昭仪还是了解的。 “我是见到他了,可这九皇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正眼都没瞧我一眼。”霁月委屈道。 左昭仪浅笑,乐菱接了话:“这便是九皇子的性子。向来如此。” “那可如何是好,如此难以接近,不会是冰山一样的性子吧?” “九皇子可不是冷冰冰,我倒觉得他最是耿直率诚。只是向来不喜与不熟识的人多言罢了。”左昭仪说。她识人眼光精准,这样率真之人,起初难以接近,久了,彼此熟悉了,若是他欣赏之人,倒易于亲近。 “今日见他与两人甚是亲近呢,言语间互相玩笑,并不分尊长。” “那肯定是东宫的两位皇孙了。”乐菱说:“是否年纪不大?” “是,看上去都是与我哥哥一样年纪。说是……叫拓跋濬、拓跋澄。”霁月想想,这两人应该就是东宫里的两位皇孙殿下。 “这便是了。九皇子与东宫最为亲近。”左昭仪抿口茶水,“这茶倒是甘甜。” 乐菱说:“这是九曲梅。你若是喜欢,明儿着人去我那多取些来。” “说起梅花,不知这北苑的红梅,是否开了?”左昭仪问道。 “那片红梅林是晚梅。怕是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 “也是,去年红梅开的就晚。霁月。”左昭仪招呼她,“明儿起,姑母教你练琴。你可愿意?” 霁月不知道为何会从九皇子说到九曲梅茶,又想起教自己练琴,想来姑母自有她的道理,便应承下来。 于长安时,父亲也为霁月请了最好的琴师,教授琴艺。霁月聪慧,又喜欢,琴弹得也是极好。 左昭仪有心,霁月用心,连着几日,无事时就是勤加练习。左昭仪每每欣赏,点头称赞,私下里跟乐菱说,不愧是她的侄女,颇有灵气。 平城的冬日,寒冷漫长,北风呼啸。总是阴沉着天气,清丽说,还不如下场大雪,也能亮堂些。 也许她的话真的应验了,不多时,先是空中撒盐般的雪粒,渐渐的,越下越大,犹如鹅毛般飘飘扬扬。 这场雪,倒是纷扬了两日。 第二天下午时分,清丽从门外进来,脸上红扑扑的:“娘娘,外面的雪景可好看了。” “你看你,脸都冻红了,还贪玩。”左昭仪说。 “真的,娘娘。北苑的梅花都盛开了呢。白茫茫的雪,红艳艳的梅花,别提多好看了。” “哦,下场雪,红梅就已开了?” “是啊娘娘。等雪停了您也可以去赏赏梅花。” “嗯,这倒是可以。” “娘娘,那我这就去给您备好厚衣裳。” “霁月,”左昭仪对正在练琴的霁月说,“你待会换身衣服,随我一同去吧。” “娘娘,我还想练琴呢。”霁月也只是在私下称呼“姑母”,若是有外人在,还是处处小心着。 “待雪停了,去梅林弹给我听。” “是。”霁月点头:“那奴婢去加件外套。” “等下,”左昭仪拉住霁月的手,“我让乐菱找人给你新做了几件衣裳。大概今日能送来,等她来吧。” 雪还没停,乐菱就来长信殿了。霁月换上,刚好合身。一袭红底粉白一剪梅刺绣的袄裙,外披一件雪絮暗纹狐毛斗篷,甚是好看。 “劳乐菱大人费心了,这衣服可真好看。”霁月施礼谢过乐菱:“只是霁月好奇,怎会如此合身?乐菱大人怎会知道霁月的身量。” “乐菱的眼光,可是谁都比不上的。”左昭仪夸赞道。 “我比你还小时就进入尚衣院了。这点还难不倒我。”乐菱说:“不过如今我也只是偶尔为栖云亲自制作一件。” “娘娘,雪停了。”门外清丽脆声道。 “走吧,去北苑。乐菱,你陪我一起吧,踏雪赏梅,煮一壶暖茶,顺便,听听霁月弹琴。” “也好,”乐菱对霁月微笑,“栖云总在我面前夸你。我今日可有耳福了。” “霁月可不敢跟娘娘比。乐菱大人可别嫌弃呀。”霁月吐吐舌头。 “那倒是,我还从未听谁的琴有栖云的好听呢。”乐菱说。 霁月笑了:乐菱大人在谁面前都冷冰冰的模样,也只有在姑母面前才能言笑晏晏。 北苑梅林坐落于皇宫北面,离长信殿有一段距离。 大雪之后,天地间似乎比平时更安静了些,能听到堆落于枝桠的雪花,不时簌簌地落下。 积雪深厚,踩在脚下沙沙作响。以前,长安也常下大雪,一夜醒来,就是白皑皑的一片。霁月喜欢踩在新积的白雪上,一步一个脚印,听雪沙沙的声音。哥哥冯熙经常会团个小雪球,跟霁月打雪仗,霁月一生气跺脚皱眉,哥哥又会堆个雪人,哄她开心。 “霁月。”霁月只顾着低头想着心事,听左昭仪轻声唤她,方才抬头看过去。 原来,她们已经到了梅苑。梅树成林,银装素裹。枝桠上积着白雪,枝头点缀着红梅,互为映衬,越发显得落雪无瑕,梅花娇嫩,红色艳而不妖。走近了,扑鼻而来是清幽淡雅的花香。 “好美啊。”霁月不禁赞叹。 “这片红梅林,下雪天赏看,才不枉费这番醉人美景。”左昭仪携着乐菱的手走进梅林。 梅林中央有一处空地,宫人于此设好了座椅,左昭仪和乐菱入座,霁月的琴位放置于两人座位对面。 霁月解去斗篷,只着一剪梅的袄裙,福身对左昭仪和乐菱施礼:“霁月献丑了。”随即端坐于琴前,略一沉吟,抚上琴面,拨动琴弦。霁月的手指修长纤细,左手按弦,右手弹弦,轻柔而有力。琴声泠泠,清盈空灵,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 她弹着弹着,琴声中仿佛回到旧时冯府。霁月自抚琴,娘亲坐于一旁,倾听指导。每次学会了新曲子,霁月就会得意地在家人面前演奏,一曲毕了,必会笑盈盈地等众人称赞。娘亲每每拍手夸奖,父亲总是会喝着清茶,微笑不语…… 9.第9章 梅雪听琴 琴声和着梅香,随风悠扬飘于空中。 皇宫安昌殿内,皇帝宣召太子与诸位皇子训导。拓跋濬随父亲东宫太子一同去,正在平王府玩耍的拓跋澄也跟着拓跋翰入殿。 雪停后,拓跋翰与拓跋濬、拓跋澄三人刚从安昌殿出来,正说笑间,走着走着,拓跋濬却忽然驻足不前。 拓跋澄疑惑地问道:“皇兄,怎么了?” “嘘,你们听,有琴声。” 拓跋澄侧耳倾听,果真有隐隐约约的琴声传来:“听上去,好像是北边。” 拓跋翰轻皱眉道:“北边?北边不就是北苑吗?这刚下完雪,谁会在那边弹琴?” “走,去看看。”拓跋澄挑挑眉,兴致盎然地就往北苑方向大步走去。 “喂,澄儿!”拓跋翰阻拦不及,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 拓跋濬笑言:“正好也无事,皇叔,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 三人到达北苑,循着琴声走进红梅林,影影绰绰间看到有几人坐在梅林中央。 待他们走近,映入眼帘的是如画般的美景:红梅白雪,梅花树下,抚琴的少女身穿红色衣裙,裙边绣着粉蕊白瓣的梅花。少女略一抬头,粉雕玉琢,眼眸灵动,微微笑着,神情却又似飘忽于世间之外。琴声清泠,梅香淡雅,枝头红梅上覆着的白雪,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被琴声震动,倏尔数片雪花飘然而下,落于少女乌发和肩膀之上。 霁月一曲弹毕,左昭仪笑着点头,看向乐菱,想听她点评。乐菱还未答话,忽然听到背后有掌声响起,转头去看,居然是拓跋澄。宫女齐跪伏于地:“参见皇孙澄殿下。” 拓跋澄向左昭仪行礼:“给左昭仪娘娘请安。” 左昭仪略颔首:“澄儿今日怎么来了?” “左昭仪娘娘安好。”随后的拓跋濬道,“今日陛下召父亲与皇叔入宫训导,我和澄弟也跟来了。这时候正准备回东宫,恰巧路过,闻见梅花清香,循着琴音而来。没想到是左昭仪娘娘在此,叨扰了。” 拓跋翰也上前给左昭仪行礼。 左昭仪微笑道:“平王爷也来了。真是难得,想必诸位也都是来欣赏雪中红梅之美景。” “是。“拓跋濬赞叹:“娘娘真是好雅兴,雪后赏梅,果然比平日里更为秀丽如画。” “也是这两日一直下雪,难得出来走走。”左昭仪眼神越过拓跋濬,望向跟在最后沉默不言的拓跋翰,关心问道:“平王爷如今怎样?自立王府后,也是极少在宫内见王爷了。” “回娘娘,一切都好。多谢娘娘关心。”拓跋翰也仅以两句话回应。 “那便好。先皇后也能安心。” “这人还真的是,为人冷淡,对左昭仪的关心竟也无多回应。这等性子,不知是怎能在王宫中生存下去的。”霁月伏地行礼,心内思付着,没留意有一人走到她身前,只听得一句:“姑娘弹得真好听。” “谢殿下。”霁月忙回。 “快请起身。”那人弯腰伸手扶起霁月。 霁月微微抬眼看他,却是拓跋澄,没想到正与他四目相对,忙低垂眼眸,轻声说:“今日正好雪后红梅开,故来此赏梅弹琴。若是打扰了殿下的闲情逸致,还望多加包涵。” 拓跋澄笑着说:“哪儿的话,这哪里是打扰?我还担心我们打扰了姑娘弹琴呢。” 拓跋濬看向霁月,眼神定了定,说:“姑娘琴艺当真不错。” “霁月是跟着左昭仪娘娘学了些雕虫小技,也就只能闲来无事里,弹来随便听听,殿下谬赞了。”霁月答道。 左昭仪说:“这丫头才疏学浅,倒是殿下雅量。霁月,还不快快谢过几位殿下。” 霁月福身:“谢过殿下。” 拓跋澄看这小宫女低眉顺眼,彬彬有礼的模样,不禁想要与她开开玩笑:“要不,姑娘再弹一曲,就当谢礼了。” “这……”霁月还没说完,左昭仪便说:“今日倒是有些晚了,这天色,怕是待会雪还会落。” 拓跋翰略咳了一声,拱手说:“皇长兄方才说还有事商议,那我们就先行回东宫,不打扰了娘娘了。” “啊?”听闻此话,拓跋澄猛一转头,惊讶道:“父亲什么时候说了?” 拓跋翰瞪了他一眼,他似乎领会到意思,又忙改口:“噢,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幸好九皇叔提醒我。娘娘,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左昭仪点点头:“好,路上小心,雪化路滑,澄儿走路可得看着点。” “是,拜别左昭仪娘娘。”三人随即离去。 左昭仪复又回到座位,让乐菱点评霁月的琴艺。 乐菱说:“虽是你教的,倒是与你琴韵大不同。” “这是自然。弹琴之人,各有各的韵味。” 几人闲聊了一会儿,清丽小声提醒说:“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天色复又暗沉了些。” “也好。”左昭仪起身。 霁月披上斗篷,跟着回长信殿。一路上,左昭仪与乐菱尽是聊些赏红梅的闲话,霁月心里却清楚:这一趟,该是姑母早就料想到的。 东宫太子府。 太子晃,当今东宫之主,明德温厚,贤名闻世。年幼时便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成年后熟读史书,精通要领,既有文采又善武功。皇帝征伐北凉之时,命他主掌朝政,朝野之内评价甚高。后随皇帝出征柔然,军事之才也是令众人刮目相看。 太子晃不似皇帝性格,倒与与先皇后极为相像,一向谦逊,素与人为善,颇为有才之士推崇,皆投身于东宫幕府。 太子正与府中幕僚商议政事。 “今日,父皇留我与三弟商议‘灭佛’之事。”太子向来冷静镇定,不形于色,此刻却是愁容不展。 “太子殿下,这‘灭佛’,从何说起啊?” “因上回盖氏谋反一案,有人上奏父皇,说是有寺庙包庇谋逆叛军,私藏兵器军火。”太子叹气摇头:“只怕是有奸人陷害。” 幕僚之臣道:“太子定是要多加劝诫。皇上受人影响,奉道排佛。这已经是有违先皇之意了。自太祖皇帝入主中原起,我朝皆宣承佛法,是为了平定民心,敷导民俗。皇上继位之初也颇崇佛法,如今竟似受人蛊惑一般,怕是于稳定民心不利啊。” 太子点头:“正是如此。我必会多向父皇进谏。这等事万万不能。” “父亲。”拓跋澄于门外喊道。 “澄儿,有何事?” “父亲,九皇叔来了。府中晚膳已备好,天气严寒,父亲早些用膳吧。” 太子与众人道:“也罢,这几日多冰多雪,诸位先请回去吧。” 10.第10章 梅雪听琴(二) 幕僚臣下行礼告辞,太子嘱咐人好生护送诸位大臣回各自府中,这才入席。 府中下人见太子已入座,把膳宴布桌。 太子对拓跋翰笑笑:“让九弟久等了。” “皇长兄来得这样晚,是否罚酒一杯?”在太子面前,拓跋翰脸上终是露出笑容。 拓跋翰素来喜欢往来于东宫,幼时一直生活在东宫,虽现今另立府邸,与太子府一向亲近。拓跋翰年十七,身为皇叔,却只比拓跋濬大三岁,比拓跋澄年长五岁。算是与拓跋濬、拓跋澄兄弟一同长大,三人之间的关系不像叔侄,更似手足之情多一些。拓跋翰不喜与人交际,只有在太子府,才会说说笑笑,轻松自得。 “你呀你。”太子见拓跋翰斟了满满一盅酒,接过一口饮下,倒转杯底,给拓跋翰看:“好了,一杯罢了。你皇嫂向来不喜我多饮酒。”太子口中的皇嫂,既是太子妃,拓跋濬兄弟的圣母。太子妃两年前已经过世,二人伉俪情深,自太子妃过世后,并不曾另娶。 “九皇叔,别每回一来我们府上就找父亲喝酒,我都快饿死了,快些开饭吧。”拓跋澄略带撒娇地说,府中数他年纪最小,皆宠着他。 拓跋翰嘲他道:“早些时候,在北苑赏梅听琴时,你倒不觉得饿。” “九皇叔,你带兵打仗的,哪里还会赏梅听琴啊,你可别瞒我。我估计啊,你就只会听听军号,这琴的韵味你可赏不出来。”拓跋澄回嘴说,还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叹口气。 拓跋翰飞手掷出一根木筷,“咻”地砸中拓跋澄手背。拓跋澄“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太子由着他们笑闹,敲敲桌子:“饭菜可快凉了。” 拓跋濬一旁笑着看,自顾自先吃起来,也没插话。每回九皇叔来太子府,总是会比平常热闹些。 晚膳后,太子留拓跋翰于东宫歇息,拓跋澄非拉着他陪自己玩。拓跋濬捧史书于书房。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多年,自知读史明智,是为君之本。拓跋濬向来心性极高,以东宫之主要求自己,时时勤勉。他自知,父亲以后定是大魏皇帝,而自己,必也是东宫继承人。弟弟可以天真无邪,只管玩乐,他却不能,也不会。 不知读了多久,书房烛灯有些明灭不定,拓跋濬眼皮略倦,暂且放下书卷,踱步出书房,到庭院中散步。 许是因着积雪皑皑,这夜晚也显得亮堂些。白日里天色还阴沉,落雪不断,入夜时分,雪却停了。拓跋翰仰头看,竟有一弯细月,隐没于云层中,虽不分明,朦胧中透着青白月光。 “雪停了,竟悬着一弯细月。”拓跋翰喃喃自语,月……他忽而想起红梅林的一幕,那个叫霁月的小宫女。年龄不大,琴技高超,许是擅长抚琴的左昭仪亲自教授,看上去甚得左昭仪喜爱。只是那琴声…… 拓跋濬曾听过左昭仪弹琴,母妃在世时,也素来喜琴,专程去请教过左昭仪。左昭仪温和亲善,琴声如她本人,柔情悠然。母妃曾大加赞赏,说这宫内琴艺一绝便是左昭仪,无人能比。可这霁月的琴声,却不似左昭仪般。 “哥,还不睡?”拓跋澄打着哈欠走过来。 “总是待在房内也无聊,出来赏会儿夜色,皇叔可睡下了?” “哈哈哈,皇叔刚被我缠得不行,非说困极了,赶我出来的。” “我看许是又被皇叔揪着衣领扔出来的吧?” “哥,连你也嘲笑我!你们别看低我,总有一天,我的武功也会跟九皇叔一样好。” “我等着。”拓跋濬弹了一下弟弟的脑门,挥挥手转身便走:“快回去睡觉,看你明日能否早起练武。” 拓跋澄揉揉脑门,嘟囔着:“赶明儿就让父亲亲自教我习武。”便回房休憩。 庭院里恢复安静。冬夜漫漫,那一弯浅月,竟从云层后露出来,倾泻一缕白月光,清冷月色与白雪互映,别有一番迷人之景,只是未为人知。 天蒙蒙亮,拓跋濬还未完全清醒,就听到拓跋澄嚷嚷:“九皇叔!九皇叔,你就跟我比试比试吧,我保证,绝不耍赖。不过,你得多让我几招,不,你让我只手臂,这样跟我比试才公平嘛。” 拓跋翰习惯初晓起床练武修身。一日之初,空气明澈冷冽,拓跋翰喜于清晨习武,不承想,今日拓跋澄也起得很早,硬缠着比武。拓跋翰最拿他这种缠人劲儿没办法,瞥他一眼,说道:“拓跋澄,你说你这烦人劲儿跟谁学的啊?皇长兄和皇嫂,向来端正有礼,你竟不似他们二人。” “那是,天下地上,也就只有我拓跋澄一人。” 拓跋翰无言以对,翻个白眼。 “澄儿。” “父亲,”拓拔澄走上前请安:“父亲早安,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你吵得这样大声,谁还睡得着?”太子故作生气责怪道。 拓跋澄吐吐舌头:“那儿子先给您赔不是了。我让厨房赶紧给父亲准备些早膳。” “不必了。你们待会吃些吧。我还有要事需出去。”太子对拓跋翰说:“九弟有时间多教导教导澄儿,你负责,我才能放心。记住,必须严加管教。” 说罢,理理衣装,转身离去。 拓跋澄眼珠转了几转,就想偷偷溜走,被拓跋翰一把拉住:“过来,是得好好教你。” “九皇叔,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用完早膳后,还要去尚书院呢。” “早膳还在准备,练完才能吃。” “九皇叔,不吃饱怎么练啊,我可手足无力。” “待会你就有力了。” 拓跋濬听到九皇叔教育弟弟,弟弟哀嚎不断,不禁莞尔。自己也洗漱着衣,准备膳后去尚书院。 尚书院,乃是皇室子孙读书习字之所。皇帝规定,凡未能登朝言政的皇家子孙均要在此学习。尚书院李大人便是负责教授皇子诗词古赋。 用完早膳,拓跋濬兄弟俩前往尚书院,拓跋翰却要回平王府料理事务,不能前来。 “九皇叔定是偷懒,他府上哪有什么要事啊。无非找个借口罢了。” 拓跋濬听他抱怨,说:“看来九皇叔还是教育不够,刚一背过他,你就忘了清晨时的武力压制了?” “九皇叔是上过战场的人,我自然比不过他。你还别说,我这胳膊腿儿的,甚是酸痛,得找太医院给我开点跌打损伤的药膏。九皇叔下手没个轻重,要是母亲在世,定会心疼我。”拓跋澄一会儿甩甩胳膊,一会儿跺跺脚,检验自己跟九皇叔比试过,是否还能活动自如。 看他这副模样,拓跋濬无奈笑着摇头。 太子妃离世已然两年,太子忙于朝堂诸事,也无暇过问他们兄弟二人。自从太子妃逝世,去年九皇叔又搬出东宫,另立府邸。东宫也冷清了许多。拓跋濬心思缜密,懂得尽收锋芒。拓跋澄则不然,许是年纪略小,心性纯良,喜怒皆形于色。拓跋濬想着弟弟这样也好,以后做个逍遥的王爷,无拘无束。 待到尚书院,时候尚早,众人还没来。拓跋濬发现桌上的书本码放的整整齐齐,想是尚书院的宫人早早的收拾过了。于是坐到桌前,自己先习书汉字。 “吱呀。”有一宫女刚从门外进来,那人可能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到了书院,匆匆施礼。 拓跋濬没抬头。 “霁月姑娘?”拓跋澄欢快地迎上去。 霁月欠身:“原来是皇孙澄殿下。没想到殿下这么早就来书院了,如此好学,实属难得。” 拓跋澄说:“真是巧。你怎么来这儿了?你不是在长信殿吗?” “乐菱大人说尚书院缺人手,看我还略识些字,让我来此帮忙几天。” “真是巧呀,最近老是能遇到姑娘。只是你既来尚书院,我怎得从未见过你?” 霁月粲然一笑:“我是今日才来,殿下自然没见到我。” 11.第11章 初春三月 拓跋澄看到霁月笑起来脸上还有一对儿酒窝,一深一浅,甚是俏皮可爱,夸赞道:“霁月,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想来这两次见你,你都是冷冰冰的,甚少言笑。” 霁月笑说:“与殿下都是匆匆一面,难为殿下还记得冷冰冰的霁月。” “看过姑娘弹琴,怎能还记不得?” “看?” “是啊。白雪红梅,佳人抚琴,似画一般,这深宫内院,牢笼深处,何时有过此美景?” “殿下真是太过抬举了,实在不敢当。” “那你几时,再弹一曲?” “这……殿下有所不知,在这深宫中,还是低调些好。”霁月小声说。 “这有何难,你不如去我们府上……” “你会写字吗?”许久没开口的拓跋濬突然问道。 霁月看看方才一直在习字的拓跋濬,答道:“会一些。”心内想着幸好拓跋濬也在,化解了尴尬。不然看着澄殿下的样子,还真有些想把她拉到太子东宫弹琴的架势。 “你过来,写几字我看看。”拓跋濬招呼霁月过去,把手中毛笔交与她。 霁月不知道写什么,拓跋濬说,随便写,只是想看看字如何。 霁月略一思索,提笔写下一行字。 拓跋澄一字一顿地读道:“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 霁月点头:“是。” “这是王右丞所作。”拓跋濬说。 霁月微微一笑:“正是。殿下让我随便写,霁月看着窗外积雪,便想到这两句。” 拓跋濬抬眼注视着霁月的双眸,问道:“霁月姑娘,是跟谁习得唐诗的?” 霁月镇定答道:“父亲生前略通诗词,我自幼跟着学过一些。进宫后,左昭仪娘娘又极为宽仁,看我年纪小,心生怜悯,也教过我识字背诗。所以略懂几首。” 拓跋濬凝视她的眼神,并无其他宫婢的怯弱之意,平静温善,但总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霁月,你今日会一直在尚书院吗?”拓跋澄丝毫没有注意到哥哥的眼神。 “不了,我只是来此帮忙清理书籍,这就要回长信殿。还望殿下专心读书。”说罢,霁月施礼转身离去。 拓跋濬却在看纸上的那行诗,霁月的字体不是官宦小姐一般娟秀,倒是有几分硬朗洒脱。 表面上温顺柔软,然而,无论琴声还是字迹,却并不是表面这般。 拓跋濬心中想着,又闪现与她对视时的眼眸。难道,是左昭仪为了巩固宫中地位,特意培养的?看上去也并不是,她身上全无宫婢之性。而且以左昭仪的盛宠,并不需要一个尚且稚嫩的小宫女做什么。 拓跋濬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她不过也就是一个尚有些才华的小小宫女。于是正欲收起那张纸,却被拓跋澄伸手夺走。 “霁月姑娘唐诗也会背,写字也好看。我今日就练这首诗了。” 霁月从尚书院出来舒了口气。本想看看九皇子是否来此,没想到遇到拓跋濬兄弟。拓跋澄倒是天真,那个拓跋濬,心思却是深沉地多。 霁月提醒自己以后还是小心些,尤其是见到拓跋濬的时候。只是没见到九皇子,难免失落。 霁月回到长信殿时,左昭仪正手持一本书坐于窗前,见她进来,遂让其他宫女出去备花茶。待宫婢离去,霁月才轻声告与左昭仪:“姑母,九皇子今日并未去尚书院。” “我知道。” “您知道?那您叫我过去,所为何事?” 左昭仪放下书卷,道:“九皇子已另立府邸,想在宫中遇到他,难上加难。你多与太子府两位殿下接触接触,自然能见到拓跋翰。” 霁月不禁佩服起姑母的思虑甚为周全。 过了段时日,天气逐渐有回暖的迹象。霁月也换上了轻薄点的衣裳。左昭仪则让她多穿些,平城有太阳时自然暖和点,一到日落西山,寒气仍是侵人入骨。霁月笑称有娘娘如此关心,心内暖和,也就不怕冷了。左昭仪说真是跟清丽那丫头学得会哄人开心了。 霁月时不时会想到常娘,那次拜托姑母暗地里打听,至今数月都过去了,还没看到常娘,也不知她如今可好。 正思索间,清丽招呼她:“霁月,快来,门外有人找你。” 霁月心下纳闷,仍是出门,是一个陌生的侍卫,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侍卫道:“霁月姑娘,在下是奉殿下之命前来,给姑娘捎信。” 说着,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霁月。 霁月心中猜到一二,行礼谢过。回屋内打开,果真是拓跋澄的信件。 原来,拓跋澄信中邀霁月几日后踏春出游,说是已近三月初三,宫外正是初春新绿之景,正适合出游赏春。 霁月拿信请示左昭仪,左昭仪点头:“三月三,也是春暖好天气。既然殿下已经派人告知,霁月自然应当陪伴殿下。可要多些眼色,伶俐点,照顾好殿下。” “是。” 是日,左昭仪命人送霁月出宫门。拓跋澄早已等在宫门口,见霁月走来,忙迎上去。 霁月身穿长袖交领白底浅绿暗纹襦,一袭玉绿色长裙,齐腰的乌发梳成简单的垂髫分肖髻,仅插一支点翠透玉扁钗,更衬得人清雅秀气。 拓跋澄总是笑着,夸赞道:“霁月姑娘这一身,真是衬得了这春色。” 霁月眨眨眼睛,道:“我呀,顶多算这春色中的绿草。” 拓跋澄还欲说什么,身后却有人叫喊:“快些请那位姑娘上车,我们早些出发。” 拓跋澄答应着,伸手做“请”的姿势,领着霁月前去。 到底是皇子出行,虽已刻意低调,车马还是精致华美。几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是两辆马车,想必是为女眷准备。霁月走过,拓跋濬对她点头示意。拓跋翰倒是一向冷淡。还有年轻男子,看着眼生,拓跋澄也未言明,直领着霁月到达后一辆马车。 霁月掀开帘布,车中已有一位少女,只见那少女浅笑颔首,霁月忙颔首回礼。 拓跋澄介绍说:“这位是源家小姐,你们二人年纪相仿,说会话儿,相伴一路也不会枯燥无趣。” 霁月道:“还请源小姐多多关照。” 源小姐面带笑容:“姑娘不必多礼。快请进来吧。” 霁月转身向拓跋澄道谢:“辛苦殿下了。” 拓跋澄说:“这都出宫了,你对我呀,也不必如此多礼。”说着扶霁月上车,嘱咐几句,便离去。 车内独留下源家小姐与霁月二人。源家小姐着粉白刺绣玉兰裙,圆脸弯眉,红唇皓齿,举止端庄优雅。霁月聪敏,既然这位小姐能与拓跋翰他们同行,必是朝中重臣之女,遂问道:“源小姐,我叫霁月,初次见面,有不妥之处,还望源小姐多加包涵。” 源家小姐道:“霁月姑娘既是澄殿下的朋友,也不必于我这拘礼,称我源蓁便可。” 霁月点头答“是”。 12.第12章 初春三月(二) “听闻澄殿下说,霁月姑娘琴艺不凡。” “是殿下谬赞了,霁月不敢当,只算略懂些音律罢了。” 源蓁轻笑:“必是你是不同于他人之处,殿下才愿与你称友。” “倒算不上殿下之友,只是见过一两面。想必殿下觉得有趣,才邀我同行。” “哦,才见过两面?”源蓁略显惊讶,看向霁月,好像又觉得自己行为略微失礼,说:“殿下生性活泼,常与人亲近,这点啊,九皇子可就不如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极少见他笑过。” 霁月听她的语气,方意识到这源蓁应是与拓跋翰更为亲近些。 “这么说,源小姐是极为了解九皇子的脾气秉性?” “倒也不能说多了解,兄长源鹤与九皇子素来交好,这几年也见过九皇子多次,算是熟悉一些吧。” “原来源小姐是源鹤将军的妹妹。” “怎么,”源蓁疑惑,“难不成姑娘也认识兄长?” “并不认识,只是源鹤将军威名震震,无人不知,宫中常听人提起过。没想到源小姐也是如此标致优雅的美人,源家真是净出男才女貌的英雄美人。”霁月真心称赞道。 源蓁害羞地笑了:“真是承姑娘盛赞了。” 一路上二人聊着,源蓁的性格温柔娴和,倒也不觉得无趣。 三月初三,和风送暖,杏花初绽,浅草如碧丝,斜柳低绿枝。一行人来到城外风景秀丽之处,霁月出了马车,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清爽明朗。 前一辆马车也下来两人,旁边一人丫鬟模样,另一人红底金丝刺绣华服于身,彰显尊贵之气。源蓁行礼:“参见蓓陵公主。”霁月忙跟着行礼。 “免礼。源蓁,我们也许久没见了。”蓓陵公主看到霁月:“这位是……” 没等霁月答话,拓跋澄正巧赶来:“小姑姑,这位是我跟您说过左昭仪身边的霁月姑娘。” “拓跋澄,不许叫我姑姑!这都出城了,父皇又不在跟前,还叫什么姑姑,我也就比你大三岁,再叫都把我叫老了。”蓓陵公主瞪了一眼拓跋澄,不满地说。 拓跋澄忙拱手:“是。公主大人。您可别跟我生气,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来来来,我给您寻一绝佳之处,方便您观赏风景。” 说着,拓跋澄便牵领着蓓陵公主先走。 源蓁看到霁月迷茫的样子,小声说:“这位啊,就是陛下宠爱的蓓陵公主,右昭仪之女。” “哦,原来如此,性情倒是直率。” 源蓁“噗嗤”一笑,道:“蓓陵公主比濬殿下还略小一点,今年也才十三岁,倒与澄殿下性情相投。” 霁月悄然打量着这位小公主,面容姣好,神采飞扬,平日里必然极受宠爱。 正思索着,拓跋濬走过来,道:“霁月姑娘,在想什么?” 霁月抿嘴一笑:“当然是想着谢谢殿下邀我来此赏初春美景。” 拓跋濬不禁莞尔:“霁月姑娘今日心情好像不错。” 霁月仰起脸,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那当然!一直憋在宫内,都快闷出病来了。” 拓跋濬看她这副娇俏模样,当真是比在宫中那副温顺沉默的样子可爱些。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霁月定睛一看,是先前高头大马上的两位陌生年轻男子。这两位男子也是气度不凡,一位俊眉朗目,仪表堂堂,面容中与源蓁似有相像,想来定是源鹤将军;另一位略为年长,目光严峻,英姿勃发,看上去也是习武之人。 “这位是源鹤,这位是慕容铭,都是皇叔和我的朋友。” 霁月颔首微微行礼:“初次相见。” 源鹤道:“姑娘不必多礼,大家既是出来散心的,还是放松尽兴,宫里的诸多规矩,也就不必了。” “是。” 霁月心想,看来这几位也俱都是率真直爽之人,毕竟皇族与世家子弟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她的身份仅是左昭仪殿内的宫女,他们也能这般尊重礼待,当真与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不同。 此处春涧溪水边有一雅致亭子,地处高于平地,是甚好的观景之地。 拓跋濬伸手引之:“诸位先请去亭中小坐吧。” 源蓁和霁月走在前面,源蓁告诉霁月,这亭子名叫“剪花亭”。 “剪花亭?这名字很是别致。”霁月说。 源蓁掩嘴轻笑,道:“那便要姑娘猜一猜,这名字是谁取得?” 霁月轻念这名字,说:“想必是在座的某一位吧。” “是了。再给你提示一次,取名的呀,是在座的几位公子。” 霁月眼波流转,说道:“我若猜错了,源小姐可不许笑我。” “不笑不笑。” “也许是濬殿下。” “说什么呢?怎么听到我的名字了?”拓跋濬走近问道。 源蓁解释道:“哪里敢在背后议论濬殿下,只是让霁月姑娘猜猜这亭名是何人所取。” “哦?”拓跋濬看向霁月,“那霁月猜得是谁啊?” “濬殿下既听得自己的名字,自然是猜得殿下。”源蓁好奇问道:“只是霁月姑娘如何猜得出的?这亭子的典故,可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 霁月笑言:“还是多亏源小姐提醒,告诉我取名之人是在座的几位公子。源公子和慕容公子,今日与我是初次相见,从无了解。源小姐不会为难我,既让我猜,必然不会是这两位。自然就是从九王爷和两位殿下中选择。这亭名曰“剪花”,应当是出自孟襄阳的那句:‘剪花惊岁早,看柳讶春迟。’九王爷与澄殿下,不像是会取这名字的人。那便是濬殿下了。” “为何他们二人不像会取这名字的人?”源蓁不解。 “大概若是澄殿下,会取个什么有趣的名字。若是九王爷……”霁月道,“怕是都不会给这亭子取名。” “原来他给人都是留下这等印象。”源蓁轻拍掌笑道:“霁月姑娘,你真是聪明。当日取名之时,确只有九王爷从未参与。” 拓跋濬说:“霁月姑娘心思细腻,我们也不过只见了两三次,你倒也能判断出我们各自的性子。” “那便是我蒙对了。”霁月眉眼弯弯,道:“这夸奖我可不敢接。还不是因为九王爷和两位殿下皆是人中翘楚,个性分明,虽截然不同,却甚是耀眼。” “哈哈,原来姑娘口齿如此伶俐,”拓跋濬笑了,“往日在宫中见到姑娘,也没说几句话,倒不如今日活泼。” 霁月眨了眨右眼,笑吟吟地说:“殿下难道不是这样吗?” 拓跋濬被她这句话说得内心蓦然一顿,表面却没露声色。 霁月和源蓁没有在意,说话间,已到达剪花亭。 13.第13章 曲水流觞 蓓陵公主与拓跋澄早已至亭中,正赏观风景。拓跋澄看源蓁与霁月过来,走上前去迎两位,问道:“霁月姑娘可曾来过这里?” 霁月摇头:“从未来过。这地方清雅安静,甚是难得。想必是殿下寻来的,定常来此散心吧。” 拓跋澄说:“这倒是真的。京城内别的地方,略有些景致的,每每都是人多嘈杂。我和哥哥好不容易寻得此处呢。” “也就你们兄弟二人,有这闲情逸致,遍处寻静美之地,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散心。”随后走来的源鹤说道。 “源大哥笑我们太闲?这本来嘛,又不像你们,驰骋沙场的。我们啊,可得好好享受享受这难得的春光。”拓跋澄伸伸懒腰,“平日里在宫里闷着,都要得病了。” “你何时闷着了?你在哪儿不都是享受为先?”九王爷拓跋翰揶揄道。 拓跋澄辩解道:“九皇叔,人人都似你,冰山一样,这京城啊,哪里还能有分毫的春阳暖意。” 拓跋翰瞥了他一眼,源蓁笑道:“澄殿下这嘴巴利索的,九王爷哪里说得过你?” “你看你看,源姐姐,你总向着九皇叔。”拓跋澄撒娇说:“源姐姐,九皇叔总是欺负我,你何不多宠着我点?” “哪儿个敢不宠着你?”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蓓陵公主着下人端了些新鲜的水果,说是皇上知道她爱吃,特地赏的。霁月看那水果,都是北方没有的品种,想是皇帝命人从南方温热之地,快马加鞭运送来的。看来皇帝对蓓陵倒是极为宠爱。只是奇怪,在宫内好像并未听到几次蓓陵生母右昭仪的名字,大概也不是得宠之妃,为何蓓陵公主却是这般受宠?难道此中有什么隐情? 霁月心下思付,看来回宫要细细问问姑母才行。 “总是呆坐着也是无趣。”蓓陵公主问拓跋澄:“你不是说有什么游戏?” “差点忘了。”拓跋澄指着亭子外面的溪流,说:“今日三月初三,我听闻宫外有一游戏,甚是有趣。美酒已备下,酒杯也齐带。,美酒斟满杯,曲水流羽觞。如此可好?” 曲水流觞,顾名思义,乃是初春之节,分坐于溪水旁,取小而体轻,底部浮托的木制酒杯;或是陶制的羽觞,需放在荷叶上,斟盛美酒,从上流浮水而行,任其顺流而下,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即取饮,背诗一首,彼此取乐。引流引觞,递成曲水,也有祛灾驱邪之意,以祈如意。 蓓陵公主抚掌笑说:“甚好,我倒想玩玩看。” 众人皆点头认同。 剪花亭旁的春涧小溪,细水潺潺,清澈见底。几位公子准备好美酒,因此时节并无荷叶可采摘,拓跋澄备了轻巧的木杯,斟半杯至木觞中,众人分坐于溪边,着下人从上游放置酒杯,随水而漂流。 慕容铭坐于第一位,依次是源鹤,九王爷,蓓陵公主,拓跋澄,源蓁,拓跋濬。拓跋濬本要坐最后一位,霁月笑言,可不敢让皇孙殿下坐下位,自己坐便可。拓跋濬便也不再争。 木觞顺流而下,清冽泉水中挟着淡淡酒香,飘过慕容铭,缓缓漂至源鹤跟前。源鹤取酒而饮,说道:“这诗自然要与今日有关。只此‘野酌乱无巡,送君兼送春’最恰如此时。” 这句出自崔橹的诗句。霁月心想,野酌乱无巡,倒正是今日之景,只是…… “只是此诗是送君别过之意。”蓓陵公主道,“未免略显伤感些。” “将军当是自觉我们相聚难得。”九王爷说。 源鹤笑道:“哈哈,九王爷甚懂我。” “相识多年,再不懂可就是我的不对了。” 下一盏酒杯漂至九王爷旁边,九王爷取而饮之,赋诗曰:“促赏依三友,延欢寄一卮。” 第三杯酒轮到源蓁,源蓁掩袖饮毕,念曰:“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 拓跋澄说:“源姐姐念的诗果真诗情画意。” 源蓁浅笑:“女儿家总是更喜欢读些柔和优美之句。” 第四杯酒停至蓓陵公主面前,蓓陵略一思索,吟道:“乍叠乍铺风里水,半酣半醉雾中山。” 霁月心内默赞,蓓陵公主的诗句果真如她性格,大气自然,不拘小节,倒不像深宫中养大的娇嗔公主,别有一番洒脱之意。 “霁月姑娘。”拓跋濬轻轻唤她。 霁月定睛一看,木觞正漂至自己跟前,她举杯示意,背转身掩袖自饮,罢了,说道:“适才大家都念了好诗,我略知道的些春词都比不上先前的那些。我这儿只想一句名句,‘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九王爷略惊讶地侧目看向霁月,说:“这句你也知道?你年纪不大,竟读过史记?” 拓跋澄问道:“我怎么没读过这句?出自何处?” 霁月笑说:“出自始皇本纪。倒是没细读过,略看过一些,左昭仪那日看书时,说读史明智,让我跟着念了几句罢了。” 九王爷点头:“左昭仪也是宫中难得聪慧之人,你跟在她身边倒是能学得许多。” 向来熟读史书的拓跋濬却没有接话。 他倒也略微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合理一些。 自从那日与霁月接触来看,确实不似平常的小宫女。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也少是这般气度。无论是梅雪弹琴,还是平日里左昭仪对她的多加关照,甚至今日出门,左昭仪也必是跟宫门守卫交代过,不然,她一个小小宫女是如何能出入宫苑。难不成,真是刻意培养的? 可是,左昭仪培养一个小宫女做什么?再者,以左昭仪的倾国美貌,能得宠又懂得低调内敛的智慧,她也无需培养小宫女。 拓跋濬内心满是疑问。 有疑问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霁月姑娘,你在左昭仪身边,甚得欢心?”蓓陵问道。她确实疑惑,本来出宫门既是难得,一向都是他们几人赏景闲谈,这无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加了一个陌生女孩,而且,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小姐,竟是从未见过的左昭仪身边的小宫女。看样子,拓跋濬兄弟与她又熟悉,真是奇怪。 霁月说:”回公主,确实甚得左昭仪娘娘照顾。听娘娘说,是因为我眉眼与她幼时有两分相似之处,娘娘和善,心生怜悯,看我在宫内无依无靠,才收在身边的。“ ”哦,原是这样。“拓跋澄按捺不住好奇心,跑来霁月身边,说:”霁月姑娘,让我看看,看是否与左昭仪娘娘有几分相似。“ 霁月与拓跋澄目光相对,拓跋澄看她眼神晶亮,笑意盈盈,酒窝深深,自是清秀可人。一时间竟忘了目的,霁月被他盯着看,不由得脸颊透出粉红。 “哎呀,澄殿下。”源蓁看霁月害羞红了脸,起身扯扯拓跋澄:“殿下,人家小姑娘,你这样盯着看,可不对,你看霁月姑娘,脸都红了。” 拓跋澄笑道:“细看确实与左昭仪娘娘有些神似。“ “殿下快别说了。不过是左昭仪娘娘玩笑话,这样说来可是太抬举我了。再说,我以后可要捂着脸了。”霁月说。 “那倒是我的错了。“拓跋澄说:”方才只是一时兴起,开个玩笑,霁月姑娘别放在心上。” 源蓁说:“就是就是,澄殿下还说相似,你何曾见过左昭仪幼时的样子?” 拓跋澄解释道:“源姐姐,你倒不知,这天下的美人,皆是有相似之处的。依我看,姐姐和霁月,也略有相像之处的。” “就你嘴最甜。”源蓁戳戳他额头,拓跋澄只是眉开眼笑。 ”那我呢?“蓓陵公主故作生气道。 ”我们的公主大人,自然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了。“ ”我可看出来了,以后这京城里的年轻姑娘们,可都得躲着点咱们这位澄殿下。这张嘴抹了蜜似的,不知道会骗了多少去。“蓓陵公主说。 “小姑姑,我夸你还不好吗?” “你再叫我小姑姑!喂!拓跋澄你别跑!” 两人竟在草地上追逐打闹起来,源蓁与霁月被逗乐,悠哉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玩闹。几位公子则举杯共饮。 几杯酒下去,拓跋濬转头看霁月。萋萋芳草地,她与源蓁依靠一起坐着,春日阳光洒在她脸上,笑靥如花。 “烁彤辉之明媚,粲雕霞之繁悦。恰如此诗。”只是,拓跋濬总有种感觉,她并不只是表面这般。 14.第14章 意外之遇(一) 诸人正欢欣赏景谈笑之时,忽然听闻有一女子声音:“哟,九王爷与两位皇孙殿下均在此处赏春呢。我说怎么去到皇宫,并未见到王爷与殿下。小女在此给王爷与殿下请安了。” “是谁?”正与众人说笑的拓跋澄立马起身,转身而立。 霁月也依依起身,只望见一行人走过来。走在最前面一位女子,鹅脸尖颌,眉眼上挑,鼻小而巧,唇色红艳,一身艳丽华裳,发髻高高梳起,缀满玉珠宝钗,阳光下刺眼夺目。 “这是……”霁月悄声问源蓁。 “哼,这京城里这般艳丽装扮的,除了赫连府的小姐,还能有谁?”源蓁冷哼一声,不屑地说。 霁月听出源蓁话语里对这位赫连小姐甚是不满,也没有追问,心想:既姓赫连,又在京城内如此嚣张,那必是与当朝赫连皇后有所关连。 拓跋澄面有愠色,不满地:“你是如何寻来此处?” “怎么,澄殿下倒是不想我来?”赫连小姐也并无动怒,反而语气温和:“许久不见两位殿下,赫连琉给殿下请安。”说罢,又走到九王爷面前,福了褔身:“给九王爷请安。” 九王爷也仅是颔首示意,并没有搭理一句。赫连琉方觉尴尬,一抬头又望见蓓陵公主:“竟不知公主也在此。真是热闹呀。澄殿下出来游春,为何也不叫我一声?” “怕是请不到赫连小姐吧。”拓跋澄冷冰冰地回一句。 霁月也是惊讶,向来笑脸迎人的拓跋澄,居然也会这样冷漠待人。只是他这样喜形于色,必是会得罪这位赫连小姐的。只是为何众人一见着这赫连小姐,气氛尴尬,竟皆是不满之意。 “真是巧了,源小姐也在。源家到底是规矩不比我们赫连府,堂堂将军府的小姐,竟次次跟着这些公子哥身后,也不怕人笑话。”赫连琉看到源蓁后,嘲讽道。 “赫连小姐竟是在嘲讽我吗?源蓁是我请来的。有何不妥吗?”蓓陵公主说。 “蓓陵公主多想了,公主喜欢,想来源家小姐也有长处,怕是甚会哄得公主欢心吧。” “源小姐为人亲善,气质文雅,端庄高贵,我与源小姐初见,便有结交之心,更何况公主独具慧眼,想来也是如得知己。”霁月看不过赫连小姐总有嘲讽源小姐之意,出言维护道。 赫连琉上下扫了霁月一眼,皱眉问道:“你是?” 霁月行礼道:“身份低微,只是左昭仪娘娘身边的宫女,比不得赫连小姐出身名门。” “呵呵,”赫连琉掩口冷笑两声,“我当是谁呢,现如今小小宫女,都这般出言不逊,敢教育我了吗?平日里,左昭仪到底怎么管教下人的?皇后宫里的小奴才,都比你知晓分寸!” 霁月还没答话,拓跋澄就说道:“交朋友从来都是依心依品性,霁月姑娘虽仅是宫女,却是我的朋友,赫连小姐这般嘲讽我的朋友,却是在嘲讽我吗?” “殿下!你怎得为了这等人与我争论,你明知我不是此意,我对殿下向来尊重……” “罢了,”拓跋濬制止两人争执,说:“不知道赫连小姐为何来此?” “听闻王爷与殿下皆在此,今日我正好也出府,特来拜见。” “听闻?我们只是秘密来此,你是如何听闻?”拓跋澄问道。 赫连琉眼神躲闪:“殿下等人,相貌出众,走哪儿自然都是惹人注目。” 拓跋澄还想追问什么,却被拓跋濬拉住,只得硬生生把话咽下去。 拓跋濬说:“多谢赫连小姐平日里对我们的关心了。” 赫连琉并未听出拓跋濬的话外之意,欣喜地说:“还是濬殿下理解。诸位都在此赏春,不知可否加我一个?” 霁月余光看到源蓁气得甩了袖子,转脸不去看赫连琉。 “赫连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几人方才饮酒略多,头已发晕了,正商量着,各自回府休息罢了。”源鹤许是看到妹妹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 拓跋濬接话道:“正是。我们已出来半日了,还得早些回去,休憩片刻,醒醒酒。免得被父亲责骂。” “这就要走啊?”赫连琉似是不甘心:“我也略懂些醒酒的法子,不如我随殿下回去,也好……” 这赫连府的小姐,怎么有些上赶着拉拢皇室之人的感觉?也太明目张胆至惹人不喜的地步了吧? 霁月正这么想着,拓跋澄立即开口拒绝:“不用,我们王府里,多的是醒酒的法子。你一个大家闺秀,随意出入东宫,传出去免得他人议论。” “他人议论怕什么?我与殿下心怀坦荡,不就好了?” “今日断是不行的。”拓跋濬说:“回去见到父亲,实在不好交代。不如,下回我和澄弟有空,去赫连府拜访小姐。” “真的?”赫连琉似是得了允诺,笑道:“濬殿下可要说话算话。” “自会算数的。那,我们几人就先行一步了。赫连小姐好好赏景。” “嗯。这几日,我便在王府等着殿下。” 九王爷与拓跋濬兄弟二人颔首,护着蓓陵公主先行,赫连琉福身行礼。慕容铭与源鹤拱手告辞,霁月施礼,源蓁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执着霁月的手就直往马车处行去。赫连琉在背后冷冷一笑:“到底是小门小户,从无家教。” 待到坐上马车,源蓁还是沉默无言,想是被赫连小姐气到了。 “源小姐?”霁月轻轻问道:“似是格外不喜欢这位赫连小姐。” “你看她刚才那副样子,仗着自己是赫连氏,有皇后撑腰,还把谁放在眼里?”源蓁不满地说。 “确实是骄纵了些。” “何止骄纵?”源蓁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她呀,你倒是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缠着王爷与殿下,巴巴地想着法子,就想成为个王妃。” “王妃?” “你还看不出?她方才对我哥哥和慕容将军,一句问候都没有。就只瞧着王爷和殿下呢。澄殿下说话得罪她,她也不动怒。濬殿下一说去看她,你看她得意地,猴子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呢。” 此时骑马而行的几位公子中,拓跋澄还是忿忿道:“也不知哪个多嘴的走漏了风声,竟这般晦气。她以后若是总来剪花亭堵我们,那可怎么好?这么个雅致的地方,难道就得放弃了?” 源鹤笑道:“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澄殿下,居然这样怕遇到赫连小姐,倒是有个能压制住你的人了。” “呸呸,源大哥可别拿这个开玩笑,我见她一次就心烦一次。她倒是听不出我们话中的意思,不是缠着九皇叔,就是缠着哥哥与我。” 15.第15章 意外之遇(二) “你当她真听不出,只怕懂了也装作听不懂。”源鹤说道:“倒是蓁蓁,被她气得不轻。” “哎,哥,你若是哪天想登府拜见,可别叫着我,我可不去。”拓跋澄对哥哥拓跋濬说。 “那怎么行,我可是说了带你一同去拜访的。” “哥,你讲不讲理啊,那是你一人说的,我可从没答应。反正我不去,谁爱去谁去。”拓跋澄说罢便一挥马鞭,飞奔出去。 “哎!你小心点!”九王爷在背后喊道。 源鹤说:“澄殿下倒是从来如此,喜欢与什么人做朋友,不喜与何人打交道,丝毫不会掩盖。倒是像极了几年前的九王爷。” “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我来了?” 源鹤笑着说道:“这可是夸你呢。你这几年越发沉稳了些,早年间,也跟澄殿下一样,有不喜之人入席,当即拂袖而去。也不管那人脸上挂不挂得住。” “皇长兄为此训了我许多次,每每提醒我不能太过任性。”九王爷说:“倒是羡慕澄儿依性而为。” “年少时许多事都不会有人与你计较,现今可是不行的。九王爷平日处事,还是应当多多留心。”源鹤提醒道。 九王爷说:“好在近来朝中也无多大的事,我只需尽心辅佐皇长兄即可。” 源鹤点头:“这倒是,太子德才兼备,以后必是一代明君。只是这位赫连小姐,怎么时而缠着九王爷,时而缠着濬殿下呢?” 拓跋濬摇头苦笑道:“还看不出吗?奔着王妃的位置去的。怕是赫连皇后指点过。” “这样想来倒是合情合理。若是能嫁与你们三人中的一位,那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目的性这样明显,当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九王爷说。 源鹤说:“如此看来,这位赫连小姐,倒是比不上左昭仪身旁的那位霁月姑娘。霁月姑娘虽出身低微,倒是聪慧伶俐。” 九王爷转头问拓跋濬:“我看澄儿倒是喜与她称友。左昭仪身边的人,应当没什么问题吧?” “九皇叔觉得怎样?”拓跋濬反问道。 “确实落落大方,也读过些书,看她出言维护源蓁,应当也是颇有义气之人。” “哈哈,九皇叔都觉得不错,那澄儿自然喜欢为友。至于左昭仪,先母在世时,也常有往来,一向低调内敛,从未仗着皇上宠爱作威作福。倒是深宫內苑的一股清流。” 一路上这般叙话间,已经回了城。各自拜别回府后,两位殿下便将霁月送回宫内。 霁月行礼谢过:“多谢皇孙殿下邀去踏春,这一日神清气爽,也打发了许久的冬日沉闷。” 拓跋澄忙说:“快别谢过。姑娘处于深宫,比不得我们自在。带姑娘出来走走,我们也多个人作伴。姑娘今日开心,我便也放心了,到底没白辜负了姑娘的信任。” 霁月轻笑:“那我先回去跟左昭仪娘娘请安了。” “姑娘慢走。” 长信殿内,左昭仪正与乐菱悄声细谈,看到霁月回来了,招手让她过去,遣开他人,让霁月进来时闭上房门。 “霁月给乐菱大人请安。” 乐菱点点头,左昭仪面露喜色:“霁月,你猜,乐菱给你带谁来了?” 霁月正迷惑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欣喜道:“常娘!” 那人正是常娘。霁月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多日不见,姑娘可还好吗?”常娘喜极而泣,“没想到还能活着再见。” “我一切都好,常娘倒是消瘦了许多。”霁月不禁哽咽,这段时日,思念常娘,却不知常娘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看看,”常娘说,“姑娘快别难受,若这一来,还把姑娘惹哭了,那就最是不该了。” 霁月伸手替常娘拭泪:“那常娘也别哭,咱们许久没见,如今俱都安然相见,该好好叙话才是。这些天,常娘都是在哪?过得怎么样?” 常娘点点头,说:“方才,乐菱大人都已经把姑娘的事告知了。现如今,该叫一声‘霁月姑娘’。当日掖庭宫大火,我就知那葬身的绝不是姑娘。遂日夜祈求上天保佑,许是上苍怜悯,听乐菱大人细说详情,才知姑娘吉人天相,不仅逃出了掖庭宫,还遇到了左昭仪娘娘与乐菱大人这样的贵人相救。真是欢喜。” 左昭仪娘娘柔声道:“这边儿也没有旁人,常娘也勿拘束,快坐吧。霁月时时念叨常娘,多亏得常娘在冯府之难中,还能多多护着她。这份心,最是难得。” 常娘躬身施礼:“姑娘是奴婢一手带大的,自当尽心竭力。这孩子可怜,又懂事,以后还得多劳左昭仪娘娘与乐菱大人关照了。” “常娘快起身,”左昭仪扶起常娘,动情道:“常娘蒙难之际抚育幼女,对我冯氏一族有恩,栖云在此替哥哥嫂嫂谢过了。” “娘娘这话可担不起,姑娘出生不久,冯夫人就托付给奴婢,这是奴婢应尽之本分。只是在掖庭宫时,即便有心,也护不了姑娘。日日忧心,幸得乐菱大人救了姑娘。如今见得姑娘安好,奴婢也放心了。” “常娘,今日把你接到长信殿,一则是念及霁月思挂之心,二则,也是希望常娘在身边,能多照顾些霁月。想必唯有常娘在,霁月才能舒心安稳。” 听到左昭仪娘娘这样说,常娘又看到霁月冲她点头,感激福身道:“多谢娘娘,多谢乐菱大人。” 长信殿的宫人都是住在大殿偏房,为掩人耳目,之前霁月与清丽同住一间小屋。如今,左昭仪安排常娘与霁月住在一房内,能照料些。 入夜,霁月吹熄蜡烛,与常娘卧榻悄声叙话。原来,那日掖庭宫失火后,常娘等人就被分散开来,暂且安置,常娘就被安置西宫,伺候嫔妃。 “西宫?却没听说过。是不是够偏僻的?乐菱大人寻你几次,都没找到。这么偏僻,住着哪几位嫔妃呀?”霁月问道。 “确实偏僻,那里往来的宫人都极少。这皇宫内院,很是幽深冷清,天黑之际,西宫都略显怖色。也不知为何那位娘娘会被安置住在这么个地方。” “甚是幽深冷清……”霁月喃喃道,思索片刻,突然意识到:“怕不是,关着哪位娘娘的冷宫吧?” “嘘,”常娘手轻按住她嘴唇,嘱她噤声:“这后宫之事,姑娘还是少些议论,怕会招来些飞来横祸。” “常娘,”霁月抱住常娘手臂,侧头依偎着,说:“跟常娘同塌而眠,就觉得暖和,像是回到了儿时。” “姑娘快睡吧,想来也是许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常娘握住霁月的手,轻轻拍抚着。霁月也是累极了,有常娘在身后,安然睡去。 16.第16章 杜鹃花开 次日,霁月醒来时,已是阳光高照。 “霁月,你今日倒是怎得贪睡了?”清丽推门探头笑着说。 “姐姐,我这就起来,你也不早点叫我。” “哈哈,怕是昨日出去玩耍太久,累着了吧?” 霁月边利索收拾起身,边歉意道:“真是过意不去,贪睡了会儿,娘娘那里怎么样?” “没事,你也别急。” 说话间,常娘进来了,看到清丽在,略施礼:“奴婢是新近调来长信殿的,这位姑娘不知怎么称呼?” 清丽回礼:“姑姑叫我清丽便可。以后咱们都是一起服侍娘娘了,还请多多关照。” 常娘微笑:“清丽姑娘人如其名,清秀娟丽,瞧上去就是面善之人。” “多谢姑姑夸奖。霁月,快些梳洗,我先去看看娘娘了。” 清丽离开后,常娘看霁月正梳洗,便想上前帮忙,霁月却说:“常娘,我自己来吧。咱们现在是长信宫婢,你又年长于我,该唤声‘常姑姑’,咱们平日里也得多加小心。万不能连累着娘娘。” “姑娘说得对。那姑娘先收拾,我便出去忙活了。” 待霁月梳洗打扮好,去见左昭仪时,左昭仪刚用罢早膳。 霁月请罪道:“今日贪睡起晚了些,请娘娘责罚。” 左昭仪拿帕子轻拭嘴角,道:“罢了,明日早些起来。今日天气甚好,待会陪我去御花园走走,昨儿听说杜鹃开花了,倒想去赏花喝茶。” “是。” 左昭仪悠然走着,清丽与霁月诸人跟随之后。不久,便来到了御花园,这御花园的景致甚是好看,想必经过宫内花匠们的精心打理。 春光烂漫,杜鹃果真绽放了,花内十数层,色红艳,大片大片的花朵,似火一般,十分好看。 “娘娘,这杜鹃色泽鲜艳,应当也是今日才刚开,想必是为了迎接娘娘驾临。”清丽说道。 “就你嘴甜。”左昭仪含笑道。 “真是应了那句‘火树风来翻绛焰,琼枝日出晒红纱’。”霁月接话说。 “从前也听闻过‘九江三月杜鹃来,一声催得一枝开’,说这杜鹃鸟啼鸣,才催得这杜鹃花开。看着花开,娇艳美丽,只是在宫内许久,也从未听过杜鹃啼歌了。”左昭仪说道。 清丽出主意:“娘娘若是想听,只需跟皇上提一句,皇上定会着人捉些嗓音最好、歌声最妙的杜鹃鸟,装笼子里送给娘娘听的。” 左昭仪俯身嗅花,听到此言,浅笑着微微摇头,轻声说:“这若是装在笼子里,哪儿还能有最妙的歌声。罢了,备下清香茶水来,到前面亭子处坐会儿。” “是。” 杜鹃园旁边即是赏花亭子。待左昭仪缓步走到时,宫人备好茶水,斟一杯,左昭仪轻呷小口,香如幽兰,清芬鲜灵:“嗯,好茶。” “这是去年上贡来的‘庐山云雾’,皇上特地赏来长信殿的,极为贵重,乐菱大人嘱宫里的姑姑妥善收藏着,说是娘娘会喜欢。” “还是乐菱最贴心。”左昭仪细细品味着茶水。 “皇后娘娘,您瞧,这杜鹃花开的多好。红艳艳的一片。” 霁月听这声音略有耳熟,一转身,暗叹了声:冤家路窄。 原来,来人竟是赫连琉。赫连琉打扮得依旧是花枝招展,看她应当是偏爱华美着装,倒是有些比花儿还夺人眼目。此刻,她正扶着一位梳着高高发髻,插着金色凤钗之人走来。那人雍容华贵,身上衣衫绣着凤纹,定是赫连皇后。 “给皇后娘娘请安。”左昭仪福身请安。一众宫人也皆行礼。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左昭仪娘娘。”赫连琉竟仗着皇后撑腰,仅微微弯了弯身子,并未请安,嘴里还似有意无意地说了句。 “琉儿,不得无礼。”皇后轻飘飘地训了一句,问道:“左昭仪也是来此赏看杜鹃?” “回皇后娘娘,昨儿听闻杜鹃看了,今日闲暇无事,便过来走走。”左昭仪并没有在意赫连琉说的话,依旧彬彬有礼道。 皇后走近几步:“有茶香,左昭仪在喝茶?什么好茶,不知愿不愿邀本宫一起饮?” “回娘娘,是‘庐山云雾’,在蕴云蓄雾的庐山上种植,茶色青绿,沁人心脾。娘娘若是喜欢,能与娘娘一起喝茶赏花,是臣妾的荣幸。” 皇后倒不推辞,随赫连琉扶着手,上至亭内。 左昭仪请皇后于上座,着人沏了一杯茶,亲手端给皇后,这才自己落座侧边。 皇后左手端杯,右手微掀其盖,细品,而后咂嘴道:“不错。” 赫连琉却轻“哼”一声,似是不屑。 “琉儿,你有话说?” “回皇后娘娘,琉儿只是觉得,眼下新茶还没制好,这茶必是去年的,不识货的才当成好茶呢。皇后娘娘若是爱茶,赫连府上有许多新鲜的好茶,下次我进宫来,多带些给皇后娘娘。” 霁月本想躲着些,不愿招惹她。见赫连琉一而再的话中带刺,贬低左昭仪,心内就有气,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左昭仪娘娘这茶,是皇上亲赐的。贵王府再好的茶,味道也许比这好上百倍,倒是少了些皇上的心意,喝起来,也定少了几分滋味儿。” “是你?!”赫连琉这才定睛看清左昭仪身后的人,竟是昨日与九王爷他们一起的小宫女,还曾出言维护源蓁。赫连琉向来不喜欢总是跟着九王爷的源蓁,更是对这个胆敢出言不逊的小宫女记忆深刻。 “大胆!皇后娘娘在此,轮到你说话?”赫连琉呵斥道。 左昭仪说:“赫连小姐请息怒。这小丫头不会说话,赫连小姐莫与她计较。她倒从未提及皇后娘娘,只是说起皇上亲赐的香茗,与寻常采摘的,必是多了分滋味儿。这话也是真的。嫔妾怕是不如皇后娘娘懂茶,只是想来皇后娘娘与我,也都更愿饮皇上御赐茶水。” “左昭仪说的是,皇上御赐,又岂是王府能比的。琉儿,你失言了。” “我……”赫连琉还想在辩白些什么,皇后瞪了她一眼,她也就只能咽下了。 “只是,”皇后抬眼看了看霁月,道:“这位小姑娘,似是与和琉儿相识?” 霁月跪拜行礼,而后说:“回皇后娘娘,昨儿确实与赫连小姐有一面之缘。因着在尚书院见过皇孙殿下,殿下觉得奴婢尚算机灵些,便召我随行前去,端茶倒水,服侍一日。赫连小姐当真好记性,与殿下谈笑间,也能记得不起眼的奴婢。” “我倒不想记得,有些人啊,不想看见,就偏偏在眼前晃悠。” “赫连小姐怎么说话这般小家子气了?”左昭仪垂眼观着杯中的翠绿云雾茶,芽叶嫩亮,在沸水中舒展开来。 “琉儿,你到底是赫连府的大小姐,何时与宫女奴婢都得斗嘴几句?”皇后面色未改,轻责赫连琉。 赫连琉忙说:“是琉儿错了,下次不敢了。” 皇后微颔首:“茶既饮毕了,本宫也有些乏了,先回宫歇息。左昭仪细细赏花吧。” “恭送皇后娘娘。” 赫连琉临走前还斜看了霁月一眼,正与霁月正视她的目光对到,不免有些恼怒,又不能当即发作,一跺脚,便跟着皇后离去。 左昭仪复又坐回位子,沉默饮了杯茶,这才道:“霁月,今日回去,罚你抄写诗词。” 霁月只是低头答应:“是。” “你可知,为何挨罚?” “霁月以后定不会与王府小姐争执,更不会当着皇后娘娘的面。” “知道便罢。皇后娘娘到底是六宫之主,必得对她多加尊重。” 清丽听着,不满地嘟囔道:“娘娘真是,脾气性子太好了些。你看今日赫连小姐那个样子,甚是跋扈无礼……” “清丽,你在宫内比霁月久些,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无礼是她的事儿,我可不准长信殿的人如她一般。” “娘娘息怒。霁月领罚。只是别扰了娘娘赏花的心境。” 17.第17章 宫苑深深(一) 左昭仪稍坐了片刻,便起身回长信殿。 霁月随身后。清丽许是怕她挨了罚,心里不痛快,悄声道:“霁月,可别生娘娘的气,娘娘也是为咱们好。那个赫连小姐,我也是甚看不惯她,可她背后是皇后和赫连王府。咱们啊,确实得罪不起。” 霁月点点头:“姐姐说的是。今日确是霁月做错了。既是做错,理当受罚。姐姐不必挂心。” 清丽见她如此明理,放下心来。 长信殿,书房内。宫人点了檀香,袅袅淡香,典雅宁和。左昭仪坐于窗前,手持书卷,细细。 霁月于下座摆了平桌,跪坐于榻上,默默誊写诗词。 时间缓缓流过,檀香燃了许久,左昭仪与霁月,一人读书,一人习诗,书房内鸦雀无声。 长信殿宫女皆无人敢打扰,直至暮色渐深,清丽与几个人进来掌油灯点蜡烛,看到霁月还在一字不苟地誊写,心内不忍,端着蜡烛走到左昭仪身边,轻唤道:“娘娘,日头落了,仔细着眼睛。” 左昭仪这才放下书卷,微闭着眼睛,揉揉头,似有倦意。清丽甚有眼色,见此景,忙放下蜡烛,站在左昭仪身后,柔中带力,给左昭仪按摩双肩,边说:“娘娘,看了一晌午的书,怕是累了?” 左昭仪点点头:“还是你贴心。” “娘娘过奖了。体贴娘娘,原就是奴婢的本分。” 清丽观察着左昭仪的脸色,看她面色平静,这才道:“娘娘,怕御膳房的点心您不爱吃,早就让咱们殿内的小厨房给您准备了云层糕,您先吃点。待会儿该用晚膳了。” “好,现下也是想吃点糕点。” “那,娘娘现在就移驾过去吧。” “嗯。” 听到左昭仪答应,清丽忙扶着她起身,朝霁月方向看了看,说:“娘娘,你看,霁月姑娘也誊写了一晌午,丝毫不敢倦怠呢。” 左昭仪随着她的眼神望向霁月,问:“誊写好了吗?” “回娘娘,誊写许多篇了。请娘娘查验。”霁月把誊写好的举过头顶,呈给左昭仪。 左昭仪略翻了翻,字迹端正,一丝不差,确实是认真仔细。 “娘娘,您看,霁月这也是罚到了现在,想是娘娘的苦心,她也明白了……” “罢了。你也起身吧。这样也能让你长长记性,记得今日是为何罚你。” “霁月谨记在心。以后断不会再犯。” 左昭仪转身出门,清丽对霁月使使眼色,让她赶紧起身。 霁月双腿早已麻木无知觉了,她皱着眉头,扶着桌子起来,臂弯处有一人搀起她。霁月转头一看,是常娘。 “姑娘,怎么样?