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厂花男友》 第1章 春意浓 显德十五年。 春天来得比往时都早,和风送意,僻处山间的黄墙灰瓦早已掩不住满院的香花郁树。或嫣红,或葱翠,或魅紫……枝枝瓣瓣伸展着,都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禅院深阔,到处砖漆斑驳,带着经年累月烟气熏燎的记忆,已不知有多少时日。 正殿内檀香袅袅,梵音靡靡,融暖的阳光斜斜地投进来,只在青砖地面上留下几片柔淡的晕色,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反倒连几盏泛黄的香灯都及不过。 四下里仍是昏默默的,烛火重重,映在高暧全无血色的脸上,恍然间竟有种泥塑的不实感。 她阖着双目低低念诵,白玉般的纤手拈着犍槌轻敲在木鱼上,声音似繁实慢,不乱分毫,全然不为殿外那勃勃的生机所扰,仿佛只是一门之隔,就把外头的一切都阻断了。 她没有剃发,满头乌云青丝随意挽了个髻,后面如垂瀑般的散下来,铅灰色的宽大缁衣遮不住窈窕聘婷的身段,比着旁边那尊两丈来高的金身大佛,更显得稚柔纤弱,一张恬淡清绝的小脸沉寂寂的,没半点正值妙龄该有的欢漾。 殿外脚步声起,两个人影从门外急急地走进来,转眼间便来到近旁。 “公主大喜!大喜啊!皇上差了人来,要接你回宫呐!” “什么……” 她没听清,有些木然地转过头,见侍婢翠儿拉着自己的手兀自颤着,满脸却都是喜色,不禁微微颦了下眉。 “阿弥陀佛,静安师妹……哦,不,公主恕罪,翠儿姑娘所言不错,那传旨的公公已到庵前,还带了仪銮车驾,师父正率众门人跪迎,专等公主接旨回宫。”旁边同来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微笑致贺。 高暖仍有些懵,讷讷地念着:“回宫,回宫……” 打从记事起,自己这个公主便舍身在弘慈庵,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祈福禳灾”,大夏崇佛,以仁爱治天下,圣命冠冕堂皇,由不得什么情愿不情愿,据说前代也有宗室女眷奉旨礼佛的先例,到她这儿无非是青灯古佛前再多个虚度终生的闲人罢了。 于是这十几年来,每日里不是打坐参禅,就是听讲诵经,跟陪堂出家的女尼没什么两样,若不是仍然蓄着发,身边还有个宫中侍婢作伴的话,她甚至早就忘了自己是堂堂的皇室血脉,天之骄女。 宫里究竟是什么样?她完全记不得了,只听翠儿发牢骚嫌山居清苦时略略提起,自己在脑海中想象着宫苑深深,恢宏壮丽的景象。 那里本就是她的家,若说从没念过,定然是假的,偶尔寂寥时或许还会有点小小的怨忿,但只是一瞬的事,过后便忘了,更没料到还有回去的一天。 如今这是真的么? 离开孤寂的庵堂并不让她觉得如何欣喜,反而有种莫名的害怕,那颗心不自禁地便“砰砰”跳了起来。 翠儿却像蒙了大赦,嘴咧开就合不拢,圣上隆恩浩荡,让主子回了宫,她自然也跟着沾光,这份儿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高暧被她搀着出了正殿,来到山门外,见庵主带着众女尼跪在石阶下,几名身着团花圆领袍服,手持拂尘的太监立在人前,旁边则是两排奉侍宫女和褐色劲装,腰挎雁翎宝刀的精壮卫士。 不远处的石牌下果然停着乘舆车驾,金顶红缘,盖角垂幨,一色的绯黄缎子,望着甚是醒目。 许久未曾走出这山门了,日头一晒,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竟有些站不住。她懵懵懂懂的被翠儿扶着跪在一众女尼前头,对面便有人朗声宣起了圣旨。 那嗓音又尖又细,却不似女子的柔美清越,听在耳中刺刺地极不舒服,她垂首颦着眉,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些“修行谨持,心诚所至……特准还俗回宫,再复云和公主封号”之类的言辞。 须臾,圣旨宣毕,高暧在翠儿提醒下叩头谢了恩,刚起身便嗅到一股上等伽南沉香的味道。 她愕然抬眸向上望,便见一个身穿白色团领曳撒的颀长人影站在面前,胸口那金线攒聚的四趾黄蟒张牙舞爪,狰狞可怖,而描金乌纱下的脸却是白璧无瑕,每一处五官都精致到了极点,只是瞧着稍显消瘦,再配上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寒意。 “臣司礼监徐少卿,拜见云和公主。” 那人躬身行礼,恭敬之外倒有几分谦谦君子之意,但语声却如三九天凛冽的风雪,又如地府冥冥之音,竟听不出半点生气。 高暧不由打了个寒噤,恍然间觉得这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忍不住又想去听,她愣在那儿,这一刻看着对方的眼神竟有些呆。 “公主,公主。” 翠儿见她半晌不答,暗地里扯着缁衣的袍角低声提醒着。 她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微微倾着身子应道:“阿弥陀佛,公公不必多礼。” 这话让他唇角挑了挑,那双丹凤狐眸中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公主此刻已然还了俗,岂可再行佛礼?倒是吓了臣一跳。” 高暧一呆,立时窘得满面通红,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他瞧着她窘迫的样子,眼中那抹笑意又深了半分,脸上却仍是淡淡的,跟着又道:“公主想是庵堂里呆久了,一时间还未曾习惯。无妨,宫里的规矩日后自会慢慢知晓,也不必急。” 她收了手,低头抚捏袍角,红着脸道了句“多谢”。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让随行的奉侍宫女伺候她回房换衣。 翠儿仍然搀着她,在众人簇拥下回到住了十多年的禅房,望着那些熟悉的陈设器物,猛然间竟有种隔世之感,什么东西都看不真了。 她无须动手,就由那些宫女脱去身上的内外衣衫,用软巾蘸着温水擦拭了,再把绢丝的亵衣、中衣,水绿配着海棠色的袄裙一件件穿戴好,然后坐下对镜梳妆。 “公主,你这番打扮起来真是太好看了!”片刻之后,身旁的翠儿忍不住赞叹。 高暧抬起眼眸,只见那菱花铜镜中的自己云鬓花颜,清丽雅致,当真是人美如玉,难描难画。 记忆中,她从没梳过妆,甚至连镜子也没用过几次,庵堂中孤寂单调的日子磨去了女儿家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慕和渴望,空留一副毫无颜色的皮囊,如今这样精心打扮还真有些不习惯。 她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累丝凤头金钗,淡然问道:“这样真的好看么?” “当然咯!”翠儿很肯定地重重点了点头:“公主你本就是金枝玉叶,天生丽质,只怕当今这世上的女子便没人比得过,却平白无故披了这么多年的尼姑袍子,奴婢都替你叫屈呢。”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从儿时到现今,这幽寂的庵堂里还从没有谁说过她好看,她自己也从没在意过这种事,如今听在耳中倒也受用,只是平日头发披散惯了,这左一缠右一卷的,许多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坠在上面,沉沉地压着脑袋,才刚戴好不久脖颈便有些酸痛了。 翠儿又替她整了整衣衫头面,便喜滋滋的也换了套崭新的宫人袄裙,依旧扶着她来到庵堂正殿,对着佛祖行三叩大礼,又拜辞了庵主师太,这才出了山门。 銮驾早已蓄势待发,她回望了一眼那廊檐匾额上的“弘慈庵”三个字,幽幽叹了口气,算是与这段舍身礼佛的日子完全诀别。 来到乘舆前,正要踩着垫脚抬步上去,徐少卿却近前道:“臣伺候公主起驾。”言罢,便将右臂抬在她手边。 高暧没见过这架势,但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觉下意识地推脱道:“多谢公公好意,我自己上得去,就不用劳烦了。” 他垂眼瞧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将冷寂的声音放缓了些:“公主这话便说笑了,臣于公是司礼监内臣,于私是天家奴婢,公主就算没在宫里,也是主子,自然要尽心伺候着,这是规矩,可省不得。” 她不懂什么规矩,也没什么主张,见话说到这儿,便将手缩在袖里,搭在了他臂上。饶是这样,彼此隔衣相触的时候,她还是身子一颤,像燎了火似的。 翠儿倒是个有眼色的,见状撒手恭敬地退到一旁,由他服侍自家主子上了乘舆,自己则跟在旁边伺候着。 车驾启程上路,迤逦而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才下了山。 沿途颠簸,高暧靠在软榻上坐不稳,双手死死地抓着雕花木栏,倒比走路还难受。 微风掠起帘子,只见外头尘土飞扬,一层层漫卷上去,黄蒙蒙地遮住了日头,颇有些纵使对面应不识的意味,让人觉得眼睛也被糊住了,心中颇有些不畅。 她不由得想,此情此景便如现在的自己,前路茫茫,看不清方向,只是这么不知来由,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究竟回宫之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却是茫然未知。 第2章 行路迟 高暧呆坐了片刻,还是挪到小窗前朝外看了看,见翠儿跟在车驾侧后,便招手叫她。 “公主要什么?奴婢这便去取来。”翠儿快走两步,来到近旁仰着脸问。 她摇摇头,轻拍了下窗椽:“你也上来坐吧。” 翠儿闻言连连摆手:“那怎么成,如今可不是从前在庵堂,奴婢哪能没规没矩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公主銮驾。” 她皱皱眉,又道:“这有什么不成?你去找那徐公公,就说……嗯,就说我闷得紧,准你上来陪着说说话。” “这话奴婢可不敢去说,没得再被撵回去吃斋念佛。”翠儿伸伸舌头,又转着眼珠道:“公主往日颂经一坐便是多半日,也没见气闷过,今日才这一会子怎么就呆不住了?嘻,只怕是……” 高暧见她抿着偷笑,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脸上一红,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这丫头是六年前去的弘慈庵,名义上按宫中规制侍候起居饮食,但其实是在宫里犯了错,本来是要去浣衣局的,没想到却被内官监发往了那里给自己做侍婢,说来倒也算是幸运的。主仆二人差不多的年纪,很快便熟识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这尊卑守得也不怎么太严。 只是高暧性子沉静,不喜多话,闲谈时常常被她占了上风,但知道这丫头并非本意,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白多了些意趣,若是没她这个伴,后来这许多年的日子只怕就更加孤寂难熬了。 “我是一番好心怕你走累了,反倒还落了不是。罢了,罢了,不来便不来吧。”她微感失望,便要放下帘子。 “嘻,公主待我好,奴婢自然知道,公主的心思,奴婢也明白。不过这宫里规矩着实大得紧,奴婢当初可是尝过厉害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可不敢再犯错,日后在公主身边小心伺候着,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公主若真是的气闷,奴婢也不用上去,咱们就这般说话解闷好了。” 高暧撩着帘子的手停在了那儿,想了想之后便点点头。 她原也没什么话特地要说,只是有些怕,觉得有个知近的人陪在身边,多少会安心些,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隔了半晌才道:“皇宫里究竟什么样?你再说说给我听吧。” 翠儿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瞧着便要进宫了,公主到时一见自然就会知道,还用得着奴婢多嘴。不过么……有句话倒是不晓得该不该说。” “什么话?”她闻言一愣。 翠儿朝左右瞧了瞧,又凑近了些,颇有几分神秘地低声问:“公主可知方才那个穿蟒袍扶你的是什么人?” “不说是司礼监的人么?”高暧微微颦起眉,不懂她这一问的意思。 “哪有这般简单,公主没听他自称徐少卿?当初奴婢才刚进宫便听过他的名号,年纪轻轻便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大夏开国二百年了,还是头一个。据说他心狠手辣,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朝中大臣背地里都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这人又得宠得紧,无论如何也扳不倒他,如今过了这许多年,定然是更加不得了了。” 翠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到这里仍然不自禁地向队伍前头那下跨青骊骏马的背影遥望了一眼,似乎生怕那人不光位高权重,手段毒辣,还是个长着长耳朵的妖怪,话刚出口便被随风听去了。 “是么?” 高暧先前见他虽然面冷了些,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尤其是那副罩着白色曳撒的纤长身条,挺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情,浑不像个去了势的奴婢,此刻听这丫头一说,倒有些不敢信了。 “那可不。”翠儿半掩着嘴,神神秘秘地凑近低声道:“方才奴婢听那几个内侍都叫他督主大人,原来是已做了东厂衙门的提督太监了!” 她不禁一讶,“东厂”这两个字她还是听说过的,借着天子的威名,行稽查天下之事,上至朝堂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概莫能外,所到之处必然是腥风血雨,人人谈虎色变,可这跟她又有什么相干? 只听翠儿又道:“奴婢大胆说一句,他是司礼监秉笔,又是东厂提督,内臣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皇上这次不过下旨让公主你还俗回宫罢了,你们两下里又不识得,依着礼制,怎么也用不着亲自来一趟吧?” 她缩了缩身子,心头莫名的紧张起来,忽然觉得这次回宫的确是条前途难料的荆棘路,远不如这些年在弘慈庵与世无争的平淡日子,可又身不由己。 “依你看,这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公主你想,他这般用心,要么是皇上差人时特地交代,要么就是他借着圣命有意献勤。不管怎么着,皇上都是看重公主,不管尊养宫中还是招婿下嫁,定然荣宠无比,奴婢侍奉左右也跟着沾光呢。要依着奴婢说,这位厂督大人如此相待,公主也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日后在宫里定然用得上。” 高暧“嗯”了一声,心中却不是这般想。 天家的亲情她不敢奢望,否则当初怎么会让年幼的她舍身礼佛,大好年华平白虚度这么些时日,到如今才想起来? 至于那个徐少卿,倒让她淡然,反正宫里的事情她不懂,宫外的事情也不懂,这么个睁眼瞎似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攀附?对方恭恭敬敬无非是碍于圣命礼制罢了。 虽说她从小在佛堂里长大,对世事大多懵懵懂懂,可也不是傻子。 翠儿见她面色沉沉的,还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道:“公主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公主只当……” 她轻轻摇头,抿唇笑了笑,却也没兴致再说下去了,于是便撒手松了帘子,靠在软榻上发呆。 一路无话,午间随便用了些饮食,上路又行,只觉越来越疲惫,眼皮也沉了下来,正在迷迷糊糊间,就感觉到车驾突然平稳了下来,外面还隐隐传来喧闹之声。 她醒了醒神,忍不住又撩起帘子向外瞧,就遥遥地望见一座恢宏壮丽的巨大城池,那里便是大夏的京师——永安。 渐行渐近,视线也愈加清晰,那城果然大得出奇,光连接护城河两岸的甬桥就不下百步,青灰色的城墙少说也有四五丈高,却掩不住那矗立于城池正中的宫城殿宇,真有种“上扼天穹,下压黎庶”的气势。 车驾从正阳门而入,沿笔直的青石街道而行,但见屋宇壮阔,人流如织,端得是个繁华锦绣所在。 两旁的士绅百姓见到仪銮车驾,纷纷退后避让,跪伏在地。 高暧哪见过这场面,正自呆看,眼前却一闪,冷不防那白色蟒纹曳撒的身影已挡在了窗前。 她愕然向上望,见徐少卿也正垂眼瞧着自己,脸色冷冷的像是有些不悦。 “此处人多眼杂,公主只顾这般看于情于礼都不合,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臣这罪过可万万担当不起,还请公主端坐于内的好。” 她尴尬地应了声,讪讪地放下帘子缩了回去,暗笑自己这个所谓的公主真有些山野之人的土气,以后在宫里少不得被人家笑话。 车驾徐徐而行,又过了好一会子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五凤楼,请公主移驾换乘轿子进宫。”乘舆的正帘被轻轻撩开,那清冷的声音随即传入。 她呆了呆,刚一起身,就感觉腿脚酸软,仿佛无数蚊须小针接连不断地刺着,又像是成千上万只蚁虫爬来爬去,差点又重新歪倒在软榻上,原来枯坐了这么久,血行不畅,早已麻了。 扶着木栏站了片刻,那针刺般的酸痛感稍有缓解,却仍然迈不开步子,只好僵着腿一步步地向前挪去。 手搭着门椽探出身子,就见徐少卿立在车下,一双单凤狐眸望向自己,深邃幽远,却空空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她看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半弯着身子站在那儿愣住了。 “臣伺候公主换驾。”他说着便又将手臂抬了起来。 她这才回过神,想起之前被他扶着登上车驾的情形,手上那火灼似的触感竟好像还在,耳根子不由又开始热了起来。 明明知道他不是真男人,可这心却定不下来,想推辞也不知如何开口。 徐少卿见她站着不动,两腿一曲一直的僵着,侧目瞧了瞧,便又道:“这一路辛苦,公主想是累了,请换驾回宫歇息,臣也好面圣复命。” 她知道自己现在走不得路,下车驾也是个要闹笑话,稍稍想了想便伸拢了手,搭住那条臂膀。 这次比上趟平复了许多,她吁了口气,曲着腿挪到近前,另一只手也由他托着,伸脚去踩下面的垫凳,却不料那只酸麻的脚竟失了准头,一下跐在边上,登时翻了。 高暧惊呼一声,扑身向前倒去,整个人摔在他怀中。 第3章 胭脂印 高暧“啊”的一声惊呼,情急之下双手不自禁地就紧紧扯住了徐少卿腰肋处的衣衫,脸颊却还是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如兰似麝的伽南熏香味道渗入鼻中,隔着几层衣料都能触到那种坚实感,她只觉脑袋嗡然作响,加上刚才撞的那一下,整个人沉沉地发懵。 “公主小心了。” 那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宛如半空里响了个炸雷一般,她打了个颤,刚想起身,就感觉一双手臂探到腋下,半抱着似的将自己直接托了起来。 她脚刚站稳,便下意识地向后连退两步,竟好像连腿麻也好了。 抬眼望过去,见他却没看过来,目光垂在自己的胸口上,不禁微觉奇怪,莫不是被撞疼了?没曾想再一瞥眼,就瞧见那金丝彩线织就的蟒首边竟印着两瓣卧蚕形的红印子,衬着锦袍玉白的底色,便如同沁了血,显得格外醒目。 她讶然一惊,知道是刚才相撞时唇上的胭脂偏巧蹭了上去,这下可比失足扑在他怀里更羞人,一张脸顿时烧得发烫,头也垂下去了,可眼睛却向四处瞄着,见随行的宫女内侍都隔着几丈远,队伍严整,大半被车驾和徐少卿挡着,其余的也没朝这边看过来,只有翠儿就在近旁。 这丫头显然把方才的一幕分毫不落的都瞧在眼内了,这会儿却也耷拉着脑袋,脸上古古怪怪的,嘴角还微微抽着,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高暧羞赧难当,但也稍稍松了口气,好歹只有翠儿一个,若是被旁人瞧见,那可真不要做人了。 眼波回转,就看徐少卿轻轻抬起双手,拉着肩头那件墨色披风朝胸前拢了拢,正好遮住那两瓣红殷殷的胭脂印儿,竟藏得不留半点痕迹。 她顿觉一阵宽慰,红着脸低声道:“多谢徐公公。” “公主恕罪,方才是臣服侍不周失了手,幸好没出岔子,累及公主,请移驾吧。” 他这番话不对题的应答让她一愣,可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愣便轻移莲步随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宫轿旁。 他扶她进去坐稳,撩着帘子的手刚垂到半截却又停住了,半张脸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她。 “徐公公……”她被那双眼瞧得怪怪的,不禁向后缩了缩身子。 “公公这话是外臣叫的,公主千万不可这般唤臣,臣是天家奴婢,替皇上分忧兼着东厂的事,公主只须叫厂臣便好了。” “哦……” 她知道自己又闹了笑话,窘着脸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顿了顿,又道:“臣再给公主提个醒,皇上定了明日召见,今日倦了,且好生歇着,若有什么需要便让底下的奴婢知会一声,臣自会替公主办妥。” 她点点头:“多谢徐……厂臣。” 徐少卿也没再多言,撒手放下帘子,在外面吩咐两句便没了声息。 轿子被缓缓抬起,不急不缓,颤巍巍地从五凤楼西侧的券门进了宫。 高暧吁了口气,四下看看,只觉这轿子虽然考究,但远不及刚才的车驾宽绰,坐在里头竟有些憋闷,有心透透气,却想起徐少卿之前的话,也不知这会儿揭帘子合不合规矩,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如此一来,外面恢宏壮丽的宫阙自然也就瞧不见了,她不禁暗叹,没料到身处其中却还是像被蒙了眼睛,连雾里看花都算不上,想想都觉得好笑。 轿子一路向前,转来绕去,除了脚步和杠木的“吱嘎”外,竟连个人声都听不到,这天下至尊的皇城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盛况,反而死气沉沉,比庵堂还清静。 约莫盏茶的工夫,小轿终于落了地,帘子掀起,一个头戴乌纱的人探过头来,却不是徐少卿,而是个身穿青布贴里的内侍,面色白净,眉目清秀,年纪也不甚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寝宫到了,请主子下轿。” 那内侍笑得眉舒眼展,看着舒坦,嗓儿却像个没变喉的半大小子,大约去了势的人都是这副德性。 高暧念着之前翠儿瞧瞧跟自己说过的话,当下不动声色,尽力作出四平八稳的样子,起身出轿。 那内侍撩着帘子,一手搀住她,嘴上还道:“主子当心脚下,这地儿人来人往的趟久了,莫踢滑闪了腿脚。” 她“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内侍扶着她,呵腰应道:“回主子话,奴婢叫冯正,奉了内官监的调令,打今儿起便是主子这院儿的管事了。” “冯正?” “是,是,‘冫’水旁加一马的冯,正人君子的正。奴婢身子贱,小时在家被人狗儿猫儿的叫惯了,自打入了宫,老祖宗才给起了这名,主子若是叫不惯,便再赐奴婢一个新名儿吧。” “这也好得很,不用改了。” 她原不过是下意识地重了一句,没想到竟引出这么多话来,比翠儿那丫头还聒噪些,想是宫里当差伺候人就得这么问一答十。 可也不知怎的便又想起了徐少卿来,似乎他总是少言寡语,脸上也没有冯正这副媚主之态,总是沉冷冷的,倒不像个奴婢样,或许是权势大了,又仗着是天子近臣,这威风也就抖出来了。 她迈过轿杠,见这里是一遛丈许高的红墙,百十步长,五个歇山顶的门头并立,一色的黄琉璃瓦,下面是钉了铜环的朱漆大门,很是气派。 轿子所停的地方就在头一处门前,台阶旁垂首肃立着两班内侍宫女,举头看看,那门头檐下挂了块墨漆匾额,上写“如意”二字。 只听冯正躬身谄声道:“请主子入内歇息。” 高暧由他搭着手,翠儿跟在旁边,踏上石阶,两侧宫女内侍齐齐地躬身行礼,口呼:“恭迎主子回宫。” 她不惯这礼数,微微皱眉跨过门槛,就见迎面是红墙黄瓦的正殿,两侧各有厢房,作三合院的格局,虽然算不得局促,但和想象中的殿宇却有些出入。 那冯正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似的,一边搀着她向正殿左侧走,一边笑着解释道:“主子容禀,这一片是北五所,打从世祖爷迁都起便有了,虽说比不得东西六宫,但历代都有不少主子住过,待有了封地或是招选驸马,才离京另建府邸,主子如今住的这处便是五所中的头所。” 她“嗯”的一声,便又问:“那如今各处还有什么人住?” “回主子话,要说当年人世挺多,这五所都满了,光奴婢就不下千人,后来渐渐少了。这回赶得巧,年初两位殿下离京就藩,便都空了出来,只有些奴婢留着,方便伺候,主子如今是独一个,倒也清静得紧。” 她暗忖自己在庵堂呆惯了,的确是好静的人,若是真是左邻右舍的住着,反而不自在,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不错,于是点点头,边走边听冯正叙说情形。 原来这北五所每一处都是三进院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殿宇三正四副,另配厢房、值房、膳房、净房等,彼此独立,又互相连通,后接内廷北巷,西临御花园,规制严谨,自成一格。 她茫然听着,并没什么感觉,一路来到后院,就见那寝殿飞檐挑角,也是黄澄澄的琉璃瓦,但或许是年头久了,有几处廊柱的红漆略显斑驳,蔓藤爬满了院墙,颇有几分寂然萧索之感,轻轻叹了口气,冲旁边道:“我倦了,要歇歇,你下去吧。” 冯正转转眼珠,应声“是”,就上前推开殿门,呵腰退了下去。 翠儿上前扶她,进门就觉眼前一亮,只见这寝殿到处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陈设器物精美异常,瞧在眼里十九全不认得。 缓步来到绣榻前,坐在蚕丝软纨的褥子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奢华之相,回想着半日前自己还在佛前诵经打坐,如今却已经身处深宫内廷,怎么都觉得像是在发梦一般。 翠儿却是左顾右盼,竟好像比她还欢喜,忽然眼睛一亮,对妆台上翻开的檀木匣子叫道:“公主你快瞧!” “瞧什么?” 她垂眼望过去,就看里面一片珠光宝气,黄灿灿,碧莹莹的晃眼。 翠儿拉她来到近旁,指着其中一副嵌宝金饰簪子喜道:“公主你不知道,这是楼阁簪,咱们宫里造作局特制的,全天下也没有几副,我从前听说只有娘娘和贵妃才能有幸赐戴的。公主,奴婢之前皇上定然是顾念兄妹之情,才把你接回宫的,如今见了这些总该信了吧。” 高暧拿起来瞧了瞧,见上面累丝镂空,雕得果然是云中楼阁,手工精巧,惟妙惟肖,心里把这东西钗在头上似乎怪怪的,可如此厚赐也让她颇为意外,于是放了簪子道:“我有些闷,把窗子开了吧。” “哦。” 翠儿见她毫无兴致,很是奇怪,嘟嘴应了一声,转身来到窗前,伸手刚将那雕花扇板拉开一条缝,便听左近有个女声道:“死心眼的,反正这主子少则两月,迟则半年便走了,这般费劲收拾作甚?” 第4章 女儿泪 翠儿一呆,手停在窗板上,回眼看看自家主子,见她侧头望过来,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言语。 她把指头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俯下耳朵继续贴在窗缝边。 就听另一个宫女声音道:“可主子眼下才刚到,又不知她的脾气,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瞧我们这般惫懒,不是讨打么?” “呵,说死心眼还真是抬举你了,没听说么?咱们这主子从小是吃斋念佛长大的,哪来得什么脾气?这次回宫来,无非是陛下正为了崇国求亲的事左右为难,只好拿她去顶缸,那头逼得紧,两个月怕是都等不及。咱们呐,面儿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以后还不是要发回内官监分派差事,如今献殷勤又有什么用,难道还想跟她一道去那西北戎狄之地么?” “这也说的是,那现下……” “嗨,地也扫了,尘也掸了,桌椅也净了,还要怎样?走,咱们回屋吃糕去。” 话说到这里底下便没了声息,似是那两人都走远了。 翠儿把窗子插严,快步回到绣榻旁,惊得半张着嘴道:“公主,你也听清了么?这……这原来皇上接你回宫是为了……” 高暧离得远,自然不像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但只言片语间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笑着点了点头,便垂下了脑袋。 她原本就猜想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原由,所以一早心里边有了些准备,此刻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憋闷的难受。就在片刻之前,当她走进这间屋子时,心里还涌起那么一丝希望,暗忖这世上仍存着些许关爱和温情,现在想想未免可笑得紧。 明明应该在庵堂里郁郁一生的人,怎么就平白无故的被接回宫,又恢复了公主封号呢?如今这样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 女儿家生来是苦命,生在皇家更是尤其的苦,自古以来无非是个帝王笼络交易,维系江山社稷的筹码,既然许嫁外邦,便由不得她推三阻四,就像当初舍身礼佛那样。 “公主先别烦恼,等奴婢去找她们问个清楚!”翠儿说着便大步奔向门口。 “等等,不必了。” 她出声拦着翠儿,这种事问了只会徒惹烦恼,没得让心头更痛。 翠儿急道:“公主,那北方崇国虽然向化咱们中原礼制,但终究改不了夷狄本性,经年累月在咱们边境上烧杀掳掠,你是万金之体,怎么可以嫁到那里去?” “不想去又能如何,我拗得过皇兄么?” 她的确不想嫁,可等到圣旨一出,两国和亲便成了,到时候止息干戈,解了万民涂炭之苦,朝堂四野普天同庆还来不及,哪会有谁替她说上一句话,又有谁会去管她以后的日子过得如何? 大约这便是她命。 “公主,那……那咱们该怎么好?”翠儿也知道问了无用,小嘴一偏,急得哭了出来。 高暧被这声儿一招,眼圈登时红了,抬头望着她,强颜笑了笑:“你放心好了,走之前我寻个空儿跟皇上说说,看能不能让你去个好脾气的主子宫里服侍。若是不愿,便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也强过在这里蹉跎岁月。” “不,公主!”翠儿直接扑在面前跪倒,双手扯着她的裙角,哭道:“你去哪,奴婢便跟去哪,求公主千万别撵奴婢走。” 她听她说得情真意切,鼻子酸酸的,眼中莹着星光,强自忍着才没垂下泪来,咬唇道:“傻丫头,你也说那崇国是番邦夷狄之地,跟着我去又有什么好?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翠儿抹泪泣道:“世上就只有公主待我好,奴婢再不会认别的主子了,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公主一个人去番邦受罪,奴婢还不如一死了之的好。” 她心头一动,眼泪终于滑落下来,脸上却作欢颜,点头道:“难得这世上还有你念着我,好吧,左右也不是马上便走,尚有些时日耽搁,你再想清楚些,若到时不想去了,再与你安排也不迟。” …… 当晚月色晦暗,夜风在宫墙殿宇间穿梭呼号,似哀鸣,似低泣…… 高暧蜷在芬芳细软的绣榻上,却感觉身子冰冷,一阵阵地发抖,听着窗外树枝“沙沙”作响,让她不由得便想起儿时独自一人在禅房睡觉,叫那山风尖哮的声音吓得蒙被大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才只半日的工夫,她便觉得这深宫高墙之内与青灯古佛的庵堂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般地孤寂难耐,披衣起来念了几遍净心禅,那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竟似这么多年的根基都白修了。 好容易挨到天亮时分,实在躺不住,便下了床。 翠儿也早起了,出去半晌就领着几个宫女端了汤水和早膳进来,她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 不多时,冯正进来禀报,说传旨的内侍到了,在外头候着。 她知道躲不过,便让翠儿服侍着更衣梳妆。 这次是皇上传见,翠儿不能跟着,这丫头红着眼眶伺候她穿好新送来的织金方补的比甲袄裙,梳了髻子,钗好头面首饰,一直跟到门口,目送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上了宫轿,眼泪泫然欲滴,看得一众宫人内侍莫名其妙。 轿子沿着皇城北街向西,高暧坐在里面憋闷,索性也不管那么多,揭了半扇帘子朝外望,只见一重重的楼阁殿宇巍峨耸立,果然如传言中的那般气势恢宏,令人不敢逼视,只是毫无生气,间或几个宫人从旁经过,也是低首垂眉,行色匆匆,死气沉沉的倒像是行尸走肉。 她愈发闷得厉害,好在路途不长,绕过御花园,经后苑中门而入,很快便停了下来。 高暧下了轿,见这殿宇重檐繁复,四脊出水,黄瓦琉璃,正中匾额上镌着“坤宁宫”三字,不觉微感奇怪。 按说这里该是皇后娘娘的寝宫,皇兄召见怎么却在这儿? 一名半老内侍下阶带她进殿,穿堂过室来到东厢暖阁门口,让她在外稍候,自己则进去通禀,不片刻又转了出来,领她入内。 这暖阁并不甚大,里外两间,格局严整,楠木为梁,柱作金础,富丽堂皇,青花斗彩的香炉中烟雾缭绕,阁子内弥散着一股淡雅的熏香味儿,北面紫檀的罗汉床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男的头结网巾,束玉梁冠,穿宽大的赭黄色绫绢道袍,一副闲散的打扮,女的却梳着盘桓高髻,金钗、抹额、耳坠、簪花样样不少,身上则是黄绿织金的云肩通袖宫装袄裙,华贵中透着些许庸繁。 那内侍近前躬身道:“陛下,娘娘,云和公主谨见。” 高暧依着新学的见君规矩,盈盈大礼叩拜:“第四妹高暧,封云和,拜见大兄皇帝陛下,尊嫂皇后殿下。” 