这一晌午,怕是手酸腿麻了吧。” “不碍事的,常娘。”霁月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唉,”常娘叹了口气,“娘娘这一罚……” “常娘,”霁月打断她的话,“今日确是我的错。若是娘娘不罚我,倒说不过去了。” “也是因那赫连小姐出言不逊……” “她是赫连府的大小姐,当今皇后的亲戚,再怎么失礼,上面有皇后,有娘娘,也轮不到我顶撞。娘娘若不罚我,可不叫人抓着纵容宫婢的把柄?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子的话呢。” 霁月握住常娘的手,说:“常娘,娘娘这是在教育我,言行举止皆要知晓分寸。在这深宫之内,稍有不慎,说不定会万劫不复……” “常娘明白了。姑娘向来明事懂理,虽然很多事我不懂,只要你心里不委屈,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放心吧常娘,有您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委屈啊。”霁月头一歪,依偎在常娘肩膀上,撒娇道:“我就知道常娘最宠我。” “你呀,快点,我扶你回房间休息休息,给你拿些吃的。” 常娘搀扶霁月回房内休息,不一会儿给霁月端来水果,茶水。 霁月也乐得懒洋洋地躺床上休憩。累了许久,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霁月。”有一个宫女推门进来,端上托盘,说:“喏,娘娘还是疼你,罚了你誊写半晌,你看,这不又让我给你送几块云层糕。” “哎呀,真是谢谢庄梦姐姐了。”霁月忙坐起身,脆声应道。 “谢谢娘娘才对。咱们娘娘心可软了。” “娘娘自然要谢谢的。待会我好些了便去伺候娘娘。姐姐,这两块云层糕你拿去吃吧。”霁月留了两块在盘子内,推给宫女庄梦,“辛苦姐姐特地来一趟,我尝尝鲜罢了,可不能嘴馋。姐姐拿去尝尝,娘娘赏的,咱们姐妹自然是分来品尝,我可不能吃独食。” 庄梦笑言:“瞧把你伶俐的。待会见到娘娘,要记得认个错。可不许嘴硬。” “放心吧姐姐,我的嘴巴可是涂了蜂蜜的。” “那我先走了。” “姐姐慢走。” 霁月送完庄梦,对镜捋顺发髻,稍饰装点,便前去长信殿用膳间。 瞧着左昭仪正端坐于餐桌前,清丽立于一旁布菜,霁月轻轻步入房内,走到清丽身旁,说:“清丽姐姐,我来吧。”随即接过清丽手中的银筷子,左手挽起右臂衣袖,俯身布菜在桌上的青瓷碟内。 左昭仪持箸捡起小块菜肴,掩口细嚼,霁月又忙盛小半碗清淡的汤水,双手捧至左昭仪桌前:“娘娘,稍喝些汤水,滋润养身。” 左昭仪接过,拿汤匙舀起一勺品尝,轻轻点头赞赏:“这汤虽清淡,却引人回味。” “娘娘喜欢就好。”清丽接话道:“回头赏赏小厨房的几人。” 清丽说罢,看到左昭仪心情不错,捣捣霁月的胳膊,把她轻拉到左昭仪身边,使使眼色。霁月明天清丽的意思,是想让她去给左昭仪道歉。 霁月犹豫了一下,声音甜甜地叫了声:“娘娘……” 左昭仪没有抬眼看她,面色却略有缓和,嘴角微勾了勾,说:“怎么了?” “娘娘,霁月知错了。娘娘可不要因霁月生了气,心情不佳就食之无味了,那这么多美味佳肴多浪费呀。” 霁月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左昭仪。 左昭仪道:“知错了?” “知错了。下回霁月千万谨言慎行,不让娘娘为难。”霁月保证道。 “还有下回?” “没有没有。”霁月忙笑嘻嘻地摆手:“再也没有。再遇到皇后和赫连大小姐,必定恭恭敬敬地请安。” 左昭仪挥一下手,向清丽与众宫婢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单独训诫霁月。” “是。”诸人行礼离开。清丽走前还对着霁月小声讲了几个字:“好好听娘娘的话。” 霁月点点头。 待众人离去后,左昭仪方才回头看霁月,和颜悦色道:“罚了你半晌,还累吗?” “不累不累。” 18.第18章 宫苑深深(二) “快坐下。”左昭仪让霁月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温柔地问道:“觉得委屈吧?” 霁月微笑着摇头:“没有,我懂得娘娘的用心。” 左昭仪欣慰道:“也不枉咱们姑侄二人血脉相连,你能懂得就好。” “是。您要是不罚我,倒是落人话柄。” “是啊,若一味护着你,传出去不定会有什么猜测。也会让皇后对我们心生提防。” 左昭仪心思缜密,多年来立于后宫之内,早已明白该如何低调处世,躲避是非,得宠却不张扬,聪慧不露锋芒。若今日,她不处罚霁月,怕是会招来皇后对她的诸多猜测,一则会认为左昭仪有意让宫女顶撞皇后,二则会留意长信殿行事,多加提防,说不定也会针对霁月。 “这于我们,总是不利的。她到底是皇后。自恃甚高,不能拂了她的意。” 霁月听完左昭仪分析,这才惊觉宫苑深深,而自己却从未想到这一层,说不定会给左昭仪招来祸端,不禁懊恼道:“都怪我,这嘴巴就是太快了,差点坏了事儿。” “不碍,你也是气不过那赫连小姐,一心护我,我明白的。”左昭仪轻拍霁月的手,道:“我留你下来,就是想着多与你细说下这深宫处世的规矩。不仅要谨言慎行,凡事更要想得长远些,欲走一步,先思虑清楚后九步。” “是,霁月谨记于心,必会时时警醒自己。”霁月略一停顿,道:“这赫连王府……” “也是,这利害关系倒是要好好给你细细分析一下。” “霁月洗耳恭听。” “这赫连皇后,与赫连小姐,便如我和你的关系,是血亲的姑侄。” “姑侄?倒也猜到了几分。” “确实。这赫连王府,与皇后,是互为依存的利益相关。皇后要靠着赫连王府的朝中功劳稳固在皇上身边的地位,赫连王府要依着皇后的名号收拢人心。” 赫连氏早年入宫,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从嫔妃一路升至皇后之位。她兄长赫连昌官位居高,立下战功,又极会恭维皇帝,赫连王府于京城中威名赫赫,皇后更是于深宫中屹立不倒。 “难怪赫连小姐,从来都是飞扬跋扈。那日与九王爷城外游玩,倒是听闻源家小姐说过几句,意指那赫连小姐,是有着想成为王妃的心性。”霁月犹疑说道:“莫不是,赫连小姐,想着嫁给九王爷,当上平王妃?还是……想与拓跋濬或者拓跋澄兄弟之一,结成缘分,以后,便可入东宫,那将来……” “岂止王妃之心。将来,再得皇后助力扶持,必又是朝着后位,怕是,雄心大着呢,想把皇后之位始终笼于他们赫连氏名下。” “这么说来,倒是确实冲着东宫的两位殿下来的。” 左昭仪颔首,道:“正是。不过,也是费解。” “怎么?” “你有所不知,皇后无所出,而南安王拓跋余,正是她收下的养子。” “什么?拓跋余是皇后的养子?!”霁月惊讶道,一听到灭族仇人拓跋余的名字,便不禁双手攥紧。 “这正是费解之处。太子向来贤良方正,皇后即使再想尽方法让赫连琉接近皇孙殿下,太子也不会让赫连氏这样的人进入东宫。皇后这样做,到底意欲何为……” “想是早就下定决心,不择手段,也要进入东宫,以后好能扶上后位。” “怕就怕,他们的野心不止于此……”左昭仪轻锁眉头,眼神深邃,思绪万千。 这宫苑之内,深不可测,谁又知道,幕后之手会如何翻云覆雨。 常娘发现霁月自从左昭仪房内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姑娘,姑娘?”常娘挥手在霁月眼前晃了晃,霁月这才回过来神,茫然满面地问道:“怎么了?” “还怎么了,这都该熄灯休憩了,叫你几声,你都没听到。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这宫中,表面风平浪静,这背后,却是处处机关,一个不小心,就死无葬身之地。”霁月似喃喃自语道。 “唉,常言道,身处后宫,必是捧着一颗八窍玲珑心,时时悬着,步步惊心。岂是能安稳度日的地方?” 霁月手托下巴,叹口气,说:“原也没奢想着平淡过日子,只是如今算是更体会到了,娘娘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实在是不容易。” 常娘安慰道:“娘娘谨慎,姑娘又这般通透,再加上有娘娘常常提醒着,没事的。” “嗯。常娘也别只挂心我。来了些时日,在长信殿可还适应?” “一切都好。姑娘不必担心我,这长信殿的宫人也都和善,比前些时候在冷僻的西宫好太多了。倒是姑娘,往后为人处世,可得仔细着。”常娘说着,瞧见了别的房间蜡烛油灯已经熄灭,催促道:“你看,这只顾叙话了,姑娘快些洗漱歇下吧。” 霁月应承下来,默默洗漱,拆了头饰,便躺下了。 窗外一弯明月,月光透过轻萝纱,透进屋内。 霁月望着月影,迟迟没能入睡。她细细思索,虽然左昭仪并没有明说,许是怕霁月难受。但深思便知,若当日刽子手拓跋余是皇后的养子,那这灭冯氏满门之仇,也必有皇后一份,赫连王府也定参与其中。 原来这魏宫之中,灭冯氏之罪,并不只是皇帝、拓跋余一二之人所为,竟是,竟是满宫上下。 这样想着,霁月眼前又渐浮现出几人的身影,拓跋澄眉眼弯弯,笑得一脸天真烂漫;拓跋濬温和谦谦,彬彬有礼;九王爷虽是冷面待人,却自是刚直不阿的气度。想到皇后与赫连琉不知道将会怎样设计这几人,心内竟有些不忍。然而她转念一想,呵,有什么理由能指责赫连琉居心叵测,自己还不是想着利用这几人,步步设计,刻意接近吗? 月光皎洁,也只有,月光皎洁。 几日里,霁月都是深居简出,除了长信殿,左昭仪去御花园逛逛,也推辞不跟去。说是自己做错了事,要闭门思过。 这日傍晚,清丽忧她闷坏了身子,向左昭仪请了小假,抽出空来,硬是要拉着她多出去看看风景散散步。 “清丽姐姐,我这几日身子乏累,不想出去。” “乏累?还不是因为你天天闷在房里,太阳都不晒,整个人都蔫儿。快走快走。” “姐姐,你到底拉我去哪儿呢?” 清丽也不答话,拉着霁月一路疾走。好一段路,方才停了下来,指给霁月说:“快看,快看。” 19.第19章 撞破私刑 霁月定睛一看,竟是到了一汪池子边,池水清澈见底,碧玉莲叶田田,仔细望望,一簇簇彩色的鱼儿游曳于其间,红的亮眼,白的纯净,金的夺目,在水中滑来游去,交相辉映。 “往远看呀。”清丽说。 霁月随声看去,落日余晖中,数只雪毛红嘴的白鹅浮于水面,羽毛在夕阳下闪闪光辉,有的昂着脖子,有的低头自赏,有的交颈相依,自在地穿梭于一片绿莲叶中,甚是悠哉。 “真是好看。”霁月终于展露笑颜,语气中也轻快了许多,道:“这样的生机盎然,看着让人神清气爽。” “就知道你喜欢,昨儿听说这边养了白鹅,便想着必须带你来看看。” “多谢姐姐。”霁月调皮地行个福身礼。 “就该这样,老是闷着,都不似你平日里嘻嘻哈哈,怪让人不适应呢。” “劳姐姐挂心了。莫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就行,”清丽望向那片莲叶,道:“只差了莲花还未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呢。” “那我们就常来看看,准能看到初开的莲花。” “好啊。”清丽答应着。 两人赏了会儿池景,牵手绕池边逛着聊天。这片池子边是个花园,倒是从未来过,清丽说,听别的宫人说起这园子时日许久了,这几年一直荒废着,无人管理。近些时日才开始打理的,甚少有人来此。 正说着,霁月四下张望间,余光却忽见一人影闪过。 那人是谁?霁月暗想:怎么竟有些似九王爷? 还没来得及细看,忽听嘈杂声声,正与清丽对视一眼,耳边又传来一声利喝:“混账!还不说实话,给我打!” 霁月停了下来,偏头凝神倾听,那嘈杂声中还夹杂着沉闷的棍棒击打身体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哭喊声。她心下一急,正欲随声过去看,却被清丽一把拉住:“快走吧,可去不得。” 霁月纳闷道:“怎么?” 清丽附耳说道:“听这声音,怕是宫里的老宫人在用私刑教训小宫女呢。我们管不着。赶紧走吧。” 霁月被清丽拉着退了几步,踟蹰间,却转念想到方才看到的人影,略一思索,下了决心,反顿住了脚步,道:“姐姐,你我都是宫婢,想来这个正遭私刑的姐妹也如你我一样,在宫中孤苦无依。若是姐姐有难,我必拼了命去搭救。我虽没见过宫人都是如何行私刑,听这声音便知道弱小女子无法承受,怕是奔着取命来的。同是深宫沦落人,不救人一把,于心何忍?” “这……”清丽咬着嘴唇,却不知如何是好。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霁月拿开清丽的手,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飞奔而去。 “霁月!”清丽跺跺脚,只能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眼前的景象着实令霁月吓了一跳:一个宫女伏在地上,已经是被打到爬不起来的样子,身边立着两个太监,皆是举着碗口粗的棍子,正一棍一棍地用力击打在这宫女身上。 “住手!”霁月大喊一声,冲过去护在那宫女身边,太监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吓得一怔,手上的动作霎时停住了。 “谁?!”粗粝略带嘶哑的声音顿喝道。 霁月这才看清,前方立着的,是一个面目凶狠甚至略带狰狞的宫女嬷嬷,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霁月。 霁月忙跪下道:“嬷嬷,奴婢只是一介小宫女。” “小宫女?哼,”嬷嬷冷哼一声,说,“现在的也都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宫来了。也不看看我在这,竟是这么不懂规矩!” “嬷嬷,实在是冲撞了,不是奴婢不懂规格,只是人命关天。这位姐姐无论犯了什么错,罚罚便是,也不能动用私刑这般殴打。看姐姐如此柔弱,实在是经不起。” “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管教我?”嬷嬷怒喝道。 “奴婢不敢。”霁月磕头道:“只是若伤了性命,宫里怕会追究,还望嬷嬷手下留情。” 嬷嬷冷笑两声,似是嘲笑霁月道:“你还真是天真,追究?她是个什么角色?会有谁追究?” 霁月沉默了一下,毅然仰头直视嬷嬷的眼神,道:“若嬷嬷实在不肯收手,那奴婢只能去求宫内娘娘。不知娘娘能不能说服嬷嬷?” “你胆敢威胁我?”嬷嬷居然大笑几声:“哈哈哈哈!许久没见到你这样的蠢货了。” 嬷嬷步步逼近霁月身前,道:“她不是个角色,你觉得,你是哪个角色?还请娘娘?你都看到我了,你还以为你能回得去?” 嬷嬷满脸的嘲讽,极为不屑地瞥了眼面前这个稚嫩愚蠢的宫女,以为她听到自己的话会露出怯懦的神情,却没想到这宫女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坚定,居然没有害怕。 “你是哪个宫里的?”嬷嬷决定问清楚她的来头。 “别管我是哪个宫里的,”霁月迎上嬷嬷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我本是奉宫内娘娘之命办事,路过这儿,行踪是早跟娘娘汇报过的。若是嬷嬷不放我回去,娘娘等不到人,定会派人四处寻查。一路走来,许多宫人都有看见我的身影,略经打探便会得知人是在这儿失踪的。不知道,嬷嬷过来,就没有他人看到吗?” “啪!”嬷嬷怒甩霁月一巴掌:“敢拿宫内娘娘压着我?哪个娘娘现在也救不了你!” 她抬脚狠踹霁月一脚,命令两个持棍的太监:“把这个小贱人给我一起打!狠狠地打!” 霁月被这一脚踹中腹部,一阵剧痛,她捂住肚子,支撑不了倒在地上。 持棍太监收到命令,举起棍棒。 眼见着棍棒就要砸身上,霁月紧闭双眼。 “住手!”一声浑厚的断喝之音,随之而来的是飞身踢腿带来的疾风和棍棒滚落地上的声音。 霁月一睁眼,心下瞬时定了定。果真,自己没赌错。 那人蹲下,双手扶住霁月胳膊,问道:“没事吧?” 霁月眼中闪光,感激地点点头,想牵扯起嘴角笑笑,却疼痛到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脸红肿了,回去后敷上冰块消消。”那人的声音竟比平常柔和了一些。 “你又是哪里来的?”这人背对着嬷嬷,她没看出是谁,气急败坏指使太监:“愣着干嘛?给我拿下!” “本王你也要拿下吗?”那人直起身,转过去,依旧是冷峻的面容,声音又恢复到平日里的冷漠低沉,自带威严。 “平……平王爷?” 嬷嬷立即跪下叩首,持棍太监也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拓跋翰音调无多大变化,冷冷地问道:“嬷嬷,本王你也要拿下?”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嬷嬷边叩头边哀求:“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到是平王爷。扰了王爷,甚是惊恐。还望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奴婢。” “本王才懒得跟你们这群人计较。也没兴趣知道你们在这里蝇营狗苟些什么。今日本王看见了,就绝不许你们随意夺人性命!” 嬷嬷连连道:“是,是,是这个小宫女,她……” “闭嘴。本王说了,不想知道。夺人性命这件事,嬷嬷,你以后还是少做些。父皇向来最厌恶别人背着他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滚!本王不想再看见你们。” 嬷嬷与太监不敢违抗,磕几个头弯着腰慌忙跑走。 看到他们走了,拓跋翰复又俯身,语气温和地问道:“霁月姑娘,我扶你起来吧。” “多谢九王爷相救。霁月没齿难忘。我倒不碍事,快去看看这位姐姐,她定是伤得很重。” 20.第20章 暗潮汹涌(一) 听了霁月的话,拓跋翰上前查看那个宫女的伤势。 “霁月!”清丽冲过来,扶住霁月,仔细打量:“别处可伤着了吗?哎呀,你的脸都肿成这样了。这个老嬷嬷,下手也太狠了。” “没事姐姐,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我方才正想回去找左昭仪娘娘来搭救你呢。幸亏平王爷出手相助。” “是啊。要不是王爷相救,今天这棍棒是怎么也躲不掉了。王爷身手真好,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飞身而出,‘唰唰’地踢落太监手里的棍子。那么粗呢,我可害怕了。”霁月一脸后怕的拍拍胸脯。 拓跋翰看了看霁月,道:“你还知道害怕?” “当然了。”霁月探身看向趴在地上的宫女,唤道:“这位姐姐?” “多谢……多谢王爷与姑娘相救……”她声音虚弱,仍坚持抬头致谢道:“只是,奴婢现在实在无法行礼,望王爷……咳咳……” “你先别说话!”霁月听她没有力气,忙制止她,捂着腹部想站起来,却是疼痛难忍。她皱皱眉,膝盖挪动几下,跪移到宫女身边,柔声说:“姐姐,你省着点力气,我们会找人医治你的。别怕,有我在,”霁月发现拓跋翰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又加了句:“和平王爷在,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罢,又眼巴巴地望着拓跋翰,拓跋翰“嗯”了一声。 霁月小声说:“王爷,能不能,麻烦你,把这宫女背到我们长信殿?” 拓跋翰刚挑挑眉毛,还未开口,霁月忙说:“九王爷最是善良,又是侠义心肠,一定不会拒绝的,对不对?你看,我和清丽姐姐,怎么也无法把这位姐姐带过去医治啊。王爷又没带太监过来……” 拓跋翰看她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说出的理由也确实无法拒绝,只是…… “你呢?自己能走吗?”他问道。 “我没事,待会清丽姐姐搀扶我一下就可以。”霁月伸伸胳膊,比划几下。 拓跋翰也没有其他办法,点头答应。 霁月忙让清丽搀扶自己站起来,三人齐力搀起宫女,拓跋翰弯腰背起。 霁月在旁边轻声道:“真是多谢九王爷。”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拓跋翰背着宫女,清丽搀着霁月,悄悄而快速的往长信殿的方向去。 再拐过一个墙角,就是长信殿门口,霁月忽然停住脚步,叫住拓跋翰:“王爷,先停下。” “怎么了?” 霁月没有回答,倒是先小声跟清丽说:“姐姐,快去看看皇上在不在里面。” 清丽点点头,把霁月扶到墙边,忙小步跑出去。 霁月一路快步走来,额间已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她靠在墙角上支撑着自己,看到拓跋翰疑惑的目光,道:“刚到这儿才想起来,万一皇上今日来左昭仪殿里,必然追问,解释一番倒是很麻烦。” 拓跋翰说:“若是父皇在,你倒不用担心,我来解释。” “王爷,我就是不想让皇上看到你。万一今日之事与宫闱有关,王爷这样进去,会被皇上误以为你也牵扯其中。我担心王爷到时候说是自己无意路过,皇上都不会信,这对王爷可不好。” 拓跋翰面色舒缓,轻笑一下,道:“父皇不会对我怎样的。你怎么还尽是担心我挨罚?” “霁月虽仅与王爷短短见过几面,也能看出王爷品性清廉,怎么可以让王爷牵扯进后宫这些浑浊之事?” 拓跋翰看她眼神真诚,心头竟是淡淡一暖。 “皇上今儿没来,快进来!我还带了俩人背着这位姑娘。”清丽喘着气跑回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清丽招呼他们接过拓跋翰背上的宫女。 “我刚才禀报了娘娘,娘娘说让我们快些进去。” “好。”霁月正想跟过去,心急加上用力牵扯,又是阵阵疼痛,眼前都有些眩晕。 拓跋翰迅速伸手扶着她:“很痛吗?” 霁月点点头。 “我扶你进去。”说罢,拓跋翰搀着霁月,让她把力量倚靠自己右臂上。 霁月也只能乖乖听话。 几人进入长信殿,左昭仪正站门口等着。众宫婢见到拓跋翰均行礼请安。 “给左昭仪娘娘请安。”拓跋翰道。 “有劳平王爷了。”左昭仪颔首示意:“常娘,快把霁月扶回房内。” 霁月微微福身,道:“多谢平王爷,那我先行告退了。” “好好养伤。“拓跋翰说。 “是。” 拓跋翰眼望着霁月被搀扶进去,左昭仪道:“平王爷,今日之事,还是休要对别人提起。” “这我知道的。只是左昭仪这边,会不会就此扯上什么麻烦?若是有人来寻这位姑娘……” “王爷放心,我自会应付。王爷也请赶紧回府。若是被撞见了,对王爷不利。” 拓跋翰拱拱手,欲离去,又略显不放心,犹疑了一下,道:“娘娘务必请人好好给这两位姑娘查验伤情。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命人去平王府通知我。” “王爷真是心善之人。在此先替她们二人谢过王爷。” “告辞。” 拓跋翰转身离去。 左昭仪命人道:“快去请平日里给我看病的赵太医过来,就说我身体不适。” “是。” 偏房内,常娘给霁月查看腹部伤势,略掀开衣裳,就看到青紫了一大片。常娘心疼道:“这人也太狠了。姑娘,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内脏。” “没事,应该都是皮外伤。就是痛得我呀,哎哟哎哟。” “你看看,多日不出门相安无事,一出门,就好管闲事。” “常娘,你不知道,那姑娘叫得多惨,我不管的话,回来都心不安的。” “你呀,真让人不放心。” 左昭仪送完拓跋翰,忙去偏房看望霁月。 “给娘娘请安。”常娘抬头看到左昭仪,欲起身行礼。 左昭仪摆摆手,只顾着问:“伤势怎么样?” “没事没事。”霁月安抚道:“你们别这么紧张嘛。我真的没有大碍。” “已经请了太医,待会给你仔细检查检查。”左昭仪看到霁月腹部的大片青紫之色,脸上又是红肿指印,难掩心疼,紧紧握住霁月的手。 霁月感受到左昭仪的心情,回握她的手,眯着眼睛笑言:“娘娘,莫急。吃碗鸡汤就补回来了。” 左昭仪轻抚霁月的脸颊,轻声说:“傻丫头,已经着人给你取冰块来覆,消了肿,才能吃好吃的。” “嗯!”霁月明朗地笑着。 “清丽回来讲了几句,你再细细叙述一遍,这到底怎么回事?” 霁月当即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左昭仪。 “实在蹊跷。”左昭仪皱眉深思道:“宫内行私刑倒也是有所耳闻,也不知这个嬷嬷是哪个宫里的人,如此嚣张。你可能记起她的样子?是否有眼熟之意?” 21.第21章 暗潮汹涌(二) 霁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只记得面目可憎,看她也想把我灭口的样子,好像多死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这般的草菅人命,宫里都没人管吗?” “唉,宫内这么多人,宫女太监来来往往,消失几个,也没人记得心上。她这么胆大妄为,其后必是有人主使。” “娘娘,我们把那位姐姐救回来,会不会惹来祸端?” 左昭仪道:“他们这事本就见不得人,现今又是平王爷救下了人,平王爷不追究此事,料他们也不敢想要寻人再加迫害,只要他们一露头,必是能牵扯出背后之人。” 霁月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怕万一再给娘娘引来祸端……” “我在深宫中多年,何事不懂应对?你啊,以后要小心点,今日若不是碰见平王爷,怕你自己都保不住了。” “娘娘,”霁月悄声道:“我却是瞧见了平王爷的人影,才敢贸然救人的。” “人影?” 霁月把她赏景时,看到酷似平王爷匆匆而过的身影,才有胆量赌一把去救人。 “我当时想,若真是他,必定会出手相救。果真赌对了。只是不知道,平王爷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是我与清丽姐姐一般偶然遇见此事,还是有什么事情?” “这么想来,如果都是偶然遇见,那也太巧了。” “是啊。” “娘娘,赵太医到了。”宫女在门外喊了声。 左昭仪起身说:“先请太医给你检查,今夜就好好休息。” 赵太医是左昭仪身边的老人,左昭仪对其极为信任。待他给霁月检查过,说俱都是皮外伤,无大碍,要好好调养,再涂抹些消肿祛瘀的药膏。 左昭仪这才放心,又请他去给背回来的重伤宫女检查。 太医把脉查验,眉头却深锁起来,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赵太医,这宫女情况如何?” “回娘娘,可否说下这位姑娘是被何物击打?” “我并未亲眼所见,看到的丫鬟说是棍棒所致。” “那就是了,这姑娘本身底子就弱,又被棍棒重击,导致现在高烧昏迷。” “太医,你一定要尽力救醒她。” “娘娘,医者仁心,卑职必会竭尽全力。只是,需要时日长些,才能慢慢恢复。恕卑职直言,这位姑娘怕是不适合在殿内长期休养。”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倒无妨,我会安排她到偏僻的后院小房间,着人照顾。不会透露一丝风声。皇上,也不会发现。” “娘娘若是能安排妥当,那治疗的事,就请放心交由卑职。” “烦劳赵太医了。” 太医开了方子,连夜抓了草药,左昭仪着人熬药。常娘不放心,亲自守在药炉旁给霁月熬药。 霁月涂了药膏,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直到被常娘轻轻唤醒:“姑娘,起来喝碗药。” 霁月迷迷糊糊醒来,看天色已经发白,常娘眼下乌青一片,怕是一夜没睡。 “常娘,你一整夜都在给我熬药吗?” “别人熬,我总是不太放心。现在略微放温了些,快喝了吧。” 霁月鼻子一酸,忍着泪,接过常娘手中的药碗。常娘又塞她手里两颗蜜饯:“药苦,喝完了吃两颗蜜饯。” 霁月点点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碗,吐吐舌头:“好苦啊!” “良药苦口。快吃蜜饯。” 常娘照顾霁月吃完药,又让她继续睡会儿。 霁月问:“那位姐姐,怎么样?” “还在发烧,被左昭仪安排去了后院的小房间。着庄梦照顾。” “那就好。希望这位姐姐早些醒来。” “姑娘还是再休息会吧,伤才会好得快些。” “常娘,那你忙完也赶快休息会。” 常娘应着,收拾了药碗出去了。 霁月复躺回床上,不禁回想一遍昨日的事情。 到底为什么,平王爷会出现在那儿呢?清丽姐姐不是说,长久荒废着的园子,最近才有人打理,甚少有人去…… 她翻身叹口气,唉,宫内人人都有秘密,暗潮汹涌,无处不在。 翻来覆去中,霁月渐渐进入梦乡。 大概是太累了,这一觉,就沉沉地睡了许久。待她醒来,已经似是接近晌午了。 霁月瞧着外面的日头老高了,遂坐起身,伸伸懒腰,打了几个哈欠。稍事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房间内安静极了,空无一人。 “常娘,常娘?”霁月试探性地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她觉得奇怪,忙自己收拾起床。 “吱—呀。”有人轻轻地推开门,霁月抬头一看,是宫女庄梦。 “霁月,你醒了?” “是,庄梦姐姐。一觉睡得沉了,竟没想到这个时候才醒。” “不碍事。”庄梦进来后,霁月方才看到她手上捧着食盘,问道:“这是?” “你梳洗完毕,先在这里用餐吧。”庄梦使使眼色:“今儿,皇上来殿里与娘娘共用午膳,清丽姐姐说,你脸上有伤,怕皇上追问,就别出去了。” 霁月点头应允道:“还是清丽姐姐考虑周全。” 庄梦摆放好食盘,道:“我还得先出去伺候。你记得好生吃饭。”言毕,便走出房间。 霁月看到房间内洗漱架上,已经放置好一盆清水,手指轻撩起水波,还略有些温度。想来是常娘给她备好的。 霁月洗漱完毕,坐于铜镜前梳理发髻。铜镜中的少女,眉眼清秀,脸上还是红肿着,虽比昨日轻了些,印子却不是一两日能消下的。 “那位老嬷嬷,定是深宫处久了,早就丧失了人善之心,下手这样狠重,不知道这些年害了多少人。”霁月心内暗想。 此时,左昭仪正与皇帝一道用膳。饭桌上布了美味佳肴与时鲜蔬果,左昭仪又命小厨房炖了些养身羹汤。 “皇上,先喝些藕丝枸杞羹吧,清淡养胃。”左昭仪着宫婢舀盛了小半碗羹汤,放置皇帝桌前。 皇帝尝了两口:“不错。你这殿里小厨房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 “皇上喜欢,多尝些,就是他们的福分。” 皇帝道:“这些时候朝政繁忙,几日来心烦意燥。也只有来你这里,才能安心好好吃顿饭。” 左昭仪浅笑,说:“嫔妾不能为皇上解朝政之忧,若是能让陛下舒心些,便是尽了嫔妾的本分。” “你啊,不问世事,心性方能这般纯净,无欲无争。可惜朕不能像你这样。” “陛下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这天下,事事都需劳心劳力。嫔妾是闲人,无所他求,只愿能陪伴陛下左右,略说些体己话,陛下心情好些,嫔妾便欣慰了。” “确实,唯有在你面前,能说几句心里话。”皇帝说着,食了几簪饭菜,停顿了一会儿,抬眼直望着左昭仪的眼神,说:“朕倒有一烦心事。” “若不是朝政之事,陛下倒可以说来听听,嫔妾看能否给陛下排解忧扰。” “也不是什么朝政之事,”皇帝往后仰靠在椅子上,眼神却仍是直视着左昭仪,带有深意地问道:“依栖云看,太子怎样?” “太子?”左昭仪疑惑道:“恕嫔妾愚钝,倒不知皇上何意?” “朕不过随口问问,也无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以你之看,太子这人,如何?” “太子品性端良,心存仁厚,才华博识,又有谦逊之德。有太子在皇上身边帮衬些,想必也能减少些烦劳之事。” “看来,你倒是对他评价甚高。” “当年先皇后在世时,待嫔妾如姐妹。太子是先皇后之爱子,嫔妾说起他,也是多了几分对先皇后的缅怀追忆之情。若失了偏颇,还望陛下谅解。”左昭仪垂眉道。 22.第22章 貌合神离 “你说的没错,太子的性格似朕的倒少,想来,确实多是承袭了他母亲的仁善之性。只是,这仁善也不能太过,怕是会被旁人蒙蔽。” “太子尚需历练,万事还是得皇上多多提点。不过到底至亲不过父子,想必太子将来定会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左昭仪安慰道,又亲手给皇帝布了些菜品:“皇上,尝尝这道如意竹荪,爽脆可口,最是解腻。” 皇帝夹菜细嚼,称赞说:“不错,这竹荪翡翠一般,甚得口味。” “那皇上便多品食些罢,望这美食能纾解心绪。” 左昭仪善解人意,只柔言劝慰,皇帝眉头舒展,也不再多话,听左昭仪讲些愉悦小事。 饭后,皇帝闭目养神了片刻,准备离开长信殿,说是还有政事待处理。 左昭仪细致地替皇帝整理了衣冠,这些年,皇帝每回在长信殿,都是左昭仪亲自伺候。皇帝看她体贴入微,不禁感动,轻握左昭仪玉指,道:“栖云,这么多年来,除了先皇后,就数你最为贴心。” “皇上与先皇后微时便绾结同心,百般夫妻恩情,岂是嫔妾所能比拟?嫔妾只是尽自己所能,若能时时陪伴皇上左右,已是心满意足。”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道:“能有你,也是朕之幸事。最近繁忙些,不能常来陪你,若是殿里待久了,也可出去走走,莫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我记得,似是快到澄儿生辰了,你若是得空,去看看澄儿吧,就当是代先皇后去的罢。” “皇上不说,倒是差点忘了。还是澄儿最有福气,连皇上都这么宠着他。皇上这般操劳,也需常常记挂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嗯。” 皇帝起身前往安昌殿。左昭仪待他走后,方才坐回软塌上,双手扶上太阳穴,揉了几下。 皇帝每回前来,左昭仪都深感疲累,这种疲累,是发自内心,进而散扩全身。皇帝多疑,不仅要揣测圣意,还要字字谨严,处处慎微,偏是这份心境,得深埋内心,又无几人能诉。 “娘娘,乐菱大人到了。”宫女报说。 乐菱随声而至,左昭仪倒不必在她眼前伪装,倦色也就倦色了。乐菱是知心之人,瞧见她的样子,也不多问,只遣了宫人,安静地陪她坐了会儿。待左昭仪恢复些气力,开口与乐菱说起了霁月救宫女之事。 乐菱听罢此事,轻锁娥眉,道:“这事看似简单,实则弯弯绕绕,谜团甚多。一切都还得等那个宫女醒来再询问清楚。” “也正是等着她醒来。” “不过,栖云,一直藏你宫中,到底是个隐患。” “可是眼下,也不知送往何处才好。她身负重伤,又恐会被人害命。”左昭仪摇头叹息。 乐菱安慰道:“别发愁,我来想办法。” 两人正说着,庄梦小跑过来附左昭仪耳边说了几句。 “乐菱,咱们快去看看。” 几人匆匆忙忙赶到后院小房间,常娘正在此照顾着,见左昭仪与乐菱进来,忙行礼。 左昭仪走近,看到躺床上的宫女双眸微阖,遂问:“方才醒来了?” “是,”常娘答说:“只是……” “但说无妨。” “她一醒来,呢喃几句,说是要见霁月姑娘。我与庄梦姑娘想着,还是先请示娘娘才好。” 左昭仪与乐菱相视一眼,说:“那把霁月也叫来吧。想是因霁月冒死相救,她心怀感恩。也是个重情知义之人。” “是。”庄梦忙不迭地又去寻霁月过来。 “方才醒了,现下是又昏迷过去了?”乐菱问。 常娘说:“奴婢刚替她手量了额温,烧已经退了许多,大概是太累了,才得养养精神。” “我们先等会儿吧。”左昭仪与乐菱落座一旁,俱是思索着心事,静静无言。 不一会儿,霁月赶了过来。 “奴婢给娘娘请安,给乐菱大人请安。”霁月福身施礼。 “坐一旁等会儿吧,看这姑娘几时醒来。” “娘娘……”微弱的声音,霁月一看,此时那位姐姐挣扎着想要坐起身。霁月忙上前,坐床上扶持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方能支撑起来。 左昭仪道:“姑娘莫急,有话慢慢说。” “咳咳……”那姑娘道:“奴婢给娘娘行礼。” “你身子这样虚弱,就不要顾及这些礼节了。” “是啊,”霁月说:“我们娘娘最是心善,姑娘不必拘礼。” “是……”那姑娘环顾了房内站着的几人,似请求般:“娘娘,可否与娘娘,和这位霁月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左昭仪命常娘与庄梦先行退下,门外的几位宫女也都先去前殿候命,后院不必有人伺候着。待众人退下后,左昭仪介绍乐菱说:“这位是内司乐菱大人,素来知心,姑娘不必担心。也许她还能为你拿些主意。” 那姑娘这才点点头,吸了口气,提了些精神,说:“奴婢是皇后宫内的下人,名叫东容。”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左昭仪等人才知,她竟是皇后宫内的婢女,本不起眼,平日里尽做些没人干的杂活。只是那日,皇后不知与何人在殿内密谈,她无意中在窗下听到两句,惊吓中碰出声响,被发现了,皇后就把她交由嬷嬷处置。嬷嬷非认为她与别宫勾搭,意图谋害皇后娘娘,便命人毒打,非要逼问出是谁幕后指使她所为。 “竟是这样残暴,一件多小的事儿,也能往取人性命上毒打。”霁月忿忿不平道。 “姑娘,”东容说:“姑娘有所不知,想是皇后以为我听到了什么,就是要杀我灭口。” 左昭仪轻问道:“那你,可曾听到些什么?” 东容恳切地望着左昭仪,说:“娘娘能否答应奴婢一个请求?” “说来听听。” “娘娘可否想法子送奴婢出宫?这皇宫,如今是待不下去了,待在娘娘殿里,恐连累了娘娘,又恐被皇后派人灭口,胆颤心惊,长此下去,想是也活不了多久。”东容边说边流泪,声声悲切。 左昭仪看着也是不忍,说:“你既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忍看你日夜惊恐,定会想办法的。”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咳咳……”东容见左昭仪答应自己,情绪一时激动,又咳嗽起来。 霁月轻轻抚拍她的后背,又忙喂她些温水喝下顺顺气儿。 “姐姐别急,我家娘娘答应了你,必会尽力帮你。” “是,得姑娘救于棍棒下,如今又得娘娘相救。东容实在感激不尽。娘娘,”东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说:“娘娘,听皇后娘娘说起的,与太子有关。” “太子?” “是。恐是怕……皇后会加害太子。” 23.第23章 无藏古寺(一) “加害于太子?!”三人闻此言,皆是满脸震惊。 左昭仪稍稍镇定,才问:“这话可不能乱说,皇后乃一国之母,怎会这样呢?定是你误会了罢。” “娘娘千万要相信奴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奴婢哪里敢瞎编乱造?奴婢确实亲耳听到,皇后娘娘说……她说,她恨透了先皇后,也不会让太子好过……” “皇后或者只是因为心情气愤,随口说说罢了。” “可是……当时她是与房间内另一人密谈,倒不像仅是为了泄愤。奴婢,奴婢怕她真的做出什么对太子不利之事来。” “那房内密谈之人,你可知道是谁?” “这……就不知了。” “是了。一则没有证据,二则你也没听全,不知道皇后要怎么设计对付东宫。仅是听了两句发泄似的话,连与何人密谈都不知。这两句听来也是无甚用的。你仔细着,万不能说与旁人,被人听了去,告到御前,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左昭仪细与她分析道。 东容面色紧张,再加上身子虚弱,竟是毫无血色般的惨白,她颤音道:“娘娘,娘娘救我。” “莫怕,我既答应了送你出宫,想尽办法,也必会兑现承诺。你暂且好生养着身子。只是提醒你,这话跟我说了,便当是做了一个梦,此后不可再与任何人提起一二。不然,我也是保不了你。” “奴婢谨记于心。这话就是烂于腹中,也再不会让他人知道。多谢娘娘诸多费心安排。” “看你也是个聪明灵里的人儿。分得清轻重。” “娘娘,”立于一旁静静听着此事,未曾开口的乐菱大人,此时附耳于左昭仪,小声建议这般。 左昭仪沉思片刻,说:“当下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霁月问道:“娘娘,可是与乐菱大人商讨送东容姐姐出宫之事?” “正是。”乐菱解释说:“城郊偏远处,有一尼寺,我与寺中靖姜师太是可推心置腹之人,极为信任。不知把姑娘送去她那儿调养,姑娘可愿意?靖姜师太慈悲为怀,受我托付,定会悉心照料姑娘。再加上躲入尼寺,宫内之人也绝不会料想到。姑娘可先暂住,待身体康复,再作从长计议。” “尼寺皆是出家之人,诵经念佛,与世无争,确实是极好的避世之所。”东容想了想,答应了下来:“娘娘与内寺大人,还有这位妹妹的救命之恩,东容刻骨铭心。此番大恩大德,纵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姐姐休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好好活着,便是不辜负了娘娘与大人的相救之恩了。”霁月抚慰她道。 “妹妹说的对。”东容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霁月见她这样,放心不下,请求说:“娘娘,乐菱大人,能否让我一同送这位姐姐前去尼寺?” 左昭仪略一思付,看到乐菱也点点头,便应允了霁月。 “即是如此,宜早不宜晚。快些启程更好,免得夜长梦多。我与乐菱大人商讨细节,霁月也去准备准备。若能确定下来,明日便出发,可好?” “但凭娘娘安排。” 左昭仪让东容先躺好休息,又叫来庄梦守着她,才与乐菱离开后院。 霁月跟在二人身后,正欲回房先收拾收拾,左昭仪却把她叫到自己房内。 “娘娘,是有事吩咐?” “我虽在东容面前,说她并无证据,休要再提此事。但只怕,她并未听错。” 霁月瞪大眼睛:“该不会……该不会皇后真要陷害太子殿下?” 左昭仪这才把午膳时分,皇帝与她的交谈说了出来。 乐菱说:“看皇上的意思,却对太子有些意见。是不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话,皇上对太子起了疑心?” “我猜也是。”左昭仪道:“只是皇上又说了句‘怕太子太过仁善’,这话又不似有人诋毁太子。倒像觉得太子过于心慈。” “皇后对付太子之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子聪慧,又得人心,听说朝中大臣,多是对太子赞赏不已。想来这后宫之事,也不能把太子怎样。”乐菱说。 “他们争斗起来,倒也好。”左昭仪望向霁月,道:“皇后是个磨害人的角色,就让他们鹬蚌相争,倒是能独享渔翁之利。” 霁月心内明白: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第二日,凌晨,天还黑着,乐菱大人安排了马车在长信殿门口候着。左昭仪想了法子,把东容用棉被裹起来,像是件物什,着人抬了放置轿中。霁月也上了轿,扶着东容,帮她掀开一个小口,正好能露着脸。 乐菱大人坐上马车,朝左昭仪挥挥手,便令车夫启程。行至宫门外,因着乐菱大人时常奉旨出宫办事,守卫看乐菱大人探头示意,也就放行了。 马车一路前行,东容昏昏沉沉地靠着霁月睡着了。轿中也无声,只有马蹄哒哒地奔跑,车轱辘快速转动之音。 行了许久,霁月掀开轿帘一角,周围是田地模样,看样子已经出城。 “乐菱大人,快到了吗?” 乐菱摇摇头:“此尼寺地处偏远。快马加鞭,恐怕也得午膳之后。” 确实如乐菱所言,晌午之后,马车的速度才慢了下来,不一会儿,车夫在前面喊道:“大人,无藏寺到了。” 乐菱应道:“停车。把我到此之事,通传给靖姜师太。” “大人,贫尼早已等候多时了。” 乐菱闻此言,忙掀开轿帘。果然见到靖姜师太已经等候在无藏寺门外。 “我先下车,你们留在轿内。帮东容除去被褥,戴好面纱。”乐菱嘱咐道。 “好。” 乐菱被车夫扶手下车,给靖姜师太行礼:“半年不见,师太一切可好?” 靖姜师太双手合十,颔首道:“阿弥陀佛,一切安好。昨夜接到大人飞鸽传书,一夜未睡,期盼大人到来。” “有劳师太费心了。” “大人与贫尼之间,无需言谢。” “此次前来,皆因一位远房的妹妹,身患重病,需在此调养,还请师太多多关照了。” “我佛慈悲,既是大人所托,必不负此任。” 乐菱这才招呼霁月等人出来。东容已蒙上黑色面纱,霁月扶她下车。 24.第24章 无藏古寺(二) 靖姜师太引她们来到一个素雅洁净的房间,道:“出家人一切从简,这房间是先前大人来此时常住的,今晨已着弟子们清扫干净,还望三位施主住得习惯。” “甚好。”乐菱谢过靖姜师太,对霁月说:“你们二人先在此歇下,我与靖姜师太四下走走。” “待会会有贫尼弟子为两位施主送来膳食,粗茶淡饭,还望姑娘见谅。” “寺中清膳,必是承了佛光泽被,实在荣幸。往后这位姐姐在此静养,多是叨扰师太了。”霁月深深行礼。 靖姜师太面色柔和,双手合十回礼道:“姑娘不必多礼。” 乐菱与靖姜师太出门散步,霁月留下照顾东容。 说是四下走走,乐菱却随靖姜师太进了她的禅房。 靖姜师太与乐菱盘腿而坐,给乐菱甄了一杯茶水,说:“这是前些日子,上山采来的茶叶,虽比不得宫中,倒也是承年初春雨,新鲜清香的叶片。你尝尝罢。” 乐菱遮袖饮茶,品一口,道:“茶味儿虽淡,却是一股山中丛木的香雅。” 靖姜师太微笑不语。 “师太为何不问我为何将这位姑娘带到这儿?”乐菱放下茶盏,问道。 “昨日飞鸽信中,你仅说今日会送人来寺中暂住。我便也不问什么了。你我之间,无需多问。你身处是非之地,断是有许多无可奈何,我在此吃斋念佛,唯愿佛祖能够庇佑娘娘与你。除此之外,也帮不了什么忙。你若是心中烦闷,想说几句,我便倾听。无从开口,便如昔日般,只管饮茶赏景。” “果真师太最是懂我。这姑娘之事,也就是些宫里污龊杂事,不提也罢。娘娘与我,送她于此,只为保她性命。” “大人与娘娘尽可宽心,姑娘在无藏寺中,必不会被外人打扰。” “多谢师太。此话定会带与娘娘。” 霁月照顾东容吃些粥食,见她一路颠簸,倦色满面,又扶她躺床上歇息。 待东容睡着后,霁月一直呆坐在房间也是无趣,便掩好屋门,在寺中走走逛逛。 无藏寺不大,坐落于青山脚下,葱茏树木掩盖下,甚为隐蔽。此寺似乎颇有些年头,青砖灰瓦,古朴雅致。院落中仅栽种着数棵菩提树,高耸挺拔,却再无旁的花木,满眼的绿,倒是沉静幽深。 霁月沿小路四处边走边看,来到了一处明堂,香烟缭绕,想来是焚香供佛之地。霁月走进去,堂中矗立着佛陀之像,宝相庄严,慈悲肃穆,垂目祥和。霁月被此间庄重沉定的气氛感染,不禁合十跪拜。 “小施主,要点燃香火,祈福才能被菩萨听到。”温柔平淡的声音说道。 霁月忙站起身,这才看到屋内竟是靖姜师太。许是刚才只顾着观赏佛像,没有留意到有人在此。霁月手掌合十,鞠躬行礼:“不知师太在此,打扰了。” 靖姜师太走过来,面带微笑,道:“小施主用过膳了?” 这靖姜师太,年近四十的模样,慈眉善目,神情与语气总是柔和,让人有亲切之感。 “是,格外清香,多谢师太。师太没与大人一起散步?” “大人在经堂,想要誊写几篇佛经,宁心静气。”靖姜师太问:“姑娘是想为自己,还是为他人祈愿?” “嗯……也想为自己,也想为他人。”霁月眼波流转,本无此想法,见到佛像庄重威严,却不由地跪拜了。至于为谁祈福,略想来,倒是有许多心愿想要祈求完成。 “小施主,佛家常言‘知足者,长乐也’。若是拜佛祈愿,一次也只能为一人,才是‘心诚’,方能得到我佛庇佑。” “哦?是这样啊……” “小施主可以略想想,若是还有其他祈福之人,下次再来亦可。小施主确定好祈愿之人,贫尼可取些香火与香烛来。” 霁月加以思索,道:“好,劳烦师太了。” 靖姜师太复回房内取香火,左手捧九支香火,右手端着一柄香烛,交与霁月手中,道:“小施主,需左手拿香,右手拿烛。你先捧香烛去已燃香烛就火苗点燃。再用自己的烛火点燃香,要越旺越好。” 霁月谢过,依言照做。 见九支香俱已点燃,师太道:“小施主,请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住此香,高举过头顶作揖,心内要默念自己与想祈愿之人姓名,分别面朝四个方位,诚心拜之。” 霁月听话照做,握香举过头顶,心内默念道:“冯氏之女昕儿,为魏宫皇孙拓跋澄祈愿。昕儿虔拜佛祖,愿他安然无恙神护佑,康宁一生心欢喜。” 诚念数遍,四面拜朝过,又照师太吩咐,把香插在香灰里,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手心处呈空心状,高举过头顶,向下至嘴边停顿,再向下至心口,闭眼默念心愿,再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上身拜倒。 如此虔诚三拜后,方才起身。 靖姜师太道:“小施主心诚则愿灵。” “多谢师太指点。不知……”霁月问:“寺中可否请一平安符?” “平安符寺中倒没有。若是小施主想请,随贫尼过来,贫尼诵经,为小施主抄写护身符咒。” “真是有劳师太了。” “小施主莫多礼,贫尼看小施主面善,相谈几句,甚得心,也是难遇的缘分。” 靖姜师太到礼佛堂手敲木鱼,诵读佛经。霁月虽不甚懂,也是虔诚跪拜着。 靖姜师太诵经完毕,研墨抄写一段符咒于黄纸之上,双手递与霁月。霁月手举于顶,应接下来。 这一夜,霁月与东容休憩于房内,乐菱大人一直在经堂抄写佛经。翌日,天蒙蒙亮,乐菱唤醒霁月,嘱咐东容安心静养,若有所需,尽管说与靖姜师太。东容再三谢过。 乐菱携霁月拜别靖姜师太,登轿回程。 车马奔驰大半日,乐菱才携霁月回到宫中。 左昭仪已等在长信殿多时,见这二人回来,迎上去问:“如何?可有安排好?” 乐菱答说:“放心,俱都妥善。无藏寺最安全不过,靖姜师太也会悉心照料的。” “那便定心了。”左昭仪又转向霁月:“过几天,是皇孙殿下的生辰。你们年龄相仿,又结伴出游过,早些准备准备。到时候,就由你代我送礼物去东宫吧。” “皇孙殿下?是哪位皇孙殿下?” “自然是澄儿。” “澄殿下?”霁月心中一惊:居然这样巧?自己昨日才在无藏寺中为拓拔澄祈福,竟也恰临他的生辰了。 “自上次游玩,你们也多日未见了吧?澄儿生辰或许会请柬邀你,你代我去,会会朋友也是应该的。” “是,霁月记住了。” “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事,要与乐菱详谈。” “是。” 25.第25章 生辰宴会(一) 霁月应声退下。回房内后才托腮思索:既是代娘娘赴宴贺生,娘娘必定会准备好华贵精美之物,送与拓拔澄。那我自然也得准备一份用心之物。只是拓拔澄贵为东宫皇孙,打小儿锦衣玉食,从不缺珍奇异宝,送些什么呢?这倒使人犯难。 霁月不想送些俗物,价格再高也没有意义。一则自身并无贵重之物,若送的话必是要索于左昭仪。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也无甚心意可言。二则,对于拓拔澄,在霁月心内到底是不忍的。他这般的纯良心性,无忧无虑,任谁也不舍得破坏。 自那日,娘娘与东容皆说起皇后对东宫有所图谋,霁月就对拓跋澄放心不下。拓跋濬身为皇长孙,又是聪敏机警之人,断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拓跋澄……虽比霁月大两岁,却是澄澈如水。霁月看他,有两分自家哥哥冯熙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有两分弟弟冯照孩童般不谙世事的模样,还有两分……霁月虽从未说过,心里明白,拓跋澄身上还有两分,是自己当年备受宠爱,天真无邪的样子。看见他,就仿佛看到往日在长安时候的自己,父母宠着,兄长幼弟陪伴左右,玩耍嬉闹,整日里欢声笑语,不知愁字为何意思。与如今的自己,别为两人。 既已知此中滋味,又怎会想让另一个同样的人,落得一般田地? “姑娘,这两日在外头车马劳顿,怎么刚回到宫中,还不休息会儿?”不知何时,常娘来到了霁月身边,见她望窗沉思状,又面目忧伤,以为霁月是奔波劳累所致。 霁月看到常娘,忽然眼神一亮,忙站起身,牵起常娘的袖子问:“常娘,你女红的手艺是否还精益?记得幼时,你常常刺绣些好看的香囊手绢给我。” 常娘笑言:“哪算得上精益,咱们夫人……”说着又突然觉得失口,不想提起旧事惹霁月伤心,忙道:“姑娘可是想绣些什么?拿来给我,保准绣的花样子是你喜欢的。” 霁月装作没听到常娘的那句“夫人”,面色不改,依然是笑盈盈地样子:“古人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常娘能教我吗?在宫外的时候略学了些,手艺不好,现在想做些女红,倒是急死人了呢。” “这不用急。我来教姑娘,姑娘这么聪明,自然学得快。不知道姑娘想学些什么式样?又是想做个什么物件?” “别的花样繁冗复杂的,我怕也难学得来。想问常娘,这一般给男子的香囊上,都是绣些什么图案好看?” “给男子?” “常娘别多想,是皇孙澄殿下,即将到生辰之日,思来想去,我身边也没有什么珍贵的物件拿得出手。旁的俗物我也不想送,不如自己亲手做些小玩意儿,以表心意。” “姑娘倒是极为用心。” 霁月嘴角略弯了弯,背过身去,轻轻地说:“澄殿下,有两分像哥哥。” 常娘听此言,揽过霁月肩膀,说:“姑娘莫担心,姑娘长兄,必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 霁月深吸口气,复又欢颜道:“常娘,快些教我刺绣吧,再晚些时候,怕是学不出来,针脚弯弯扭扭的,到时候可就丢人了。” “好好。方才姑娘问图案,这寻常,都是绣些吉兽祥鸟,或是金贵珍宝,再或者奇花异草,压金刺锦,花样万千。不知道姑娘想绣些什么?” “众人多用的图案,我倒觉得俗了,毫无新意。”霁月边说边踱步,歪着头想了会儿,说:“不如刺些青竹的图案。青竹,临池,似玉。从露静,和烟绿。又有竹报平安之意。再适合不过了。” “竹之色清爽淡雅,也够别致。皇孙殿下年纪轻轻,配竹子图案,十分合适。” 两人商议下来,常娘寻了绣针与细线,霁月便细心跟常娘学习。只是这女红手艺,不是一下能学好的,冷不防就会刺破指尖,霁月手指皆被刺破多遍,也只是放在唇边轻吮一下。学到临傍晚,也只学会了些简单的针脚。 “姑娘,这女红没什么技巧,贵在娴熟,多多练习即可。”常娘安慰道。 “嗯。一定要绣的好看些。” 此后,霁月稍得空闲,便勤加练习。两日后,东宫的帖子送来长信殿,拓跋澄也送了份给霁月。左昭仪备了丰厚贺礼。 霁月的手艺也越发熟练了,点灯熬夜了许久,第二天再拿绣好的图样请常娘指导,看哪处需要改进,再重新刺绣一副。 直到这天,霁月又拿了绣好的青竹纹给常娘看,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修筠挺节,鲜翠欲滴。常娘不禁赞叹:“甚好甚好,倒像是真的一样,好看极了。” 霁月道:“只是练了这一种纹样,时间也短,总粗糙了些,不如东宫绣娘们的手艺精湛。” “贵在姑娘日日苦练的心意,可是千金难买来。皇孙殿下定会喜欢。” “常娘,我想把前些时候在寺中求来的平安符缝制香囊内,只是,这平安符咒是薄纸所致,总是担心会不小心毁坏。不知常娘有什么法子?” “这倒不难。拿防水的油纸紧紧包裹好便可。” 在常娘的指导下,霁月把平安符咒叠好,包在油纸内,又逢在香囊内层。想着这平安香囊可随身携带,若真能庇佑拓跋澄,也是不枉一番心意。 到了拓跋澄生辰那天,正是风和日丽,霁月乘轿前往东宫。 东宫前车水马龙,人头涌动。想想也是,这东宫两位皇孙殿下,仪表堂堂,才貌双全,是这京城内风光明亮的少年君子。皇孙殿下生辰,众人自然是皆来拜贺。 拓跋澄站在宫门外,身姿挺拔,长身玉立,正拱手与众宾客行礼。 “给澄殿下请安。”霁月福福身。 “霁月姑娘,”拓跋澄笑容明朗:“多日不见,可还好?” “托殿下的福,安好无恙。一看殿下这般喜色满面,日子过得应当格外舒心。” “还好还好,只是这么久没出城游玩了。待今日生辰宴会结束,咱们可得约个日子,一同出去玩吧。” “好呀,这样的天气,正好可以放纸鸢。” “纸鸢?我还未曾放过呢。” “不急,我们可以学着自己制作。到时候挑个明媚的日子,玩个痛快。” 两人简单叙话,霁月把左昭仪的厚礼交与下人,便随指引到达东宫殿内。 东宫内装饰倒不甚富丽,应当是依着太子的不喜奢华而建。虽无金碧辉煌之感,却是典雅端正,飞檐反宇,雕饰精美,不失贵族气派。 26.第26章 生辰宴会(二) “霁月姑娘。” 霁月转身,后面站得是拓跋濬:“给濬殿下请安。仅代左昭仪娘娘前来恭贺皇孙澄殿下生辰。” “姑娘无需多礼。一人站着也无趣,不如随我过来,源小姐已在内间,你们也可叙叙话。” “是许久不见源小姐了。” “源小姐也向我们询问过姑娘呢。” 说话间,拓跋濬与霁月来到内间,拓跋濬道:“源小姐,你看我把谁给你领来了?” “霁月。”源蓁迎上前,拉着霁月的手,开心道:“多日不见了,妹妹可还好?” “劳源小姐挂心了。” “我与你甚是投缘,当你是平辈的朋友,你唤我一声‘姐姐’便可,叫着小姐反而生分了。” 霁月笑着甜甜地唤了声:“源姐姐。” “这才是嘛。问过濬殿下好几次,每每都说姑娘在内宫中,难得出门。这些日子,竟一面都没能见到。”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嘛。” 拓跋濬说:“我们倒是没见过,听闻,”他的眼神望向霁月,眸子棕黑,像是无意中问起:“霁月姑娘与赫连小姐在宫中相遇过。” 霁月心内一突:他怎么知道? “怎么,霁月妹妹,那赫连是否为难过你?” 霁月轻轻摇头道:“姐姐莫担心。只是花园一见,没为难过我。” “那便好。快坐下吧。” 源蓁牵着霁月坐下,霁月这才注意到内间里还有源鹤与慕容铭,皆是那日初春相约游景之人。几人目光相视,颔首示意。蓓陵公主也正与拓跋濬交谈。倒是少了一人。 “源姐姐,九王爷没来吗?”霁月低声问源蓁。 自从那天救了宫女东容后,也再没见到九王爷。 “想是快了。”源蓁刚说完,听到脚步声,遮嘴浅笑:“说‘曹操’,‘曹操’到。” 霁月抬眼一望,九王爷拓跋翰正踏入门内。 霁月不着痕迹地看了源蓁。源蓁自九王爷进来起,眼睛晶晶亮,只看着九王爷。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一看到九王爷,就眼含笑意。也许别人察觉不出,霁月却细心留意到了。 能听到脚步声,就已知是何人来。这般女儿心中秘事,是想着掩饰也掩不住的。 “霁月姑娘。” 九王爷叫了一声,霁月方才回过神来:“九王爷。” 九王爷四下打量了一下霁月,看她脸上红肿已经消了,看神态,身体也恢复如常,只是眼下是灰青之色,正欲问身体好了些吗? 霁月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忙说:“霁月一切都好。多日未见九王爷,给九王爷请安。” 九王爷张了张嘴,随即明白了霁月的意思,转口道:“还好。” “看吧,我们都久未见你了。”源蓁以为自那日,霁月与众人皆是没有再见面,说:“下次,就让澄殿下去请示左昭仪娘娘,准你出宫一天半日,与我们同游。” “好呀,也不知澄殿下愿不愿意走这一趟了。”霁月玩笑道。 “必然是愿意的,要不然我可不依他。” 正说着,寿星拓跋澄欢快而至。 “诸位都到了,我今日可真是开心。” 蓓陵道:“今日你生辰,大家必得都哄着你笑。” “公主大人,你可是也得哄着我?” “那自然,不过,也就今日。”蓓陵边说边手指轻点拓跋澄额头。 拓跋澄喜逐颜开,乐呵呵的笑着。 几人谈笑间,下人通传:“太子殿下请各位到宴厅内。” “想必宴会快要开始了,寿星,快些出场了。”拓跋濬推着弟弟走在前头。 宴厅内,太子坐于正位。 霁月只于年初元日宴会远远地望见过太子一次,今日细看,倒觉得太子竟有些说不出的改变,似是,沧桑疲惫了许多。即使是今日幼子生辰,他满面笑容,但神色不如从前。 霁月暗想:必是皇后给太子找了许多麻烦,才让太子这样劳心疲倦。 可惜太子妃早已逝世,身边又只有两个儿子,怕是太子心事也无人诉说。想来太子也是情深之人,竟再未娶妻。 皇帝凉薄冷血,心狠手辣,不曾想,太子倒是如此温厚,品性应当是随先皇后吧。只是宫阙高墙内,数不清的阴谋诡计,又岂是仅以仁善之德就能独立的人? “妹妹,想什么呢?太子说,共举杯恭祝澄殿下呢。”源蓁道。 霁月忙举杯,轻应说:“从未见过太子殿下,今日初见,果真是天之骄子般。” “可不是,你看两位皇孙殿下品貌非凡,便知太子更是温雅君子。” 众人正举杯,忽然一女子声音:“赫连来晚了,还请太子与皇孙殿下见谅。” 高调进来的,正是赫连琉。她身着艳丽服饰,眉梢眼角上挑,步入宴厅,姿态绰约,施礼道:“赫连奉皇后之命特来给皇孙澄殿下贺生。” 源蓁翻了一个白眼。霁月却面色不改。 “赫连小姐请起身,多谢皇后娘娘厚意。给赫连小姐赐位。”太子声音平稳,坦然道。 “谢太子。” “殿下,不知,赐于何处?”身边下人悄声问道。 拓跋澄身边坐的是蓓陵公主,拓跋濬与九王爷邻座,再就是慕容铭与源鹤,源蓁和霁月坐后面。 还未等太子殿下开口,赫连琉却已经直走至九王爷身边,太子只得道:“就给赫连小姐赐座于九弟身旁。” 源蓁别过脸去,不想看到赫连琉,想是心内气极。 “姐姐,”霁月伸手放在源蓁手背上,轻拍了拍:“美酒佳肴,需配愉快之情,方才品得出。” “有此碍眼之人,怕是滋味再好,也是如同嚼蜡。” 赫连琉听到有人细语,转头一看,说:“哟,我说是谁嘀嘀咕咕,这般无礼呢,原是源小姐和这位——”赫连琉走到霁月身边,俯身道:“这不是左昭仪身边的小宫婢吗?” 霁月端坐着,目视前方,并没答话。 “你这样的身份,见了我不行礼?居然敢坐在这里,不是该立在墙角等着主人家施令吗?”说着斜眼扫了一眼源蓁:“还是跟源小姐一块儿,不知者还以为你与源小姐同等身份呢。或者,是源小姐与你一般……” “今日寿星是澄殿下,澄殿下都叫我免礼,难道赫连小姐还会比澄殿下身份高贵?”霁月音调虽不大,却不卑不亢:“源小姐乃大家闺秀,是比霁月身份高贵,却是平和亲近,以礼待人。自是名门风范。” “你……”赫连琉瞪着霁月,近前压低声音:“听说那日被左昭仪娘娘罚得不轻,还不长点记性?” 霁月与她目光交接,却嘴角翘起:“承蒙赫连小姐关照。” “今日是澄殿下的生辰,赫连小姐若有话,宴会之后再叙吧,快请坐吧。”九王爷道。 看到下人已经在九王爷身边安置妥当,赫连琉瞥了霁月一眼,方才过去。 “不请自来,当真是厚着脸皮。”源蓁忿忿道。 “姐姐何须与这种人计较?”霁月倒是心平气和。赫连琉如此张扬,在她眼中却构不成任何威胁,越不懂收敛的人,越是愚蠢。 “妹妹心胸真是宽敞,我一看着她缠着……缠着几位殿下,就极为嫌恶。” “姐姐嫌恶,必然殿下也是,不用担心。”霁月凑近源蓁,耳语说。 源蓁也觉得此话有理,遂舒展眉头。 众人共举杯:“祝皇孙澄殿下身体安康,前程似锦。” 太子在宴会上只待了一会儿,说是还有要事繁忙,随即离席,让拓跋濬拓跋澄兄弟招待众人。 拓跋澄和拓跋濬起身与众人挨个敬酒。霁月与源蓁说些话,看到赫连琉缠着九王爷,蓓陵公主略显孤单。 27.第27章 月下长谈 霁月朝蓓陵公主的方向扬扬下巴,源蓁也会意,两人一同施施然起身,举杯至蓓陵公主桌前,道:“霁月与公主是第二次见面,实是荣幸,敬公主一杯。” 蓓陵微笑道:“听过澄儿说你雪下弹琴之景,有机会,定要赏听赏听。” 源蓁也道:“我也敬公主一杯,能与公主这样爽快之人为友,也是源蓁的福气。” “还第一次听你这样说话。”蓓陵笑着举杯饮毕,道:“怎么,你二人今日是想灌醉我吗?” “哪敢呐?不过是想与公主聊会儿天。”源蓁说。 霁月看了看拓跋澄正与人相谈甚欢,建议道:“我看澄殿下一时也抽不开身,蓁姐姐不如就移坐到公主身边吧。” “那你呢?” “霁月正觉得这里十分闷热,想出去走走,透口气。” “也可。” “霁月暂辞。” 出了大厅,左边是长长的回廊。霁月缓步,此时暮色已临,明月高悬,碎星忽隐忽现,正是清和初夏之夜。回廊上挂着几盏灯笼,霁月寻了静处,坐在那边沐浴月光休憩。 “霁月姑娘。”有人轻唤。 “九王爷?”霁月道:“九王爷不是方才在大厅中吗?” “姑娘不是也从大厅中出来的?” “可是九王爷身旁……” “打发了便是,”拓跋翰道:“看见你出来了,就找了个借口。” 霁月“噗嗤”笑了声,说:“想来那赫连小姐呀,很难打发。” 拓跋翰却没有应答,只是走上前去,柔声问:“姑娘,上回伤势可好了些?我回去后,本欲改日就去左昭仪处探望,然则左昭仪嘱咐过当作无事发生,不准泄于他人。又因府上有事,耽搁了。甚是担心。” “多谢九王爷,不必挂心,早养好了。”霁月言毕,轻盈旋转了一圈:“你看,如今仍是生龙活虎般呢。” 月光下,霁月旋转一圈,衣决飘飘,又粲然一笑,盈盈望着拓跋翰。 “你无事便好。”拓跋翰说。 “对了,”霁月想起一事,招招手让拓跋翰凑耳过来:“那位宫女姐姐,已被妥善安置。王爷放心。” 说罢,伸指放在嘴上,做出噤声之意,道:“王爷可得保密。” “自然是。在内间时,是猛一见姑娘,便想问问伤势如何,不由地失言了。” “不过,想来今日内间众人,都是九王爷的挚友,九王爷定是从不设防。” “是的。我与他们几人相交,全凭真心,从无防备。若是与好友还设防,岂不可笑?” “王爷向来处世坦坦荡荡,不遮不掩,实乃君子之为。只是……这宫墙之内,王爷也要万般小心才好。” “你怎么,总是挂心着我的安危?”拓跋翰笑了,说:“总是提醒着我小心。我是王爷,又是堂堂男儿之身,沙场都上过。能有什么事?” “王爷须记在心上。在哪儿都得小心。朝堂之上,比沙场更为凶险。” “哈哈。”拓跋爽朗地笑了两声:“你年纪小小,还知道朝堂凶险?” “书里都会写啊,”霁月分辨道:“左昭仪娘娘爱看史书,我常缠着她要听些故事。故事里,都是这样写的,你可是皇子呢。” “我虽是皇子,却从无涉朝政之心。皇长兄,哦,你或许不知,当今太子,是嫡长兄,我自幼得先皇后抚育,跟皇长兄一同长大。皇长兄于我,如兄如父,我毕生愿望,便是守卫疆土,护全家国。虽不善权谋,不能出谋划策辅佐他,却会尽心为皇长兄解决边境之忧。让他安心当位明君,也是我大魏的福气。” 霁月听到九王爷畅谈以后的愿景,月下,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清白月光洒在他的脸庞,熠熠生辉,是丝毫无权欲的赤子之心。 若想让他卷进大魏皇位之争,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身在皇室,却不贪恋权位,他如此崇拜太子,这般赤诚热血,怕是世间难得。 “别老说我,倒是你,像上次那样的事儿,要谨慎些,不能贸贸然冲过去。自己还会受伤。”拓跋翰看霁月心有思绪的样子,问道:“怎么?” 霁月笑道:“没什么。好,好。九王爷的嘱咐,我记得,那你也要记得。” “什么记得不记得的啊?”拓跋澄走来,一脸兴奋地说:“你们二人在这说什么小秘密吗?怎么不叫上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小寿星,你怎么也离席了?” “霁月姑娘,我可比你大些,今日,又比你长了一岁,怎么能叫我‘小寿星’呢?”拓跋澄不满地反驳道。 “总不能叫你‘老寿星’吧?”霁月说,忽然想起自己藏在袖中的香囊,遂取出来,递给拓跋澄:“喏,澄寿星。今日你生辰,虽然左昭仪备了厚礼,我无厚礼可送,谨以此,送你吧。” 拓跋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是刺绣着青竹的香囊,栩栩如生。 “真好看。是绣娘做的吗?” “是我自己刺绣而成,女红手艺不够精巧,怕是比不上殿下宫内的绣娘。” “是姑娘自己绣的?”拓跋澄举在月光下细细打量:“这竹子纹样都是十分别致。我定会好好珍藏。”说着,如若宝贝般握在手中。 霁月看他一脸欣喜,自己也不由害羞了下,微微一笑,说:“霁月女红不好,只会这些小玩意。殿下不嫌弃便好。” “从前,只有我娘亲会给我亲手制作香囊荷包,别的时候,都是绣娘绣的。纹样也是无甚新意。多谢霁月姑娘的心意。” “姑娘是怎么想到绣以青竹的?”拓跋翰看到香囊上面的青竹鲜翠,倒是不俗。 “一则取意竹报平安,二则,”霁月吟道:“有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愿澄殿下,也能成为这样的君子。” 拓跋翰听她吟诗,惊讶道:“姑娘竟读过‘诗经’?” “怎么?王爷很惊讶?” “不,惊喜才对。” “王爷越发会取笑人了呢。” 拓跋澄一直仔细端详着香囊,却摸到一处硬块:“咦?这中间,怎么好像有东西夹在内层般?” “那是我从寺中求来的平安符咒,特意缝制在内。希望能庇佑殿下。” “为我求来的?” “是,惟愿能护殿下平安康乐。” 拓跋澄心生感动,一时竟有些眼角湿润,还从未,从未有人会这般用心,单为送他小小的礼物。他虽总是笑脸迎人,心无城府,却还是能分得清真情实意与阿谀奉承。 因着东宫皇孙殿下的身份,他什么都能得到,什么人都对他恭敬听从。然而也因为这般尊贵,真意倒难寻了。 “澄殿下可不许嫌弃,要好好佩戴于身。” “我会的。” 三人说说笑笑,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回到大厅内,赫连琉许是等九王爷不见,早就离开了。 霁月坐下与源蓁和蓓陵公主相谈几句,便告辞回宫。 这些时日,皇后并没有丝毫动静,倒也平淡过去。 28.第28章 暴雨倾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那日经常娘提醒,霁月才记起已是快到仲夏端午了。 常娘念叨说:“不知这宫内会不会吃角黍。” “这有什么,跟娘娘请示下,咱们包起,过两天端午就煮了吃。” “你倒是小馋猫一个。” 霁月嘻嘻笑着:“我不会包,只会吃。” “这包角黍甚是讲究,要用新鲜的茭白叶子,裹上粘米、粟米、红枣,包出棱角,拿五色丝线捆扎,才算完整。只怕这些材料,宫内难寻呢。” “别担心,我去问问娘娘。” 霁月跑去跟左昭仪撒娇,左昭仪也是多年没吃过了,便吩咐人去宫外搜集这些食料。常娘很是开心,教长信殿的宫女怎么捆扎,包裹了许多出来。 五月五日这天,清早起床,宫人在各处门上插了青翠艾草,有避瘟禳毒之意。长信殿小厨房早把菖蒲草泡在酒中,端来给众人饮菖蒲酒,说是解毒祛瘀。 霁月一起床,就被常娘系了五色丝带于臂上。 “今日一整天都不可取下来,这叫‘长命缕’,保你长命百岁的。” “要活这么久干嘛?” “噤声。可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霁月吐吐舌头,由着常娘打扮自己。 早餐便是煮熟的角黍,常娘剥开茭白叶子,左昭仪娘娘尝了尝:“嗯,很好吃,香甜。着人送些给乐菱吧。” 常娘忙应了下来。 “待会也可给皇上尝尝。”清丽道。 “说来也奇怪,皇上许久没空来了。是常去别宫了吗?”左昭仪想,大约是宫里又来了什么新人,皇上正新鲜着。 “倒也没听说呀。”清丽说:“这两日有空奴婢去打听打听。” “留意下便可,无甚要紧。”左昭仪轻呷茶水:“这茶,是溪山白露吧?” “是,娘娘,今年春初采摘的。前不久刚进贡宫内的。” “确实温香如兰,口感纯正。常娘走了吗?还未出门的话,让她也捎些溪山白露给乐菱去。” “娘娘与乐菱大人交情真好。奴婢这就去找常姑姑。” 清丽急忙出去,却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乐菱大人:“给乐菱大人请安,奴婢大意了……” “无事,你们娘娘在房内吗?” 清丽刚一点头,乐菱便冲进去了。 左昭仪被吓了一跳,极少见到如此慌张的乐菱:“怎么了?这么慌里慌张的?” “栖云,东宫出事了。”乐菱嗓音甚至都有些微微发抖。 “什么?!”左昭仪情急之下拍桌起身,盛着溪山白露的瓷杯没放稳,跌落地上,“啪”的一声,碎成几片,茶水倾洒一地。 “来人,娘娘失手打破了杯子,快清扫出去,免得扎伤娘娘玉体。”因担心左昭仪被瓷杯碎片伤到,乐菱反倒镇定了些,唤宫女进房内收拾。 左昭仪稍稍平定了心情,乐菱又给她斟了一杯茶水,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原来,皇帝今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把与东宫亲近的几位大臣皆下了牢狱,命太子在东宫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来。 左昭仪紧缩眉头:“这不就是禁闭宫中吗?太子到底是为何事惹得皇上这般动怒?” “你可还记得‘盖氏谋反’一事?”乐菱问。 “自然记得。听闻去年‘盖氏一案’,有寺庙包庇逆贼,还搜查出了一些军火。不过我向来不过问皇上朝政之事,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左昭仪看到乐菱点头,道:“难道此事,与太子有关?” “这还未可知。不过今日这事确有此关联。” 原来,皇帝前两年认识几位自称修仙练道的道家人士,受这些人影响,由太祖皇帝当年的宣承佛法转向抑佛扬道。去年“盖氏一案”,佛家寺庙牵扯其中,更令皇帝心生厌恶,认为寺庙已脱离皇帝掌控,甚至有“谋逆”之心。 “因此皇上近段时间,多有‘灭佛’之心,表面是说因为我朝壮丁为了逃避租税、徭役,多躲藏寺庙以出家之由。实则,朝臣心中皆知,是因皇上忌惮寺庙。但是,太子及其幕僚之臣,皆认为皇上是受人蛊惑,我朝本就不是汉人当政,入主中原之时,太祖皇帝推崇佛法也是为了平定民心,万众朝服。如今皇上要‘灭佛’,怕是会损害国本,不利民心。” 听到乐菱这般分析,左昭仪道:“众民皆笃信佛教,依着太子体恤民情的性子,定会修本进谏。” “正是。太子与几位大臣数次上奏,欲阻止帝意。却未曾想,给自己招来祸端。今日皇上于朝堂之上昭告,要五十岁以下的沙门一律还俗服兵役。太子阻拦,却遭宰相崔浩利斥,指责太子袒护沙门,质问是否与去年‘盖氏一案’有关。” “皇上难道信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位皇帝,宁可错杀,绝不会轻放。” “唉,”左昭仪深叹口气,道:“皇上最厌恶别人忤逆他的心思。即使太子辩解再多,也是听不进去的。” “确实如此。皇上当即下令太子于东宫闭门思过。凡是说情的大臣一律打入大牢。” “我们先前只以为皇后会想出什么谋害太子,没想到竟是……”左昭仪想想也是,皇帝对谁,不是这般狠心决绝? “我担心这其中,皇后必定牵扯其中。”乐菱道。 左昭仪沉吟道:“看来,需得去查探下各宫如今的情形了。”随即唤道:“来人,常娘做的角黍,数量是否许多?” 庄梦答道:“还有许多呢。” “既是端午之节,常娘做的角黍香甜可口,断不能只有我们独享。差些宫女送些去各位娘娘府中吧。把霁月叫来。” 左昭仪吩咐下去,让清丽去给皇后送角黍,霁月送去右昭仪处。其余等人,皆送些给各宫娘娘。 众宫女领了命,待常娘煮熟角黍,皆取了双份,悉数前往各宫。 “这角黍还剩下些,还有哪宫娘娘没送?”常娘细数了番,问宫女道。 “常姑姑,都送去了。” “罢了,你们拿些吃去吧。”常娘分发了些,小宫女谢过。 常娘突然想起多日前,她在西宫服侍,这西宫地处偏僻,向来冷清,刚才也没听说有人送去西宫。常娘心善,遂包了两份,前往西宫。 甘泉殿,皇后处。 殿门口,清丽福身:“劳烦姐姐通传,奴婢是长信殿的,奉左昭仪娘娘之命,特送些端午角黍来。左昭仪娘娘说,角黍甘甜,愿与皇后娘娘共享。” “稍等,我这便去通传。” “多谢姐姐。” 皇后听了通传,道:“既然她有这份心思,收下吧。” 宫女听言退出。 “皇后娘娘多谢左昭仪娘娘美意了。” 清丽把角黍交与甘泉殿宫女,无意问句:“皇后娘娘今日心情可好?” “娘娘今日心情甚好呢,容光焕彩。” “那便好,今日端午,奴婢在此恭祝皇后娘娘安康。” 宫女也回了礼:“也恭祝左昭仪娘娘万福。” 29.第29章 暴雨倾盆(二) 嘉乐殿,右昭仪处。 霁月初次来到嘉乐殿,报了由来,说是左昭仪娘娘遣来送角黍给右昭仪娘娘与蓓陵公主。 “可是不巧,我们公主适才出门去了。”殿外宫女答道。 “哦?出门去了?姐姐可知公主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宫女为难道,遂又轻声说了句:“公主似乎急急忙忙便出去了,没告知我们。” “那,右昭仪娘娘呢?” “右昭仪娘娘逛花园散心去了。” “既是这样,”霁月道:“便请姐姐先收下吧,我好回复左昭仪娘娘。” “也好,劳烦左昭仪娘娘挂心了。” 霁月施礼告退。她还不知道东宫事变,纳闷道为何左昭仪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措。边想边急步回长信殿,准备询问缘由。 西宫。 常娘提着角黍走了多时,才到达西宫。西宫还是一如数月前冷清,竟毫无夏日繁盛之景。 西宫外大门紧闭,常娘叩了半天,才有老妪的声音问道:“谁啊?” “奴婢奉命给西宫娘娘送些角黍。不知,方不方便开门?” “不可。若无诏言,老奴无权开此房门。” “只是送些吃食……” “不管你是谁,都请快回吧,我当你没来过。往后不要再来西宫了。快走吧。” 老妪的声音渐渐远去,常娘踌躇片刻,可惜门后再无任何声响,沉闷地让人心生惶恐。常娘只能离去。 长信殿,左昭仪处。 遣出去的宫女皆回来复话。 “听说皇后娘娘今日心情颇佳,殿外的宫女姐姐将角黍领进去了。”清丽道。 霁月接话说:“右昭仪娘娘去花园散心,蓓陵公主也不在殿内,说是出门去了。” 左昭仪与乐菱静静地听着,听完后挥挥手道:“下去吧,跑了半日也累了。” 霁月却没跟随下去,说:“娘娘,我有事请教。” “你若不累,也可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是。” 待到众人皆离去,霁月才问:“娘娘,今日之事,不知有何缘由?” “东宫那边,出了些事。”左昭仪简略地事情说了遍。 霁月思索道:“那么,娘娘命我等前往各宫,是为了试探皇后娘娘的态度了?” “虽然早已知道,也要确定一下。”左昭仪说:“也不仅皇后娘娘,命你去右昭仪处,是想看看蓓陵公主。” “蓓陵公主?”霁月这才意识到:“难道,蓓陵公主急忙出门,是去给太子求情?” “霁月越发聪明了。本来我只是猜测,你去一趟也证实确是如此,蓓陵公主与东宫交好,又素得皇上宠爱,听闻此事,必会为了嫡长兄去求皇帝。” “这……”霁月问:“蓓陵公主能劝得住吗?” “自然是不能的。”乐菱道:“只怕,除了蓓陵,还有一人,也去求皇上了。” 霁月不用细问,便知是说九王爷拓跋翰。 是了,他这般崇敬太子,肯定会前往安昌殿求情。只是……皇帝震怒之下,怕是只会火上浇油。 “那我们,需不需要去安昌殿查探下?” “不必。”左昭仪说:“我们自不用劳心插手,就任他们去吧。” 是啊,若魏宫皇子相争,情势越乱,越是有利。霁月心内思付。 安昌殿。 蓓陵公主望见有人跪在安昌殿门口,忙令轿辇停下,走近一看:“九哥哥?” 九王爷拓跋翰正笔直地跪在安昌殿门口。 “九哥哥,父皇……” “父皇不愿见我,我跪在此地,是想看父皇能否见我。”拓跋翰抬头目视蓓陵,眼神恳切,道:“妹妹,也许只有你,父皇还愿意见上一面。妹妹一定要替皇长兄求情。” 蓓陵慎重地点点头:“蓓陵正是为此事而来。父皇只是一时生气,我劝劝他,便会宽恕太子哥哥的。” “不须管我,快去吧。” 蓓陵转身快步跑进殿内,门口太监伸手想拦着:“公主,陛下此时不想见客。” “客什么客?本公主还是客?放开,若是伤了我,父皇定不会饶过你!” 太监素知这位公主最得宠爱,也不敢得罪。蓓陵推开他,径直跑进去了。 皇帝正仰头半躺龙椅上闭眼小憩。 蓓陵公主冲进来,唤句:“父皇!”便双膝跪地。 皇帝被惊醒一下,却未朝公主看去,责骂身边的中常侍太监:“怎么回事?朕略睡了会儿,就这么喧闹?” “陛下恕罪,这是蓓陵公主,无人敢拦啊。” “父皇!”蓓陵又唤了声。 “蓓陵啊,你也是,越大却越不懂事,没看到朕正休息,还这样急哄哄地闯进来。” “父皇,蓓陵实在无奈。”蓓陵磕头道:“今日听说太子哥哥惹父皇不开心了,唯恐父皇心情不悦,这才急忙赶过来。”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了。朕并无大碍,且退下吧。”皇帝似是疲倦,摆摆手。 “父皇。蓓陵还有一事……” “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此事万不可推后。父皇,太子哥哥他……”蓓陵刚想求情,皇上却重重地拍桌道:“放肆!” 中常侍跪下道:“皇上息怒。” 蓓陵还从未见过皇上这么气愤,一时吓住,张口结舌,没有言语。 “皇上,公主年龄小,说的话您别在意,保重龙体要紧。”中常侍伏地不敢抬头。 “她年龄小?他还年龄小吗?!朕养你们这么大,就是让你们个个跑来忤逆朕的吗?!” “父皇,蓓陵并无忤逆之意。太子哥哥也没有,许是奸人陷害,还望父皇明察!”蓓陵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完,又磕下头去。 “混账!”皇帝愤怒地扔出了摊在桌面上的奏章。奏折划出一条弧线,砸在蓓陵身上。 “你是觉得,是朕,给太子安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皇帝双目圆瞪,怒视着跪在地上的蓓陵:“朕如此疼爱你,你还这样对待朕?” 蓓陵没有抬头,颤音道:“蓓陵不敢。” “中常侍,传朕口谕,既然蓓陵与太子兄妹情深,愿同承责罚,今日起,蓓陵也无需踏出嘉乐殿,嘱右昭仪多加管教!不教好不许出殿门一步!” “奴才遵命。” 中常侍走到蓓陵身边:“公主,千万别让奴才为难。走吧。” “蓓陵谨遵父皇之命。”蓓陵磕下头,随中常侍退下,她转头回望了往日对她多加宠爱的父皇,皇上却只垂眼看手中奏章。 蓓陵这才知道,父皇这次,是真的怒火攻心,无人拦得住了。 九王爷还跪在殿门口,蓓陵走过来,跪在他身前,道:“九哥哥,快走吧。” 拓跋翰看到蓓陵泪水涟涟,眼中还有惊恐之色,忙问:“怎么?父皇也不愿见你?” “九哥哥,听我的劝,快走。不然,你会跟太子哥哥一样的。” “父皇说了什么?” 蓓陵委屈得眼泪直流,却记挂着不能再让九哥哥也挨罚。附耳说:“九哥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既已去求过而无果,哥哥千万不可再进去了。若哥哥也受罚,关了禁闭,往后,可更没人能帮着太子哥哥了。你且等父皇消火。” “公主,快些走吧,奴才还要复命呢。”中常侍催促道。 蓓陵深深地望了拓跋翰一眼,小声道:“快走。”随即便被中常侍拉走。 “传——圣上口谕:蓓陵公主近日于嘉乐殿反省思过,不得出宫。” 听到太监拉长声音的汇报,拓跋翰这才意识到,蓓陵也被关了禁闭。 “王爷,王爷快听公主的劝吧。先回府再想办法。”拓跋翰身边的随身侍卫劝道。 拓跋翰朝左望望蓓陵公主被带走的身影,朝右望望,是安昌殿深远辉煌的长廊。侍卫扯了扯他的胳膊:“快走。”拓跋翰只得暂且离去。 蓓陵公主受罚的消息不消多时,就传遍了后宫。 霁月临窗而立,院内松柏枝繁叶茂,夏蝉喧鸣,一刻不停息。只是在这深宫之中,甚少看到鸟儿翱翔天空。许是,鸟儿也嫌此地散发禁锢之气息,不愿前来。 “姑娘,该用晚膳了。”常娘唤道。 “这就去,”霁月轻笑道:“这天儿越发热了,食欲也减了。” “左昭仪也这样说,所以啊,今日厨房备下的,都是清清爽爽的新鲜菜品,多少吃些。” “嗯。” “今儿却也格外闷热,似是要下暴雨了。” 夜色袭来,宫内恢复了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有些人心内明白,这宁静仅仅是暴风雨袭来之前的压抑沉闷。 长信殿内,青雾胧纱帐中的左昭仪明白,宫婢偏房内的霁月明白;嘉乐殿中,奶娘正给她背后伤痕擦药的蓓陵明白;平王府中,书房里熬夜沉思的拓跋翰明白;东宫,彻夜无眠的众人,也皆明白。 “轰隆!”霎时,刺眼的闪电如同一把利剑划破天空,轰轰隆隆的闷雷响个不停,接着,“哗啦哗啦”的暴雨倾盆而下。 30.第30章 东宫事变(一) 太子幽闭于东宫,无诏不得出。数位大臣被革职查办,押入天牢候审。就连皇帝最宠爱的蓓陵公主,也因为替太子求情,禁足于嘉乐殿。 一日之间,皇宫突遭如此巨变,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思议殿内。 宰相崔浩上表:“启奏陛下,经臣与寇大人历时半年明察暗访,去年黄陵‘盖氏谋逆’一案,寺庙确实牵扯其中,周围沙门多有窝藏逆犯之罪,又有暗藏军火,忤逆朝廷之行。这是臣与寇大人搜集到的证据,请皇上明鉴。” 中常侍太监接过奏章,呈给皇帝。 皇帝翻看片刻,满脸愠色,拍桌而起:“反了反了!这帮和尚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臣以为,由此可见,沙门多与叛贼勾结,早已不听从圣命。太祖帝仁德,当年为了稳固中原政权,对各佛家寺庙尽都施恩扶持。没想到这群人狼子野心,不念朝廷之恩,反倒助力叛贼,其罪当诛,断不可轻恕。皇上万万不能心软,一旦放过,后果不堪设想,我大魏江山许将遭受重劫。”崔浩声声力诉道。 “和尚不仁,枉负太祖皇帝圣恩,这般险恶,朕定不能轻饶!传朕旨令:当日包庇逆贼的黄陵寺庙,其中僧众全部诛杀!一个都不许放过!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皇帝雷霆大怒。 “臣遵旨!” “陛下千万勿动怒,龙体要紧。”中常侍忙上前给皇帝抚背。 “皇上,臣还有事启奏。此事关系太子,臣……” “又是关系太子?”皇帝已是气急败坏。 “臣虽与太子政见不一,但素知太子仁善,如今竟再三忤逆圣意,皇上让太子下达让沙门还俗服徭役之诏书,太子迟迟不见动静。甚至于朝堂之上与陛下争辩,此行种种,皆不似寻常,臣甚感疑虑,遂着手调查一番。”崔浩跪地,状似恳诚道:“臣已查明:太子是被人蒙蔽。这是臣近日搜集到的密报,太子近臣盛道,侍郎陈平,去年‘盖氏’事发之时,皆有包庇行为。” “包庇行为?可有证据?” “陛下可曾记得,陈平与盛道鼓吹几个平日相交不浅的大臣,上表说庶民谋反,朝廷也当反思作为。此意正是为了替‘盖氏’开罪。臣听言,他们私下说是因为皇上有扬道抑佛之心,民所不安,导致谋反。还听说……他们竟也对皇上命安王平定冯府之乱颇有微词……” “大胆陈平盛道!枉朕这般重视他们,竟数次在外造谣生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臣以为,太子性情之变,皆因东宫一众近臣蛊惑而致。朝廷养着他们,皇上也从未薄待,然则他们以怨报德,妄议朝政,蛊惑太子。现今太子与圣意背道而驰,皇上若不重罚,怕是……” “哼!”皇帝目光冷冽,如含冰刀:“既是不遵为臣之道,朕也断不会放任,由他们扰乱朝廷。” “朝堂关系天下苍生,我大魏子民能否安居乐业,还望陛下早日决断。” 东宫。 太子拓跋晃几夜未眠,眼睛布满血丝,神情疲累,面色蜡黄,手臂撑在桌子上,扶着额头,耳鬓之间,竟有细细的新生白发。 “咕咕,咕咕。”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熟门熟路地飞到拓跋晃身前,轻啄他手。拓跋晃回过神,取下隐秘地系于鸽爪之处的纸条,展开一看,一行纤细小字:“皇命诛杀黄陵僧众。” “僧众无辜,何罪之有!如此株连,必失民心啊!”拓跋晃悲痛地紧握拳砸桌。身旁侍卫跟随太子多年,从未见过一向温厚的太子如此难过。 侍卫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殿下,眼前可不能忤逆皇上的意思。” “若是听不进去谏言,如何能算得上是个明君?父皇糊涂啊。” “殿下,此话万不能被人听了去。” “呵呵,”拓跋晃冷冷一笑,自嘲道:“如今我已是幽闭宫内,还能被谁抓到把柄?” “殿下不能泄气,为了黎民百姓,也须得振作精神,养精蓄锐。” “黎民百姓……呵呵,我还怎么救得了黎民百姓……” “殿下……”侍卫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想不出什么抚慰之言。太子心系苍生,只可惜…… 拓跋晃却重复着“黎民百姓”四个字,忽而像想起了什么,撕下一张细纸条,提笔快速写了几个字。待墨迹晾干,照原样裹于鸽爪之处。拓跋晃捧着鸽子走到窗前,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喃喃道:“乖,快飞回去找你的主人。” 鸽子似是通晓他的意思,展展翅膀,飞出了东宫。 拓跋晃久久地立在窗前,望着白鸽划过的天空。 平城外郊,灵育寺。 “师父,信鸽飞回来了。”清脆的少年男子的声音喊道。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拿来给为师看看。” 取下纸条,展开,太子拓跋晃亲笔书道:今日帝诛黄陵,明日便会诛长安,诛天下。晃已无力劝阻,惟有告知大师:藏经文圣典,护我佛金身,密僧众逃匿。 少年见师父看完纸条,面色凝重,深深地叹气,试探问道:“师父……怎么了?” “竹隐,去把你几位师伯全部叫来。为师有要事商议。” 名唤“竹隐”的少年应声去了。 “阿弥陀佛。”老师父手持念珠,默念道:“我佛慈悲,庇佑太子殿下。” “咚——咚——咚——”灵育寺钟声悠悠,回荡在天地之间。 魏王宫,安昌殿。 “混账!谁泄的密?谁泄的密?怎么数日之间,京郊寺庙的和尚居然逃了大半?” “陛下息怒。”崔浩叩头道:“臣也是刚得到消息,明明是以‘勾结逆贼’之罪诛杀黄陵寺庙,这京城的和尚居然能猜到朝廷下一步就会诛杀他们。这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什么高人?!全是喧众取宠!”皇帝怒斥道。说罢,他方明白了崔浩的意思:“依你看,这位高人是朝廷中人?” “皇上,若不是朝堂中人,谁会知道,这‘灭佛’之计策的下一步?臣已探查到,最先有僧人逃亡的寺庙,陛下您也熟悉。” 见皇帝侧目,崔浩吐出三个字:“灵育寺。” “灵育寺?”皇帝踱步,“难道是……” “正是太子殿下拜玄高为师之寺,这玄高,陛下多年前见过的。” “就是被誉为我朝禅师之首,万民仰随的那个玄高?多年前,确实见过。只是太子,他幽闭东宫,如何密通玄高?” 31.第31章 东宫事变(二) “陛下,太子幽禁无法与外界通信。不过,那些东宫幕僚之臣,倒不一定了……” 崔浩边说边偷偷抬眼,细观皇帝神情,见他目光凌厉,心内暗喜,便已知不负此行。 东宫。 拓跋濬轻轻推门进入书房,看到伏在桌上的父亲,许是终于扛不住连日的煎熬,疲惫地枕着摊开的书便睡着了。 拓跋濬不忍打扰,站在父亲身后,执扇为他扇风。 这些日子,东宫安静地连鸟儿飞过的声音都稀有。天气燥热,只有窗外的夏蝉一声不停地鸣叫。 “太子殿下!殿下!”急促地脚步声。 “嚷嚷什么!父亲好不容易闭眼歇了会儿。”拓跋濬压低声音,示意有事等太子醒来再说。 侍卫却是慌张不安:“皇孙殿下,不好了不好了,瞒不得太子殿下!” “什么事要瞒我?”太子拓跋晃闻声而醒。 “太子殿下!”侍卫跪地道:“盛道大人,陈平大人,还有平日往来东宫的大人们,数十人,说是包庇逆贼,危害朝纲,皆被绑至街市斩首示众!” “什么?!”拓跋晃大惊:“你听谁说的?绝不会,父皇绝不会!” “殿下,皇上说,这些大人平日里蛊惑太子,因此东宫并没得到消息。今日,已经……已经斩首了……” 拓跋晃两眼发直,瘫坐在椅子上。 拓跋濬恐父亲一时怒火攻心,忙劝说:“父亲,注意身子要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濬儿……”拓跋晃声音嘶哑,唤了声长子的乳名。 “父亲,儿子在。” “你可记得,小时候教导你读的‘抉目吴门’?” “记得。《史记》中伍子胥临死前说:’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 拓跋濬还等着父亲再说些什么,太子却缓缓闭上了双目,无力地说了句:“你们都出去吧。” “父亲,切勿伤心过度。” 拓跋濬望着太子许久,见他再没开口说话,似是睡着的样子,这才犹犹豫豫地退出房间,轻掩住房门,嘱咐侍卫:“照顾好父亲。” “是。” 灵育寺。 安王拓跋余奉旨领命诛杀灵育寺僧众。他携兵杀到时,寺中竟出奇地安静,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只是平城第一大寺,四处无人,冷冷清清。侧耳听,才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念经的声音。 拓跋余随声循着佛堂。 盘腿端坐的正是玄高大师,他依然不动声色地手持念珠,敲着木鱼,闭目诵经。在玄高大师身后,是几位执意与他同留在寺中的僧人。 “老和尚,真是稀奇,这偌大的寺庙,竟只剩下几个人了。”拓跋余翻身下马,踏进佛堂,俯身凑近仔细端详了玄高,轻蔑地冷笑一声。 玄高大师却似无人打扰般,静心诵经。 “别人都跑,你堂堂大魏禅师领头儿的,你怎么不跑?” “明心见性,见性成佛。肉身生死,早已视为外物。”玄高大师并未睁眼,淡淡地回答道。 “你既然早把肉身生死看得这么透彻,正好,我成全你。” 拓跋余懒得多言,转身便走出佛堂边下令道:“烧了。” 士兵领命而从,提来一桶桶的油,使尽全力朝佛堂,朝玄高,朝众僧人,浇泼过去。 众僧一头一身都已被油浸透,仍无一人睁眼,皆是虔诚诵经。 拓跋余举起一支燃烧旺盛的火把,往佛堂一扔。“呼——”火一点即燎起,热浪扑面。 佛堂内,香烛明灭,佛像面带微笑,慈眉善目,垂眼众生。玄高大师与众僧人诵经声越来越大,火势熊熊燃烧,无情地吞噬了一切。 长信殿。 左昭仪正陪皇帝下棋。 “多日没下棋,你的棋艺倒是长足不少。” 左昭仪说:“皇上政务繁忙,不像嫔妾,总空闲着,只能逛逛园子,弹琴下棋,打发打发时间,自娱罢了。” “这宫中啊,也就只有你,两耳不闻事,落得清闲。” “皇上这是怪嫔妾愚钝?” “不愚不愚,棋艺都能与朕比肩了,谁敢说你愚?” 左昭仪轻笑,手拈棋子,落棋,道:“皇上可输了。” “哈哈,确实,朕输了。再来一局。”皇帝笑呵呵道。 “皇上今天,心情不错?” “嗯,这段时间烦心事都办完了,朕也能跟你学学,优哉游哉。” “那便好。待会嫔妾让小厨房做些新菜,皇上许久没来了,今日留下来用膳吧。” “也好。朕也甚是想念你这儿的点心。” “清丽,再给皇上斟杯溪山白露。霁月,摆棋盘。” “是。”清丽与霁月手脚利落地斟茶收拾。 “陛下,陛下,陛下!”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伏地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面色甚是惊恐。 “现在的太监着实缺乏训教,遇事这般慌张,成何模样?”皇帝皱眉,不悦道:“什么事?” 太监声音颤抖地说:“陛下……太子殿下,太子他……” “说话能不能利索些?” “太子殿下薨了!” 霁月心内一惊,手没端稳,黑白棋子“哗哗啦啦”地滚落一地。 皇帝竟也没什么反应。 屋内霎时寂静,连小太监的喘气声都异常刺耳。 “你再说一遍。”沉默半晌,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而无调。 小太监不敢抬眼,额上汗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忘了答话。 “我让你再说一遍。” “太……太子殿下,薨了。”小太监的声息微弱,颤抖不平,却似晴天霹雳般,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胡说什么?!太子年纪轻轻,怎么会薨了?” “娘娘,听说,是……太子是……服毒自尽……” “服毒自尽?怎么……”左昭仪不安地看向皇帝。 皇帝面色凝重,迟迟没有说话。 旁人无法猜测他的想法,皆是不敢开口。 “好!”正当左昭仪踌躇时,皇帝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儿子!好儿子!” 此时此景,这笑声却尤其让左昭仪心脏骤紧。 皇帝大笑着,脚步后退着踉跄了两步。左昭仪眼疾手快,忙扶了上去。 皇帝瘫坐在椅子上,声音颤抖着,不论重复道:“好,好。他是端实了陷朕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往后史官皆书着,朕,逼死自己的皇子,哈哈哈哈。真是好儿子!” 无人敢接话。 霁月却似冰剑穿透心脏,冷笑着想:呵,亲生儿子被逼得服毒自尽,这位皇上,却只挂念着自己会背负着逼死贤良太子的千古骂名。 皇帝笑罢,眯着眼,神情越来越严肃,道:“传朕旨意,太子降为景王爷。天气炎热,无需举行什么大葬,早日入土,免得……” 说着说着,皇帝停顿下来。众人屏息以待。 “还不快去?!”皇帝突然怒喝一声。 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连连磕头应了“是”便慌忙退了出去。 左昭仪张了张口,话倒没说出来,仅轻唤了声:“皇上……” 皇帝站起身,目光呆滞直视前方,面色深沉,像没听到一般,拂袖而去。 32.第32章 非拦不可(一) 眼见着皇帝离去,霁月忙问左昭仪:“娘娘,此事……” 左昭仪截了她的话头:“此事与我们无关。”复转身对众人说:“你们也都看到了,皇上对此事愤怒至极,长信殿的人,皆需缄默自保,不准议论。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必会招来祸端。记住了吗?”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下去吧,我乏了些,霁月,你服侍我休憩会儿。” “奴婢去备些清凉爽口的小食,娘娘暂且休憩一会儿,醒来便可吃点。”清丽说。 左昭仪侧卧于榻上,右手支撑螓首,合眼小憩。 霁月持了竹扇,侍立在旁,轻轻地挥动扇风,心内却是思绪万千。 太子薨了,不知道东宫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两位殿下如何,拓跋澄,必是伤心欲绝…… 若是……糟糕,若是九王爷得了信,以他的性子,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霁月?” 左昭仪连唤了好几声,霁月却只顾着思付,没有应声。 “霁月!” 此时霁月方回过了神,忙跪下道:“娘娘,请恕我多嘴。求娘娘想法儿把我送出宫,我要立刻去见九王爷,不可耽搁。” “你刚才,就是在想此事?” “是。娘娘,以皇上今日气愤之情,若九王爷做出些什么事,那‘薨逝’之人,只怕就不仅仅是太子了。娘娘,九王爷不能再出事。太子已逝,能制衡拓跋余的,只剩九王爷了。” “霁月如今的心思缜密了许多。我也正是想到这点。万不可能让拓跋余一人独大,那对我们是极不利的。只是……” “娘娘是担心,我劝阻不了九王爷?” 左昭仪点点头:“九王爷与太子手足情深,他个性向来执拗,你怕是徒劳无用的。” “娘娘只管想法儿送我出去,无论如何,必须把九王爷拦下来。” “你既是这般坚持,那我也只能由你去了。记住,小心谨慎,不可失言。” “是!不知娘娘,如何把我送出宫去?” “事发突然,也无什么好的办法。就大大方方地出去吧,就说是奉我之命,带话给九王爷。你走后,我前往安昌殿,断不能废了拓跋晃太子之名。先皇后当年待我不薄,也算是报先皇后善德。” “娘娘,也务必万万小心。皇上……”霁月想到皇帝阴晴多变的性子,担忧地望着左昭仪。 左昭仪摇摇头,道:“无需为我挂心。伴君多年,他什么样,我岂会不知?只是,想应付,与不想应付之分罢了。倒是你,九王爷那边,你得用心了。” “明白。” 平王府。 “王爷,你不能去!王爷!” “越泽!你再拦着,休怪我不念同袍将士之情!” 被拦之人正是九王爷拓跋翰。他方得知太子逝世,皇上褫夺太子封号,急欲进宫,不承想被身边侍将越泽死死拦住。 越泽焦急道:“王爷!皇上还在盛怒之中,此时若去,定会触怒龙威。到时候王爷都难以自保!” “越泽!你跟随我多年,竟把我当成这般明哲保身之人吗?!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皇长兄!”拓跋翰一口气憋在心口,怒吼道:“皇长兄的事,即便是赴汤蹈火,于我也是万死不辞!” “正因为知道王爷你根本不会自保,才拼命想拦住啊!王爷与太子情深如同母所出,此时情绪激动,到了御前,一旦失言,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是因为皇长兄获罪致死,也是我死得其所!放开!” 两人正争执中,突听下人传报:“王爷,宫里来人了。” 越泽想要安抚住拓跋翰,忙说:“王爷,快传进来,说不定先前听到的褫夺封号都是假消息,皇上不会这么狠心的。” 有一人披着黑色斗篷而来,只见这人掀开兜帽。 “霁月姑娘?!”拓跋翰与越泽惊呼一声。两人没有想到,来人居然是霁月。 霁月解下斗篷,福身行礼:“参见九王爷。” “霁月姑娘,你怎么会来?” 霁月却没答话,抬眼看了看拓跋翰与越泽,语气平静地问:“九王爷是准备进宫面圣?” 拓跋翰更是惊讶:“你怎么……” “霁月正是为了此事而来,王爷不能去!” 拓跋翰听到此话,不耐烦道:“连你也来拦我?是左昭仪叫你来的吗?又是为了什么明哲保身的由头?” “不是左昭仪的命令,是我自己求娘娘放我出宫。”霁月听到他语气中的烦躁,却毫不在意。 “你自己求的?!”拓跋翰不可置信地看向霁月:“你……” “王爷,”她走近一步,道:“霁月特地来,就是拦住王爷入宫进谏。” 拓跋翰眼中满是讶异之色,与霁月对视,看她面色沉静,不像平日里温弱柔顺的样子,反倒像早定了主意,非要拦住自己。拓跋翰不禁皱眉,背过身去,道:“霁月姑娘,本王的事,你还是莫要干涉。本王自有理由,你不会懂得。” “是,王爷与太子的兄弟情,恐怕这世上无人能有同感。虽非一母所出,但是霁月也知,王爷自幼长在东宫,视太子如亲生兄长。” “你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拦我?” “霁月还知,王爷向来崇敬太子,从无争权夺位之意,只一心想要将来太子登位,辅助贤君。” 这正是那天月下长谈之时,拓跋翰对霁月吐露的真实心意。霁月一件件,细数出来。 “你全知道。还拦着本王?!” “就是因为我知道王爷重情重义,所以非得拦着不可。” “非拦不可?!”拓跋翰回头瞪着霁月,霁月的目光丝毫不怯懦,一字一句地回答说:“非拦不可。” “哼!”拓跋翰不再询问,甩了衣袖,径直大踏步走出去。 越泽没拦住,跟在后面喊着:“王爷,王爷!” 霁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微闪亮光。 “王爷!”越泽追上去,拉住拓跋翰的手臂,却被拓跋翰反手紧锁,拓跋翰此时怒极,力气不轻,越泽不敢反抗,被拓跋翰推向一旁。 “再拦我,别怪我不客气!”拓跋翰对下属一向亲近,现下却剑眉横竖,冷脸相待。 越泽哀叹了口气,攥拳砸向院内石柱,心内痛思:王爷此去怕是回不来了。 “王爷!”霁月跑到拓跋翰身前,拓跋翰正欲发火,却见她眼中含泪,定定地望着自己,膝盖一弯,“扑通”,跪了下去。 “你!”拓跋翰万没想到,认识霁月这么久,她竟这样双膝跪于自己面前。一时也惊住了。 霁月眉头轻蹙,一大颗晶莹的泪珠从黑色眼眸中涌出,滚落,滑到嘴边。 33.第33章 非拦不可(二) “王爷,你问我明知你与太子之间兄弟种种,为何还要执意拦着。正因为王爷从来不是自私自保之人,正因为王爷誓死都要维护太子,霁月非拦不可!若此刻进宫,王爷以为,还能回得来吗?皇上雷霆大怒,连逝去的太子都要褫夺封号,能听得进王爷讲的任何话吗?更何况,王爷敢说,心内想的,没有质问皇上之意吗?” “我……”拓跋翰却似被堵住了嘴,确实是,他说着要找父皇问清楚,为何禁闭皇长兄于东宫?为何杀了东宫那么些人,害得皇长兄自尽?为何又要在皇长兄才刚薨逝,就要褫夺太子封号? 细想来,确实句句都是质问父皇之意。 “自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王爷是打算一朝逆反吗?” “并无逆反,只是想问个清楚。我自会委婉些问父皇的。” “委婉些?且不说知子莫若父,单说皇上是如何机敏之人。王爷岂会不知?若有委婉之意,王爷就不会急着进宫了!” “你……霁月,勿需多说了。我是一定要进宫的。你今日无礼,我也不会追究,快起身吧。越泽,待霁月姑娘起身,送她回宫。” “王爷,你若是进宫,那就从霁月身上踏过去吧。我是断不会起身的。”霁月神态自若,大有凛然之意。 拓跋翰见她竟如此执拗,一时之间也甚是无可奈何,道:“姑娘,你这不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与王爷的性命安全相比,他人的口舌没有任何意义。了解王爷的人自知你义薄云天,更何况,以霁月对王爷的了解,你从不会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 “王爷,听霁月姑娘的劝吧,皇宫是万万去不得的!”越泽也连连帮腔道。 “你们尽是诸多不去的理由,于我而言,那可是皇长兄啊!” “王爷!”霁月声音恳切:“若是太子还在,第一个拦你的,绝对是太子!明知会有性命之忧,太子绝不会让你以身犯险。太子已然薨逝了,你难道还要白白送命吗?” 听闻此话,拓跋翰默默了许久。 是啊,若是皇长兄还在,他绝对会是第一个阻拦我的人。 拓跋翰心内一酸,眼泪盈眶。拓跋翰侧身仰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九弟,你看你,怎么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那年幼时,因生母早逝,才几岁的拓跋翰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抹泪,是皇长兄寻到了他,安慰道:“别哭,我是你大哥,以后谁欺负了你,只管来找我,我护着你。” 儿时的允诺历历在目。皇长兄也一直践行诺言,护着他长大成人。 皇长兄,当年你护着我成人,我从那时起,就预备着回以守疆卫土,保你为君后国泰民安。你怎么舍得离开?若是你还在,若是你还在…… 霁月看到拓跋翰转身,慢慢离去。越泽轻声说:“王爷好像要回书房了,多谢姑娘仗义执言。姑娘快起吧,这青石板……” 他话还没说完,霁月冲着拓跋翰的背影喊:“王爷,霁月要王爷亲口答应:不仅今日,以后也绝不为此事进宫面圣!” 拓跋翰的背影怔了怔,却没有回复霁月。 “霁月长跪于此,直到王爷答应。”霁月边说,边朝着拓跋翰的背影行了大礼,礼毕,毅然决然地挺直腰背,目光坚定。 拓跋翰没有停留。 越泽看看这两人,皆是无一人肯松口,知道再劝也是没用,叹口气,便随拓跋翰进到书房,心内赞叹:这姑娘,小小年纪,当真是明情达理,对九王爷又这般仁义,甚是难得。 只是……他抬眼看看拓跋翰,拓跋翰似什么都没听到,翻书来看。 铜壶刻漏,起风了,乌云蔽日,天色渐渐暗了。想着那姑娘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越泽小声道:“王爷,已经一个时辰了……” 拓跋翰面无表情,也不应答,只顾着看书。 过了半晌,拓跋翰方才开口:“越泽。” “属下在。”越泽忙答,想着该是去请霁月姑娘起身了吧。 “天色暗了,该掌灯了。” 没想到拓跋翰就只是这句话。越泽也不好过问,只得应了“是”,便令王府下人掌灯。 开门时,越泽悄悄望了望院内的霁月,她依然挺拔地跪着,并无倦意。 下人掌了油灯,点亮蜡烛。书房内又恢复了安静。越泽却是按捺不住,犹疑地开口道:“王爷,院内……” “看书的时候不许说话。” 拓跋翰一句话把越泽噎了回去。越泽不再开口。 珠流璧转,又一个时辰。外面风越来越大,似有落雨趋势。越泽试探道:“王爷,是否该用晚膳了?” “几时了?” “酉时末,已近戌时了。” “我不饿。” “王爷,那姑娘……” “我听外面风越来越大。” “是啊,恐有降雨。”越泽道。 拓跋翰又沉默了。越泽心内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哗——”这暴雨,因是酝酿了许久,来势汹汹,如云中瀑布,滂沱之势,倾注而下。 越泽不禁再次开口道:“王爷。这雨势甚大,那姑娘,还一直跪着呢……” “你去叫她起来。” “王爷,属下再怎么叫,那姑娘也不会起身的。她等的是王爷啊。” 拓跋翰放下书,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 “霁月姑娘对王爷如此仗义,属下心内佩服。” “拿伞来。” 霁月在平王府院中已经跪了两个时辰,膝盖痛得好像没有直觉了。大雨之下,眼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这倾盆之雨,似是在天地间结下了密不可透的水帘布。 霁月心内想着:这京城的夏季真是雨水甚多。一下雨,气温也骤降,身上也觉得越来越冰冷了。 怎么办,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正这般想着,有一人撑伞远远走来。 拓跋翰撑伞走到霁月跟前,她竟还这样挺背跪着,动都没怎么动。她的脸庞全是雨水,眼睛倦怠了些,表情却还是未变,一副决然之意。 “若我不答应,你就一直这么跪着?” “是,霁月说了,王爷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 拓跋翰深深地叹了口气,伸出右手,说:“起来吧。” “那王爷,”霁月并没有看拓跋翰伸出的手,强打起精神,抬头望着他,问道:“王爷答应,从今以后,绝不为此事进谏圣上吗?” “非得我答应?” “必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今日的非得不可,真是多。” 霁月不再看他,端正目视前方,道:“王爷若没想好,霁月再等着。” 拓跋翰单膝蹲下,问道:“你是如何笃定我会答应?” “从不笃定。只是下定了决心,非跪到王爷答应不可。” 拓跋翰细看她,从前只觉得她善解人意,没想到竟有刚烈一面。 “我答应你。”拓跋翰轻轻地说。 “真的?”霁月眼带惊喜,道:“王爷可是君子,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拉钩!”霁月伸出小指,拓跋翰看了看她一脸期盼,遂同伸出小指。 “拉钩上调。”霁月勾住拓跋翰小指,彼此拇指上翻相挨,她这才松了口气:“不能变了。” 说罢,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可以放下了。霁月整个人都几近失去了意识,呢喃了句“好累”,就闭上了眼睛。 拓跋翰伸手把她揽在臂弯,才发现她身上这般冰凉,忙叫:“越泽,快,快找几个侍女来!” “是!” 拓跋翰说罢,又等不及侍女来到,嫌雨伞碍事,遂扔在一旁,低声说句:“失礼了”双臂把霁月拦腰抱起,快步跑向客房内。 34.第34章 夜色浓重 拓跋翰轻轻地把霁月放到床上,看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手脚冰凉,浑身竟微微颤抖。拓跋翰忙喊:“越泽,快,快传太医来。”又转身命令道:“快给这位姑娘换些暖和的衣服,她全身湿透了。再加床棉被。我怎么看她在瑟瑟发抖?要不要煮些姜汤?” 身后的侍女喏喏道:“是,王爷,请先退下,奴婢先为姑娘更衣。” “仔细点。”拓跋翰交代完,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霁月,说:“我在门口等着,若有什么需要,即刻出来告诉我。” “是。” 越泽引领着太医到客房时,看到拓跋翰一人静静立于门口廊檐下,也不知是不是落雨不停,水汽弥漫之故,他的背影越发显得茕茕独立。越泽看着心酸,他何尝不知,太子之逝,对王爷,是多大的打击。 轻叹口气,越泽走上前去,唤了声:“王爷。李太医带来了。” “给王爷请安。” “李太医,劳烦你冒雨赶来王府,实在是事出紧急。还望见谅。” “王爷说的哪里话,折煞卑职了,”李太医拱手道:“这原就是医者的本分。” “这房内的,是本王的一位朋友。还请太医细查。” “王爷放心,卑职必当尽心。” 霁月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侍女换下,发髻也已散开,青丝垂下,映着肤若白瓷,毫无血色的病容,更是惹人怜惜。 李太医搭脉,又掀开眼皮查验了会儿,道:“还好还好,这位姑娘没有起烧,是昏睡过去了。想必身子本就弱,又淋雨受了寒气。只是,不知道她今日是否因事劳累?好似累乏至极,实在支撑不住了。血脉流通不畅,不知身上是否有淤血?” “淤血?那……应该是在双膝。” “双膝?”李太医望了望九王爷的神色,看他似是不想多谈,转话道:“倒也无碍,卑职开些消肿化瘀的药膏,每日揉搽,也会好的。只是,恕卑职直言,姑娘家的,本就属阴,该少受寒气。更何况这位姑娘,许是冬日里患过旧疾,体内寒气比旁人更胜,身子虚弱。虽是夏天,淋暴雨却也极易着凉,以后皆需小心点,补补身体,好好调养才是。卑职再开些滋补温热的方子。” “有劳了。”拓跋翰随即命人给李太医准备笔墨,开方后跟去抓药。 拓跋翰站在床旁边,看霁月沉沉睡着,此时柔弱的她与今日说着“非拦不可”,眼神坚定,毫不退缩的那个霁月又截然不同。 拓跋翰不禁抬手,想要再量一量她额头的温度,又顿觉失礼,放下举起的手背到身后,对身旁侍女说:“今夜轮般照料着,隔段时间要看看姑娘是否起热。” “是,奴婢记住了。” 拓跋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说:“若有什么事,只管来书房找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 越泽送太医出府后,再回客房寻九王爷时,侍女小声说:“王爷并没怎么停留,嘱咐过,就回书房了。” 越泽点点头:“你们今夜尽心照顾,万不可有差池。” “越大人,这位姑娘是谁啊?从未来过王府,王爷对她倒是极为上心。”侍女悄悄问道。 越泽沉吟道:“这位姑娘,是王爷的贵人。你只需知道这个便可。其他的不用问了。” “是。还劳越大人提醒王爷,折腾了这么许久,晚膳还未食用呢。” “唉,今夜王爷恐怕也吃不下什么,着人准备些清粥小菜吧。” 越泽轻叩书房门,拓跋翰说了句“进来。”方推开门,拓跋翰问:“李太医送回去了?” “是,我送到门口,着人送他回去了。”越泽道:“王爷,备了些清粥小菜,先吃点吧。” “我不饿。” “多少吃点……” “给我备好一身孝服,明日一早,我去看皇长兄。”拓跋翰道。 越泽慌忙说:“王爷,不是答应过霁月姑娘……” “我答应的是不进宫面圣。”拓跋翰瞪他一眼:“去送皇长兄最后一程,也不行吗?” “可是……眼下东宫已更为景王府了……” “正是因为已经更为景王府,不是昨日禁闭的东宫了,我才能进去。”拓跋翰说:“皇长兄是不是太子,都是我的长兄。于情于理,也无人能拦着我送他一程。” 越泽知道再劝无益,只得抱拳道:“那请王爷带上我。跟在王爷身边,我才放心。” “你啊,”拓跋翰摇摇头,“怎么你们,个个都这般固执。” “王爷是指霁月姑娘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我还以为,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下。或者觉得我为难她,一走了之。没想到……”拓跋翰目光深沉,道:“她竟支撑到这么久。” “是啊,霁月姑娘的膝盖……恐怕都麻木无知觉了。” 拓跋翰似是在问越泽,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王爷有王爷的坚持。这霁月姑娘,当真是够仗义。这般拼命阻拦,也尽都是为了维护王爷。一个姑娘家,有这么大的魄力与毅力,实属难得。” “我也是才发现,她倔强至此。”拓跋翰无奈道:“也是小看她了。” 窗外暴雨并无消减之势。夜色浓重。 安昌殿。灯火通明。 “陛下,朝中大臣又连夜起了折子,要呈给陛下……”中常侍太监唯唯诺诺,垂头递上奏折。 “不看不看!统统拿下去!”皇帝眉头紧皱,满面愠色。 “这……”中常侍转着眼珠,一副颇为难之色。 “怎么?连朕的旨意你都违抗?真是大胆了!” “陛下息怒!奴才这就拿下去。”看到皇帝发怒,中常侍腿一软,立马跪伏于地。 “烧了烧了!都烧了!朕看着心烦!” “是。” 皇帝越加烦躁,扫视到桌子上铺开来的折子,不管何人所奏,皆拂落于地。又发泄般的把笔墨纸砚摔砸地上,怒喊道:“真是个个都要气死朕!” 众宫婢不气都不敢喘息,跪伏于地。 “陛下……” 随柔声而至的是左昭仪。她瞟了一眼了满屋子的凌乱,对中常侍道:“宗冒,你就这么伺候陛下的?这么凌乱,难怪惹得陛下心情都不好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中常侍连连磕头。 “罢了,别呆跪着了,快起身都给皇上收拾干净,看着也舒心些。” “是。”中常侍忙起身,低声指挥几人:“快快,收拾干净。” 皇帝坐于榻上,手撑着头,愁眉不展,双目紧闭,似是真因为看到眼前之景烦心。 左昭仪施施然走上前,轻抬柔荑,给皇帝按摩肩膀,便无开口说话。 待宫奴手脚利落地收拾干净,左昭仪方才附皇上耳边温柔道:“陛下,皆已收拾妥了,看着干净些,不会烦心了。” 35.第35章 夜色浓重(二) 皇帝微微颔首:“还是你最体谅朕的心情。” “陛下劳累了一天了,嫔妾多给陛下揉揉肩,捶捶背,也能略解些乏意。”左昭仪贴心道。 皇帝没说话,左昭仪柔而有力地给他捏肩捶背。左昭仪的手劲儿恰如其分,按摩许久,皇帝觉得舒服多了,眉头也略微舒展一些。 左昭仪看他神情好转,方说:“陛下许是一直没用膳吧,嫔妾早着人炖了些汤,陛下看在嫔妾有心的份儿上,喝一碗吧。您这样一直不进汤水,着实让嫔妾担心。” 皇帝声音略温和了些,道:“你有心了。炖的什么汤?” “是解腻润燥的芦荟银耳汤,这阴雨烦闷时喝上一碗,最适宜不过了。” “也好。你这么体贴,朕也不能辜负。就,取来一碗吧。” “庄梦,端上来一碗。” 左昭仪接过碗来,道:“陛下,正是温热。”说罢,舀了一勺,亲自喂送皇帝嘴边。 皇帝略显诧异,尝了一口,道:“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你刚入宫时,亲自喂朕吃药。” “陛下还记得?”左昭仪笑道。 “自然记得,朕虽病得不清,那一幕却从未忘过。”皇帝说着,拉着左昭仪的手,道:“栖云,这么多年,只有你温柔和顺,一如从前。” “照顾好陛下,是嫔妾该做的。陛下还能念着多年前的琐事,可见,陛下是重情之人。”左昭仪有意无意地说道。 皇帝呵呵笑了一声,抚着左昭仪的手,道:“这天下,如今也只有你,会说朕是重情之人。” “那是因为嫔妾了解陛下。”左昭仪道:“陛下,还合胃口吗?再尝些吧。” 皇帝又尝了几口,挥挥手道:“也够了,食不知味,看在你的面子上吃了一些。撤下去吧。” 左昭仪也不再勉强,又伺候皇帝漱了漱口,沏了盏清茶:“这茶味道清香,陛下。” 皇帝扬了扬脸:“先放那吧。这会儿也没心情品茶。” “陛下若是心情郁结,不如跟嫔妾说上几句,嫔妾虽帮不上什么忙,倒能听听。说出来,会舒畅些。” “唉,还不是今日……罢了罢了。提起来就烦心。” 左昭仪道:“陛下,嫔妾倒有一个秘密。” “哦?” “嫔妾今日才发现,陛下重视嫔妾。所以才会在嫔妾面前流露出重情一面,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嫔妾心内实在欣喜。” “女儿家的心思。你既明白就好。” 左昭仪看到皇帝已是放松状态,道:“可是,嫔妾又担心,天下人误解陛下。” “天下人误解,随他去吧。” “陛下心纳百川,胸怀宽广,可是嫔妾不愿。嫔妾既是知道陛下乃重情重义之人,怎么还愿意他人误解陛下?” “他人之言,朕与你都决定不了。” “不,陛下可以。”左昭仪边说边细细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他并无异样,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天之骄子。自然是可以的。” 皇帝似乎对左昭仪之话有些好奇,道:“那你说,朕怎么做到?” “陛下,”左昭仪从位子上站起,跪在皇帝面前,道:“只要陛下收回褫夺景王爷太子之位的旨意,就可以做到。” “大胆!”皇帝脸色陡然突变:“你竟叫朕收回旨意?” “是。请陛下收回。” “左昭仪,你放肆!” “嫔妾不敢!”左昭仪垂首叩头。 “你不敢?”