她第二拜还未俯下身去,就听对面那清亮中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道:“云和呀,今日可是你第一次面君,怎地如此随便,穿了这等常服便来?” 高暧一滞,没料到刚进门就被责了不是,身子顿在半截,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忽然被人伸手扶住了。 “哎,成了,成了,今日又不是祭祀朝会,朕许久未见皇妹,也没服冠冕,便如在家一般,不必拘礼了。” 她抬眼,见面前的人相貌儒雅,颇有几分书卷气,面上带着一抹随和的笑意,并没有想象中帝王该有的那种威势,倒显得平易近人,知道这便是当今大夏的显德皇帝,也是自己的大哥高旭。可一想到他召自己回宫的目的只是为了嫁去北国,刚生出的那点好感便瞬间荡然无存。 皇后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悦,打量着高暧绝美的精致面庞,虽然苍白中带着些许倦色,却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丽秀雅,目光沉沉地笑道:“陛下说的是,今日只当兄妹重聚,倒是臣妾拘泥了。” “无妨,皇妹快起身吧。”高旭说着,便退回到罗汉床上坐下。 高暧瞧得出皇后的冷眼,于是依足规矩又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高旭也左右打量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甚,跟着偏过头去问道:“婉婷,你瞧皇妹的容色如何?” 原来这位看起来不太好相与的皇后兄嫂闺名叫婉婷,却不知道姓什么。当然,这与她无关,况且不久就要远嫁北方崇国,再也不会见面,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 皇后撇过眼扫着她,脸上却嫣然笑道:“云和不愧是皇家的血脉,臣妾还从未见过如此好颜色的人儿。” 高旭点头道:“是啊,朕原以为她在庵堂呆得久了,难免粗养些,没曾想还是这般姿颜月貌,倒真是难得。” 高暧敛着眉,起身行了一礼:“多谢皇兄、娘娘谬赞,云和惭愧。” 皇后听她称陛下为“皇兄”,却叫自己娘娘,像是有意分着亲疏,不禁柳眉一竖:“那陛下还不快将喜事说与她听?” (备注:本文背景架空,只有官制和部分场景仿大明,以和亲为例,大明是不存在的,请勿对号入座。) 第5章 撩云鬓 高旭笑着点点头,转向高暧道:“皇妹啊,今日召你来见,既是咱们叙兄妹人伦之情,也是为了一桩公事。本来直接下旨便可,后来朕思量着还是以兄嫂身份说与你知的好。” 高暧站在那里,微微蹲了蹲身:“皇兄请说,臣妹恭聆。” “咱们是至亲兄妹,朕便直言不讳了。月前北方崇国来使,言其太子已到大婚之龄,特持国书重礼求娶我朝公主,两国从此联姻,结秦晋之好,永息干戈。满朝文武皆谓这是件于国于民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可几位皇妹都已婚配下嫁,朕膝下倒也有一个公主,可惜还在襁褓之中,思来想去,此等大任也只好交托给皇妹你了。” 高暧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又行了一礼道:“皇兄赐婚北国,臣妹本当领旨,只是自幼长于庵堂,于宫中礼仪一窍不通,亦无所长,到时恐为崇国太子不喜,反而误了皇兄大事,倒成了千古罪人,这和亲之事……还请皇兄另择合适的人选吧。” 高旭微微一愣,还未说话,皇后却轻哼一声,瞥着唇角道:“云和,方才陛下的话你没听清么?如今大夏正值婚龄的公主便只有你一人,还到哪里另择合适的人选?你这么说,便是不想为陛下分忧咯,身为大夏公主,却不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着想,只怕是不妥吧?” 高旭叹着气道:“皇妹啊,朕知道你舍身礼佛十余年,为江山社稷祈福攘灾,着实受了苦,本该在宫中尊养才是,如今刚刚回来,却又要远嫁北国,一时心中不愿,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你是朕的亲妹,说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只是崇国始终是我大夏心头之患,边境安宁事关国家气运,孰轻孰重,皇妹当能明白。” 皇后冷眼瞧了瞧高暧,接口笑道:“这本是于国于民的大好事,陛下何必伤感?臣妾以为,云和之所以不愿意去,定然是以为北国地处偏僻,又是戎狄之地,不通礼数,日子清苦。其实却不知崇国久沾圣化,衣冠制度大体与我朝无异,那皇太子据说是文韬武略,颇有些才情,人也英武不凡,云和嫁过去,实是天作之合。日后崇国太子登位,她便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就算起居饮食上有些不习惯,难道陛下不会借着年节之机差人送去么?” 高旭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婉婷说得是。云和啊,崇国虽然僻处北地,比不得咱们大夏富庶繁华,可你嫁过去也是太子正妃,身份尊崇,朕会时常遣人过去,定不会让你委屈了。” 高暧平静地听完这些话,只觉心口针刺般的痛,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点微弱的抗争终究还是无用,看来自己只能认命了,与其哭哭啼啼的被人嫌弃,倒不如洒脱些,把苦藏在心里吧,这样总还能换几副好脸色来。 她轻舒了口气,跪拜行礼道:“臣妹懂了,臣妹愿遵奉皇兄旨意和亲北国,绝无半句怨言。” 高旭登时脸现喜色,上前扶起她道:“好!皇妹果然识大体,明大义,朕代边境千万百姓谢过了,以后在北国,还望臣妹尽心竭力,不辱使命。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便修书信回来,朕自会酌情与你做主。” 只听皇后又道:“和亲乃是大事,宜早不宜迟,今日既然云和来了,不若就叫个善写真的画工来,与她绘个图卷,让那崇国使臣带回去,早早订下这桩亲事,陛下也好安心。回头再留云和在宫里同进晚膳,以示恩赏,方显陛下之德。” “婉婷说得是,正该如此安排。”高旭双手一拍,朗声道:“来人呐。” 先前那内侍躬身趋步而入,近前问:“陛下有何吩咐?” “即刻传一名画工来,与云和公主作像。” 那内侍应了声“遵旨”,却没转身,抬头奏道:“启禀陛下,徐厂督在外候见,说有要事面奏陈。” “哦?” 高旭微微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高暧听到“徐厂督”三个字,刚才还沉沉的那颗心却像被拨动了似的,忍不住便撇过眼向门口瞧去。 那内侍领命走后不多时,便听外面脚步声响,落地清越,须臾便已经到了门口。 他穿的仍是一袭蟒纹攒绣的白色曳撒,头戴描金乌纱,白皙的脸上静如止水,看不出半点神色,不急不缓,像有些飘然地从她身边掠过,宛如行走在云水间,却没有瞧上一眼。 可她的俏目却随着他的身影游移着,全然不由自主。 “臣徐少卿,参见陛下。” “厂臣不必多礼,有事便奏。” 徐少卿沉冷地目光左右扫了扫,便近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高旭的脸色登时一滞,皇后离得近,似乎也听到了,眼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欢畅。 这些都被高暧看在眼内,但只是一瞥间,并没在意,只是愣愣地瞧着那白色曳撒,长身玉立的侧影发愣,不知怎么竟觉得比这殿中的精美陈设还让人惊艳。 高旭沉吟了半晌,便让徐少卿贴过耳来吩咐了几句,那内侍又走进殿来,奏称画工已传到了,正在偏厅候见。 他点点头,对高暧道:“皇妹,朕还有事要与皇后商议,就让徐厂臣陪你去偏殿,待午时朕再差人叫你同来用膳。” 高暧行礼拜谢,和徐少卿一起却身而退,由那内侍引着出了暖阁。 “你去吧,不用跟着了。” 刚到门外,他便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内侍呵着腰,打躬道:“是,督主慢走。”言罢,转身入内。 长长的走廊内只剩下他和她两人。 高暧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发紧,见他先头走了,便也轻移莲步跟在后面,心里茫然了一片,不自禁地竟好像忘了那憋闷压抑的怅怅感。 她这一溜神,就没留意徐少卿在前面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后背上的四趾黄蟒在眼前一晃,整个人便迎头撞上去。 “唔……” 她一声痛呼,鼻头酸酸的,脸上却窘得通红,慌不迭地掩着鼻子向后退。 “是臣的不是,请公主恕罪。”他回过身来,语声仍是那么冷清,殊无歉然之意,倒像是成心的。 “我没事……徐厂臣不必介意。”她低低地回了一句,自己也不禁奇怪,明明是被撞的,却好像是犯错的那个。 他垂眼瞧着她,只觉才隔了一晚,那原本苍白木讷的小脸却似乎鲜活了些,连唇上的胭脂都比之前亮色了不少。 “公主昨晚睡得好么?” “还好。” 她心中乱糟糟的,随口答着,全没在意自己是在说瞎话。 他瞧着她脸上的倦意和眼底的血丝,唇角勾了勾,也不再提,转个话题问:“陛下今日召见公主,可是说与北国和亲之事?” 高暧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个,心中厌烦,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只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公主自己如何打算?”他仿佛没看出她的心事,又继续问。 她垂首抚着衣角:“我原本就是个闲废之人,如今得蒙圣恩回了宫,还能有什么打算?陛下怎么安排,我便怎么做就是了。” 徐少卿眉头微微蹙起,见她清丽雅致,颇有种出尘脱俗之感,一张凄楚无助的小脸更是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世事难料,没经了见了,便都做不得准,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未必没有转机。” 她听他话里有话,像是在宽慰自己,又似乎在暗示什么,猛然抬起头,却见他已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走了。 高暧愣了愣,也移步跟了上去,这次走在侧旁,像是怕又撞了他,心中念头流转,反反复复地咂着他方才那句话,却是越来越糊涂。 但饶是如此,她也没有问,只觉得如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人虽然就在身旁,但对她却像隔着山水万重,层层迷雾,看不真也猜不透,总之是无法捉摸。 偏厅就在走廊尽头,不过几十步而已,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高暧却走得有些脚软,将到门口时,她停了停,正准备随着徐少卿进去,却见他也顿住了脚步,侧身打量着她,眼神有些怪。 “且等一等,公主的头面散了,待臣拢一拢。” 高暧皱皱眉,顶上她自己瞧不见,也没什么不适的异感,这头饰今早出门前翠儿仔细钗过,按说不该出什么岔子,莫非是方才行过大礼,又撞了那一下,所以才乱了? 既是他这么说,想必是真,她道了句“有劳”,便立在那里不动。 徐少卿凑前一步,与她相对,皁靴几乎抵到绣鞋的尖儿上。 她讶然望着他,下意识地就向后退,背心却撞在了红木的隔扇板上,避无可避了,那张脸登时红透。 “公主莫动,臣才好下手。” 他面不改色,说得云淡风轻,那手却已经抚到了她鬓边。 第6章 画不尽 指端冰凉,似乎隔着厚重的发鬓都能感觉到。 高暧缩着脖子,心里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可惜手脚却不听使唤,僵在那里由着他在发间摸来摸去,心里像簇着火,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徐少卿目不斜视,眼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侧,也不知瞧的是鬓边的头饰还是她的耳垂。 “臣以为公主身边也该有个手脚利索的人服侍,不然全不像个样子。” 清越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带着微温的气息拂在脸上。 她下意识地偏偏头,正色道:“翠儿人好得很,又跟了我这么些年,若贸然间换作旁人来反倒不习惯。” 他失笑叹了一声:“公主可真是个念情的人,到底侍奉过佛祖,肚肠也是软的,不像臣,生生死死的事儿见多了,心头也就硬了。” “徐厂臣为何这般说?我瞧你也不像他们说的那般……” 这句话不知怎的就溜了出来,刚出口便后悔了,她把剩下的那半截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尴尬地垂下眼去。 “哦,传说?公主听过哪般传说,能说与臣知道么?”他唇角勾笑看着她,手上却没停着。 高暧见他揪着话头不肯放,却又不能明言,心中便有些着慌,嗫嚅道:“也没什么,嗯……都是些不着边的闲言闲语,厂臣只作没听到好了。” “那……公主心里以为臣是何等样人?”他有些得寸进尺的问。 她愕然眨了眨眼,这回真的没了言语。 他是何等样人?自家难道不清楚,却来问她这个才入宫一晚,只见了两面的人。 不过回想起来,她倒觉得这个被天下传得如同鬼怪一般人并不如何凶恶,在这孤寂萧瑟的深宫中,反而还有些许难得的人情味,让她不由得便记住了。 他见她不答,脸上那丝笑意便也淡了,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世上有些人为善,却像在为恶,有些人作恶,人人却都说他向善,真真假假,善善恶恶,原也乱得紧。臣倒觉得,强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是句笑谈,到头来徒增烦恼罢了。” 高暧听他这句话暗含禅机,颇合佛经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的深意,呆了呆,忍不住问:“徐厂臣也通佛法么?” 他轻轻摇头:“臣没读过经,不懂佛法,只是从前在易书上看过‘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后来了进宫,经风见雨瞧得多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她听着他引经据典,说的却像是感同身受的肺腑之言,不由觉得这人实在了不得,似乎离众人口中的那个他更加远了。 正自愣愣的,冷不防他手指垂下,蜻蜓点水般地在她眼角处蹭了一下。 高暧打了个颤,回过神来愕然望过去,却见他已收手退开,微微躬身朝偏厅示意道:“理好了,公主请入内吧。” 她吁了口气,心说刚才那下定是无心碰的,当下也没在意,点点头便抬步走了进去。 偏厅的格局与之前所见的暖阁差不多,只是地方稍小一些。 一名穿青色团领补服,戴幞头的画工立在里面,旁边已支好了架子,笔墨齐备,见两人进来,慌忙上前行礼拜见。 他只微微点头,带她到北面的罗汉床上坐了,然后退回架子旁,就命动笔。 那画工不敢怠慢,立刻调墨提笔,凝神在熟绢上勾勒起来。 徐少卿面色淡漠,清冷的目光却在画面和她身上不停来回游移。 高暧没画过像,更没被人这么瞧过,尤其是徐少卿眼眸中那鹰隼般灼灼的光,让她心头砰然,坐在那里极不自在。 不过,她毕竟是在庵堂中长大的人,十多年来养的就是个八风不动的坐性,当下默念经文,权作是在修禅,便也稍稍静下来了。 隔了半晌,却听徐少卿突然道:“这像是要送到北国宫里的,可画仔细些,莫出了岔子。” 若在别人看来,这或许只道是例行公事的叮嘱,可高暧听在耳中却有些奇怪,总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可又不明究竟,心头纳闷。 画工手中丝毫不停,嘴上唯唯连声:“是,是,徐大人请放心,下官定会竭尽全能,不吝笔力,描绘公主风华,以彰显我国朝体面。” 就这般坐了一个多时辰,那画工收笔画毕,徐少卿点了点头,便请高暧也近前来看。 她起身走到架子旁,垂眼瞧过去,就见那画中的人盈盈而坐,冰肌玉肤,眉宇间果然有八分和自己相似,但面色鲜亮,更多了些许欢样的神采,浑不像自己这样沉冷冷的,似带病容,显然是那画工有意而为之。 只可惜这样的画中人明明像得紧,其实却又不是自己,她暗叹了一声,瞧着瞧着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再定睛仔细看看,猛然间发现那画中人的脸上竟有一颗泪痣,不偏不倚正好在左眼角处。 自己想来肤质细腻白净,从不曾有痣,这东西从何而来? “公主可是觉得哪处不如意?但请指出来,臣即刻修改。”那画工见她脸色有异,赶忙呵腰陪着笑脸。 她恍若不闻,垂眼看着那画中人眼角上的痣,不禁抬手也在脸上相同的地方摸了摸,指尖却不见有什么异状。 莫非这不是…… 她回头看向徐少卿,见他半眯着那双狐眸,仍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可眼底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像真的藏着些东西。 “公主觉得不好么?臣倒是以为这画上的人与公主一般无二,果然妙笔生花,精彩得紧。” 那画工嘴角一咧,慌忙打躬:“徐大人谬赞,下官受宠若惊,愧不敢当。”言罢,又撇眼去看高暧。 她心头一凛,像是从徐少卿脸上瞧出了什么,轻咳了一声,便也点头道:“徐厂臣说的是,这画果然好,嗯……本宫也喜欢得紧呢。” “公主丽质天成,臣穷尽笔力,也不过描绘十之一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哪当得起如此称赞。”那画工终于松了口气,阿谀之辞如潮而来。 徐少卿头一回听她自称“本宫”,口齿不伶,语气也拿捏得怪怪的,眼底那丝笑意更甚。这人虽说木讷了些,可该长心的时候还真是通透,于是便道:“既然公主也瞧着顺意了,你立刻回去装裱修饰,呈送陛下御览,回头本督叫司礼监差人送去鸿胪寺,让他们转交崇国使臣。” 那画工应声“是”,便整了东西,告辞退了出去。 厅内又只剩下他和她,高暧立时觉得尴尬起来,尤其是那双瞥过来的眸子,竟毫无避忌,倒让她又开始慌了。 “坐了这许久,定然是闷了,不若臣陪公主到外头走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呆了呆:“我倒不闷,徐厂臣诸务繁忙,就不必费心陪我了。” “那些俗务自有底下人去料理,左右臣都要在这儿候着皇上旨意,也走不开……”他顿了顿,又道:“公主若是觉得碍眼,那臣便自己回避好了。” 他说着,双手一拱,转身便要离去。 “徐厂臣莫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不料他竟说走便走,赶忙出声叫住他。 徐少卿转回身子,立在那里,望着她眼神流动,似有相邀之意。 她垂下眼,不敢与那目光相触,低低地道:“这屋子是有些气闷,出去走走也好……” “那臣在旁伺候着。”他右手抬起,朝前伸了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高暧吁了口气,伸手过去,却忘了拢袖。 就在指尖将要搭上他手臂的那一刻,门外忽然脚步声起。 她猝然一惊,做贼似的慌忙把手缩了回去,耳根子灼灼的发烫。 徐少卿却是不紧不慢,但也放了手,目光转过去,转眼便见皇上身边的那个内侍抱着拂尘走进门来。 “陛下有旨意?”他问得直截了当,语声又变得冷清起来。 那内侍躬身应道:“是,陛下召督主武英殿见驾。” 他说着又转向高暧,恭敬道:“太后方才差人来,宣云和公主清宁宫叙话,陛下已准了,午膳之事另改他日,请公主即刻随奴婢来吧。” 她看看徐少卿,心中涌起一阵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步子细碎地朝门口走去,却不料袄裙在后面忽然被扯了一下。 她愕然瞥过眼,就看徐少卿在旁边打躬行礼,做出恭送的样子,但口唇微启,不着痕迹地轻声道:“顾太后性子不好,公主去时千万小心些,莫给她捏住了把柄。” 高暧一愣,随即微微点头,谢过他出言提醒,加快步子随那内侍出了门,纤弱的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徐少卿缓缓直起身来,朝西窗外矗立的那座殿宇勾唇一笑,便也迈步朝厅外走去,蟒纹曳撒的下摆如流云般攒动,映着浓炽的日光晕起一片亮色…… 第7章 宫阙深 清宁宫位于中宫以西,隔着几道宫墙,并不算远,高暧由那内侍引着,一路步行,没多久就来到殿前。 这里虽然不及坤宁宫壮阔,可规制也极高,处处彰显着气派。 那内侍到了门口便回去复命了,由清宁宫的宫女引她入内。 高暧一路都在心里默想着见了太后如何应对的事,却不料那宫女带她去寝殿,而是沿回廊到了一处偏厅门口。 “太后正用午膳,公主先在此候见吧。” 那宫女言辞生硬,脸上也没多少恭敬之色,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去了。 她叹口气,暗道徐少卿之前的话果然没错,这太后娘娘的性子不好,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是这般眼高于顶,没奈何,只好自己走了进去。 刚一跨入房门,便瞥见斜侧几边的圈椅中竟还坐着个人。 她吃了一吓,顿住脚扶着门框,见他罩一件青色纹绣鹤氅,头戴薄纱方巾,手摇折扇,作士人打扮,半眯着眼坐在那里,面带笑意,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那人猛地见她进来,也是微微一惊,睁开眼才见是个宫装丽人,便合了扇子,颇为俊雅的起身施礼问:“在下顾孝伦,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高暧见他说了姓名,却不提身份,似是有意隐瞒,但年纪轻轻又不像朝中官员的样子,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但能悠哉悠哉的呆在这里,想必和太后的关系非同寻常,当下不敢大意,便还礼应道:“本宫是今上亲妹,封云和,方才太后召唤,特来拜见慈驾。” “原来是云和公主殿下,冒昧了,其实在下也是等着拜见太后的。”自称叫顾孝伦的人赶忙行了大礼,那双眼却在她身上呆看。 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陌生人,顿觉有些不自在,便借着话头道:“先生不必多礼,既是先到的,那本宫就去别处候见,不打扰了。” 顾孝伦连声道:“不可,不可,公主千金贵体,岂能屈尊礼让在下?请在此安坐,还是在下到别处去好了。”言罢又打了一躬,便迎面走了过去。 高暧心中踌躇,这一来倒像是自己在赶他似的,若这人真是与太后知近,回头被知晓了,定是个生事的由头。可若换作自己走,似乎也不妥,方才那宫女明言要她在这里候见,若是真的离开了,便等于违抗懿旨,恐怕更不得了。 她思来想去,见顾孝伦越走越近,只觉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索性一咬牙,直接道:“既是这样,先生也不必走,本宫与你同在这里候见好了。” 顾孝伦眼睛一亮,便停住了脚步,嘴上却道:“公主身份尊贵,何况男女有别,在下怎敢与公主共处一室?” “本宫方才听说太后正用午膳,左右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先生就不必拘泥了。”高暧说着便自己走到对面的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 “公主这般说,在下便唐突从命了。” 顾孝伦打着躬,脸上笑容更甚,但却没坐回椅子上,而是立在不远处,望着屏风上绢丝的仕女图,眼角却不断往她那边扫。 高暧心中微感不悦,可又不好明言,索性只作没瞧见,阖上双目,拈起腕间的佛珠,低低念诵经文,却不知这一副宝相庄严的虔诚样儿,在别人眼中竟是说不出的端丽可爱。 顾孝伦不觉瞧得发愣,连假装都忘了。 “原来公主是崇佛之人,这宫内却是少见,想必定然通达经典,研论高深。” 她原不想回答,被对方插上一句,口中的经文却乱了,想想还是应了句:“不过读了几部经而已,哪称得上什么通达?” 顾孝伦笑道:“公主过谦了,在下往日也曾读了两部佛经,心中有些疑窦之处,不知公主可否解惑释疑?” 高暧尚未说话,他却像根本没打算要她答应,自顾自地坐到旁边,继续道:“这世上都说‘佛门广大,普度众生’,在下参研《法华经》、《楞严经》,却见上头说‘佛不度人,唯人自度’,岂非是自相矛盾么?” 高暧仍旧捋着佛珠,并没看他。 “先生差了,所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不过是世人尘心未净,以讹传讹罢了。昔日佛祖故土被邻国琉璃王发所攻,他苦劝三次无效,释迦族尽遭屠戮,终也不能幸免。佛祖尚且如此,旁人又能如何?所以心中有佛,无论在家出家,皆可修行,若心中无佛,即便日日置身佛堂,也是枉然。东都白马寺后门有对联曰‘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先生若有兴致,去一看便知。”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如今有感而发,侃侃而谈,不由自主地便吐露了出来,可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想她每日诵经礼佛,虽不敢说诚比金坚,可十几年的光阴也不是在作伪,为何佛法偏就不度她,定要受这些苦楚?难道自己真的前世不修,作了太多的孽,又或者与佛法无缘,这一生注定要为孽报而活? 既然这样,如此虔诚又有什么用?那些逝去的光阴全是虚度,想来也觉心痛。 顾孝伦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听了这番话,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滞,他原本不过是寻个话头,不曾想竟引出这番话来,望着她的目光不由得生出几分别样之色。 两人就这样静默了片刻,他才起身拱手道:“公主金玉之论,令在下茅塞顿开,心悦诚服……” 正想再说,却听门外响动,一名宫女走了进来。 她朝高暧和顾孝伦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笑意,随即蹲身一福道:“太后召见,请平远侯随奴婢来。” 顾孝伦垂眼看看高暧,脸上带着几分不舍,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公主恕罪,在下先行一步了。” 高暧听到“平远侯”三字,又想起他也姓顾,便大致清楚了顾孝伦的身份,当下微微起身,点了下头:“先生请自便。” 那宫女暗暗一笑,领着顾孝伦去了。 偏厅内只剩下了高暧,她瞬间觉得整人就轻松了下来,尽管内心并不喜欢这样,但或许这种冷清孤寂的感觉早已让她习惯了。 就这样边坐边等,时候不觉已过了午,她腹中有些饿了,却又不能离去。偏厅内没有摆糕点果品,桌上的两杯茶水早喝光了,饥火却越来越盛,只好继续诵经,不去想它。 堪堪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先前那宫女终于来告之太后召见,口气仍是冷冰冰的。 高暧顾不得那许多,只想快些离去,便起身跟着她来到寝殿。 这里的用度气魄瞧着比坤宁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尊贵,在后宫中卓然不群。 正面的朱漆雕花拱门下坠着五彩珊瑚的珠帘,里面内室的软榻上斜靠着一重人影,意态慵懒,样貌却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手上像是正端着茶盏,轻轻刮拭着沫子。 那宫女只带她到帘外便停住了。 高暧知道这是让她在外面行礼,微一颦眉,可也没有办法,只好撩起裙摆,伏地跪拜道:“第四女高暧,封云和,叩见母后殿下。” 里面那斜靠的人影纹丝不动,似乎并未听到。 她以为是自己话音小了,便又放开些声量重复了一遍,可珠帘后仍是毫无动静。 高暧咬咬唇,只好继续又叫了几遍,但却始终没有回应。 抬眼瞧瞧,见旁边侍立的众宫女个个眼含笑意,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猴戏似的,显然这是顾太后有意为之,就是要让自己难堪。 她跪伏在那里,不再叩拜,却也不敢起身,只感觉那一道道嘲讽的目光刺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她早已跪得双腿酸软,其间几个宫女从帘门进进出出,送去茶水、香巾、点心,却无人传话叫她起身,她也只好就这般跪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帘门后那个模糊的身影终于慢慢从软榻坐起身来,随即便听一个语带讥诮的半老声音道:“行了,行了,起来吧,跪也跪不成个样子,瞧着都叫人不舒服。” 高暧僵着腿站起身来,便有个宫女撩起珠帘,带着几分不耐的冲里面努了努嘴:“公主还愣着干什么,太后叫你呢。” 她轻吁了口气,尽力作出一副温颜,敛着步子走入里间,来到软榻前,就见那顾太后穿一件配饰升龙纹的深红色鞠衣,仪态雍容,样子并不甚老,肤质有若年轻女郎,眉目间颇含着几分韵味,可眼中那蜂刺般的锐利却让人一见便想退避三舍,不愿亲近。 顾太后双手交叠,正襟端坐,目光也灼灼的落在高暧身上,打量半晌,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果然生得好,还真像那慕妃!” 第8章 山雨来 高暧身子一颤,“慕”正是她母亲的姓氏,可这称谓十几年来都没有人提起过了,此时猛然间听到,只觉得脑中嗡嗡的,一阵耳鸣心跳。 依稀记得母亲的闺名叫慕以真,是父皇的贵妃,但在高暧三岁时便撒手人寰。 那时节她还懵懵懂懂,而此后孤寂单调的生活让旧时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以至于她对母亲的印象也仅仅止于名字和封号,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是毕竟母女连心,即使阴阳两隔也无法阻断,每每想起时便心中郁郁。 顾太后见她呆呆不语,又哼了一声,冷然道:“皇上隆恩接你回宫,身为公主却枉顾人伦礼节,竟不将哀家放在眼内,回来一日一夜了却不来拜见,只怕不差人去叫,再过十天半月世瞧不见你人呢?” 高暖回过神,垂首道:“回禀母后,云和是昨日申时末进的宫,怕误了母后寝休,未敢冒然前来,不想今早又有皇兄召见,因此耽搁了,还请母后恕罪。” 顾太后嗤的一笑:“呵,话儿说得可真是好听,想是这些年在庵堂里没安生念几天佛,倒学了一张伶牙利嘴。罢了,罢了,哀家念你从小失了教养,也不来怪罪,此事便算了吧。” “云和无状,多谢母后宽宏。” 高暧心头刚刚松了口气,就听顾太后又道:“先别急着谢恩,哀家再问你,皇上方才召见可是为了和亲崇国之事啊?” 一提起这个,她那颗心便向下沉,语声干涩的应了声“是”。 “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回禀母后,陛下陈明利害,说此事关乎大夏社稷边境安宁,云和身为皇家子孙,自然是义不容辞。” 顾太后点头一笑,唇角上扬,眼中却全是森然之意。 “这么说来,你便是答应了。” 高暧只觉她这话问得奇怪,心头微惊,嘴上仍旧应着:“是。” “哼!” 顾太后突然脸色一沉,凤眼寒光闪动,笔直刺了过去,怒问:“既是答应了,便算已订了半个婚约,为何不尊《女诫》,还要做那不知廉耻的行径?” 这句宛如平地惊雷,高暧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然抬起头来,就看对方满面怒容,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奇怪。 “怎么?被哀家一语说破,不敢承认了么?” 高暧微微颦眉,反问道:“云和入宫才只一日,何时不知廉耻了?还请母后明示。” 顾太后像是算准了她会这么说,挑着唇角阴沉沉地笑道:“自己做下的事,居然还来问哀家,方才你在偏厅候见时都做了些什么,还要别人一五一十当众说出来么?” “偏厅里……” 高暧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声,猛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千小心万小心,却还是在这件事上被捏住了把柄,当下正色道:“母后息怒,云和到偏厅时,恰巧遇见平远侯也在那里候见,他以礼相让,云和自觉不妥,便与平远侯一处等候,期间并未说什么话,更未有逾礼之行,母后不可妄听人言。” “妄听人言?”顾太后冷笑一声:“你自己若行的端做得正,旁人会平白无故的冤枉你么?那平远侯乃是哀家亲侄,承袭先帝御赐爵位,兼辅国将军,当年殿试名列一甲探花,向来才学出众,知书识礼,你却不知羞耻,趁机引诱于他,还敢不承认!” 高暧只觉这话可笑之极,不值一驳:“母后说云和行止不端,有何人为证?便叫她出来,再与云和、平远侯三面对质,便知究竟了。” 顾太后竖着眉,仍旧冷笑道:“如此见不得光的肮脏事,别人都避之犹恐不及,你却还想当面对质,果然是不知羞耻。呵,只可惜平远侯面嫩,此刻早已走了,才不会与你再见。也罢,既然抵死不认,非要将丑事说出来,那哀家也不必再替你遮掩了,秋云!” “奴婢在。” 一名宫女撩帘而入,趋步来到近前。 “你将方才所见之事再说一遍与她听,不用避讳。”顾太后气哼哼的伸手一指,随即抓起几上的茶盏拂了起来,盛怒之下自然加了几分力道,只将那盏儿刮得锵锵作响。 “是,太后。” 那宫女蹲身行了一礼,便转向高暧,面带嘲讽,毫无谦卑的直面着她道:“奴婢方才奉懿旨去请平远侯过来见驾,刚到偏厅外,就听公主与平远侯叙话,说的尽是些清修如何寂寞的事。奴婢觉得奇怪,便在门前瞧了瞧,见公主嘤嘤泣泣,尽做些媚态,平远侯起身欲走,却被拉着不放。哦,对了,公主好像还邀平远侯同去游览东都白马寺呢。” 高暧见她说话时目光闪烁,但这些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词从口中说出来竟是平顺无比,就好像真的亲眼见到了似的,根本不容置疑。 她心中像憋了口气,怎么也压不住,双目冷冷地直视着对方:“你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是真么?” 那宫女脸上一滞,旋即有些不自然的抽了抽唇角,挺着脖子道:“公主是千斤之体,怎敢冒犯?奴婢只是照太后吩咐据实而言,又不曾有什么过错,为何不敢对天发誓?” 