皇帝的眼睛眯起来,声音阴沉,道:“你今夜这番前来,难道不是早有了主意?” “陛下,”左昭仪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她本就姿貌出众,此时淡扫轻妆,更衬得眼神如清水,肤白唇浅红,犹似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左昭仪温柔唤声“陛下”,道:“您这话,可实在是冤枉了栖云。栖云伴君多年,对陛下的真心,日月可昭。陛下对栖云,还有疑虑吗?” 皇帝望着她的样子,想想她多年来的体贴入微,温顺柔和,心有不忍,语气也稍有缓和,道:“朕不是怀疑你。你向来不干朝政,怎么这次……”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先皇后姐姐与嫔妾一同伴驾左右?先皇后姐姐棋艺精湛,常陪陛下弈棋;而嫔妾于一旁,或观棋局,或沏清茗,有时,弹琴给陛下与姐姐赏听。那年岁月,才可谓是花朝月夕,静美无伤。” “是啊,”皇帝的思绪也被带入昔年回忆中,道:“朕还记得。” “陛下,您与先皇后姐姐,结发夫妻,此中恩爱之情,怕是旁人也体会不出分毫。而嫔妾,也素来不忘先皇后姐姐。姐姐心善,从嫔妾年少无知入宫时,便怜惜嫔妾,时时教导,待嫔妾如同亲生姐妹。多亏了姐姐,嫔妾才能学会体谅关怀陛下,久伴圣上。虽然嫔妾所做的,远不及姐姐,也是尽心尽力。” “朕知道,你们向来交好。” “陛下,”她的声音深切:“嫔妾知道,晃儿这次是大错特错了,才会让陛下这般失望至极。嫔妾也深为抱憾,晃儿也是太不懂得陛下的舐犊之情,居然置陛下于如此境地。可是……”左昭仪膝行向前,握住皇帝的手,道:“晃儿,是陛下与先皇后姐姐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皇上,恳求说:“先皇后姐姐病重之时,嘱托陛下照拂晃儿,也叮嘱过嫔妾。嫔妾每每想起,不敢辜负。晃儿如今已经走了,陛下能否念在先皇后多年的深情上,念在晃儿曾经的孝敬之心,收回褫夺旨意?让晃儿体体面面地走?” 左昭仪细察皇帝的神色,看他不似之前那般狂躁,又道:“嫔妾知道,陛下是重情重义之人,更是万万不想天下人误解陛下。若此时褫夺太子封号,一则让世人误解,二则,虽然嫔妾从不过问朝堂政事,也知太子乃是立国之本,若是晃儿以亲王之位安葬,恐是会引来争权夺位之纷乱。到时候陛下,又会焦头烂额。只要晃儿还存太子之名,陛下就是舐犊情深,怕是也无人敢立即提出重立太子。嫔妾实在是,不愿陛下日夜劳心。” 皇帝陷入沉思:左昭仪之言确实句句在理。无论于先皇后,于世人,于朝臣,这样做,才俱能安抚,还不至于留下逼子自杀之罪名。 皇帝抬眼,左昭仪依旧凝望着他,等他开口。皇帝叹口气,双手扶起左昭仪:“莫再跪着了,地上凉,伤了身子。” 左昭仪顺势起身,皇帝揽她坐在自己身旁榻上,道:“也就你,这些年,还能时时挂记着先皇后。”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先皇后姐姐对待陛下,对待嫔妾的感情,一片赤诚,万不能忘。还请陛下见谅嫔妾的款款之愚。” “朕是当局者迷,你是旁观者清啊。先皇后对朕披心相付,朕必不能负了她。” 左昭仪问:“那么,陛下是答应了?” “朕念在先皇后的面子上,也顾念他为朕长子多年,早些时候还算孝顺。这太子的名号,就不褫夺了。不过,葬礼也不宜隆重。对外称太子病重而逝,他没做太子时,封号为景,如今,谥号就做‘景穆太子’,尽早入土为安吧。” “嫔妾替先皇后姐姐多谢陛下仁慈。” “他既已去,东宫就不能再叫东宫了,便依着谥号,叫景穆王府吧。幸而濬儿,澄儿,也算是长大成人,能照顾自身。禁闭也别关了,你时时提醒着濬儿,他父亲去世,该他扛起打理王府的重担。做朕的孙儿,需得比旁人更为坚毅。” “是。陛下能这样做,嫔妾甚是感动。想必景王府的两位皇孙殿下也能体会到陛下的良苦用心。” 36.第36章 景穆王府 第二日,诏书已下,当今太子,突患时疫,病重而薨逝,圣上悲痛怜悯,谥号“景穆太子”,恐天热地燥,疾疫传染,丧礼一切从简,勿需多人探视,尽早入土皇室宗陵为安。 拓跋濬重重叩头道:“皇孙濬携弟澄接旨。恭谢陛下圣恩。” 传旨太监道:“皇孙殿下,往后这景穆王府,您可要撑着了。陛下仁慈,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拓跋濬面色悲伤,略带哽咽道:“父亲病逝,以后至亲之人,就是陛下了。”、 “那是自然的,陛下会多加照顾两位殿下的。” “多谢公公。” 平王府。 拓跋翰熬了一整夜,没有合眼。天亮后,他放心不下,又踱步到霁月睡觉的客房外。侍女忙起身行礼,拓跋翰做手势让她们不必多礼,轻声问:“怎么样?这一夜,姑娘没有起热吧?” “倒没有起热,只是一直昏昏睡着,不曾醒来。” “她想必是累乏极了。让她睡着吧。”拓跋翰远远地看了看霁月几眼,想了想,还是没有走近,道:“这几日就劳烦你们多照顾了。” “是,王爷。” 拓跋翰走出房门,遂吩咐身边人:“派人传信给左昭仪娘娘,就说昨日她派来之人着了凉,身体略有不适,暂且在平王府内休养几日。待她好了,再送回宫中。还请左昭仪娘娘海涵。” “是,属下这叫去办。” 拓跋翰点点头,立在廊下遥望。 下了一整夜的暴雨终于停了。天色却还是昏暗的,云层密布,瞧不见日头。 “王爷!”越泽跑来道:“王爷!皇上改变主意了。太子还是太子!” “什么?”拓跋翰惊讶道:“没有褫夺皇长兄的太子之名?” “没有。诏书已下,太子谥号‘景穆’。” “还好。父皇还记挂着皇长兄的好处,终究还是不忍心的。快,给我备好白衣孝服。我即刻去见皇长兄。”拓跋翰已经等不及。 景穆王府。灵堂简易,白布素裹,悲泣声哀哀。景穆王府人数本就不多,幕僚之臣皆是行刑的行刑,坐牢的坐牢,再加上皇帝说勿需多人探视,其他宗亲也只是递了悼念之信,并无前来。除了拓跋濬、拓跋澄兄弟二人,只剩下王府内的侍从。 拓跋濬、拓跋澄一身麻布孝服,跪在前列。叩头,叩头,再叩头。 自从得知父亲去世,拓跋澄的双眼已经哭到红肿,泪珠还是不断滚落,他至今无法接受,一向疼爱自己,威严高大的父亲,怎么就变成了这般的冷冰冰……睡在那里,再也不会起身与他说笑,再也不会训他不听话,就像当年的母亲…… 拓跋濬眼眶满是血丝,脸上泪痕犹在,却是比弟弟镇定了许多。 “皇长兄!” 拓跋翰悲切地大喊一声,泪水已是落下。他从门口跪下,头沉沉叩在地上:“皇长兄,我来送你了。” 声音呜咽,拓跋翰抬不起头,伏地痛哭:“皇长兄……” 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昔日两人于围猎场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皇长兄笑声爽朗;晨起二人习武练剑,频频过招,剑风凌厉,皇长兄总会让他两招,还不忘夸他大有长进;那年随皇长兄上战场,皇长兄立马于敌前,勇往无畏;每逢年节,定会与皇长兄团聚,把酒言欢…… 而今,落得一个此生再也不得见…… “九皇叔,过来看看父亲最后一眼吧。” 景穆太子躺于棺木中,神情平静,竟无丝毫面对死亡的惧色。 “皇长兄一生荣耀,走后竟这般冷清。” “以父亲的性格,想来并不会在意这些。反而觉得安静。九皇叔也能赶来送父亲一程,父亲就心安了。”拓跋濬道。 “皇长兄,长嫂过世后,你相思未忘,这下,终是能与长嫂团聚了,还有先皇后娘娘。总不会孤单了。” 三人跪于棺木前,寂寂无言。 灵堂内点了一排排的白蜡烛,烛火摇曳,灼热的蜡油满溢出来,如泪滴落,砸在烛台上。 大魏史书记载:景穆太子葬于皇室宗陵。谥文云:“景穆明德令闻,夙世殂夭,其戾园之悼欤。” 是夜,拓跋濬安抚拓跋澄睡下,独自守在父亲书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上书:“吾儿濬亲启”,对着烛光,拓跋濬打开此信,里面字迹正是父亲拓跋晃。 原来,这是拓跋晃临终亲笔密信。他在服毒之前,亲交于拓跋濬手中,嘱咐他必须三日后方能打开。 拓跋濬细读一遍,铭记于心,按照父亲信末要求,丢入火中。 “咕咕,咕咕。”窗外有微弱的鸽子叫声,一白鸽扑腾着翅膀,飞入书房内。 旋即,一道黑影如风般闪过,再定睛一看,窗子已关,有一少年,立于书房内。 这少年与拓跋濬年纪相仿,身形清瘦,着素色衣衫,眉目中透着机警。 只见少年拱手抱拳,一膝跪下,悄声道:“在下竹隐,奉师父之命,特来护殿下左右。” 拓跋濬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道:“你来此,无人看到吧?” “竹隐身手,自信无人察觉。” “好。”拓跋濬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道:“你是领头之人?” “是。我等皆是玄高大师门下,灵育寺隐匿之士。师父遗命,令我等跟随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已逝,愿尊师父及太子殿下遗命,唯濬殿下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父亲在信中有言,当日他自愧于牵扯至玄高大师圆寂,内心不安。” “师父圆寂时,我等因被分派出去遣散僧众,无力护卫师父,实在痛心。后来,到东宫见太子殿下,太子嘱咐我们隐于京城中,待有时机,直接前来寻找濬殿下。” “玄高大师,可有安葬妥当?” “多谢殿下关心。师父与几位师叔皆以妥善安葬。师父说:‘修佛之人,在于内心,不在于肉身’。幸得太子冒死传信,终至多数佛门子弟获救。太子于我佛门有大恩。” “父亲心善,却不曾想竟落得这般下场……” “若殿下有任何吩咐,我等必会竭尽全力。” “现在还不必,你们只管隐匿身份,暗中调查,到底是何人,陷害东宫诸幕僚之臣有谋逆之心。” “属下遵命!” 竹隐领命后,飞身消失夜空中,身手矫捷。 拓跋濬轻轻抚摸着白鸽光滑的羽毛,这白鸽倒与拓跋濬亲近,乖巧地任他抚摸。 景穆王府又恢复了寂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夜,无星也无月。 37.第37章 入府探视 拓跋翰回到平王府时,已是天黑。 刚到门口,他便问:“霁月姑娘醒来了吗?” 侍从答:“醒来了,此时应……” 话还未说完,拓跋翰直奔客房而去。侍从跟在后面弱弱地喊了句:“王爷……”拓跋翰也没有留意。 见客房内还亮着灯光,拓跋翰直接推开门,却看到霁月正坐在床榻上,裤腿挽至膝盖处,旁边的侍女在给她涂抹药膏。许是触碰到了痛处,霁月轻声“哎哟”了一声,娥眉轻蹙。 拓跋翰这一推门,几人皆是怔了怔,霁月反应过来,忙拉扯被子盖住膝盖,冲他喊:“快出去!” 拓跋翰登时脸红了一下,立马转身退了出去,随手合上了门。 身后的侍从这才赶到,气喘吁吁地说:“王爷,您……奴才正想说,那位姑娘……该是在换药。” “说话也不知道说全。谁教你的?”拓跋翰责怪道。 “奴才……您方才走太快了。”侍从小声辩解道。 越泽在旁边憋笑,接话道:“王爷说是你的错,还不快认错?” “是。奴才错了。” 拓跋翰摆摆手:“罢了罢了,下去吧。” 越泽打趣说:“王爷确实走得极快,我都自觉跟不上了。” 拓跋翰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你现在体力这么孱弱?明日起,练习加倍。” 越泽心内懊恼着自己多话,只得应了“是”。 “九王爷,进来吧。”霁月在房内唤了一声。 拓跋翰复又轻推门进去,眼睛只往下看着,拱手施礼道:“适才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 霁月“噗嗤”笑了声,道:“王爷,我只是怕你呀,看到我膝盖上的淤伤,会心生愧疚。” 拓跋翰忙抬眼道:“姑娘还痛吗?伤好些了吗?” “王爷,那你去跪上两个时辰,看会不会痛?”霁月反问道。 “这……” “王爷真狠心,罚我跪这么久。差点都晕过去了呢。”霁月难得看到拓跋翰如此时的窘迫神情,故作生气地说:“真不知道还该不该与你做朋友了。” “当日心情实在暴躁,惹了姑娘生气,真是不该。还请多多包涵。在此给姑娘道歉了。”拓跋翰深鞠一躬。 “哎呀,王爷,我说笑呢。”霁月看他态度诚恳,才说:“也不能说是王爷罚我,倒是我自己甘愿的。虽然,也是因着王爷的性子,无可奈何之举。不过,”霁月笑眼弯弯:“看到王爷这般诚意,我还是认了你这个朋友。” 拓跋翰不放心,又问道:“那姑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放心放心,淤血而已,何况王爷的药膏这么有用……” “可不是,”越泽插嘴道:“王爷可把进贡的药膏全都让我拿来给姑娘用了。平日里,我受了伤,他可不舍得给我用。” “就你多嘴,怎么近日越发话多了?”拓跋翰瞥了越泽一眼。 “我这不是替您给霁月姑娘解释吗……”越泽小声嘀咕道。 “哈哈,王爷,属下的意见可都得听着。”霁月边说,边探脚试图下床。 拓跋翰担心她用力,反而会对伤势不好,阻拦道:“天色这么晚了,姑娘早些歇下吧,我先告辞了。” “王爷稍等,我还有事想要问王爷呢。” 霁月使使眼色,意思是要单独谈话。拓跋翰看到她的眼神,对身边几人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待众人退后,霁月严肃了些,认真问道:“王爷,是否刚从太子处回来?” 拓跋翰点点头:“无论如何,我得去送皇长兄一程。” “我明白。听王府内的姐姐说,太子谥号‘景穆’,想来,王爷愤慨的褫夺封号之事,也解决了。” “是。幸而你当下拦住了我。虽然父皇命诏极简下葬,又不许朝臣探视,但是到底给了皇长兄该有的名位。” “那王爷,此后预备怎么做?”霁月试探问道。 “此后……近日事情繁琐,一桩接着一桩,无暇思虑过多。昨日我细想之下,方才发现,其实,东宫事变有诸多可疑之处。”拓跋翰眉头皱起。 “哪些可疑?“ 拓跋翰摇摇头:”现在还未可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在针对东宫。“ “王爷也发现了?” “怎么?你也觉得不对?” “我常在左昭仪身边服侍,那日太子……陛下正在长信殿中。虽然左昭仪嘱咐不许在宫内议论此事,但,这段时日以来,无论何事,娘娘也觉得,都像是针对东宫。娘娘说,她顾念先皇后恩情,会去求皇上收回褫夺之命。” “这么说来,想是左昭仪娘娘求的父皇,父皇才会这么快平息怒火。”拓跋翰叹口气,说:“左昭仪娘娘,真是心善之人,这次,劳烦娘娘了。” “想必娘娘并不会觉得劳烦,她也是念着旧人。”霁月道:“王爷,你是想查清到底何人针对东宫太子的吗?” “是,从幕僚之臣皆被投狱,再到父皇与皇长兄心生间隙,这背后,绝对有人谋划。只是如今,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王爷可要多加小心。”霁月担心道。 闻此言,拓跋翰牵起嘴角,微微笑,柔声道:“你别总是担心我。我能有什么事?” “是呀是呀,王爷可不需要又淋雨又跪石砖的。”霁月扬脸道。 “看来,你是要念叨上许久了。” “那,”霁月双手握拳,捧在胸前,满眼期盼地说:“明日,王爷带我去看两位殿下可好?” “可是……你腿伤都还没好。” “王爷!”霁月道:“我担心两位殿下,尤其是澄殿下……他才过了生日不久,就要受次噩耗,又是这般委屈的事,以他的孩子心性,如何承受得住啊?” 拓跋翰看她这样坚持,只能答应:“好,明日带你过去,不过,你得小心点。” “是。多谢王爷。” 翌日清晨,连着几天的阴沉天气终得消散。朝阳悬于空中。 王府院内,剑风“唰唰”呼啸,衣衫列列生风。原是拓跋翰惯于早起习武,勤克于己。 此时,拓跋翰与越泽相互过招。两人练武中不分尊卑之位,皆是眼神凌厉,如在沙场,各不退让,阳光下剑光四闪,刀刃相击,飞身翻转,身手敏捷。 两人皆是拼尽全力,收手时都已大汗淋漓。 “好身手!”拓跋翰忽然听到有掌声从背后响起,回头一看,逆着阳光,走来一个穿着素色男装侍从服的俊秀少年。这少年虽身着简单侍从服,却甚是清秀,眉目如画,眼神晶亮,此刻正带着笑意,望着二人。 待他走近,拓跋翰才惊讶道:“霁月?!” “正是在下。”打扮成男装侍从的霁月拱手,朗声道:“给王爷请安了。” 38.第38章 探视(二) “霁月姑娘平日里这般好看,没想到穿一身男装,也是个秀气俊俏的小哥模样。”越泽道。 霁月脸微红,笑道:“越泽哥哥可比王爷会说话多了。”又转而展开双臂,抬脸问拓跋翰:“王爷,这样可有资格做你身边的侍从?” 拓跋翰道:“你要装扮成这样?” “我想着,若跟着王爷出入王府,总是打扮成男装方便些。”霁月笑眯眯道:“像公子吗?” 朝阳的光芒打在霁月脸上,熠熠生辉,真有些俊俏如玉公子的模样。 “像。”拓跋翰轻声说。 “王爷,源将军与慕容将军来了。” 听到下人来报,拓跋翰忙说:“快请进来。” 来人正是源鹤与慕容铭,两人一身白衣,神情肃穆。 “源兄,慕容兄。你们这是……” “九王爷,我们二人打算前往景穆王府。”源鹤道,他在几人中年龄较长,声音浑厚。 拓跋翰道:“父皇下诏不许朝臣……” “我们是以朋友身份,去探访濬殿下与澄殿下。并不是以朝臣身份。”源鹤叹息:“不能送先太子一程已是深抱遗憾。想着总得去看看两位殿下。” 慕容铭赞同道:“先太子已逝。两位殿下总是无辜的。再说,如今景穆王府已然解禁,我等素来私交甚好,以好友身份探视,皇上总不至于,连这也不许吧?” “慕容兄,如今多事之节,还需谨言慎行。”源鹤低声提醒向来有话直说,毫无顾忌的慕容铭。 “也可,”拓跋翰颔首:“这几日,他们二人心情都极为低沉,有人能去开导开导也好。” 霁月跟在拓跋翰背后,听到这几人商量定了,这才开口道:“我想见到诸位,殿下的心情也会好些的。” “你是……”源鹤皱眉打量从拓跋翰身后冒出头来的侍从,越看越眼熟,打量了几分,才豁然开朗道:“莫不是霁月姑娘?” “正是。霁月有礼了。” “你怎会在此?” “这事说来话长。源姐姐呢?她没来吗?”霁月想着若是源将军来了,源姐姐肯定会跟来。 “我没让她来。一个姑娘家,何苦牵扯进这些事情中。倒是你,居然能从宫中出来。”源鹤疑惑道。 霁月只好简单解释,说是受左昭仪之命,带信与九王爷。没想到昨日暴雨,回不去宫中了。 拓跋翰听霁月隐瞒了双膝受伤之事,心内明白她甚是体贴,许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免得使他为难。 “原是如此,那姑娘作这番打扮,又是为何?” “正与将军想法一样,既好不容易出了宫,霁月也想去看看两位殿下。不管怎么样,如今,王府内发生这么多事,左昭仪娘娘与我也实在是挂心。若两位殿下安好,也能回去汇报娘娘,让娘娘安心。” 霁月一脸恳诚,源鹤道:“我看你与澄殿下交情不错,你多劝劝他也好。即是这样,我们早些去吧。” 景穆王府。 拓跋澄这几日只是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 下人端来的饭菜,都是全封不到的放在门口。 “澄殿下,您多少吃点吧。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侍女在门外说了好些遍,拓跋澄只回了句:“放那儿吧,我饿了再吃。” “可是,您每次都没吃一点啊。” “我十分困倦。你们别在门口候着了。散下吧。” 几位侍女对视几眼,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新鲜的饭菜再放在门外,希望拓跋澄饿了能吃一些。 侍女正欲离开时,一抬头,忙行礼道:“濬殿下。” 拓跋濬问:“他还是不吃?”看到侍女纷纷摇头,他走上前叩门。 “说了困倦了,下去吧。”拓跋澄不耐烦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澄弟,是我。” “哥,我困着,有事以后再说。” “快起身收拾收拾吧,有客人来看你了。” “不见不见。”屋内的拓跋澄拿被子蒙着头,能隔开一切外界的干扰。 门口安静了一会儿,继而窸窸窣窣之音,又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拓跋澄想着,若他不回应,过一会儿,兄长也会离开的。 “澄殿下,我是霁月,”清脆的女子声音:“特地来看你。你都不见一面吗?快些开门好吗?我们很担心你。” “霁月?”拓跋澄纳闷地想:她怎么会来? 霁月贴耳于门上,听了一会,仍旧是没有声息,只得说:“澄殿下,你再不开门,我们可就要冲进来了!”霁月又喊了句,边扯扯九王爷拓跋翰的衣袖,刻意说给房内人听:“九王爷,待会啊,你就和源将军,慕容将军把门踹开。把澄殿下拉也要拉出来。” “霁月姑娘这样说了,我源鹤自是依照吩咐。”源鹤也大声说了一句。 几人又停顿了半晌,直到听到房内有脚步声渐渐近了。门闩声响,门一开,霁月略惊了一下,站在门口的哪还是那个初见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此时的拓跋澄,不知是不是连着数日都没睡好了,束发松散,面色极其疲惫,眼睛红肿,脸颊也似是削瘦了几分,往日的神采皆都不在了,像是忽然沧桑了几岁。他耷拉着眼皮,声音也是沙哑的:“我今日困倦的很,不想见客。还请诸位见谅。” 霁月看他这副模样,心内一酸,犹如看到了当日绝望地自己,忙拉住他:“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许久没见了,说会儿话,好吗?” 九王爷看霁月一脸担心,附话道:“澄儿,梳洗一下,提些精神。源将军与慕容将军都来看你,你不出来,实在失礼。” “我……”拓跋澄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哥哥拓跋濬也点头。推辞不过,拓跋澄只能道:“稍等。” 拓跋澄到达大厅时,兄长拓跋濬正与九皇叔拓跋翰,源鹤、慕容铭两位将军议事。 九王爷所言,正是将他对东宫事变的怀疑和盘托出。 “不瞒王爷,我与慕容兄私下里也有过此般怀疑。只是,能将诸位幕僚大臣陷害于‘通贼谋逆’的罪名,先是投狱,又立即斩首示众。这背后之人,实在不容小觑。这是下了连环套,步步紧逼东宫先太子。”源鹤皱眉分析道。 九王爷点点头,道:“背后之人不仅是能成功离间父皇与皇长兄。而且每一招,都能令父皇信服,故而下此狠心。想必,他们定是捏造了不少‘铁证’,用来污蔑幕僚大人们,斩断皇长兄的羽翼。” “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必杀绝招。先太子纵是未卜先知,估计也是难以逃脱。”源鹤捶地悲愤道:“心计实在狠绝。” 九王爷望见拓跋濬静静听着,没有开口,安慰道:“濬儿,你近日诸多劳累,此事就放心交与我手中,我必会查明真相,还皇长兄以公道。” 39.第39章 探视(三) 拓跋濬拱拱手,说:“如今,父亲仙逝,又闻几位分析,才得知父亲身亡背后,有诸多不可告人的隐情。可惜我与澄弟,怕是力不从心,没有办法查明此事。幸得九皇叔愿意出手相助。濬在此谢过了。承蒙诸位能于落难之日,还惦记着景穆王府,惦记着父亲之冤情。濬,铭记于心。”说罢,深深行了大礼。 “濬殿下快快起身,这怎么敢当?”源鹤与慕容铭忙回礼道:“且不说与两位殿下是至交,单是先太子殿下的明德品贤,我等从来都是心生景仰。当日事发突然,我等来不及护驾,不然,也不会……” “濬儿,不需行此大礼。为皇长兄查明真相,洗刷冤屈,本就是我该做的。至于源将军与慕容将军,他们二人今日既能前来,也已说明皆是重义之人。我怎么说也是个王爷,还是能差遣人员调查的。你先学着打理好景穆王府,护好皇长兄生前之地。早晚,我要把那背后诡谲之人揪出来,长跪在牌位之前,以慰皇长兄的在天之灵!”九王爷郑重道。 拓跋濬说:“九皇叔,此番行事注意隐秘。莫让他人抓了把柄。你可不能被陷害的如同父亲般冤屈。” “你放心,我知道。” 源鹤保证道:“殿下放心,我等必将鞠躬尽瘁,协助王爷左右。也会多加小心的,时刻警醒,绝不会再让奸人得逞。” 拓跋濬欣慰:“能得诸位为良友,实乃濬的荣幸。” “也难为殿下了,尚且年轻,就要主持一府之事,此中辛劳,也无人能分担。”源鹤说着,看了看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拓跋澄,唤他道:“澄殿下,你也该帮着些濬殿下。你们兄弟二人齐心,才能重振王府。” 拓跋澄似是没听进去这话,一直浑浑噩噩的,眼神也比平常呆滞些,满脸颓废之势。 源鹤叹了口气。慕容铭却看不下去了,他向来不喜人精神萎靡不振,略带责备地说:“澄殿下,你悲痛之情我也理解。只是,先太子已去,你一直这般颓然,也无益处。” 拓跋澄眼都没抬,无心接话。 慕容铭不悦,直言道:“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如此过于消沉,怎能成大事?” “哼。”拓跋澄冷笑一声:“成大事?父亲身为当朝太子,竟受奸人所害,自尽而亡,身后居然还只能潦草下葬!这份屈辱,你让我如何咽得下去!?朝堂之上,小人得志,逼死忠良之臣,难道不令人消沉?” “先太子的冤情,我等自会查清。澄殿下一味不能释怀,精神萎靡下去,这……” 还没等慕容铭说完,拓跋澄自嘲般的笑了笑,道:“释怀?慕容将军,你来告诉我,父亲冤死,此事到底该如何释怀?你教教我。” 拓跋澄愤而站起身,眼神悲伤,利声追问道:“来啊,你教教我啊!” 厅内气氛陡然紧张。慕容铭紧锁眉头,按他心性,此时却有意出手教育教育拓跋澄,想要打醒他。 “怎么了?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霁月走进来,柔声道。她望了望剑拔弩张的二人,微微一笑,道:“有话好好说嘛。” 女子轻轻柔柔的声音缓和了些气氛,源鹤也伸手按住慕容铭,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毕竟拓跋澄处于悲痛之中。 霁月走至拓跋澄身旁,轻拉拓跋澄的衣袖,眼神凝望着他,道:“澄殿下,没吃早饭吧?我去厨房做了些吃的,随我先去吃些早餐吧。” 拓跋澄低声拒绝:“我不饿。” “澄弟,”拓跋濬在一旁说,带了些命令地口气:“跟霁月姑娘出去吃些早餐吧。” “走啦走啦,”霁月劝道,拓跋澄只得到:“诸位先聊着,我……” 他没说完话,转身走了出去。 霁月看到九王爷对自己点了点头,福身回了个礼,便也跟着出去。 他们二人走后,九王爷方说:“慕容兄,还是让澄儿慢慢恢复吧。他,也是无法这么快接受现实。” “我也是看濬殿下一人支撑,实在太累。澄殿下若不能走出来,只怕会庸庸碌碌一生。” 九王爷深叹口气,道:“澄儿也需要时间。让霁月去陪他说说话,许是比我们的话效果要好些。” 拓跋濬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一动,敏感地发现:九皇叔,与霁月之间……似是亲近不少。 霁月带拓跋澄来道厨房,说:“澄殿下想必是从未来过厨房吧?” 拓跋澄摇摇头。 “喏,我适才趁他们聊天事做的,想是已经蒸熟了。”霁月掀开木制锅盖,白色的热气扑面而来。拓跋澄忙接过来,对霁月道:“姑娘还是小心些。免得灼伤。” “澄殿下,依旧是这般细心。”霁月没想到,拓跋澄情绪不佳之下,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要照顾身边之人。 拓跋澄没有答话,默默地把锅盖放在一旁。 霁月待热气散去,拿棉布托着,端出一碗喷香的蛋黄羹。金黄色的蛋羹之上略洒了几片青翠的葱花,霁月滴了几滴香油,放了一只汤匙,端至拓跋澄面前:“你闻闻,可香了呢。” 拓跋澄轻微点点头。 “我亲手做的呢。不过我还没学会许多菜,想着只有这蛋黄羹,松软幼滑,最适宜你吃。”霁月道:“几日没好好吃饭了,脸色都不好了。你可是名震京城的美男子,可得顾着点自己的面子。鸡蛋易经补气,润肺利咽。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呢。” “我真的不饿,霁月姑娘,劳烦你……” “不许不吃!” 霁月板着脸道:“你若不吃,我可不依。辛苦了好一会儿呢。” 拓跋澄不忍辜负她的心意,遂接过来,浅尝一口,确实鲜嫩可口。 霁月看他这样听话,想着总算说服他吃了些东西。只是或许拓跋澄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眉头从未舒展过。 两人静默无言。拓跋澄吃了半碗,再吃不下了,抬眼看了看霁月。 霁月笑了,道:“实在吃不下就放下吧。你能吃这些,我已经很开心了。” “劳姑娘费心了。其实,这些事,交由下人做了便是……” “王府的厨子换着法儿的做了好几天了,你都没怎么吃过。我才想着,给你换换口味。”霁月伸出两只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拓跋澄的眉头。拓跋澄愣了一下,没有躲闪。 40.第40章 桃之夭夭 “你这眉头啊,从今日第一眼见你,就从没舒展过。”霁月轻责道:“都快愁成小老头了。” 拓跋澄低头无奈地嘴角勾了一下,说:“我本也不小了。” “是啊,长了一岁。”霁月问:“那日生辰,我送你的青竹香囊呢?可有随身戴着?” 拓跋澄点点头,从身上取下来给霁月看。 霁月道:“你每日戴在身边,我就放心了。里面的平安符,必是能护着你。” “只护我一人,又有何意义……”拓跋澄低低地说了一句。瞬而又意识到,这是霁月为他求来的,担心霁月以为自己不珍惜这份礼物,忙解释说:“我随口感慨一句,姑娘莫放在心上。” 霁月看他情绪低落,道:“我知道。如今说再多的话,澄殿下的悲痛之情都不能减少一分。先太子一生仁慈心善,却落得这般下场。澄殿下定是极为伤心。” 拓跋澄微弱地说了句:“霁月姑娘,该不会也是来劝我要学着释怀吧?” “释怀?方才,我也听到慕容将军与殿下的对话。慕容将军性子直率,也是好意。不过,我却不这样认为。” 拓跋澄略带惊讶地望着霁月。 “若是父母冤死之情,能一日两日学会释怀。那我想……这样的人,过于铁石心肠了吧。这世间有些事,可以过往不究。而有些事,至死不能忘怀。”霁月柔声道:“殿下,我也是父母双亡,才送入宫内的。若是双亲还在,即使日子过得清苦,父母也断不会送我入宫,供人差遣。” “你也是……” 霁月抿嘴,点头说:“虽然,殿下与我不同,但这痛失双亲之情,我也能感同身受几分的。人生最遗憾的,大概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说着,霁月眼前不禁迷蒙起水汽,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拓跋澄拿手背拭泪。谁知道,泪滴居然会越拭越多。霁月鼻酸道:“霁月失仪了。” 拓跋澄的眼圈也红红的,他抬手,安慰地拍了拍霁月的肩膀。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窗外树木葱茏,风一吹,绿叶沙沙作响,夏蝉吱吱鸣叫,甚是无忧无虑。 “你看我,真是的,明明是来陪你聊天的,自己倒先控制不了情绪了。”霁月眨眨眼睛,又转过身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澄殿下,你看你眼眶红的,都要成兔子了。”边说边双手做出兔子耳朵样子,放在头顶比划。 拓跋澄听到她的话还略微带着鼻音,又做出兔子样,努力地想逗自己笑,心生感动,轻轻摸摸霁月的头,道:“只说我,也不看看你自己。我要是兔子,那你也是。” “我是广寒宫嫦娥仙子身旁玉兔,下凡而来,敢问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霁月摆出一副戏台上的姿态。 “我,我啊,嗯……”拓跋澄转着眼珠,道:“我也是广寒宫的,是砍桂花树的吴刚身边的。” “哦?那你是专门捣药的兔子了?” “是吧。” “我是专门吃月饼的玉兔。” 拓跋澄不禁被她逗笑,说:“这么巧,我们都下凡来了。” “是啊,嫦娥仙子跟我说,到凡间来,就是要体会生死离别,人间疾苦。都要经历这番,谁也躲不过。所以,我常常想,我的爹爹和娘亲,是去了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有云霞般的桃花林,有小桥,流水潺潺,爹爹与娘亲还是旧时模样,悠然自得。” 听到她的描述,拓跋澄的思绪也随之飘远。若真有那个地方,父亲想必与娘亲重逢了吧。 “有时候,也许我们内心深处,最遗憾,是同在世时,没有好好珍惜。此生相离时,突如其来,从没能好好辞别,说一句,谢谢你们这一生为我父母,抚育我,照料我,疼爱我,我会挂念着。” 霁月眼中含泪,与拓跋澄四目相视,道:“可是,我想他们知道的。知道我们会毕生记挂于心,正如他们也会惦记着我们,惦记我们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他们只是累了,腻了这浮华人世,可是他们还在,在一个我们以后都会去的地方。我们终会再遇见的,到那时,桃花复含春雨,柳绿更带朝烟,重逢故人,恰如初时。澄殿下,若你过得不好,你的父亲与娘亲,会不安的。” 拓跋澄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霁月拉过拓跋澄的手,拿青竹香囊重放回他手中,道:“澄殿下,我能挺过来,你也可以的。平安符会护着你,你的父亲与娘亲,也会一直看着你。要好好的活下来,等到以后重逢的日子,好吗?” “嗯。”拓跋澄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 霁月语气上扬道:“喂,你这只捣药的兔子,要好好吃饭,知道吗?不然要罚你多捣药。” 拓跋澄垂头无声地笑了笑。 霁月似是舒了口气,此后,就需要拓跋澄自己走出来了。她已经开始怀念,那个总是喜形于色,眉眼弯弯的少年。 门外,有一人静静站了半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拓跋澄与霁月返回厅内时,拓跋澄走到慕容铭面前,略施礼,轻言道:“今日澄有失言,慕容兄别见怪。” “不会。我也不该给你施压。”慕容铭道:“澄儿,我们都希望你能早些走出来。先太子的儿子,不能倒下,景穆王府,还要靠你们兄弟二人支撑起来。” “我相信,澄殿下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霁月坚定地说。 “我也相信。”源鹤道:“我们也来此多时了,该告辞了。” 九王爷也起身:“那我们先回去吧。霁月——” “霁月姑娘今日可以留府吗?”拓跋濬突然开口道。 “啊?”霁月看看拓跋濬,又看看九王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拓跋濬却没看九王爷,只是看向霁月,道:“不知能不能拜托霁月姑娘多陪澄弟一天?他颓废许久,我当兄长的也无从劝慰。倒是姑娘能开导几句,他还听得进去。” “她腿上有伤,需得涂药,留这儿怕是不方便吧。”九王爷语气似是平淡,却是明显的拒绝道。 “你受伤了?” 看到拓跋濬直视自己的眼神,霁月犹疑一下,忙说:“不小心跌倒的,没什么大碍。” “既是这样,那就好,府内有许多祛血化瘀的药膏。我着人给你取些来。” 霁月微微笑着,点点头:“多谢殿下。” “那就留府一日吧。多陪澄弟说说话。怕是只有你看着他,他才能吃点东西。” “殿下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推辞了。”她倒是觉得无所谓,能纾解拓跋澄,让他早些恢复过来,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她还有另外一个心思。 41.第41章 秉烛夜酌 “好啊。兄长都这么说了,霁月你就多留一天吧。”拓跋澄赞同。 “那……”霁月望了九王爷一眼:“我暂且留一日。” 九王爷道:“也好。那我们先走了。”他走至霁月身旁,顿了顿,说:“腿伤还是要注意一下。” “没事没事。”霁月行礼:“王爷、两位将军慢走。” 回平王府的时候,九王爷拓跋翰一路无言。源鹤与慕容铭只当他是思虑先太子之事。 拓跋翰与二人告别,到府后,越泽迎上来,张望了几眼,看只有拓跋翰一人,纳闷道:“哎,霁月姑娘呢?王爷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她留景穆王府。” “留在景穆王府?这怎么行,王爷你也没拦着?” “让她开解开解澄儿,也好。” 越泽还想问什么,却看到拓跋翰面无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我倒有要事跟你商量。到我书房来。” 越泽应了一声,便跟在了拓跋翰身后。 “叫你过来,是想让你调查一件事。”拓跋翰把缘由说了一遍,道:“此事必须暗中进行,你千万要小心。不可露出马脚,免得被人察觉。” 越泽拱手道:“是,属下必当尽力。” 越泽领命而去,拓跋翰独自伫立窗前,思付良久:风起云卷,不知道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若不是皇长兄之冤屈,他是万万不愿卷入其中。待查明真相,就该抽身而去了。对于权位,拓跋翰从无任何贪恋。没有想得到的,就不会有失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霁月轻掩了拓跋澄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这才伸伸懒腰,嘀咕了声:“哎哟,真是腰酸背痛。” 她听说拓跋澄总是睡不好,自告奋勇的说要帮助拓跋澄入眠。于是,又是点了安眠的香料,又是立在一旁扇扇子,还给拓跋澄低低吟唱小时常娘哄自己入睡的小曲儿。拓跋澄许是心情舒畅了些,也静静地睡着了。 霁月这才捶着肩膀走出来。 此时已是玉兔东升,月色如水。 王府的回廊环绕,府内侍从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霁月走着走着,远远地望到亭子中有亮光,还有人影。她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拓跋濬。 “濬殿下?” 拓跋濬闻声回首,看到霁月远远地冲他挥手。 “霁月姑娘,是准备回房歇下了吗?” “濬殿下还没休息,是打算一个人赏月吗?” “就我一人,若姑娘不介意的话,不知是否有此荣幸,邀姑娘一起赏月?” 霁月看着拓跋濬一人形单影只的,道:“难得殿下有此雅兴,霁月当然奉陪。” 拓跋濬勾起嘴角,笑了笑。 霁月踏入亭中,才发现拓跋濬只点了蜡烛。 “殿下是秉烛夜游吗?” “天黑些,才能看清月色。若太亮了,岂不晃眼?” 霁月轻笑道:“这蜡烛,倒像极了殿下。” “哦?”拓跋濬扬了扬眉毛,问道:“此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是说,能做这般思付,确实是殿下的处事风格。” “那你说说,我是怎样的风格?” “殿下赏月,都会觉得只备一支蜡烛便可,荧荧之光,既能照些亮儿,又不会喧宾夺主,遮了月色。”霁月道:“正如殿下为人,素来低调,惯于收敛锋芒。” 拓跋濬朗声笑了:“姑娘是觉得,了解我?” “正相反,对于澄殿下,或许还可以说两句。濬殿下却是最难以了解。” “何出此言?” “先太子忽然辞世,濬殿下如此冷静自持,像九王爷,源将军等人与殿下相处多年,或许不觉有异,因为濬殿下向来如此,稳重,晓大义,知责任。而我,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澄殿下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啊。悲痛欲绝,这才是丧亲之感。” “你是觉得,我比较冷血?”拓跋濬笑问道。 “不是。”霁月摇摇头,声音反而坚定道:“我是觉得,濬殿下可能比别人都更为伤心,只是不得不掩饰起来。” 拓跋濬心脏似乎漏跳一拍。 “濬殿下身为东宫长子,地位尊贵,可是以后皇位的继承人。处世谨慎,想来也是自小学会的吧。肩膀上的担子沉甸甸的,自然是不能如澄殿下一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幸而有太子殿下栽培。只是如今,东宫事变,太子走了,殿下既要承担王府重任,又身处纷争中心,各中苦楚,怕是无人能体会到吧。” 从天之骄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一夜之间,父亲自尽,东宫更名,不亚于从云端轰然跌落凡尘。 若是心高气傲之人,怕是早已崩溃。 对于拓跋濬而言,若他有心于皇位,那么此番打击,远远重于拓跋澄。毕竟拓跋澄失去的,是父亲。拓跋濬失去的,不仅是敬重的父亲,还有权位的支持。与其说太子因奸人迫害,自尽而亡,实则,是死于皇帝步步紧逼,斩断他的羽翼幕僚之臣,杀了他的恩师玄高大师,太子想尽力维护的佛家尊严,也被弃如敝履。如此一来,余下的朝臣还会有谁,支持毫无优势的皇孙拓跋濬呢? 从顺位继承人,坠落到无权无势,怕是也乏人问津,空有其名的皇孙殿下。这等打击,似乎无人承担得起。 可是拓跋濬的表现,却分外镇定。这种镇定,明明就是把情绪强行压制,憋在心内。 “濬殿下,”霁月看拓跋濬一直没说话,柔声安慰道:“其实,澄殿下我还可以劝说几句,而你,劝说怕是无用的。” “姑娘想多了。”拓跋濬云淡风轻地笑道:“我与澄弟体会相同。只是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罢了。” “这样啊,那我是想多了。”霁月也不再追问,话题一转,说:“好久没看见这么美的月光了。单是静坐着也无聊,不如,月下小酌,殿下以为如何?” 既是你不想说,我也不再问。霁月这般想着,心内却确定了:这位濬殿下,极为隐忍。而能让一个人隐忍至此,必定是胸有抱负。 “好啊,秉烛夜话,月下对饮,此乃佳事。” 侍从备好清酒与小菜,霁月举杯道:“敬殿下一杯。” 说罢,遮袖饮毕,却被酒辣到皱着眉,吐了吐舌头。 “来,”拓跋濬忍俊不禁,推了另一壶过去,说:“这酒太烈,你就尝尝这梅子酒。” 霁月尝一口,赞赏道:“果香甜柔,酒味儿反倒很淡。殿下怎么还会这种酒?” “娘亲在世时,甚是喜欢。父亲一直珍藏于酒窖中。每逢佳节,都会取出一壶,饮此酒,就会想起娘亲。” “原是这样,那我真是三生有幸,该好好品品。” “请。” 42.第42章 回宫 竹隐轻飘飘飞身翻入景穆王府中,寻拓跋濬,却发现他正与一人饮酒于亭中。竹隐遂藏于暗处。 “当年曹孟德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想来确实如此。有愁事,酒一杯。”霁月摇头晃脑地背诗道。她依然束着少年的发髻,穿着侍从的男装,煞有介事地背诗,真爽朗如同小公子哥儿一般。因喝了酒,脸颊也映得红了些,似涂了抹浅浅的胭脂,又带着些少女的羞涩之情。 拓跋濬笑道:“你说这话,当真像个酒鬼转世。” “哎,我可和澄殿下说了,我是嫦娥仙子身旁的玉兔儿下凡。哪里是酒鬼。只因为,这梅子酒实在好喝。想来太子与太子妃,当年十分恩爱吧。太子妃走后,太子还会珍藏此酒。酒不醉人,相思最苦。” “父亲与母亲确实伉俪情深。他们二人性子都很相近,不仅是夫妻,还是彼此的知己。” “真好。即使自己已不在人世,还会被人惦记着,真好……”霁月感叹道。想想自己,父母不在了,哥哥不知是生是死,而她,一个人,一条命,却是预备着拼死复仇。若是她走了,挂记她的,怕是只有姑母左昭仪,和常娘吧…… 拓跋濬捕捉到霁月一闪而过的悲伤神情,问:“姑娘似乎有心事?” 霁月笑着摇摇头,端起酒杯:“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拓跋濬与她碰杯相饮。 世人总会藏着秘密,说与不说,又有何妨? 两人闲聊许久,待金乌高悬,夜已深沉,才互相辞了回房。 拓跋濬回到房内,低声说:“出来吧。” 竹隐从他身后闪出,拱手行礼:“濬殿下。” “查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目前探查道,宰相崔浩崔大人,有上表弹劾太子幕僚之臣盛道大人与陈平大人之行为。” 拓跋濬点点头:“我略知晓些,崔浩与父亲政见不一,是从来如此。只是……崔浩弹劾盛道与陈平二人……确实是因为他们是东宫幕僚吗?” “属下还需细查方可得知。” “嗯。需得搜集证据。你要注意些,九皇叔拓跋翰也在着手调查此事。你们的人,不能让九皇叔察觉。”拓跋濬说。 “是。属下遵命。” “还有,“拓跋濬沉吟道,”你今日,可有看清与我喝酒的那位姑娘的长相?“ “这……天色又黑,属下没有细看。“ “明日,仔细看一眼。” “殿下是想属下调查此人?” “调查……倒不必了。她是左昭仪娘娘的人。平日都在宫中。以后,若她出宫,也勿需刻意,留意着行踪,汇报与我。” “是。”竹隐虽不明白拓跋濬有何用意,却只知奉命行事。 翌日清晨,霁月早早地起床,问了侍从,说是澄殿下还睡着。霁月问:“濬殿下呢?” “濬殿下在书房呢。” 霁月轻叩门,道:“濬殿下,霁月特来辞别。” “这么早?姑娘是赶着回平王府?” “不是,”霁月福了褔身,说:“给殿下辞别。我已经出宫几日了,可得赶紧回宫了。这该做的事,该见的人,也都见了。没理由还在宫外待着。左昭仪娘娘怕是会责罚了。” “那,我送你吧。” “不麻烦殿下了,左昭仪娘娘给了我出入宫的腰牌。我回平王府换了自己的衣服,直接回宫便可。” “这有何麻烦。”拓跋濬放下书卷,道:“劳烦姑娘开导澄弟,送送你也是应该的。怎么澄弟没来?姑娘不跟他说一声?” 霁月笑了笑,说:“澄殿下好不容易睡得香了些,不打扰他了。我保证,澄殿下肯定能恢复过来的。等他心情好了,总会再见的。” “也好。”拓跋濬道:“我陪你一路过去平王府。” 平王府门口。 越泽无奈道:“皇孙殿下,霁月姑娘,可不巧,今日一早儿,王爷早餐都没食,径去了源将军府。说是有要事商量。” “既是这样,”霁月说:“那,待我换身衣裳,回宫的事,就请越泽哥哥带话给九王爷了。” “霁月姑娘这么急着回宫?何不等王爷回来,你……” “再不回去呀,我可得挨罚了。”霁月转头跟拓跋濬示意:“殿下等我会儿。” “好。” 霁月随侍女进府更衣。越泽引拓跋濬到厅内用茶。 拓跋濬喝口茶,不经意地随口问道:“看霁月姑娘唤你‘哥哥’,你们从前相熟?” 越泽知道平王爷向来与拓跋濬交好,便应道:“嗨,我跟霁月姑娘哪会相熟。是我们王爷,与姑娘关系匪浅。” “是吗?”拓跋濬轻抚杯盖,道:“我竟不知道。” “姑娘是重情重义之人,因视王爷为至交,当日……”越泽一五一十地将那日霁月长跪于院中,跪拦九王爷之事告知了拓跋濬。末了还连连夸赞:“还未见过姑娘家这般有决心,竟把我们执拗的王爷劝服了。” “说什么呢?” 霁月换回女装,欢快地走进来:“哎呀,扮公子哥儿惯了,还是觉得男装实在方便。” “姑娘,我正……”越泽话还没说完,拓跋濬抬手打断了他,对霁月说:“你可不能在宫外留两日,就不习惯了原来的日子了。回宫里,还是得谨慎些。” “殿下放心,我有分寸着呢。” 说完,霁月对越泽施礼道:“越泽哥哥,王爷回府,就有劳你说声了。” “姑娘急着走,我也不留着了。姑娘慢走。回宫后,还请替王爷多谢左昭仪娘娘。” “嗯。自然会的。王爷性子直爽,越泽哥哥要提醒着。” “姑娘放心。” 拓跋濬送霁月至宫城,道:“前面就是宫门口,姑娘进去吧。我就送至此了。” 霁月知道,拓跋濬如今是无诏不能入宫了,遂告辞道:“殿下也务必保重。” 拓跋濬远远地立于门口,目送她进宫门,才策马回府。 拓跋翰午后才回了平王府。 原本急于去源将军府,也是为了与源鹤商议先太子之事。谁知源鹤非留他用完午膳。 “王爷,你回来了。” 拓跋翰颔首,嘱咐越泽:“找人查查这几个朝臣的底子。我与源将军皆怀疑这几人与此事有关。” “是。” “还有,霁月姑娘可回来了?昨日说留景穆王府一日,想来今天该回了。在将军府,源小姐还说想要见见霁月。” “王爷,”越泽说:“霁月姑娘早上来了,您不在,她就回宫了。” “已回宫了?”拓跋翰问:“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霁月姑娘说怕受罚,急着回宫。等不及王爷了。” “原是这样……好了,你忙去吧。” 43.第43章 借口进宫 越泽抬头看看九王爷,细察他的面色,心想:王爷是不是有些不开心了?这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早知道就该极力把霁月留下来的。嘴上却没敢问什么,先领命下去了。 拓跋翰遣越泽下去,自己倒是怅然若失地发了会儿呆。 一面都没见就离开了,倒是等他会来也不急吧,还未来得及叮嘱她…… 又觉得自己竟会这样想,他无奈地甩甩头,双手按住太阳穴,闭目养神,自言道:“如今脑子是越发不清楚了。”霁月是宫内之人,自当要早些回去。眼下要紧的,还是查查皇长兄冤案之事。能早日为皇长兄澄清冤情,方才重要。说罢,翻开自己手中的朝臣名单。这是他与源鹤细细商量之后决定先行调查的几人,均是早先主张“灭佛”的官员。 东宫事变错综复杂,只能抽丝剥茧,看能不能抽出什么线索。 越泽傍晚时分才回府,已将几人资料详尽搜集,呈给拓跋翰。 拓跋翰略翻看几眼,挥挥手:“辛苦了,先休息会儿吧。我今夜看完,明日再与源兄、慕容兄商议。” 越泽却没急着走,支支吾吾道:“王爷……” “有什么事?” “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没有啊。”拓跋翰望了望他,扬了扬脸,问:“到底什么事?说啊。” 越泽挠挠头,笑着说:“我是想着,王爷不是觉得没见霁月姑娘吗?姑娘当时走得急,府里的药膏都没拿。王爷不如……去左昭仪娘娘宫内请安,顺便把药膏拿给姑娘。” “药膏都没拿?” “是啊,那可是上好的药膏。姑娘的伤想必都还没好。” “知道了。” “哎,那属下下去了。” 越泽关门出去时,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所想,总觉得看到九王爷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第二日,龙骧将军府。 “源兄,这是搜集过来的资料。我昨夜看了,细查的这几人,除了拥护‘灭佛’之政策以外,似乎也无什么动作。”拓跋翰拿出名册与源鹤商议。 源鹤道:“我想,我们需要找出他们中有什么共通点,是否被人煽动,以及,能不能通过这几人,找出那位煽动之人。” “确实是,若有煽动之人,他也一直隐藏于背后。皇长兄在明,他在暗,是无招架之力。” “当务之急,必须查出这人。通过他,才能找到背后势力。” 拓跋翰点头,两人又一同翻看资料,细细思量商讨。 “你说,我是戴哪个更好看?”梳妆台前,源蓁正对镜打量自己,侍女取了两款步摇,她拿不定主意,遂都带着,站起身,走了两步,让侍女给自己意见。 “这石榴石的步摇优雅华贵,双蝶银步摇素雅清新。小姐肤如凝脂,面似桃花,这长发乌黑浓密,戴哪支都好看。”侍女说道。 “就你嘴甜。”源蓁嘴角弯起,盈盈笑着,又立铜镜前,转来转去。 “姑娘今日,怎么会又回房重补了妆容,首饰又左挑右选。”本来清早起身后,侍女已经服侍源蓁梳妆好,正疑惑大小姐怎么又回房打扮了。 源蓁轻轻说了句:“有客人来嘛。端正优美,可不就是迎客之礼?” “是因为九王爷来了吗?” 源蓁没有再答话,取下双蝶银步摇,道:“还是这石榴石的,似是闪着光,能趁得气色好些。” “小姐原本就是绝代佳人。” “我倒不稀罕做什么绝代佳人……”源蓁望着镜中的自己,默默道:从来佳人绝色,都是薄命红颜,我心不求于此。 书房内,拓跋翰与源鹤研究许久,逐渐理清思路。 “想来,这背后之人,就是他了。” 源鹤指着一个人,道:“王爷,他可不好对付。在朝中根基深厚。” “哼,也不过拉帮结派的狡诈之人罢了。” 纸上赫然两个字:崔浩。 源鹤皱眉思虑道:“王爷不必急,现在只知道是他指使这几人与先太子对立,拥护‘灭佛’,其他的我们全无证据。” “唉,”拓跋翰叹口气:“还需得时日,慢慢搜集出他的证据。” “不急。他们既能布了局,想来也是用了许久,谋划出来。有局,就必有破局之解。我们私下调查,万不能打草惊蛇。” “这是当然。” 门外突然想起叩门声,两人对视一眼,源鹤高声问:“何人?” “兄长,九王爷,是我。” “是源蓁啊。”两人立即把资料收拾好,源鹤才开门道:“有何事?” “厨房做了些点心,还沏了茶,特意端来给你们尝尝。”源蓁端着食盘,道。眼神却忍不住看向拓跋翰。 “让下人端来不就好了?” “我怕他们手脚不利落嘛。”源蓁径自进了书房,看桌子上有些凌乱,道:“我把食盘放这里,桌子这么乱,我来收拾一下。” “不用,”拓跋翰伸手拦住她,道:“源小姐,我们在研究史书,桌上虽乱,乱而有章。你若收拾好了,待会你兄长该找不到了。” 拓跋翰又说:“看了半日,头昏脑涨的,不如我们几人一起喝茶谈天。” “我也是,眼睛都花了,”源鹤揉着脖子坐在椅子上,招手唤源蓁:“妹妹,快些帮我过来按按,脖子痛得厉害。” 源蓁不疑有他,转身走过去对源鹤说:“总是垂着头,肯定会累着。你与九王爷都歇歇吧。” 拓跋翰也跟着坐下来,源蓁问他:“霁月姑娘呢?听说她出宫来了?” “前两日就已回去了。” “这样啊,我也是许久没见她了。霁月姑娘可好?” “都还好。”拓跋翰心想:这两日若有空,得去宫一趟。 这日,长信殿内,左昭仪正抚琴,忽听有人报:“娘娘,平王爷求见。” “他怎么来了?”左昭仪瞧了一眼霁月,道:“宣进来。” 霁月也纳闷:九王爷怎么会突然进宫拜见左昭仪? 正想着,身着朝服的拓跋翰进殿行礼:“给左昭仪娘娘请安。” “起身吧。”左昭仪道:“平王爷今日怎么得空来此?” “方跟皇后娘娘请完安,就来此拜见左昭仪娘娘。”拓跋翰拱手道。 “难为你了,还想着本宫。” 拓跋翰看了看,与霁月对视一眼,开口道:“还有一事,需求左昭仪娘娘。” “哦?所求何事?”拓跋翰来此绝不仅仅请安而已,何况,左昭仪早就注意到,他从进殿行礼后,眼神就一直望着霁月。 “我有一事,想与霁月姑娘商量,不知娘娘能否允许……” “这有何妨,当日霁月身体不适,多亏了你照顾。”左昭仪笑着,偏头对霁月道:“去取包云雾茶,作为谢礼,送给平王爷,谢谢他对你的照顾。” “是,奴婢遵命。”霁月福身道。 44.第44章 御花园 霁月应声走了出去,拓跋翰拱手向左昭仪告别。 “喏,这是溪山云雾茶。娘娘喜其清雅,王爷也可尝尝。”霁月取来茶包交与拓跋翰。 “霁月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霁月点点头,随拓跋翰走出了长信殿。 “王爷,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御花园走走,如何?” “是,霁月领命。” 拓跋翰笑了笑,道:“腿伤好些了吗?看你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王爷既然都觉得我生龙活虎,那自然是好些了。”霁月歪着脸,扬起头问拓跋翰:“怎么?王爷是觉得心有愧疚?” “我何来愧疚?倒是你,走了也不说一声。”拓跋翰背着手,径直往前走着,没有回头看霁月。他想必是难得说出这种话,脱口而出之后,一时又略感尴尬。 谁知道霁月好似并没有在意,她嬉笑道:“怎么?王爷还想拦着我回宫不成?” “哪敢拦着你,”拓跋翰停下来,掏出几瓶蓝底描金瓷瓶里装着的药膏,说:“怕你没有药膏,腿伤难愈,特地拿来给你的。” “哎,王爷特地拿来的?” “自然。”拓跋翰说,“你若好了,那便不给你了。留着给越泽用。”说罢,作势要将药瓶收起来。 霁月伸手抢过药膏,道:“哪有送来的东西又带回去的?”她细看了番,粲然一笑。 “笑什么?”拓跋翰不解。 “人人都道你是冷面王爷,不苟言笑的。我倒是觉得,九王爷自是有温润之心。” 拓跋翰低头抿嘴笑了:“你何时这么会夸人?” “什么叫‘何时’啊,左昭仪娘娘向来都说我许是小时吃多了蜜糖,嘴巴是一顶一的甜。”霁月俏皮地眨眨眼睛。 霁月今日换了身宫服,一袭浅绿色长裙裹身,披着水薄烟笼纱,腰若约素盈盈一握,乌黑顺亮的长发绾着双髻,斜插了支碧玉银簪子,垂下来的发丝随风飘扬,明眸善睐,酒窝漾漾。 拓跋翰不禁抬手,想替她拂一拂发丝。 “九王爷!” 霁月转身去看,迎面而来一人,身着艳黄色华衣,金镶玉的步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霁月忙福身行礼:“给赫连小姐请安。” 来人正是赫连琉,她从来都是装扮艳丽夺目,从皇后宫中出来,正被几人簇拥路过御花园。 赫连琉瞥了霁月一眼,笑容满面地直走到拓跋翰面前,道:“九王爷,好巧啊。方才去皇后娘娘宫中,娘娘说你前脚刚走。正想着,这可不就是擦肩错过吗?结果,一抬眼望见王爷了。真是缘分哪。” 拓跋翰略微颔首:“赫连小姐今日也入宫了?” “是啊,皇后娘娘甚是想我,时常传我入宫伺候身旁。” “赫连小姐与娘娘感情深厚,自是应该的。”拓跋翰客气地应付道,看到霁月还行着礼,说:“霁月姑娘,起身吧。” 赫连琉好像这时才看到霁月一样,语带嘲讽说:“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左昭仪身边的大红人吗?” “给赫连小姐请安。”霁月装作没听见,又重复了一句。 “你这请安我可担不起。”赫连琉道:“先前在外面,你可从没对我这般毕恭毕敬。” “赫连小姐是皇亲贵戚,身份高贵,霁月不敢无礼。” 拓跋翰见赫连琉一直没有叫霁月起身之意,又担心霁月膝上有伤,遂弯腰扶霁月起身,道:“既已请了安,就先起来吧。” 霁月垂头没动。 “王爷叫你起来,你便起来吧。”赫连琉见拓跋翰竟然去扶这个小宫女,虽心内生气,面上倒学会装了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谢赫连小姐,谢九王爷。”霁月这才顺从起来。 赫连琉轻“哼”了一声,心想:你这般蝼蚁,也配让王爷扶着? 拓跋翰看到霁月见赫连琉过来,只顾低着头,便说:“赫连小姐若没事的话,我与霁月姑娘就回长信殿了。先前左昭仪娘娘还说有事嘱咐。不能耽误。” 说罢,转身欲离去,低声唤了霁月一声:“快些回长信殿吧,左昭仪娘娘还等着。” “是。”霁月随他身后走了。 “哼,说什么有事,还不是找个借口,就为了拉那个小贱人离开!”看着两人离去,赫连琉也懒得伪装出优雅的大家闺秀模样,眼睛放了凶光,切齿道:“九王爷怎么也学那先太子一般?越发不懂人情,也不看看如今宫中是谁的天下?” “小姐息怒,为这样的人生气,有伤玉体,不值得。”跟在赫连琉身旁的嬷嬷忙上来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我有何气的?皇后娘娘可都许我了。”赫连琉轻蔑地笑了声,道:“往后,这王妃之位,还不是我的?” “那是自然的。小姐气质华贵,是不凡之势。” “罢了,这御花园的景儿也看腻了。回去吧。”赫连琉伸手搭在嬷嬷手上,道:“老是来这园子,都乏味了。还不如咱们府里的景色。” “嘘,小姐还是需小心,这是宫里。”嬷嬷压低声音,附耳道。 “知道了,天天就会这么说。”赫连琉边不耐烦地抱怨,边又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霁月跟着拓跋翰回长信殿,拓跋翰轻责道:“没必要在她面前这样。” “王爷不必为我忧心。”霁月丝毫不在意,微微笑道:“对她在宫内礼让,是答应了左昭仪娘娘的。她毕竟是赫连家的大小姐。我是左昭仪身边婢女,若是不行礼,别人该说是左昭仪娘娘管教不严了。何必给娘娘添麻烦。” “只是,她一向嚣张跋扈,你这般退让,担心……怕是会被她欺负。”拓跋翰刚说了句“担心,”又生生了转了话头。 “王爷可是觉得我不够机灵?” “我可没说。” “那你觉得是赫连琉机灵,还是我聪明?” “你比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就行了?”霁月浅笑道:“我既是比她聪明,也就不会吃亏了。王爷放心吧。” “你呀,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你。”拓跋翰轻轻敲了一下霁月的额头。 霁月揉揉额头,扮了个鬼脸,笑呵呵道:“看你专门给我拿药来,不跟你计较了。”福了福身,又说:“谢王爷送我回来。王爷也快些出宫吧。这宫内可比不得你平王府安全。” “我自会小心的。倒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步步谨慎,不得罪人。放心吧。” 拓跋翰无奈地笑了笑,看着霁月跑回长信殿,方转身欲走,身后霁月又跑回来叫了声:“九王爷!” “看王爷如今的心态甚好,我也觉得高兴。先太子,也会欣慰的。” 拓跋翰背过身离去,冲她挥了挥手。 霁月望着拓跋翰的背影,阳光下,他潇潇洒脱。 拓跋翰到底是不争之人,才会有这般逸然。霁月心想,不知以后,还是不是一直如此? 凝望许久,直至他远去,霁月方转身回宫。 45.第45章 嘉乐殿 夏日傍晚,西边的天际,落日渐垂,红霞醺天,云薄细鳞生。 长信殿中,清丽等人布了一桌的菜肴,左昭仪只捡食了些清凉的小菜,吃了几口,便停箸道:“这天儿炎热,也没什么食欲。” 常娘劝说:“娘娘多少吃一些。奴婢备了些露水荔枝,是用水晶碗盛着新鲜的荔枝,又倒了些玫瑰花凉茶。昨日就放入冰柜中冷藏,今日便可取了来,饭后食用些即可败火,滋阴解暑。” 宫内专门有凌人掌管冰政,在冬季十二月大寒之时,主持斩冰之事,窖藏天然冰块,留置炎炎夏日使用。常娘所说的冰柜,便是分在各宫的冰例,长信殿宫人收拾了干净的箱柜储存,还在上面裹着厚重的棉被。 “常娘的手真是巧。”左昭仪笑言:“这荔枝露水,听上去就格外诱人。” “是呀,端午的时候送往各宫娘娘处的角黍,也是很好吃呢。”清丽也忍不住赞叹。 常娘轻轻笑了笑,道:“娘娘与清丽姑娘真是谬赞了。只是些在宫外学会的手艺,登不得大雅之堂。大家喜欢,也就心慰了。” “这宫内的菜式点心吃了许多年,早就腻了。倒是宫外的花样,新鲜又好吃。”左昭仪说着,又拿起银箸:“那我再吃点。” “那奴婢先去给娘娘取露水荔枝。” 霁月也跟在常娘身后想帮忙。 “说到角黍……”常娘边走边小声说:“我想起那日是让你送去给嘉乐殿的右昭仪娘娘的?” 霁月点点头:“是呀,怎么,有何不妥?” “倒也没什么……”常娘见四下无他人,低声道:“今日听人说,那个右昭仪娘娘的公主,还在被禁足呢。也不知道皇上要禁足她多久。” “哎呀,”霁月一跺脚,着急道:“我竟把这事忘了!” “什么事?” “当日咱们娘娘让我去嘉乐殿,主要就是查探下蓓陵公主是否去向皇上求情的。自她被禁足后,发生这么多事,我又出宫了几日。如今倒是忘了公主还在禁足中。” 看到霁月一脸着急,常娘纳闷道:“但是,你也没什么办法啊。这是皇上亲下的口谕。” “我没办法,娘娘定是有法子。” 常娘迷茫地摇摇头:“我也不懂,你要救那蓓陵公主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了。若能与公主亲近,博得她的信任,自然是有益处的。常娘,你先去取露水荔枝吧。我去求娘娘商议。”霁月说着,便转身跑了。 常娘无奈,只得自己前往,嘀咕了声:“我还想跟你说说西宫那边甚是奇怪的。这就跑了。” 嘉乐殿。右昭仪处。 太监宣了口谕,说是陛下念在蓓陵公主思过态度诚切,遂解了禁足。 右昭仪淡淡地道:“那就替本宫多谢皇上了。” 蓓陵一脸木然,没有作声。她早就听说敬爱的太子哥哥已经逝世,而她却不被允许见最后一面。那天,想求父皇出宫送送太子哥哥,根本就无济于事,没人把她的请求转达皇上。如今解禁了,又有何用? “娘娘,殿外有宫女求见。”宫婢报说。 右昭仪娘娘性子冷淡,不擅谄媚,素不得皇上宠爱。平日里,皇上最宠的,是蓓陵公主。如今蓓陵公主因替先太子求情,失宠于皇帝。嘉乐殿更是门可罗雀。此时,不知是何人而来? “她说,蓓陵公主见过她。” 右昭仪望了眼自己的女儿,见她神情未变,也没答话,便说了句:“让她进来吧。” 霁月踏进嘉乐殿时,才发现此处甚是安静清冷。厅内正位端坐着一位雍容典雅的娘娘,霁月忙行礼道:“奴婢霁月给右昭仪娘娘请安。给蓓陵公主请安。” 听到她的名字,蓓陵这才抬眼,似是有了些灵气,轻声说:“是你?” “奴婢奉左昭仪娘娘之命,给右昭仪娘娘与公主献上露水荔枝。说是去燥气,祛暑热。” “哦?”右昭仪扬了扬脸:“你起身吧,也难为栖云妹妹想着我们母女了。” “是。”霁月将食盒递与嘉乐殿的宫人,顺从起身,瞧了瞧蓓陵,见她面色大不如从前,关心道:“蓓陵公主近日如何?自从上次一别后,许久不见了。” 右昭仪看看两人,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回禀娘娘,昔日霁月有幸见过蓓陵公主两面,还是沾皇孙殿下的光……”霁月没有细说,只是讲出了“皇孙殿下”四个字,怕是右昭仪就明白,是在之前的东宫见过。 “既是这样,”右昭仪心内通透,知道霁月应是为蓓陵而来,便道:“那你陪公主回房内吧,本宫累了。” 右昭仪并没有想问清缘由的意思,挥挥手,打发了二人回房。霁月走上前搀扶着蓓陵的胳膊,蓓陵许是多日食不安,寝不眠,身形消瘦了,脸上的飞扬神采也不见了。 想来,千娇百宠的公主,也无法事事遂愿。这次先太子离世,被皇上禁足多日,对她的打击沉重。 “公主,”霁月轻轻唤她道:“公主,切勿如此消沉。” 蓓陵只是无力地牵起嘴角,没有回答。 “我前几日见过九王爷,也……去过景穆王府。”霁月看她这般不想交谈,只得先和盘托出。 “真的?”蓓陵此时的眼睛才略亮了亮,转头与霁月对视,语带担忧地问:“九哥哥,他,他怎么样?濬儿与澄儿呢?可还好吗?” “嘘,”霁月食指放在嘴边,附蓓陵耳边道:“公主,此事还是等到你房内,我再与你详说。万不可被人知道。” 蓓陵四下张望了,忙说:“那快跟我来。” 霁月随蓓陵到她房内,只扫了一眼,便能看出,嘉乐殿虽是最近冷清了许多,但是蓓陵房内还是能看出是皇帝掌上明珠般的得宠公主待遇。装饰优雅华美,木床精雕细琢,水红色的幔帐低垂,上边编织的流苏轻轻摇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想来是点了名贵的香料。 “数日来,我也无法出宫,快说说,他们都怎么样?九哥哥可被罚了吗?” “公主放心。”霁月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九王爷安好,两位皇孙殿下也都好。只是他们这几日不便进宫。不过现在好了,皇上给你解禁了。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可以过几天出宫看看他们。” “九哥哥这样的脾气,竟没跟父皇起冲突?”蓓陵不解道。 “说来话长。”霁月叹了口气,道:“多亏了当日,左昭仪娘娘特地去求皇上,先太子没被褫夺封号,仍以‘景穆太子’之名安葬。皇上心慈,也没有株连两位殿下。” “呵,”蓓陵难掩失望之情,摇着头说:“我是越发看不清父皇了。平日里对我千依百顺,可是,一旦触怒龙威,说翻脸就翻脸。“ “公主千万不可这么说。” 46.第46章 赐亲(一) 霁月示意蓓陵坐下,谨慎道:“公主如今心情不佳,抱怨是难免的。但是也要小心,免得被人抓了把柄。”霁月略略沉吟,又道:“公主难道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 “你这话是何意思?”蓓陵听闻此言,蹙起眉头,喃喃道:“难道……” 霁月看着她,微微点头,说:“九王爷曾与我说过。觉得东宫事变,背后定有阴谋。而这阴谋,针对的就是先太子殿下。公主与先太子交好,心内也必须有个警醒。” 蓓陵见霁月严肃的表情,这才恍然明白:若是真的这样,很多事确实可以解释了…… “所以公主目前也需谨言慎行。” “嗯。我明白了。九哥哥连此话都与你说,想必是极其信任你。” “霁月有幸能得九王爷信任,自然也得帮着九王爷提醒公主。” 蓓陵颔首。看来,眼前这位叫霁月的宫女,确实非同一般。 她还记得初见霁月,是春日出游时,惊于她虽为宫女,却读过诗词,自有一身才情。又似乎与拓跋澄关系不错,又得左昭仪宠爱。想起拓跋澄曾说过,她琴艺不俗,人也明理。如今看来,确实是聪慧之人,能受九哥哥的信任,必是难得的。 “多谢你了。”蓓陵说。 “公主莫言谢,奴婢可不敢当。” 蓓陵笑了笑,语气真诚道:“也不用称奴婢了。九哥哥与澄儿都拿你当朋友,于我这儿,自然也不需拘谨。今日你能过来嘱咐,也是有心了。” “此言真是令霁月感动。何来嘱咐?公主向来聪敏灵透。只是恐有阴诡之人,还是要提防。” “自然会的。” 嘉乐殿的宫女送霁月出门,霁月福身谢道:“姐姐回去吧,我自个儿走就行。” 宫女也回了个礼:“姑娘仔细着。” 霁月正低头走着,却听到有急匆匆地脚步声,她抬头望去,看到有几人往甘泉宫前去。 那些人走得急,霁月也没瞧清是何人,只嘀咕着:“甘泉宫,是皇后娘娘的住处。这宣的是谁呢?这般匆忙。” 甘泉宫。皇后处。 赫连皇后端盏茶,右手尾指翘起,捏着白瓷杯盖,轻呷了一小口,道:“这茶,清凉甘甜,倒是不错。” “多谢娘娘夸奖,这是煎的百草凉茶,特地端来给皇后娘娘解暑去热的。”身旁的宫女回答。 皇后正饮凉茶,太监报:“平王爷到。” 皇后嘴角不易察觉地轻笑了下,说:“宣他进来。” 拓跋翰进殿跪地道:“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身吧,”皇后抬手道:“赐座。快给平王爷端杯凉茶,这天气太热。王爷又走得急,你看看,这般的满头大汗。” “皇后娘娘不必费心。儿臣是有事相求。” 皇后只垂目喝茶,没有说话。宫女搬了椅子,低声说:“王爷先请坐吧。” 拓跋翰无奈,只能先坐下。宫女又斟了盏凉茶。 “尝尝吧,”皇后道:“这是百草凉茶,清甜的很。” 皇后瞧着拓跋翰端茶喝了一口,问:“如何?” “确实不错。” “这就对了。”皇后笑道:“炎夏最易上火,喝些凉茶,平心静气。你方才说,有何事相求啊?” 拓跋翰放下茶杯,道:“今日去父皇处请安。父皇提及与皇后娘娘商量什么冲喜之事。儿臣实在是不明白。特地求娘娘明示。” “哦,原是这事啊,呵呵。”皇后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掩住嘴,笑了几声。 拓跋翰虽是心内焦急,也不敢催促。 皇后笑罢,才说:“皇上想是觉得由我跟你说,好一些。” “还望娘娘说清楚此事。” “这段时间,宫内发生太多事了。先太子病逝,皇上心内郁结,整日睡不安稳。本宫自然想着,若能有个喜事,让皇上高兴高兴,也是甚好。你觉得呢?” “若能让父皇高兴,儿臣定会尽心竭力。” “这事于你也有益。”皇后道:“平王爷年岁也到了,可曾想过成家?” 拓跋翰内心“咯噔”一下,忙说:“儿臣还未曾考虑过。不急于此事。” “你母亲去世的早,无人能为你打算着,也是可怜。现下只能由本宫为你思量着。这男子娶妻成家,乃是早晚都要的。正好,本宫与皇上商议了,倒有一人,品貌端庄,家世也高,与你刚好匹配。” 拓跋翰刚想摇头回绝:“儿臣……”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皇后打断:“你也不问问是哪家的小姐?” “不管哪家,这事实在仓促。” “这人你也认识,“皇后似没有听到拓跋翰拒绝的话,说:”你们二人见过好几面呢。是赫连家的大小姐,本宫的亲侄女。” 拓跋翰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如何委婉,断然回绝道:“皇后娘娘,这亲事万万不可!” “怎么?”皇后挑挑眉毛,声音骤然冷了下来,道:“嫌赫连琉配不上你?赫连可是本宫的母家,也并没有委屈你吧。” “皇后娘娘,”拓跋翰跪下叩首,道:“娘娘千万别误会。赫连家门高贵,赫连小姐更是大家闺秀。只是儿臣太过愚钝,定会委屈了赫连小姐。” “琉儿性情淑雅,也颇为欣赏你。本宫看着你们二人倒是极为合适。” 拓跋翰正色道:“皇后娘娘,自古婚姻是人生大事,岂可为了‘冲喜’,就这么潦草决定?赫连小姐是好,可儿臣与她并无半分情意。如若答应了,不就是负了赫连小姐?儿臣当不起这负心之人,还望皇后娘娘与父皇说明。” “你竟不稍加考虑?” “儿臣此言发自肺腑。万望娘娘与父皇理解。这门亲事,儿臣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想来赫连小姐也是如此。”拓跋翰语气坚定,无丝毫可劝说之意。 皇后冷眼看了看他,缓缓道:“你既这样说了,那本宫也会不强求了。” “儿臣多谢皇后娘娘成全。”拓跋翰谢恩道:“皇后娘娘如此关怀,儿臣感激不尽。” 拓跋翰刚离开甘泉宫,皇后拍桌怒斥道:“真是不识抬举!” “娘娘息怒。”宫女上前安抚皇后,说:“平王爷一向如此,说话冲撞。” “哼,”皇后道:“赫连家的小姐,本宫亲与他说,都敢断然拒绝,一丝面子都不给。” “娘娘,这平王爷,只是个王爷,还不如南安王受皇上喜欢,还是怕委屈赫连大小姐呢。” “你懂什么?”皇后瞥了她一眼,又轻蔑地说:“不过也是,就他这样的性子,量他也不会怎么得宠。” 拓跋翰一路沉着脸,回到平王府,气不过,摔了门,关在书房内。 越泽不解发生了何事,又不敢追问,只得叮嘱众人王爷心情不好,小心伺候着。 47.第47章 赐亲(二) 皇后娘娘欲给平王爷拓跋翰赐亲之事即刻传遍皇宫。 清丽扯扯霁月的衣袖,悄声问:“你说皇后娘娘,会以何人赐亲于平王爷呀?” 霁月淡淡地笑了笑,摇头道:“这我怎么能知道呢?” “你不是和平王爷走得近吗?之前没听到什么风声吗?” “虽然上次淋雨受风寒,王爷宅心仁厚,留我在平王府养病,但是,他毕竟是王爷,就算是有何风声,怕是也不会告诉我吧。”霁月说。 “也是,”清丽点点头,“毕竟他们是主子,咱们是奴婢。王爷娶亲,也于我们无关。只是,平王爷俊朗丰神,不知何人如此有幸,能嫁给王爷。” 霁月“噗嗤”一笑,道:“看来呀,姐姐对王爷可是颇为赞赏呢。” “平王爷虽然时常冷着脸,不爱搭理人,不过剑眉朗目,风采是极为出众的。这样说来,”清丽转着眼珠,道:“皇孙濬殿下倒是比平王爷温顺柔和些,最起码不是冰山脸。” “哈哈,”霁月笑道:“原来你们对平王爷的称呼是冰山脸。” “你不觉得吗?许是子随父,我觉得濬殿下挺像先太子的。唉,可惜了先太子,这般温润儒雅的人……” 霁月没再接话。拓跋濬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温和的,可是霁月心里明白,他绝不仅仅是表面这样纯良无害,他的心思,可比九王爷深沉多了。 只是不知道,皇后到底为何突然要给九王爷赐亲呢?这赐亲之人……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赫连琉。 可是不该啊。九王爷并不是特别受宠之人。难道,皇后认为,先太子逝世,皇上以后会封九王爷为太子?所以才想此时赐亲,以后,还是他们赫连家的女儿当皇后? 这,皇后会扶持九王爷参与夺嫡? 不可能啊。毫无理由。 “霁月,想什么呢?”清丽捣捣适才还聊着天,不知什么时候又分了心神,蹙眉沉思的霁月。 “没什么。”霁月微微笑了笑,转话说:“姐姐,皇后赐亲这件事,确定了吗?还是只是大家传着说,并没有确定下来。” “这要看平王爷了。若是他愿意,应该过不久就能确立下来。若他不愿意……” “还可以不愿意?” “是啊。当年先太子,”清丽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我听宫里嬷嬷说过,当年先太子,就是拒绝了赐亲,执意要娶自己的心上人。不过那时先皇后在世,先皇后不会多加干涉。就不知……”清丽瘪瘪嘴,“难说。” “那你可知,先太子拒绝赐亲的,是何人?” “这都是陈年的事儿了,哪儿能得知啊。先太子还不是娶了太子妃,二人恩爱和美极了。可惜啊,佳人薄命。唉。世事难料啊。” “是呀,这世上的事,总是瞬息万变的,如何能猜得到结局……” 两人闲聊一会,便也散了做事。 平王府。 越泽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趁门缝往里瞅了一眼,王爷居然都没有在看书,只是伫立窗边。 “王爷。”越泽小声唤了句。 九王爷似没有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王爷。”越泽硬着头皮,又放大声音,喊了两声。 九王爷这时才略微侧头:“怎么?” “晚膳备好了,王爷可吃点?” “不用。” 拓跋翰没有一丝胃口。自宫内回来后,他就一直站在窗边。他也不知道为何,只是一心烦闷,连书也看不去。 “王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越泽见他这副样子,实在放心不下,只得鼓足勇气,走到拓跋翰身后道:“若是有什么难以解决之事的话,何不找源将军、慕容将军商议商议?总比一人待着好。” “越泽,你是越发会多嘴了。”拓跋翰此时只想一个人安静。 “我知道,您烦闷时,我说什么您都听不进去。哎,”越泽说着,似乎灵光一现,道:“不如,我明日去请霁月姑娘过来?” “请她做什么?”拓跋翰语气不太耐烦。 “我……”越泽小声嘟囔道:“我是觉得,只有霁月姑娘的话,王爷才能听进去几分。” 拓跋翰久久地没有说话。 越泽正想悄悄离开,终于听到拓跋翰开口道:“皇后今日,说要给我赐亲。” “啊?!”越泽吃惊地瞪大眼睛:“这,这,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你看,这事也无法与源兄等人商议。” “这……”越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太过于吃惊:“那,那王爷答应了?” “怎么可能!”拓跋翰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回座位,抚着额头,愁眉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那赐亲之人是?” “是赫连琉。” “啊?这绝对不能答应啊!”越泽忙摆手道:“赫连小姐,可是皇后的亲侄女。” “不论是谁,我都不会答应。这事太荒谬了。只不过,”拓跋翰道:“若是皇后一人倒也无所谓,我也不在乎她会怎么想。现如今,是父皇先跟我提及此事。不知道是何用意。” “皇上先提及的?我想,肯定是皇后进言的。”越泽想了想:“王爷,我觉得,此事得去找左昭仪娘娘。只有左昭仪娘娘会在皇上面前为您说话。” “此事我若去长信殿,皇后必会得了风声。岂不是又连累了左昭仪娘娘?” “如此,就只能托人传信给霁月姑娘来王府一趟了。” 拓跋翰微闭眼睛,摇头说:“我也不想麻烦她。近些日子,麻烦她的太多了。” “王爷,霁月姑娘不是这样怕麻烦的人,她素有义气,对您又真诚坦率,是诚心拿您当挚友。不找左昭仪娘娘,怕是无法妥善解决。而且霁月姑娘,此时估计已经知晓此事了。” 是啊,她想必是知道此事了。拓跋翰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越泽就当拓跋翰是答应了。第二日,便派人通知左昭仪,说是平王府寻到了物件,似是霁月姑娘的,不太确定,请霁月姑娘回府确认。 霁月听到宫人这般传报,心内已经明白是为何事,遂去跟左昭仪求出宫的腰牌。 左昭仪了然问道:“平王爷这次叫你,怕是为了赐亲之事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嗯,乔装一下吧,早去早回。” “是。” 霁月刚到平王府,却看到门外停了辆豪华马车,窗框镶着金边,四边悬着丝绸。霁月心内纳闷:难道今日平王府有客? 霁月着门口侍从通传给九王爷一声,侍从匆匆从府内小跑出来,道:“王爷说,先领姑娘到客房歇着。” “有劳了。”霁月点头致谢。 刚一踏进府,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大喊大叫:“拓跋翰!你这是在羞辱我!” 霁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人,可不就是赫连琉吗? 48.第48章 赐亲(三) 原来赫连琉一早就怒气冲冲闯入了平王府。越泽想拦她,没能拦得住,她径直冲到了九王爷跟前。 九王爷看到她,心内虽已不悦,面上还是只能应付,刚开口说了声:“赫连小姐……” 赫连琉伸手指点着他,出言无状道:“拓跋翰!我今日就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拓跋翰剑眉紧皱,冷冷道:“什么解释?” “你为何断然拒绝皇后的赐亲?” “本王要如何行事,难道还要请教你?”拓跋翰看她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厌恶。 “你!”赫连琉气愤地“哼”了一声,道:“你心里岂会不清楚?” “本王心里要如何清楚?” 拓跋翰的面色冷峻,眼神也似能射出冷箭。 可是赫连琉却丝毫没有发现,自顾自发火道:“你岂会不知,你拒绝的人,是我!” “所以呢?”拓跋翰扬了扬脸,语气平淡地问了句。 “你!”赫连琉气急,大喊道:“拓跋翰!你有什么资格拒绝我?我们赫连家,哪一点比不上你?我赫连琉,哪一点配不上你?!” 拓跋翰轻蔑地扬起一边的嘴角,说:“本王拒绝皇后娘娘时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本王与你,从无半点情分。怎么,没人如实转告你这句话?” 赫连琉听得此言,只觉得受到了欺辱,怒火攻心,咬牙切齿,随手抓起身边桌上的茶杯,摔砸地上。 拓跋翰紧紧地闭了闭眼,又再睁开,脸若冰霜,语气中也散发着寒气:“这次,本王念你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心情不好,情绪不稳,暂且原谅了你。” 越泽站在门外,手也不禁攥紧拳头,心内想着:这赫连小姐,未免也太无礼了! 府门侍从跑过来小声请示:“宫里来人了,是否现在请过来?” “宫里……”越泽想,应当是霁月来了,对侍从道:“快请那位姑娘先到客房歇着。就说王爷说的。” “是。”侍从匆匆退下。 赫连琉似乎并没看出拓跋翰已经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拓跋翰的感受。 赫连琉不依不饶道:“怎么?你连个理由都不能给我吗?难道是……”赫连琉眯着眼睛,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没有?拓跋翰!你这是在羞辱我!”赫连琉没想到他连一个解释都不愿说出口。 “你若非要个理由的话,那你就当本王心有所属吧。” “呵呵,”赫连琉冷笑道:“拓跋翰,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怎么?本王就不能心有所属?”拓跋翰已经不想跟她争论什么,只想早些打发了她。 “所以是何人?我要见见那人!”赫连琉认定了拓跋翰定是心有他人,不然不可能这般冷酷地拒绝她。 拓跋翰觉得可笑:“本王的心上人为何还要让你见?” “我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小姐,能让王爷这般牵挂,以至于,拒绝了皇后赐亲。” “赫连小姐不觉得你此时太过于胡搅蛮缠吗?这难道就是皇后所说的‘性情淑雅’?‘大家闺秀’?”拓跋翰语带嘲讽。 “拓跋翰,你觉得皇后与皇上都满意的赐亲,你逃得掉吗?”赫连琉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笑了笑。 拓跋翰拱了拱手,说:“这就不劳赫连小姐操心了。赫连小姐慢走。” “我非得把那位你的‘心上人’揪出来,好好看看,到底哪点迷住了我们的平王爷。” 拓跋翰不以为然,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赫连小姐快回去吧。您身份高贵,本王府怕是会委屈了您。” “霁月姑娘,你怎么来这边了?”门外传来越泽的声音。 “方才听到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所以过来看看。”霁月答道。 赫连琉听到,猛然转头看向门口,拓跋翰心脏一紧,急忙起身,谁知赫连琉抢在他面前走了出去。 霁月话音刚落,一抬头,正好看到赫连琉脸色铁青地冲到面前。 霁月福身行礼:“赫连小姐安。” “你怎么在这?”赫连琉问。 “是本王叫她来的。有事需要她办。”拓跋翰道,使眼色示意越泽赶快把霁月领到别处。 霁月看到拓跋翰的表情,说:“是,奴婢来王府取些东西。打扰了两位,真是过意不去。那奴婢先行退下了。” 霁月跟在越泽后面退下。 赫连琉的目光却紧紧随着她,若有所思。 拓跋翰再次说:“赫连小姐,这边请吧。” 赫连琉白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拓跋翰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吩咐下人:“把地上的碎片打扫一下,再着人端些茶水去客房。” “是,王爷。” 霁月坐在椅子上,手指不断绞着衣袖,道:“刚才,该不会给王爷添了麻烦吧?” “没有,姑娘别多想。王爷可能着急送赫连小姐出去。” “可是……我是以为赫连小姐又在为难王爷。” “嗨,没事的。”越泽看她似是不安,支支吾吾道:“霁月姑娘,是否听说了‘赐亲’一事?” “嗯。听说了。万没想到,能在王府内碰到赫连小姐。” “我也没想到。”越泽抱怨道:“她一大早就冲进府了,怎么拦都拦不住啊。简直是,幸亏我们王爷拒绝了,不然……” “越泽!”随后而来的拓跋翰喊了一声,说:“你下去吧。我有事与霁月姑娘说。” “是。” 霁月看了看拓跋翰的神情,轻声问:“我今日,是打扰王爷了吗?” “与你无关。我只是担心,赫连琉又找你麻烦。” “再怎么找麻烦,我谨慎些罢了,也无妨的。”霁月道:“王爷,今日找我出来是有何事啊?” 景穆王府。 拓跋濬摊了一桌子的资料,仔细翻看着,不时又在纸上写些什么。这些资料全是竹隐及手下搜集而来,拓跋濬一人彻夜细心研究,分析此中种种联系,试图查出背后主使。 “原来是他……” 拓跋濬眼神亮了亮,随即又渐渐暗了下去。 竹隐每日夜深人静之时才会过来汇报所查信息。幸而这些日子派他们查探,从未被人察觉过,不管是背后主使之人,还是九皇叔找的人。拓跋濬早就知道,只有表面装作任何事都不知道,私下里查,才不会打草惊蛇。 现在,应该是他查探的进展最快。 不知道今夜,竹隐带来的消息,能否验证他的推测。 平王府。 “是这样的……”拓跋翰把缘由解释了一番,又说:“若是央姑娘去求左昭仪帮我在父皇面前说话,姑娘太过为难,或者若是左昭仪娘娘觉得为难,那么,我也不勉强。此事,确是我的私事。只是过于无能为力。” “王爷不必这般客气,我会尽快回去复命给左昭仪娘娘。娘娘一向对你多加关照,想必也不会觉得麻烦的。” “真是有劳姑娘与娘娘了。只是这事,真的太……”拓跋翰边说边摇头,无奈道。 “王爷,你若是不愿意,别人也无法强迫你。” “但愿如此吧。” 两人聊了些话,霁月便说:“这次待不了多久,我得赶紧回去了。” “好,姑娘辛苦了。” “王爷,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霁月看拓跋翰依旧了愁容满面,劝慰他道:“你可不要老皱眉。上回澄殿下总皱着眉,这次又是你,下次,我都不敢出宫了。一出来,你们都是满城尽是愁云面。” 拓跋翰轻轻地笑了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王爷,源将军来了。”侍从通报道。 “源兄?先请去大厅吧,我送了霁月姑娘再过去。” “不用不用,”霁月说:“源将军是贵客,王爷该立即去招待。我一个人回去即可。” “那我派越泽护着你回宫。” “哎呀,”霁月指着门外:“你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我既一个人过得来,自然也能回得去。王爷就别担心了。” 拓跋翰略想了想,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的,便应允了。 49.第49章 伏击 拓跋翰送霁月到府门口,霁月行了礼,催促道:“王爷快回去吧,别让源将军等太久。” “嗯。”拓跋翰遣了侍从驾驶马车送霁月回宫,又嘱咐道:“你路上小心一些。” “是,”霁月粲然一笑:“王爷别担心。霁月先告辞了。” 霁月上了马车,撩开窗帘,朝拓跋翰挥了挥手。拓跋翰点头示意,侍从挥鞭而下,驾着马车离去。 拓跋翰注视着马车远去,直到越泽在身旁提醒:“王爷,源将军在大厅。” “好,我这就去。”拓跋翰这才转身回府。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平稳而快速。霁月坐在车上,心中思量着,回去之后该和左昭仪好好商议商议。想来左昭仪应当有法子,最想不通的,就是皇后到底为何会许赫连琉给九王爷。 霁月叹口气,摇摇头,自语道:“到底还是看不懂后宫的计谋。”皇后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心狠手辣,若是猜不透她的做法,说不定还会陷入圈套。不知道左昭仪有没有什么高见。 正思考着,突然,马车颠簸一下,听到马嘶吼的一声:“咴儿——” 霁月急忙掀开帘子,探出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谁知她刚一探出头,一把冰凉的利剑横过来抵住她的脖子。霁月一时不敢乱动,余光瞟见是一黑衣人持剑,她强作镇定,开口问:“不知来者何人,敢拦平王府的马车?” 那人并未答话,霁月却忽然感到有只手重重地劈向她后勃颈处,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觉,昏迷了过去。 景穆王府。 拓跋濬正在与拓跋澄奕棋,两人棋局进行到难解之势,拓跋濬手持一子,轻磕棋盘,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动作,拓跋澄在旁端了杯茶喝。 “咕咕,咕咕”。拓跋濬以为自己听错了,屏声再竖耳细听,确实是轻微的“咕咕”声。那声音虽然轻微,却响了好几遍,似乎是急促之意。 拓跋濬放下棋子,道:“澄弟棋艺如今比得过我了。这局先停在这儿吧,我现在没有什么头绪,等想好了,再继续棋局。如何?” 拓跋澄轻轻一笑,点点头,他的眉眼中,相较从前,已是有些成熟。 拓跋濬回到书房,关上门,转身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原来空无一人的书房在他转身的一瞬,闪出一个少年。 少年屈膝行礼:“参见濬殿下。是有一事,属下觉得蹊跷,思量之后,觉得应汇报于殿下。” “什么事?” “殿下可曾记得,数日之前,让属下留意一位叫做霁月的姑娘?” 那是上次霁月来景穆王府之时,拓跋濬道:“怎么?她有何异常?” “霁月姑娘于今日前往了平王府。” “哦?”拓跋濬不易察觉的眼神闪烁,又问道:“还留在平王府?” “没有。今日属下派了一人盯着平王府,那人汇报说,先是赫连家的马车停在平王府门口,赫连大小姐冲进平王府,之后,霁月姑娘也到了平王府。” “赫连?她怎么会去找九皇叔?” “属下不知,只是赫连小姐先行出来,过了一会儿,源鹤将军进王府了。平王爷又送霁月姑娘出来。” “想来,源将军是找九皇叔商议事情。”拓跋濬走回座位,道:“这么说,霁月已经回宫了?” “这就是蹊跷之处。平王爷遣了一车夫驾着马车送霁月姑娘。因殿下之前吩咐过,派去之人特地留意跟在他们身后,谁知……” 竹隐停顿了一下,道:“有两个黑衣人,不知来路,打伤了车夫,把霁月姑娘掳走了。” “什么?!”拓跋濬吃了一惊,立马站起身:“你确定?” “是,属下确定。因为殿下嘱咐要暗中留意,所以,派去之人并没有出手相助。” 拓跋濬皱紧眉头,手不禁攥紧拳头,捶桌道:“谁?谁会掳走她?她只是一个宫婢,怎么会有仇家呢?” “属下该死!没有出手。还是斟酌之后,才觉得需要告知殿下。”竹隐看拓跋濬这般心急如焚的模样,暗觉得是不是应当出手阻拦。只是他并不知道,这霁月姑娘对于濬殿下而言,到底是敌是友。 拓跋濬摆摆手,叹气道:“不怪你。是我只让你们留意,万万没有料想到她会有危险。”拓跋濬顿觉得心脏像被揪住了一般,被掳走……是不是寻仇?会不会被杀害…… 他不敢往下想。 “你现在,立马去调动全部手下,一定要赶紧查出霁月被劫持到何处!赶紧!立即!”拓跋濬声音紧张到带着颤音。 “是!属下这就派人!殿下稍安勿躁。”竹隐还未见过拓跋濬如此惊慌失措,他抬眼看到这位向来冷静的濬殿下,面色都有些发白。 “看来,这位姑娘,殿下很是在意。”竹隐暗想。 “查出任何蛛丝马迹,立即汇报与我。” “是!” 竹隐飞身出去。 拓跋濬眼前快速地浮现出一帧帧霁月的模样,言笑晏晏的音容,聪明慧黠的俏皮,梅雪弹琴时的惊艳,与他月下对酒的率性…… “你这般聪明,应当会没事的吧。应当会知道保命吧。”拓跋濬自顾自地说着,权当安慰自己,指尖却冰凉,他的睫毛抖了几下,闭上眼,拓跋濬心里清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能应对得了…… 平王府。 拓跋翰正跟源鹤商议分析得来的资料。之后叙茶时,拓跋翰说了几句皇后赐亲之事,源鹤调侃道:“这么说,你决定让左昭仪娘娘帮你说话。我看呀,不如你娶了赫连小姐,跟皇后攀个亲,说不定……” 拓跋翰白了他一眼,道:“要娶你娶,这赫连小姐,我可担不起。” “哈哈,这高贵门第出身的小姐啊,嚣张跋扈的不得了。我们将军府可没耐心供着,再说,源蓁最厌恶她了。对了,霁月姑娘走了吗?” “让车夫送回宫了。这会儿,估计早到了。” “我看啊,霁月姑娘虽是宫婢,却比赫连家的那位知书达理多了。” 拓跋翰笑了笑,道:“除了门第身份,赫连是哪一点都比不上霁月。” 源鹤声音上扬道:“哎,赫连听到,怕是要哭死喽。” 两人正说笑着,越泽却脸色如灰的走进来,跪下道:“王爷……” “怎么了?这副样子。” “王爷……方才,有府下侍从汇报,说在通往皇宫的路上,发现了平王府的车马。” “平王府的车马?什么意思?” 越泽道:“应当是送霁月姑娘回宫的那辆车。平王府的车夫受伤昏迷,而……” “霁月呢?” “霁月姑娘,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源鹤看到拓跋翰已经拍桌而起,忙道:“你先冷静一下,听他说完。” “侍从唤醒车夫,车夫只说了句黑衣人伏击,又昏迷过去。没猜错的话,应当是马车被人伏击,霁月姑娘……许是被人劫走了……” 50.第50章 伏击(二) “劫走?怎么会?”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断,不知……”越泽想出口安慰九王爷,绞尽脑汁,却发现,这根本就是显而易见之事:霁月姑娘,定是被人劫走了。 拓跋翰颓然跌坐回椅上,眼神瞬时失了神采。源鹤劝道:“王爷,稍安勿躁,速速派人追寻踪迹,赶紧把霁月姑娘找回来才是。” “越泽!” “属下在!” “他们出事周围,方圆五里,不,十里!任何地方,都要缜密搜索,一丝都不可放过!”拓跋翰语气加重:“必须把霁月找回来!” “属下领命!”越泽匆匆离去。 “都怪我!我该去亲自送她!我怎么就没……”拓跋翰喃喃自语,他此刻,真切地体会到了追悔莫及。若是霁月出了什么事……拓跋翰绝不会原谅自己。 “王爷,”源鹤看他这副样子,开解道:“别急。霁月姑娘聪敏机灵,想来……”他轻叹口气,又说:“居然会有黑衣人明知道是平王府的马车,还半路拦截,霁月姑娘在宫外是否有什么仇家?” 拓跋翰摇摇头,他不知道。 现在回头看,才发现,他对霁月的了解微乎其微:“她是宫内人,如何会在宫外有仇家?会不会,是有人想劫持,再向王府索要赎金?” 源鹤蹙眉深思,不,不是。不管是何仇家,竟敢如此嚣张,定是不怕事情败露了,要么有权势,要么……就是有下杀心,绝不仅仅是谋财。 他转眼望了望拓跋翰,不敢开口,暗自心想:霁月姑娘,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雾,全是雾,深重浓厚,层层叠叠,氨氯缭绕。 霁月四处张望,竟是被这浓雾困住了般,像睡床前厚实的帷幔,严严实实,渺渺茫茫,什么都看不清。霁月心生害怕,想伸手拂去眼前的雾气,胳膊却似乎被束缚住,沉重地抬不起来。 她挣扎了几下,徒劳无用,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忽而看见浓雾中影影绰绰的,似是有人。霁月想努力睁大眼睛,去分辨那个时远时近的影子。那身影这般熟悉,“娘亲……”霁月张了张嘴,想唤却唤不出声。眼看着身影越来越远,霁月焦急呼唤:“娘亲……娘亲……” “咳咳,咳咳!”霁月刚微张嘴,呛了一口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醒了?”一个懒懒的声音问道。 霁月努力提起精神,强撑着微眯的双目,眼前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了起来:原来,坐在她前面的,是赫连琉。 “赫连小姐,咳咳……”霁月想抬手擦拭嘴边的水迹,这才发现自己是被绳子绑着,额发上的水珠从脸上不断滑落,她愣了一下,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黑衣人劫持而来的,稍稍环顾了四周,有两个身着黑衣的男侍站在赫连琉身后。原来,是这人布了局,冲自己而来。 “怎么?迷迷瞪瞪的,也不说话,还没醒吗?来人,再给她醒醒神。” 赫连琉话音刚落,一盆冷水又劈头浇下。虽是夏日,但霁月刚刚醒来,井水带着寒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轻声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惹得赫连小姐不开心了?奴婢给小姐认错,还请小姐饶恕。” 赫连琉冷哼了一声:“你休要在我面前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可不吃你这套!” “赫连小姐这么生气,想是奴婢做错了事,还望小姐指点出来,以后绝不敢再犯了。” “哟,”赫连琉拉长声音,嘲讽道:“现在知道认错了?勾搭九王爷时,一副狐媚样子,怎么不觉得自己有错了?” 果真,霁月暗想,果真她是为了九王爷之事。想来被众人追捧奉承惯了,突然被拓跋翰严词拒绝,受了刺激,才会想找个人发泄怒火。 呵,真是愚蠢的女人。 可是越是愚蠢,越不知道她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现下,她是恼羞成怒,我自然不能与她起冲突。霁月这般想着,表面上还是恭敬胆怯的样子:“奴婢确实不知小姐何出此言?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赫连琉瞥了她一眼,面露嫌恶,厉声道:“你以为你的心思能瞒得住我?我早派人打听了,近些日子,你总是三番四次出入平王府。还有年初三月春日,你跟在九王爷身后,更别提,当日皇孙殿下生辰,你也在场。当真以为我会不记得?想糊弄我?” “赫连小姐真是误会了。”霁月低垂眉眼,解释道:“奴婢只来了两次平王府,一次是奉左昭仪娘娘之命,传话而已,一次便是今日,乃是去王府取遗落之物。参加生辰也是代左昭仪娘娘送礼物给皇孙殿下。至于出游,是因为奴婢有幸,能得皇孙澄殿下信任,受邀而已。” “什么?你是说,你几次三番与九王爷同场,皆是因为皇孙殿下?哈哈,哈哈。”赫连琉拍手大笑,又转头问周围之人:“你们听听,这小贱人,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居然说是皇孙殿下邀请她?” 赫连琉身边的婢女接话说:“依奴婢看啊,她真是不拿自己当奴婢呢。殿下怎么会邀请她?灰头土脸,姿色也万万比不上小姐您哪。” “姐姐这话说得不妥。”霁月心内冷笑一声,说:“赫连小姐的姿貌自是不凡,与奴婢是云泥之别,怎敢跟小姐相提并论?真是折煞奴婢了。不过此事确实是受澄殿下所邀,小姐派人查问便会知道。只是姐姐这般说,难道是觉得,殿下没有邀请赫连小姐,是嫌小姐不够貌美吗?” 霁月此言一出,婢女立马跪在地上,惶恐道:“小姐,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失言,还请小姐责罚!”说罢,忙连连叩头。 赫连琉皱眉摆了摆手:“没用的东西!后面站着去!别挡在我面前。”又扬了扬脸,对霁月道:“你别以为,故意耍些小聪明,扯开话题,就能逃得过。” “奴婢不敢。奴婢所言并无半点虚话,还望小姐明察。” “那你说,九王爷亲近的女子,还有谁?” “奴婢自知身份低贱,实在不敢过问王爷私事。” “你不知?我知!” 赫连琉起身走到霁月身前。 霁月被反手绑着,低垂着头,目光中看到赫连琉的双脚越来越近。 赫连琉突然蹲下,右手用力捏住霁月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来。赫连琉逼着霁月与自己双目对视,问道:“九王爷亲口对我说,他拒绝我,是因为已有心上人了。依你看,这‘心上人’会是谁?” 赫连琉留着长而尖利的指甲,霁月只觉得她越掐越紧,回答说:“奴婢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赫连琉挑挑眉,指尖没入霁月的皮肤:“真的不知道?” “奴婢怎敢过问主子的事情?”霁月觉得脸上刺痛,想是赫连琉的指甲已经刮破她的皮肤。 51.第51章 伏击(三) “你不敢?”赫连琉的手劲儿越加越重,霁月脸上的皮肤已经被刮破了,正丝丝渗出血迹,赫连琉逼近她,声音森冷道:“九王爷向来孤傲,别说是寻常的女子,京城里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个个儿伸着脖子想攀高枝儿,他从不看进眼里,你说,怎么会对你另眼相待?还不是你使了什么狐媚法子?” “小姐想多了,真是高估了奴婢。王爷是高高在上的人,奴婢低微如蝼蚁般,除了主子与奴婢的身份,绝无半点关系。”霁月轻声辩解道。 “嘴巴还真是紧呢。死不承认是吧?”赫连琉盯着霁月,说:“你确实低贱如蝼蚁,这一辈子都比不上我赫连琉。” 霁月没有说话,她脸上是一副惧怕恭敬的样子,可是一双黑色眸子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几分讥讽之色。 “你还敢瞪我?不服气?”赫连琉看出霁月眼中竟无畏惧之色,把霁月的脸甩到一侧,霁月刚转正脸,“啪!”赫连琉挥手扇了她一巴掌。霁月再次摆正头,“啪!”赫连琉毫无留情又给了一巴掌。 她用劲之大,霁月脸上浮现出绯红的五指印子。 “赫连小姐没有理由便出手这样打人,怕是有辱高贵的身份吧?”霁月低声说了句。 “啪!”赫连琉此刻似是已经顾不得名门小姐该有的风范了,竟有些市井泼妇之样,或是她知道无人能寻来这里,肆意发泄嫉怒之火。 赫连琉连掌了霁月好几个巴掌,这才发现手略微发疼,皱了皱眉,甩甩手道:“你这贱人,脸皮这般厚,打得我手都酸了。” 如何能不酸?她每一掌下去,都是抡圆了胳膊,切齿使劲了全力。霁月两颊已然红肿发烫,阵阵作痛。 赫连琉身边的侍女忙膝行而来,捧着赫连琉的手,不断地吹着气,边说:“大小姐仔细着手。” “拿来。”赫连琉摊开手,侍女双手递上一物,赫然是柄短小的匕首! 霁月轻瞟了一眼,心内一寒:她原以为,这赫连琉只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没想到,她竟有如此狠毒之心。 赫连琉“刷”的抽出刀鞘,匕身狭长,尖薄锋利,泛着青色的冷光。赫连琉举在眼前左看右看,目光中带着欣赏之意,扬眉道:“这匕首,是无声杀敌的利器。本小姐又给它添加了坚不可摧的特性,”说着,眼神瞥向霁月,问:“你猜,我给它添了什么特性?猜啊!” “奴婢不知。” “哼,”赫连琉冷笑道:“我给它淬了花溪草的毒。这花溪草,能散发出香味。听说民间,都是用它来熏屋子。可是,愚昧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美的名字背后,是‘化血草’!” 霁月不禁攥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牙齿咬着已经泛白的嘴唇。 赫连琉继续说:“这‘化血草’可神奇着呢,表面上无毒无害。实际上,当人体一旦有明显的伤口,就会中毒!”赫连琉逼近霁月,柔声道:“毒性比得过砒霜。听说,会让人血管都变成紫色,伤口血流不止,流啊流啊流啊,直至……”她伸出手指,轻抚霁月的脸颊,附耳说:“血流光,才会死!” 景穆王府。 拓跋濬面无表情,手指交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甚至不敢离开书房,担心若是竹隐回来报信,而他不在,哪怕只晚了一小会儿,他都不想。 “咕咕,咕咕。”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飞进王府,又落在拓跋濬手边。 拓跋濬抚摸了一下白鸽的羽毛,从它脚上解下一张纸条,短短几个字,拓跋濬扫视一下,一把攥在手心,立即起身出门,大喊道:“来人!备马!” 拓跋澄听到兄长的声音,跑出去看到兄长已翻身上马,不解道:“大哥,你去哪儿?” 拓跋濬没有回头,只说了声:“在家等着!”便双腿夹紧马腹,挥鞭“驾!”绝尘而去。 “怎么了?大哥这般着急?”拓跋澄望了望侍从,众人皆是摇头。 平王府。 拓跋翰来回踱步,面目焦灼,突然,他一掌劈在桌子上,源鹤忙喊了声:“王爷!” “不等了!快给我牵马过来!我要去寻她!”拓跋翰说罢,急步走向门外。 “王爷,再等等吧!”源鹤欲阻拦道。他担心那黑衣人不知来路,既然敢拦平王府的马车,恐怕也会对九王爷不利,说不定……很有可能是陷阱!为了引诱九王爷栽入圈套。 “源兄,你勿需拦我。我连战场都上过,何惧那些歹人!若是连霁月姑娘都护不了,以后如何护家卫国?!”拓跋翰没有停顿,甩袖而去。 源鹤无奈,便紧跟在拓跋翰身后,道:“王爷,我跟你一起去!” 赫连琉握着匕首,贴在霁月脸颊上,匕身冰凉,霁月心颤,却丝毫不敢动。 “啧啧,知道害怕了?你说,我要是拿它划伤你的小脸蛋,会怎么样呢?”赫连琉在霁月脸上比着匕首,看到她锁着眉,出于本能的想躲闪,心内得意,终于害怕了,终于不会伶牙俐齿了,若是你没了这副脸蛋,你觉得九王爷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在你脸上划个什么好呢?是左脸三刀,右脸三刀,还是,给你雕朵肉花?哈哈哈哈!想想,还真是别出心裁呢。” “赫连小姐,奴婢虽然低贱,但还是左昭仪娘娘宫中之人。并且,是左昭仪娘娘最青睐的宫女。左昭仪娘娘一向重视奴婢,这次,是她派奴婢出宫,若是奴婢受了重伤,恐怕……左昭仪娘娘也一定会追究下去的吧。” 霁月决定把左昭仪娘娘抬出来,虽然,她知道赫连琉背后是皇后撑腰,不过,以左昭仪在宫中的地位,赫连琉也许会略加忌惮。 “你威胁我?”赫连琉目露凶光。 “不敢,奴婢只是实话实话。奴婢死不足惜,只是,奴婢到底是左昭仪娘娘的奴婢。” “也是,”赫连琉把匕首横过来来,道:“左昭仪娘娘在皇上面前受宠,你又在左昭仪面前受宠,我还真是不能随意毁了你的脸。不然……”她拿着刀尖,从霁月脸上轻轻划下,却没有拿开,一路划下来,划到霁月的脖颈,停顿一下,抬眼望望霁月的神色,又往下划,边说:“再说了,你这样好看,毁了脸,多可惜啊。而且,旁人一查,就能断定是仇杀呢。毕竟绑匪怎么会划伤你的脸呢?” 赫连琉嘴角微微一笑,眼神炙毒,匕首的刀尖已经划到了霁月的胸口,她轻声说:“那你说,一般绑匪,都是怎么撕票的呢?” 她的语气令霁月不寒而栗,话音刚落,赫连琉紧握匕首,狠狠地朝霁月的胸口刺去,霁月奋力一闪,刀尖划过胸口,“呲!”扎进了霁月的左边锁骨之下。 “啊!”霁月痛得惊呼一声。 赫连琉眼神阴冷,又猛地拔出匕首,鲜血喷涌出来,霎时间,便染红了霁月的衣裳。 霁月体力不支,终于“咚”地一声,歪倒在地上。 52.第52章 医伤 曾感受过鲜血从体内流出吗? 霁月倒在地上,脸贴着泥土,先前因被泼了冷水,湿透的额发与泥尘混合一起,黏在脸侧。她感受到左肩处似乎开了一个窟窿,鲜血带着体温,止不住地冒出来。 此时,疼痛都已经麻木了,霁月的身子越来越冷,她想伸手捂住伤口,却还被绳子捆着,动弹不得。 “真是,我还想看看血管到底有没有变成紫色呢。”看到霁月的鲜血染红了衣襟,赫连琉嫌弃得站起身,道:“别脏了我的裙子。” “大小姐,怒气已出,时候不早了。平王府的人肯定知道出事了,还是赶紧回府吧。”侍从在旁边低声提醒。 赫连琉抬眼望了望霁月,看她只能狼狈得趴在泥地上,伤口不停地冒血,量她也活不了多久,“看来,这花溪草的毒,真是有效。就让这个贱人趴在这里,等着血流而亡吧。走。”她哈哈笑着,伸出右手,跪在地上的侍女忙起身扶着。赫连琉趾高气扬地对霁月说:“你也别怪我,谁让你这么低贱的奴婢,也敢惹我呢?我是堂堂赫连府的大小姐,当朝皇后的亲侄女,未来,也会是王妃。而你,被绑匪劫持杀害,死了,又会有几个人惦记呢?九王爷过两天就会把你忘了。下辈子啊,投个好胎吧!” 霁月没有一丝力气回应她,虚弱地瘫在地上,看到赫连琉等人离去,脚步带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扬。 灰尘……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同一粒尘埃?自己的父母家人,一夜之间就能被莫须有的罪名斩杀,无人生还,这么多鲜活的人命,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而自己,呵,咬牙隐忍着痛苦,抗着严寒来到京城,拼死拼活地留在魏王宫,还未扰乱魏宫,还未报仇,竟要被这个愚蠢恶毒的女人刺死吗? 不,我不甘心!我绝不能死在这里! 霁月强睁着眼睛,吸了口气,撑起了精神,警告自己:不能睡!不能睡!我要等着,等着,会有人来救我的,拓跋翰,拓跋翰他知道我出事了,定会救我的…… 霁月的眼皮越来越沉,像是千斤重,头也越来越沉重,眼神开始涣散,意识渐渐模糊。 你在哪?拓跋翰……你会来救我的吧…… 娘亲,娘亲……保佑我,我好痛苦,好想闭上眼睡去,可我不敢啊,我不敢……我还未报仇,我还未看着他们痛不欲生……我不敢死,我没脸去见你,见爹爹和弟弟…… 霁月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她终是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双眸。 “霁月!” 竹隐带着拓跋濬到达一个破败的草屋,拓跋濬急速下马,冲进去时,里面已无他人的身影,他仔细一看,地上有一人,肩上的伤口,鲜血流而不止,染红了衣裳,已经流到地上,血泥混于一起,满脸血泥,倒在其中的,正是霁月。 拓跋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他还未曾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平日里干净清秀的霁月,如今似是颓败的花朵,凋谢于土。 拓跋濬蹲下去,一手支撑着霁月的头部,一手放到霁月鼻下,心顿时放松了一点,还好,没来晚,气息虽弱,但她还活着。他轻轻地抚开霁月脸上的污泥,轻轻唤了声:“霁月,醒醒,是我,我来救你了。霁月……” “殿下,这位姑娘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得赶紧带回去医治,不然……” “是,是,赶紧带回去。”拓跋濬心脏揪紧,他想把霁月打横抱起来,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只摸到一手的血水。 竹隐忙走上前,抽剑划开捆绑霁月的绳子。 “竹隐!竹隐!她怎么一直在流血?快给她止血啊!”拓跋濬声音发颤,他想堵住那个伤口,却好似堵不住。随即撕开自己的衣裳,手忙脚乱地想要绑住伤口,却怎样都绑不好。 竹隐利落地绑好伤口,皱眉说:“我看这伤口只绑着是止不住的。” 拓跋濬双臂使力,把霁月揽在怀中抱着,低沉着嗓音:“走!回王府!” “是!” 景穆王府。 拓跋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马蹄声,人声嘈杂,想着是兄长回来了,跑出去一看,登时愣住了。 只见拓跋濬面目焦灼,身上染了鲜红的血迹,甚至脸上也有,怀中抱着……一个脸色惨白,身上尽是血污的女子。 “大哥?”拓跋澄瞠目结舌,只唤得出一声大哥,拓跋濬没有理他,边往屋内走去,边大声喊:“传太医!传太医!” 侍从也被吓到,忙应了跑出去。 拓跋澄回过神来,立即跟在拓跋濬身后。他心内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兄长的表情,也能猜到是极其严重之事。 拓跋濬径直把霁月抱到自己房内,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伸手给霁月擦了擦脸,转头怒喊到:“人呢?都死了吗?打热水!热毛巾呢?还有止血药,通通拿过来!” “是。”侍女第一次看到皇孙殿下火气这般大,诚惶诚恐,急忙按照吩咐办来。 拓跋澄这才看清,躺在床上之人,竟是霁月姑娘! “霁月?哥,霁月……”拓跋澄惊呼道:“到底怎么了?” 拓跋濬没有回答拓跋澄,他这才发现,霁月脸颊高高肿起,五指印清晰可见,还有丝丝抓痕,肩膀处虽绑着衣诀,还是透出了鲜血。拓跋濬只觉得体内有火炙烤着心脏,攥紧拳头,咬紧牙,一字一句对霁月道:“你放心,你今日受得委屈,一分一毫,我都会给你讨回来!” “哥……”拓跋澄喃喃道,难道,霁月姑娘是被人毒打了?可是这伤……是何人如此狠辣,对个姑娘家下此毒手? “殿下,热毛巾。热水也已备好。府内能找到的止血药都已经寻来了。”侍女端着托盘,上面瓷碟中叠放着冒着热气的毛巾,旁边放着瓶瓶罐罐,皆是装着止血的药。 拓跋濬拿起热毛巾,轻柔地给霁月擦脸,又担心自己会碰到她的伤口,举止倍加小心。他摸到霁月的发髻都已湿透,低声道:“又没有淋雨,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看样子,怕是被反复泼了水唤醒的吧。 拓跋濬伸手解开霁月左肩的绑带,看出那伤口应是短剑或者匕首所刺。他小心翼翼地将周围血迹略擦了擦。谁知那血还是不断冒出来,拓跋濬不禁锁紧眉,也没法擦干净,只得先朝着伤口洒了止血散。 然而即使洒了止血散,血还是没法凝固,持续留着。 拓跋濬干脆将半瓶止血散倒在伤口之上。平日里这止血散相当有效,有的伤口略洒涂些,血迹就可凝固,今日这是怎么了?洒了半瓶,却好似,无什么效果? “太医?太医呢?!” “回殿下,着人立即去请了,殿下稍安……”侍女战战兢兢地答道。 拓跋濬握了握霁月的双手,那手的温度已是冰凉。 “霁月,霁月,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坚持住,不能死!听到没有?不许死!” 还未把酒言尽,你不许死。 53.第53章 医伤(二) “哥,霁月姑娘怎么了?伤成这样,难道,遇到仇家了?”拓跋澄焦急地问道,虽然他也纳闷,霁月一介弱女子,年纪轻轻便处于深宫,怎么会有仇家?但是,若不是仇杀,何以下手这般毒辣? “以前没有,如今,这是我拓跋濬的仇家了。”拓跋濬眸中透出冷冷的杀气,锐利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眯了眯眼,道:“就是不知道,这伤口一直流血,连止血散都没有用。” “让我看看。”拓跋濬侧了身,腾出空隙,拓跋澄低头凑近细察,伤口并不大,是匕首所刺,奇怪,按理说,这种伤口,王府内上好的止血散,应当是可以暂时止住血流的。若是一直这样,恐怕…… 拓跋澄蹙眉,略加思付,道:“这种情况,却不像只受了利器所伤。我记得,在哪里读过……有一种毒草,倒是会让血流不止。” “毒草?”拓跋濬脸上怒气渐盛:这人居然狠心至此,竟是下了杀手! “我记不清了,”拓跋澄摇摇头,不敢确定,“还是等太医院的人来了诊断才好。” 拓跋濬的目光转向霁月,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拓跋濬于被衾之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一手柔弱冰凉,一手厚重温热。 “殿下,李太医请来了!” 侍从回报,拓跋濬抽出了手。 跟在侍从身后进门的老太医拱手施礼:“老臣见过两位皇孙殿下。” “李太医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位姑娘的伤势如何?” “姑娘?不是殿下您身体不适吗?” “你就当是我吧。快请。”拓跋濬从床边站起,恢复了一贯的神情,催促道:“李太医务必尽快止住这姑娘的伤口。她已流了许多血,我担心……她身子吃不消。” 李太医已在宫中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见拓跋濬目光坚定,自知此种时刻不宜多问,便也只道:“好。”旋即走过去,请了个礼,口中说:“姑娘,冒犯了。”伸手搭脉,又细细查验了伤口处,面色不禁沉重了。 “如何?”拓跋濬见他有为难之色,忙问。 “殿下可知,这姑娘真正严重的,并不是伤口,而是中了奇毒。” “果真是中毒所致?” 李太医点点头,道:“老臣对于此毒也只是于医书上见过。此毒应是名为‘花溪草’的植物所致。身体完好无伤,便不会中毒。若是有了伤口,血流出体外就不会像常人般凝固,而是会不断的流,直至……”李太医抬眼望了望皇孙殿下的脸色,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此毒何解?” “老臣行医多年,并没有在宫内见过此毒。寻常的止血药恐怕见效甚微。” “难道,医不得?” “这毒需先解了,血自然止住了。只是……只是老臣并无治愈此毒之良方。还请殿下……” “李太医,经验是治疗病人之后才有的。”拓跋濬走上前几步,靠近李太医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把人救回来,大大有赏。没有第二种可能。明白吗?” “是,是。”李太医应声答道,拓跋濬气势逼人,李太医紧张到额头上渗出汗珠,又低头掀开霁月眼皮,说:“殿下,王府内可有护心提气的丹药?老臣以为,不如先给这姑娘服下。” “丹药?我记得,我去找!”拓跋澄闻言飞奔出去,李太医道:“殿下,老臣需将三七、紫菀、白芨研磨成粉,再将茜草,熊黑豆,黑草煎至七分,温热水服下,用以解毒。” 拓跋濬道:“你只须全力救人。需要多少人帮你,尽管吩咐。” “是。”李太医招呼了数位侍女帮忙,退了下去。 “哥,我取来了。”拓跋澄递上来一只青玉色药瓶,“这是当年父亲珍藏的,不知,对霁月姑娘有没有用。” 拓跋濬接过,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气息微弱,若不提着气,怎能等到良药?”说罢,拓跋濬轻扶起霁月,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取粒丹药,手指用劲捏住霁月下颌,将丹药推入嘴中,接过拓跋澄手中的热水,喂她喝下,又将霁月下巴抬起,柔声道:“霁月,咽下去,咽下去。” 霁月似是听到了他的话,喉咙微动,吞服下去。两人这才稍放下了心。 “你在这看着,等李太医煎好药,再唤我。”拓跋濬嘱咐拓跋澄,出了房门。 拓跋濬转入屋外长廊,低声道:“怎么了?” 一黑衣少年从他背后悄无声息地落地,道:“回殿下,平王府的人几乎全部出门寻这位姑娘了,就连平王爷,也骑马去了城郊,源将军紧随其后。不知……殿下是否想要通知他们,霁月姑娘已入景穆王府了。” 拓跋濬的面目隐藏于背光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用。让他们找。” “这……” “弄丢了人,怎能不让他尝尝遍寻不见的滋味?今夜不用通知。等到明日,再说。”