她说着,瞥眼望了望顾太后,便举手过头道:“苍天在上,奴婢方才所言若有半句不实,便教……教我终身受苦,不得好报。” 高暧轻轻一笑,双手合十道:“招果为因,克获为果,因果循环,诚不所欺,但愿你记住今日的话,待到受苦时,莫要悲叹。” 那宫女尚未答话,便听“砰”的一声,顾太后猛地将手中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半盏茶水溅出来,顷刻间打湿了高暧的裙摆。 “放肆!你这番指桑骂槐的言语,当哀家听不出么?明明有人证在此,却还嘴硬不认,果然性子做派都像慕妃那贱人,一般的阴险妖媚,不知半点廉耻!” 高暧听她疾言厉色,竟辱及生母,饶是清修了十几年,早已定了心性,此刻也忍不住忿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中,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定了定神,咬唇道:“太后母仪天下,怎可用这等污言秽语辱及云和的母妃?我虽说并未长在宫中,但也知礼义廉耻,所谓引诱平远侯一事纯属污蔑,还请太后明鉴,还云和一个公道。” 顾太后那张脸早已胀得铁青,听了这话不禁更怒,厉声喝道:“好个云和!你行止不端在先,如今还敢出言顶撞哀家,全无半点人子模样,我朝向来以孝义为先,怎么宫中竟出了你这等不肖之人,来啊,给哀家掌她的嘴!” 旁边那宫女像是也没想到,愣了一下才慌忙应了声,一步步走向高暧,但目光却垂着,不敢看过来。 高暧浑身颤抖,手脚冰冷僵硬。 她不想挨打,只觉若是那巴掌抽在脸上,就好像连带着死去的母妃也一起受辱,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可她反抗不了,这里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到头来只会让痛苦更甚。 眼见那宫女已经来到近旁,手也开始向上抬,正不知如何是好,帘外却突然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叫道:“启禀太后,司礼监秉笔徐公公求见。” 高暧闻言一呆,身子像突然舒缓了,竟不由自主的恢复了些生气。 他来了? 顾太后正挑着唇角准备看场好戏,却突然被人打断,忍不住皱眉:“先让他候着,回头再传。” 外头内侍的声音却又道:“回太后,徐秉笔说有要事急着面驾,片刻也耽误不得。” “什么要紧事,这般急不可耐?”顾太后口中嘀咕了一句,狠狠瞪了高暧几眼,才有些意兴索然的不悦道:“罢了,罢了,让他进来吧。” 那内侍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听到了那熟悉而清越的脚步声。 珠帘撩起,白色蟒纹曳撒的身影飘然而入,背后还多了一件墨色披风,宛如穿花蝴蝶般,轻盈俊逸,优雅到了极致。 也不知怎的,瞧见他的那一刻,高暧只觉胸中的闷气瞬间消散了大半,竟不如何难过了。 他还是没去瞧她,披风一甩,拱手道:“臣徐少卿,拜见太后。” “免礼,这么急着见哀家,究竟有何事?”顾太后的脸色仍旧不豫。 徐少卿躬身道:“回太后,晋王殿下入京朝见,先头人等已到城内,臣奉陛下旨意,特来向太后禀报。” 顾太后张口一讶,猛地弹起身来,原本那张铁青的脸瞬间布满了喜色,颤声问:“昶儿,昶儿来了?” “千真万确,晋王殿下的车驾距京城已不足百里,臣估摸着明日晚间便该到了。” “好,好,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唉,自从他出京就藩,哀家已五年未见了,如今真是……徐少卿,你多派些人手护着,好让车驾早一些入京,哀家也好早一刻见到昶儿。” 顾太后说着便急急地站起身来,对身旁的宫女道:“快走,快走,哀家要挑套鲜亮的衣裳,明日好穿。” 第9章 花盈路 顾太后带着众宫女急匆匆而去,仿佛一霎间便将其他所有的东西全都抛诸脑后了。 高暧轻舒了口气,转过头望着徐少卿,感激的点了点头。 “公主只顾看什么,莫非还不愿走?” 他直起身,眉眼瞥向珠帘,抬步便朝外走。 高暧一怔,这才跟了上去。 出寝殿,过回廊,徐少卿昂然挺立,阔步而行,所经之处,那些宫人内侍纷纷躬身行礼,神色恭敬到了极点,似乎比在太后面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禁暗自讶然,心中却也微感快意,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侧后,默默不语的走着。 须臾间,两人便出了清宁宫,正门的石阶下早停好了一顶黄缎红缘的轿子,七八个着松绿色补服,带三山帽的内监随侍在旁,瞧着应是司礼监的服色。 高暧颦了颦眉:“我不惯坐轿,相烦厂臣遣个人引我回去。” 徐少卿微一沉吟,便回首朗声道:“你们都先去吧,叫人知会北五所一声,公主稍时便还驾回宫,及早预备着。” 众内监唯唯听命,抬着轿子径自走了。 “厂臣你为何……” 她哑然望着他,却见那白玉般的俊脸迤迤地转回来,那双狭长的狐眸闪烁着别样的神采。 “公主可还记得午间和臣说好同去走走,不想却各自被旨意宣了去,实是扫兴得紧。现而今既然公主不愿坐轿,不如便由臣相陪好了,正好也补上早前之约。” 这话便如烈酒撞头一般,高暧只觉两颊火热,脸儿霎时间便红了。 “咱们身份有别,厂臣……厂臣怎可这般说?” 他勾勾唇角,旋即拱手正色道:“公主莫要误会,臣只是见公主心绪沉郁,对宫中情形也尚未了然,所以想随侍左右,以便开解罢了,再说……公主午间不也已答应了么?” 她听在耳中,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心头一阵火烫烫的,手心也沁了汗,滑腻得难受,莫名其妙有种被他设计了的感觉,但瞧着那言之凿凿,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反倒是自己屈了理,心虚得不行。 “如此,便有劳厂臣了。”她答应着,声音小得可怜。 “公主请。” 徐少卿将手抬过去,高暧慢慢的搭上去,手僵着,还有些抖,两人几乎同时抬步,并肩而行。 她红着脸,心中忐忑,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眼角还向后面瞟着,生怕清宁宫里又有那双眼睛在左近盯着,再编排出什么用心险恶的卑污之言,全然忘了此刻在自己旁边的是个六根不全的人。 堪堪绕过宫墙的拐角,高暧刚松了口气,却忽然发现徐少卿并没沿她来时的路走,而是进了一侧的月洞门。 甫一入内,便见一座高愈三丈的大石迎面矗立,形如白鹤展翅,上刻“万寿招运”四字。 石后左侧是大片樱花树林,一色里许,白矜矜,粉莹莹的,如霜似雪,正开得烂漫无比。 其右则是数顷碧池,波光滟滟,禽鸟三五成群杂在其中,嬉戏畅游,远眺还有增土为山的大坡,起伏连绵,峰峦叠嶂,如蜿蜒长龙盘踞。 再加上那点缀其间的亭台楼阁,水榭雅寮,景致当真是美到了极点。 高暧从未见过这等园林,不由看得呆了。 “公主以为这御花园可好?” “真好。” 他冷不丁的一问,她也随口答了,话说出来才回过神,垂眼红着脸问:“厂臣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眸中含笑道:“公主这话倒叫臣不好作答了,既是要随意走走,舒敞胸怀,自然要找个景色雅致的所在,莫非公主还有旁的好去处?” 从小就几乎没出过庵堂,入宫才只一日一夜,她能有什么好去处? 高暧尴尬的一皱眉,心说他怎么越来越没个体统,竟有些得寸进尺,嘴上说得恭敬,可那话却瞧不出半点尊卑。但怪的是,明明他在暗着揶揄自己,可就是让人生不起气来,倒也奇了。或许是在宫里磨砺的久了,对各色人心都能拿捏的住,所以才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否则怎会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 徐少卿也瞧着她,只觉那张带着羞怯的小脸衬在这明丽的景致中,愈发显得纯美脱俗,不由也是一愣。 说是公主,其实也不过和民间的丫头差不多,怎就让人觉得这般特别呢? “嗯,既然来了,那便走走吧。”高暧声如细蚊。 “公主请。” 他仍托着她的手,沿卵石铺就的鱼鳞纹园路向前走,却没再言声。 她自然也没有说话,只是这般默默的走着,心头却乱泱泱的,那本该令人身心闲静的绝美景致竟半点用处也没有。 就这般行到一处水榭旁的山石边,高暧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厂臣,我……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实相告?” 他这次并没躬身,便应道:“公主请问,臣知无不言。” “那个……今早画像时,嗯……可是厂臣吩咐做的手脚?”她想了好半天,才终于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心中的疑窦。 “公主所指何事?臣是奉旨行事,可不敢有负圣恩,从中作伪,公主这话端的叫臣好生惶恐。”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瞧不出一丝惶恐的意思,那双眼毫无避忌的看过来,叫高暧更有些手足无措了。 “厂臣不愿答便算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话音未落,就见他靠上一步贴了过来,几乎是偎在身边站着。 “厂臣你……” 高暧吃了一惊,小鹿受惊般的想躲开,他却已垂了下头,俯到耳边轻声道:“那画像不过是给崇国使臣拿回去应付差事而已,只要与公主相像便好了,又何必如此计较在意呢?” 冷凛而空灵的声音让她打了个颤,心头一阵砰然。 这话似是在坦诚了什么,可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只叫人更糊涂了。 “厂臣……” “臣只是据实而言,不知这番回答公主可还满意?” 她微微一偏嘴,心说他这回答只有让人更加挠心,又怎会满意?可听那口气,也知道是不会对自己明言的了,索性便不再问。 “我有些倦了,烦请厂臣送我回去。” “请公主移驾。” 徐少卿仍旧扶着她,沿曲折的园路悠然而行。 高暧发觉他贴得还是这般近,心跳得厉害,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觉被他这么陪着,暖暖的有种莫名的安适感。 一阵似寒又暖的风从那浩渺的湖面上吹来,摇曳着离岸边不远的一株株粉樱白桃,片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而下,落在那默然无言的两人身上,也落在脚下的卵石道上,仿佛嫌这园中的精致还不够,非要再加些点缀…… 两人走的慢,约莫半个时辰,日头渐斜了,才出了园子。 沿正街一路向东,将近北五所时,便见一众宫人内侍垂手肃立,候着门口。 翠儿眼圈仍是红红的,见高暧回来,想上来扶,却见徐少卿在旁边伺候着,只好忍住了,但还是不停左右打量着,像是在瞧她今日有没有吃亏。 “奴婢恭迎主子回宫。” 冯正趋步上前,依旧端着那副笑脸,言罢又转向徐少卿打躬道:“干爹,儿子听了传信儿,就马上领人预备着,可巧刚整治好,主子便回了。” 徐少卿“嗯”了一声,却没瞧他,看了看高暧,便道:“公主午间未曾用膳,你叫快些备好。” “是,干爹放心,儿子这就去。” 见他领人走了,徐少卿才转回头来拱手道:“臣还要回司礼监当值,这便告退了。” 这般官样口吻的辞别让她不禁一愣,望着他转身离开,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心里想叫住留一留,可也不知该怎么张口。 黄昏已至,夕阳敛去刺目的光芒,将天地间浸染成浓重的赤金色。 他迎着那轮落日而去,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身上像裹了层暖盈盈的光,可瞧着又有种寂然落寞的感觉,让人心中怅怅。 高暧呆呆的立在那儿,不由得竟有些痴了。 “公主,公主?” 翠儿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她回过神,见这丫头不知何时竟跑到了身边,拉着她的衣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她叹口气:“没什么,回去吧。” “是,公主,你眼角怎么……”翠儿盯着她的侧脸,满是惊诧。 她轻轻摇了摇头,便抬步朝头所的正门走,翠儿察言观色,便没再问,赶紧跟了过去。 院子里四处焕然一新,比先前整洁得多了,她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倒也没怎么在意。 翠儿一路扶着她回到寝殿,里面早已摆好了一桌素斋,色香俱全。 高暧本来饿得厉害,此刻也不知怎么却没了食欲。 坐到妆台前,对着那镜子一照,果然见眼角边有颗细如米粒的小痣,与画像中的人一模一样,但不仅没有失色,反而还让自己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她抿唇笑笑,信手拈了支眉笔轻轻在那痣上又点了点。 第10章 烟雨愁 春雨潇潇,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两日。 天地间像笼了一层水汽,如烟似雾的,但却丝毫没有那种清新的感觉。 高暧闭目坐在后院的三角小亭内,手里拈着佛珠,低低地念诵经文。 亭外却是吵吵闹闹,到处乱糟糟的,内侍宫人们一个个挽着包袱,打着油纸伞,鱼贯向大门走去,每个人经过时,都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 或窃喜,或疑惑,或同情,或叹息……但也只是这么一瞥,随即便都加快步子离去了。 一名着绯色补服,戴描金乌纱的中年内侍手搭拂尘道:“来啊,把这屋里的东西也都搬走。” “住手!这是陛下赏赐给公主的,你们居然也敢拿走?” 翠儿顾不得那许多,冲到雨地里,伸臂拦住几个硬要闯进寝殿的尚宝监内侍。 那中年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冷然道:“哼,咱家奉的是太后懿旨,陛下也点了头的,谁敢拦阻便是抗旨,还愣着干什么,快搬吶!” “你们……” “翠儿。” 一直默然无声的高暧忽然开了口,缓缓睁开眼睛道:“既然是奉了旨的,便随他们拿走好了。” “公主……”翠儿咬唇红了眼眶,委屈的要掉泪。 高暧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股凉风戳进喉咙里,引得咳嗽了几声,却没再说下去,阖了眼继续念诵经文。 几个内侍大喇喇的冲进寝殿,不多时便将那大箱小箱的首饰器物,衣衫料子尽数扛出来,随那中年内侍扬长而去。 若大的院子霎时间变得冷冷清清,就像平白被抽空了似的,阴凄凄的有些怕人。 翠儿哽咽着回到她身边,抬袖抹拭着脸,也不知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公主,陛下不是都预备下旨让你和亲了么,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恼了?” 皇兄恼了,她自然也瞧得出,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能隐隐感觉得到,那件她并不情愿去做的事似乎已经不用担心了。 这么想来,心头便觉舒畅了许多,连这外面那绵密微凉的风雨也变得柔煦起来了。 她睁了眼,回头浅浅一笑:“翠儿,你觉得是崇国太子宫里自在呢,还是像从前在庵堂里那般自在呢?” “那当然是……”翠儿下意识地答着,忽然一愣,像是听出了什么,喜道:“公主,你是说……你不用去……” “嘘。” 高暧将纤纤玉指竖在唇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却少有的蕴着一丝顽皮的笑意。 翠儿立刻破涕为笑,慌忙掩住口,但随即神色又黯了下来。 “可若是这样,陛下该不会又把公主你贬去庵堂吧?就算留下来,恐怕这儿以后也是像冷宫似的,没人理会,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我原本便不是宫里的人,左右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其实我还真盼着再被发送回弘慈庵去,那里反倒没这些纷扰。”她自言自语地叹着气,语声平淡的好像万事不萦于怀,可又似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愁苦。 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亭外细雨霏霏,竟显得莫名冷了几分。 “主子,主子……” 那熟悉的尖细嗓音在前院响起,转眼间就看冯正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他没有撑伞,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水全打湿了,裤腿和膝盖上还有几片泥污,像是跑得急,中途摔过跤似的。 “你没有走?”高暧见是他,不由有些吃惊。 冯正扑连着喘息了几下才顺了气,躬身道:“回主子话,内官监没调奴婢去换牌子,奴婢自然要留在这儿服侍主子。” 她点点头,心想这人不是认了徐少卿为父么?在宫里总该有几分脸面才对,怎么瞧着倒跟那些平常的内侍也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时候他还愿意留下来,倒也让人心中宽慰。 “徐厂臣他……知道你留下么?” 冯正又磕了个头道:“回主子话,奴婢明白主子的意思,但干爹他老人家规矩严谨,处事公正,从来不徇半点私情,咱们做儿子的也不例外,只有把主子伺候舒坦了,自己这摊子事儿干好了,干爹他老人家才会欢喜。” 他说的句句正理,高暧听得却是脸上一红。 规矩严谨?官面上或许是,在她这儿怎么瞧不出是个有规矩的人,顿了顿便转了话题问:“那你这是?” “回主子,奴婢在司礼监听说崇国使臣昨日一早已离京返国,还请索还了求亲的国书。八成儿就是为了这事,陛下才撤了咱们宫里的人。”冯正那张始终堆着笑的脸上此刻却苦哈哈的,瞧着颇有些别扭。 高暧看着翠儿,微微一笑,便又回头问:“知道他们为何要退还国书么?” 冯正见她既不惊讶,也不悲戚,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躬身应道:“回主子话,这奴婢便不清楚了,只听说公主的画像送去后,那崇国使臣一见就脸色不豫,进宫面圣去了。” 他说着又慌忙伏地拜道:“公主恕罪,奴婢绝无揶揄不恭之意,只是道听途说,也不知真不真。” “我明白,与你无关,起来吧。” “谢公主,那……奴婢是否还要接着打听其中情由?” “不用,你先下去吧。”高暧轻轻摇头,又捻起了佛珠。 雨似乎又小了些,但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天仍是灰蒙蒙,阴沉沉的。 翠儿方才一直没说话,见冯正走后,才凑近低声道:“公主,恕奴婢直言,这冯公公才跟着咱们几天的工夫,却事事如此殷勤,而且这次旁人都走了,独独他留下来,奴婢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随他好了,我不过是个闲废的人,还怕被算计么?”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在纳闷,隐隐想到一个答案,却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 “翠儿,我想出去走走。” “公主,这正下着雨,到哪里去走?”翠儿不解的问。 “怕什么,撑把伞就是了。” 她说着便起了身,翠儿无奈,只好奔回去取了伞,又拿了件斗篷与她披了,这才出了北五所,沿宫巷而行。 其实高暧也不知要去哪,只是心里闷得难受,觉得不出来透口气便好像要憋出一场病来。 雨势渐小,风却更急了,明明添了衣衫,却好像挡不住那寒意,凉风肆意地往里灌,恍然间竟有种回到冬日的感觉。 她默然无言地向前走着,恍然间抬头,便看那红墙黄瓦的院落中楼阁森森,草木荫荫,原来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御花园。 这里前几日才来过,却好像觉得隔了好久,印象都有些模糊了。 她顿了顿,便抬步走入,沿着被雨水冲洗一新的园路而行,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遥记得那日天高云淡,微风送着几分暖意,与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奇怪的是,那时她还被和亲之事困扰,却不觉得有多难过,如今和亲已然作罢,园中的景色也依然如故,她反而心中郁郁,寻不到半分当日的兴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场恼人的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 就这么走了一段,雨终于收了,日头却仍缩在阴云后,不知何时才肯出来。 抬眼望望,不远便是那处水榭,高大的花石也依然矗在那儿。 高暧脑中不由便忆起徐少卿,那一番情景至今仍让她耳热心跳,可又有种别样的感觉。 “咱们过去坐坐吧。” 翠儿应了声,眉头却皱着,似乎很是奇怪,自家主子方才还有些甫脱大难的松快,怎的这会儿又愁云惨淡起来了? 她想不通,只好收了伞,扶她向那水榭而去。 将要门口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笑语声。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就见前方园路有一大群人迎面而来,中间穿玫红色对襟龙纹袄裙的,赫然竟是顾太后,而身旁还有一名着红色圆领团龙锦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男子,双手扶着她,神态甚至恭敬。 高暧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拉着翠儿低声道:“快走!” 翠儿也吓了一跳,看着主子的神色,便也明白了七八分,赶紧就要转身,可她们还没跨出两步,就听背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叫道:“前方何人?站住!” 高暧顿住脚,暗自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多也躲不过。 她拉着翠儿缓缓转过身来,便见顾太后一行已经来到近处,那张本来满是喜色的脸早沉了下来,两道森寒的目光直直的刺了过来。 “云和拜见母后。” 高暧没有办法,也顾不得地上的泥水,硬着头皮上前跪拜行礼,翠儿也赶紧跟着跪在一旁。 “哀家只当是谁,原来却是你。呵,前几日说你缺了教养,没半点规矩,还敢顶嘴,今日怎么样?见了哀家居然就想扭头走掉,还将祖宗礼法放在眼里么?” 第11章 意切切 高暧脑中有些乱,她不愿见太后,所以才下意识的想避开,于情于理,这次的确是她亏了礼数,有心解说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是口齿伶俐得紧么?如今为何变哑巴了?哼,哀家这次若不整治你,这后宫便真要没规没矩了。” 顾太后嗤鼻冷笑,旁边那穿团龙锦袍的年轻男子却忽然劝道:“母后息怒,四妹想是真的没瞧见,晓之以理,说两句也就是了。这大冷天的跪着对身子不好,先让她起来吧。” “昶儿你莫管,这丫头在宫外野惯了,也不知从哪学的这副不知长幼尊卑的脾气,前番在清宁宫就敢当面顶撞哀家,念着你要回京,便没与她计较,今日可不成,若不点拨她端正做人,今后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和列祖列宗?来啊!” “且慢!” 顾太后正自叫人,那男子却又叫了一声:“母后明鉴,四妹自幼长在庵堂中,没人教导关爱,又刚刚回宫未久,不懂宫中礼节也是情有可原,纵有错处,只该循循善诱,母后要点拨她也不急于这一时。” 高暧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瞧,却见那男子也正向她瞧过来,漆黑的眼眸中竟带着几分异样之色,慌忙又把头垂得更低了。 高昶这个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却又模糊得紧,若不是那天在清宁宫听到,她根本不会记起。 可这位被太后念兹在兹,视作心头肉的皇兄居然会替她说话,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听顾太后颇有些不悦道:“昶儿,你为何偏要替这丫头求情?” “母后误会了,儿臣不是替她求情,只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只想见母后开心,何必为这种小事动气,若是伤了身子,儿臣可真不放心走了。” “唉,伤了身子倒好,哀家便借机让皇上把你留下,也好日日陪在哀家身边,不必这样好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高昶呵呵一笑:“母后说笑了,祖宗有成法在,藩王无事不得入京,母后方才还说要遵从礼法,如今怎的到儿臣这便忘了?” “你这孩子,居然编排起母后来了,这如何能一样?”顾太后轻言责备,语声中却满是宠溺。 “儿臣怎敢编排母后,既然母后一心想让儿臣多陪伴左右,便不要为这等事介怀了。今日天凉,咱们还是回宫去,瞧瞧儿臣从西北带来的好玩意儿。” 顾太后点头一笑:“也好,那就回去吧。”言罢,便欢欢喜喜的让摆驾回宫了。 高暧被晾在那里,也没人问上一句,直到他们走远了,才被翠儿搀着站起身来。 “公主你别难受,奴婢听说太后从来便是这样,后宫里没人不怕,今日咱们是运气不好,偏巧赶上了。幸亏有晋王殿下在,要不然真不知怎么好了。” 高暧苦笑了一下,平白无故的撞在枪口上,却又偏巧有人出手相帮,就像上次徐少卿那样,这样说来,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那青金色的马面裙已湿透了,皱皱的贴在腿上,有些冰冷刺骨。 翠儿掏出帕子替她抹拭着,口中念叨着:“瞧瞧,都透了,这大冷天的竟叫人在泥水里跪那么久。不成,公主,咱们赶紧回去,奴婢给你生个炉子烘烘腿,别叫寒气侵了。” 她没应声,难不难受自家比谁都清楚,当下扶着翠儿就往回走。 主仆二人离了水榭,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响,先前那晋王的声音叫道:“胭萝!” 高暧浑身一震,胭萝是她的乳名,隐约记得儿时母妃常常这样叫她,而此后的十几年,这一声称呼便也随着长眠地下的母亲湮没在记忆中,似乎连她自己都已快忘记了。 可如今突然又有人唤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投石入水,那颗心霎时间涌动翻腾,再也无法平静。 她蓦然回头,果然见高昶快步追来,很快便到了面前,望着她满脸都是喜色。 “胭萝?怎么,莫非不记得三哥了?还是刚才跪久了不舒服?” “云和见过三皇兄。” 她回过神,敛衽行了一礼。 高昶赶忙扶住她,含笑温言道:“地上凉,快起来,母后她就这个脾气,盼你千万不要在意。” “三皇兄多虑了,云和不敢。”高暧勉强笑了笑。 高昶眉头微皱:“怎的还叫皇兄?莫非真的生气了?” 她见他面色和煦,不光刚才出言解围,此刻还特地追过来说话,心中不由得感激,便叫了声:“三哥。” “这便对了。”他会心一笑:“许久未见,当年那个小胭萝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初时都有些不敢认呢。唉,只是瞧你这脸色,想必在庵堂里吃了不少苦。” “那里只是日子清淡,倒也没什么苦。” “如今回宫便好,三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高昶言罢,目光便向旁边一瞥。 翠儿是个有眼色的,赶忙退了下去,只留他们两人说话。 高昶见她走远,便道:“我这次进京,半道上才听说陛下召你回宫,要与崇国和亲,就快马加鞭,不想回来后又被琐事缠着,若不是今日偶然撞见,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瞧着你。” “多谢三哥关怀。”高暧看他目光真诚,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 “这算得什么关怀,三哥是有心无力,否则怎会让你在外头受那么多年苦……”他又看看她,忽然低声问:“胭萝,你眼角这颗痣是新长出的么?” 高暧不料他突然提起这个,心头微惊,抬袖遮了遮脸,略带尴尬的一笑:“这个……也不知是何时的事了。” “别管是何时,这痣实在生得好,否则……” “三哥莫要取笑我了。” 她嘴上不经意的答着,心中却在忐忑,手指在袖里掐着佛珠,竟有些发颤。 “哪里是取笑。”高昶正色问:“胭萝应该也知道那崇国来使索还了国书,不再求亲了吧?” 高暧微一沉吟,便点了点头。 “你可知为何?” 她轻轻摇头,倒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不瞒你说,我与那崇国使臣有过数面之缘,此番入京时,正好赶上他要离去,被我问起,便暗中将实情说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数十年前,崇国承天后擅政,意图篡夺江山,引得一场大乱,此事连我朝都是人尽皆知。听他暗中告诉我,那承天后的左眼角就有一颗痣,因此崇国朝中上下都将此等面相的女人视为不祥,别说嫁入皇室,就是入宫为奴也被严厉禁绝。而恰巧你那画像的眼角处也有颗痣,崇国自然不会同意联姻,连看也免了。” 高暧这才心中恍然,原来人家是怕娶到一个天生不祥的女人,不过对她来说倒是件幸事,可当初那人竟能想到用这个法子来帮她脱困,倒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高昶向左右瞧了瞧,又见她神色黯然,便宽慰道:“所谓不祥都是些无稽之谈,胭萝莫要理它,只要退了婚事便好。我这是寻机偷偷来的,一是想见见你,二是为了提个醒,此事只怕还没那么简单,你在宫中毫无根基,万事都要小心。” …… 入夜,皇城东华门外,内四巷。 高大的歇山顶衙署正门伫于巷尾,一进内院,便可见耸立的红漆牌坊,匾上四个金字分明写着“百世流芳”,而入了正堂,对面照壁上则绘着日月当空,以示光明磊落之意。 静室内,徐少卿靠在圈椅中,双目微阖。 案几上刻着麒麟纹的孔雀蓝釉三足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淡淡的伽南香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金漆灯盏将不大的屋子映得黄灿灿的,连他那张白玉般的脸都泛起了一层荧光。 桌上的信件堆积如山,他一一凝神翻阅,时不时提笔在后头圈点几下。 门外脚步轻响,须臾便到了近处。 “督主。” “进来。” 一名身着绛色曳撒的东厂档头撩帘而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参见督主大人。” 徐少卿身子不动,半抬着眼睛问:“如何?” “回督主,我等连着盯了三日,晋王并无异动,连鸿胪寺安排的馆驿也没去,只在城西同庆坊租了处院子闲住,每日除了去太后宫中问安外,便闭门不出,也未见与朝中何人交通。” “但凡胸有城府者,万事不形于色,这般容易便叫你们抓住了把柄,也就不用费心去探了。陛下交代的差事,咱们东厂也要上体圣意,替陛下分忧才是,这般不咸不淡,小心将自家的前程性命也糊弄了。” 那档头脑后生出一阵寒意,背心耸动,慌忙又将身子压低了些:“督主说得是,属下明白了。” “道理懂了,还要多花些心思,哪头该紧,哪头该松,劲儿要使在裉节儿上,锦衣卫借调的那帮人信不过,凡事还得靠咱们自己,本督也不多说,你们掂量着办,总之别辜负了圣恩。” “是,属下遵命。” 徐少卿微微颔首,端起案几上那盏君山银针,轻轻拂过茶末,放在唇边饮了一口,又问:“还有别的没有?拣要紧的报。” “回督主,旁的到没什么特异,崇国使臣那边已出了关,外头咱们的人都盯着,有信儿便会立刻报上来。呃……倒是有件事,属下不知当报不当报。” “说。” 那档头抬眼看看那曳撒上微微晃动的金蟒,慌忙又低下头去。 “今日晋王陪太后游览御花园,不想却与云和公主撞见了……不仅如此,晋王帮公主解了围之后,还专门赶上去,两人说了好一会子话。” 徐少卿身子一凝,半阖的狐眸猛地睁开,陡然间凛光闪现。 第12章 又逢春 雨过天晴,润物一新,天地间又恢复了勃勃之意,连宫墙那些内沉闷的殿宇都好像多了几分生气,只有北五所依旧是静静的,仿佛就如它所处的位置,边边角角的,早被人遗忘了。 高暧坐在榻上,指尖捋着佛珠,口中低低念诵,可眉头紧锁,腰也弓着,另一只手不自禁地按在小腹上。 近来腹痛得厉害,算算小日子该到了,却始终未见红,只是这样拖着,每日吃不下,睡不好,着实难受得紧。 “公主,先歇歇吧。” 翠儿倒了碗热水捧到面前,看着她咬唇强忍的样子,心中也自忧急。 “公主,你这病根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总这般拖下去不是法子,从前在弘慈庵也就不提了,如今既然回了宫,不如奴婢叫冯公公请个太医来瞧瞧,好歹仔细调理一番,说不定便好了。” 请个良医好好调理,她又何尝不想,总比这般忍痛受罪的强。 可时想想,这后宫之内谁都是“耳聪目明”,唯独她是个睁眼的瞎子,若是这头差人去请了太医,且不说人家来不来,便是真瞧病开了方子,转头便不知捅到谁的耳朵里去了,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她性子淡然,不想争什么,可也不想惹麻烦,便摇了摇头:“不用了,你也知道这是老病根子,恐怕请了人来也无用,过两日便好了。” 好容易忍过这阵绞痛,她缓缓睁开眼,舒了口气,目光一瞥,见窗外后院里那株四季常开的天香台阁枝繁叶茂,花中藏花,层层叠叠,陈香扑鼻,一树金灿灿的,便指了指:“翠儿,还是老法子吧。去采些桂花来,加赤豆、枣子、糯米熬碗粥,吃了兴许便爽利些。” “公主,这法子只是食补调理,又不是药石,治不得根,奴婢看还是……” “不用劝了,快……” 她说着,腹中又是一阵绞痛,生生的揪着,仿佛有只手搦着肚肠,接不下去,就垂头摆了摆手。 翠儿没奈何,只好依言去后院采桂花,人刚到门口,就听冯正在外面叫道:“主子,奴婢有事禀告。” 翠儿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便轻轻开了门,小声道:“公主身子有些不适,冯公公有事回头再说吧。” “既是有事,让他进来吧。”