拓跋濬声音冷冷地,竹隐一听便知,他仍未消怒。濬殿下口中的“他”,应该是指平王爷吧?竹隐先前只听闻濬殿下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如今接触久了才知道,濬殿下,心思是最深藏不露。难怪,太子会让自己听命于濬殿下。 拓跋澄端详着霁月,看她伤痕累累,这才理解兄长为何这般动怒。 “那日见你,还是神采奕奕,眉目如画,给我讲故事,开导我,给我煮鸡蛋羹。”拓跋澄呢喃几句,鼻头一酸,他仰头,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说:“你不是玉兔仙子吗?不是可以长生不老的吗?只许睡一会儿,可不能太久,要快些醒来的。知道吗?” 拓跋澄害怕……他害怕看到蓬勃的生机从本来活蹦乱跳的人身上丝丝抽离出去……最后,一点也不剩…… 拓跋濬回房,正好看见拓跋澄脸色也变白,他拍拍拓跋澄的肩膀,道:“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走的。” 拓跋濬这话,是说给拓跋澄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殿下,药煎好了。是否,由奴婢喂姑娘服下?” “我来吧。” 拓跋濬将药碗递给拓跋澄,再次把霁月扶起,拓跋澄舀起药勺,喂霁月服下。 那药汁儿却顺着霁月的嘴角流了下来,她并没有喝进去。拓跋澄试了几次,皆是如此,他略显慌张。拓跋濬道:“别急,我把她下巴稍微抬起些,你一勺一勺灌进去。” “这样可以吗?” “只能这样让她服下。” 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把一碗药喂了大半。 拓跋濬拿毛巾给霁月擦拭药渍,见她脸颊红肿还未褪下,又吩咐侍女:“取数块干净的冰块来,再拿些消肿祛疤的药膏。” 待侍女取来,拓跋濬细心得拿纱布裹住冰块,敷在霁月脸上,给她消肿,之后拿棉签挑了药膏,涂抹在抓痕划伤处。 天色已暗,侍女掌了灯,放在拓跋濬床附近的桌上,她抬眼看到正细心给那位姑娘涂药的濬殿下,灯光下,濬殿下小心翼翼的眼神温柔似水,侍女内心小小地惊叹:不知这位姑娘几生修来的福气,能得濬殿下这般呵护。 54.第54章 医伤(三) 暮色渐深,弯月如钩,城郊零零散散的人家上了灯,亮光星星点点。 夜风起,吹动得衣裳发出列列的声音。 数人骑着马,殿后的人声音略带嘶哑,喊了声:“王爷!王爷!” 领头之人这才放慢步子,殿后的人策马上前,道:“王爷,已经这么晚了,路都看不清了,先回府吧,明日一早再寻。” 拓跋翰眼神四处望了望,视线已经看不太清了,只能依稀看到辽无边际的田野,他沉默了许久,问:“离京城已经很远了吗?” “是,”殿后之人正是越泽,“这是远郊了,得速速回去,城门怕是快要关了。” 源鹤一直跟在拓跋翰身后,他开口道:“王爷,先回去吧。我们搜寻这么久,都没找到,看来,漫无目标的寻找都是无意义的。不如回府,商议商议。” 拓跋翰迟迟没有答话。 “王爷!”越泽催促道:“天色这么昏暗,什么也看不到了。若是彻夜不回城,怕是会被人报给皇上,这追问下来,就……”自从先太子出了事,越泽就总是担心,怕会有人抓住九王爷的把柄。若是想法整治九王爷…… “王爷,越泽说得没错,先回去,想办法才行。”源鹤接话道。 拓跋翰垂了眼睛,低声说:“好,明日清晨我再出来。” “驾!” 一行人拉转马身,策马回城。 平王府。 “源兄,叨扰了你许久,真是不该。”拓跋翰回府后才发现已近深夜,向源鹤赔礼。 “这说得哪里话?”源鹤见他情绪不高,放心不下,道:“我先回府换身衣服,待会直接过来找你。两个人,也能分析分析。”随即,转身对越泽说:“越泽,赶紧吩咐厨房备膳,着人伺候你家王爷更衣,奔波这么久,一身尘土的。” “是。源将军,我先送你出去。” 源鹤点点头,出门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拓跋翰,低声道:“王爷情绪不佳,想是又得熬一宿,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吃点饭。” “是。” 越泽令人掌了灯笼,送源鹤回府。 龙骧将军府。 源蓁正在西厢房内,听侍女传话:“小姐,将军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快,我要去见哥哥。”源蓁匆匆迎过去,刚看到源鹤,忙问:“哥哥,今日是怎么了?听下人说,你和九王爷出城去了,晚膳我等了许久,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别提了,容我先换身干净的衣服,灰头土脸的。”源鹤道。 “快快,伺候将军换衣服,”源蓁又安排晚膳:“新准备些菜食,待会端上来。” “不用了,随便吃些东西就可以,待会还要赶回平王府。” “怎么?”源蓁娥眉蹙起,她敏觉得意识到,必定是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源鹤摇头叹了口气:“我待会跟你说。”便转身回房。 看兄长这副模样,源蓁心内不安,略一思索,道:“来人。” “小姐。”侍女上前听从吩咐。 “吩咐人备好轿子,候在外面。” 源蓁已有了主意:若哥哥还要再回平王府,她也要跟着过去。 不知道,平王府到底出了何事…… 源鹤简单洗漱更衣,吃了些饭菜。源蓁见他神色疲倦,便走到背后,捏捏肩膀,试探地问:“有什么事,非要深夜商量?都不休息一晚吗?” “唉,”源鹤道:“王爷他怕是彻底不能眠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你还记得霁月姑娘吗?” “怎么?宫内传来了坏消息?”源蓁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自从先太子出了事,她确实会担心此事牵连到九王爷。 “不是,我觉得,这还更要糟糕。” “到底怎么了?”源蓁坐到兄长身边,焦急问道:“你不会要瞒着我吧?” 景穆王府。 霁月静静地躺在床上,肩膀上纱布换了几次,还是渗出血迹。 “李太医,你这药……”拓跋濬已把李太医研磨的药粉散了许多,收效甚微。 李太医急忙跪地叩首,道:“皇孙殿下,老臣所煎服的茜草根,熊黑豆,黑草,皆有解毒之效;三七,紫菀,白芨更是良方。想来‘花溪草’之毒本就是难解。请恕老臣无能!” 拓跋濬厉声道:“既是有此毒,世上必有解药!再难解,也不是无解。你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殿下,当真不是老臣不尽心啊。这毒草本就不是寻常可得之物,现下只能先用这些草药缓解。”李太医突然想到了一事,又上禀道:“老臣近日有听闻,京城有一位江湖名医,是从西域而来,无偿为平民治病,而且医术极为精湛。老臣府中家奴说,他家卧病多年的老母亲,竟能被治愈,并且,听闻城中老百姓,去医治者,俱都康复。老臣想……不如明日一早,去寻寻这位名医,他既从西域而来,说不定,知道什么奇药。” 拓跋濬听此言,沉思片刻,道:“李太医这么说了,不妨试试看。只是她的伤情,不如,连夜请他来王府呢?” “连夜?老臣听说,此人行事自有规矩,从不受邀去患者家中。老臣一则怕自己请不动,二则此时夜深……此人应当已经歇下了。” 拓跋濬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拓跋澄,拓跋澄会意道:“我陪你去,应当能请得动吧。” “此人自是江湖人,臣怕……” “李太医,”拓跋濬眼神一瞥,道:“人命关天。” “是,老臣这就回府找家奴,看他知不知道此人所在之地。” “澄弟,你就跑一趟,务必把这人请来。” “大哥尽管放心,绑我也要把他绑来。”拓跋澄面容坚定。 待他们二人走过,拓跋濬遣走侍从,一人守在霁月身旁。 一身影闪入,拓跋濬没有抬头,道:“都听到了?” “听到了。” “跟着澄弟他们,若那人不愿意过来,你知道该怎么做。”拓跋濬道。 “属下明白。” 转眼间,房内又只剩下两人。拓跋濬定定地凝望着霁月,她面色无一丝血色,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柔弱无力,从前的她,都是巧笑倩兮,明艳动人。 “烁彤辉之明媚,粲雕霞之繁悦。”这是当日曲水流觞时,拓跋濬心内暗赞霁月:恰如此诗。 从来觉得她不似京城中规规矩矩,温和柔顺的大小姐,听她弹琴,看她写诗,都带着几分硬朗洒脱。 拓跋濬的手指从霁月眉间轻轻抚下来,嘴角微微一笑:“现在躺着的你,倒是与那些女孩一般需要人多加呵护了。” 想起上回见她,束发男装,扮成侍从,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到的清秀。 “第一次见你,是红梅下奏琴。许久没听你弹琴了,等你好了,弹一曲跟我听,如何?你或许不知,母亲在世时,时常与左昭仪娘娘以琴论友。若她还在,定会欣赏你的琴艺。”拓跋濬指尖轻触她的脸颊,面上的抓痕涂了药,依旧让人心揪。 拓跋濬挪开手,给霁月掖好被子,现下要紧的,是先把霁月医好。其他的事,不急,慢慢来。 55.第55章 白衣医者 平王府。 越泽站在府门口,候着源将军。远远望去,黑暗中,一辆马车辘辘而来,行至王府门口,车夫跳下车来,掀开轿帘,一人从轿中出来。 越泽忙迎了上去,道:“源将军可来了,我实在劝不住王爷,只能等到您来……”话还没说完,一女子声音说:“王爷是不是一口饭都不愿吃?” 越泽这才注意到,源将军身后,正是源家小姐。源鹤伸手把妹妹源蓁扶下车,越泽惊奇道:“源小姐怎么深夜前来?” “王爷与霁月姑娘,皆是我的朋友,如今出了事,我还怎能安坐于家中?”源蓁锁眉,“王爷是否未进一粟?” 越泽点点头。 源蓁急步走进去,道:“将饭盘端过来,我亲送给王爷。” 越泽应了,跟随两人身后。 拓跋翰将自己锁在书房内,这些时日,他呆在书房的时候,多过了往常,似是只有在这,才能静静地思考。 他想不通:那黑衣人到底会是何人派来?若是为了谋取钱财,应当早些收到索款之信,可是并无动静。若是仇杀,霁月会有什么仇家? 夜风随窗而入,灯苗忽明忽灭。拓跋翰发呆地望着这灯光,喃喃自语:“你到底身在何处?能不能让我知晓。我该怎样……才能找到你……” “九王爷。”门外想起女子清脆如铃的声音。 “霁月?霁月!”拓跋翰被叫声拉回现实,速速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 门外赫然站着源家小姐——源蓁。 源蓁被拓跋翰的突然开门吓了一怔,忍不住后退半步,轻声道:“源蓁给王爷请安。” 拓跋翰眼中的亮光忽而灭了,他面上的喜色也霎时消失,颔首,便也没说话,转身回了房。 源鹤没有察觉什么,直接入了书房,问:“王爷可有何思路。” 源蓁却愣在了原地,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方才拓跋翰面色的急变,她看得清清楚楚,心内一酸,不免难过:想来,王爷方才是把我当成霁月姑娘了…… “源小姐,请进。”越泽跟在其后,看源蓁迟迟不进来,只能低声提醒。 “嗯。”源蓁收敛了神情,微微一笑,端着食盘,走到拓跋翰跟前,道:“王爷,厨房内的膳食热了又热,多少吃点,才有精神。” “源小姐也来了?” “霁月妹妹不仅是你们的朋友,我与她也甚是亲密。她出了事情,我自然也挂念着,留府中也安睡不得。不如一起来,等等消息。”源蓁布了几碟小菜于桌上,说:“王爷吃些吧,都是清爽解腻之食,厨房也是费了心的。” 拓跋翰看着源蓁摆好,立在桌前等他,只能走过去,略捡食几口。 “这才对嘛。”源蓁温温柔柔道。 拓跋翰又停住,轻叹口气:“这么晚了,也不知……霁月……”不知道她能进些水食吗?不知道她夜里有处安睡吗? “霁月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源蓁安慰说。 “如今也寻不到她,也只能靠着她吉人天相了。” 源鹤见拓跋翰如此沮丧,道:“王爷别灰心,眼下可不能自乱阵脚。”源鹤一路思索许久,他发现他们只将问题想在霁月的仇家之上,脑中灵光一现,若是这人是奔着平王府而来呢? “王爷,可曾想过,这人是单冲着平王府来的?” “单冲着平王府?”拓跋翰侧头与源鹤相视。 “是,”源鹤道:“咱们老是想着是不是霁月姑娘的仇家寻了过来,竟忘记了他们冲上去拦着的,就是平王府的马车。霁月姑娘年纪小,又久处后宫,按理说不该有仇家,即便是有,何不等她单独行动时绑走?冲撞王爷的马车实在是太冒险了。” 拓跋翰细细思索,源鹤所言确有道理:“这么说,是冲我而来?但是冲我,何苦去绑了霁月姑娘?” “若是针对王爷,那么绑了宫中的人,王爷自然如吞黄连,有口难言。无法对宫中交待,自然得罪。”源鹤说着,问道:“左昭仪娘娘处……需不需要如实禀报?” “霁月也曾留宿府内,想来娘娘有疑虑,也不会过于担忧。暂且别说吧,先看看明日有没有线索。左昭仪娘娘待我有恩,寻不到人,实在无颜以对。”拓跋翰道:“依源兄看,如何能寻得幕后之人?” 源鹤抽出手中地图,摊开看了,手指点道:“明日叫上慕容兄,只办成出游的样子,低调沿路而寻。我带人依北路寻,慕容兄从南路走。至于王爷,还是留在城内。”源鹤见拓跋翰正要反驳,忙说:“王爷别急,且听我说完,留在城内倒是有最要紧的事。王爷明日,不如去一趟镇国将军府?” “镇国将军府?你是说,赫连府?” “正是。”源鹤颔首道:“若说今日王爷有得罪之人,可不就是皇后娘娘吗?虽说皇后娘娘并不至这般愚蠢,但若是真觉得王爷驳了她的面子,给些教训,也未可知。而且霁月是左昭仪宫内的人,绑了霁月,左昭仪必会动怒,与王爷生了嫌隙。这一石二鸟之事,能坐收渔翁之利的诱惑,或许真会引得人做些蠢事。” 拓跋翰脸色越发沉重,若真是这样,霁月既成了皇后对付他的牺牲品。 “好,我明日便去镇国将军府。” 景穆王府。 “呜呜呜。”有人似被堵住了嘴巴,呜咽声不断。 拓跋濬推门而进,拓跋澄立在一旁,地上躺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发丝凌乱,双臂被绳子反绑着,嘴里堵着块布,说不了话,只得“呜呜”不绝。 “澄弟……” “哥,我以皇孙殿下的名号请来,他都敢不来,就只好绑了他。”拓跋澄一脸坦然。 “胡闹,”拓跋濬轻责道:“名医原该以礼相待,这样绑着成何体统?快松绑!” “也好,反正都来了咱们府里,他不会武功,谅他也跑不出去。”拓跋澄这才蹲下给白衣男子松绑,指着他的鼻子道:“我现在给你松绑,要听话,知道吗?知道的话就点点头。” 白衣男子乖乖点头,拓跋澄方松了绑,白衣男子忙站起身,拿出堵嘴之布,理了理发丝,“呸呸”了几声,急红白脸道:“这布脏不脏啊?怎能塞嘴巴里,你知道病从口入的道理吗?还什么殿下呢,好生粗鲁!你绑得来我的人,绑得来我的心吗?” 拓跋澄举手做出要动武的模样,白衣男子吓得连退急步,嚷嚷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拓跋澄却吓唬他:“我绑不来你的心,倒是拳头比你硬。” “怎么?贵国之人只会如蛮夷动武不成?”白衣男子跳上椅子。 “咳咳,澄弟!”拓跋濬制止拓跋澄,朝此人拱了拱手,道:“在下是拓跋濬,这位是拓跋澄。不知名医如何称呼?”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衣男子干脆坐于椅背,脚踩在椅上,甩甩头发,扬脸道:“我乃江湖之人,随风而来,随风而去,从不留姓名。” “你!”拓跋澄又要冲上去。 “我告诉你!你再过来,我可是要爬上这上好的红木桌子了!”白衣男子作势欲跳上桌子。 56.第56章 白衣医者(二) 拓跋澄道:“如此不安分,当真还应绑了先!上桌子?我看你还能跳上屋檐不成?”说罢,边欲上前抓住白衣男子。 “澄弟!住手!”拓跋濬伸手拦下拓跋澄,道:“不可无礼!” “哎,这就对了嘛。”那男子看到拓跋澄被拦住,掸掸衣袖,盘腿坐于红木桌上,笑眯眯地说:“这位公子才是有礼之人,哪像你这莽夫,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啧啧,”他摇头晃脑道:“你们中原人有句古话,叫什么&039;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039;,我看啊,说得就是你。” 他冲拓跋澄皱皱鼻子,一脸孩童般得意洋洋的神采。拓跋澄翻了个白眼,转身对兄长抱怨:“哥,你看他这副样子,哪儿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名医啊?分明是一江湖骗子!依我看,请他来根本就没用!” “喂!这位&039;朽木&039;,你能不能说话客气点?什么江湖骗子?我乃西域名医!行侠仗义,乐善好施,那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再说了,你那是请我吗?你们大魏请人都是拿麻绳先捆一圈吗?真是岂有此理!” “有哪位名医如你这般,只会自吹自擂?还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就你这德性,不坑死人,那是人家命大!真是脸皮厚若城墙。”拓跋澄回嘴道。 “澄弟,你少说两句。”拓跋濬朝白衣男子拱了拱手,道:“实在是事出紧急,人命关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深夜打扰名医,还望多加海涵。”说罢,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这位公子哥儿,倒懂几分礼。罢了罢了,&039;朽木&039;犯的错,我不会怪在你身上的。”白衣男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现在困得要死,你们这儿有没有硬点的木板床?容我休息休息。” “你这个人,怎么……”拓跋澄见他一脸懒散,不禁想要质问,抬头看见兄长瞪了自己一眼,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名医若不愿意透露姓名,那我就只能称你&039;名医&039;了。” “你若是愿意叫我&039;大哥&039;呢,我也是可以接受的。你这么一表人才,叫我一声&039;大哥&039;,我也不嫌弃。”白衣男子不知何时举起桌上的瓷杯盖子,当镜而照,一心端详自己的模样。 拓跋澄心急如火,越加怀疑这人绝非名医,必定是打着“行医”的幌子,四处骗人谋财的小人! 拓跋濬面上不急不躁,倒也没有搭理他这段话,道:“深夜请名医来,是因为在下的好友被人下了奇毒。此毒难解,若耽误一夜,恐怕会伤了性命。还望名医能不计舍弟之无礼做法,出手相救。在下必将重谢。” “不看。” “您说什么?” “没听见吗?我说不看!不医!” 拓跋濬一愣,仍和颜悦色道:“名医是生气于舍弟的行为?” “我堂堂江湖人,根本不把这&039;朽木&039;放在眼里。” “那……名医是为何?” “你没听说过吗?我向来只给平民看病。”白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拓跋濬,轻哼一声,道:“你们这种王公贵族啊,别来找我,不看不医!”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拓跋澄厉声斥责。 “我就喜欢看你这种拿我毫无办法的模样。”白衣男子一双丹凤眼斜扫了一遍拓跋澄,翘起右边嘴角,歪嘴一笑:“你绑得我来,可逼不得我所想。既然你们这连张木板床都没有,唉,我还是蹓跶回我自己家吧。诸位,不见。”说着,便从桌上跳下,脚一使劲,与坚硬的地面接触,他立马皱了眉,忙背过身去,龇牙咧嘴,小声嘀咕:“哎呦痛死我了。” “名医请留步,俗话说医者仁心,想来你是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位少女就此香消玉殒的。更何况,给她看病并不会违背名医的行事作风的,她并不是贵族,是平民。” “平民?”白衣男子转身看向拓跋濬,眼神疑惑:“可是你方才说,她是你好友?” “名医是江湖人,岂会不知,朋友以心交之、绝不以身份地位而论。”拓跋濬微微一笑。 “哈哈哈哈。”白衣男子抚掌而笑,道:“这位公子是位豁达之人。既然是平民,那就在我医治范围内,走吧,带我去看看。” “名医请。” 拓跋濬将他领至霁月床前,果然,霁月左肩的纱布刚换不久,又已被鲜血渗透。 侍女挑了挑灯花,屋内更亮堂了些。 白衣男子走上前,探身俯下,仔细观察着霁月的面容,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变得严肃了许多。 “名医,如何?”拓跋濬克制住担忧之情,平静问到。 “不错,不错。”白衣男子颔首道:“这姑娘长得真不错。” “唰!”一阵掌风从耳边倏尔扫过,却被拓跋濬右手推了回去。拓跋濬瞪了一眼按捺不住出掌的拓跋澄。拓跋澄只得退后。 白衣男子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道:“这位姑娘所中的,是&039;花溪草&039;之毒。而且不是直接中毒,是利器淬了此毒,她又被利器所伤,毒素随利器插入左肩进入体内。真是可怜又可幸。” “可幸?” “若是直接中毒,这个时候她早就死了。”白衣男子直起身子,看也不看拓跋澄,径直坐到椅子上,说:“她应是午后时分被人所伤,可幸是间接中毒,还能支撑到现在,虽然也是靠着上好的丹药提着气,残喘而已。” “你说话客气点!”拓跋澄怒目道。 白衣男子没有理他,道:“这可怜的,不仅是因这毒奇而难解,还有,”他顿了顿,面色稍稍沉重,道:“若是直接中毒,血流得极快,不多时人就深度昏迷,死也死得痛快。而像她这样……血是慢慢流,止也止不住。若不是姑娘家遭受了许多折磨,身子羸弱,昏了过去,想必还能清醒到看到自己血渐渐流尽……就如凌迟一般,能亲眼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接近死亡……” 拓跋濬的内心刺痛,那血像是从自己的心脏流出。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霁月:是不是该庆幸,好在,你昏迷了过去,不必感受到这种痛苦…… “名医,”拓跋濬抱拳低头,拱手相求,声音略带嘶哑:“在下请求名医,务必出手相救!” “不敢当不敢当。”白衣男子挥挥手:“你是皇孙殿下,我是一介草民,你这样求我,我可担不起。” “只要名医答应,必有重谢!” “我是那种人吗?”白衣男子扬脸道:“我虽没钱,倒也不贪财。行走江湖,一身白衣便可,多余的金银于我,没有用途。” “在下知道名医不在乎金钱。只要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以表在下的诚意。” “真的?”白衣男子挑着眉,眼神越过拓跋濬,歪头看向拓跋澄,道:“那么,这位&039;朽木&039;公子是不是该先给我赔罪呢?” 57.第57章 白衣医者(三) “澄弟。”拓跋濬唤了一声。 “让我道歉也可以。你若能先把这位姑娘医治好,我自然可以斟茶道歉。”拓跋澄瞥了白衣男子一眼,故意说:“但是你这幅模样,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医术。先救人,再道歉,如何?” 白衣男子翘起二郎腿,倚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道:“明明是你犯错在先,自然是你道了歉我再考虑救人。” “谁知道你能不能救得了?” “呵,你以为我名医的名号是骗来的?小看我。” “澄弟,既然做了错事,就乖乖认错,谁教你的狡辩?”拓跋濬沉声道。 拓跋澄看了看还躺在床上的霁月,只能走上前,恭恭敬敬鞠躬:“是在下得罪了,还望名医海涵。” 白衣男子扬声道:“斟茶道歉,茶呢?” “名医,澄弟做错事,你愿意怎么罚都可以,只是先救人要紧。斟茶不如明日一早,如今太晚了,饮茶也不易睡眠。”拓跋濬着急于让他快些救人,担心拓跋澄又与白衣男子争吵,劝阻道:“明日,舍弟定亲自煮壶茗茶,斟与名医。” “也罢,这么晚喝茶,确实不利睡眠。”白衣男子道:“喂,你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吗?” “我?”拓跋澄见他望向自己,点点头,嘴上却不客气:“那房子虽是偏远又破旧,路还是记得的。”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挑眉道:“我就爱睡木板床,你管得着吗?” 拓跋澄心内默默:明日给你斟茶,喝不死你! “你,速速回去取我的医箱来。”白衣男子命令道。 “什么医箱?” “医箱!没有医箱我怎么救人啊?那些药材啊,丹药啊,医书啊,都装在医箱内。” 拓跋澄皱眉道:“先前你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带着?现在还要回去拿。” “喂喂!&039;朽木&039;公子,我哪里说要来了?是你们把我绑来的!”白衣男子不禁冲他翻了个白眼,“没有药材,你让我拿什么救人?” “好!我去拿!”拓跋澄心里气得牙痒,却不得不出发取来。 “好好翻找翻找啊!那都是我的宝物,可得小心点!”白衣男子朝拓跋澄急急出门的背影喊道。 白衣男子见拓跋澄已走远了,这才坐回座位上,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还是忍不住拍桌笑起来。 拓跋濬纳闷地望着他:这位名医……还真是,喜怒无常…… “哎呦,笑死我了,”白衣男子大笑几声,道:“我想这跑来跑去也能把你弟弟气死。” “名医何出此言?” 白衣男子却没答话,从怀中掏出一个通透小巧的翡翠玉瓶,手指轻轻一弹瓶身,道:“这位姑娘所中的是奇毒,自然要有奇药来解。即是名贵的奇药,我岂会随意丢在医箱中?” 拓跋濬这才明白他适才为何这般大笑,许是见拓跋澄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上了他的当。拓跋濬无奈地笑了笑:江湖中人,心性却如孩童般爱恶作剧,也是稀奇。 “哎,你别暗自猜测我啊。我只是给他点教训。你弟弟太大胆也太鲁莽了,幸好碰到的是我,若碰上什么江湖怪侠,就他这么倨傲,早给他打得满头包了!” “舍弟这次也是太急躁了,往日里不是这样的。”拓跋濬转言道:“名医方才说此药能解这毒,可是真的?” “那当然。”白衣男子把玩着翡翠玉瓶,道:“这药是取墨旱莲、仙鹤草、断血流、白茅根、花蕊石等等数十种止血药材精炼而成,更重要的是,提取了西域最毒的几类蛇身上的蛇毒。” “蛇毒?” 白衣男子邪邪一笑,道:“下毒之人肯定想不到,&039;花溪草&039;虽甚毒,但这世上万物,本就是以毒攻毒。而且,蛇毒可以凝固血液。” 他走过床边,招手道:“你把这姑娘扶起来,我给她喂一粒。” 拓跋濬动作轻柔地将霁月扶起,看白衣男子取一粒黑色药丸,那药丸一取来即散发着香味。白衣男子动作迅速地将药丸推入霁月口中,又轻拍霁月胸口与后背,竟无需温水,就让霁月吞下药丸。 白衣男子将翡翠玉瓶塞回胸口衣内,道:“这一粒服下,出血之处应当会慢慢凝结。隔三个时辰,我再给她服一粒。” “多谢名医。”拓跋濬又缓缓放霁月躺回床上。 “怎么?她是你&039;心上人&039;?”见他动作这般仔细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白衣男子站在拓跋濬背后轻笑道。 “不是。是好友。”拓跋濬头也没抬,垂首给霁月的左肩重新换了纱布。 “那真好,你们友谊真是深啊。而且,又避免了一场悲剧。” “悲剧?” “你是堂堂皇孙殿下,她只是平民,我推测,不仅仅是平民吧?能跟皇孙殿下有交集的话……是侍女身份?皇孙殿下与侍女奴婢,啧啧,听上去,就是一出悲剧的开端呢。又不是什么权贵官家小姐。”白衣男子看戏般的口气,轻叹道:“可惜可惜,你们又不是。人都说,这悲剧就是情至所深,缘至所浅。我从未见过,还真想见见。” “哦?原是名医想见识人间悲剧?”拓跋濬声音带着笑意:“真是不好意思,让名医失望了。” “无妨无妨,江湖中这种儿女情仇多着呢。前段时间,有一红衣女侠就下了与心爱之人的决战帖。我还去围观了,那个场面啊,”白衣男子双臂交叉,歪头回忆道:“血泪横流啊。那男子竟真的一动不动,站着任由那女的刺他一剑。那女的也极怪,明明自己亲手刺他,刺完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看着都心疼。” “竟有此事?我身处京中,还未曾听闻过。” “京中也繁华,繁华之地就有趣。你看,我白日里何曾想过能入得了王府?见到了皇孙殿下?” “名医是打算留京中多久?听舍弟说住处简陋,若不嫌弃,留京久的话可以入住府内。这府内就我与舍弟二人。原想给名医安排在外住,可是如今能力有限,还望见谅。”拓跋濬语气真诚。 “那倒不必了,我散漫惯了,不喜住在高墙内。待这姑娘好了,我便回去。”白衣男子伸着懒腰:“不聊了不聊了,困死了。有没有硬实的木板床?” “稍等,我立即着人去收拾。”拓跋濬随即命人收拾客房,床上撤下柔软华贵的铺垫,领名医去睡要求的木板床。 白衣男子离开后,拓跋濬复又回房照看霁月,竹隐默默出现在拓跋濬身后。 “殿下信得过他?需不需要属下去查探此人底细?” “明日吧。信不过也只能试试看。”拓跋濬细细端详着霁月的面容,“只愿他这药真的有效。能救得回来。” 半晌,拓跋濬又道:“明日一早,得派人通知九皇叔,说霁月在府内。” “明日一早?怕是霁月姑娘还未复原吧?” “我就是要让九皇叔亲眼看看,霁月被折磨成了什么样。”拓跋濬道:“然后,再告诉他,是何人所为。” 58.第58章 镇国将军府 平王府。 拓跋翰与源鹤彻夜探讨,商定方案。源蓁扛不住困意浓浓,被侍女搀扶到客房睡下。 翌日清晨,源蓁再见到拓跋翰时,他的双目皆已熬得布满血丝。 “王爷,你一夜没有合眼?”源蓁看到他这般样子,忍不住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逾越了,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源蓁到底是端着小姐的架子,言行举止谨小慎微。她怕让他人难堪,更怕,让自己难堪。 任谁都能看出九王爷担忧霁月。而这种担忧,仅是出于对好友的关心吗?源蓁忐忑地想到,又在心内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如今霁月出了事情,自己帮不上忙,还在这胡乱猜测,实属不该。她与九王爷自幼相识,九王爷为人秉性,岂能不清楚?霁月到底是从平王府回宫时被人绑去的,下落不明,性命堪忧,九王爷必定内疚不安。若是霁月当真回不来了…… 源蓁想想,自己便先红了眼珠。她自己也是喜欢霁月的。且不说相处中,霁月的善解人意,单是论她几次三番在赫连琉面前替自己解围,就是极有义气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宫中为婢,实在是委屈了。 拓跋翰并不知道源蓁心内的想法早已翻了几番,只说了句:“无妨。”便准备出府。 越泽穿过庭院,匆匆跑来,还没开口,拓跋翰道:“我正要找你,快去通知慕容将军,速速前来。与源鹤将军一同寻人。” “王爷,不用了不用了。”越泽忙道:“刚才景穆王府派人传来话,说邀王爷过府一趟,说是霁月姑娘已经被救回了景穆王府!” “什么?!此话当真?”拓跋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景穆王府,她怎么会在景穆王府? “传话之人还在门房候着。是否召他进来问个清楚?” “不用。我这就去看看。”拓跋翰急步出门,翻身上马,直奔景穆王府而去。 “王爷……”源蓁喊了声,道:“快备轿辇,我也要去景穆王府!” “源小姐,皇孙殿下称此事至关重要,只叫了平王爷一人前往,源小姐与源将军,还请留在府内。”景穆王府的侍从出言阻拦。 “我与霁月是好友,难道不可以?”源蓁杏目圆瞪道。 “源小姐,还请别让在下为难。”那人的目光丝毫没有与源蓁对视,只低垂头,抱拳道:“皇孙殿下确实吩咐了只许王爷一人。” “那,霁月现在如何?” 那人停了一会,方说:“霁月姑娘的情形不是太好。但是此刻也不能太多人打扰。” 景穆王府。 拓跋翰一路快马加鞭,不消一会儿,即看到了门匾上“景穆王府”四个墨黑大字。 拓跋翰忙揪住门口的侍从,焦急问道:“拓跋濬在哪?” 侍从见是王爷,又是这般急冲冲的模样,只敢拿手指了指,嘴里呢喃句:“殿下在他的房内。” 待拓跋翰到达时,房门大开着,几个侍女端着盆子来往穿梭。 “濬儿?”拓跋翰认出坐在床前之人正是拓跋濬。 “九皇叔,你可算来了。”拓跋濬的声音比往日冷淡了许多。 拓跋翰边走近边:“怎么?你派人前往平王府通知我说找到霁月了?她现在在何处?她……” 拓跋翰话还没说完,一眼忘记床上躺着的,不就是自己苦寻一夜之人吗? 只是此时的霁月,脸色似有不少伤痕,苍白无血色,双目紧闭,唇部发紫,左肩处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此时还正殷殷冒血。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拓跋翰转向拓跋濬,追问道:“昨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 “九皇叔竟来责问我吗?”拓跋濬挑眉,目光直视九王爷,道:“她昨日,可是在从平王府回宫的路上遇歹人袭击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拓跋翰感觉眼前的拓跋濬与平日里不一样。他们名为叔侄,实则因为年纪相仿,感情向来亲近,只是今日,拓跋濬似乎隐隐对自己有敌意。 “九皇叔可是想知道,霁月姑娘为何会在景穆王府?”见拓跋翰点头,拓跋濬又说:“是如何在景穆王府重要?还是如何受伤至此重要?” 拓跋翰皱眉道:“你难道知道是何人所为?” “在景穆王府之因特别简单,昨日府中侍从奉命出去办差事,无意中撞见平王府马车被劫,又发现劫车之人带走了霁月姑娘。因为霁月姑娘往来过此地,侍从于是跟踪过去,看到了歹人将霁月姑娘带去的位置,这才回禀于我。”拓跋濬简明扼要的说了遍缘由,隐瞒了他令竹隐暗中监视平王府与霁月之事。 拓跋翰自然没有留意到,只急急问道:“那你可曾抓住歹人?” 拓跋濬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许多:“我到时,他们已经走了。而霁月,”他转眼看了看,“不仅饱受折磨,还被下了&039;花溪草&039;的奇毒,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当时已是奄奄一息。我只能先带她回府。” “奇毒?血流不止?”拓跋翰大惊失色,忙欲走近探查,却被拓跋濬拦下。 拓跋濬指指床头瓷盆内,拓跋翰目光随转而去,瓷盆内竟都是血染红的纱布,已经垒了许多。 拓跋翰拳头越攥越紧,到底是何人,若是对他有仇,冲着他下手便可,这样折磨一个姑娘家,手段实在恶劣极了! 半晌,拓跋翰才哑着嗓子开口:“那她,还能不能救得过来了?” “我还以为,皇叔会立即追问是何人所为呢。”拓跋濬声音轻飘飘的,似有嘲讽之意。 “拓跋濬,你今日是怎么了?”拓跋翰听着他的声音,甚是不爽,忍了又忍,还是按耐不住,问道:“跟谁人学得说话阴阳怪气?” “我还没问皇叔跟谁学得自己得罪了人要他人承担罪责,皇叔倒责问起我来了?”拓跋濬扬脸,面色不悦,厉声道:“皇叔,我一向敬你是铁骨铮铮的男儿,现如今,倒让位女子为你受此番折磨?甚至差点失了性命?皇叔心内安吗?” “拓跋濬!”拓跋翰被他这番话气得面目赤红:“你到底什么意思?是我害霁月变成这样?” “不然,皇叔以为呢?”拓跋濬道:“皇叔不会真觉得,霁月姑娘会有仇家?” 拓跋翰心中登时一寒:这样说来,霁月果真是被自己连累了? “是……谁?” “皇叔近日得罪了何人,心内不知?”拓跋濬眼睛眯了眯,道:“还是皇叔明明知道,却不敢承认?” 拓跋翰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不敢承认? 面对拓跋濬逼问的眼神,拓跋翰不得不正视自己:是不敢承认真的是因为自己,害了霁月吗? 若是真的因为自己…… 以后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她? 59.第59章 镇国将军府(二) 拓跋濬轻轻笑道:“九皇叔,没想到你居然是……” 他话锋一转,又说:“你知道,我找到霁月时,她是怎样的吗?双手皆被麻绳绑着,双颊高肿,”拓跋濬低头去看霁月:“是被人掌殴多次所致,还有指甲深掐的血痕。连敷了数块冰块又涂了消肿的药膏。”拓跋濬伸手轻轻地滑过霁月下巴,又指着她的左肩处,此刻那块伤口裸露在外,拓跋濬道:“这伤,是匕首所刺,更为狠毒的是,匕首上淬了&039;花溪草&039;之毒。太医说,此毒一旦接触伤口,血液无法凝结,会一直流……直至流光。” 拓跋濬的声音散发着冷意,他所叙述的事情更是阴冷致人心内发毛。 “不仅如此,”拓跋濬抬眼,目光定定地望向拓跋翰,一字一顿道:“若是直接中毒,人死得倒也快。而那人对霁月所做的,是会让她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流尽,如凌迟般折磨至死。九皇叔,你说此人手段如何?” 拓跋翰脸色沉重,他避开拓跋濬的视线又看了看霁月。 霁月在拓跋翰面前,从来都是娇俏可人的笑颜如画,也会倔强坚韧地跟他争辩。何时是这样伤痕累累,毫无生气? 哪怕她起来皱眉不开心,或者责怪自己几句,甚至气得扭头不说话,都能让拓跋翰心里好受些。 他想过找到霁月时,她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没吃好,没睡好,可能会埋怨他来迟了,都没想过她会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是皇后的人吗?还是……” “皇后还不至于如此愚蠢,霁月怎么说都是左昭仪宫内的人。既愚蠢又阴毒至此,仗着皇后撑腰,毫无忌惮,除了赫连大小姐,还有谁?” 赫连琉……赫连琉…… 你百般骄纵,我皆可以忍让,没想到,你居然对霁月下此毒手! “许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在皇叔那儿碰了钉子,就把火撒到了霁月身上。我就不明白了,霁月招她惹她了?何至于此?皇叔,你……” 拓跋濬没有再问下去。 拓跋翰的脑中忽然闪现了自己对赫连琉说的话:“你若非要个理由的话,那你就当本王心有所属吧。” 难道是因为这句话? 竟因为这句话,她就起了杀心?! “皇叔,若你无法护得霁月姑娘周全,反而会陷她落得如此地步,我想……” 拓跋濬话还未说完,拓跋翰抬手制止他,沉声道:“此事你别管,我自会为她讨个公道。” “我不管?人是我救来的。” 拓跋翰却没再答话,只深深望了霁月,继而转身离去,也没再跟拓跋濬辞别。 拓跋濬看着他的身影,长而密的黑色睫毛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他的眼神隐藏其后,捉摸不透。 “殿下,”竹隐在他身后轻声道:“平王爷策马往镇国将军府去了。” “你去跟着。” “是。” 待竹隐消失,拓跋濬又唤人道:“把这盆纱布扔了,再请名医过来上药。” 镇国将军府门口矗立着威武的镇宅石狮。守门的侍卫被日头照得有些乏了,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再一睁眼,只听得马蹄声响,一人翻身下马,一阵风般的闯入王府。 “站住!何人胆敢擅闯镇国将军府邸?”侍卫举长矛相交拦截。 那人立住,回头瞥了一眼侍卫,道:“看看清楚,是本王要进去。” “王爷?”侍卫吃了一惊,忙上下打量,看年龄,应当是最小的平王爷。只是这平王爷拓跋翰极少与镇国将军府往来,今日怎么来了就要硬闯? “是平王爷吗?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王爷。王爷先稍等,待奴才速速回报了将军,将军定会亲自出门迎接。” “不用。我不找赫连将军。你们大小姐这府吗?” “在,在。待奴才传……” “不用传。速找人领我进去。” “这……” “怎么?”拓跋翰皱紧眉头,不耐烦道:“对本王不放心?” “不是不是。奴才……” 拓跋翰却不再与他废话,推开长矛,急步走入镇国将军府,拉过一个小厮,命令道:“带路!去找赫连大小姐!” 小厮哪儿敢不听,只能走前面带路。 赫连琉住的西厢房装饰华贵,梳妆铜镜都是镀金框起来的。赫连琉是赫连府的嫡长女,受宠颇深,生性又骄纵,喜爱华美艳丽之物。每每家族赏赐众姊妹的珍宝珠玉,庶房妹妹都是等赫连琉先挑过,剩下的再分拿。从小到大,她皆是备受关照。向来是人人让她,她是从未有过爱而不得之物的。后来,随着年龄见长,赫连琉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是被众人追捧着。因着显赫的身世背景,赫连琉也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大小姐,想攀附之人数不胜数。 而拓跋翰,却对她不以为然。 明知道许配之人是她,竟然坚决拒绝皇后赐婚,这简直是对她的莫大羞辱! 若说她当真会觉得平王爷会看上霁月那个低贱的奴婢,那也不会。她相信以平王爷骄傲的心性,必定眼高于顶。只是一向看不惯霁月那副故作聪明的样子,虽然每次在宫内见到赫连琉时都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然而却只是表面功夫。居然还仗着左昭仪娘娘看重她,几次三番地前往平王府,不知道埋着什么心思呢。这种地位卑微的人,越是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想跟她赫连琉争抢什么东西,就霁月也配? 拓跋翰闯进来时,赫连琉正与庶房妹妹小聚。说是小聚,倒像是赫连琉享受奉承的时刻。 “长姐,听说前阵子皇后娘娘赏了你红玉珊瑚链子,我们姊妹还未曾见过,不如拿出来给大家欣赏一下?”赫连府三小姐赫连莹道。 “还不是皇后娘娘心里喜欢长姐,时不时赏些名贵珠宝。”四小姐赫连珍接话道:“长姐拿给我们开开眼界吧。” “也没什么名贵不名贵,皇后娘娘记挂着我,送什么,都是好的。”赫连琉笑了笑,对身边摇扇的侍女道:“去取过来,给妹妹们瞧瞧。” 众人皆附和:“是呀是呀,最难得可贵的便是皇后娘娘的厚爱了。” 赫连莹为讨嫡长姐欢心,忙说:“我可是听长辈们说过,以前有个算命的,算出咱们赫连家拔尖儿的女子能入皇室,先前出了皇后娘娘,那以后,可不就是长姐了呢。” “我也记得真有这么一说。说早年姑母还没及笄时,那算命的就瞧出姑母有大富大贵之相,说是……”赫连珍转着眼珠,想了想道:“说是&039;凤凰之命相&039;!当时祖母还不信呢,谁知道数年后姑母便入宫,先皇后一病逝,姑母不久升为皇后,母仪天下,可不就是&039;凤凰之命&039;吗?以后啊,长姐必定也会如此。” 赫连琉嘴上说着:“这算命之言岂可当真?再说,我当年还未在人世呢。”脸上却是遮掩不住的笑容。 60.第60章 镇国将军府(三) “那时长姐虽还未在人世,算命先生之言却是预言了长姐日后必会是人中之凤。若不是长姐,这赫连家也没有第二人了。璃姐姐,你说是不是?”赫连莹扭头问另一个女孩。 这女孩一直低垂着头,从进门起就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她的存在感如此之弱,甚至赫连琉都没注意到她也来了。 “是……”她的回答声小且微弱,赫连琉瞥了一眼,道:“二妹,你怎么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教了你多少次了,如今你是赫连府的二小姐,行事礼仪都要多学着些,省得走出去丢人!” “是……是。长姐说得对……”她终是低眉顺眼惯了,不敢抬头。 赫连琉也懒得再教育她。反正这赫连府的掌上明珠就她一人,旁的姊妹顶多是个陪衬。 “大小姐大小姐!”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 “怎么了?” “平、平王爷来了!” “平王爷?”赫连琉眼中放光,起身道:“快,快请进来!”又命令妹妹们:“今日就到此吧,你们快些出去。” 众人皆知皇后有意撮合二人,匆匆行了礼便告辞回房。 “长姐真是好福气。皇后娘娘早早地给她打算了平王爷,以后再怎么说,也必是位王妃娘娘了。”赫连莹见已走了很远,这才低声对赫连珍叹道:“没办法,虽然都是侄女,可皇后娘娘最喜欢她。” “嘘,”赫连珍冲赫连莹使使眼色,示意身后还跟着一声不吭的赫连璃。 赫连莹瘪瘪嘴,唤了声:“喂!赫连璃!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可有听到?” 赫连璃茫然地抬起眼皮,嘴微张,慌乱摇头:“没,没有。” “当真没听到?”赫连莹瞧着她这副手足无措地样子,轻笑道:“这么愚笨,量你也不会怎样。”说罢,拉着赫连珍离去,仅撇下赫连璃一人。 赫连璃独自低头站着,眼神却一扫先前的茫然无知。她默默数着,确定赫连莹等人不会突然转身回来,抬眼迅速地打量了周围,趁四下无人,立即蹑手蹑脚跑回赫连琉窗下。赫连璃蹲在窗下杂草处,屏住呼吸,凝神侧耳倾听。 只听得一男子声音:“赫连小姐,真是让我好找。”那人声音低沉,赫连璃只听一句,便分辨出这正是平王爷拓跋翰。 还欣喜于拓跋翰亲自来府中点名找她的赫连琉,此刻正面色绯红,强装优雅地行了个礼:“小女赫连琉给王爷请安。” 拓跋翰看出她满面春色,霁月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从眼前闪过。 拓跋翰眼底透出一丝冷意,不动声色道:“我有事要单独与你谈。” 赫连琉会意,急忙命身旁侍女:“没听到吗?王爷有事找我,你们先下去。” 待侍女走后,拓跋翰反手将门锁上,一步一步走到赫连琉面前,看着含羞带笑的赫连琉,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王……王爷……”赫连琉被吓到,一抬眼却正对到拓跋翰的眼神,那双眼眸带着狠意盯着她。赫连琉伸手想去掰开拓跋翰的手,双手却被拓跋翰的另一只手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王爷,你……你这是做什么?”赫连琉惊恐地眼睛睁大,她感觉到拓跋翰的手越来越紧,她的喘息越来越困难。 “王爷……”赫连琉脖子被掐住,声音只能低低地从嗓子里发出。她连叫了几声“王爷”,已经快喘不过气,拓跋翰竟仍是冷漠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双手也没放松。 赫连琉挣扎着双脚乱踢,想挣脱出来。力气却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你现在知道,我并不是不能对你做任何事了吧?”许久,拓跋翰才吐出一句话。 赫连琉面色已经憋得发青,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第一次对眼前这个人有了惧怕之心。 拓跋翰这才将她甩开。赫连琉连着后退几步,瘫软地跌倒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脖子,张大嘴巴,不住地大口呼气,瞬而又抚着胸口,连连咳嗽。 拓跋翰始终站在一旁冷眼观看。 赫连琉不敢相信刚才的事真的发生了,然而脖子上的紧束感和难以呼吸的窒息感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正发生了。 赫连琉仰头,看到拓跋翰挺拔地直立一旁,表情冷漠,甚至有些可怖。 “你!”赫连琉想大声责骂他,却说不出话来。她背后一阵阵地冒冷汗,不禁委屈地眼泪夺眶而出。 “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拓跋翰俯下身,与赫连琉双目对视,赫连琉不自觉地往后撤了撤身子,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拓跋翰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冷冷道:“不要以为我平日里对你以礼相待,你就敢毒杀我身边的人。” “拓跋翰!”赫连琉大喊一声,拓跋翰却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姿势,道:“以后你最好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不喜欢。” 赫连琉何曾受过这些委屈,泪如潮水,汹涌流下。 拓跋翰只伸回手,道:“我算是十分给你面子了,单独警告你,并没有让你在众人面前丢了赫连大小姐的脸面。也请赫连大小姐多多珍惜。”他伸出食指,又说:“这也是唯一一次警告。不会再有第二次。”边说,边拿食指戳了戳赫连琉的头,道:“你记清楚。唯一一次。下回,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说罢,拓跋翰复又直起身子,再也不看赫连琉一眼,大步朝门外走去。 “拓跋翰!你把话说清楚!你这样突然而来,上来就毫无理由地掐我脖子陷我于生死边缘!简直不可理喻!”赫连琉看着拓跋翰这就要走,忙缓了缓气,大喊:“你以为你是王爷,就能随意取人性命?明儿我告到皇后娘娘那,告到皇帝陛下那,也没这个理儿!”赫连琉一心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脸上的涕泗横流也顾不得擦,带着哭腔嘶喊道。 “为何理由?你居然还有脸问我为何理由?”拓跋翰的背影停顿了一会儿,道:“你爱去告谁就告谁。到时候,你下手毒杀宫女之罪也绝对脱不了。” 赫连琉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哑然失声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你休想污蔑我!” “污蔑?”拓跋翰冷笑一声,慢慢回头,眼睛带着轻蔑之意望着赫连琉:“别说污蔑,若她真死了,你信不信……”拓跋翰眼神凌厉,却没有接下去说:“赫连琉,你自己做的事,你该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耗在一起,可是,如果她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拓跋翰的声音平淡无多大的起伏,赫连琉听了却浑身发寒。 拓跋翰再不看她,转身走了。 还是暑天,赫连琉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窖:她……她难道没死?不!不可能!皇后娘娘给我的奇毒,绝不可能出了纰漏! 她怎么会还活着?怎么会! 61.第61章 醒 赫连琉呆呆地颓然坐在地上许久,直到侍女回来,见她居然瘫坐在地上的这副模样,连忙扶了起来,给她掸掸身上的灰尘,关心道:“大小姐,怎么跌在地上了?哎呀,小姐的脸色苍白如纸,莫不是中了暑气?或者突发的不舒坦?”边说边殷勤地给赫连琉拍拍胸口,这时侍女才发现赫连琉脸上满是泪水,顿时被惊到了:“大小姐?怎么了?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是……”侍女转眼想到先前支开她们,说是要单独跟赫连琉谈话的平王爷,轻声嘀咕道:“难道,是平王爷不成?小姐,平王爷,他,他莫不是轻薄于你了?”侍女看赫连琉哭成这样,忍不住会联想到是否一向正人君子的平王爷,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儿,禁受不了赫连琉美貌的诱惑,做出些难以启齿的龌龊之事…… “没有。他不敢。”赫连琉稍微平静了下心绪,道:“给我打盆玫瑰花水,我要洗脸,再拿条热毛巾过来。” 连带着拒婚那日,今日已经是她被拓跋翰羞辱的第二次。她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拓跋翰竟然会掐住她的脖子数落威胁她。 想到此,赫连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又跑去铜镜边仔细端详。看到脖子上的指痕红印,赫连琉扑了几层平日里涂脸的珍珠粉膏遮盖,翻出来红玉串珠的长链,在脖子处绕了几圈戴好,想让外人看不出指痕印子。收拾妥当,她这才对着镜子照了许久。侍女端来清凉的玫瑰花水,给她轻轻擦拭满脸泪痕,再重新补了妆容。 在镶着金边的铜镜中,赫连琉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红润。 “方才,听王爷给我讲了个故事,心内难受,这才流了眼泪,可是又不想被他看见,只能趁他走后垂泪。此事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免得人家觉得我们二人有何暧昧之事,尽说些胡乱猜测的谣言。” “是。奴婢也想着,小姐如花似玉,平王爷怎么舍得轻薄。再说了,往后啊,”侍女悄悄抬眼打量着赫连琉的表情,恭维道:“小姐早晚都是王妃的嘛。” 王妃?拓跋翰竟然敢为了维护那个女人对她动手,这个王妃,还要吗? 赫连琉沉默着,转念又一想:这样遂了他的意,岂不是便宜了他?你拓跋翰不是瞧不上我吗?你既瞧不上我,这个王妃,我还偏要当定了!我就是要让你一生都躲不过我! 一想到拓跋翰刚才对自己的态度,赫连琉就是又气又怕又恨。气极生怕,怕极生恨。 她的面目渐渐狠了起来,暗自切齿思道:拓跋翰,你维护她?我偏要叫她死!你想逃过我?我偏要纠缠着你一生! 侍女看到赫连琉一时没有回应,忙闭了嘴,以为自己说错话要被责骂。谁知赫连琉却回头对她轻轻一笑,道:“那是当然,我生来就是王妃的命。” “是,是。”侍女忙不迭地应声。 窗外,有一人隐蔽于花木中少时,此刻正蹲着挪步,小心翼翼的起身,四下打量,确定周围环境安全,才直起腰,快步回自己房内。 “二小姐,你回来了。” “嗯。”赫连璃仅点点头,便独自回房内。她向来话都是极少的,在众人面前均是低着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这也难怪,她的生母是低贱的丫鬟出身,去世前的两年又总是卧病在床,连带着她,在赫连府中毫无地位可言。赫连璃从小就是做赫连琉身边的小丫鬟,赫连府从来不承认她的身份。直到她的母亲去世,赫连府才决定安抚她,按年龄,给她一个“二小姐”的名份。然而,虽说晋升了赫连府“二小姐”,却只寒酸地给她配了一个侍女,连名字取得……都是依附于赫连琉。 赫连璃本不就赫连璃。她为侍女时,是母亲取的名字。还记得那日,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陌生的父亲,从没看过她一眼,他们的眼中,只有明珠般的赫连琉。 大夫人端着慈眉善目的表面,道:“既然升了名份,往后也该改个名字了。琉儿,你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最了解她,你说,给她取什么名字好?” 赫连璃当下心就寒了:让赫连琉给自己取名字……为人儿女者,谁不是父母取名?轮到她,竟只让赫连琉给她取名……呵,自己还曾抱了一丝希望,以为升了“二小姐”,就能分得些关注的目光,当真是太幼稚了。 “女儿也不知啊。平常都是她伺候我,早就习惯了,这般突然的升了二小姐,怪舍不得呢。”赫连琉表面上装出来的一副姐妹情深的假模假样,实则提醒着众人:她,始终是赫连琉的奴婢。 “那便叫……赫连璃吧。琉璃是姐妹,也算念你们自幼长在一块儿的情分。”大夫人慢条斯理道。 “璃妹妹,傻愣着干吗?还不快谢恩?”赫连琉唤她。 赫连璃……璃…… 她心内清清楚楚:琉意同“留”,属火行之字,意为吉。而“璃”……不仅通离,更是毫无实际意义,只能依附于“琉”之后,“琉璃”才是光彩夺目的美玉,璃,什么都不是。 大夫人取名时,还要这样仔细思量,时刻提醒她只能依附于赫连琉,也真是难为了。赫连璃心内冷笑,面上却是感恩戴德的谢过众人。 只有能隐忍,才能好好为自己打算。赫连璃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从孤苦一生,死后无人挂念的生母身上,她就知道,她的命运,必须靠自己改变。她要为自己打算,一步一步来,绝不能重蹈生母的覆辙。生母太软弱了,被人欺负了一世,而她,绝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被人遗忘的“二小姐”。 而现在,她最想知道,那位被赫连琉“毒杀”,让一向清冷平王爷大动肝火的宫女,到底……是谁?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是不是那个,赫连琉在姊妹前提过一嘴,说是态度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 赫连璃眸子中有光闪过,她微微一笑:真想见见那个女子。 景穆王府。 白衣医者细心地给霁月处理了伤口,包扎好纱布,转头道:“差不多了,血已凝住。” 拓跋濬在旁看着,眼睛一眨不眨,他点点头:“是,我也看到了。多谢医者,真是辛苦了。” “她已服了四次药丸,毒清得差不多了。想来。近日该能醒来了。” “太好了!多谢……” “哎,别急着多谢,我是说&039;该醒来&039;,可她若是自己不醒,我也没办法的。”白衣医者无奈摊手道。 “什么意思?”拓跋濬皱眉:“怎样是&039;自己不醒&039;?” “我也跟你说过,她不是因毒而昏,是身子太过羸弱。实际上,更是精神上。你知道,人受了折磨,会想逃避,”白衣医者望了望霁月,道:“看她这副样子,定是受了不少折磨才昏厥过去。若她没有坚韧的心性,迟迟不想醒来,那就会继续昏睡。就怕她一直昏睡下去,体内残留的毒素攻入心脏……” 62.第62章 醒(二) “那会怎样?”看到医者说到半截停下来,拓跋濬追问道:“若是毒素攻入心脏,是醒不来了吗?” 白衣医者摊手耸肩,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没见过。不过呢,我见过别的人中毒昏而不醒,有可能醒不来,有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你不是名医吗?难道会医不好她?”旁边的拓跋澄皱眉道:“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有救人的本事?怕我们拆穿,才说了这些话糊弄人?” 白衣医者翻了他一个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小人之心。” “澄弟,”拓跋濬用眼神制止了还欲出言争辩的拓跋澄,道:“你也看到昨日霁月刚回来的样子,现在出血伤口的血迹都已经凝结,还不是多亏了名医的药丸?我是全心相信名医的,你休要无礼,还是回房去吧。” 拓跋澄只得瞪了医者一眼,转身离开。 白衣医者看他走后微微地笑了笑,对拓跋濬眨眨眼睛,说:“他怕是还在气昨夜我让他徒劳折返回去取药箱吧?” “澄弟性情幼稚,若有触怒之处,还请名医见谅。” “哈哈哈哈,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拓跋濬无奈地摇头:看名医这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澄弟这次是摊上一个会想着法儿整他的人了。 