高暧在里间说了一句。 翠儿这才不情愿的敞开了门。 冯正跨过门槛,趋步来到跟前,怀中还抱了个尺来长的黄梨木盒子,满面喜色的躬身道:“奴婢拜见主子。” “什么事这么急?”她腹中疼得厉害,实在不想多说半个字。 冯正咧嘴一笑,随即打开盒子,从里头捧出一尊掌把高的白玉观音像。 “主子请看,这是什么?” 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再仔细瞧瞧,就见那玉像通体无暇,润如凝脂,乘莲座,捧净瓶,拈柳枝,宝相庄严,瑞气莹莹,没半分瑕疵,不由一愣,连腹痛都忘了,呆看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这观音大士是从哪里请来的?从前赏赐的东西还没搬净?” “回主子话,不是留的,是干爹刚刚派人送过来给主子的。” “徐厂臣?” “正是。” 冯正应着声,脸上笑容更甚,又走近了些,将那观音像捧到高暧面前。 “干爹说了,这尊大士像是当初陛下赏赐的西域贡品,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一直放着也没摆过,想想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得紧。主子原是虔修礼佛的人,得了它才算是物归其主,也不枉了这宝贝。” 高暧听完,口唇微张着,脸上仍有些发愣。 这徐少卿究竟为什么忽然送她如此贵重的礼物? 莫非其中又含着什么用意? 伸手接了那观音像,左右检视,没瞧出有什么异样。她一来没见过这般好器物,二来十几年礼佛,心里也的确放不下,不由竟有些爱不释手。 把玩了片刻,见冯正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才发觉失态,于是将那玉像放在旁边的妆台上。 “既是陛下赏赐的,又是这般贵重,本宫未免受之有愧,只怕不妥,你还是拿回去,替本宫谢过徐厂臣好意。” 冯正眼珠转了转,回道:“干爹已猜到主子会这么说,已都吩咐过了。这宝贝既然是赏赐之物,干爹乐意转送于谁便都无妨,主子若不收,就是嫌他轻慢,不愿受这个礼,奴婢们也都不好回话……” 高暧原本一见这东西便觉称心可意得紧,若真的被拿走了,肚里定然觉得空落落的,只是前番因着徐少卿才退掉了崇国那场和亲,如今又平白要他的东西,总觉得心头忐忑,怎么也安生不下来。 可看对方盛情难却,自己若是不收,只怕以后更不好说话,想了想之后,便道:“既是这般,本宫便收下了,烦你亲自跑一趟,替我回复徐厂臣,就说云和多谢了。” “奴婢遵命。” 冯正打了一躬,却没走,跟着又道:“主子,干爹还交代了一句,说咱们这后殿地方宽绰,左右也无用,闲着甚是可惜,不如辟一块出来建个佛堂,主子平日诵经时也好有个清静所在,不知……” 他面上仍笑着,眼却向上抬,去瞧高暧的脸色。 “这事不急,你先去吧。” 她吩咐着,开始闭目捻动佛珠。 冯正察言观色,当下也不再说,应声“是”便退了出去。 前脚刚走,高暧便又睁了眼,望向妆台上那尊玉观音。 此时日头正高,融暖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让那玉像身上泛起一层柔润的荧色,恍然间竟似祥光万丈,真身降临。 她不由看得有些呆,竟不敢再伸手去触碰,起身跪倒,合十拜了拜几拜。 翠儿待她礼毕,这才近身道:“公主,这位徐厂公对你倒是很不一般啊。” 高暧撇过头,见这丫头先前的担忧之色全不见了踪影,眼中蕴着笑,一副别有深意的样子,脸上不禁一红,便斥道:“不过是送件东西而已,哪里不一般了?” “公主可真是宽心,人家前番刚使计救了你,如今又巴巴的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来,你可倒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给揭过去了,若换作公主你,该如何想?” “……” 高暧登时没了词儿,这番道理她自家心里也清楚得很,可就是不懂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这般待自己。 她是个没心机的人,如今又被皇兄恼了,合着整个后宫也没人待见,这辈子注定是闲废的,而他是东厂提督,天子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却来攀附自己,究竟有什么用? 莫非…… 只听翠儿又道:“公主,奴婢这儿有句话,说了你也别恼。” “知道我恼,便不用说了。”她起了身,自顾自的走回榻前坐了。 翠儿噗嗤一笑,心里知道她的脾气,不过使个小性而已,便凑近道:“其实这话打从回宫路上奴婢便提过醒,徐厂公虽说在外名声不好,但对公主你却没半分不恭,如今咱们这儿活脱脱就像个冷宫,谁也不理,谁也不管,以后可怎么好?可若是能有徐厂公照拂着,那便不同了。再者,他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没准哪天圣上高兴时提一提,之前那些恩养说不定便都回来了。” 高暧闻言默然,这个道理她怎会不懂?只是不明所以,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落不到地上。况且自己虽说闲居在这里,可好歹还有个公主封号,若是与他搭上了干系,真不知算作什么道理。 翠儿像是瞧出她的顾虑,便又道:“奴婢知道公主心里顾着面子,想着堂堂天家贵女却去结交阉竖,没得辱没祖宗,又坏了自家名声。可你再想,他本就是天家奴婢,连陛下都亲近,你却嫌个什么?不过与他个好脸色,心里还当是奴婢罢了。” 她想想确是这么个理儿,可品了品又觉哪里不对,心头怪怪的。 “那依你说,我该怎么着?” 翠儿一皱眉:“公主,这事你自家就该明白,还用奴婢说?既然徐厂公送了这份厚礼,咱们也该礼尚往来,回一个才是。” 高暧又看了看那尊玉观音,叹声道:“如今这里除了三个活人,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可是位高权重,经的见的多了,还稀罕我的东西么?” “公主你也真是个实心疙瘩,若说钱财俗物,就算把咱们身上的全都卷包当了,恐怕人家也不会翻下眼皮。这自来送礼都是重意不重形,只要合心了,再怎么也不嫌它轻贱。徐厂公送这尊观音,不就是投公主所好么?他欢喜什么,咱们虽然不知道,可以公主之尊,只要是费些心思的,不愁他不欢喜接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高暧不由点了点头,算是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呆了呆,便垂下眼,望着手上那串檀木佛珠。 第13章 月梢头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恰逢月望,那一轮明月如圆盘般挂在墨染的天际上,洒下皎白柔润的光,将这夜衬托得格外宁谧。 微风拂入回廊,撩动着鬓间青丝秀发,就像有人在轻轻地抚弄。 高暧昂头朝园路远处张望着,已不知是第几次了,那太湖石堆砌的转角处却仍是空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她微微颦眉叹了口气,对旁边道:“想是不来了,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成,公主要是这时走了,这会子不都白等了么?” 翠儿顿了顿,便又劝道:“约的是戌时末,这才刚过亥时,公主何必如此心焦?徐厂公在宫里干的也是伺候人的差事,又兼着司礼监和东厂,忙起来自是没个准时候,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这会子路上正赶着呢,若是到了却不见公主,岂不两下里都生了误会?” 高暧闷闷地点了点头,她并不是真心想走,只是这般深夜相见,总觉得有些不妥,如今时辰到了,却还不见人来,反倒让她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可若是真走了,这心里头却又有些发空。 “那你可得答应了我,回头若他来时,莫一个人先去了,只留我在这。” 翠儿掩口笑道:“你是公主,他是厂臣,再说又不是头回见,怎么反倒怕了?好,好,好,只要公主不嫌奴婢碍眼,呆会儿他又不撵我,奴婢便留下,总成了吧?” 高暧这才放了心,抬眼又朝那边看,这一瞥刚挪到地方,就见那白色绣金蟒袍,外罩墨色披风的颀长身影绕过山石快步而来,身旁竟一个人也没跟着。 她登时便有些心慌,可眼眸却定在他身上,半点也没游移。 堪堪只是一刹间,人便已到了廊下,恍然间竟如一道掠影,那苍白如水的月光映在身上,微风拂动着衣袍,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空灵飘然,又带着几分忧郁的美。 “臣徐少卿,拜见公主。” 高暧怔怔地望着他,被翠儿暗中扯了扯衣袖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抬抬手:“徐厂臣不必多礼。” 徐少卿直起身,目光也落在她脸上,眼中仍就蕴着那独有的淡漠笑意,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惹上他心田。 “前几日厂臣厚礼相赠,云和受之有愧,今日特地在此当面致谢。” 她说着正要去身上摸东西,却听他清冷的声音道:“不过是件玉器而已,臣留着也无用,公主千万不必在意。嗯,倒是今夜明月当空,良辰难得,却在这里说话,未免有些煞风景,臣知道左近有个好去处,请公主屈驾同往一游,如何?” “这……” 高暧不料他一见面就问出这话来,当即便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答,翠儿这会子却是个没信义的,见状便垂首躬身行了个礼,自顾自地退了下去。 剩下她一个人,心头愈发乱了,再加上夜已深沉,万籁俱寂,胸口那心跳声猝然间变得清晰无比…… “天都这般晚了……左右也不过几句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好了。” “臣只是提个意,公主不愿移步,臣怎敢勉强?只是这园子与外头宫巷离得近,稍时便会有巡更的奴婢过来,若是撞见了,臣这边倒是没所谓,却不知公主该如何解说。” 他脸上静静的,这话说得却是绵里藏针,竟像是撵着她非去不可,没半分商量的余地。 高暧耳根子早就红了,心里虽有些不情不愿,但也知道他说的许是实情,若真被瞧见了,回头定然麻烦,于是想了想,便道:“那就依厂臣吧。” 徐少卿唇角浅浅一挑,抱拳打了个躬:“臣遵命。不过,这时各处园门大都已闭了,若想去时,便不可依常理出入,只能从权,所以臣先告个罪,稍时逾礼之处,请公主原恕。” 高暧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闪身欺到了面前,伸臂将她的腰身揽住,随即一跃窜出回廊,又轻飘飘地腾身而起,翻过高大的院墙,再几个起落才着了地。 这几下兔起鹘落,事前毫无征兆,高暧只吓得双眼紧闭,心头突突地跳着,全没想到他说的什么逾礼不逾礼。 待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被他搂着,身子随即像针刺的一凛,挣脱手臂,连退了好几步,红着脸垂首不语。 “臣行止无状,还请公主责罚。” 那冷凛的声音从旁边传入耳中,她不觉又是一颤。 没来由的说句“告罪”,便伸手就抱,如今却还自家说要领责罚,这人可真是愈发没规矩了,怎么着也瞧不出以奴侍主的谦卑,倒好像是吃定了自己不敢把他怎么样,拿这话来占她便宜似的。 她定了定神,才低声道:“我没事,厂臣不用告罪。” 徐少卿见她那局促的样子,唇角不由又微微一勾,闪了半个身,抬手向前面一让:“公主请。” 高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便见不远处有一座六角亭子,周围花团锦簇,山石掩映,夜色中倒有种别样的韵味,端的是个雅致的好去处。 她“嗯”了一声,抬脚向前走,经过他身边时,却不自觉地向旁边躲了躲,没曾想竟惹得脚下步子跟着一乱。 他伸手扶住,叫声:“公主小心了。” 她没敢应声,急忙挣开手,提着裙裾,快步进了亭子。 他也没去追,顿了顿才不急不缓的踩着石阶上来。 高暧侧身站着,像是怕又被他碰到,隔了好几步远,却又拿眼角去瞥,就看他颀长的身子立在那里,目光斜向亭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凝望着。 此时晚风送香,虫鸣幽幽,如水的月光斜斜洒下,让他那张波澜不兴,却又惊艳绝伦的脸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高暧脑中不觉有些恍然,怎么也无法将这副面孔与那传言中凶残酷戾阉贼重成一体。 “公主今夜唤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她听他明知故问,怔了怔,垂首道:“先前也说了,厂臣厚礼相赠,云和实在感激,特此致谢。” 说着便从腕上褪下那串檀木佛珠,摊在掌心。 “我久居宫外,身无长物,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若不回礼,心里总是不安。这串珠子是弘慈庵前代庵主的遗物,年头不少,当初师父亲手赠与我,厂臣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公主是要送臣这个?”他目光垂在那佛珠上问。 高暧愣了一下,忽然记起什么,便又从身上摸出本薄薄的蓝封册子,也捧在手里。 “我这两日亲手默写了一本《大佛首楞严经》,一并送给厂臣吧。” 他俊脸上抽了抽,狐眸中闪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光。 “佛珠再加一本佛经,这定是在劝臣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求修持证悟,不入魔道,公主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勾着唇顿了顿,又道:“只可惜臣忝领东厂,替皇上办得的是稽查百官万民的差事,若处处都一副菩萨心肠,许多事可都难办了,这番好意只怕臣领受不得。” 高暧原只是要诚心送他些东西,全然没想过这么多,此刻听他一说,不觉窘得面红耳赤,那捧着佛经和佛珠的手便下意识地往回缩。 可还没垂到半截,却见白影一闪,胳膊已被拉住了,紧跟着手上的东西也被抄了去。 她愕然抬头,见徐少卿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拿着佛经,放在眼前正色端详。 不是说不想要么?怎的转头又抢过去了? 此时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擦过亭檐落在他身上,胸口以上的小半截忽地没入暗处,就如他的心思一般,怎么也瞧不清楚,更不知那隐没的面孔下藏着什么。 正自发愣之际,却见他将那两样东西收入怀中,跟着打了个躬道:“这两样东西臣虽说不信,但既是公主所赐,臣自然感恩于心,闲时学着样儿捻珠诵诵经,不求得什么善果,倒能陶冶性子,想来也是好的。” 高暧听在耳中只觉有些不伦不类,可也不知该应什么,但见他收了东西,心头倒是稍稍松了口气,当下便道:“既是厂臣收了,那就再好不过。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北五所去,厂臣也早回吧。” “臣送公主。” “不必了,此处离得也不远,我自己回去便好。”她闻言慌忙摆手,又向后退了退。 徐少卿却连着几步凑到近前,微微俯身瞧着她。 “公主难道忘了方才你我是如何进来的?现今这园门都闭了,公主又没臣这轻身功夫,怎生回去?” “……” 她登时语塞,这才省起之前是被他抱着翻墙过来的,如今再想出去却是千难万难。 莫非还要再来一次? “这……厂臣可还有别的法子?” 他继续凑近,渐渐将她逼到了柱旁,退无可退,却又将脸俯低了些,勾唇问道:“公主是怕臣么?” 第14章 雾重重 高暧不自禁地垂下脑袋。 她的确有些怕,但这种怕让人既不悚也不厌,懵然中带着七分嗔恼,三分羞怯,自己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思。 总之,和这位徐厂臣在一起,就忍不住心头怦然麻乱,不知道下一刻又说出什么促狭人的话来。 徐少卿似是根本没想要她回答,只是俯头在耳边道:“公主不必害怕,只须记得臣对公主之心可昭日月,绝无虚假便对了。” “厂臣此话何意?” 她心头又是一阵突跳,可听着像是暗含深意,不由脱口问了一句。 “臣要说的方才已经说了,至于确不确,公主日后自会知道。” 他言罢,忽的直起身子,退后一步,脸上又恢复了那淡漠的神色,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却像还没回过神,局促的站在那儿,低头抚着衣角,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天晚了,臣送公主回宫。” 徐少卿说着便抬手向前一伸,做出那老样子。 高暧没有办法,只好将手搭了上去,随他出了亭子,两人如同互相牵着似的,沿着曲折通幽的园路向前走。 她心头砰砰跳着,脸上的红潮不但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反而愈发炽烈。 “臣听说,前两日公主在后花园恰巧撞见太后,被罚了跪,多亏了晋王殿下出面才解的围。” 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冷不防的问出这句话来,倒叫她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默然点头,却没瞧见对方眼神中闪动的那股子沉冷劲儿。 “晋王殿下是太后娘娘亲生,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小便颇受先皇宠爱,封在西北旧都,这里外亲疏是一目了然,臣私下说句僭越的话,公主可曾想过晋王殿下为何要出手相帮?” 她登时一呆,说起来当初自己也在奇怪,只是并没去细想,如今再被他提起来,心头便又纳罕起来,这事想着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此话究竟何意?还望厂臣明言。” “公主与晋王殿下是庶亲兄妹,连着骨血,臣又怎敢谄言离间,扰乱视听?还请公主莫要误会。只是这宫墙内的险恶之处比外头世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公主这十多年却是伴在佛祖身旁,一肚子菩萨心肠,只怕有时未必能瞧那么透彻,臣不过是提个醒而已,凡事还须公主多加思量,莫要自误。” 他说完这番话,便闭口不再言语了。 高暧心中却像闷了壶开水,沸腾腾,乱糟糟的顶着,也不知怎么好了。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心烦意乱,过了多少路也没去记,忽然间却发觉徐少卿站住了脚。 她也跟着步子一顿,霍然抬头,便见右手边的朱墙上赫然有个月洞门,并没锁闭,仍然通着外头,忍不住张口哑然一惊。 原来根本就不是无路出入,自己竟又被骗了。 饶是她性子好,此时也不禁撇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对己之心可昭日月,绝无虚假,却连这么点小事都食了言,这人还信得过么? 徐少卿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那嗔怒的眼神视而不见,抬手一让道:“公主请。” 高暧又瞪了他两眼,想想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但却撒手不再搭着他了,自顾自的闷头走过去。 他倒似也没在意,陪着她出门转左,过了条窄窄地巷子,没五十步远,便瞧见前头有条大路横着,对面朱墙上一溜儿五个黄琉璃瓦的门头,檐下坠着红殷殷的宫灯,却不是北五所是哪? “前头到了,臣还有些急务要办,便送到这里,请公主恕罪。” 她心头本来堵着气,此时听他要走,却下意识的转过头,见那裹着墨色披风的身影在幽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模糊,只有润白的面孔和那双狐眸闪烁着惹人迷乱的光。 “今晚与公主同游,又得了如此厚赐,臣永生难忘,在这里便重提一句,若公主有什么吩咐,就差人到司礼监知会一声,臣定当尽心办好。” 徐少卿说着,抱拳打了一躬,便大步转身而去,转眼间消失在幽寂的巷子中…… 她望着那漆黑一团,恍若深不见底的尽头,怔怔愣了好一会儿,心中忽然又生出了那种怅然若失之感,隔了好半晌,才叹口气,扭头出了巷子。 翠儿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她回来,便赶忙迎上去扶着,嘴上却急切切地笑问:“公主,如何?徐厂公见了你送的东西怎么说?奴婢猜,定是喜欢的紧吧?” 高暧白了她一眼,并没说话,闷着头一路回到寝殿,到绣榻上坐了,那颗心却还怦然未熄的跳着。 翠儿端盆注水,伺候她擦了手脸,嘴上却没闲着。 “公主怎的不说话,奴婢方才在门口望见徐厂公送你回来,想来定是……” “莫说了,你也是个没信义的,先头才应了我不走,一见人来便溜了,若哪时我真遭了难,想必也是指望不上。” 翠儿见她面色潮红,那双俏目却是眼波盈盈,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掩口笑道:“公主错怪奴婢了,当初说的是只要他不撵,我便不走,若你和徐厂公就在那回廊下说话,我定然是在旁候着的。可他一来便邀你到别处去,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若还不懂,岂不成痴傻了?再说,你与徐厂公相见,有人在旁,只怕两下里话都不好说话吧。” 高暧愣了愣,只觉这话也无法反驳,可就是心中忿忿。 什么两下里都不好说话,这下可好,倒真是没遮没拦,让那人无所顾忌了。 她气鼓鼓的哼着,索性别过头不去理,但却由着翠儿脱了青丝绣鞋、白罗袜,将那双不曾裹缠过的纤纤玉足放进松木桶中泡着。 “公主也别恼,奴婢方才那几句话虽然带些玩笑,可也没说错什么吧。这赠礼回礼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非叫外人在旁边瞧着,当是要有个见证么?如今你自家回了东西,又叫徐厂公那边领了情,两下里都顺意,不比干巴巴的说几句话便走的好么?” 她斜眼瞥了瞥,忽然觉得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这么云山雾罩,不明不白了,于是叹口气,索性只当了了桩心事,不再去想。 洗完脚,重又把鞋袜穿好,便又到新摆的供台前跪下,对着那玉观音像拜了三拜,正想着循例诵段经,做个晚课,把手摸时,就发觉腕上空空的,这才省起已将佛珠送与那人了…… 当夜起了大风,尖号声一阵紧似一阵,吵的人心绪烦乱,难以入眠。 翌日醒来,高暧只觉右眼皮跳得厉害。 她不明缘由,却也暗暗心惊,早课时多念了两遍经,才稍稍安心下来。 翠儿端来早膳,她拿调羹才吃了两口,就听外头敲门,冯正急匆匆地进来报说,坤宁宫的内监管事到了,传了皇后娘娘懿旨,请她过去叙话。 高暧闻言一怔,手捏着调羹愣在那里。 怪不得眼皮跳,原来应在这上头。可皇兄不是已恼了自己么,怎么今日又叫过去? 莫非真像三皇兄说得那般,崇国和亲的事并未了结,如今又突生变故?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浑身上下都紧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懿旨来了,又不能不去,于是只好丢下碗,让翠儿替自己更衣梳妆。 翠儿却也没料到,一时间慌了手脚,自家主子的首饰衣衫大半都被收去了,如今只能矬子里挑,勉强拿套尚能入眼的换了,又梳了个髻子,准备停当,扶起她往外走。 还没出寝殿,高暧脑中一激灵,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又奔回去,到妆台上抓了支眉笔,对着镜子在左眼角上点了点,仔细瞧瞧没什么破绽了,这才重新出了门。 外头已备好了轿子,那中年内侍是先前见过的,上前颇为恭敬地行了礼,就伺候她上轿而去。 高暧心中忐忑,一边想着说辞,一边盼着抬轿的人脚下慢点,然而这不过只是一厢情愿,坤宁宫毕竟离此不远,片刻工夫就到了。 她下了轿,随那内侍入宫,仍是一路到了东厢暖阁,这次倒没让她在门口候着,直接便被领了进去。 里面富丽堂皇的陈设器物依然如故,只是换了别种熏香,嗅在鼻中,人不觉有些沉沉的发懵。 显德帝不在,罗汉床上只坐着皇后一个人,衣饰装扮似是比上回略显轻快了些,但整个人还是那般雍容艳丽。 高暧等那内侍通传了,便轻吁口气,上前大礼参拜道:“第四妹高暧……” 她话刚出口,便觉一股香风袭来,紧接着就听那清亮中带着几分干涩的声音道:“咱们姑嫂之间哪来这么多虚礼?云和快起来吧。” 第15章 两重心 柔腻的声调,和善的话语,猛然听着,倒真让人有些如沐春风之感。 高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抬着眼向上一瞥,便瞧见皇后那妆容精致的脸上眉眼都舒展着,笑得桃李明艳,仪态万千,可仔细瞧瞧,却又似乎带着几分生硬。 不久前初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不自禁地向后缩了缩,一时间闹不清对方的用意。 皇后见她满是戒备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滞了一下,旋即又重新展开。 “陛下是云和的皇兄,本宫便是你的长嫂,今日又非朝见,不过叙叙话而已,何必如此生分?莫非云和不愿认本宫这嫂嫂么?” 高暧听她这么说,赶紧又行礼道:“云和不敢,只是怕礼数不周,让外人瞧见了,定然会说云和对娘娘失了恭敬,坏了祖宗的礼法规矩。” 皇后赶忙扶住,搀了起来,又牵她来到罗汉床上并膝坐了,又亲手拿了茶给她润喉。 “云和这般说,定然是记着头回觐见时本宫言语上有些嗔怪,如今还在介怀。唉,其实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本宫掌管这内庭,虽比不得皇上日理万机,但林林总总也是诸事庞杂,各宫各殿却都眼巴巴的盯着,轻了重了若不立个规矩,莫说这么多年,便是三五日怕也撑不过去。这番难处,云和当能体谅才好。” 这话说得半遮半掩,可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高暧见她那笑中带着些许干涩,心中倒也淡然,更没半点想要辩白的意思,当下离席蹲了蹲身,垂眼道:“娘娘言重了,云和久居在外,对宫中规矩一窍不通,正该请娘娘指点。” 皇后听她这般说,那雍容的脸上微现得意之色,拉着她的手道:“云和能这般明理省事,本宫这当嫂嫂的便放心了,要不然还叫别人以为我心胸窄,见你初回宫,就处处为难,连着陛下脸上也无光。如今好了,这把话说开去,两下里便不用猜疑,其实云和这般人才,本宫一见便喜欢得紧。至于宫中规矩,时候一长便都懂了,倒不必急。” “娘娘襟怀大度,云和怎敢怪罪?” 皇后听她还这么叫,微一颦眉,假作不悦道:“云和若再叫娘娘,本宫可真要怪罪了。这常言道,家和不离姑嫂亲,若是在民间,本宫这做嫂嫂的须得格外敬着你才是呢。如今既然都身在皇家,碍着祖宗的规矩,先守个君臣之礼,可总也不能悖了人伦去。依本宫看,以后咱们两个便作姐妹相处好了。” 高暧心中越来越是奇怪,这皇后娘娘早前已瞧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现今竟好像转了性似的,忽然间熟络起来,尤其是那张貌似亲近的笑脸,后头却不知藏着什么,让她有些惶然心惊。 这当口,徐少卿昨晚所说的那番话似是又在耳畔响起,恍然间只觉这宫中确是处处潜藏着机锋陷阱,自己哪怕走错一步,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她思虑了一下,抬眼见皇后也正对面望过来,像在等她回答,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娘娘是长嫂皇后殿下,于公于私,云和都衷心敬重。” 皇后听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倒像是在敷衍自己,那脸上的笑容不自禁地就沉了下来,可想想却也挑不出错处,便清了清嗓子,又道:“云和想是还在置气,前番与崇国和亲未成,那使者提前归国,边境不免又生出些枝节来,陛下也是忧心国事,因此对你有些迁怒,便下旨减了俸养,其实此事原也怪不得你。本宫私下里已劝过两次了,回头再替你说说,那北五所本就是个清淡的地方,倘若再短了俸养人气,只怕就更不成个样子了。” 高暧又起身福了一礼。 “多谢皇嫂挂心,云和清静惯了,若真的锦衣玉食,大帮人伴着伺候,反倒觉得不自在,眼下这样便挺好。” 皇后斜着她,忍不住撇了撇唇。 暗说这世上难道还有这等面性的人,万事都由着别人来摆弄,不逼急了硬是连个屈都不叫,真是世间少有,活活的闷煞人。 八成儿她这般死心眼都是装出来的,所以任凭自己说了这么多,却就是不接茬。 “既是皇妹如此说了,那回头本宫就吩咐下头着情处置,该有的还是要有。唉,皇妹有所不知,本宫虽然身为皇后,执掌凤印,其实在这宫中也是如履薄冰,没几日快意过,如今仔细想想,除了陛下以外,满宫里连个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可巧因着和亲一事,让皇妹回了宫,我一见便喜欢,不去北国倒也好,以后就时常过来,陪本宫说说话,也好各自排解些烦恼。” 这种事高暧自然不好推辞,只好应了声“是”。 皇后微笑颔首,便又道:“皇妹回来不久,对这宫里还是一知半解,日常行走难免出些岔子,又是个不爱争辩的闷性儿,一旦吃了亏,只怕就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了,是不是?” 她顿了顿,忽然凑都近前,放低声音道:“本宫听说上回你在清宁宫吃了好一通骂,连过世已久的母妃也跟着受辱,没几日在御花园又被罚跪了一次,寒风冷雨的,连衣衫都湿透了,真是可怜!本宫都替你鸣不平呢。” 高暧猜疑了半天,听她突然提起这个,心中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又不知情由,当下仍旧低眉垂眼的答道:“是云和冲撞了母后,被罚跪骂几句也是应当的。” “是不是冲撞,皇妹自家心里清楚,我这做嫂嫂的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说句出挑悖礼的话,太后的性子合着后宫谁不知道,连我都不知偷偷咽过几次眼泪了,何况是你。” 高暧想想那两次的遭遇,心头也有些郁郁,不禁叹了口气:“母后就是母后,即便做得过了些,当儿臣的也只能甘心领受,还能去记恨不成?以后仔细着些也就是了。” 皇后瞧着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冷笑道:“呵,皇妹啊,这后宫里若单凭一句‘仔细着些’便可安稳,万事倒都好办了,只可惜你不放在心上,别人却时时刻刻惦记着,没事还要寻个由头,若是正撞上了,那可真是……” 这话像是在笑她,却又似在有意点拨。 高暧心中转着念头,嘴上问:“云和懵懂,还请皇嫂指教。” 皇后唇角一扬,又凑近了些道:“本宫看皇妹并非懵懂,其实是个通透明达的人,自己也该有些主张。不过么,若换作本宫,这一头顾着祖宗礼法和陛下的颜面,另一头也该替自己打算,否则后宫之中如何自处?” 她说着,见高暧口唇张了张,似要说话,却忽然道:“好了,本宫今日叫皇妹来,一来是说些闲话解闷,这二来么,还有件小事想请皇妹帮忙。” 原来到这时候才说到话头。 高暧不动声色,脸上仍是那副淡然如水的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 皇后松开她手,从旁边的案几上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跟着道:“皇妹怕也听说了,下月二十八便是太后寿辰,陛下极是看重,各处的寿仪、针工、点景打从去年就开始操办了。本宫身为皇后,自然也不得闲,尤其这是日子近了,各色事务一样样萦在脑中,想想都头疼得厉害。现今最要紧的便是寿宴一项,这下面都是些糊涂人,交托不得,所以本宫想让皇妹从旁协助,一同操办,不知皇妹意下如何?” 这种事高暧既不懂,也不想去做,马上推脱道:“云和只懂参禅礼佛,其他的一概不知,若是应了,回头定然添乱,反而误了皇嫂的事,还是……” “皇妹先别忙着推辞,听本宫把话说完,这寿宴流程自有礼官把控,皇妹只需以公主身份与本宫一同出面主持,至于其它不懂的,只照我的安排去做便好了,不须你格外费心。” 高暧正要再说,却听外头内侍尖细的声音叫了声:“陛下驾到——” 她不由一怔,本能的竟想起身离去,但还是忍住了。 转眼间,高旭便不急不缓的跨了进来。 这次他穿了件红色十二章团龙袍,头戴双龙翼善冠,想是刚从朝中回来,进门先叫了一声“婉婷”,却抬眼瞧见高暧,站在那里也是一愣。 皇后起身迎驾,伴着高旭走回来,便拿眼撇了撇高暧道:“臣妾今日有些寂寞,便请皇妹来宫中叙叙,事前未曾提起,还请陛下恕罪。” 高旭的面色却有些尴尬,随口应了句:“此等事婉婷自己做主便好,不用问朕。” 高暧正准备上前行礼,却听皇后媚声道:“这事臣妾做得主,后面这件便须陛下金口恩准了。方才与皇妹谈起母后寿辰大宴,陛下也知臣妾这些日子一力操持,没个帮手,恨不得多分出几个身子来,如今想请皇妹做个臂助,陛下以为如何?” 第16章 乡音调 “呃,她……” 高旭闻言不禁一愕,皱眉看看高暧,又转回头瞧着皇后,不解道:“婉婷为何要指定皇妹呢?” 皇后偎着他,软语细腻,媚态横生,竟丝毫不顾忌有人在旁。 “臣妾斗胆问陛下一句,为何就不能指定皇妹呢?” “这个……宫中典仪乃是大事,皇妹回宫不久,又未曾经过见过,如何能帮得上婉婷的忙啊?” “陛下这便差了,正因皇妹不懂宫中礼制规矩,臣妾才有意让她趁此机会用心习学着些,一来二往不就都懂了么?” 高旭仍旧皱眉摇了摇头:“这话虽是不错,可母后的寿宴毕竟是非同一般,若到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怎生是好?朕瞧着,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高暧站在一旁抬眼瞧了瞧,有心想趁着话头推辞掉,可又觉得无论怎么开口都不妥,想想便又忍住了,心中寄望于这位皇兄千万不要松口答应。 皇后扶着高旭坐下,又过去将高暧轻轻拉到近旁,才开口问:“陛下看云和今日气色如何?” 这好些日子不见,高旭方才一看到高暧便觉出她脸色不佳,这时再细细打量,就见那张本没多少血色的小脸又清减了不少,还凭空多了几分寂然愁苦之色,愈发显得可怜,心头也不禁微觉恻然,下意识的别开了目光,竟没作答。 “云和自幼在宫外长大,没人关爱,如今回来了,没曾想却还是如此,臣妾瞧着都于心不忍,陛下作为皇兄,难道心中无感么?”皇后说着便抬袖掩面拭了拭眼角。 这话听着倒像有几分在埋怨的意思,可高旭却丝毫没有着恼,反而面露羞惭之色,干咳了两声,才更有些尴尬的道:“朕也知这些日子委屈了皇妹,只是与崇国和亲一事未成,满朝文武议论纷纷,边镇一天一个奏报,民间传言四起,搅得朝堂上也是不得安宁,朕身为一国之君,若不做出个样子来,只怕难以服众。” 皇后奉了盏茶,又道:“臣妾方才也是这般解说,皇妹善解人意,当然知道陛下的苦衷,并无怨言。只是那和亲之事并非她的过错,陛下在朝堂上做做样子也就是了,何苦一直这般冷着自家妹妹。” “婉婷说的是,那……” “臣妾这里正好有个计较,所以才说让皇妹帮着一起操持母后寿宴。这一来她身为公主,于情于理都是名正言顺,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二来陛下也知道前些日子皇妹与母后有些冲撞,不管是非曲直,总是有些恼她,倘若这次寿宴办得好,就说是皇妹的功劳,陛下与臣妾也在旁帮衬两句,母后一高兴兴许便不恼了,陛下也可趁机复了她的俸养,量朝中那些言官也挑不出刺来,如此了却了几桩心事,臣妾也正好清闲些,不是一举多得么?” “对,对,正该如此!婉婷心思细腻,这法子朕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 高旭连连点头,跟着对高暧道:“皇妹,和亲之事朕对你未免有些苛刻,如今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这次寿宴盼你实心用事,莫辜负了婉婷的一番苦心,到时朕这做皇兄的必不会慢待你。” 高暧不由心中苦笑。 她虽然懵懂,却不是傻子,兄嫂用心良苦,说得冠冕堂皇,可其中却能隐隐嗅出些不安的味道。她不想陷身进去,可现下却已经无法拒绝,即使明知不寻常,也只能逼着自己应承了。 暗自叹了口气后,她蹲身行礼道:“多谢皇兄皇嫂关爱,云和领旨。” 出了坤宁宫,外面日头正高,白炽的阳光灼灼而下,晒在身上竟有些烤炙感。 高暧只觉脑中昏昏的,扶柱子呆立了片刻,等那内侍连叫了几声才听到。 她不愿上轿,让阶下侍立的人退了,便自己离了坤宁宫。 也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脚下这条路竟有些恍惚,仿佛并不是通往来时的地方,也不知会去向哪里。 无论是庵堂还是皇宫,她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却原来这只是一厢情愿,即使可以躲着,那纷扰还是自顾自的就找上门来,根本不容许她置身事外。 这些日子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如今再不是那个带发修行,每日只须诵经礼佛的小姑娘。 她是大夏的公主,就算不受人待见,内心中也从没接受过这重身份,可这却是事实,不管前路如何,她都必须学着坦然面对。 这么想着,心头愈发烦乱,等回过神朝四下里望时,却发现周围的殿宇精致与自己所知的那一小片迥然而异,全然不知到了哪里,原来刚才只顾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迷路了。 她又瞧了瞧,见这里是条窄巷,又深又直,两边宫墙高大,连日头照下来也只有右边的一半落在光影里,下半截却是阴的。 而在巷子的尽头像是一处院落,但瞧着极是破旧,也不知那里有没有人。 高暧方才还晒得发暖,这会儿不知怎的,却有些冷了,赶忙转了身,快步朝巷外走,寻思着找个宫人带她回去。 才刚跨出两步,就听背后一阵幽幽咽咽的歌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郎在外间打山咯,妹在房中织绫罗……” 高暧心头一震,像受了锤击似的,整个人愣愣的顿住步子,只觉手脚都是麻的。 她听得出,这是南陲夷疆的山歌小调! 母妃慕氏是夷疆土司家的女儿,或许是自己思念故土,又或许是让她不忘所出,当年便常常唱起这曲子。 纵然母妃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曲中的每一字每一调都深深地烙在脑海中,至今仍清晰无比。 如今再听到那熟悉的曲调,恍然间便如同又回到了母妃温暖的怀抱中,听她一声声地唤叫“胭萝”…… 只可惜母妃早已与她阴阳两隔,再也不会相见。 那如今唱起这调子的,又会是谁呢? 她不自禁地转回身子,一步步向前走着,想听得更真切些。 “……你为何绫罗不织听山歌,那郎的歌儿听不得……” 小调从巷子深处幽幽地飘入耳中,如泣如诉,果然和记忆中的一字不差。 高暧只觉心中蕴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脚下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没多时就来到巷尾。 那里果然有处院落,只是门头的黄瓦剥落,墙下爬满青苔,蓬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将砖石顶得裂痕累累,红漆斑驳的大门半掩着,瞥眼便可见里面荒败杂乱的院子。 而那歌声正是从这院子里传出的。 这时她却缓了下来,那颗心却“砰砰”的狂跳不止,慢慢地靠到近处,伸手轻轻将那布满尘灰的门又推开了些,小心翼翼地探头向里面张望。 院内正中是一条龟裂的青石板路,满地狼藉,四处杂草丛生,正对面的殿宇已塌了半边,两侧也是破破烂烂,不见一处整齐的屋舍,若不是亲眼看到,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宫之内居然还有这般地方。 这里到处空空荡荡的,没见半个人影,可那歌声却依旧不断传来,听上去似乎就在左近。 高暧大着胆子从门口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朝左边一望,便猛然见不远处的墙下有一口井,井台上赫然竟坐了个人。 她吃了一吓,向后缩了缩,再仔细去瞧,见那人穿着一套脏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宫人袄裙,呲着一口黄牙,边笑边唱着那小调,手里还捋着那又长又乱的花白头发,将捻下的虱子塞进嘴里。 原来是个疯癫的人。 高暧不觉有些失望,可想着这人竟会唱这首小调,心说莫非她也是从夷疆那边入宫来的,又或者曾经是…… 她顾不得害怕,便索性推门而入,朝井台那边走了过去。 那人似乎疯得厉害,竟没留意她进来,仍然坐在那里边唱边笑,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高暧来到离她丈许远的地方,就闻到一股恶臭之气扑面而来,微微颦眉,抬手掩了口鼻,忍着又向前走了两步,见那人却仍没瞧见她,便清清嗓子叫了声:“这位婆婆。” 对方起初似是没听到,等她又叫了一遍,才慢慢回过头来,抹着鼻涕,呲着一口黄牙咧嘴傻笑。 高暧见她满脸泥污,脏得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但瞧着也不如何吓人,便又问:“这位婆婆,请问方才所唱的那歌儿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话刚说到一半,却猛然发现对方的笑容沉了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整张脸都凝滞住了。 “婆婆?你怎么了?” 她察觉对方眼神有异,不由得戒备起来,正要向后退,那人却忽然跳起身来,猛扑到她脚下,跪地叫道:“娘娘!” 第17章 宫门巷 高暧哪里料到她会突然扑上来,当即吃了一惊,待要向后退,那婆子竟猛地伸手扯住她的裙摆,嘶声哭喊着:“娘娘,奴婢想得你好苦啊,娘娘……” 方才事出突然,全没在意,这下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高暧登时便愣住了。 娘娘? 这疯癫的婆子居然用了这般叫称呼,莫非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 眼见她哭得声泪俱下,伤痛不已,两行半浑的泪水顺着脏兮兮的面颊流下,倒像是在泥地上冲开了两道沟渠,瞧着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却还将脸紧紧贴着自己的小腿,眼泪鼻涕都蹭到了裙摆上。 高暧并没动气,只是有些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逃开,却被她死死拽着脱不了身,不禁急了起来,只好半推半劝道:“婆婆,快松开,你认错人了,先放开我再说话。” 那婆子不仅不放,手上还加了几分力道,拽得更紧了,不住地叩头道:“娘娘,快走,快走……这夏国宫里没一个好人,咱们……咱们回夷疆去吧。” “婆婆,你……你说是从夷疆来的?”高暧听到最后那句话,浑身一震,只觉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也就是说,这人和母妃定然有极深的渊源,或许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些当年的情形也说不定。 母妃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故去,而她自己又为什么从小就被送去庵堂礼佛,这些疑团十几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尽管不愿去提及,但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 那婆子似是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仍然自顾自地哭着叫着,语无伦次,渐渐乱了,听不清在嚷嚷些什么。 高暧愈发急了,当下也顾不得污秽,俯身抓住她的肩头,凑到近前大声问:“婆婆快说,你真是从夷疆来的么?可认得当年的贵妃娘娘慕氏?说啊,你快说啊!” 那婆子仍在自言自语,声声慢慢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神却已是空洞洞的,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虚无。 高暧咬着唇,用力摇晃了两下,又问了一遍,对方却还是毫无反应。 她知道这种人或许好一阵疯一阵,勉强不得,只是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机会,若错过了,当年那些是便可能从此湮没无闻,再也没法确知,正待要再问,却发现那婆子望着自己的眼神忽然由空洞变作了惊恐,恍如见了鬼一般。 “婆婆,你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那婆子猛地一声尖嚎,用力推开她,扭头连滚带爬的逃了,不时还捡起地上的碎石泥块朝后扔,转眼间便奔进了侧旁的一间破屋。 高暧没有防备,被她这一推倒在地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就要追上去,却听背后熟悉的声音叫道:“主子且慢,莫去追!” 她霍然回头,就见冯正躬着身子,急匆匆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 “主子怎的无故到这里来了?真真吓了奴婢一跳。”冯正侧头瞥了瞥那婆子刚刚奔入的破屋,一脸关切的问。 高暧瞧得出他定是一直跟着自己,当下也不说破,便问道:“你识得那婆婆么?” 冯正躬身摇头:“回主子话,奴婢不识得,只知道这儿是安置残病疯癫宫人的地方,据说还常常闹鬼,是宫里第一等凶险之处。主子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怎能到这儿来?没得污了手脚。” 高暧见他眼珠转来转去,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便道:“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方才那疯婆婆有些意思,想再去瞧瞧,你无事便先回了吧。” 冯正闻言,赶忙又打了一躬:“主子慈悲,万万不可!那等疯癫的人不知尊卑轻重,若急起来失手伤了主子,别说陛下降旨怪罪,就是干爹他老人家也饶不了奴婢,哪怕有十条命也不敢让主子一个人过去。” 他说着,翻着眼皮向上瞧了瞧,便又露出那副笑脸道:“主子莫恼,奴婢斗胆进个言,若果真觉得癫婆子有趣,想问些什么,不如让奴婢去司礼监禀告干爹一声,东厂那头耳目灵便,手段也多,只要吩咐下去,不管她是真的疯了傻了,还是在装相,不消半日工夫都能把嘴撬开。” 高暧知道他瞧出了自己的用意,若是真叫徐少卿指派东厂去查,要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的确不难,可她不想张扬,更觉得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让那婆婆的性命拿捏在东厂手里,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 “算了,本宫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会儿想想也没什么要紧事问,回去吧。” 冯正察言观色,也没再多言,躬身道:“主子慢些,当心脚下。”便当先在前开路。 高暧回头又朝那片破败的屋舍望了望,暗自怅然叹了口气。 错过了今日,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婆婆,还能不能探听到母妃的事。 想到此处,她不由生出一阵郁郁的愁苦,忽然觉得北五所那边除了殿宇整饬,身边多了两个人服侍外,其实和这荒败的院落也没什么两样,深宫高墙仿佛幽闭了世间的一切,就连人心也被隔绝了。 冯正出门,也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宫轿,载着她一路回了北五所。 翠儿见她神色有些呆,裙子上还脏兮兮的一大片,不知沾了什么,慌忙上前问是怎么了。 高暧使了个颜色,让她扶自己进去。 翠儿是个乖觉的,赶紧搀她回了寝殿,先打水沐浴了,再重新换了套干净衣裙。 刚刚打理好,冯正却又来报说外面有圣旨到了。 高暧皱皱眉,出门到前院一看,来的果然是坤宁宫的那个中年内侍。 对方上前见了礼,便口宣高旭的谕旨,说造作局方才上奏,预备大宴上进献的寿礼已大致齐备,皇后娘娘宫中事务繁杂,不便前往,着云和公主代为查验。 高暧微感惊讶,原以为少说也要过两日才会找她,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她没奈何,只好接了旨,随那中年内侍即刻出门,又上了轿子。 时值正午,日头晒得轿衣发暖,坐在里面愈发显得闷气。 高暧只觉脑袋昏沉沉的,挑开半扇帘子一瞧,就发现轿子正一路向南,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太和门,隔着金水桥遥遥地就能望见高大巍峨的五凤楼。 她不禁一阵奇怪,这像是要出宫的样子,可上谕说得是查验寿礼,怎的却要去宫外呢? 心中疑惑,却觉得不便去问,只好又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轿子不急不缓地向前,没多久果然过了五凤楼瓮城,经奉天门而出,到了宫城外的大街上,折向西边继续走。 高暧越来越是奇怪,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想想终于忍不住,便将帘子重又掀开一条缝隙,冲外面轻声叫了一句。 那内侍耳目倒甚是灵便,趋步凑到窗口前,躬身问:“公主有何吩咐?” “这是要去哪里?” “回公主话,这次的寿礼非同寻常,各色品类花样繁多,眼下刚刚齐备,又未及查验,不便一一送进宫来,便仍放在府前街宝和号,只好劳动公主去那儿过目。” 她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便又问:“那还有多远?” “没多远,就在前头,公主且请安坐,片刻就到了。” 那内侍说着,便催着抬轿的奴婢加快脚程。 高暧也不再说,从帘缝里望了几眼外头繁华的街景,忽然想起当初回宫时,自己也曾这么偷偷的看过,不想被徐少卿瞧见,自家闹了个尴尬不已。 她讪讪的笑了笑,放下帘子,耳听着周围渐渐喧闹起来,心中却莫名燃起一股冲动。 宫墙外的寻常街市令人向往,真想下轿四处去走走看看,哪怕是短短的一会工夫,也足慰平生。 当然,这只是奢望。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门帘撩开,她出来抬头一看,见这里是条幽静巷子,灰白色的院墙,朱漆正门,既不见门庭若市的喧嚣,也不见哪里有什么商号的样子。 那内侍匆匆进了门,不多时里头便鱼贯走出七八个穿青色团花贴里,头戴三山帽的内侍,分两班垂首立在门口。 高暧正自奇怪,这宫外的地方怎么会有太监,而且还作司礼监奴婢的打扮,鼻间却突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伽南香味…… 她心头突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探头过去朝里面望。 白色曳撒的袍角随着步履如流云般浮动,胸口的金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颀长的身影跨过门槛,挥洒写意地甩开墨色披风,抱拳微微躬身。 “臣徐少卿,拜见公主。” 她张口一讶,惊问:“厂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8章 玉阎罗 徐少卿收了礼数,直起身,目光落在高暧脸上,却没答话。 高暧忽然发觉,自己不单单是他逾礼无形,更怕看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眸子,急忙垂了眼,红着脸又叫了声:“厂臣。” 他薄唇轻轻一挑:“公主有所不知,宝和号是官家的私产,司礼监奉旨替陛下看顾着,里里外外的怕麻烦,日常事务便大都在这办了,也是图个方便。” 她不懂这些事,点头低低“哦”了一声,便没再接口。 “寿礼都已备好,请公主入内检视吧。”徐少卿也没再多言,侧身让到一旁。 高暧还道他又要伸手过来,愣了愣,却见他只是微微躬身,全然没那个意思,不禁稍感意外。 “公主还有何吩咐么?”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高暧登时尴尬起来,赶忙低下头,抬步朝前走。 徐少卿跟在后面也进了门,便对左右道:“本督亲自在这里伺候着,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内侍齐齐地应了声,面朝两人恭恭敬敬退了几步,这才各自散去。 “公主今日来得突然,臣也是才得着信儿,不然早该派人迎接才是。” 高暧一见众人退了,院子里空荡荡的,身子便有些发紧,装出一副四处打量的样子,见这院子虽然算不得宽敞,但屋宇森森,到处一派整饬,倒也颇有几分气派,嘴上便不经意的答着:“原以为该是宫里的高墙衙门,却不知厂臣平常便在这里,我今日才算见了。” 他走上一步,偎近她身侧。 “原来公主早就想来瞧瞧臣了,这般惦念着,可真叫臣受宠若惊。” 她闻言一呆,随即才省起自己方才随口的一句话竟犯了语病,又被他抓住痛脚占了口舌便宜,急忙躲开两步,红着脸道:“不是这话,厂臣千万莫要误会,云和有圣命在身,还是快去瞧那些寿礼吧。” 他似乎很是享受她这副局促样儿,耸了耸那两道剑眉,随即又面色一黯,带着些失望的偏偏唇,叹道:“臣上次有幸与公主深夜共游,又得了回赠,只道这两下里也算近了,谁曾想却原来,唉……” 高暧不料他又提起这事,顿觉更加窘迫,垂首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言,朝侧旁一抬手:“既是公主一心惦记着陛下的旨意,便请随臣来吧。” 她见他没再提前话,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心头仍在忐忑,跟在后面来到西首回廊下的庑房。 刚进门,便觉眼前一片开阔,就看这屋子左右七八丈,前后也是三丈有余,瞧着竟比刚刚的院子还宽绰些,正中是一张巨大的长方案几,上面分类整齐排放着各色器物。 饰有九龙九凤的薄鬓凤冠,金线攒成百寿字样的赭黄大衫,玉雕的八仙祝寿镂空龙舟,纯金打制的瑶池献瑞寿桃,通体坠满宝石的绿玉如意,青花斗彩的万寿纹尊瓶…… 其它珠宝、玉石、织物、金银器、画卷、刻本数之不尽,大多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叫上名字来,甚至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器物,一看就不是中土的东西,想来大概是翠儿曾经提起过的西洋玩意儿。 高暧怔怔地看着满目的珠光宝气,只觉眼花缭乱,可多望几眼又感到艳俗,只是全然不懂,又哪里能瞧出什么头绪来? 她耳根子一阵阵的火烫,心说让自己这回可也真算是盲人相马,实在好笑得紧。 旁边两个工匠模样的人上前恭敬拜见后,便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每样寿礼的名称、重量、用料、工艺、图案、寓意……只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她听在耳中十九全不明白,便更觉如芒在背。 倒是徐少卿时不时插言问些关键之处,还半真半假的向自己请示几句。 她便硬端着四平八稳的做派,轻轻应着,心中暗暗感激他替自己遮掩。 偷眼看看,却见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始终不离自己,那双狐眸中总像蕴着笑,似是有意在看她这副装腔作势的糗模样,不由更是窘得厉害,幸好那两个工匠始终唯唯诺诺,什么也没瞧出来。 须臾间,四人便绕着那数丈长的案几走了大半圈。 高暧见大致快瞧完了,暗自舒了口气,眼光一转,却忽然瞧见旁边竖着一尊润白如玉的佛塔,脚下的步子便停了下来。 旁边那操着江南口音的工匠见状,赶忙凑前谄声道:“公主请看,这七重浮屠是暹罗国进贡的上等象齿所作,镂圆相合,正宗平江牙雕的手艺,没一处拼接的地方,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来。闻听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是好佛之人,臣特地精选的底料,足足花了一月工夫才完成,待寿宴时进献了,太后一见定然欢喜。” 她“嗯”了一声,见那佛塔重檐繁复,作八角形态,塔基上还密密麻麻的刻着梵文,刀工精细,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或许是常年修佛的原因,她一见也不禁有几分喜欢,拿在手中左右端详,越看越是中意,可也知道这等好东西与自己是无缘的。 叹了口气,正要放下,目光瞥在塔基处的梵文上,微微一愣,秀眉不由得拧了起来。 那工匠见她面色有异,像是瞧出了什么异样,自家也紧张起来,便试探着问:“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臣也好精益求精。” 高暧把那梵文前前后后顺了两遍,才开口道:“你这刻的是《般若心经》,用的还是悉昙字。” 那工匠脸上一惊,随即拱手肃然起敬道:“公主慧眼如炬,这悉昙字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乃是梵文正宗,可惜如今已然式微,臣特意选取此文,以彰显我大夏乃佛学正宗,其间翻阅了上百本古籍,才将这心经集录完成,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高暧点点头,指着佛塔上的梵文道:“瞧得出,你是费了心思的。只可惜全然不懂这悉昙字的书写之法,难免有些错漏之处。比如这句‘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其中此字右下多出一个点来,误成另外一字,其意便大谬不然了。另外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作为接续的摩多点画也是不对的。” 那工匠见她一一指正,面色登时难看起来,侧头看看身旁,同僚也是满脸呆滞,也是惊愕万分。 “公主,这……这……不会的吧?” 高暧轻轻一笑:“方才你也说这悉昙字在中土已然式微,如今用的多都是天城字,平常人还真不易瞧出错来。只是不巧,本宫曾在弘慈庵读过一卷数百年前传入的悉昙字《心经》原本,你若是不信,可去求请来与这佛塔上的一对,便知本宫所言不虚。” 两个工匠面面相觑,这佛塔上的经文本就是他们四处拼凑来的,想着赶工,也不会有人识得,就没如何用心考据过,如今见这公主正本溯源,说得头头是道,心便虚了,慌忙躬身道:“公主恕罪,是臣等疏忽了,这便去求来真本对照修改,务求一字不错。” 高暧刚要答应,便听旁边一直没做声的徐少卿忽然说了句:“不必改了。” 言罢,便从她手中拿过佛塔,重又放回案几上。 “你……” 高暧愣愣的看着他,不明其意。 那两个工匠却不由暗笑,心说这徐公公恶名在外,没曾想今日却如此通达情理,知道太后寿诞期限将近,这佛塔又改之不易,反正除这位眼睛毒辣的公主外,也不会有什么人辨出错处,索性便将就了。 还没来得及窃喜,便见徐少卿猛地抬手一拂,将那佛塔打在地上,“啪”的摔作两截! “徐公公!这……” 两人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噗通”跪倒在地上,直直的盯着那件再也无法修复的宝贝,脸色瞬间转成了灰绿。 高暧也吃了一吓,原以为徐少卿真打算敷衍过去,没曾想居然如此绝决,竟为了些许不起眼的错处便直接将皱这价值连城的寿礼毁掉了。 “呵,堂堂平江府的巧匠,原来就是这般样子。”他面色淡漠,目光中却是寒意凛然。 两名工匠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咚咚”的磕着头:“徐公公息怒,都是我等疏忽,实在该死,该死……求公公饶命!” “饶命?如今寿礼还未完工,本督要你们的命做什么?左右还不算晚,回头去库房再选一块上等料子重新雕刻,仍是限期一月交付,倘再出半点差错,也不用本督处置你们,自去向你们管事那里领罪吧。不过么,今日若不不小以惩戒,只怕你二人仍不长心,来啊!”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两个穿褐衫的东厂番役跨了进来。 “把这两个不晓事的蠢材拉出去,各打二十棍子,上了药即刻赶工,若坐不得椅子,便趴着雕,一刻也不许耽搁。” “徐公公饶命!饶命啊……” 两名工匠吓得魂不附体,如捣蒜般的连连磕头。 高暧也有些被吓到了,她之前只是随口说出那刻文的错处,改了也就是了,岂料他行事居然如此果决狠厉,眼见这两人因着自己那几句话便要受皮肉之苦,便想出言求情。 刚要开口,徐少卿却忽然别过头来,她与那冷冽的目光一触,将到嘴边的话竟硬生生地顿住了。 第19章 素心斋 高暧默然。 他面似冰,心如铁,浑不像之前所见的样子。 和自己在一起时,这位厂臣虽然也是冷着面孔,不苟言笑,但从不曾这般狠厉厉地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可现今他却真的如同传言中的地府阎君,弹指间便可定下别人的生死前程,丝毫没有一点点的迟疑犹豫。 或许那些个话说得都不错,他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太监,大夏当朝首屈一指的权宦,并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样子。 “拉下去,着实打。” 徐少卿别过那森寒的目光,淡然的挥挥手。 两个工匠抖成一团,登时哭得更响了,没命的磕头求饶,但已然毫无用处,被抢上来的东厂番役揪着衣领拖出门外,隔着老远还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哀告嘶嚎。 “公主是否怪臣私自用刑,手段狠辣?其实大可不必,两个不晓事的匠户而已,臣只是照着宫里的规矩稍加惩戒,保管他们经这一次便长了记性。” 高暧一直懵懵的,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抬眼就看他立在对面,俯着脸,离自己只有不过尺许远,眸中那刺骨的寒意竟已消失得无隐无踪。 她微感惊讶,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将面孔转得如此之快,接着便觉这般贴近的站法实在是大大的不妥,赶忙向后退开两步。 “既是宫中的规矩,本宫自然不便多言,厂臣觉得合宜就好。” 徐少卿忽然跨前一步,凝视着她问:“依着臣看,公主心中只怕不是这般想的吧?” 高暧见他又走近,秀眉不禁一颦,下意识地也向后退,嘴上答着:“厂臣不必猜疑,我本就不懂宫中规矩,若是有什么冲撞,还请厂臣见谅。” “公主何等身份,怎的反倒向臣致歉?若是觉方才处置的不妥,就请公主当面责臣,臣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他嘴上说得恭敬,脚下却没停,继续一步步凑过来。 “厂臣这是做什么?” 这一来她不由有些慌了,一边接着后退,一边戒备着。 “臣哪有做什么,不过是看公主脸色不悦,心中不免惶恐,想请罪而已。” “厂臣言重了,我不过是……不过是……厂臣,厂臣!你先停步,停了我再说。” 他步步紧逼,高暧终于忍不住急了起来。 她向来是个沉性儿,打小就没大声说过话,今日居然破天荒的喊出这一嗓子来,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徐少卿有些玩味的挑挑眉,脚下便停了。 她却没想到对方竟真的会“听话”,自家反倒没收住步子,脚下一乱,身子歪斜着便向后倒。 这下毫无防备,她“啊”的一声轻呼,眼看便要跌在地上,却忽然觉得手臂一紧,被一股又急又快的力气猛地一拽,身子登时反着向前扑去…… 眼前白影晃动,迷乱不清,她整个人撞在那坚实有力的胸膛上,只觉脑袋一沉,竟有些昏昏之意,但瞥眼间就看那张牙舞爪的金蟒近在眼前。 她登时醒悟过来,慌不迭地一把推开他,向后连退几步,隔得老远了才停下,满面通红的喘息着,哪敢再去瞧。 徐少卿见她胸口起伏不定,本来透着几分苍白的脸色被那两片羞红映着,少女初放的情怀展露无遗,好似桃李含春,芙蓉出水,煞是好看。 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如此纯系自然的好颜色还真从未见过,他不禁瞧得也有些愣,随即拱拱手,不着意的轻笑道:“臣一时情急,手重失了分寸,冲撞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我没事……厂臣不必告罪……” 她声如细蚊,几不可辨,脑袋里正乱糟糟的,仿佛一潭搅浑的水,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一时间两边都静静的,谁也没再言声。 这般冷清清的耗着,反而让人发慌,她只觉那颗心没来由竟跳得更快,“嗵嗵”的响着,怕是连对面都听得到。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想来,垂首道:“既是寿礼检视完了,我也要回宫向陛下复命,烦请厂臣遣人送我回去。” “公主可用过午膳了么?”徐少卿直起身问道。 高暧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回了句:“什么?” “臣问公主用过午膳没有?” “……厂臣如何问起这个?” “臣听说公主今日一早就去了坤宁宫,转头又接旨来了这里,想来应该还未进膳。正好臣这半日有些散事缠身,也没抽出闲来,若公主不嫌这里简慢,便同臣一道去用些,如何?” 本来不觉得怎样,经他这一提,她便觉腹中空空的肚肠搅弄起来,着实有些饥得难受,可要说和他同桌而食,总觉得有些不妥。 “多谢厂臣好意,我也不怎么饿,皇兄那头耽搁不得,还是先回去复命好了。” 他像是有些为难的皱眉道:“公主一心想着陛下的旨意,可也该顾念臣这边饿得厉害,反正晚间也要回宫面圣,不如先和臣同去坐坐,稍后臣送公主一道回去如何?” 高暧刚要再推辞,转念一思量,忽然省起若和他一同回去复命,便多了几分安然,当下顿了顿,便点头道:“这也说的是,既然厂臣盛情难却,云和就不推辞了。” “公主请。” 徐少卿侧过身,让她在先,出了门,便一路引着去了正厅,又上楼到了二层的雅致小间。 那里早摆下了案子,一桌大盘小盘,铺着十多样菜肴、汤品、点心,个个形色兼备,飘香四溢,还徐徐的冒着热气,望之便让人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他拉了凳子,请高暧上座,自己则在下首陪着,像是怕她觉得尴尬,中间隔了个空位。 她倒没去瞧桌子,撇过眼,就见左近那窗子敞着,隔着几重楼阁院落能看到远处人流如织的街景,隐隐还能听到些喧闹声。 往常听翠儿提过茶楼酒肆的如何好,她没见过,更没去过,如今坐在这里,心想那意思大致也差不离,于是便欣然坐了。 “这素鸭是正宗的淮扬名肴,公主试试看。” 他夹了菜到她碟中,又将筷子摆好,等她品用。 高暧还从未被人这么伺候过,见他方才明明说饿的厉害,这会儿倒还侍在旁边,于是道:“厂臣自便好了,不用管我,再说我吃惯了素斋,沾不得荤……” “公主请看,臣今日布的可是全素宴,真真没半点荤腥。” “全素宴?方才你不说这是鸭么?” 徐少卿勾唇浅浅一笑,又夹了一块放在自己面前,慢慢用筷子挑开焦黄的外皮,便露出里面那一片葱白细嫩。 “公主瞧仔细了,这外头是过油的豆腐,里头裹了冬笋、茭白、鲜菌,上锅煎炸的恰到好处,便制成这鸭肉模样,实则全无干系。古来早有人评这菜色‘素有荤味,素有荤形’,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高暧不由一窘,这种事于她便如天方夜谭,根本无从知晓,如今又闹了笑话。 再抬眼,见他仍望着,仿佛在等自己动筷,想了想,这才动手夹了那片素鸭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只觉外皮酥脆,内里香嫩,果然妙不可言。 她虽然不知鸭肉是什么滋味,但也觉唇齿留香,鲜美可口,忍不住把剩下的那些也全都吃了。 徐少卿见她吃完,便又夹了一块放在碟中。 “公主觉得如何?” 