拓跋濬坐在床边,拿温热的毛巾给霁月擦脸,他从未伺候过人,却不放心他人手脚过于粗笨,给霁月涂药、喂药,皆是亲力亲为。 先前为了刺激九皇叔拓跋翰,拓跋濬故意将霁月的伤口纱布拆开,之后,又细心地给霁月涂了止血药。 对于拓跋濬而言,可利用的事情,必定要利用得当,才能收获最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他最想要的结果,就是由九皇叔出手,正面教训教训赫连琉。 赫连琉胆敢妄图毒杀霁月,拓跋濬心内自然结下了梁子。他平日里是温和宽厚,若是触了他的逆鳞,也绝对不会放过。赫连琉此次行为,恶劣至极,拓跋濬早已打定了主意:她让霁月遭受了什么,一分一毫都要全数奉还。 然而,主意归主意,他更明白的是:此事万不能轻举妄动。尤其是对他而言,若他当面教训赫连琉,于情于理都是不妥。赫连琉与他并没有什么瓜葛,他更不能暴露出自己与左昭仪娘娘、与宫内的婢女有任何交集。 可是若不教训赫连琉,拓跋濬心内是不悦的。赫连琉是必须得给点颜色看看,不然,难道任由她胡作非为?尤其是,她有毒杀霁月折磨致死的心思,就定要赫连琉明白:霁月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拓跋濬思虑过,此事如果由九皇叔拓跋翰出面,更为妥当。一则,霁月到底是从平王府出门,坐着平王府的马车被劫走的,九皇叔追查到赫连琉身上也是顺理成章。二则,拓跋濬盘算,若是九皇叔警告赫连琉,以他平王爷的身份地位,赫连琉多少会畏惧些,说不定能变得老实点。 今时不同往日。拓跋濬清楚地明白:他已经不是昔日荣耀一身皇长孙殿下,太子的长子,皇位顺位继承人。一夜之间,他从大魏之骄子的位子上跌落下来。此时的拓跋濬,仅仅是普通皇孙,是失宠自尽的先太子之遗子,别说荣耀光辉,恐怕……过了些时日,皇上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在此时,拓跋濬唯有收敛全部的锋芒,利用着深沉的心机,暗地里默默培养自己的势力,方能在以后,护住景穆王府,步步为营,一点一滴,把失去的东西全都夺回来。他只能忍着,伪装着一贯的温和谦恭,不被人注意到,才能积蓄力量。 那日,拓跋濬驻足门外,听到霁月柔声安慰拓跋澄,还亲手为他蒸了蛋黄羹。拓跋濬的内心竟有丝丝的酸意,他突然羡慕起拓跋澄。澄弟性情单纯,爱笑就笑,想哭便哭,活得更为自在,却总是能收到周围人更多的关心爱护。他不能。他从小背负的责任就与拓跋澄不同,他是嫡长子,嫡长孙,是生来就要承担重任的,如今父亲不在了,拓跋濬背负的,是父亲之责,是景穆王府,更是他自己幼时便有的宏图大志。可是那次,他竟羡慕起那番柔声细语的贴心话,和那碗普普通通,却是她亲手做的羹汤。 拓跋濬从来不说,也不会说。他早已习惯了白日里纯良无害的笑脸迎人,夜晚面无表情的潜习研究父亲遇害背后的阴谋。 直到那夜,月色如水,束着发髻,清秀可人的霁月说:“我想濬殿下,比别人都更为伤心,只是不得不掩饰起来。” 拓跋濬的心脏霎时漏跳了一个节拍,那是一种惊讶与欣喜交织突如其来的复杂感情。 他从来不曾想过,会被人理解,会有人看得懂他。拓跋濬看人的眼光极准,他从初见霁月,就知道她聪明灵透,对诗都能脱口而出《史记》中的名句。即使平日里在宫中一副恭顺有礼的样子,但是眼神偶尔透露出来的光芒,不同于其他宫中婢女。是倔强不羁吗,还是慧黠机灵?拓跋濬不知道。 他伪装得一直甚好,有时候都能欺骗得了自己,好像真的对父亲的逝世过于冷血,好像真的只会安安份份,明哲保身了。 她却懂。霁月看得懂他。也许是猜测出来的,但是那句话,却让拓跋濬记住了。他开始对霁月感觉亲切又疏远。他发现霁月比他想象中更为聪慧,他决定让竹影留意霁月。 没想到,这个决定竟是救了霁月一命。人生中的很多际遇,回头一看,都是这般奇妙。 拓跋濬低垂眉眼,细细观察着霁月,她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看来,等你醒来,要多喝些补血的煎药了。”拓跋濬手指轻轻拂过霁月的娥眉,美目,又附在霁月耳边,轻轻地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霁月,霁月,霁月。” 拓跋濬记得小时候,有次父亲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昏迷至半夜。母亲便是这样轻生唤醒父亲。拓跋濬想,若是霁月迟迟不肯醒来,那他就也能把霁月唤醒。 霁月复又回到了那团浓重的灰色烟雾中。待浓雾缓缓散去,霁月一眼望见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身子纤弱,但霁月只扫了一眼,便想扑上去抱住那个人大喊大哭。她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动脚。 那人似是听到声音,缓缓转头,清瘦的脸庞,微微含笑的慈目,可不正是霁月朝思暮想的冯夫人! 63.第63章 醒(三) “娘亲!娘亲!”霁月想飞奔过去,却摔倒在地,双手仍执着地往前伸着,朝那个人的方向不住地喊:“娘亲别走!是我!是昕儿啊!” 霁月眼泪直流:“娘亲,我好想你!我,我不想一个人在这儿,娘亲……娘亲……呜呜,呜呜……”她越哭越伤心,无法停下来,胸口处憋着苦涩,心内满满的有千万种委屈,终于可以放肆地哭出来了。直到哭得哽咽着说不出话,手臂渐渐失去力气,抬也抬不起来。 冯夫人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她哭喊,却没有走近。 “娘亲,”霁月喑哑着嗓子,呼喊着:“你能离我近点吗?我好想你,好想你能抱抱我。” 冯夫人轻微地摇了摇头。 “娘亲,你不能走到我身边来吗?”霁月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冯夫人。 冯夫人再次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我走不过去,你也不要过来。” “可是娘亲,我真的好想你。我好累,我想去找你,我不要一个人,我再也不要孤零零地一个人。”霁月边抹着眼泪,边哭诉着。她经历地这些痛苦涌上心头,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孩子……”冯夫人面容悲切,柔声唤她:“孩子,我抱不了你了。你不能留在这里,快回去吧,回去你该在的地方……” “不!不!娘亲在的地方,就是我该在的地方!” “傻孩子。你是霁月,是霁月了……” “我不是我不是!”霁月拼命想摇头,却沉重地摇不起来。 “回去吧,霁月,回去吧。”浓雾尽头的冯夫人重复说着这两句话,身影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轻薄,她似乎本就是雾气凝结而成的,慢慢地,慢慢地,越变越浅,将要消散了。 “不!不—不—”霁月急速呼喊道,猛烈地摇头,却听见耳边一直有人在喊:“霁月,霁月。”她猛地睁开眼睛,泪水如潮水般倾涌而出。 拓跋濬看到霁月似乎有了意识,只是处于梦魇当中,她双目紧闭,头部不安稳地挣扎着。拓跋濬忙轻声唤她:“霁月,霁月!”像是听的了他的呼唤,霁月突然睁开眼睛,却只呆呆地望着他,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脸颊不断滚落。 拓跋濬顿时慌了,伸手轻轻擦拭霁月的眼泪,那眼泪却是连珠般的擦不完。“不怕,不怕,没事了。”拓跋濬只能安慰道。 霁月的眼睛睁着,一眨都不眨,神情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只直直地凝望着拓跋濬,也不说话,眼泪扑簌簌一直流。 拓跋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不忍心看着她哭泣,她的那些眼泪,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委屈,拓跋濬看着,心内也不禁一酸,伸开胳膊,想把霁月半扶起来倚靠着床头。霁月失了魂魄一般,任由他摆布。 “霁月……”拓跋濬看到她的模样,哪儿还有一丝往日的神采?想必是受了诸多折磨,又持续昏迷,心智都散了。他不禁伸手将霁月揽入自己怀中,轻轻地抚拍她的背部,温柔道:“不怕,没事了。无人能再伤到你了。” 霁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直流泪。她的头还是昏沉沉地,胸腔内酸涩难忍,只觉得周身冰冷,像是失去了体温。直到,眼前之人伸开臂膀将她揽过去,她才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人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青木香,幽幽然萦绕鼻尖,他的怀抱温热,手臂用力地搂着霁月,好像搂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拍拍她的后背,耳边是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霁月,别怕,别怕。”他的声音似乎有种柔和却坚定的力量,霁月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拓跋濬就这样抱着霁月,轻声安抚她,霁月一直安静着,许久后,才听到霁月轻微的声音:“我还活着吗?” “活着。”拓跋濬说着,拉过霁月的手,她的手指柔软冰凉,拓跋濬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送给她,让她感受到,她还活着。 霁月顺从地靠在拓跋濬的肩膀,她感受到拓跋濬掌心的温度包裹了自己的指尖,慢慢地,温度从指尖蔓延上来,她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没死。 两个人默默了半晌,霁月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她从梦魇中惊醒,终于回过了神,抬眼打量了一圈周围,是陌生的房间。她偏过头,问:“这是在哪儿呢?” “这是我的房间。最安全。” 霁月听他讲话,许是因为离得近,能感受到他讲话时胸脯的起伏。霁月又安静了一会儿。 拓跋濬以为她还要问什么,等着她开口。却听到她声音小小的嘀咕了一声:“饿了。” 拓跋濬一愣,没料到她会说这句话,随即忍俊不禁,微微一笑,揉揉她的脑袋,说:“好,给你做好吃的。” 霁月轻轻笑了声,道:“多谢了。”霁月从拓跋濬怀中坐起身,浓密细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却没顾上擦,只说:“我想吃好多好多。” 拓跋濬抬手给她擦掉泪珠,笑着说:“好,要吃多少都有。” 霁月这才弯着眼睛,粲然笑了,像一朵挂着清晨露水的芙蓉。 拓跋濬出门吩咐了下人做些清淡味美的食物,下人诺诺领命。风一吹,拓跋濬感到肩头有些凉意,这才发现霁月的眼泪早已渗湿了他肩膀上的衣服。 拓跋濬轻叹一声:你醒了,就好。至于欺辱你的人,我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平王府。 源鹤与源蓁兄妹还等候在府内,直到拓跋翰回来,急忙迎上去追问:“霁月如何了?严重吗?” 拓跋翰脸色铁青,道:“她竟心狠到给霁月下了毒!” “下毒?”几人大惊失色:“什么毒?那,霁月姑娘……” 拓跋翰转向源鹤,抱拳相求道:“源兄,你时常行走江湖,阅历丰富,不知道认不认识什么解毒之人?若是有人能解得了&039;花溪草&039;之毒,我必重金酬谢。还望源兄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039;花溪草&039;?”源鹤惊讶道,心中立刻明白了几分:“难道,是那赫连琉劫走了霁月,又欲用此毒谋取她的性命?” 见拓跋翰点点头,源鹤怒道:“真是蛇蝎心肠!原以为赫连琉只是骄纵刁蛮,没想到还会耍这种手段!” 源蓁听得云里雾里:“这什么草的毒到底是什么?怎么你们说得她是想要毒杀霁月妹妹?” “这毒是江湖奇毒。连我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源鹤大致解释了一番,道:“不明白霁月姑娘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赫连琉?她竟下了杀心?也不知道顾忌到左昭仪娘娘吗?” “哼。”拓跋翰冷冷道:“她这种人,何时会想到旁人?” 64.第64章 离 “可是,霁月妹妹是如何得罪了赫连琉?竟遭此毒手?”源蓁心内担忧,然而思虑一番,却不知道这赫连琉到底为何会对霁月下毒?按理说,她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霁月只是宫内婢女,怎么想,也是扯不上关系的两个人啊? 难道……源蓁不安地想:难道是几次接触中,霁月为了维护她出口顶撞过赫连琉,被她怀恨在心?是了,自己有兄长护着,赫连琉整不了自己,而霁月,无权无势,赫连琉定是觉得她好欺负。 越是这般想着,源蓁越加笃定,赫连琉绝对是欺弱怕强。源蓁到底是心地善良,不禁愧疚万分,更挂心起霁月的伤势,追问拓跋翰:“王爷,霁月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啊?濬殿下为何不让我们见她?” 拓跋翰想起在景穆王府时,拓跋濬严肃的表情,今日拓跋濬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总是温厚宽让的性情,说什么都是一笑了之,很少这般强硬。他转念一想,拓跋濬恐怕是真心当霁月是朋友,又看到她伤成这样,才发脾气,也是情理之中。他看道霁月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模样,还不是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管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他甚至都想让赫连琉感受一下霁月所遭受的所有疼痛。 拓跋翰攥了攥手,他方才就是拿这手掐住赫连琉,看到她在自己眼前几欲窒息的痛苦表情,拓跋翰只觉得心中痛快。即便赫连琉眼泪直流,他心里竟无一丝怜悯之情。拓跋翰承认,不是自己挂心的人,真的是毫无同情之感。 那么霁月,她是心挂之人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拓跋翰按下去了。霁月为他做了种种,而他带给霁月的,却是致命的伤害。即使真扇了一巴掌赫连琉,拓跋翰的内疚之心都不会有分毫减轻。 霁月苍白无力的虚弱样子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眼前,拓跋翰恳求源鹤道:“源兄,只有找到解毒之人,才能救回霁月。不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此事关系霁月姑娘的生命,我必定竭尽全力。”源鹤安慰拓跋翰:“我这就派人出去遍寻名医,只要寻到,立即快马加鞭赶来京城。” 拓跋翰点点头,抱拳道:“多谢源兄。此事是我欠了你一个恩情。” “你我之间,何需此言?”源鹤拍拍拓跋翰的肩膀,道:“别担心,人已经救回来了,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只是……我不明白,濬殿下,他是怎么知道霁月出事了?又怎么在我们之前就能找到她呢?” “他倒是说了,我当时顾念着霁月的安危,也没留意。不过,濬儿也是无意中遇到的。想来是上天垂怜霁月吧。唉……”拓跋翰叹口气:“你是没见到过,她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幸亏濬儿及时救了回来,不然……只怕我此生都无法安心了。” “王爷也不用太自责,劫马车之事是赫连琉所为……” “若不是因为我一时气话,赫连琉怎么会怪罪到霁月身上?”拓跋翰摇了摇头,道:“濬儿有句话倒是说得对,是我不敢承认,确实是我连累了霁月。” 源蓁眼神望着拓跋翰,喃喃道:“王爷……” 她不知道拓跋翰为何会觉得是他的错,难道此事另有隐情?源蓁又转眼看看兄长,源鹤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发问。 “既是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源鹤道。 拓跋翰颔首:“此事就托付给源兄了。” “王爷放心。” 两人乘马车离开平王府,源蓁才低声问:“哥哥方才为何不让我说话?” “你再追问,只会给王爷徒增烦恼。” “哥哥与王爷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王爷说是他连累了霁月,我听得糊里糊涂。”源蓁拉住源鹤:“到底怎么回事啊?” “说了你也帮不上忙,更何况王爷都已经拒绝了。” “拒绝?拒绝什么?”看到源鹤不想解释,源蓁委屈道:“再怎么说,我……我也是关心霁月和王爷。哥,你就告诉我吧。” 源鹤被她软磨硬泡,只得把皇后赐亲之事略讲了一遍,随后道:“王爷早就拒绝了。赫连琉那日恰巧撞见霁月,估计女人的嫉妒心爆发,才会做出这等事。” 源蓁却没听进去后面的话,她的掌心渗出冷汗,眼神也直愣愣的,脑海中止不住地想:皇后给王爷赐亲了,赐了赫连琉……果真,先太子去世后,王爷首当其冲,皇后此举,是想拉拢王爷吗?那王爷断然拒绝,会不会招致祸端?可是……皇后膝下不是还有安王爷吗?要争太子之位,皇后扶持的肯定是安王殿下啊,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侄女许给一向默默的平王爷? 源蓁绞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她只是有强烈的预感:这件事,绝对是对平王爷的阴谋。 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龙骧将军府的小姐,就算王爷对自己的婚事有异议,何时轮得到她插嘴?自是比不得赫连琉的身世显赫。源蓁垂首默然,源鹤只当她忧心霁月,说:“你可不能急火攻心,到时候找到名医,你也跟着一起进景穆王府照料吧。霁月是个姑娘家,两位殿下还是有诸多不便的。” “是。”源蓁这才反应过来,又暗暗责怪自己:居然总想着王爷的安危,而忘了霁月命悬一线…… 只是人的心本就如此,可以宽广到如海纳百川,又渺小到只能记挂一人。 景穆王府。 拓跋濬把饭菜端到霁月身边,硬是说她身子虚弱,不可以起床,只能半身倚靠在床背上。 霁月吐吐舌头:“濬殿下,我只不过哭了一会儿,哪儿有这么娇弱?” “我可不管。你是被我救回来的,身体没有恢复好之前,事事都得听我的。”拓跋濬二话不说,端起粥碗,拿勺子舀了一小口,细心地放嘴边吹吹气,才举到霁月嘴边,没有说话,表情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霁月无奈,吃了一口,连忙说:“不劳烦殿下了,我自己可以。”边说,边想要伸手抢过汤匙。 拓跋濬却把手往后撤,微微皱眉,道:“一醒来就不安分?” “可是殿下你……这样总是怪怪的。”霁月小声道。 “有什么怪的?你浑身是伤,还要逞强?”拓跋濬不再跟她争辩,又舀起一汤匙粥羹,递到霁月嘴边,拉长声音道:“张嘴,啊—” 霁月听话的张嘴吃下。拓跋濬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说了声:“乖。” 霁月悄悄抬眼瞄了一眼拓跋濬,正跟他的目光对视到,只得马上低头。谁知拓跋濬却伸手拂过她的脸边,手指轻柔地擦掉她嘴角粘着的粥粒,说:“这么大人了,吃饭还跟小孩一样。”被他这么一说,霁月脸上一热,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嘴。 “咳咳!”门外突然有人刻意的咳嗽声。 65.第65章 离(二) 拓跋濬回头一看,医者一袭白衣飘飘然立于门口。 “名医,你怎么来了?刚才派人去告诉名医,她已经醒来了。”拓跋濬放下粥碗,坦然起身朝名医走去。 霁月本来因为昏迷初醒,自觉形容憔悴,听到有陌生人的声音,便偷偷缩进被子里,此时听到拓跋濬叫那人“名医”,不禁好奇地掀开一个被角,只露出眼睛,跟随着拓跋濬与那位白衣之人。 “咳咳,最近嗓子不舒服。”医者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冲拓跋濬笑了笑。 拓跋濬回以笑容:“那名医还需要吃些护嗓子的药。” “我没事。”医者背着手,踱步进屋,他抬眼望了望霁月睡的床上,拓跋濬也随他看去,见霁月不知道何时躲进了被子中,他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去,伸手将床头帐幔拉下。 霁月一愣,待她明白过来,心头一阵暖意:没想到,濬殿下心思这般细腻,竟能通晓她的窘迫。 医者在拓跋濬背后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皇孙殿下,你把她遮得这般严实,我就算再厉害,也没法给她看病啊?” 拓跋濬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又不想把心思袒露,只能尴尬道:“没有……要不,把把脉呢?” 医者内心又翻了个大白眼:这么明显的护着她还不好意思说?他开口道:“既然已经醒来了,多服两日药,休养半月,也是无碍的。”说罢,从自己怀中掏出药瓶,打量了一眼,便放在桌上,嘱咐拓跋濬:“之前昏迷时,已经服了四粒,现下,只需一日两次,再服两日,就可以了。剩下的药丸……”他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帐幔中的霁月,此时霁月因有帐幔遮盖,已经露出了脸庞,只是隔着朦朦胧胧的帐幔,看不清楚。“就留给她收着护身吧。这位姑娘……身子太弱。只需记得,是药也有三分毒,无事不可随意食用。” “是,我会叮嘱她的。”拓跋濬道:“她得以醒来,全是名医的功劳,我定要重酬以谢救命之恩。” “皇孙殿下不必客气,我先前已经说过了,金银财宝于我,没有多大意义。救人是医者的本份。” “若是名医不要金银财宝,有没有其他想要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名医。” “哈哈哈哈。”医者大笑几声,道:“殿下还是别这般引诱我了,是人都会有贪心的。不过在下向来谨记:知足才能常乐。” 拓跋濬看他百般拒绝,自然也不能勉强,说:“既是这样,那就当我拓跋濬欠名医一个情分。将来如果有需要,我能帮得上的,尽管提。” “好啊,只希望有朝一日,濬殿下身居尊位时,还能记得我这个赤脚医生。”医者说罢,摆摆手:“我先走了。” 拓跋濬听他言辞中的意味不明,暗想还是应该让竹隐好好调查此人身份背景。还好,他目前还住在府上,一言一行皆被拓跋濬尽收眼底,想来他这样肆意江湖之人,也不会与朝堂之事扯上关系。 “濬殿下。” 听到霁月叫他,拓跋濬收回心思,走到床边,柔声问:“怎么了?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哎呀,殿下别当我是什么重病之人好吗?只是受了些伤而已嘛。”霁月刚支起身子,拓跋濬掀开床幔,附下身子,伸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拿了枕头垫在霁月背后。他离霁月太近,连呼出的热气都能被霁月感受到。霁月微微侧着头,尽量往后仰着身子。 她动作细微,却被拓跋濬察觉到了。拓跋濬直身轻声道:“粥还未食完,还是先吃完才有力气。” 见霁月点头,拓跋濬方收起床幔,又端起粥碗。霁月只能乖乖地听话,一口一口依着他喂到嘴边。 平王府。 “王爷,好消息。” 拓跋翰一抬头,源鹤满脸喜色地进门来,直说:“太好了!太好了!” “源兄,怎么了?” “霁月有救了!” “真的?”拓跋翰不禁站起身,急忙追问道:“源兄想到办法了?” “我从你这回去后就打听了一圈江湖上的至交,”源鹤道:“可以确定地是,有位救命之人,此刻就在京城。” “救命之人?” “嗯。此人我早有耳闻,是有侠义之心的名医,向来特立独行,只为穷人贫民看病,且不收一分钱。” “不收一分钱?只看贫民?这人行事果真如此?”拓跋翰极少行走于江湖之中,纳闷道。 “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交,”源鹤边喝茶边说:“不得不说,他也是个奇人。素喜一身白衣,面容俊朗,性情却极为豁然。医术嘛,我是没亲自领教过,只听说,若他想救,没有救治不了的病人。” “真的?那我们还等什么?劳烦源兄带路,快去请他!”拓跋翰直接抓住源鹤的臂膀,让他赶紧带自己去请人。 看他这副模样,源鹤安慰道:“王爷别急。此人行踪不明,近日又不知道去了何处,找不到人。估计要等他主动现身。只是……”源鹤皱眉道:“估计,请不动他。” “请不动?” “不过也无妨,我与他见过,说说情,应当可以请得动。” 拓跋翰颔首道:“那还是需要麻烦源兄了。”随即,又转念问道:“此人姓什么?我想,还是要早些把人找到,实在是担心霁月她……她是因我受伤……” “我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别人都称他是&039;明公子&039;。” “明公子。”拓跋翰低声默默念了句,“只有这个名号?这……如何寻人呢?” “我已经托江湖上的朋友放出风声寻人了。想来,也不需要太久的。王爷,耐心点。”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景穆王府。 拓跋濬让霁月喝了半碗粥,又检查了她的伤口,看着她吃丸药,这才放下心来。 霁月被拓跋濬这般细心照顾,心内复杂。也许拓跋濬只是看自己伤情较重,心生同情。也许……霁月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眼皮悄悄望了望拓跋濬,怕他发现自己,又忙收回了眼神。 拓跋濬余光中看到了霁月犹疑不决的神情,他想了想,道:“你未醒来时,九皇叔来过。” “九王爷?他……他怎么来了?” “担心你。”拓跋濬语气平淡道,面上却没有显露什么表情。 “那……” “你当时还昏睡着,我就让皇叔先回去了。”拓跋濬看了看霁月,问:“怎么?在喔府上休息不好?想去平王府休养?” “当然不是!”霁月撇了撇嘴,辩解道:“濬殿下都这么照顾我了,哪敢说不好?” “我看你是好多了啊,都会顶嘴了。”拓跋濬轻轻地伸手刮了一下霁月的鼻梁,霁月瞪着眼睛望着他,皱了皱鼻子,道:“濬殿下越加会欺负人了。” 拓跋濬下意识地伸出手时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两日,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这般不自觉地就想与霁月亲近。 66.第66章 离(三) 趁拓跋濬没留意的时刻,霁月伸出手指,轻轻地在拓跋濬的脑门弹了一下,又连忙躺下,拿被子蒙住半张脸,紧闭着眼睛,装出立即睡着了的样子。 拓跋濬一愣,反应过来,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无奈地摇了摇头,眉梢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哥。”拓跋澄叩门几声,随即走来问:“霁月姑娘怎么样了?” 拓跋濬收敛了笑容,沉了沉脸色,才转身对拓跋澄点点头:“方才醒过来了。” 拓跋澄不觉有异,走近霁月床幔,本来闭着眼睛的霁月睁开眼睛,对拓跋澄眨眨眼,脆声道:“怎么,捣药的兔儿澄来给我送药了?” 拓跋澄看到她的面色仍是虚弱的苍白,想是昏迷初醒,还没有恢复好,却强打起精神笑着跟自己说话,不禁鼻头一酸,眼睛一热,泪水盈眶。 霁月本来是怕拓跋澄担心自己,才想给他开个玩笑,看他居然眼圈红了,急忙双臂支撑着身体,欲起身安慰拓跋澄,又无意中牵扯到自己肩上的伤口,痛得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冷气。 拓跋濬在旁边瞧着,眼疾手快地扶住霁月,命令的口气道:“乖乖躺着!伤口还没好,就想折腾?” 霁月小声请求说:“濬殿下,能不能扶我起来?我有话跟澄殿下说。” “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待会伤口撕裂的话,有你疼的。” 霁月看了看拓跋濬的脸色,竟不似先前的温润,有几分严肃之情。霁月心想着他肯定是因为刚把自己救回来,自己又乱动,惹得他不开心了。唉,谁让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又是在他房檐下,还是低头听话吧。 霁月老老实实地躺下。拓跋澄眨巴眨巴眼睛,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看到霁月因为自己着急,反倒让大哥不高兴了,忙道:“霁月姑娘,你还是躺下好好休养。等你好了,我们才能放心。” 霁月点点头,使使眼色让拓跋澄凑近一点。拓跋澄领会到她的意思,抬眼看了看坐在床边的拓跋濬,还未开口,拓跋濬站起了身,霁月微微抬头,还以为他要走了,谁知拓跋濬径直坐到红木椅上,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悠悠喝了起来。 霁月悄悄地跟拓跋澄道:“兔儿澄,你说你哥哥,一会儿温温和和的,一会儿又这么严肃,像个小老头。” 拓跋澄“噗嗤”笑出了声,又忙掩了嘴,压低声音道:“哥哥有时候是会很严肃,他现在是景穆王府的大当家嘛。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家说他是个‘小老头’。哈哈哈。” “本来就是嘛。他刚才说什么‘乖乖躺着’,那语气,好像我多闹腾似的。” “哥哥是担心你嘛。你这两天一直昏迷,伤势严重,我也……我也很担心。”拓跋澄忍不住还是说出了真心话。虽然话出口,耳朵就已经红透了。 适才看到霁月娇俏的模样,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是想流泪的。每次见到霁月,都是热情洋溢,灿烂如春日阳光,温暖宜人。拓跋澄总觉得,即使心情阴郁,一见到霁月,就像从密布的乌云中看到亮光透出来。当日,因为父亲之逝,自己想不开时,是她在身边,想尽办法安慰、开导自己。拓跋澄虽从未说声谢谢,内心却是深深的感激。 直到那日,看到被哥哥拓跋濬抱回府中奄奄一息的霁月,身上的生机都似乎即将消逝。那种好像她好像会永远沉睡再也醒不来的恐慌,拓跋澄紧张地手心后背直冒冷汗。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今日,看到久违的笑容能够回到霁月脸上,终于再次看到,拓跋澄突然觉得,执意绑来那个江湖医者,是自己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担心什么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可是有后福的人。”霁月笑意盈盈道。 拓跋澄点点头:“是,是,大大的后福。” “哎,那个名医,你认识吗?”霁月好奇道,那人似乎是江湖人士,刚刚幔帐遮挡,也没看清他的面貌。 “名医?你是说那个江湖无赖啊?” “无赖?” “澄弟,不可以这样说他,若不是他,霁月还没法醒呢。”拓跋濬的突然插话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霁月明明看到他在那细细品茶,没想到耳朵居然这么灵光。霁月与拓跋澄对视一眼,拓跋澄咳咳嗓子,正经道:“对,他是江湖名医。那天晚上还非嚷着要睡觉,我直接把他绑来了。” “是你把他绑来的?”霁月听完,乐不可支:“哈哈,想想画面就好笑,你呀你,不是谦谦君子吗?也有这般力气?” “我可是天天晨起练武呢。他手无缚鸡之力,力气小的很。这人好生奇怪,说什么不给名门贵族看病,死活不愿意跟我来景穆王府。我只能捆了他。你不知道,他可狡猾着呢……” 听着拓跋澄的描述,霁月“哈哈”笑声爽朗,不经意又扯到伤处,才皱皱眉头,那边就传来拓跋濬的声音:“仔细着点,自己还有伤呢。” 霁月拍拍胸口道:“以前也听说过江湖人士总有许多怪癖的。没想到,我这条命,居然有幸得他相救。看来,应该梳洗打扮一番,亲自去拜谢他。” “哼,那他的猴子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你是只兔子,还嫌人家有猴子尾巴?”霁月笑道。 “那可不一样,只有你才能叫我兔子。旁人可不能。”拓跋澄嘀咕道。 “哎,这位名医叫什么名字呀?这么说来,他可是我真真儿的救命恩人。” “名字……”拓跋澄想了想,又摇摇头:“我好像还真没有问过他呢。哥,你知道吗?” 拓跋濬端着瓷杯,品着清香的溪山白露茶,回答道:“我问过,他不愿意说,就没有勉强。” “不愿意说?这救了人命,也不愿意告知姓名?”霁月奇怪道:“看来,是要我亲自去问问才行。” “不许去。”拓跋濬瞪了霁月一眼:“你一醒来,就想着到处跑,何时能休养好身体?” “知道啦知道啦。”霁月抱拳作了个揖,一本正经道:“在下必当遵循皇孙殿下的嘱咐。” 拓跋濬拿她无可奈何,只能朝拓跋澄看了看,那眼神中分明是:快回房去,别总是打扰霁月休息。 拓跋澄也只能听话,让霁月好好休息,晚些时候再来看他。 拓跋澄刚欲离开,侍从来报:“两位殿下,那位名医,已经离开王府了。” “什么?离开了?”拓跋澄惊讶地问道:“何时走的?怎么也没拦下?” “他,他说要出门买药,奴才不敢拦啊。走了好一会儿,是方才侍女送茶水给他,找不到人,才来问奴才。奴才这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侍从以为犯了错,战战兢兢汇报到。 “可曾留下什么?”拓跋濬问道。 “有一封信,留在客房内的。”侍从把信呈上来。 拓跋濬拆开,看到上面潇潇洒洒地书了几个大字:“后会有期。”翻遍了信纸,也没任何落款。 拓跋濬挥挥手:“下去吧,他既想走,也拦不住。” 侍从喏喏下去。 拓跋澄不悦道:“哥,要不要我去追他?他不会轻功,想来也走不远。这人真是不负责任,人还没医好呢,怎么就走了?还说什么医者仁心。我看,还真是个无赖。” “澄弟!”拓跋濬轻责道:“他确实是医术高明,霁月这毒也只有他能解得了。并且,他也不收任何金银财宝,还把救命的丸药留给霁月了。” “这么说来,还真算是不羡富贵,两袖清风的江湖名医了。”霁月听了他们二人对话,说:“实在是有幸,才能被救回来。只可惜,名医如此洒脱风范,我竟来不及亲自谢谢他。” “来日方长,未必不能见。”拓跋濬收起信纸,转身看到霁月又坐起了声,声音一沉:“听话!” 霁月只得乖乖躺下,心内默默:若真有机会再见到名医,一定要好好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只是,这茫茫人海,连他姓甚名甚都不知道。不过,濬殿下也说了,若有缘,自会再见到的。 后会有期。 67.第67章 来日方长 竹隐悄无声息地潜入景穆王府。夜色已深,黑幕之下,竹隐的眼眸依然敏锐无比。 刚刚脚尖落地,有一人声音传来:“查得怎么样?” 竹隐不禁再次暗暗感叹眼前之人的机警。 “回殿下,那位‘明公子’在江湖之中的传闻甚为简单,不外乎就是关于他仗义行医的风格。至于其他方面,竟无多少消息,似乎只知道他是从西域而来,背景资料并无多少人知道。” “他这样的人,表面越是清白简单,就越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拓跋濬淡淡地道。 “是。属下会继续留意下去。只是……属下有一事困惑:既然殿下已经怀疑此人,为何还放他走了?今日属下见他出了王府,若殿下有令,必不会让他出得了城。如果把他留在王府,应当是更方便查探出来。” “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力量大小,怎能随意下决定?”拓跋濬道。他早就命令竹隐留意此人,当他听到“明公子”出了府,如果当即下令,凭竹隐的能力,绝不会让他得以出城。可是拓跋濬却并没有这样做,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既然此人神秘,在没有清楚探察清楚他真正是谁,拓跋濬绝不会轻举妄动。 “他出了城?是一个人吗?”拓跋濬问道。 “他从驿站雇了辆马车,一路出城往西去了。” “往西?难不成,是回西域?”拓跋濬轻蹙眉,道:“派人跟着了吗?” “殿下放心,已安排妥当。” 拓跋濬点点头,竹隐又道:“还有,平王府那边,源鹤将军也派人在江湖上打听‘明公子’。” 拓跋濬了然,嘴角轻轻勾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源兄行走江湖,想必是探听到了‘明公子’之名,准备请来给霁月看病。” 竹隐没有接话,他现在不太明白这位殿下对平王爷的态度。 “也是时候告诉九皇叔,霁月的身体已经好转了。”拓跋濬坐下捧起眼前的书,语气淡然道:“之前也实在是生气,霁月去一趟平王府,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是你时时留意,霁月此时,怎么也救不回来了。不过,九皇叔既然已经去找了赫连琉,想必也教训了她。我也不该再计较。”拓跋濬心内明白,九皇叔对于霁月的关心,也是真情实意的。本来为了霁月发火,也是情急之下,九皇叔与自己自幼相伴长大,如兄长一般,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拓跋濬在他面前一时难以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竹隐,既然此事已经了结,还是要细心查探之前的事。劳烦你了。” 竹隐忙抱拳道:“殿下言重了,属下自当为殿下鞠躬尽瘁!” “嗯。父亲去世之缘由,才是重中之重。” “是,属下必会命人细查。” 竹隐走后,书房又恢复了宁静。拓跋濬研了墨,着手写了封信。他已经决定,通知九皇叔,也是时候汇报与左昭仪娘娘了。 翌日,长信殿。 左昭仪接了一封平王府送出的信件,细细看过,面色无异样,只是将信纸在手中攥紧,摆摆手招呼清丽:“去把乐菱大人请来。” 清丽喏喏应了声,刚出门口,就碰到立在廊下的常娘。清丽上前问:“常娘,你怎么在这?” “清丽姑娘。”常娘微微欠身,面有焦急之色,道:“我是想着,自从霁月上回出宫,这几日都没有回来。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正想问问娘娘。” “常娘放心。”清丽安慰道:“方才平王府来了信件,想来是跟咱们娘娘告知霁月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不日就会回来的。” “真的吗?” “是啊,您还是放心吧。” “谢谢姑娘。” 常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想来有左昭仪娘娘护着,自己也是多虑了。 不多时,乐菱大人随清丽到了长信殿,施礼见过左昭仪,就见她遣散了众婢女,面色这才有惊慌之色,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乐菱。” 乐菱忙上前扶住她:“栖云,怎么了?”入宫多年,乐菱已经极少看到贵为娘娘的栖云这副模样了。 “霁月……她差点死……” “什么?”乐菱大惊失色,随即明白过来栖云为何这般害怕,若是她自己的事,这些年在宫中早就练就出喜怒不形于色,原来,这是因为霁月。也只有霁月之事,才会让栖云失了魂魄。 待乐菱看完信件,许是平王爷知道此事无法隐瞒,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乐菱也不禁后怕:“这事,皇后定是脱不了干系!赫连琉再怎么嚣张跋扈,到哪里得到这种夺命的毒药!” 栖云深深吸了几口气,她已经慢慢平定了心绪,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轻声说:“毒药肯定是皇后给的。只是,我想,皇后也没有料到,赫连琉愚蠢至此,竟用在了霁月身上。” “栖云,”乐菱握住她的手:“好在已经救回来了。平王爷不是说,再休养两日,就会让霁月回宫?” “是。幸而她能被濬儿救了……” 景穆王府。 拓跋翰站在门口踌躇了许久,才踏过门槛,一抬头,正看见霁月坐在窗前与拓跋澄说笑。前一日拓跋翰告诉了霁月,今日会让九皇叔来看她。拓跋濬还贴心地派了侍女服侍霁月梳洗。霁月自己问侍女要了些脂粉,略施了淡妆,薄薄地扑了层浅浅的胭脂,又在唇上抿一点红,对着铜镜照照,觉得终于不像病重之人,增添了几分神采。 “姑娘本就丽质天生,稍稍一妆扮,真是好看,像京城里的大小姐一样。”侍女端着铜镜,不禁赞叹道。 霁月闻言只是浅浅一笑,道:“我只是宫中女婢,怎么能与京城小姐相比?也仅是想着,卧床几日,形容枯槁,若不扑层胭脂,怎么好意思去见王爷,岂不是失了礼仪?”霁月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内心也是不想拓跋翰看到自己颓然的样子。她了解拓跋翰,此番劫难突发,拓跋翰想必早就内疚不己了。若是见到她病容憔悴,恐怕拓跋翰都愧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霁月轻叹口气,她还并不想这样。 “九皇叔!”拓跋澄一眼望见拓跋翰,站起身招呼道:“终于来了。” 拓跋翰只点了点头,目光仍看着霁月,霁月转头,望向他的眼神,随即脸上就绽开了一个笑容,柔声道:“王爷,几日不见了。” 霁月身着一件浅白色的衣裳,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没有任何装饰,脸上虽还有些伤痕的印子,却是清水芙蓉般的秀气,只见她眼角弯弯,笑容甜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衣服肩膀下仍有绑着绷带的样子。 “霁月……姑娘,你……”拓跋翰低声说了几个词,眼神闪烁不明,语句也是破碎着的。 “王爷今日怎么这般没有精神?倒比不上我了?”霁月朗声道。 “我……” “我看王爷是该罚该罚!”霁月又对拓跋澄道:“澄殿下,你说,是不是该罚王爷酒一杯?” 拓跋澄望望拓跋翰,又望望霁月,霁月只冲他使眼色,他只得到:“是,你说该罚,那就该罚。” “那你还不去准备一杯酒?”霁月道。 “好,好。我这就去。” 霁月望着拓跋澄离开,又对拓跋翰道:“王爷是怎么了?一直站在那儿不动,非得我过去拉你坐下不成?” 拓跋翰这才挪步到椅子前坐下,眼皮不知道怎么,抬不起来。 霁月支着胳膊,双手捧着脸,略带些撒娇地语气道:“怎么?王爷不想见霁月了?” “当然不是。”拓跋翰忙辩解道。他自然是想见霁月的,只是,又实在不敢见她。 68.第68章 来日方长(二) 霁月却似通晓他的心意一般,轻轻道:“王爷不必愧疚。” 拓跋翰一抬头,细细望着霁月,她的脸上还挂着几丝疲倦之色,想是被伤痛所累,眸子却是黑白分明的清澈,闪着微微的光芒,她也回望着拓跋翰,真诚坦率的跟平日无异。 “真的,我知道,王爷这两日也为我着急,寝食难安。霁月心领了。” “霁月,我……”拓跋翰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深深后悔,后悔那日没有亲自送她回宫,后悔没有及时发现赫连琉对她的敌意,后悔没有来得及阻止她受伤,后悔没有早一步找到她…… 这百般的后悔,是拓跋翰整夜里发呆熬红的眼睛,是他见到霁月昏迷模样时的揪心,是他亲手狠狠掐住赫连琉脖颈的冷酷。即使这样,拓跋翰都觉得无法弥补霁月。若不是因为自己,赫连琉怎么会这般的丧心病狂…… “不,王爷,不是你的错。”霁月眼神坚定,道:“王爷可别小看我,我才不不是那些庸脂俗粉的眼光,冤有头,债有主,谁欺负我,我心里可都清清楚楚。他人犯了错,难道还要王爷承担吗?” “你不知道,若不是因为我那句话,赫连琉怎么会怪到你身上?” “王爷,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你的那句话不过是借口而已。没有一句话,以后还有别的话。”霁月只道:“赫连琉向来自诩大家小姐,不把我这种宫女奴婢放在眼里,她想整治我,自以为如整死只蝼蚁一般。害人者想害人,从来不会只是因为一两句话呀。” 霁月轻轻柔柔地几句话语,却像和煦的春风,暖暖地拂过拓跋翰的心头。他知道她一直都是这般冰雪聪明,却仍旧被她感动。 “好啦好啦,你看看,我还好好的,王爷脸色沉重成这样,我可不乐意。”霁月一抱双臂,皱皱眉头,故意摆出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拓跋翰张了张口,支吾说了句:“我……” “我什么我啊,”霁月斜了他一眼,道:“还不快来安慰我?” “那,那要怎么,你才开心点?” 霁月眼珠一转,说:“等我伤好了,我想去放纸鸢,还想,嗯,还想再去郊游一次,初春那日,我们不是去了‘剪花亭’?我很喜欢那里,何时,能再去一趟?” “你喜欢那儿?” 霁月点点头:“喜欢。我在宫中,也没去过别处。就是上回跟着诸位公子郊游,喜欢那里春意盎然,勃勃生机。” “好,等你伤好了,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一言为定!” “哎哎,你们说什么呢?我才出去一小会儿,去哪可不能落下我。”拓跋澄的声音随脚步声而至。 霁月看他手中空空,刚想责问他取来的酒呢?就看见拓跋澄身后跟着另一人。 那人平时的衣着都是深暗的颜色,今日竟换了一袭蓝色的衣袍,他本就是面如冠玉,蓝色浅浅,更衬得他温润如玉,翩然俊雅。 那人注意到霁月的目光,没有转眼,嘴角却微微含笑。 霁月看到他嘴角的笑意,翻翻眼珠,小声嘀咕了句:“长得好看了不起。” “你说什么?”拓跋翰问道。 “没什么。”霁月眯着眼摇摇头。 拓跋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嚷嚷着:“喂喂,说你们呢,出去玩可不许不带我!” 霁月捂嘴笑言:“商量着去‘剪花亭’呢,那当然得带着你。不过,说好了,你要给我备多些好看的纸鸢。” “好啊好啊。愿意效劳。” 那人走过来,提了一壶酒放桌子上,道:“放纸鸢?还是等你肩伤好了再想吧。”边说,边看了看霁月的反应。 霁月抚着额头,侧过脸不去看他。 拓跋濬淡淡地笑了笑,没再说话,斟了杯酒,双手端起,对拓跋翰道:“九皇叔,原谅我前日的失言。这杯酒,算我赔罪。”言毕,仰脖喝下。 拓跋翰自然知道他话中之意,还未开口,拓跋濬又倒了杯酒,敬给拓跋翰,道:“多余的话也不说了,这杯酒,敬给九皇叔。” 拓跋翰接过酒,颔首:“你我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情急之词,岂会计较?” 看到他们二人已是饮了第二杯酒,面上皆带着笑容,霁月与拓跋澄互相对视了一眼,疑惑不解,拓跋澄站起身:“怎么?喝酒也不带我?我也来一杯!” “我也要!”霁月刚要起身,拓跋濬一个眼神,她声音又弱了下去:“要不,喝茶也行。就,敬大家能走出阴霾,敬我下次还能大难不死。” “好!”拓跋澄赞同道。 拓跋濬扬声说:“什么下次?不许有下次。” “是。濬殿下。”霁月笑着,端起茶杯,道:“那我就以茶代酒。” 四人酒杯茶杯相碰,声音清脆。 两日后,霁月要回长信殿了,走之前,拓跋濬把明公子留下来的药瓶交给她,嘱咐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在宫内仔细着点。”拓跋濬不放心道:“要吃一堑长一智。” 霁月拍拍胸口说:“放心吧放心吧,我可惜命着呢。” “贫嘴。”拓跋濬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去吧,九皇叔和澄弟都要送你进宫,我就不去了。”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霁月鞠了一躬:“谢谢濬殿下救命之恩,霁月谨记于心。下次再聚。” 拓跋濬看着霁月,颔首道:“记得就行。” 霁月微微笑,又福了一礼,方转身离去。 景穆王府门口,拓跋翰与拓跋澄各骑了高头大马,给霁月备了轿子。 “麻烦二位了。其实按我说,你们根本不必这样送我,太张扬了些。”霁月道,她实际上觉得自己回宫就行了,劳王爷与皇孙殿下送回宫,想躲人耳目都不行。 “霁月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必须送你,这是跟我哥商量出来的决定。免得别人觉得你没什么靠山,就能随意欺负。”拓跋澄解释说。 “你哥?濬殿下几时也这么张扬高调了?”霁月不禁撇嘴道。 拓跋翰听两人对话,笑了笑,招呼霁月道:“快些上来吧,早些送你回去。” 长信殿。 拓跋翰与拓跋澄借了请安的名号,入了长信殿,霁月随其后。 拓跋翰一见左昭仪娘娘,正欲作揖道歉,左昭仪抢先一步道:“有劳九王爷与澄儿这几日照顾宫内婢女,还特地护送回府。九王爷与景穆王府这次的恩情,霁月你可要记在心上。” “是。”霁月欠身行礼。 拓跋翰见左昭仪都已经这么说了,只能道:“霁月姑娘伤势还需多加调养。” “嗯,本宫会让她好好休息的。”左昭仪随即走近拓跋翰,低声说了句:“众人之前,有些事不便多言,此事本宫心内已经明白。王爷也需多加小心。” “是,多谢娘娘提醒。”拓跋翰与拓跋澄对视一眼,两人行礼告辞。 “娘娘……”直至房内只剩下左昭仪与霁月二人,霁月才轻轻地唤了声。 “来,”左昭仪拉着霁月到跟前,满脸怜爱之意:“伤哪儿了?疼吗?我看看。” 霁月见到左昭仪,心内委屈翻腾,又不想左昭仪担心,忙道:“好多了。” 左昭仪抚摸着霁月的脸颊,轻揽至怀中,叹了口气:“孩子,受苦了。” 平常人家的孩子,与霁月同样年岁的,不正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百般呵护。而眼前这个孩子,从去年冬日到现在,经历得数次悲痛欲绝,恐怕都没能安安稳稳地睡过一次觉。 “姑母,我没事。当初选择了留在魏宫,便多少也料到了今日。”霁月伏在左昭仪肩头,声音却是越加坚定:“我不怕。” 69.第69章 来日方长(三) 霁月的这句“我不怕”,却让左昭仪恍然间回到了十五年前,她还是少女之时,为了解北燕被困之局,面对着父王一脸愧疚之情,她也是说着“父王,放心吧,我不怕”,毅然踏入魏宫,从此,去国怀乡,地角天涯,至死不得再见。 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的苦楚,又岂会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出口的? “孩子,苦了你了。”左昭仪双眸噙满眼泪,微微闭目,轻抚着霁月的头,她知道,现在,才仅仅是苦难的序幕。 “姑母,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方雪耻灭吴。我早就明白,这条路从来不简单,但是,这是我此生的意义。”霁月安慰左昭仪道:“更何况,我还得谢谢赫连琉。经她这般煞费苦心的‘毒杀’之计,拓跋翰对深怀歉意;而拓跋濬,此人心思极为缜密,以往的接触中,我细微的感觉到,他对我,不像拓跋澄,似乎总有些探究的意思。” “探究?” “说不清楚,也不是眼神,感觉到的。不过,”霁月轻轻笑了笑:“经此一事,我倒觉得,他像对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可不是应该多谢谢赫连琉吗?” 左昭仪点点头,沉吟道:“澄儿性情单纯,濬儿一向温和儒雅。不过,他自幼便是被当作皇位继承人培养,心性定是极高的。” “正是。他如今低调,但我觉得,是为了收敛锋芒,养精蓄锐。”霁月说:“拓跋濬,想来是不会放弃皇位的。正好,如此一来,倒真助了我一臂之力。” “你切切记住,一定要小心掩饰自己。” “是,我会谨记。” 左昭仪问道:“今日他们二人高调护你回宫,可是濬儿的主意?” “我来时特地问了,确实是拓跋濬的主意。” “九王爷与澄儿都不是会有这般心思的人。他这是在暗示我。”左昭仪了然于心。 “暗示?”霁月蹙眉,她倒是没想过这一层意思。 “他这么做,一来是做给赫连琉看的,让她知道,你已经被救了回来,也不仅仅是个身份低贱之人,想以此威慑住赫连琉,让她以后不敢胡作非为。二来,也是暗示我,此事应当捅破,而不是吃暗亏。”左昭仪眼神转向窗外,淡淡地道:“明日,你随我去甘泉殿。” 甘泉殿。 皇后正端详着宫人新制的珠花首饰,道:“这些首饰的样子还是偏俗了些,需叮嘱他们,做得要符合本宫的身份。时下已近秋日了,好好准备,还有尚衣房,也该做些精美的衣裳送来了。”旁边的宫人皆是应承着。 皇后说着,又挑了两条鎏金鱼子纹臂钏,道:“琉儿,这臂钏金光闪烁,正好赐给你吧。” 皇后却没听到身后有人回应,回头一看,侄女赫连琉虽是坐在殿内,只是望着地面发呆,魂儿都不知道去哪儿了。皇后轻“啧”一声,道:“琉儿,本宫跟你说话呢,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身旁侍女轻捣了捣赫连琉,她这才如梦初醒,忙屈膝行礼:“皇后娘娘恕罪,刚才琉儿……想事情走了神。不是有意不回应娘娘的。” “想什么事情呢?” “也,也没什么。” 皇后扫了她一眼,见她支支吾吾,一副心事在怀的样子,微微笑道:“琉儿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吧?人都说,思念着心上之人时,才会失魂落魄的。” 赫连琉忙摆手:“没有没有。琉儿没有。” “这有什么害怕的?本宫当年,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走过来的。”皇后走近赫连琉,轻声问:“你和拓跋翰,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拓跋翰……” “啧,你今天怎么回事?精神萎靡,话都说不清楚了?”皇后叮嘱道:“你要记得,你可是我们赫连家的嫡长女,以后是要当王妃的人,平日里要多学习心术,放机灵点。这皇宫内院之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是,琉儿记住了。”赫连琉喏喏道。她不敢对皇后说起拓跋翰质问她之事,更无颜说因为一个婢女,拓跋翰对她这般狠心。她是赫连家的女儿,断不能丢了赫连家的脸面。怪只怪,自己下手不够狠,当时也是为了试试淬了“花溪草”之毒的匕首有何威力,才刺杀霁月以泄被拓跋翰拒绝之恨。没想到,居然被那个贱人逃过了…… “皇后娘娘,左昭仪娘娘门外求见。”宫人进门传话。 “她?”皇后挑了挑眉,走回座椅上,道:“传进来吧。” 赫连琉却是心内一紧:左昭仪?她怎么来了?她该不会是为了霁月之事?不不,应当不会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卑贱婢女来找皇后娘娘。 她心思翻腾,宽慰着自己,却不想一抬眼,正看到一身华贵之气的左昭仪娘娘,和她身后紧跟着的,霁月。 “给皇后娘娘请安,愿姐姐福体安康。”左昭仪低垂螓首,欠身行礼。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左昭仪身后跟着的婢女皆跪拜于地,齐声叩安。 “妹妹今日怎么来了?”皇后堆出一脸亲和的笑容,挥手示意左昭仪起身入座。 左昭仪掩嘴柔声道:“几日没见姐姐,妹妹心头顾念着。这不,陛下才赏赐了些绫罗锦缎,妹妹不敢独享,挑了上好的几匹,特地拿来借花献佛,还望姐姐喜欢。” 70.第70章 问罪 左昭仪这句话,虽还是温柔的语调,却让赫连琉心头一冷,竟顺从地呆滞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怎么?”皇后扬扬眉头,感觉奇怪,道:“妹妹是有话交待琉儿?” 左昭仪拿丝帕稍稍掩嘴,轻轻笑了两声:“姐姐此话严重了,赫连大小姐淑雅端庄,哪需要妹妹什么话交待呢?” 这话虽是称赞,由左昭仪嘴里说出来,听着却有些许别扭。 “只是,”左昭仪扇形的黑色长睫毛微微垂着,没有看向赫连琉,嘴上却道:“我倒是有一事,想问问赫连小姐。” 皇后更是疑惑,看看赫连琉,她的脸色竟有些发白。皇后皱眉:“到底什么事?妹妹不妨直说?” “前些日子,长信殿里的宫女霁月,奉我之命,去九王爷府里取些物什。不曾想,这一去,数日未归。”左昭仪声音和缓,赫连琉却紧张的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裙,皇后瞥到她这副样子,心内已经隐隐知道,看来这事,确与赫连琉有关了。 皇后心内嫌赫连琉到底稚嫩,仅仅是两句话,都把她吓成了这样,以后还怎么成大事?皇后这样想着,面上却仍是一副不解的神情,望着左昭仪,说:“如今的宫女,胆儿都忒大了,难不成跟别人跑了?本宫倒是可以派人帮妹妹寻得这人,该怎么教训能出气,妹妹尽管教训。” 霁月站在左昭仪身后,心内冷冷笑道:恐怕,这皇后压根不知道自己就是霁月。也是,宫内婢女数以千计,她高高在上,怎么会记得一个见过两三面的小宫女?皇后一心想把赫连琉择出此事,连问有无寻回都没问,疏忽至此。 “倒不劳烦姐姐,此宫女,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那妹妹可有好好处罚?” “姐姐别急呀,姐姐难道不想知道,这宫女为何数日未归?” “为何?还不是私会宫外之人去了?” “那姐姐可就猜错了。”左昭仪语气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眼神转向赫连琉,柔声道:“后来才知,这宫女中了奇毒,幸而九王爷心慈人善,把人救了回来。若不是九王爷,只怕此女早就命丧黄泉了。” 赫连琉心如擂鼓般,怦怦直跳,眼皮都不敢抬起。她感到了皇后与左昭仪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左昭仪她倒不怕,顶多说训几句,没有证据,也拿她毫无办法。倒是……若皇后知道,自己是用“花溪草”……赫连琉脑中急速地旋转着,想赶快找出个能应付皇后的借口。 奇毒?皇后默默道,随即想到了自己赐与赫连琉的“花溪草”,不禁蹙紧眉头:这个丫头,不会是拿“花溪草”害人,还被发现了吧?! 看到赫连琉这副模样,皇后心内明白了几分,是了,她若不是拿此毒害人,怎么会紧张至此?许是怕自己知道后发怒责怪她。皇后转念想,左昭仪此次前来,想必也不知道这毒是自己手中的,只是想告赫连琉一状,替宫女出口气罢了。毕竟那宫女是长信殿的,赫连琉此番做法,端是没给左昭仪留情面。她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这般想着,皇后微微一笑,道:“中了毒还能救活过来?真是万幸。这宫女好福气,许是妹妹平日里为人和善,福泽满满,这连老天都罩着妹妹手下的人。” “姐姐吉言,妹妹真是不敢当。论福泽,姐姐贵为皇后,自然是一等一的深厚绵长。妹妹怎么比得上姐姐?”左昭仪也面上带笑。 皇后心内冷哼:这左昭仪,嘴巴向来会说,论在皇帝面前谄媚,谁又比得上她?亏得皇帝被美色迷惑,还以为她是多么的温柔可人。 “姐姐难道不想知道,此女是因何中毒?”