她也不作伪,点头道:“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厂臣。” 他笑了笑:“臣伺候公主是天经地义,哪当得起一个谢字。不过依着臣说,这素鸭虽有其名,终究还是赶不上真肉食的滋味,不若臣下次备一桌真正的好席面,再备壶好酒,请公主品尝。” 她闻言眉头皱了皱:“厂臣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自来便粗养着,这么多年茹素,早就惯了,山珍海味吃不下,酒是更加饮不得,反倒辜负了厂臣的一番盛情。” “这么想不好,公主如今既然还俗回了宫,怎可事事还在像庵堂里那般?不管对己还是对人,都该好好打算一番,思量好怎么才是合宜。” 她不明其意,摇头苦笑:“我就是这副性子,又在外面呆惯了,不懂规矩,也没见过世面,只怕这些个事情学也学不来。” “学不来,才更要用心。” 他身子微微探前,稍稍压低声音道:“臣早就进过言,这宫中的凶险比外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公主如今身处其中,凡事都须思虑周全,不可随性而为。” 他顿了顿,忽然问:“眼下就有一件要紧事,公主可想好如何应付了么?” “什么事?”她闻言一愕,心头不禁有些怯怯起来。 他望着她那一脸懵懂无知的样子,轻轻一叹:“下月便是太后生辰,公主可想好送哪样寿礼了么?” 第20章 傍携归 送什么给太后作生辰寿礼? 高暧愕然呆望着徐少卿,怔怔不语。 她只道方才那些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的宝物便已经够了,全然没想过这个问题,现下经他这么突然一提,顿觉有些发懵,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仔细想想,那多的已有些令人应接不暇的寿礼应该都是陛下和皇后置办的,跟她没半分相干,其它宗室后妃包括朝臣在内,定然是人人都要用心预备着。 太后虽然恼恨她,可寿诞毕竟是关乎大夏国体礼制的大事,容不得她置身事外,这是规矩,更是博名邀宠的绝佳时机,只有她这般后知后觉,全无所感,想来也是可笑。 究竟该送些什么呢? 庵堂中向来山居清苦,连还俗时的衣衫首饰都是宫里的,虽说陛下赏赐了不少东西,但后来又都收了回去,如今她身上除了三两套勉强能见人的衣裳头面外,可说是孑然空空,哪里找得出什么东西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黯然,忽又心头一动,便想起他送给自己的那尊玉观音器物精美,倒是个能拿出手的物件。 可这念头才刚刚一闪,便又沉了下去。 那观音像在房里摆了还没几天,却为了这事就送出去,心中实在不舍,而且也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未免有些不恭。 何况这观音像本就是陛下赏赐的贡品,若再拿去当作寿礼,岂不等于又送了回去?保不齐一眼就被瞧出来,到时不光自己讨不着好,连带着他说不定也要受些责问。 她不想这样,心中没了主意,颓然一叹:“看来……我真没什么好送,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他瞧着她叹气苦笑,眉梢挑了挑,一边撩着琵琶袖往碟中夹菜,一边开解道:“公主也不必如此烦恼,臣方才那话的意思只是让公主有个打算,莫觉得呆在这深宫之中,可以像伺候佛祖时那般清静无为。凡事多思量思量,自家有个底数,真遇上什么沟沟坎坎,也能游刃有余。就像这回,公主只要用心思虑一番,定然能想出好法子来。” “我就是个没算计的,又身无长物,能有什么好法子?”她垂眼摇了摇头。 常言道,响鼓不用重锤,她这面鼓却今日却一直闷着,之前瞧着也是个明达通透的人,怎么突然间像蒙了心似的,总也不开窍? 他倒也不急,继续循循善诱:“法子总是要想的,当初公主回赠时,臣不也欣然领受了么?” 高暧闻言抬起头,目光中似有所悟,那双秀眉却还蹙着。 “厂臣的意思是……不成,不成,这如何能一样?”她说着又摇起头来。 “臣是个奴婢,自然不能与太后娘娘相比。但这世上的人脾性虽是各色各样,可要说到喜怒好恶上,却也大略差不多。公主只要肯花心思,太后娘娘就算见了不怎么喜欢,碍着寿宴之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我……” “臣不过提个醒,公主回去自己思量清楚,不必事事都问得那般明白。” 徐少卿言罢,继续替她布了几样菜,又盛了碗莲子羹,这才撤回身子,自己动筷子吃了起来。 高暧来回咂着他方才那些话,心头似是敞亮了些。 抬眼看时,就见他左手执箸,就近夹了块山药放入口中,细慢地嚼着,竟不闻半点声响。须臾,那两片薄唇一抿,狐眸半阖,眼角坠着一丝足意的笑。 她静静地望着,不由竟有些呆了…… 闲时苦短,似乎没多久天便渐渐暗了。 徐少卿备了轿子,让高暧坐了,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和一众东厂番役护在两旁,策马而行。 初更的暮鼓还未敲,行人便急赶着散了七七八八,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这京城喧闹的街市便被抽去了生气。 她靠在昏暗狭窄的轿中,恍然间竟有种寂然萧萧之感,若不是外面那踢踏作响的马蹄声,她几乎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好在路途不远,盏茶工夫便经正阳门而入,到了五凤楼下。 下来换了宫轿,徐少卿也弃了马,只带几个内侍随他一起进了宫。 本以为要去坤宁宫的,却不料轿子竟然一路来到了位于皇城西南的武英殿。 进了内堂,远远就瞧见显德帝高旭正斜靠在阁间的软榻上,手中捏着一本奏折,眉头紧锁,身前的御案上堆满了同样的黄封册子,也不知有多少。 只听他蓦地长叹一声,随手将那奏折丢在案上,闭目揉着额角,满面疲惫之色。 徐少卿和高暧步入阁间,内侍上前禀道:“陛下,云和公主和徐秉笔到了。” 高旭微微一愣,这才翻身起来,端着架子,正襟危坐。 两人上前行礼,高旭叫声“平身”,又赐高暧坐了,便问道:“皇妹今日去宝和号查验得如何?” “回皇兄,预备寿宴上进献的礼物已备得差不多了,只有……” 她尚未说完,徐少卿却忽然接过话头道:“陛下,这次造作局从江南、荆楚、粤府征调了数十名巧匠,臣奉旨命司礼监专人督办,所有赶制的器物都已在期限内完工,剩下有些个从各省水陆起运的尚在路上,还有外洋采办的,须待运抵明州市舶司查验通关后,下月初便能全部运抵京师。” 高旭“嗯”了一声,点点头,像是终于听了件称心事,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 只听徐少卿继续道:“今日查检,多蒙云和公主经论造诣高深,竟从数百件器物中挑出一段佛经刻文有疏漏之处,实在是慧眼如炬,令人佩服。幸得不是什么大错,臣已命造作局工匠限期改正,不日便可交付。” “哦?” 高旭闻言,转头看向高暧,眼中带着几分意外,又有些怀疑。 “如此说来,皇后让皇妹帮衬着一同操办寿典,还真是选对人了。” 高暧听他轻描淡写的便把那件事揭了过去,还顺带夸赞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偷眼瞥过去,见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半点破绽,当下也没多言,起身向皇兄谢了。 高旭似乎对这妹妹也没多少话好说,便跟着道:“皇妹操劳了半日,着实辛苦了,这便回去歇息吧,若有其他差事,朕与你皇嫂自会遣人去叫。” 她也听得出那其中的漠然之意,于是谢恩道了告退,却步向后,抬眼见那挺拔颀长的背影隔得渐渐远了,心中猛然间竟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阁子。 “徐卿,今日寿礼究竟查验得如何?现下可以实言了。” 见她走后,高旭脸色突然一沉,语声中有些无力的问。 徐少卿凑前一步,来到御案旁,微微躬身道:“回陛下,臣方才所言就是实情,若非公主发现一件牙雕上的梵文佛经有误,险些便这么囫囵蒙混过去了,倘若以此传之后世,定然贻笑大方,也失了陛下和太后的颜面。” “呵,如此说来,那庵堂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高旭见他如此说,这才信了,随即又叹口气道:“她从小便孤苦无依,如今回了宫,瞧着也不怎么欢喜。徐卿你说,朕这做兄长的是不是有过?” “此乃陛下家事,臣岂敢多言……” 徐少卿抬眼看看他的神色,继续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天家无小事,也无私事,以江山社稷为重自然无可厚非。只是臣以为,若样样都顾着朝堂上那帮徒逞口舌之辈,短了亲情人伦,却也未免冷了自家人的心。” 高旭凝神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徐卿所言有理,只是朕身为天子,万事都须有个由头,且看她这次差事办得如何吧。唉,实话说,皇后让她协理寿宴大典,朕这半日眼皮总是跳着,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到时搅了母后的寿辰,犯了众怒,朕就是有心护着她,却也拗不过众人之口。徐卿莫辞劳苦,替朕多看顾着她些,好歹别出什么大事。” 徐少卿打了个躬:“臣省得。” 高旭交代完这句话,像是松了口气,向后一靠,有些散漫的斜卧在软榻上,展了展腰背,但随即身子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又翻身坐起。 “这两日晋王那边如何?” “回陛下,殿下每日在同庆坊闲居,臣遣人盯着,若有异动定然逃不过东厂的耳目。” “嗯,这次他进京朝见不比往时,赶着母后寿辰,不用照着祖宗法度,少说也要再留个月余,可要看紧些,朕眼下能依仗的也就是徐卿你了。” “陛下放心,臣绝不辱命。” 高旭听他应了,自己反倒默然下来,过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眼望窗外夜色中那片朦胧的殿宇,沉沉地问:“徐卿,朕现下倘若有个皇子晋了储位,是不是便不用这般扰心了?” 第21章 夜来香 徐少卿挑眉眨了眨眼,近前在御盏中添了茶水,恭敬的放在高旭面前。 “陛下是在思虑着,若有储君在嗣,定了国本,便可绝了许多人的念想?” 高旭阴着脸点点头:“不错,你也知道,如今满朝文武大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从未与朕同心同德过,个个打着自己的算盘,不少人都觉得三弟才该执掌天下,而朕不过是占了嫡长之利。呵,偏偏这些人还都是父皇当年的肱股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内外,动也动不得,就连母后她老人家对三弟也是……只可惜后宫至今尚无一人能给朕诞育龙儿,唉……” 言罢慨然长叹,语声便忽然沉了下去,眼神中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还有些许落寞。 “陛下御极已十五年,社稷稳固,君臣一心,为何突然这般说?” “徐卿,连你当朕是三岁孩童,非要听些恭维之词,聊以□□么?如今大夏是个什么模样,朕心里清楚得很。你掌管东厂,外间的事比朕更清楚,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朕的心。好了,好了,没来由得说这些做什么?没得更烦心。” 他说着便将桌上那大堆黄封册子朝边上推了推,带着一脸倦色道:“这些奏章朕大致都翻阅过了。白河、淞江溃堤决口,西北大旱,河南蝗灾,几股贼匪起事,劫掠州府,夷疆玉川土司又不知何故突然竖起了反旗……总之,没一件顺心事,那些个地方督抚平日里催纳赋税课银时,一个个阳奉阴违,如今出了事却全向朕伸手要钱,真是岂有此理!你拿回去,就照内阁的票拟批红照准,然后发还给他们照此办理。” 徐少卿凑过去,将那些册子归拢齐了,又随手翻开两本瞧了瞧。 “陛下,臣有一言。” “讲。” “是,臣以为赈济白河、淞江水灾是眼下第一要务。江南乃国家财富重地,稳住了那里,天下便稳住了一半。内阁票拟上说,从临近各省官仓火速调粮接济灾民,却全然不提这两年天时不济,各省也都遭过灾,哪有多少粮可调?臣以为,应当再添两条。一是筹款火速从临近州府商贾富户那里买粮,以解燃眉之急,另外责令当地组织灾民重修堤坝,以工代赈。如此既赈了灾,修了提,又可防止民变,一举多得。” 高旭微一沉吟,便点点头:“就这么办吧,你回头代朕批红时添上去,交给内阁去办。其实江南水患由来已久,,这些年倒也见得惯了,朕现在最头疼的是那几伙起事作乱的贼匪。尤其是夷疆玉川叛乱,据说来势汹汹,已占了边镇州府,如今户部亏空,兵饷钱粮都是捉襟见肘,又刚好赶上母后的寿诞,半点也挪用不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若说起兵征剿,眼下的确难办些。” 徐少卿借口顿了顿,又道:“臣这里也有个计较,其实不派兵也有不派兵的法子,陛下只要遣个合适的人去夷疆招抚,说不定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高旭皱眉奇道:“那些南陲蛮夷向来悍勇,自从土服,不肯入我中原教化。若不起刀兵怎能令他们臣服?就算想派,又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 徐少卿又向近处凑了凑,俯耳道:“陛下怎的忘了?眼下宫中便有一人身上连着夷疆玉川土司的血脉。” …… 万籁俱寂。 北五所笼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只有头所寝殿的小窗内还是亮的,恍若夜幕中的一点星光,顾忌而又孱弱。 小案上放着铜灯,火苗只有指肚般大小的一点,微风从后窗透进来,拂得它左右摇曳,在粉墙上留下一道扭动不止的影子。 高暧蹙手护了护,又用镊子拨弄几下,才撂了手,提起毫笔继续在摊开的抄本上一笔一划写下工整的簪花小楷。 堪堪一段写完,再取朱笔在侧旁附上悉昙梵文,写闭抬头看看,抿唇微微一笑,似乎自己也觉满意。 翠儿伏在一旁,手中还兀自捏着半块墨锭,却是呼吸调匀,早已睡着了。 她摇摇头,伸手拿了件自己的罩衣与她披了,搓搓手,继续默写经文。 “天都这般晚了,公主还不安寝,难道不怕熬坏了身子?” 静谧的夜色中,那声音愈发显得冷凛刺骨。 高暧着实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笔掉在抄本上。 霍然回头,便见那俊逸的身影站在侧后,正唇角含笑的看着自己。 “厂臣!你……你何时进来的?” “公主如此聚精会神,自然不会在意到臣。” 徐少卿缓步跨到近前,俯身瞧了瞧,眉头轻蹙道:“这字写得真好,嗯,似乎比上回送臣的那本还用心些。” 这话戳在人心里头竟似带着几分醋意,她打了个颤,垂眉慌忙将那抄本捂了。 “厂臣不可这么着,你我遑夜相见已是于理不合,况且翠儿还在这里,厂臣若无要事,便……请回吧。” 徐少卿见她手足无措,还下了逐客令,便直起身,却没退开,狐眸中又蕴起那不易察觉的笑。 “臣今夜来当然是有要紧事说,而且有些话事关私密,公主也不想叫第三人听到吧?” 高暧瞥了一眼翠儿,暗忖这丫头平时里警觉得很,外头有点响动就会醒了,今日怎的有人在旁说话还睡得这般沉,莫非是熬得太厉害了? 她仍怕这丫头真醒了瞧见,当下压着声音道:“那厂臣请说吧。” 正想站起来,却不料徐少卿突然身子一矮,竟偎到了背后。 她“啊”的一声轻呼,随即又赶紧闭了口,却发觉右手早被他捉住,背心能清晰的触到那坚实的胸膛,整个人像被他揽在了怀里似的。 指间微凉,像浸了晨间的露水。 不曾想他面冷,话冷,竟连手也是冷的。 高暧下意识地想把手往回缩,却抵不过那份力气,柔荑已被他完全掌握。 “厂臣,你做什么?不可这样,放开我!” 她羞得连颈子也红了,却不敢高声,扭着身子挣扎,却反而像在他胸膛上撩蹭,不觉更是羞急万分。 “公主字写得好,只是这红研得不匀,想是平日少用朱砂,待臣来给公主做个样。” 喷勃的气息混杂着伽南香的味道呵在颈边,低低的话语搔得耳间发痒。 高暧急忙缩了脖子,却也避不开多远,连脑后的发根都竖了起来。 徐少卿牵着她的手添了些水,便提起锭子按在殷殷如血般的砚盂中,慢慢地动了起来。 “这研砂之法,犹如用方祛病,万万急不得,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公主静心详加体会,便能懂得其中关窍。” 高暧垂首不语,这般教人研墨的法子实在太过亲近了些,怎能净下心来? 偷眼瞧瞧,见他和自己那一大一小,却同样如脂玉般腻白的手紧握着,悠悠地荡着圈,好似墨池中开出两朵并蒂白莲…… 她耳根子不禁更早红了,螓首垂在胸口,怎么也不敢抬起来。 徐少卿却似视而不见,仿佛没觉得正将她半拥半揽在怀中,只是执手研墨,任凭那颗怦然不止的心在怀中羞怯难当,不知所措。 过了好半晌,他才撒开手,语带轻笑地问了句:“公主且看,现下这红比方才如何?” 高暧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就见那砚盂中的朱砂墨殷然如血,细而不腻,的确比自己先前磨的要精致多了。 她呆了呆,心中不禁叹服,原先满以为是件寻常小事,却原来潜藏着这么多讲究,想来他早前在宫里也常伺候人笔墨,手头功夫还没搁下,也练出这般沉静的性子。 “厂臣今夜来,便是为了教我研墨么?” 高暧话一出口,忽然发现自己语带微嗔,仿佛是在撒娇似的,不由吃了一惊,脸上刚刚减退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赶紧住了口。 徐少卿见她神色忸怩,眉梢轻轻挑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松手缓缓站起身来,绕到窗边,眼望着那如浓墨一般,却又带着些迷离的夜色。 “臣大胆请问一句,公主想家么?” 家? 她浑身一震,惊愕之余却是懵然不解。 奉旨礼佛时,庵堂算是她的家,如今回了宫,这里便也算是个家,尽管都不如意,可总是个容身之地,如今他这句“想家么”又当作何解? “厂臣此问是什么意思?” “臣方才已点了这奴婢的睡穴,三五个时辰内绝不会醒来,公主不必心存顾忌,尽可对臣直言不讳。” 徐少卿转回来,甩一甩墨色披风,撩起曳撒在小案对面单膝一坐,凝望着她问:“公主的母妃既然出自夷疆玉川吐司家,可有意回去省亲么?” 第22章 品红胭 清晨。 浓云密密地遮了日头,天地间一片阴沉沉的。 后半夜忽然下了场雨,地上仍然湿漉漉的,虽已是三月末的天气,这会却阴冷得厉害,隐隐还有些闷气,丝毫没半点清新爽朗之感。 一支赶着骡车大马,商旅模样的队伍沿着正街不急不缓的走着,十几个人个个劲装结束,作镖行打扮,只有坐在中间那辆马车前的男子是一袭儒生打扮。 他有一双狭长的凤眼,但眸中却闪着鹰隼般锐利的光,白玉般的俊脸清冷冷地毫无表情,却又似乎蕴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凌厉,那两片薄薄的唇抿起时,更让人觉得阴寒刺骨。 高暧靠在软榻上,望着被微风轻轻撩起的车帘外天色沉郁,街市冷清,目光不由有些呆。 她总感觉回宫这段日子老是在坐车坐轿,几乎每次都憋屈得难受,可这次却不觉得如何,反而萌动着些许松弛感,似乎内心深处对这次出行很是期待。 “公主,那夷疆和咱们京城隔着万水千山,这一路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呢。”翠儿忽然在旁道。 她笑了笑,仍望着窗外。 “你若嫌远,不去便是了,为何还缠着要来?” 翠儿嘟嘴道:“那怎么成,这一去山遥路远的,公主身边也得有人伺候着才是,总不能指望外头那些人吧?再说,宫里那般气闷,好容易有个出去的机会,公主若不带上奴婢,可真就太说不过去了。” 高暧轻轻一哂:“你这丫头可也怪,之前不是一直惦记回宫么,怎的现下忽然又转性了?” “公主差了,盼着回宫是奴婢不想瞧着公主一辈子吃斋念佛,如今可不同,出来走走,总比在那北五所里每日清灰冷灶的强吧?” 翠儿说着,忽又抚头惊道:“哎呀,糟了,糟了!听说那夷疆遍地瘴烟,奴婢早前应该备些避瘴的药丸才对,如今这可怎么好?” 她微微颦眉,斜了翠儿一眼:“你这丫头怎么老一惊一乍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去,徐厂臣是个稳便干练的人,这些小事怎会想不到?定然一早便备下了。” 翠儿听了一愣,随即掩口笑了笑,先瞥了瞥背后的车帘,才凑近低声道:“公主近日来像是变了。” “哪里变了?” “还说没有,从前奴婢提起徐厂公时,公主还瞻前顾后的,今日竟也主动念起人家的好来了。” 她像被刺了一下,霍然扭过头,沉脸道:“你这丫头可又胡说,我不过是赞他办事干练罢了,哪有……” 话说到半截,自家却接不下去了。 方才她的确是随口的一句话,却是纯粹由心而发,自己也觉得奇怪,就好像有那个人在旁边,便事事都不用忧心。 这,算是念他的好么? 一想到这里,她便没来由的心虚,那话头不自禁地就顿住了。 翠儿见她语塞,便又低声揶揄道:“要叫我说,这位徐厂公也亏得是个奴婢,若然是个周全人,还不知公主怎样惦记呢。” “你这丫头,越说越不成话了。” 高暧轻叱着,心中却忍不住一阵怦然。 若他是个周全人…… 这话单是想想,俏脸就红了。 当她是三岁孩童么?真亏得那丫头能若无其事的说出口。 “你呀,也就是遇上我这般没气性的人,要是别的主子,说不得早早便撕了你这张嘴。”她一边斥着,目光却向车帘处瞟。 翠儿像也觉自己有些忘形,吐了吐舌,面上却仍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笃,笃,笃。” 车辕轻轻响了三下,就听那沉冷的声音在外面道:“前面已到城关,请公主暂且不要相谈,以免多生枝节。” 这一句说完,便寂然无声了。 车内的高暧主仆两个也跟着默然下来,一个垂着头,红晕上脸,另一个却是面色煞白,张口结舌。 过了好半晌,翠儿终于忍不住怯怯的低声问:“公主……你……你说他方才听到了么?” “他的本事你不晓得?自家口没遮拦,这会子才想到怕了?” 高暧连使眼色,又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翠儿赶紧闭了口,又学着自家主子的样子,双手合十,细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多时,过了永定门城关,车队折向南边官道,脚程也加快了几分。 黏黏的黄土地被雨水浇过后,早已变得泥泞不堪,车辙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间或一个深坑,那车子便突的一坠。 高暧被这颠簸晃得厉害,不觉有些心口烦恶,又见已出了城,便探手撩开小帘透气,遥遥的便望见远处峰峦起伏,云蒸霞蔚,飘渺朦胧的雾气升腾起来,笼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没出过城,也不知这里的山川地理,但望见这景色,也觉心旷神怡,那不适感便轻了许多。 约莫又向南走了二十余里,日头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渐渐有些炫目了。 行至正午时分,车队来到一处集市,徐少卿喝令止步,揭帘扶着高暧出来,吩咐留两个看守,其余众人一同进了官道旁的茶寮。 说是茶寮,不过支起几根木桩,铺上竹编茅草做棚,再摆上几张破旧的方桌长凳而已,实在简陋得紧。 此时生意正淡,大半的桌子都是空的。 那店主见来了大生意,又看他们的装束,便堆起笑脸,迎上前呵腰道:“诸位镖爷,快请,快请!本店虽小,但茶水可是远近一绝。诸位来得正巧,这茶是今晨才炒才煮的,最是清新淳美,且来几碗尝尝如何?” 徐少卿领着高暧隐在中间,并未说话,就看为首的那个冗髯汉子从身上摸出一只雪丝锭子丢了过去,沙着嗓子道:“这几张桌子都要了,有什么吃食按人头多做些,再要几壶好茶,爷们吃好了,还有赏钱给你。” 那店主接在手里掂了掂,竟然有五两纯足,两只眯缝眼登时亮了起来,慌忙应道:“是,是!镖爷尽管放心,包保各位满意,且请稍坐,这茶水是现成的,马上就来!” 众人分桌落座,那店主便拎着壶次第奉上茶水。 高暧和徐少卿对面单坐了一桌,翠儿立在旁边侍着,却不时偷眼去瞄那作书生打扮的徐厂公,脸上仍是怯怯的,似乎还在担忧之前的话被他听去了,心中自是忐忑不已。 “此次出使夷疆是奉陛下密旨,路上招摇不得,也只能从权,茶饭粗陋了些,还请公主恕罪,将就用些吧。” “厂臣言重了,这样便很好。” 高暧仍是怕和他的目光相触,不经意的答着,端了茶碗刚沾了唇,却听他忽道:“公主用臣这碗吧。” 她一愣,刚要拒绝,手中的茶碗便被他轻轻一拂夺了过去。 “厂臣这是……” “此去夷疆少说还有半月的路程,免不得风餐露宿,公主能这般想,臣这一路上便放心了。” 徐少卿答非所问,将自己的推过去,便端着夺她的茶碗,在那印着淡淡胭脂印的地方抿了一口。 高暧只觉脸上像被什么东西一炙,羞得低下头去,心说翠儿定然也瞧见了,回头不知又要说什么。 好半晌才偷眼去瞧,见他正有意无意地朝四下里瞥着,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正想回言,就看那店主捧着蒸笼过来,只得住了口。 “来了,客官请慢用。” 蒸笼解开,里头是粉白油亮的包子,热气腾腾,牛肉伴着葱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只听之前那冗髯汉子又叫道:“店家可有草料?替我们把马也喂了,回头一并算钱给你。” “有,有,诸位爷请安坐,小的这就去。” 那店主嘻嘻的点着头,转身便朝茅棚后走,却不料邻桌一个正自吃喝的客人突然拍案喝道:“你这店家好没道理,我们方才也问你有没有草料,只推说没有,如今他们问,怎么反就有了?” “呃,这……小人这里的草料所剩无多,若哪个来了都要……”店主分辩着,脸上却十分尴尬。 对方一听更怒,猛地跳起身揪住他。 “什么屁话!你这个不晓事的,莫不是看人下饭?见他们给的银子多,便说有草料,难道我们便短了你茶钱?” “客官息怒,小人……这个……” 那店主亏了理,登时语无伦次,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向后缩着,与那客人同桌的汉子也起身帮腔,几人拉扯纠缠,离高暧这桌越来越近。 她颦了颦眉,并没在意,抬眼看看徐少卿,见他也视而不见,只顾品着茶。 转眼间,那几人便纠缠到了近旁。 店主瞥见徐少卿,竟似看到救星似的,慌忙凑上来苦着脸抱拳道:“这位客官一看就是读书人,快请帮着说两句好话,小的情愿将茶饭钱还与诸位。” 徐少卿仍不理会。 高暧正自奇怪,就看那两人突然眼神一变,翻手各自摸出一柄寒光雪亮的匕首,猛地刺向徐少卿的颈侧! 第23章 踏莎行 “啊!” 高暧万没料到那两人竟会忽施偷袭,不由得惊呼起来。 眼见那锋锐的匕首就要刺到徐少卿的颈上,却见他袍袖一挥,猛地将手中的碗茶泼向身侧。 那两人被滚烫的茶水溅得满脸都是,只疼得哇哇大叫,手上当即缓了下来。 另外两个同伴见状,也立刻凶相毕露,搓唇一声唿哨,便从身上抽出刀剑,朝徐少卿身上猛刺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店后的茅屋和旁边的马厩背后突然蹿出大批名服色各异的人,手持兵刃,呼喝着朝这边杀来。 之前那店主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但却没再管徐少卿,反而猛地转过头来,先一脚将翠儿踢倒在地,伸出黝黑粗粝的大手就向高暧抓来。 她从没遇上过这种事,登时吓得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只听“砰”的一声,面前的张方桌忽然腾空翻起,将那店主撞得直飞出去,而徐少卿白玉般精细的面孔却已近在眼前。 他伸臂揽着她腰身忽的蹿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落到几丈之外。 她惊魂未定,胸口随着喘息上下起伏,手脚抖得厉害,站也站不成个样子。 “有臣在这里,公主莫怕。” 他语声仍旧像往常那般波澜不惊,仿佛眼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高暧这才回过神,嗅到那伽南香的味道,心中竟真的稍稍安定了下来,但随即便发觉自己竟伏在他胸口,下意识地想推开,腰间那臂膀这次却箍额紧紧的,半分也不肯放松。 “厂臣,不……” 她刚叫了一声,身子就随着他猛地又向前蹿去,像风一般掠出茶寮,再站定时,竟已来到了停在官道边的车马旁。 徐少卿这才松了手,牵过一匹青骢马,先扶她坐上去,自己也跟着翻身跃上马背,坐在她背后。 “你等将这头料理完再追上来,记得手脚干净些,莫留下线头让人家寻着。” 他冷凛的吩咐了一句,见两名留下看护车马的东厂番役躬身应了,才一提马缰,叫声“驾”。 那马便长声嘶鸣,“嗖”的向前疾蹿,驮着两人沿大路绝尘而去。 高暧知道这样并骑坐着实在大大不妥,可也清楚他这是要带自己先行逃离险境,不是分心的时候,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心与他的胸膛相互挨擦着,全无间隙,不禁双颊如火,心头更是一团麻乱,幸好他在后面也瞧不见。 耳听着那马蹄落地,一声比一声疾,仿佛是在催赶着胸中那颗砰跳的心,顶突的愈发快了。 徐少卿一直没言语,只是不停的快马加鞭,就这么跑了一盏茶时分,之前的市镇茶寮就全然看不到了。 他似乎仍不放心,策马转入官道旁的一片林子,又徐行了片刻,这才勒住马头。 “方才事出突然,累及公主受惊,都是臣一时失察,幸而没什么损伤,还请公主恕罪。” 高暧闷闷的没应声,想向前挪,却腾不出地方,待要将身子向前倾,躲开他胸膛,却又发觉这般样子更加不妥,这才咬唇道:“多亏厂臣及时相救,现下既然没事,便不用这般护持了。” 她这话没敢说明,可徐少卿却听得真切,垂下眼眸,便瞥见她那细嫩的颈子白中泛粉,肩头正微微的耸动着,也不知是兀自惊魂未定,还是因着和他同骑共乘而暗暗窘迫。 “此刻咱们尚未走远,左近或许还有埋伏,须得找个妥当的地方才可下马。非常之时,一切只得从权,还请公主听臣安排,暂且忍耐一下。” 她听了,心中猝然一惊,这才省起自己一直都没去想他们这支秘密前往夷疆,又经过乔装改扮的队伍为什么会中了埋伏,那些袭击他们的又是什么人。 一念及此,心中更是惦记起翠儿,她那时被推倒在地,再后来就没瞧见了,也不知是凶是吉,那里当时早已乱做一团,刀剑无眼,想来定是凶险得紧。 她不由暗暗祝祷,祈求佛祖千万不要让那丫头出事,却仍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咱们已乘马飞奔了这许久,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若再走得远了,他们遍找不到,那该如何是好?” “公主不必担心,臣手下的人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不用多久便可料理完追上来,连公主那个侍婢也会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徐少卿说着也不待她答应,提缰就朝林子深处行去。 高暧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默然无语的靠在他怀里。 山林茂密,层层叠叠的枝叶遮天蔽日,阳光从缝隙中凌乱地射下来,在草石蓬乱的地上留下一片片怪异的光晕。 她早已不辨方向,由他带着在林中转来绕去,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中间翻过两座小山包,便来到一处山岩环伺的谷地。 那里并不大,胆没有了茂密的树林,眼前顿觉敞亮了不少。 只见其间花团锦簇,芳草依依,迎面的矮崖壁上有一处瀑布飞流而下,泄入下面清澈的深潭,几对艳丽的彩蝶在灌木丛中蹁跹飞舞,不觉又凭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机。 就在刚才,眼前所见的还是刀光剑影,夺命厮杀,如今却置身在这如世外桃源般的幽谷中,恍然间竟有种不实的感觉。 高暧正看得出神,他却已经下了马,只留她一人在上面,自己则牵了缰绳,朝那谷地中走。 她俯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颀长的身条似乎又挺拔了几分。 徐少卿牵着马,径直来到潭水边才停下,扶她也下来,又取水囊给她喝了。 “公主歇歇脚,待臣去寻些吃的来。” “厂臣不用忙了,我不饿,还是想想怎生接应你那些手下才是。” “臣方才说了,那般杀才稍时便会追上来,公主这大半日未曾进膳,多少用些,回头也好赶路。” 他言罢走到潭边,瞧见水中果然有鱼群在游动,一条条都生得肥美,于是到不远的树旁折了根合适的枝干,又取随身的匕首削作一根长叉,复又回到潭边,照着那水中的鱼群便刺了下去。 其中一条躲避不及,被刺了个正着,的提出水来,扔到岸边,兀自还在翻腾跳动着,瞧着足有二斤重。 高暧微微颦眉,看的心中稍觉不忍,便转向一旁,双手合十,默诵了几声佛号。 “天生万物与人,为的就是随时取用,公主这般倒像是在责臣毫无向善之心。” 她转过头来,却避着他的目光道:“我只是没见过这场面,厂臣只管自为,不用理会我的。” 他挑挑眉,举叉又刺入水中,转瞬间便将第二条鱼扔回岸上。 “公主是菩萨心肠,想是见不得杀生的事,其实臣儿时胆子也不大,邻家的羊蹿进院子,还吓得我哭了老半天。” 她听他忽然提起往事,话虽然淡淡的,却似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不觉好奇心起,忍不住问:“厂臣的家乡在哪里,这么多年可回去省过亲么?” “多谢公主垂询,臣入宫早,从前的事早就记不得许多了,现下只知道宫里是臣的家,陛下和公主便是臣的主子亲人。” 她不由一愣,这话听着有些献媚之意,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滋味,竟像是发自真心,倒让她觉得这人的身世似乎比自己还可怜些,更忍不住想问他是怎生入的宫,又是如何爬上这等高位。 心中有些怅然,话便说不下去了,愣愣的望着他手法娴熟的继续叉鱼,不多时便捉了五六条。 徐少卿丢下叉子,将那些鱼拿到潭边开膛破肚,刮了鳞片,取出内脏,用树枝穿了,就在附近用干柴生了堆火,架在上面烤。 高暧原先还觉有些残忍,这时看惯了,心中也淡然了许多,便也坐在旁边看他烤鱼,熊熊的火光映在脸上,别有一番妖娆。 片刻之后,鱼肉的表皮便泛起一层焦黄色,油脂四溢,滴落在火堆上,发出“嗞嗞”的声响,肉经炙烤后的特殊香气也向四处飘散开来…… 徐少卿拿起一串烤好的,将上头焦的部分剔去,然后递到她面前:“这不加佐料的纯香才是上品,公主请尝尝看。” 她望着那脂香四溢的烤鱼,心中也有些动摇,可这毕竟是破天荒的事,若是吃了,以后真不知还有没有面目跪在菩萨跟前,想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惯荤,厂臣请自便吧。” 他望着她,剑眉轻轻一蹙。 “臣记得上次席间便曾说过,公主早已还俗,岂可再行庵堂里那一套?何况臣听闻佛家有三净肉之说,食之无罪,公主如今便更不须计较了。” 高暧心中哭笑不得,她性子淡然,也不欲去跟他争辩这三净肉究竟作何解,再说被这鱼香一引,腹中也着实有些饥了,于是伸手捏住那串鱼,正要接过来,却发觉他仍用力攥着,并没收力。 她不由一怔,愕然抬眼便发现徐少卿脸色沉冷,森寒的目光正瞥向背后那片密林深处…… 第24章 意成牵 “厂臣……” “嘘。” 高暧话刚出口,便被徐少卿伸手捂住了嘴巴。 渐渐的,从那密林深处似乎真的传来了响动。 有人来了? 她登时浑身一紧,瞧他的神色似乎查知到来的并不是自己人。 可对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莫非那些东厂番役和翠儿他们已经…… 一念及此,她那颗心都揪了起来,但随即便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自己站起身来,袍袖挥起一股劲风,将那堆篝火和架烤在上面的鱼串尽数扫入潭水中,又伸手在青骢马的后臀上拍了一下。 那马倒像是甚有灵性的,并未嘶鸣,四蹄扬起,就朝林子的另一头奔去。 徐少卿见它跑远,仍没说话,忽然伸手环在她腰际,反身一跃,落向潭心,脚下轻赶几步,竟如飞燕般掠过水面,顷刻间就到了对岸处。 高暧脚尚未沾地,又被他搂着蹿出几丈远,转到崖边一处矗立的岩石后隐藏了起来。 那岩石距背后的山崖只有区区不足三尺,十分狭窄,两个人挤在里面,便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拥着她,正面相对,隔着并不算厚重的衣衫紧紧贴在一起,彼此身上的温热随着胸腹间的触感源源不绝的传递而来。 最要命的是,他那只手仍按着她的嘴,微凉的指尖在脸颊上留下异样的触感,心头明明紧着,却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发热。 她此时也觉察到危险正在逼近,当下不敢挣动,只好任由他抱着,可自己那双手却不知该往那里放,只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就这么颤巍巍的悬在那里,竟有些僵了。 徐少卿面色如常,只是眸中微微带着一丝凝重,身子也稍稍向外斜着,显然正在倾听外头的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林中的脚步踩踏声便由小而大,变得清晰而嘈杂,听上去来人应不在少数。 那些人渐渐到了近处,步点更加杂乱,似是正在到处搜寻着什么。 高暧心头突地一跳。 这显然不像是徐少卿手下那些东厂番役,而就是在找寻他们的踪迹。 难道翠儿真的凶多吉少。 只听不远处有个声音道:“这可奇了,方才明明望见这里有些烟火气,怎么现下却不见人?” 另一人道:“瞧瞧,这里还有未烧尽的柴禾,想是那阉贼耳目灵便,又甚是警觉,听到响动就先逃了。” 又一人道:“不错,这地摸着还烫手得紧,应该才走不久,这里林子密,马走不快,何况那阉贼还带着公主,肯定没去远,咱们快些追上去,截住他们。” 高暧越听越惊,这次南下夷疆的事极其隐秘,徐少卿出身东厂,行事更是小心谨慎,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把底细查知得一清二楚的? 不过听他们误以为自己和徐少卿已走了,还是略略松了口气。 可抬眼看徐少卿时,却见他目光中寒气森森,恍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唇角勾起的浅笑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听远处一个粗豪的声音忽然道:“等等!那阉贼出了名的诡计多端,咱们可别轻易中了他的圈套。” “大哥,方才咱们可是听到了马蹄声……” “蠢材!又不曾真见人走了,如何作得了准?若一个个都像你这般好糊弄,别说是人,恐怕连根毛都抓不着。” “那大哥的意思是?” “嘿嘿,你等难道没听说过‘灯下黑’的道理么?” 片刻静默后,前一人便又道:“对,对,大哥说得极是,那阉贼奸猾得紧,说不定此刻就藏在附近,故意引咱们到别处追,可千万莫上了他的恶当。” 此言一出,登时便有十几个人跟着连连称是。 只听那粗豪的声音又道:“弟兄们,咱们这次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那阉贼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大家都把招子放亮些,先从这四下里找,叫后头跟进的兄弟朝前面追。太后她老人家已说了,擒住姓徐的阉贼,不管是死是活,一律赏金万两。嘿嘿,还有那公主,等老子乐呵完之后,你们人人有份。” 话音刚落,手下众人便登时鼓噪起来,笑声中充满了邪猥之意。 高暧面色凝滞,怔怔不语。 太后娘娘? 她为什么要这般心狠手辣,难道就是因着和母妃当年的恩怨,所以便迁怒于自己,非要除之而后快? 心下黯然,转念却又觉得事有蹊跷,倘若太后对自己真的恨之入骨,这十多年来有的是机会下手,为何要等到今日?更怪得的是,为何竟连徐少卿也想杀? 她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寻常,却又理不清头绪。 “公主无须烦恼,臣亲自出手料理他们。” 那声音近在耳畔,听着仍是平静舒缓,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冷,宛如深冬的刺骨寒风。 她霍然抬起头,几乎与此同时,就发觉环在腰间的臂膀也松了。 徐少卿并没看她,那双狭长的狐眸已瞧不出半分暖意,冷冽得吓人。 “公主在此稍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现身。” 言罢,眼眸轻轻一敛,猛地身子蹿起,轻轻飘的跃上了头顶的山石,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不见了。 高暧垂下头,揪着袄裙的襟领,方才和他挤在这局促的岩缝间时还觉不妥,如今心中却忽然空空的,没了着落。 她定定神,索性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山岩,慢慢盘膝坐下来,双目微阖,默默地诵起了《本愿功德经》,为他祝祷祈福。 不及片刻,山岩背后便响起了刺耳的喊杀,还夹杂着一声声哀嚎和咒骂,但却越来越远,似是徐少卿引着追兵刻意绕开这里,不让人发现她。 那声息渐去渐远,高暧反倒觉得心跳得愈来愈快,怎么也定不下来,口中的梵文经咒也自乱了。 她不由一惊,至少停了下来,连吁了几口气,却仍是心慌意乱,如此情形,这么多年来还从未遇到过。 一切唯心造,平常心是道。 佛家早有名言,她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了挂碍,一旦如此,便再也不能参悟放下,万事不萦于怀,注定要被这世间的人和事所扰。 此时,外头已渐渐没了声息,山谷中似又恢复了平静。 高暧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起了身,大着胆子探出头去望了望,便见潭边伏尸遍地,横七竖八,而潭中还漂浮着好几具,鲜血将本来清澈的潭水染作一片赤红,触目惊心。 她没见过这犹如修罗场般的景象,只看得手脚发软,胃里更是一阵翻腾,暗自念了句佛号,正想缩身回去,却猛然间发现地上有具尸体正侧眼看着自己。 她悚然一惊,向后退了半步,背脊撞在山岩上,痛得口中一嘶,随即想起那人应是尚未瞑目,自己只不过无意中与他对视了一眼罢了。 可那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见那人的唇角忽然向上挑起,冲自己呵呵而笑。 “只道那阉贼独自跑了,却原来是为了引开我们,保全你躲在这里。嘿嘿,幸亏老子多装了这一会子,没先头走了。” 那汉子“噌”的翻身爬起,黑脸微微泛青,还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忐忑,但那双盯着高暧的贼眼却已亮了。 “嘿嘿嘿,那阉贼既然把公主殿下留在这里,便是与小人有缘。实话说吧,你们这次南下,一路设了无数埋伏,要的就是你与那阉贼的命,就算姓徐的手段高明,一路保你平安,回宫也是死路一条。与其那般,倒不如陪着小人回去逍遥快活,包保你不枉此生。” 那汉子舔着唇,亵猥而笑,一步步走上前来。 高暧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遇上这种事,只觉头皮一阵发紧,手心里全是汗水。 若是被抓住了,定然无幸。到时失去的不仅是自己的名节,更是大夏皇室的脸面,即便以命相赎也洗不清这天大的污点,而在史书和别人口中,自己也将是个被百般诋毁污蔑的人。 她不及细想,转身便跑。 那汉子也发足追了上来,口中不停叫骂:“站住!再不站住,等老子爽快完便一刀结果了你这贱人,割了首级拿回去领赏,听见没有!” 高暧心中怕极,没命的向前跑着,可她身子本就弱,渐渐双腿酸软,气力不济,勉强又坚持了几步,终于脚下一松,扑倒在地。 膝肘处剧痛难当,碎石割破了手掌,鲜血淋漓。 她不肯认命,强撑着想支起身子,背后却已传来了那汉子猥琐的笑声。 “嘿嘿,以为能跑出老子的手掌心么?劝你乖乖听话,省得零碎受苦。” 回过头,见对方狞笑着伸手向自己抓来,她不由万念俱灰。 却不料一道寒光猛地从背后绕出,在那汉子喉间“嗖”的划过…… 第25章 星月天 鲜血狂涌,喷溅在高暧的颈侧和袄裙前襟上。 面前那汉子双眼圆睁,唇角犹带着笑,几乎哼也没哼便向侧旁软倒。 咸腥的血气冲入鼻间,高暧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混沌,恍然间像是勾起了心底的什么,冥冥中有个身影与眼前这慢慢软倒的汉子重在了一起。 是实,是虚,是梦,是幻…… 她猝然心惊,眼前像萦了层雾,忽然变得一团模糊,看不清那从背后出手救她的是谁,甚至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所有的一切都看不真了。 恍惚间,仿佛有一双臂膀紧紧抱着自己飞快地跑着,她看不清那个人,耳畔只听到轻柔的安慰。 而下一刻,她又离开了怀抱,那模糊的影子立在面前,慢慢地倒下去,脸上却仍带着笑…… “公主,公主,公主……” 一连串的呼唤在耳畔重又变得清晰。 高暧缓缓睁开眼,就见翠儿伏在一旁,目光中泪水盈盈,见她悠悠醒转,小脸上立刻又现出欢喜无限的神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公主你终于醒了,奴婢可真真快被吓死了。” 她没应声,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气,好在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适。 四下里瞧瞧,见这是个不大的帐幕,自己正躺在一床铺开的褥子上,旁边点着铜胎的小灯,豆大的火苗扭着身子跳动着,昏黄的光将帐幕里映得忽明忽暗。 “谢天谢地,公主,快躺着别动,奴婢去端碗粥来给你。”翠儿一边拭着眼角的泪痕,一边替她拉好被子,起身便要走。 “不用了,我不想吃。” “公主,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翠儿的神色立时又紧张起来。 高暧摇头一笑:“我不要紧的,你放心好了。” 翠儿将信将疑,兀自盯着她看了好半晌,见瞧不出什么异状,这才稍稍放心,但随即小嘴一偏,伏在她手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傻丫头,又哭又笑的,也不怕丑。”她不自禁的揶揄了一句,眼圈却也红了。 都说劫后余生再相见时,总会觉得恍如隔世,没曾想有一日自己也会碰上。 翠儿昂起头,小脸早已哭花了,紧紧攥着她的手,抽泣道:“公主,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若公主真有什么不测,可叫奴婢怎么好……” 高暧却也被触动了心神,鼻子一酸,险些要掉下泪来,咬唇忍着,强作欢颜道:“怕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对了,你当时是怎么脱困的?” 翠儿抹着泪道:“奴婢当时见那伙贼人上来砍杀,以为必死无疑了,天幸徐厂公的手下个个都跟虎狼似的,不光救了我,还砍瓜切菜般的将那伙贼人都打发了,奴婢那时都看傻了呢。” 高暧失笑道:“人家分明救了你,却被说得如此不堪。那后来你们又是怎生找来的?” 翠儿却不以为意,继续答道:“后来他们带着奴婢一路寻着沿途留下的暗号找过来,就见徐厂公浑身是血的抱着公主你……” 高暧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下,不待她说完,便冲口惊道:“什么?浑身是血?他伤了哪里?重不重?” 这次却是翠儿掩口“噗嗤”一笑:“奴婢先前说公主近日变了,会念厂臣的好了,公主只是不认,如今可没说得了吧,嘻嘻。” “莫胡说,厂臣一路护持,我不过是问一句,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高暧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讪讪地分辩着,却掩不住脸上的红晕。 翠儿自然都瞧在眼里:“好,好,奴婢明白,公主只不过是随口问一下罢了,绝不是心中关切,念着人家徐厂公。” 顿了顿,又道:“放心吧,徐厂公是何等本事,人家好好的,半点也没伤着。” 这话让她更加窘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说,便问:“这是哪里?” 翠儿见她转了话题,也正色答道:“徐厂公说前路定然还有埋伏,不可贸然赶路,公主如今又受了惊,今晚便在山里寻了这处僻静地方扎营,等天亮后公主醒了再做打算。” 她“嗯”了一声,心中暗叹他思虑得周详,又想了想,便撑着身子坐起来。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闷的厉害,出去透透气。” 翠儿惊道:“那怎么成?你才刚好些,怎能……” “我没事,你不用跟着了。” 高暧起身披了罩衣,趿着鞋,撩帘走出帐幕。 翠儿也瞧出了什么,虽然担心,可也没去追她。 明月当空,背风的山坡上错落支起了六七顶营帐,前面还插着两排厚实的木栅。 山坡下视野开阔,远远可见茂密的树林影影绰绰的立着,任何异状都可一览无余。 “公主有何吩咐?” 正在旁边巡守的东厂番役见她出来,赶忙上前躬身行礼。 她咬唇想了想,还是问道:“徐厂臣可在营中?” 那东厂番役翻翻眼皮,随即侧头望向营寨后方的山坡。 “回公主,督主大人黄昏前说要上去巡视,至今尚未回营。若公主传唤,属下这便去请督主回来。” “也没什么事,你去吧。” 待那番役离去,高暧吁了口气,遥遥的向那高处望了一眼,便穿过营寨,缓步朝坡上走去。 晚间风大了些,吹在身上带着几分寒意。 她拢了拢罩衣,踏着松软的细草缓步向前,没多远便觉两腿灌铅似的沉,气也喘得越来越厉害,只好停下来歇了歇脚,又继续走。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上。 那山坡似乎越怕越长,总也到不了头,月光照不清那漆黑一团,四下里昏昏默默,也不知道徐少卿究竟在哪里。 她心下黯然,呆坐了片刻,自己也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要继续往上走。 “公主也爱夜游么?” 那微含笑意的声音随着山风飘入耳中,高暧吃惊之余,心头不禁一喜。 蓦然回过眼来,便见徐少卿立在侧旁,身上已换了件玉白色的袍子,绦环束腰上垂着蟠螭佩玉,仍作书生打扮,一手负在背后,仪态闲雅,配着那如琢如磨的俊美面孔,恍如浊世佳公子一般。 她不由看得呆了,竟忘了应声。 “莫非……公主是特意来找臣的?” 这话听着却又带着那么一丝油滑的味道。 她耳根登时热了起来,可又无言反驳,幸好脸上的红潮隐在夜幕下也瞧不清楚,定了定神才道:“是有几句话想与厂臣商议。” 他点点头:“公主垂询,臣自恭聆,只是营中人多眼杂,不若臣扶公主去山顶小坐片刻再说,如何?” 高暧一听这话,便知他的用意,赶忙退开两步。 “我还走得,厂臣不必再那般了,嗯……稍稍借力扶我一下便好。” 徐少卿瞧着那张局促不安的小脸,好像生怕自己再去抱她似的,浅浅一笑,也不多言,就伸出手臂。 “公主请。” 她长吁了口气,慢慢搭过去,指尖还未触到衣袖,那只寒凉的手却忽的翻出,将她的手隔着袖管捉个正着。 “厂臣,你……” 她惊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就向后撤,可那手却被死死攥着,怎么也挣不脱。 “公主莫要误会,这般扶着,走起来才不会累。” 徐少卿说着,抬步便走。 高暧拗不过那力气,只好被他牵着手,不知所措的跟在侧旁,过了一会儿,见毫无用处,也就不再挣动了。 芳草轻软,微风拂面。 她忽然觉得这么相携而行,似有一番别样的滋味触动着心弦,以前从没有过,渐渐竟真的不觉累了,只是那颗砰跳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 片刻工夫,两人便牵手走上了山坡。 方才在下面看时觉得黑漆漆的,此刻站在这里,却见月光郎朗,照得四下里一片澄明。 他寻了个平整的地方,手上微微加力,竟拉着她并膝坐了下来。 高暧吃了一惊,想躲开,手却仍被他牵着,只能朝边上挪,不肯和他贴着。 “公主没试过么,晚间的景致要这般看才最好。” 她哪敢抬头,过了好半晌才悄悄瞥眼向上瞧,见那夜空中繁星点点,好似缀满珠玉的黑绸,璀璨夺目,确是美得令人心动。 “臣小时候没什么玩伴,就爱爬到房上坐着数星星,后来入了宫,灯火亮了,瞧着也就没这般情致了。” 他幽幽地说着,末了叹了口气,仿佛藏着千万件事,却又不想轻易对人倾吐,顿了顿,忽然问:“公主不是有话要跟臣说么?” 高暧正被他那愁绪所染,心中也自有些伤怀,冷不防听到这话,愣了愣才回过神。 “厂臣,今日你出手相救时,我似是记起一件从前的事,寻思着也只有跟你说了。” 第26章 意阑珊 “哦,原来公主竟是这般信任臣。” 徐少卿目光仍斜斜地向上望,唇角浅浅的勾着,似乎听到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 高暧无心说笑,心里像塞着千言万语,却被他这一句话搅乱了,垂首咬了咬唇道:“这话皇兄不会听,说与别人也是无用,我左右想想,才预备据实相告,还望厂臣不要戏言欺我。” 他从未听她这般郑重其事的说过一件事,倒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于是侧头望过来,正色道:“公主误会了,臣早前便说过,但有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公主周全,何来戏言相欺一说?” 这话让她将信将疑,自己生来就是沉闷性儿,但凡是个言辞伶俐点的,都能在她这里占些口舌便宜,翠儿便是如此,更何况是他。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无法可想,只有把话说出来,否则憋在心里怕真要闹出病来。 她把脑中那些散乱无章的片段梳理了一番,暗自吁了口气,这才开口道:“这事原本我已经不记得了,今日若不是遇上那些半道伏击的贼人,兴许这辈子都不会记起来……” 话刚开个头,徐少卿便忽然插口:“公主要说的可也是一桩血光之灾?” 高暧一愣,随即点头道:“厂臣这么猜也算合情,只是那血光之灾并非应在我身上,而是别人。其实……我方才说记起来,也不过是模模糊糊的那么一些东西,要说详细了,却也是不能。”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一声,眼中似是有些茫然,又带着几分恼恨。 “公主不必心急,先将此刻想到的告知臣,说不定由臣帮着参详一下,兴许能多记起些来。即便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这次去夷疆山高路远,公主尽可慢慢思虑,但凡记起什么遗漏之处,可随时叫臣来。” 他说着竟松开了紧握的手,又在她纤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 高暧听他这么说,心中也自稍稍松了些,不禁抬眼回望着他,轻声问:“今日我遇那贼人追逼,险些被害,是厂臣救了我,对么?” 他点点头:“事出紧急,累及公主受惊,是臣的罪过。” “不,不,厂臣救了我,我又怎会怪罪?况且正因厂臣用那般非常的手段取了他的性命,血又溅到了身上,这才让我恍惚间记起了那件事。” 她说着,忽又停了下来,不自禁地抬手揪着衣襟,双目微微发直,脸色苍白,心中像蕴着极大的痛苦,静默了好半晌,才道:“其实这景象,我……我从前也曾遇到过,那时我应该仍在宫中,年纪幼小,就有那么一个人从后面叫人割破了喉咙,死在我面前,血也是像今日这般溅了一身……”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却似费了天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说到最后,已是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不停的喘息着。 徐少卿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像是怜其身世,又似是感同身受。 小小年纪便目睹这样的惨状,当时必定是失魂落魄,若就此忘却,倒是件好事,可偏巧今日又遇上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想来,这事听着不怪他,可说到底却是因为自己才让她重又拾起了那陈年旧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牵连。 他在她背上轻抚了几下,如瀑般的秀发轻柔地从指间滑过,隐隐还能感觉到那背心微微的颤抖着。 “既是已经十多年了,有些事过去便叫它过去,公主若总是记挂在心上,反而伤心伤神。” “不!这事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厂臣是干练明达的人,耳目又遍及天下,我也瞒不过你,我……总觉得此事与母妃有关联。” 至此终于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高暧像松了口气,可心却揪得更紧了,手心渗出的汗水将紧攥的衣襟也浸得潮了。 听了这话,徐少卿眉间一蹙,叹声道:“公主既然这般说,臣也不妨直言相告。司礼监管着内廷古今图书典册,臣在东厂也可翻阅历年的邸抄密文,可以确知当年公主的母亲慕贵妃绝不是遭人割喉暗害,而是先皇驾崩后殉死的。” “我知道……记得当年父皇要送我出家礼佛时,还是母妃抱着我接的旨,那时节她仍好好的在生,所以我隐约记得的那个人不会是她。” 她顿了顿,眼中仍是惊恐未定,颤声道:“厂臣,我好像记得那个人应当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而她之所以会死,很可能正与我母妃有关。” 徐少卿眉间仍纠结着。 明明只是些推测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是言之凿凿,仿佛已然盖棺定论,没半分可怀疑的地方。 他微一沉吟,便问:“公主可还能想起那人的年貌身材?何等身份?出手杀死她的人又是什么样子?最要紧的是,那杀人之人既然被瞧见了,为何却不趁机灭口?公主当年只不过是个稚龄女童,想也抗拒不得,莫非他早就算到公主年纪太幼,不会记得?这可有些说不通。” 他轻轻摇头,狐眸闪烁,像是陷入了沉思。 高暧也跟着茫然摇了摇头,那场景时至今日才被记忆唤醒,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样,其它诸多细节完全想不起来,可要说因为这般那凶手便轻易放过了她,的确太过匪夷所思。 那么,这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她咬唇垂着眼,拼命在记忆中搜寻那些失落的片段,希望能再想起些重要的东西,可惜却事与愿违。 隔了好半晌才道:“我好像记得死去的是个女子,年纪那时应该也不甚大……嗯,是女子,错不了,至于其它的……我便想不起来了。” 言罢,复又低了头,懊恼地捶起额角,却不料手刚挥了两下,便被凌空抓住了。 愕然抬眼,见徐少卿不知何时已起了身,那双精致的眸子俯睨着她,却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公主今日累了,且随臣回营歇息。” 她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不禁又是一愕,只觉对方像是对她方才所说之事毫不热心,可转瞬间就被他拉到了面前,与那摄人心魄的双眸对视着。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暂且莫再去想它,只交给臣去查吧。” 高暧愣了下,只觉这话仍像是在搪塞安慰,可又说得郑重,不像是在相欺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外头,她都是两眼一抹黑,而他却是天下第一等耳聪目明的人,任何事都逃不过东厂的稽查,假如连他都查不清真相,那这件事也就只能永远湮没无闻了。 思虑了一下后,她点头道:“多谢厂臣了,若真的可以解开这个心结,云和定不忘厂臣高义。” 他瞧她低眉垂眼,似是连看也不敢看自己,心中不禁慨叹,如此一个柔弱的人今晚特意来找他说出这件事,不知暗地里下了多大的决心,却全然没想过,这事若真的起底翻腾出来,必然惹祸上身,届时不知又会引得多少腥风血雨,人头落地。 而她却是这般毫无防备,也无任何顾忌的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倘若是个心怀叵测的知晓了,这一下便拿住了她的把柄,回头想怎么整治便怎么整治,说不得临要死了,还念着人家的好呢。 他慨然一叹,这般纯净毫无心思的人,原本就不应被这尘世所扰,该当像在庵堂里那样田园隐居,与世隔绝才对。 “厂臣为何叹气,敢是觉得为难么?” 她不明所以,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免又惴惴起来。 徐少卿仍旧看着她,面色却已恢复如常。 “公主多心了,臣是天家奴婢,为主子尽心竭力乃是应尽的本分,更是莫大的殊荣,怎会觉得为难?” 顿了顿,又打躬行了一礼:“天晚了,臣送公主回营。” 他这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倒让高暧有些不适,但还是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山风似是比之前更大了。 两人缓步下坡,慢慢地朝回走,但却没有再交一语,像各自想着心事,彼此间都沉默了。 约摸盏茶时分,便回到了营地。 翠儿站在帐幕前巴巴的张望着,见她回来,赶忙迎了上去。 徐少卿躬身作别,自回了营帐。 高暧目送他离去,心头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越发忐忑得厉害。 抬眼再看那夜空,见天边云起,已将那轮明月被拢在里面,朦胧不清,而满天的星辰也自稀了,尽闪着些晦暗的光,全不像之前所见的那般动人心魄。 她呆立了片刻之后,才回了帐幕。 于夜无事。 翌日清晨,徐少卿先召集两名东厂档头商议了半日,这才拔营启程,反其道而行,先出了这片林子,再绕行东面,走了一天一夜,折了好大一个大圈,确定已无追兵后,才回头取道向南,正式踏上前往夷疆的路。 但他仍十分低调,舍了官道正途,专捡些荒僻的路径走,晓宿夜行,过州府而不入,只在别人不经意的地方安营歇宿。 如此一来,免不得餐风露宿,多挨些辛苦。 高暧心里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她性子沉静,虽偶尔有些不便,倒也能随遇而安,反而觉得这样的走法别有一番逍遥自在。 匆匆二十几日过去了,期间历经数十个州府府镇,所幸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偶有几伙剪径的强人出没,也很快被那些东厂番役打发了。 愈向南走,沿途人烟便愈来愈稀少,所见的多是荆棘丛生,穷荒凄凉的景象,有时堪堪走上大半日,都始终不见一户民家。 如此又行了两三日,便到了一处叫作陵川的地界,这里已是大夏的边镇,距夷疆没多少路程。 对高暧来说,离得越近,心中那份萌动的期待就愈发沉重。 毕竟母妃出身于那里,而自己身上也流着夷疆的血脉,如今算是重返故土,又岂能无感? 自从出发以来,她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描绘着夷疆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却总也凑不成个样子,如今就要见了,反倒不如之前那般期待,似乎生怕和自己所想的大相径庭。 这日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陵川府城,却见城门紧闭,一片寂静。 城上一个身披铠甲,作将校打扮的人从垛间探出头来望了望,便厉声喝道:“你等是何人?难道没看告示上说全城戒严,一概不准出入么?滚,快给老子滚!” 徐少卿并未回言,撇着下颌冲身后使了个眼色。 那冗髯档头提缰策马上前走了几步,忽然右手一扬,不知掷出了什么去。 城头的将校只觉一阵疾风破空袭来,还未及反应,寒光便从耳间划过,“嗵”的撞在身后的木栅上。 他下意识地侧头去看,见那竟是把寒光雪亮的匕首,前头戳着一封信笺,后柄兀自还在微微颤动着! 一旁的兵士大着胆子拔下匕首,他取过书信一瞧,脸色登时大变,一面吩咐快开城门,一面叫人立刻飞马去府衙报知。 徐少卿领着众人入了城,由守城的军校引路,径直前往驿站。 高暧沿途忍不住挑开半扇帘子往外看,见这城池并不算大,只开了东南西北四个门,墙高不过两丈。 或许是因着夷疆战事日紧,所以街市萧条,往来行人也不甚多,全不似京师那般壮丽繁华。 听随行的东厂番役说,这里竟是西南边陲的中心首邑,可瞧着却是民生凋敝。 她不谙官场政事,也没过多在意,只是觉得这种小街小巷反倒比衢贯纵横的京城更加可爱。 驿站这边早得了信,车马到时,门口已有几十个差役跪伏在地。 驿丞见徐少卿扶了高暧下车,慌忙上前大礼参拜,恭恭敬敬的将他们迎入驿馆,又安排下香汤沐浴,茶水点心。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驿丞进来通报,陵川知府叶重秋已率手下吏属到了,正在门外候见。 高暧这一路行来,早有些疲累,又不惯那些繁文缛节的礼制,心中着实不想去,可是怕坏了规矩,想想还是让翠儿伴自己起了身。 徐少卿眼头明亮,自然瞧得出她不情愿,当下便打个躬道:“公主且请安坐,臣去打发他们。” 她听了也没多说,点头道了句:“有劳厂臣。” 他拱手告退,出了驿馆便见那知府和一众吏属乡绅跪在当街,还依足礼制摆下了令旗仪仗。方才街上还没见许多人,此刻却成群结队围在街道旁看热闹,只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乡勇和衙役拦着,无法近前。 那知府一身绯色白鹇补服,颌下三缕长须,面貌儒雅,瞧年纪不过四十许间,等圣旨宣毕后便快步上前呵腰笑道:“下官叶重秋见过厂公大人。呃……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在内?下官也好依礼拜见。” 像他这种身居荒僻之地的小官,一辈子也没机会见什么朝中重臣,如今公主和威名赫赫的东厂提督居然降阶驾临,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连手脚都在发颤。 徐少卿并没抬眼,理着刚换上的曳撒袖口道:“公主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正在馆中歇息,本督瞧着,参拜的事便免了吧。” 叶重秋唇角抽了抽,随即又陪着笑脸道:“是,是,是,那下官便在此遥拜好了。” 言罢行了大礼,又近前道:“公主和厂公大人驾临,实是本府百年难逢的幸事。上至本府,下至百姓,无不翘首以盼,如大旱之望云霓。只是车驾既已到了陵川辖境,厂公大人为何不遣人通传?下官也好及早准备,率众出城相迎。” 徐少卿眉梢一动,瞥着他道:“叶知府,你这里距夷疆已不足百里,叛众虎视眈眈,上级督抚衙门早已严令边关各城早晚戒严,以防奸细混入,如此光天化日,你却要率众出城迎驾,是要为贼人大开方便之门么?” 叶重秋原是好意献媚,却不像碰了一鼻子灰,张口结舌的连叫了几个“这”字,却答不上话来。 过了好半晌才抽着脸赔笑道:“厂公大人息怒,下官虽然愚笨,却也不敢枉顾上峰敕令。只是……朝廷自有典章礼法在,若轻慢了公主和上差,也是重罪,这才不免心中惶恐,还请厂公大人明鉴。” “罢了,本督此番代天巡视,奉的就是密旨,公主殿下素来好清静,用心伺候着便好,场面上的事能免则免,本督自也不会与你计较。” “多谢厂公大人宽宏,下官思量着这驿站狭小局促,未免不恭,已命人将府衙后的宅院尽数腾出,以俸公主銮驾,不知……” “这个本督自有安排,不必麻烦了。” “……” 苦心孤诣预备了那么多,对方却全不理会,叶重秋听得心中七上八下,暗忖这东厂厂督的心思果然不好琢磨,但仍旧笑着道:“既是厂公大人这般说,下官也不敢多言。这个……下官在衙中已备好了酒宴,还请厂公大人赏光。” 徐少卿这次点了点头:“嗯,本督也有些话要与叶知府详谈,正好便一并说了。” “厂公大人请。” 叶重秋心中一喜,赶忙牵了马过来,亲自扶他坐好,这才命府衙差役举着令牌仪仗在前方鸣锣开道,自己则率领下属众官吏簇拥着这位东厂提督,浩浩荡荡向府衙而去。 徐少卿低声吩咐一名档头留下护卫高暧,严加防备,只让一人随同前往赴宴。 沿路转过两条街,又行了百余步,便是府衙。 只见照壁后仪门大开,两班小吏衙役垂首恭迎,叶重秋挥退众人,独自陪同徐少卿穿堂过室,来到后殿的退思堂。 虽是只有两个人入席,可大厅正中的圆桌上却布了十几样精致采药,还有两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丫头托着酒壶侍在一旁。 叶重秋待徐少卿再上首主位坐稳了,自己这才落座。 两个丫头上前斟了酒。 叶重秋举杯敬道:“今日下官能与厂公大人同席共饮,实是三生有幸,厂公大人请。” 徐少卿酒不沾唇,手托着那腻白如玉的菊瓣盏左右端详,似在把玩。 