左昭仪道。 “中毒之事,确实不幸。可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皇后倒是装出一幅对此事绝无半点了解的意思。 “这毒恐怕也不是能吃得下的。”左昭仪顿了顿,道:“妹妹久处深宫,对宫外之事从无所闻,不知姐姐可知有味叫&039;花溪草&039;的毒药?” “妹妹素以博学多才为名,你若不知,本宫更是不知了。”皇后唇畔仍是浅浅笑意,一脸的与此事无关。 左昭仪与皇后对视一眼,心内已经明白,也不纠缠此事,只道:“也是,姐姐在宫内的年数比我久多了。赫连小姐,连皇后娘娘与我都不知道的毒药,你是从何而知的?又为何,毒害我的宫女?” 赫连琉腿脚一软,跪倒在地,忙连声道:“娘娘此话从何而来?琉儿实在惶恐。” 皇后故作惊讶道:“怎么?妹妹怀疑琉儿?琉儿可是大家闺秀,只知诗词刺绣,何来毒药之说?妹妹可不能随口指责,琉儿断是背不起这个罪名的。” 左昭仪看这姑侄二人嘴硬至此,轻轻笑道:“我自然也不愿意冤枉赫连小姐。只是当日宫女昏迷之前,望见了赫连小姐。” 皇后听她这么说,心下轻松了两分:她果真是没有任何证据的。即是没有主意,那倒不担心被拆穿什么了,便道:“昏迷之前?妹妹,你也知道,人至昏迷,神志都是不清的,这话还能信吗?” “是啊是啊。”赫连琉听闻皇后这样为自己辩解,急忙说:“很有可能她昏迷之前见到只是与我身形相似之人,一时看错了。”她刚说完,立即想到霁月就站在左昭仪身后,心头猛然一紧:她不会出来揭穿自己吧? 霁月却一直沉默着,也没有出来拆穿她的谎话。 皇后接话道:“妹妹怜爱身旁婢女之情,本宫也懂。只是这毒杀罪名实在太重。琉儿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名声可是重要的很。” “姐姐,你我可不都是十几岁便入了宫闱?”左昭仪的声音一直都是轻柔地,却总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洗耳恭听的力量。 皇后被她这么一说,顿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键是,她看不透左昭仪此话的目的。 “罢了,”左昭仪道:“既然赫连小姐矢口否认,那我想,堂堂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自然是不会撒谎的。更何况,毒杀之计,阴狠至此,也不像是名门小姐的作为。婢女虽身份低微,到底是我殿内的,要说教训,怎么着也轮不到外人,也不知何人胆大如此,竟敢逾越过我。实在可笑。” 听到这话,皇后点头道:“若是能抓到此人,妹妹定要好好处罚。只要妹妹需要,本宫也可从旁帮助寻觅此人。” “后宫诸事繁多,皆需姐姐劳心。此事我也毫无头绪,既然婢女大难不死,就暂且不追究了。只是,也需得人明白,我虽一向温和,也不能任人欺负,长信殿内的人,也是如此。”左昭仪淡淡道。 “是,妹妹说的极是。”皇后一听左昭仪不追究了,心下一喜,道:“妹妹从来都是亲和之人,若受了欺负,本宫第一个不愿意。至于那个婢女,想必受了大惊,本宫赏赐些养身的补药,还望妹妹一定要笑纳。” 71.第71章 问罪(二) “来人。”皇后唤了一声:“把方才新做的首饰端上来,本宫挑几件,给长信殿那位大难不死的宫女送过去。” 左昭仪只端坐着,也没有出言阻拦。 霁月心想:皇后这又是送首饰,又是送补品的,啧啧,既是要送,不要白不要,免得枉费你一番心意。 ………………………………………………作者暂时有事,凌晨更完。 72.第72章 问罪(三) 赫连琉出了甘泉宫,正低头沉着心思捉摸皇后方才的话,也没有等后面送她出宫的宫女。一个人走着走着,刚到御花园假山边上,却突然被一个人使劲拽拉过去。赫连琉大惊之下,刚张了嘴还未来得及呼喊出声,嘴里就被塞入了一物,脖颈间触到一抹冰凉的寒意,有一人低声道:“你若敢喊一声,我就在你脸上划一道,这匕首,可从不长眼!” 赫连琉忙摇头,嘴里塞了帕子,只能“呜呜”的示意自己不会呼喊。她这时才正眼看到眼前之人,是她:霁月! 霁月在皇后宫内,还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胆小怕事的模样,此时却是眼神发狠,左手紧紧攥住赫连琉的手腕,右手握着匕首,尖利之头直贴着赫连琉的脖颈。 她的手劲竟是这般大,赫连琉的手腕被她箍得生疼,又忌惮脖子上的匕首,不敢大力挣扎。 “哼,想不到我还活着吧?”霁月冷冷道:“那日,倒不见你的脸色如这般苍白。”霁月持匕首从赫连琉的脖颈向上划动:“赫连小姐的皮肤真嫩,像是新酿的豆腐,”说着,匕首慢慢滑到赫连琉的下巴,接着是脸颊。 赫连琉惊恐地睁大眼睛,本来还只会连连摇头,霁月一句:“赫连小姐可得仔细着点,若是自己撞到刀口,伤着了,就不能怪我了。”吓得赫连琉头也不敢动了,被堵住的嘴巴里只敢发出微弱的呜咽之声。 “怎么?赫连小姐有话要说?”霁月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是那句‘你乃堂堂赫连府的大小姐’?呵呵。”霁月轻蔑地笑言:“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倒还没说腻呢?你也就只有这句话了吧?也是,除开家世,单论才华品貌,京城中的名门闺秀你怕是怎么也排不到前面的。” 赫连琉闻此言,更是羞愤恼怒,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霁月。 “怎么?不服气?”霁月挑了挑眉毛:“你肯定不服,我这个贱婢,是如何敢在你这位大小姐面前口出狂言。我确实是‘贱婢’,却是有能让九王爷与景穆王府的两位殿下出手相救的本事。真是不好意思,这般让赫连小姐气恼了。” 贱婢!居然还能厚颜无耻至此,使了狐媚法子勾引王爷,还在我面前炫耀?赫连琉倍感屈辱,气得脸色绯红,手刚一动弹,霁月立即加重了手劲,匕首抵到她的脸颊更深了些。赫连琉吓得不敢动了。 “怎么?赫连小姐想尝尝血流的感觉?”霁月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赫连琉,道:“拜赫连小姐所赐,我可是尝尽了血流不止的滋味。那血啊,还带着体温,越往外流,身子越冷。你知道吗,我这些日子,夜夜都做噩梦,好似在冰窖之中,冷得瑟瑟发抖。幸得左昭仪娘娘关照,能给我补补身子。不知道,赫连府的补品是不是多得,能让你夜夜安睡呢?” 霁月的话句句棉里藏针,她向来口齿伶俐,赫连琉此时又被堵住嘴,无法还口,不敢动弹,气愤之情憋在胸口,真是极尽羞辱。 霁月看她这副憋屈不敢言的样子,心内倒是爽快了一两分:看赫连琉平日里多么嚣张,举着匕首刺向自己的时候那般张牙舞爪恶毒的神态,哼,轮到今日,我倒要你尝尝被羞辱的感觉。 “这赫连小姐,一转眼怎么看不见人了?”假山外面的远处传来几位宫女着急议论的声音。 “方才看着,像是往御花园这边来了,再找找吧。” 霁月侧耳听到,轻蹙了眉,她没跟左昭仪回宫,借口留在了从甘泉宫出宫的必经之路,躲在御花园假山之后,原本是打算在赫连琉出宫前单独拦住她,羞辱几句。想来赫连琉心内有鬼,自是不敢声张的。 没想到,眼瞧着赫连琉一个人走了过来,霁月直接把她堵在了假山之后,掏出匕首,比着她的脸颊、脖颈。有那么一瞬,看着她那张脸,霁月是真的想把匕首插进她的胸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不容易深吸了几口气,把这想法压制下去,却还是忍不住牙尖嘴利的羞辱她一副。看到赫连琉备受屈辱无言反抗的模样,霁月心内这才舒服了些。 听到有宫女走入御花园,霁月这才附到赫连琉耳边,道:“今日之事,是报你当日毒杀之仇。你是大小姐,我虽是宫婢,可不是任由你欺负的。我最记仇,不急,来日方长,慢慢算。我不怕死,倒是赫连小姐,扪心自问,你到底敢不敢,跟不怕死之人相斗?” 霁月的声音轻轻柔柔,吐气如兰,那气息喷在赫连琉耳边,却让她全身寒毛竖起。霁月一把扯掉赫连琉嘴内的帕子,狠狠地瞪她一眼,转身轻步走了。 赫连琉脚下不稳,跌倒在地,倚靠着假山,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没想到,自己视若“贱婢”的霁月,胆子居然这般大,方才的话,字字清晰,却刺耳得让她不寒而栗。不怕死之人……这不怕死之人,就是最可怕的!平王爷他们是不是瞎了眼?还觉得她多么温婉可人,娇俏伶俐,那都是装得!装得! 赫连琉不敢回忆霁月临走时的眼神,那双黑色眸子里,分明写着:等着瞧,慢慢算。 慢慢算……赫连琉不禁浑身发寒,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赫连小姐,哎呀,您怎么坐在这儿呢?入秋了,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找到赫连琉的宫女招呼其他几人过来扶她起身,边说:“赫连小姐是不是受了惊?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赫连琉听这句话尤其觉得刺耳,受惊?我怎么会受惊?她算个什么东西?当即厉声喝道:“混账!我是堂堂镇国将军府小姐,什么人能让我受惊?” 宫女本是好意相问,却不知道惹了这位大小姐不悦,忙低头致歉:“奴婢嘴笨,奴婢嘴笨,还望大小姐海涵。” 赫连琉瞥了她一眼,哼,这些宫婢,倒都是面上一副顺从的模样,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暗暗咒骂她呢,既是这样,“掌嘴!” 众宫女皆吃了一惊,她们是宫婢,不是赫连府的丫鬟,按理说,赫连琉仗着赫连府大小姐、皇后娘娘亲侄女的身份训斥几句,也无妨,但是并没有理由让宫女掌嘴。再说,方才这宫女之言,也没有半分冒犯啊。 “怎么?如今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主子的话竟不听了?”赫连琉柳眉竖起,怒斥道。 “这听话也要看看是不是主子。”一女子清脆的声音。 “给蓓陵公主请安。”众宫女欠身福礼。 73.第73章 潜 随声而至的是一袭蓝底白花暗纹素锦袍子的蓓陵公主。自从景穆太子薨逝之后,蓓陵公主甚少出门,总是素衣简妆,性子也安静了许多。 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对眼前之景心灰意冷。宫墙之内,只余下死气沉沉。 蓓陵公主向来不屑赫连琉为人,如今更是懒得理睬。只是今日,见她口出狂言,嚣张跋扈到拿皇宫当自家府邸,到底忍不住走出来要灭一灭她的气焰。 “赫连小姐如今是越发矜贵了。”蓓陵的眼神淡淡地扫视一圈,视线落在依然欠身行礼的宫女身上,道:“见了面,也不知道行礼?怎么,赫连府没教你礼节?” 赫连琉被这话堵住,只得福身行礼:“公主安好。” 蓓陵却没有让她平身的意思,转头对身后的侍女道:“我听说御花园前些日子新移栽了几种花?” “回公主,已快入秋,园中移栽了多种以供秋日赏玩的花木。” “我就说,如今御花园更热闹了。新移栽过来的花木,许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刚进了御花园,还以为自己就是入了皇室呢。只顾着争奇斗艳,却忘了,若是宫内人不喜欢,拔了扔了,也不过一束枯草而已。”蓓陵语调淡淡道,表面似乎在谈论花木,实则满含讥讽之意。 赫连琉再怎么愚笨,这专门说给她听,话里藏话的意思也让她窘迫的面颊发烫。 “赫连小姐,方才听说有宫女出言不逊,惹了你不快?” “不,不是,是我自己小题大做了。” “哦?真是这样?”见赫连琉点头,蓓陵对宫女道:“赫连小姐到底是皇家贵客,以后说话做事小心些。虽说赫连小姐脾气好,若我知道你们做了错事,定要重罚。” “是,奴婢谨记公主教训。” 蓓陵这才满意地颔首,又转向赫连琉说:“宫女都是宫廷内司教管,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还是由宫里人教训,哪能劳赫连小姐动手?这传出去,不成了笑话了?” “是,是。”赫连琉忙不迭地连声称是。 “那赫连小姐就请便吧。我还要去看看新栽种的花木,不知道这外来的植物,能不能在宫内存活呢。”蓓陵说罢,莲步轻移,转身离去。 赫连琉一身弯腰福身,待蓓陵走远,这才站了起来。蓓陵公主不知是有意无意,居然一直都没让她平身。方才行礼的姿势坚持太久,赫连琉已略感到腰酸腿痛,她心内明白:蓓陵这是话里话外都讥讽自己是外人,还妄想攀上皇家的高枝呢。 平时见这位公主,她也不是这般出口伤人,如今怎么…… 是了,肯定是拓跋翰拒绝与自己的亲事,让众人看了笑话,呵,还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嘲笑自己呢! 赫连琉想到此事,不禁又羞又愤,也无暇再寻宫女麻烦,急匆匆出了宫,乘马车回府。 “长姐回来了?”赫连家的两位小姐正在花园亭子中闲坐,看赫连琉一脸不悦地走过来,慌忙起身,满面笑容地招呼道:“长姐,皇后娘娘是不是又赐了你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啪!”赫连琉刚走上亭子,挥手一巴掌扇在立在最外面的侍女脸上。 众人皆是一惊,只见赫连琉凶目圆瞪:“怎么伺候人的?我都走到这儿了,也不知道收拾座位?让我坐哪儿啊?” 那侍女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叩头:“大小姐息怒,奴婢这就去给您搬椅子。” 赫连琉打量了她一眼:“椅子?本小姐今日便不爱坐那硬邦邦的木头椅子。” “那,那奴婢给您加个软垫?” “那可不就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奴婢伺候大小姐都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赫连琉扯起一边嘴角,笑了笑,道:“光嘴上说有何用?软垫嘛,倒也不需要了,你过来,你便做本小姐的人肉椅子,如何?” 侍女大惊,人肉椅子?那她岂不是要一直跪在地上?虽说大小姐是女儿家,应当不是太重,但是,她的腰板也支撑不了多久啊?可是,若是不从……侍女不敢往下想,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偏偏自己又是低贱的丫鬟,怎么可能拗得过她? “嗯?不愿意?”赫连琉只这一声,那侍女便战战兢兢地双手撑地,拱着身子,当个人肉椅子。 赫连琉看她这副模样,就像看到霁月在自己身边跪着:你算什么?还不是要被主子们呼来唤去? 越想越解气,赫连琉径直坐在那侍女背上,道:“不要抖,你听话,就有赏。” 侍女连大气都不敢喘,努力让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其余的人都看呆了,鸦雀无声,不敢言语。赫连家的姐妹向来是知道嫡长姐跋扈作风的,只是没想到她如今越发会折磨人了。侍女小厮都是心中不安,怕自己也随时会被揪出来。 “怎么?诸位妹妹方才聊得开心,我一来,就不说话了?”赫连琉看了一眼两位庶房妹妹,见她们都不敢与自己对视,面上皆是畏惧之情,心下竟有几分满足之感。“咱们姐妹间,还有何事拘谨的吗?” “没有没有。”三小姐赫连莹连连摆手,又拿胳膊捅捅旁边的四小姐赫连珍:“对吧,珍妹妹。” “是,是。”赫连珍也只敢点头。 “那刚才两位妹妹聊什么呢?” “我们在说……”赫连莹脑子一转,解释道:“是在说长姐一向颇受皇后娘娘疼爱,不知道这回皇后娘娘有没有赐了长姐稀奇的玩意儿,正好奇想看看呢。” “今日皇后娘娘倒是又端来一盘新做的首饰……”赫连琉讲着讲着,注意到少了一人:“赫连璃呢?” 话题转到赫连璃身上,赫连府的三小姐与四小姐顿时舒了口气,最起码,赫连琉想找麻烦,也不会找到她们身上了。 “谁知道她又去哪儿了?整天浑浑噩噩,无精打采的样子,谁见了都觉得丧气。”赫连莹道,她巴不得赶紧把赫连琉的注意力全转移到赫连璃身上:“我和珍妹妹坐着喝茶聊天,等着长姐回来,可她呢?许是觉得长姐的事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从来没一丝姐妹情谊。” “是啊,是啊。赫连璃平日里最不关心长姐了。”赫连珍看到赫连莹给她使眼色,忙接话道:“她只关心自己。就她那副样子,哪里有点赫连家小姐的气派?” 赫连琉的脸色沉了下去:“看来,我身为嫡长姐,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妹妹们,出去总不能丢了赫连家的脸。” “是呀,长姐,我们都是拿你做榜样呢。”赫连莹奉承道,心中暗喜:赫连璃,你可别怪我,长姐火气大,我可得躲远些。反正你是皮糙肉厚,多受着点吧。 74.第74章 潜(二) 霁月前脚回了长信殿,后脚,侍女就传报:“蓓陵公主特来给左昭仪娘娘请安。” 左昭仪抬眼看了一眼霁月,她自是心内有所明白,知道先前霁月推辞晚些回殿,应当是想当面教训教训赫连琉。霁月的性子,外柔内刚,受此毒杀之灾,断不会心甘的。这点,左昭仪倒是发自内心的欣赏自己的侄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受了侵犯,也绝不会委曲求全。 只是,蓓陵公主近些日子都是待在右昭仪宫内,极少出来走动,今日,怎么在霁月后面来长信殿了?莫不是……霁月方才被她看见了? 左昭仪询问的眼神望向霁月,见霁月镇定自若地微微摇头,这才稍稍放心。 “蓓陵今日怎么有空来殿内了?” “左昭仪娘娘万安。”蓓陵福礼道:“许久没出来走动了,逛了逛御花园,就想起娘娘这儿了,不知道有无叨扰娘娘?” “怎么会呢?”左昭仪微微笑,道:“正巧,早些时候着人备了些七巧点心,殿内小厨房的姑姑们手艺不错,蓓陵逛了一圈想必也累了,坐下歇息歇息,尝尝点心吧。” “劳娘娘费心了。记得端午之日,得娘娘挂念,送来了些五色角黍,母妃尝了,说是清甜可口,回味悠绵。今日蓓陵也有幸能品尝一二了。” 左昭仪掩嘴轻笑:“没想到小厨房的手艺能博得右昭仪姐姐的喜欢,是他们的福气了。以后若有些新鲜的品样,也可以送去给姐姐品尝。” 霁月微垂首,柔声道:“先前听说厨房姑姑准备做些玫瑰酥、豆黄糕、蜜饯青梅,均是清香美味。想必公主会喜欢的。” 蓓陵看向霁月,彼此眼神相视,盈盈一浅笑,尽在无言中。她这次来长信殿,说是请安,实则是多日未见霁月。蓓陵与右昭仪不甚别的母女那么亲密,自从太子逝世后,也无心出宫游玩散心。如今这宫内,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也就霁月。 “娘娘,点心好了。”清丽与庄梦几位宫女端了精致的白瓷玉碟,分放在左昭仪与蓓陵公主面前。只见玉碟中间摆放着白里透粉,雕成玫瑰花样式的酥点,第二层是浅黄的圆形糕点,最外层是泛着淡淡青色的蜜饯青梅,清浅的颜色仿佛是从盘中晕染开来,别有一番风味。 “娘娘这儿的点心,光是样式,就这般好看。”蓓陵赞叹道。见左昭仪做出“请”的姿势,这才伸出玉指,捡了一块玫瑰酥,贝齿轻咬,入口香甜而不腻,不禁边品尝边点头:“这种点心,虽宫内御膳房也常做,口感倒不如娘娘这儿。” “公主喜欢便多尝两块。” 左昭仪与蓓陵叙了会儿闲话,就瞧见蓓陵的眼光时不时落在霁月身上,心下已然明了,便道:“说了这会子的话,本宫都有些乏了,霁月,不如你陪公主出去散散步,透透气。” 霁月欠身答应。 蓓陵也朝左昭仪行礼:“娘娘既累了,蓓陵先拜别,他日若有空,再来给娘娘请安。” 霁月跟在蓓陵身后,走了一段,蓓陵便借口让侍女留在原地,仅容霁月随行。 见周围无人,蓓陵这才转身轻轻拉住霁月的手,说:“你我二人,也勿需多礼,权当好友之间叙话闲聊即可。我多日闷在殿内,好不容易想找个可以谈谈心事的人。” 霁月闻言笑了,道:“霁月实在有幸,能被公主视为可以谈心之人。数日不见,公主一切可好?” “还是那样,”蓓陵轻轻叹口气:“日子平淡,如一潭死水。不说我了,你近日有与九哥哥他们见面吗?大家都可安好?” “公主放心,都好。”霁月说着,略加沉吟,脑子里急速地旋转,终得下定决心,悄声道:“公主可知,霁月,霁月这次差点回不来。” “回不来?”蓓陵蹙眉,眼神迷惑地望向霁月,不得其解。 霁月牵起蓓陵的手,轻言:“公主只需听我大概说几句,面上千万不能显现出来。就当听个故事罢了。” 蓓陵颔首:“你且放心。” 霁月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边低声将自己被赫连琉劫持欲毒杀一事简明扼要道来。 蓓陵虽做了几分心理准备,却还是大惊,双手忍不住用力抓紧霁月,面上仍极力维持镇定,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她竟如此蛇蝎心肠?你身体恢复如何?可曾有碍?” “多谢公主关心,霁月无事。”霁月回握于她,眼里透出感动之意。魏宫于自己,是灭门灭族的血海深仇,而眼前的蓓陵公主,与自己无亲无故,仅仅几面交情,得知自己受伤,脸上掩饰不了的关切,却也是真情实意。 “我早知她骄纵狂妄,却不想,竟至此般狠毒!实在欺人太甚!”蓓陵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频频摇头:“这样的人,还妄想进我皇室?嫁给九哥哥?她怎能配得上九哥哥?” “嘘。”霁月食指放在唇上,道:“公主小心,她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侄女,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公主还是勿声张,就当作不知道。” “难道就看她这般欺负你不成?” “公主,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霁月粲然一笑,伸直双臂,道:“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幸亏你福大命大,那个‘什么奇毒之草’,才没能夺得了你的性命。” “公主有所不知,可不是我福大命大,而是遇到一位‘江湖神医’。” “江湖神医?”蓓陵重复着这四个字,“江湖”,未免离她太过遥远,她这一辈子,都似乎逃不出皇宫这座偌大的金笼。 霁月看出她的心思,转念一想,既然告诉蓓陵赫连琉面貌的目的已达到,不如讲些趣事,让蓓陵开心开心,遂边走边聊起闲云野鹤般,行事不拘一格的“明公子”。 蓓陵愈听愈觉得有趣,这位“江湖神医”行事作风肆意无缚,“不给贵族之人看病”,又是浓浓的江湖侠客之性,想来,必是衣决飘飘,身藏美酒一壶,腰佩古剑一把,率性洒脱。 “古剑嘛,我不知道有没有佩,不过,澄殿下可是说,他什么武功都不会,是被澄殿下绑入景穆王府的呢。”霁月道。 “怎么?还没有澄儿武功好?那他,是如何行走江湖的?”蓓陵好奇地问。 “所以啊,江湖之人,都自有神秘古怪之处,许是他医术高明,大家都留着他以救命呢,谁敢伤他?” “噗嗤。”蓓陵被霁月这话逗笑了:“呵呵,你呀,跟澄儿一样,脑子古灵精怪的。” 霁月笑言:“若能博美人一笑,便是什么都情愿。公主,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千万不要忘记了笑容,太子殿下可不愿看见你郁郁寡欢的模样。” 蓓陵心头一暖,点点头,感叹道:“难怪九哥哥和澄儿喜欢与你结交,心思聪慧,善解人意,每每与你相谈,总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公主如此夸我,我可是猴子尾巴都要翘起来了。”霁月与蓓陵二人说笑间,抬头一看,已走至西苑莲花池。 75.第75章 潜(三) 此时虽已入初秋,天气还承袭着暮夏的温热。西苑莲花池两岸的树木苍绿葱荣,抬眼望去,树荫之下的池内,长圆形的莲叶浮生水面,叶片田田中,数朵白莲挺水而开,层层花瓣铺绽开来。阳光穿透树叶洒落莲花之上,更衬得淡黄花蕊鲜嫩亮眼,花瓣洁白无瑕,如身着白衣的仙子般玉立亭亭。 “呀,这里何时栽种了莲花?我们竟有幸观得晚莲。”蓓陵眼前一亮,惊赞道。 霁月却觉得这里越看越熟悉,不禁环顾四周,方才认出:这片树林,不就是数月之前撞破嬷嬷私刑宫女之地? 当日,她心情不佳,清丽姐姐带她过来看池中白鹅,那时只见绿叶,不见莲。两人还说着,要常常过来看看莲花何日开。这些日子,诸事繁多,两人也都忘记了。 霁月内心触动,也是那日,宫女东容姐姐说起皇后欲加害太子一事。当时只作猜测,谁也未曾想……这一切,竟然真的发生了。 如今,霁月与蓓陵公主赶上莲花开放的晚期,这一汪秋波如碧玉莹莹,莲花泥根玉雪美人妆,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景致如画,却是,花尚开,人已去。当真应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话,已是饱含了多少已然逝去的情思。 “霁月,”蓓陵回头见霁月望着莲花,竟有些忧思之情,遂问道:“想什么呢?” 霁月回过神来,浅浅一笑,道:“只是想起一首诗:‘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看来你不仅聪慧,念过的书也不少。”蓓陵复又转身看向莲花,说:“还好,秋风尚未至,花正盛开时,你我皆知其美。” “能与公主赏晚莲,美人应美景,妙哉妙哉。”霁月拍手称赞。 两人静静赏看了许久莲花,直至蓓陵身边的侍女寻来,说时候已不早了,公主该回嘉乐殿,免得右昭仪娘娘担心。 蓓陵这才与霁月相别。 霁月驻足微笑望着蓓陵走远,才转身回长信殿,脸上的神情却不似先前轻松。 长信殿内,霁月急匆匆走到左昭仪娘娘房外,行礼道:“娘娘,公主已回嘉乐殿。” “霁月回来了?进来吧。” 霁月推门而进,看到左昭仪正与乐菱大人坐在窗边闲聊,忙福身:“娘娘万安,见过乐菱大人。” 乐菱点点头:“怎么样,公主心情是否好些了?” “是比先前开朗一些。” “那便好,唉,”左昭仪叹口气,对乐菱道:“蓓陵也是单纯的孩子,看她整日郁郁寡欢,实在让人担心。” 霁月轻手轻脚关上门,走到左昭仪身边,悄声说:“娘娘,今日,我倒想起一事。” “哦?”左昭仪与乐菱相视一眼,皆都望着霁月。 “方才,与公主说笑间走到了西苑莲花池。不知娘娘可曾记得,数月前,九王爷搭救我与一宫女之时,正是在莲花池附近的树林中。”霁月谨慎地小声说道。 左昭仪稍稍颔首:“我记得你似乎提起过,是在偏僻的林子中。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许久,怎得突然提起了?” “娘娘,”霁月轻声道:“我记起那个掌殴我的嬷嬷是谁了。正是,皇后身后的余姓嬷嬷。” “余嬷嬷?”左昭仪娥眉轻蹙:“就是今日……” “就是今日甘泉殿内,端首饰盘给我的嬷嬷。我先前只觉得她看上去有两分熟悉,并没放在心上,直到故地重游,这才勾起记忆。” “果真,”乐菱语带气愤:“宫殿里恶毒殴打宫女,妄想草菅人命,也只有皇后手下的人会这么嚣张,视人命如蝼蚁!” “娘娘,还有一事,”霁月提醒左昭仪道:“可还记得东容姐姐说过的话?” 左昭仪自然是记得的,那个叫东容的宫女,重伤之下奄奄一息,却透露了重要的一点:她是因为听到皇后与人商议加害太子,这才惨遭毒手,差点毙命。 “娘娘,当时我们都只是猜测,并没有发现皇后做了什么手脚。可是如今细细想来,东容姐姐所言非虚,太子一事,绝对与皇后脱不了干系。”霁月压低声音说。 那一日,左昭仪心内就已明白,皇后端的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只是,她原以为皇后无非是想把太子拉下马,万没想到竟狠毒至此。 “可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皇后绝不是简单的人。我们尚不知道,她在此事中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左昭仪愁眉道。 “是,栖云说得极对。”乐菱点头说:“太子一案,表面来看与皇后,甚至与赫连府,都全无一丝联系。唯一可以算作一个证人的,只有东容。她如今在寺中修行,栖云与我也许诺过定要保她一命,再说了,她身份低微,说出来的话,谁会信呢?诬告皇后,这可是诛灭九族之罪。” 霁月深深叹口气:“我也是想到这些。”她回来的路上,已经几经思虑,最安全的做法,还是那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既是渔翁,魏宫其他人,便都是鹬蚌。 “娘娘,”霁月脑中又突然想起一事,不知为何,总觉得奇怪,遂问:“听说过西苑之所以荒废,皆是因为与西宫相邻。不知那里住着的是谁啊?” “西宫?”左昭仪眼神忽而闪现一抹异样之色。 霁月不解:“怎么?难道是宫中不可说之事?” “西宫……”左昭仪淡淡道:“也算是不可说吧,宫中老人都不会主动提起。你若出了这门,千万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起,问都不许问。” 越是这么说,霁月越是好奇,这西宫,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西宫……住着的,也是一位嫔妃。” “嫔妃?是位不受宠的嫔妃吗?” “不受宠?我初来宫中时,她可是极受宠爱的那位。”左昭仪似是回忆起了往事,又道:“你今日提起,我才想到,当日你遇见拓跋翰,他应当就是去西宫试图看望那人。” 是啊,霁月还是先看到拓跋翰的身影,才有胆量冒死去救东容的。那时还在疑惑,拓跋翰为何会路过西苑。 “这位嫔妃娘娘,与九王爷熟悉?” “倒也不是,是拓跋翰,到底是先皇后抚养长大的,虽然表面是冰山一般,内心仁善,顾念着旧情。” 霁月越听越是疑惑,左昭仪叹口气:“这事,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 十五年前,左昭仪以北燕皇族冯氏之名入宫,封为贵人。先皇后贺氏尚在,雍容温雅,风华绝代,是为魏国之母。而当时的赫连氏,是夫人之位,昭仪以下,贵人之上。当年,皇上称冯贵人是“灼若芙蕖出渌波”,还有位以“皎若太阳升朝霞”闻名的乙弗夫人。乙弗夫人与赫连氏同年入宫,风姿却盖过赫连氏。容貌明艳动人,又长袖善舞,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皇上最喜看她跳舞,时时流连于乙弗夫人宫中。 “我进宫时,乙弗夫人已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安王,拓跋余。” 拓跋余?! 76.第76章 旧事 霁月万万没想到,安王拓跋余居然会与乙弗夫人有交集,讶异道:“拓跋余,他怎么……”霁月确实还记得,左昭仪曾说过,拓跋余是赫连皇后之养子。她本以为,既是能被赫连皇后所收养,拓跋余想必如拓跋翰一般,生母早已病逝。 “既然拓跋余生母尚在世,那他是为何,会被赫连皇后收养?” “赫连皇后入宫多年,膝下无所出。”左昭仪悠悠地叹口气,道:“若是乙弗夫人还好好的,当年先皇后走后,皇后之位,想必也并不是非赫连氏不可。” 乙弗夫人云髻峨峨,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佳人如此,皇帝自然盛宠,乙弗夫人顺利诞下一子,这便是拓跋余,皇帝自然欢喜。与她一同进宫的赫连氏,却数年无动静。但是赫连氏与乙弗夫人,却亲如姐妹,面上从无芥蒂。乙弗夫人性情和雅,从不恃宠而骄,反而平易近人,在众嫔妃中为人处世极为得体,先皇后贺氏也颇为赞赏。 左昭仪,即是当时的冯贵人,进宫的时间尚短,乙弗夫人位分在她之上,每每相见也都是款款行礼。乙弗夫人面色亲善,对新进宫的诸位妹妹也总是浅浅盈笑。冯贵人初见乙弗夫人,便想起那句“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漾漾”,不愧是魏宫出了名的美人,还这般待人亲和,温文尔雅,实属难得。 “照娘娘这么说,如此柔婉贤淑之人,又承盛宠,怎么如今,会被关在西宫那个阴暗之地?”霁月迷惑不解。 “是啊,若是乙弗夫人能一直这么下去,怎么可能会落到这位田地……”左昭仪微微闭了闭眼睛,似是陷入旧时回忆,面色阴晴不明,停了话头。 乐菱看出左昭仪的不安,伸出葱白玉指,轻轻地拂了拂左昭仪的手,又转头对霁月道:“当年之事,我虽没亲眼见过,却也听说了一些。说是中秋皇族家宴之时,堂上的乙弗夫人突然像是被鬼迷了心窍,披头散发,大喊大叫,全失了往日优雅之姿……” “鬼迷心窍?”霁月吃惊地张大眼睛:“这,这是为何啊……” 乐菱摇摇头:“我当时不在场,实际的情况如何也知道的不够确切。都是听宫人的零碎传言,说是皇上、皇后,皆是被惊吓到了,后来,还是命几个侍卫才把她捆住。” “何止是被惊吓到了……”左昭仪长长地吐了口气,娥眉紧锁,似是不愿回想那段往事。 她确实是不愿回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愿意回想。左昭仪手心微微沁出细汗,娓娓道:“乙弗夫人如此皎如朝霞,楚楚柔媚的美人,竟,竟当众发了狂……” 时光倒回十几年前。那年的八月十五,天气比往年时候更为寒凉。许是平城连续阴霾了数日,白日不见太阳,秋意来得深重。月儿隐隐地从乌云中透出微弱的光亮,玉镜之清辉似是笼罩了一层晦暗的雾纱,氤氲不明。 可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中秋的节日气氛。那夜,皇帝于天华殿举行皇族家宴,皇子与嫔妃悉数尽到。天华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顶梁支柱上方环绕盘旋着金龙,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俱显皇家威严。当年还仅仅位居贵人的冯栖云,是第一次在魏宫内迎接团圆佳节。她谨慎地打扮自己,要清秀端庄,又不能抢了宠妃的风头。于是,冯贵人着了一袭丁香色刻丝仙鹤对襟立领缎褙子,下身是黛绿曳地绵绸长裙,裙上绣着淡白的秋菊纹样,正是应了中秋之景。她温顺地跟在宫嫔身后入座。彼时,冯贵人的位置还只能坐在后排。 大殿正座,皇帝坐于金漆龙座之上,龙袍于身。贺皇后坐于侧位,她头戴金丝双凤后冠,两侧垂着两串金龙所衔珍珠挑牌,一身蹙金彩绣红色牡丹织金锦衣,雍容华贵。赫连夫人与乙弗夫人分坐前排。赫连氏梳着回心发髻,右侧插着两支金簪,一支是坠着五彩宝石的白玉环花簪,一支是双叉镶宝玉花钗,左侧安嵌了鎏金累丝蝶形头面。冯贵人坐她斜后一排,只看见灯火映照在宝石上闪着炫目的彩光。赫连家族门楣显赫,赫连氏的装扮从来也都是珠光宝气。 而乙弗夫人,一踏入殿内,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挽了别致的朝云近香发髻,别了海棠花纹玉簪,几缕青丝垂落脸侧,双耳挂着银环红宝石玉兔耳坠,玉兔竖耳红睛,给乙弗夫人增添了几分灵动之气。虽并无佩戴许多珠宝,只著一袭水影红密织金线并蒂莲长裙,更衬得乙弗夫人眉如翠羽,肤若白雪,光润玉颜,风姿窈窕。 赫连氏与乙弗夫人并排坐在冯贵人前面,姐姐妹妹的叫着,似是十分亲近。冯贵人微微一笑,默默道:赫连氏在乙弗氏身旁,一身的金灿灿,倒显得俗气了。她虽入宫不久,却玲珑剔透,早已冷眼旁观,看清了宫中的局势。赫连氏与乙弗氏表面亲和,冯贵人却不以为然。以赫连氏的出身,怎么会甘愿在人之下呢?想必面上的交好,仅是为了拉拢乙弗氏吧。毕竟,乙弗再得宠,上头还有贺皇后。 皇帝的心情颇佳,举杯道:“今夜是十五团圆夜,虽近来气温转寒,连日阴天,或许赏不了月,却能团聚至此,朕心甚悦。这一杯,一起饮吧,愿朕的诸位爱妃,贤子都能喜乐无忧。” “谢陛下,祝陛下万岁安康。”众人齐声道。 丝竹管弦声起,悠扬悦耳。宫内舞女鱼贯而入,长袖旋转,姿态娇美。皇帝与贺皇后却没有细看表演,望着皇子那边,面上带笑,轻声聊着些什么。皇子们坐于嫔妃对面,彼时太子新婚不久,与太子妃二人仅仅是相视一笑,就透出许多甜蜜默契。冯贵人远远望去,内心隐隐羡慕,想必是真心相爱的一对佳偶,才会眉梢眼角洋溢出幸福的光芒。默默叹口气,这世上,能顺心遂意的觅得心上人,向来都是最艰难,又最珍贵的。只是于她而言,实在是没有可能了。罢了,罢了,已入了魏宫,便也不再痴心妄想。冯贵人安慰自己。 周围众嫔妃相互敬酒,言笑晏晏。两三个人边看边与邻座小声交谈些私房话。冯贵人因与众人还未熟悉,只是自己坐着,不多言语,略吃了些点心,专注地看舞姬表演。 天华殿内一派歌舞升平,祥和安乐之景。 只是……冯贵人余光中看到坐在前排的乙弗夫人,她似乎有些不舒服。先前乙弗夫人还与赫连氏交谈两句,此时却右手撑着螓首,似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妹妹,怎么像是有些醉了?”冯贵人听到赫连氏问乙弗夫人,继而又笑道:“妹妹可别装醉,我知道你的酒量好着呢。这才喝了几杯薄酒,哪里会醉呀?” 乙弗夫人轻声道:“今日也不知是怎得,才喝了这几杯,头竟然有些发晕。” 冯贵人坐在二人后排,看不清楚乙弗夫人的神情,只见赫连氏语带关切:“是不是来的时候被风吹着了?还是再喝点酒暖暖身子。”说着,便伸手端起乙弗夫人的酒杯,又给她斟了一杯:“来,再喝点。” 乙弗夫人摆摆手,道:“姐姐先放着吧,容我先缓缓。”赫连氏不再勉强,转头与旁人说话去了。冯贵人却察觉到乙弗夫人好像越来越不舒服,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抵住自己头边的穴位。她的手越来越用力,打圈揉着额头,可是不适的感觉好像并没有减轻,乙弗夫人的头渐渐垂了下来。 77.第77章 旧事(二) 抱歉先占个坑。人在外面。 78.第78章 旧事(三) 宫女嬷嬷从乙弗夫人入宫,就跟在她身旁伺候,此时也是看出了夫人的异常。见乙弗夫人跌倒在地上,急忙扶住夫人,轻声道:“夫人,跟奴婢回宫,啊,听话,跟奴婢回宫。”边说,边双臂用力,想将乙弗夫人搀扶起来,赶快回宫。她深知,若再这么闹下去,皇帝怕是会发怒了…… 乙弗夫人却全然不顾这是自己身边的嬷嬷,双手挥舞挣扎着:“你放开我!放开我!”双腿也不安分地乱蹬。 嬷嬷脸上已是挨了几巴掌,还没回过神,乙弗夫人一脚将她踢开。嬷嬷心口中了这么一脚,痛得趴在地上一时,也没力气再去拦夫人。 乙弗夫人此时已是一副疯癫的样子。因为先前绾发的海棠花玉钗被她自己扔掉,这几番挣扎中,优雅别致的朝云近香发髻已经完全散开,如瀑的青丝披散在头上、背后。适才跌倒,又被嬷嬷抱住,手脚并用地挣脱开来后,青丝已是乱蓬蓬的堆积成一团,身上的水影红密织金线并蒂莲长裙也在混乱中扯破了,衣冠不整,往日的风采全然逝去。 。。。。。。。。。。。。。。。。。码字ing 79.第79章 背后 “那,后来呢?”霁月小声地问道。 左昭仪的思绪仍然陷在十几年前的回忆中,无法抽离。她面上的神情悲戚,眼神似是蒙了层水雾,轻轻地说:“后来……便是你现在看到的这番景象了……” 当晚,乙弗夫人被捆绑回宫,贺皇后连夜派了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入宫给她看病。但是,数位老太医会诊,遍翻医书,都找不到此症状因何而起。 翌日,宫殿内疯传昨夜乙弗夫人中邪发狂。谣言越演越烈,竟传成乙弗夫人的双眼发红,面露獠牙,犹如黑暗中的恶魔,撕咬袭击宫人,还想攻击皇帝皇后。更有甚者,说乙弗夫人本就是狐狸精化身,只不过当晚露出了真面目。 。。。。。。。。。。。。。。。。。。。。。。。。。。。。。。码字ing稍晚更全文。 80.第80章 背后(二) 深夜的景穆王府寂静无声,唯有书房亮着盏灯。 “你是说,跟丢了?”拓跋濬的声音低沉,面上却看不出情绪。 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黑衣男子垂首道:“属下无能。那位&039;明公子&039;实在狡猾,派出的人一路跟踪,都自信没有被他察觉,谁知道跟到凉州时,他进了城,就再也找不到了。竹隐失职。” “他浪迹江湖这么多年,身份还能保持的这般神秘。既享有&039;名医&039;的美称,又从不显露自己的情况。不是你的错,他想藏起来,自然不会让你们找到的。”拓跋濬倒是没有一丝责怪之意,道:“随他去吧。若他有心,自会再出现的。” “是。”竹隐又道:“殿下,还有一事,关于崔丞相的。” “崔浩?查到什么了?” ……………………………………更新ing 81.第81章 背后(三) “赫连小姐,王爷近日杂事繁忙,恐怕……” “既是繁忙,想是更需要喝茶休憩,静静心。”赫连琉忙接话道。 越泽恭顺地鞠躬行礼,声音中却有两分生硬:“只是,王爷昨儿熬了一宿,天蒙蒙亮时方才歇下。赫连小姐的好意,待王爷醒来,定会传达,想必王爷也会心领的。现下,赫连小姐还是先请回去吧。” 赫连琉脸色变了变,她没料到刚一进门,就被下了逐客令。这个“逐客令”,表面上是客客气气的越泽下的,背后,可不就是拓跋翰吗? 赫连琉挑了挑眉,道:“真睡着呢?” “不敢欺瞒赫连小姐,王爷当真是在休息。” “既是这样,那我再叨扰,怕也会惹人烦吧。”赫连琉瞥了一眼越泽,又转着眼珠,打量了一圈平王府。她的目光所及也只能看到迎门处的一面影壁,正方形壁身的四周用砖雕装饰,中间的方块中绘着罕见的怪兽浮于海水中,脚踩百宝,身披锦甲,口衔铜钱,睁着双目,仰望太阳。赫连琉皱皱眉,这怪兽着实奇异,寻常人只会绘书着吉祥如意的画面,拓跋翰这人,真是难以捉摸。不过,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意:拓跋翰,你再怎么琢磨不透,我赫连琉,是当定了你这平王府的女主人!咱们,走着瞧。 “小雨,把带着的茗茶礼盒端出来。礼物既然带了,还请越大人转交给王爷。”赫连琉吩咐道。 “是。”身旁的侍女双手捧着漆红的木盒,唯唯诺诺地走到越泽面前。越泽只能接下:“多谢赫连小姐。” “那赫连便谢过越大人了。”赫连琉稍稍颔首,便转身离去。 越泽在她身后喊了声:“恭送赫连小姐。” 门口侍卫看着招摇华贵的马车辘辘驶出视线,这才跑到越泽跟前,小声将刚才赫连琉的塞钱举动描述一遍。 “大人,你看这赫连小姐,她,她是什么意思啊?” 越泽沉默地将礼盒放到侍卫手中,开口道:“她什么意思,还不是想收买收买平王府的人心?” “可,可这收买奴才做什么啊。”侍卫不解嘟囔了一句。 越泽瞟了他一眼:“她倒是想收买王爷,能收买得了吗?”随即,又指了指侍卫手中的茗茶盒子,道:“天干地燥的,拿去跟大伙儿分了喝去吧。”说完,就转身大步流星回府内了。 “哎,这,这不是给王爷的吗?” “王爷不爱喝这茶。”越泽只远远传来这么一句话。 侍卫端详着手中的礼盒,挠挠头,环顾了四周的府人,说:“越大人都说了,那这茶,回头咱们尝尝?” 众人皆是点头,笑说:“你今日真是好福气,赫连大小姐又是给你送钱,又是给你送茶叶的。” 侍卫“哈哈”笑着:“好福气?那可不是好福气。” 平王府,书房内。 越泽轻叩几下门,房内人说:“进来。” 越泽推门而入,道:“王爷。人已经打发了。” 拓跋翰嘴巴都没张,“嗯”了一声,继续面无表情地翻书。 “人虽走了,却留下了茗茶礼盒。” “着人备份同等礼,还回赫连府就行。以后这种事,不用再来告诉我了。” “是。” 镇国将军府。 赫连琉回了房,坐在垫了柔软锦布棉垫的椅子上,侍女在她身后轻轻地捶背揉肩。她的对面,垂头坐着一个装扮朴素的女子。 赫连琉闭着眼睛,指挥背后的侍女:“再使点劲,别跟没吃饭似的。”侍女为难地拿捏着力道,既怕重了,惹大小姐发怒;又怕轻了,按摩得不够舒服。 许是侍女终于拿捏到合适的力道,赫连琉不再抱怨,只是享受着。她不说话,众人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怕惊扰了她,肯定又是一番训斥。 厢房内的熏香浓郁,赫连琉素来喜欢点味道浓厚的香料。她觉得这样,才能保持长久的香气绕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住这么喷鼻的香味,从前有侍女进屋后打了喷嚏,结果就被赫连琉责罚跪了大半日。 屋内的女子也是极力忍着,幸好她早就知道赫连琉的习惯,来之前便聪明地用淡盐水清洗了鼻子,还是能坚持下来的。 赫连琉享受了好一会儿,眼皮仍旧是闭着的,缓缓开口道:“二妹,我可是听你的建议去做了。你不是说,亲自上门,才有诚意吗?这下,可是扫了面子,结结实实地吃了闭门羹。” “是我疏忽了。长姐别生气。我也不曾想到,这平王爷,如此的油盐不进。”那女子依然垂着头,声音小小的,似是担心受到赫连琉的责难。 “罢了,拓跋翰脾气古怪,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赫连琉这回倒是没有发火,只是催促赫连璃赶紧想办法。 原来,那日赫连琉从皇宫内回来,就愁眉不展的思索该如何接近拓跋翰。皇后娘娘可是下了命令的,无论如何都要把拓跋翰拉到自己身边。可是,一想到那天拓跋翰掐着自己脖子恶狠狠的样子,赫连琉内心不禁有些害怕。她不敢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她可是堂堂的赫连大小姐,若这事传出去,还怎么活?幸好,碰见了呆呆傻傻的二妹赫连璃。赫连璃许是想巴结赫连琉,主动示好,还关心地问赫连琉怎么看上去有心事。 赫连琉遂装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谎称自己与拓跋翰产生了一点误解,便问赫连璃该怎么办?赫连璃原先是畏畏缩缩,不敢说话。赫连琉有些不耐烦,她才小心翼翼地献策,说若是她,就会带着礼,好声好气地主动去平王府探望王爷。 赫连琉一听:这多没面子。原来是不情愿的,一想到皇后娘娘的威严和承诺定会助她当上王妃,再加上赫连璃在旁劝着:“王爷到底是王爷,被人捧惯了。不过,人都说‘绕指柔能化百炼刚’,长姐温温柔柔地过去看望他,伸手还不责笑脸人呢,更何况长姐还是这么柔情脉脉。” 赫连琉听着在理,这才决定带着礼物去平王府,还按照赫连璃的话,给平王府的下人都备了散钱。 “小恩小惠,对长姐来说不算什么,对那些下人,可是最能收买人心的呢。”赫连璃说。 所以赫连琉才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模样前往平王府。没想到,还是连府都没能进去,更别说见拓跋翰了。 赫连琉一回府,便把赫连璃叫自己房内,再让她想法子。 赫连璃沉吟片刻,迟疑道:“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 “什么主意?快说。” 82.第82章 献策 赫连璃面有难色,迟疑道:“就是不知道长姐愿不愿意费心了。” “啧,”赫连琉催促说:“别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主意就说,哪儿还有我做不到的事?” “长姐别急,我是想,如今是夏末秋初,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此时节,百花绽放。像早菊,木槿,大丽花,艳如云霞……” 她话还没说话,赫连琉急忙打断道:“你的意思,是开赏花会?”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赫连璃浅笑:“可是,若是平常的花,怕是过于艳丽,而且仅仅是赏花,也有些无趣。不知长姐近日在府内有无闻到淡淡的清香?” “清香?”赫连琉蹙眉,说:“我这房内,从来都是喷香。” 赫连璃抿抿嘴,解释道:“不是香料,而是花香。长姐白日里繁忙,许是不知,府中后院花园的槐树已是开满了花。槐花满院气,正是喻此。” “赏槐花?这槐花,开在高枝上,又不起眼,有什么可赏的?” “长姐,槐花可是宝物呢。前几日,听管事的提起,去年酿的槐花酒,如今正是品尝的好时候。再说,赏花并不是长姐的目的啊,只是想以赏花喝酒之名,约来平王爷。不是吗?” 赫连璃的声音轻柔,却有些在理。赫连琉点点头,道:“既是这样,那便依你所言,赏什么花,喝什么酒,都是无所谓。重要的,是把拓跋翰拉来。只是……” 赫连璃眼皮都没抬起看她,朱唇微起,已然猜中了赫连琉的心思:“长姐是怕,开宴会之名也叫不来王爷?” “是啊。又是在我们府中,他前不久来府抓着……”赫连琉差点将拓跋翰上回来府的凶狠脱口而出,立即意识到不能让人知道,又生生地拐了话头:“平王爷上次来府见我,短时间内,再邀请他来,怕是会惹人闲话吧。” 赫连璃岂会没听出她本来想说什么?那日赫连璃在藏身窗下,亲眼目睹了拓跋翰对赫连琉发火。这个赫连琉啊,她宁愿装作若无其事,都没有再去闹拓跋翰,还算有点聪明。虽然,赫连璃料定赫连琉仅仅是为了维护赫连大小姐的面子,才没有宣扬此事。 “长姐忘了一个人。”赫连璃顿了顿,加重声音:“蓓陵公主。” “蓓陵公主?”赫连琉复述了这四个字,这才“哦”了一声,喃喃道:“若是叫上蓓陵公主,拓跋翰说不定就会过来。” “长姐,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会’。” “你何以这么肯定?” “长姐可以想想,这蓓陵公主,自从上回因先太子被皇上禁足,可是再也没出过宫了。前几天还听主母大人说起过,她进宫时在御花园见过蓓陵公主,人也消瘦了不少。想是日日在宫中,心思忧虑。既是再没出过宫,与平王爷也定是许久未见了。长姐若是把两位都叫上,他们绝对会赴约而来。” “御花园?”赫连璃一提御花园,赫连琉心中一惊,她差点忘记,当日在御花园中,训斥宫女正巧被蓓陵撞到。自己被霁月气得烦心,难免冲撞了蓓陵,若是,她记在心里,不愿意来……正担心着,听赫连璃一番解释,赫连琉道:“你是说,他们二人听到对方要来,都绝对会赴约?” “是的。平王爷与蓓陵公主向来兄妹情深,只是先太子之事,俱少见面。若以长姐设宴之名,这二人定会来的。”赫连璃语气笃定道:“若是想设宴人多热闹些,不如将景穆府的两位殿下也请过来。平王爷可就没有不来的理由了。一则,长姐也能如愿。这误会必须当面才能解开。鲜花美酒,长姐又人比花娇,还怕王爷不动心?二则,还能借此收拢公主与王爷的人心。岂不乐哉?” 赫连璃说几句,还没忘记夸赞赫连琉。赫连琉果真觉得她的方法好极了,当即让侍女研墨,决定亲笔书请柬给众人。赫连璃接过侍女手中的研石,立在赫连琉身旁,道:“长姐,还是我来吧。” 赫连璃边在三足的圆形瓷盘中研墨,边偏头看着赫连琉的书写,若是稍有不妥的地方,小声提醒赫连琉修改措辞。赫连琉倒觉得这个二妹,今日体贴了不少。 “写好了。”赫连琉伸伸懒腰,赫连璃忙招呼侍女:“快给大小姐捶背。” “唉,坐了这半日,腰酸背痛的。” “长姐,此时可还不能休息。”赫连璃提醒道:“这信是可以打发给人分送。这宴会,可要劳长姐张罗了。” “宴会?还要我张罗?”赫连琉一脸不耐烦:“多麻烦啊。” “呵呵”,赫连璃轻笑两声,说:“长姐去问问主母大人不就行了?主母大人这么疼爱长姐。” 赫连琉闻此言,才显露笑容,恍然大悟道:“是啊,母亲最疼爱我。就说想邀请公主与王爷来府中做客,我撒撒娇,让母亲出主意,明面儿上还是我张罗。” “长姐实在聪慧过人。”赫连璃面上堆笑,奉承道。 赫连琉斜眼看了赫连璃一眼:“今日,你也累了吧?” “能有荣幸与长姐共处半日,愚妹受益匪浅,不觉得累,还请长姐不嫌弃妹妹。”赫连璃低垂了眉眼,姿态恭顺。 “你若能多学着聪慧点,也不枉长姐为你操的心了。” “多谢长姐提携。”赫连璃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从赫连琉的房间到自己房间的路上,赫连璃始终面带微笑,与府内下人点头示意。镇国将军府的下人见惯了其他几位小姐的趾高气扬,作威作福。唯有二小姐赫连璃,虽然出身不甚高贵,但如今也是个有名分的小姐了。灰麻雀飞上了枝头,不是凤凰,也算只喜鹊。倒是从来都没有小姐的架子,为人亲和。 赫连璃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合上门,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黄铜镜,双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嘴角,自言自语道:“笑了这半日,嘴角都僵硬了。” 黄铜镜中的赫连璃渐渐收敛了笑容,眼睛变得越加明亮。虽然不如赫连琉艳丽,她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少女。她的眉眼皆是细长,化眉时特地将眉尾画得微微下垂,这样更显得纯良无害。可她的眼神,却与在外人面前的懵懂不一样,透着几分机警。 真没想到赫连琉,这么容易被人操控。赫连璃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83.第83章 槐花宴会 帝都平城地处北方,夏末秋初,正是闷热气息日渐淡尽。晨起的时候,撑开窗子,初秋的凉气便会侵入屋内,平添几丝清冷之感。待日头升高,阳光透过依然葱绿的密密层层的叶子,倾泻下来。斑驳的圆影散落在地上,风一吹动,树叶发出“唰唰”的声音,圆影如烛火般摇曳不明。槐花的清香随风飘满豪华气派的镇国将军府,这一日,正是赫连琉举行槐花宴会的日子。 府中下人依照赫连琉的命令忙碌数日,脚不沾地,准备宴会事宜。说是赫连琉的命令,实则都是赫连夫人在背后出谋划策。赫连夫人是赫连府的大夫人,赫连琉是她的长女,从小悉心培养,极尽宠爱,自然也是抱着望女成凤的心愿。若是女儿能抓牢平王爷拓跋翰,必然会如她姑母赫连皇后一般,当上王妃,富贵荣华一生。 所以那日,赫连琉撒娇求她帮忙,说要宴请公主王爷等人。赫连夫人自然是不敢怠慢。赫连府的脸面是不能丢的,要设宴,就要办成一等一的华丽。 当蓓陵公主的马车停在镇国将军府时,早已盛装等候在门前的赫连琉忙莲步轻移,携身后一众婢女屈膝福身行礼道:“蓓陵公主万安,赫连府上下恭候公主。” 蓓陵公主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外面是赫连大小姐吗?” “是。”赫连琉答道。 马车侍从搬来垫脚凳,掀开车帘,有一人从车中下来。赫连琉低垂着头,只能看到她的下身装扮,俨然是伺候蓓陵的侍女。 侍女伸手在轿帘之前,蓓陵公主把手搭在侍女手上,弯腰侧身下了马车。 赫连琉又道:“赫连府实在有幸,能得公主驾临,蓬荜生辉。” 蓓陵柔声道:“多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还是赫连小姐有心,还记得邀请我参加宴会。起身吧。” “多谢公主。”赫连琉脆声应道,满脸堆笑,起身,抬头,姿态优雅,笑容的弧度都弯得恰到好处。却在眼神无意中瞥到蓓陵公主身后之人的一瞬间,甜美的笑意似蒙上了冰霜,僵硬冰冷起来。 蓓陵公主看赫连琉神色有异,略略偏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随即微微一笑:“赫连小姐应该与这位姑娘见过几次吧。” 那女子合手放在腰侧,福礼道:“霁月见过赫连小姐。”那女子抬起头,眉目弯弯,眼神清亮,正是霁月! 阴魂不散!赫连琉恨恨地想。前些日子,还拿刀抵在她身上满目凶光地威胁她,今日,又装出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对她行礼!不知道又使了什么法子,骗得蓓陵公主的信任,真是心机深沉的双面小人! 霁月微笑着看赫连琉的脸色已经是克制不住地沉了又沉,越加阴暗,不禁觉得有趣:想必赫连琉心里早就对自己恨得牙痒痒了,只是,拿自己毫无办法。 今日出现在赫连琉面前,也真是多亏了蓓陵公主。蓓陵收到赫连琉的亲笔请柬,就主动来长信殿找霁月,说想要带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一起参加赫连府的宴会。蓓陵自然不是为了赫连琉而来,确实是许久未有理由出宫,也未与九哥哥等人相见。只是赫连琉其人,蓓陵实在不想应付。若霁月能随她去,便也是缓解了几分尴尬。蓓陵心里跟霁月亲近,霁月欣然同意。蓓陵又去求了左昭仪娘娘,两人才得以一同出宫。 霁月那时就在想,不知道赫连琉看见自己,是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她的愚蠢还是一眼就能望到底。 赫连琉看到霁月笑意盈盈的模样,内心一股无名火冲上头,竟全然忘记了蓓陵公主还站在前面,只顾着恶狠狠地瞪着霁月。 霁月倒也不怕,嘴角微扬,坦然自若地回望过去。若是赫连琉一不小心,在公主面前失了仪态,那可是能看笑话了。 霁月越是若无其事的笑容,赫连琉越觉得她是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眼睛竟是气得有些发红。 “怎么?”见赫连琉呆站在自己面前,面色不善,蓓陵公主轻蹙娥眉,问:“赫连小姐,有些不欢迎我们?” “长姐,长姐!”赫连琉身后有个人低声连喊了她两三遍:“长姐!莫在公主面前失了礼仪,那不就是前功尽弃?快邀请公主入府。”那人又轻轻地捣了捣赫连琉的后背,道:“长姐,有什么事回府再说。别让公主发脾气。” 赫连琉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将怒火压制下去,勉强挤出笑容,说:“公主是府中贵客,快请进吧。” 蓓陵公主一心想见九哥哥与濬儿、澄儿,也不想再与她计较,便没说什么,依言进府。 霁月跟在蓓陵身后,却感受到有一束目光自赫连琉身后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霁月装作毫无察觉地模样,眼睛直视前方。 赫连琉领着蓓陵公主前往府内后花园。镇国将军府的回廊悠长,绿漆的顶柱,红漆的栏杆,廊间坊梁绘着五彩琉璃画,每幅尽不相同,山水花鸟栩栩如生,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彩色的光。霁月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赫连府的景致,不愧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之人的府邸,如此奢华,竟有些胜过平王府与景穆王府。也是,平王爷与先太子皆是低调内敛之人,素来不喜浮华。只是,难怪赫连琉如此张扬,这赫连家的人,似乎都是如此。 也难怪了,镇国将军当朝,后宫又有主位娘娘撑腰。 只不过,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如此不知低调保身,等有一日,大厦将倾,怕是追悔也莫及。 霁月倒是乐得能看到赫连琉从如今的众星捧月大小姐,跌落泥土。想来,依赫连琉愚蠢而又张扬的性格,若是没有赫连府做后盾,早就得到教训了。这一日,应当也不会晚。 除非,除非刚才提醒赫连琉之人……霁月想到那束目光,虽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肯定是有人提醒赫连琉,她才不至于当场爆发脾气,这人,应当就是那束目光的主人。 霁月浅笑:既然那人会于众人中,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得以提醒赫连琉,又会默不作声的观察自己……有趣。想来,应该要比赫连琉聪明的多。只是,不知道此人怀着何种目的。 “平王爷到!皇孙殿下到!” 蓓陵刚入座,听到赫连府侍从传报,忙道:“快请进来。” 蓓陵起身迎接,屋内众人皆是福身行礼,请安道:“恭候平王爷。恭候皇孙殿下。” “小姑姑!”人还未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澄儿……”蓓陵唤了他的名字,看到眼前之人温暖的笑容,心内隐隐一酸。 拓跋澄拱手行礼道:“小姑姑,多日未见,可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