叶重秋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不由纳罕,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象牙白,这该是德化窑的名品吧?不曾想叶知府身居边镇,居然还是个风雅之人,府上藏着这等好东西。” 此言一出,叶重秋就觉脑后生出一股凉气,干笑着道:“厂公大人说笑了,下官本就是德化人氏,这套杯子是祖传的,绝非来路不明之物。” 徐少卿挑唇一笑:“叶知府何必如此紧张,本督也只是赞这杯子精致而已,又没别的意思。” “这个……厂公大人若是喜欢,下官回头便叫人送到驿馆如何?”叶重秋试探着问。 “这不成,既是叶知府的祖传之物,本督岂能夺人之美?” “是,是,这杯子乃是多年的旧物,原也上不得台面,岂能相赠?厂公大人若真的喜欢,下官即刻修书回乡,命人重新烧造一副,赠与厂公大人。” 叶重秋搜肠刮肚的揣摩着他的心思,却见他仍是喜怒不形于色,那心跳得更厉害了。 忽然,只见徐少卿将杯子在桌上猛地一顿,冷然道:“好了,酒也敬了,闲话也叙了,本督这里还有要紧事说。” 叶重秋悚然一凛,连连称是,又使个眼色让那两名添酒丫头退了下去,这才恭敬道:“厂公大人请说。” 徐少卿搁了杯子,往圈椅中一靠,掖着袖子道:“不瞒叶知府说,这次夷疆叛乱,陛下震怒,本督启程南下时,特蒙御赐了王命令牌,凡遇臣工玩忽职守者,皆可就地正法,无须事前陈奏。叶知府身为陵川一州主官,却丧师失地,只知退守,至使贼情愈演愈烈,不知该当何罪?” 他话音未落,叶重秋的脸色就已煞白,慌忙从椅中滚下,“噗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厂公大人明鉴,下……下官虽是一州知府,但却无兵事之权。前番那些夷人来攻打城子,还是下官亲率守军和乡勇击退的。至于边镇丢失……乃是都督府指挥失当,下官就算有责,也罪不至死啊!”言罢,伏地连连磕头。 “行了,你先起来。” 叶重秋怯怯地抬起头,见徐少卿脸色依然平顺,但语声中却带着一股森严之气,令人无法抗拒,便颤巍巍的站起身,但却不敢再坐,只是躬身立在那里。 “本督也没明指边镇丢失是你之责,只是这夷疆虽说由当地土司执掌,但也归你陵川辖地,照例该有羁靡之权。朝廷在此设立州府,为的就是节制那些夷人,以求边地安定。你在此履任已有六七年了吧,按说掌故应颇为熟悉,为何此次反叛之前却连半点知觉都没有?叶知府,本督这话可没冤枉你吧?” 他说着,目光一瞥,扫向立在一旁的叶重秋,对方与他的视线一触,当即打了个寒颤。 “厂公大人责的是,下官确有失察之罪……” 徐少卿摇手轻哼了一声:“先别忙着揽罪,本督问你,这土司慕氏原是先祖武宗朝钦封,世守夷疆,又赐之汉姓,百余年来从未有不臣之心,先皇还纳了这代土司之女为贵妃,云和公主就是其血脉,这次他们为何会心性大变,突然起兵作乱?” 叶重秋面色灰绿,额角渗着冷汗,似是料到对方会问及此事,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踌躇半晌,才道:“厂公明鉴,那些夷人向来不遵我国朝教化,这百余年来虽不曾反叛,却也时常骚扰我边境。再加上先帝继位以来相继废黜各地土司,该设流官直管。或许慕氏怕失了权位,这才铤而走险,也说不定……” 他说到这里,见徐少卿目光中寒意陡盛,便不自禁的停了下来。 “叶知府是贵人多忘事吧?当年先帝纳慕氏之女为妃时,便下诏明言夷疆体制万世不移,永不设流官,怎会为了这个反叛?” 叶重秋喉头咕哝了一声,又道:“厂公大人说的是,先帝的确曾有过明诏,只可惜那慕氏土司的独子去年突然病死,族中绝了嗣,这世袭之位也就无法传承了。” 徐少卿点头道:“这事本督也知道,不过陛下早前也传谕过,即便没有子嗣,慕氏也可自行从近支宗室里择选继任土司,朝廷不加干预,这一条也说不通。” 他见叶重秋目光闪烁,忽又冷然问:“叶知府是否有事相瞒?本督是陛下钦差,你如不据实相告,便是欺君,若因此乱了时局,本督手中的王命令牌可不是纸糊的摆设。” 叶重秋闻言,双膝一软,便又跪了下去。 “厂公大人容禀,这夷疆之乱确有些内情,可……可这只是道听途说,下官不敢妄言。” “是不是妄言,且说出来听听。”徐少卿眉间一蹙,身子向前倾了倾。 叶重秋伏地道:“是,据下官所知,那慕姓土司虽然恭敬,但当地夷人却从未真正臣服,尤其是慕氏绝嗣以后,他们总觉朝廷诏旨不过是表面文章,只待老土司故去后,便会立刻废除祖制,改设流官,因此私下里早有反意,前不久……” 他说到这里,眨了眨眼,又接着道:“前不久,臣听闻慕氏中忽然又冒出一个可以承继土司之位的人,族内长老便索性拥立他为新主,撕毁朝廷敕书,竖起了反旗。” 徐少卿敛眉问:“此人是谁?” “这……据说此人身份特殊,下官也不尽了然,听闻好像是……” 叶重秋眼带惊恐,朝四下里望了望,才凑近低声道:“听闻此人是当年慕贵妃所生的皇子,不知为何辗转被送回了夷疆,就养在慕氏族中,如今却又被推了出来。” 徐少卿冷凛地直视着他:“叶知府可曾见过那个人?” 叶重秋向后缩了缩,摇头道:“下官未当面见过,只是前次夷人来犯时,远远的见他们中军有个少年,十四五岁年纪,身上是夷人的打扮,其实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有人假托而作。” 徐少卿霍然回头,斜睨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东厂档头。 那冗髯档头也自吃惊着,被他这寒意凛然的目光一吓,粗豪的脸上登时现出惧意,慌忙垂下头去。 “这事为何不见奏报?”他转回头来问。 “厂公恕罪,此事牵涉先皇与贵妃娘娘,也与公主殿下有关,兹事体大,又未曾查实,下官怎敢胡乱奏报。” “恐怕你是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吧?” “厂公恕罪,是下官糊涂,下官糊涂……” “哼,叶知府过谦了,此事你可半点都不糊涂。” 叶重秋眼神茫然,徐少卿却是袍袖一挥,起身带着那档头飘然离席而去…… 夜幕已降,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不亮这城池,街巷内仍是一片昏暗。 两个身穿曳撒的人影策着马,一前一后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缓步而行。 “如此要紧的事,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探到,呵,堂堂稽查天下的东厂,今日这面子可算是栽大了。” “督主息怒,都是属下无能,请督主责罚。” “责罚?若真有用,本督耳根早就清静了。” “属下该死……” “行了,本督早就说过,但凡要紧的地方都得把心用到实处,锦衣卫靠不住,自己手下那帮人有时也未必拿捏的准,这次就是个样儿,往后该怎么着,不用本督再说了吧?” “督主放心,属下明白,此事属下定会立刻查个水落石出。” 徐少卿没再言语,他自来都是这样,话说到点上就行了,不必时时叮嘱,耳提面命。 当下催马快行,径奔驿站而去。 …… 南疆湿热,虽还是暮春时节,但清晨就已闷得厉害。 高暧在床上躺不住,索性早早起来,见翠儿还没醒,便盘膝坐在床边诵经,可念着念着,心思不自禁地有些飞驰。 侧头望向窗外,便见那不大的院落中竟种着一株紫薇,婷婷而立,一树红妆,煞是可爱。 记得弘慈庵中也有几株这树,每年花开的时节,她总爱站在树下瞧,一直到秋凉了,花谢了,还是恋恋不舍。 只不过那里的花是粉紫的,没有这般艳丽动人。 心念一动,便披了衣衫出门,来到院中,站在树下仰望。 这花没有牡丹的娇艳,也不及丹桂的芬芳,她也不知为何却爱它,只是总觉得那或红或紫中蕴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怅然,恍然间就和自己一样。 微风拂来,那绯红色的花瓣打着旋飘然而下,落在她肩头,也落入脚边的泥土…… 她正出神的望着,冷不防一袭拂动的青袍闯入眼帘。 “公主昨晚睡得可好?”他这语声竟出奇的和煦,唇角还挂着笑。 她也回了一笑:“还好,就是忽然换了个地方,有些不惯。” “恕臣不恭,公主可也真是怪人,咱们这一路上餐风露宿,公主都没说过半个字,如今有个舒适地方,怎的反倒觉起不惯来了?” 她听他揶揄,倒也不以为忤。 “我这人或许就是这般,在宫里觉得不如庵堂里自在,如今睡得安稳了,却又觉得露宿荒野的好。” 言罢,自嘲地笑了笑,便问:“厂臣也起的这般早,敢是要去公干么?” 他双手捏住衣衫下摆,轻轻一抖。 “公主瞧臣这副打扮是去公干的样么?” 她定睛瞧瞧,见他今日没穿曳撒,却换了另一套常服,仍作书生打扮,只是比之前的那套更加随性些,倒像是个闲居的公子哥儿。 “那这是……” “今日左右无事,不如臣陪公主到城中逛逛,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也可解解闷。”言罢,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高暧听他邀自己同去城中游览,不禁微感意外。 明明说这夷疆战事正紧,处处千钧一发,这一路紧赶慢赶,怎么到了地方反倒闲散起来了? 她不懂军国政事,只是觉得奇怪,再想想和他二人同游,多少总觉得有些尴尬,心头不免踌躇。 徐少卿自然瞧出她在犹豫,走上一步,低声道:“臣昨日遣人打听到一些事,公主若是想听,正好可以边走边说。” 她微微一怔,听他似是话中有话,不由得便想起那晚在月下山坡上,自己所说的事情,莫非这些时日过去,他已然查出了些眉目? 想到这里,再无犹豫,便应道:“既是如此,厂臣稍等片刻。” 她走回到房中,理好衣衫,又自己坐在妆台前简单梳了个髻子,便出门,和他一起离了驿站。 两人转过几条巷子,来到陵川城的正街。 此时日头渐高,两旁的店铺纷纷开门营业,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昨日还觉有些冷清的边城,此刻竟有了些许繁华的味道。 高暧从没这般行走在大街上,只觉这里也新鲜,那里也有趣,怎么也看不够,早忘了他之前说的话。 他也不加阻拦,陪着她四处闲逛。 堪堪走了一个时辰,腿脚有些酸麻了,徐少卿这才带她进了一间茶楼,在楼上点了个雅间,又要了茶水糕点,坐着歇脚。 望着楼下熙攘的街景,高暧只觉心中从没这般舒畅过。 以前曾暗暗想过,假如有一天能徜徉在市井中,驻足于茶楼酒肆,像平常人那般开怀该有多好。 只是被深锁在庵堂和宫墙中,总以为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不想今日竟成了真,恍然间觉得这陵川哪里都好,永远都不想再回京师去了。 不过,这真的只是个梦,毕竟圣命难违,自己又是公主的身份,只待这边战事消蘼,就要回到那毫无生气的宫墙中去。 想到这里,不觉一阵黯然,连手中的茶水糕点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叹口气,忽又想起之前的话来,便问道:“厂臣不是有事要对我说么?” 徐少卿端着茶盏,听她开了口,却没即刻应声,用盖子轻刮着浮沫,抿了一口,才道:“臣是有话,但在此之前还想问一句,请公主如实告知臣。” 她见他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 “公主可还记得自己有个同胞兄弟么?” 第27章 诉衷肠 高暧脸上一滞,手上捏着半块茶点顿在那儿,眼中满是茫然不解。 “兄弟?我何来什么兄弟?厂臣莫不是……” 她瞧着他那副冷凛凛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 徐少卿低手搁了茶杯,目光炯炯,果然没半分说笑的意思。 “这事非同小可,公主千万想清楚些再答臣。”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先前说有话说,现下却又提起什么“兄弟”来,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 回想这十多年,大头都在庵堂里,那时节日子千篇一律,能记着的事,还不如这几月多。 至于幼时在宫里,日子太短,早已记不清许多,但母妃膝下只有她一人是确然无疑的。 莫非离宫时,母妃又有了身孕? 她记不起,也无从知晓,想来想去仍是没个头绪,忍不住问:“厂臣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臣早也料想公主那时年纪尚幼,不知个详细。” 他撩着袖子提起茶壶,给她的盏中添了些水,复又轻叹道:“此事臣也是刚刚得知个大概,确不确的也没个准信儿,本不该让公主忧心,只是其中牵涉重大,若不及早让公主有个准备,便是臣的罪过。” 她从这话头里嗅出了不安的味道,不自禁地侧过身来,与他相对着。 “臣这里有几句话,说出来供公主参详。据臣所知,宫中内档确有记载,先帝驾崩的那年曾巡幸东南,慕贵妃伴驾,途中身怀龙种。先帝殡天三月后,贵妃娘娘才产下皇子,然而却是个死胎。那时因公主也已奉旨去弘慈庵礼佛,后宫便算她无所出,赐与先帝殉节。” 高暧口唇微张,随即又咬唇将话头咽了下去。 对她而言,这事可算是石破天惊,原来自己竟真有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可是既然他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离了人世,为何却还来问她? 她只觉一头雾水,可转念想想,似是又从那话中悟出了什么,只是那念头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不敢往深处去想。 徐少卿像润喉似的又抿了口茶,冷凛的目光却瞥着门外。 “公主的兄弟便是大夏的宗室血脉,臣说句大胆的话,若当真早夭了,虽说是损了一分江山气运,可也是命中之数,然而倘若不是这般……” “厂臣可是听说了什么?” 她冲口一问,连手也抖着,心中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他瞧着她那来兴劲儿,不由暗叹,到底是吃斋念佛长大的,心头宽,全然看不出这其中的深浅。 看来,话还须再点透些。 “公主许是忘了,那孩子虽是皇子,可也跟公主一样,流着夷人的血脉,身份特殊,倘或他此刻已长成少年,又身在夷疆,被些别有用心之人怂恿,公主以为后果将会如何?” 高暧悚然一惊,半晌怔怔不语,脑海中反复品着他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心惊肉跳。 “厂臣的意思莫非是……这回夷疆之乱便是因着他?” 他狐眸中闪过一丝嘉许。 到底还是个通透人,稍稍多费些口舌,便也点醒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夷疆既是出了乱子,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就算眼下支应不开,早晚也会腾出手来。到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倘若查证那叛首与慕妃娘娘和公主有所牵连的话,届时获罪的可就不是他一人了。” 这几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她只觉双耳嗡嗡作响,恍惚了片刻,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 “厂臣,你可能确信……那孩子就在夷疆么?” “其实臣今日要公主来,便是为此。” 他将面前的茶盏向旁边拂了拂,手搭在桌子上,微微凑近了些:“臣之前说了,这事也是刚刚得着信儿,不明真伪,但夷人这次作乱,却推了个少年为首,却是确凿无疑。可当年小皇子早夭是宫中明文所载,定了案的,如今怎又凭白冒出一个来?这其中定有原由。” 她心中也自为这个纳罕,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更是奇了。 “厂臣这话莫非是说,有人故意这般做,为的就是……” 话刚出口,却被他突然截住话头道:“臣什么也没说,无非是给公主提个醒,虽说这次南下夷疆是奉了圣命,但如今情况有变,便先不用急,索性在这陵川城内多将歇几日,待臣把那头都摸清了,再拿个章程出来,与公主参详,可好?” 他表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实则更显得这事处处透着凶险,若别人处心积虑害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通世事,自来也没什么主张,如今还是要靠他。 回眼看过去,见那双眸子不知何时又敛去了寒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色,又似乎蕴着些别的意味。 她虽是有些懵懂,却也知道这世间万物都有缘法,样样抬不过个理字,怎的到他这里,就全然不同,变得难以捉摸了呢? 高暧忍不住想,假若皇兄没有降诏让自己回宫,该当这辈子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才对,莫非就为那阴差阳错的一晤面,便叫他惹上了心田,从此把一切都改变了。 若这真是缘,天意又应在何处? “厂臣,我有句话想问,不知能否诚心相告。”她酝酿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公主请问,臣知无不言。” 徐少卿答得恭敬,纤长的手指拈着茶杯盖,又在闲雅至极地轻拂着盏中的沫子。 这模样让她微觉心慌,瞧不出有几分真心实意,想了想还是问道:“云和不过是个闲废的人,咱们又素不相识,厂臣为何如此费心,处处帮衬着我?”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再木讷的人,总也有几分死心思,何况本就不是个蠢人,这话早晚会问出来。 轻轻搁了茶盏,眼望着窗外,悠然道:“臣祖上原是在册的淘金户,大夏开国两百年,这天下的矿都叫官家占了,想淘也没个去处,要活命就只有务农为生。可朝廷定下的户籍改不得,金子照样得交,于是便只能收了庄稼,打了粮食,贱卖了,再换成金交与官府。遇上年成好,交了课金兴许还能勉强糊口,若是遭了灾,便只能逃荒,越逃越穷,越穷越逃,几辈子下来就不知到了哪里……” 她见他答非所问,突然叙叙的说起往事,更是奇怪,可听他用平淡的话语说着诸般惨事,却是闻所未闻,不由又为之吸引。 只听他继续道:“那年家乡发了大水,乌泱泱的决堤而来,不知死了多少人。家里房也毁了,田也淹了,可东家的租子和官府的课金照样要交,娘和姐姐逃不动,都饿死了,爹带着我一路乞讨到了京城,自己也不成了。臣那时才只五六岁,哭得死去活来,偏巧碰上个人,愿出棺材钱把爹葬了,只让我跟他走,臣便这么稀里糊涂进了宫。” 说到这里,他声音也沉了下去,眼神中少有的含着愁苦,仿佛又回想起了当年的凄然无助。 高暧从没听过这等人伦惨事,却也被触动了心弦,原先只道自己是个可怜人,如今和他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不值一提了。 “厂臣莫要难过,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如今你身居高位,也足以告慰父母和长姐在天之灵。” 徐少卿缓缓摇头,沉沉地笑道:“公主误会了,臣并不是觉得难过,只是想想从前,觉得恍如隔世,现下这些都不像是真的。人这一辈子,兴许只有遭逢大难,把苦都吃尽了,才能否极泰来。” 他说着,又转向她,余尽的笑意中带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那日奉旨去弘慈庵,臣一见公主的面,不知怎的便想起当年的自己,虽未曾谋面,但心中不自禁的便当做旧相识一般贴近几分,事事都想周全些。” 这几句话说得言辞恳切,高暧不由心中感动,想酬谢两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却自顾自地又续道:“恕臣直言,公主是敬佛之人,这忍气高了,争气便嫌不足,为人处世切不可如此,有一分便争一分,臣本是个将死之人,没料着会有好日子过,如今在奴婢里却也算是出人头地。所以臣劝公主,善思慎行,多多为自己打算,臣自会一如既往的帮衬着。” 她不由暗暗苦笑,自己这随遇而安的闷性只怕一辈子也改不了,善思慎行,也不过是为了过些平静的日子,要像他说得那般为自己谋划,可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不过听了他这番言语,倒也解了个心结,不禁心中一畅。 徐少卿把这样儿都瞧在眼里,却也没说破,端起茶盏正自品着,楼下街市却突然哄闹起来。 “公主安坐,臣去瞧瞧。” 他起身来到窗口向下张望,便见那街市鸡飞狗跳,人人争相奔逃,早已乱作一团。 “厂臣,出了何事?”高暧自然也听到了异动,站了起来。 他剑眉一蹙,正要说话,却听门口有人叫了声“督主”。 那冗髯档头随即神色匆匆地跨了进来,先向高暧行了一礼,便凑到徐少卿身旁,刚想附耳过去,便听他冷然问:“外头出了何事?” 那档头微微一愣,只好拱手道:“禀督主,陵川知府叶重秋请督主即刻回驿馆……” 顿了顿,又凑近些低声续道:“夷人大军已从三面围城而来,前锋距这里已不足五里了!” 徐少卿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寒意重现,冷然一笑:“回驿馆?呵,叫人即刻去回话,就说本督在陵川城正门上等着他,若一刻工夫还未到,本督便请出王命令牌,将他就地正法。” “属下遵命。” “回来,你先亲自护送公主回驿馆,该怎么用心护着,不用本督交代吧?” “督主放心,属下明白。” 徐少卿转过头来望着高暧,拱手道:“事出突然,请公主即刻回驿馆,千万不可外出,待那头事毕,臣便即刻回去。” 她见他冷凛的脸上带着些刚毅和决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微微颔首:“厂臣一切小心,云和静候佳音。” 柔糯的语声传入耳中,像是温暖的叮咛,他心中泰然,紧蹙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了。 他慨然一笑,随即向后跃起,如离弦之箭从窗口蹿出,轻飘飘地落在街对面的屋檐上,又像灵猫般朝南城正门奔去。 高暧目送他轻捷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心中带着几分牵挂和怅然,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转身下了楼。 那档头备好了车驾,恭敬地服侍她上去坐好,自己亲自驾车折转向北,直奔驿馆而去。 此时街市比方才更加乱了,哭喊声,惨叫声,冲撞声,呵斥声……不绝于耳,恍如修罗地狱,所幸那档头驱车倒是飞快,片刻也没停留。 高暧坐在车内,双手合十,闭了双目,口中默诵着经文。 不知怎的,她这次竟没有乱,经文也诵得顺畅通达,只觉心中一片澄明,万事不萦于怀,仿佛身处这纷乱之中,反而觉得超脱。 车子一路前行,忽然左拐,转入一条巷子。 外头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想是此处僻静,往来无人。 那档头扬鞭催马,口中叫道:“公主莫急,这里路近,前方不远便到驿馆。” 他话音未落,外面便“呼呼”风响。 高暧心中一沉,就听“锵锵”的金石相交声传来,几柄钢刀随即穿进车内,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帘布…… 第28章 相见欢 酷日方中,恍然间竟有了入夏之感。 灼灼热浪喷吐在城墙的跑马道上,炙烤着那一张张惊惧不定的面孔。 背靠城楼的重檐下,一袭书生装扮的徐少卿端坐在圈椅中,目光沉沉地遥望着城下那一片旌旗漫卷,绵延数里的浩大军阵。 那中军阵内,果然有个骑跨战象的年轻身影,远远的看不清面目,但瞧着也不过就是十来岁年纪。 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许是有人已经沉不住气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身穿绯色白鹇补服的叶重秋领着几名守将官员踩着石阶匆匆登上城楼,趋步来到近前,躬身道:“厂公大人,下官叶重秋奉召前来。” “叶知府腿脚还算灵便,果然没误了本督定的一刻期限。” 徐少卿微微冷笑,却没看他,那双狐眸仍盯着城下的动静。 叶重秋呵着腰,小心翼翼道:“厂公大人是朝廷上差,下官只有一颗脑袋,怎敢不奉号令?” 他顿了一下,又续道:“贼众突然攻城,实是始料未及,呆会儿城头交战凶险,若是厂公大人有什么闪失,下官可是万死莫恕。所以……还请厂公大人与下官同去驿站,或是去府衙中商议退敌之策为上。” 徐少卿听完,忽然仰天一笑。 “本督若没记错的话,昨日叶知府曾说过,前次夷人攻打城池,是你亲自帅守军乡勇击退的,若果真如此,这份忠勇凛然之气实是令人钦佩。今日本督哪儿也不去,便在这城头看叶知府如何大显身手,击退这帮夷人。” “这……这……” 叶重秋灰着脸,不自禁地转头瞥了一眼远处黑云压境般的夷疆大军,面色不由僵得更加厉害了。 “厂公大人明鉴,下官绝非虚言谎报,前次陵川被围,事前已得到消息,下官尚可从容准备,又请调了临近卫所的援兵,夷人见破城无望,便自退去了。今次他们却是突然而来,竟没半分预兆,光这正门的兵力比前番就多了三倍有余,眼下城中兵力不足,亦无援军,这……” “如此说来,叶知府便是没有退敌之策了?” “呃,既然厂公大人在此,下官自然要遵奉号令,但凭驱策。” 徐少卿瞥过眼来,挑眉一哂:“这话说了一圈,却又推到本督身上了,叶知府这算盘打得可真响得紧。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话,若今日无幸,城子破了,你当如何?” 这话像含着利刃刺来,叶重秋不由缩了缩身子,灰着脸憋了半天,才拱手颤声道:“回厂公大人,若……若果真如此,下官也只有遵照朝廷法度,自尽以全臣节。” “好,将有必死之心,则士无贪生之念,本督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徐少卿袍袖一抖,霍然起身,提高声音冷然道:“你即刻传令下去,全城男丁一律集合起来,上城聚守,所有铳炮、铅药、滚木礌石全部集中在正门,分守军一部,加强另外三门防御,另留一部机动,以作应援。府衙差役巡视城内,安抚百姓,同时严防奸细混入,另外组织女子准备灯火饮食,以防夜战。” 分拨已定,城上官兵无不凛然,却见他上前两步,来到叶重秋身旁。 “本督已派人出城,火速前往临近卫所搬取援兵,但愿叶知府能坚持到那一刻,莫叫项上人头提早搬了家。” 叶重秋额上汗如雨下,连声答应着,正要下去传令,却听城外传来“铮铮铮”的钟磬之声。 众人愕然望去,就见夷疆大军竟自后队改前,徐徐退去了。 这下大出意料之外,令人难以置信,可见那帮夷人渐去渐远,不像使诈,守城军将这才松了口气,高声欢呼起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之情。 徐少卿立在城头,双眉愈锁愈紧。 兴师动众,浩浩荡荡地佯装攻城,却连一兵一卒也没动,便突然退去了,这其中藏着什么缘由? “督主!” 一名褐衫小帽的番役从城下急匆匆地奔上来,拨开众人,凑到近前,神色慌张地附耳道:“禀督主,云和公主车驾方才半路被袭,大档头身中六刀身亡,公主下落不明!” …… 车轮“吱嘎”作响,摇晃着前行,不知去往哪里。 眼前漆黑一片,左右被人挟持着,心头砰跳不止,却不敢稍有挣动。 那片殷红的血色萦在脑海中化不开,仿佛沉淀了似的。 除此之外,脑中便只剩下一片空白,甚至没去想那些人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劫持自己,心中只是惊骇。 堪堪也不知颠簸了多久,那车驾终于停了下来。 蒙在脸上的黑布被揭去,融暖的日光一照,眼前不由阵阵发昏。 高暧双臂仍被架着,垂首闭目了片刻,才重又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恢宏壮阔,但却与中土风格大异的城池,背靠大山而建,城楼的匾额上竖写着“阳苴”二字。 城门边立着两排腰挎长刀,袒着上身的健壮武士,此外还有几名衣着艳丽,浑身佩满银饰的异装女子,拥着一顶竹制的乘舆立在旁边。 莫非这里就是夷疆人的城池? 高暧心中暗自惊讶,还没等看个仔细,一众异装女子便围上前来,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俚语。 她茫然不知所措,随即就被扶入那竹制的乘舆中坐好。 四名头裹黑巾,身穿敞怀短衣的健硕男子提杆而起,抬着便从正门而入。 那竹舆颤巍巍的抖着,一刻也不停,高暧只好紧紧抓着两边的扶手,才稳住身子,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入城之后,迎面便是一条宽阔的大道,远处可见半山坡上楼阁森森,异常醒目,像是宫城殿宇。 而道路两旁的房屋仍是那般怪异,一色的上下两层,三面合围的院落,乍看上去飞檐挑角的与中原规制相似,仔细一瞧却又大相径庭,总之是透着那么些许难以捉摸的味道。 她不懂这些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开口,只好这般默默地任由他们簇拥着沿正街一路来到山坡下,拾宽大的青石板台阶而上,直抵殿宇正门,又过了两进院子,直接被抬进了后面的一处偏殿。 那偏殿并不算大,里面却黑沉沉的,两边各用石块虚架起篝火。 几名夷女不由分说,刚一进门便上前将高暧身上的衣衫袄裙尽数剥了,扶到后面沐浴,而后换了套花哨不堪的怪异服饰,对镜一照,已俨然变作了南陲夷女打扮,哪还有半分中原女子的模样。 她瞧着自己“衣不蔽体”,领口、手臂和小腿大片都露了出来,不禁羞赧难当,那浑身上下数不清的银饰更是沉甸甸的,只压得脖颈酸麻,好不难受。 可那些夷女却围着她左瞧右看,叽叽咋咋,甚至抚掌嬉笑,像是在赞她这副打扮好看。 虽说心中不喜,可这会儿她也觉出这些人将自己抢来此处,似乎并不像心存恶意的样子。 高暧稍稍放下心来,正寻思着是否该出言相询,那几名夷女却摆上些瓜果吃食,便尽数离去了。 她冷萧萧的坐在那里,却也没有食欲,只是发呆,心绪牵着才离开不久的陵川城。 那时战事正紧,也不知此刻怎样了? 想起徐少卿,心头便是一紧,又似沉沉地压着,怎么也搁不下。 若是打退了那些夷人,这时会不会已经知道她不见了,又会不会即刻来找她? 一转念,忽又想到莫非夷人将自己捉来,就是暗中探听到了消息,准备以此为要挟,逼迫边镇守军投鼠忌器? 若真是这般,自己又该当如何自处? 想着想着,不禁越来越是烦乱,诵了遍经文也毫无效验,竟自呆了…… 一晃眼,便过了两日工夫。 中间并无任何异状,那些夷女每日按时送来茶水饮食,还帮她沐浴更衣,但每次又都匆匆离去,只留两人在外间守着。 高暧也忍不住问过几句,可她们像是听不懂中原话,只是笑着服侍,却闭口不言。 这日又试了一次无用后,她索性不再去想了。 与其这般胡乱猜疑,倒不如及早有个准备,省得到时举棋不定。 垂眼扫过妆台,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根清晨刚拆下的银簪上,伸手拈起来瞧瞧,见那簪头尖细,在日光下闪着寒凉的光,抿唇轻轻一笑,暗自下了决心。 “公主若是如此打算,臣这厢还有何面目回去面圣?” 正想着该当把东西收在何处,那冷凛的声音却忽然在背后响起。 她浑身一颤,不自禁地转过头去,便见徐少卿立在窗子旁边,竟也换了一套夷人男子的服饰,黑色的裹巾掩住了头上的发髻,半臂小甲套在身上略显窄了些,衣襟敞开着,露出那白皙精致,肌理分明的胸膛。 往常看时,都是裹在衣衫内,现下这样子却是头一回见。 她本来满是惊愕,此时却赧然垂首,跟着便发觉自己其实也跟他差不多,什么中原的礼教规矩,妇颜妇容全都做了古,不由一阵窘迫。 “厂臣……” 她愣了愣,刚开了口,忽又觉得声音有些大,怕被人听到,急忙掩了口,警惕地朝外头瞥了瞥,不见有异,这才稍稍安了心。 “厂臣怎会找到这里来的?” “臣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怕是真该领罪了。” 他说着走近两步,与她对面望着。 许是来时走得急,他此刻肩头和胸口渗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在日光映下,竟让那玉白的肌肤显出几分晶莹之感。 再加上那换了衣衫却也不曾散去的伽南香味道,被体气一蒸,愈发显得氤氲撩人…… 高暧只觉脑中昏沉沉的乱着,不知该说什么,外间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第29章 茶花绣 那脚步声又轻又快,这几天来再熟悉不过,一听便是那些夷女来了。 高暧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冲徐少卿连使眼色,让他快些回避。 却不想他竟不退反进,又跨上一步,贴到自己身侧,玉白的面孔忽地俯下,凑到了耳旁。 “你做什么?” 她不由着了慌,低低地惊呼着,颦眉暗想,这人明明是个奴婢家,怎的老是没个上下,都这般情势了,还是如此毫无顾忌。 别开头,身子向后撤,他却手一伸,拦个正着,又附耳凑了上来。 “夷疆之乱的内情,臣这两日查出些眉目,已有了定计,还望公主在内侧应,助臣一臂之力,稍后若有人传见,便如此这般说……” 高暧讷讷听完,惊诧不已,还未尽了然,徐少卿却已松了手,脚下一纵,蹿出了窗外,眨眼间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若不是鼻间还残着伽南香的味道,耳畔仍隐隐可闻那话语清越的余韵,她甚至觉得他从未来过,方才不过是一场虚迷的幻梦。 而几乎就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几名夷女不经通传就直接走了进来。 她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庆幸徐少卿拿捏得分毫不差,若换作是旁人,只怕早就被知觉了。 几名夷女看着她,仍旧抿嘴而笑,也不知暗自想些什么,上前帮她又换了套衣衫,将那些大件小件的银饰精心配好,便扶着向外走。 眼看一步步经正厅出了门,高暧心头更是疑惑,不知这是要去哪里。 但一转念,便想起徐少卿最后临走时的言语,似是在有意提点自己,当下定定神,暗自回想着那些话。 就这么半扶半推着被带到前面的正殿,又换作另几名从未见过的夷女引着入内,到了左进的一间厅堂。 那屋子雕梁画栋,异常精致,倒颇有几分中原神韵,只是金器太多,一片黄灿灿的,再加上香炉里飘出的那缕缕熏香,更让这里显出几分沉糜之气。 靠西墙正中的位子上,端坐着一名穿夷装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 高暧只瞧了一眼,目光便像定住了似的,再也游移不开。 苍白瘦削的面庞,眉目清秀如水,依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眼神中那一抹沉沉的忧色,更让她愈发觉得亲近,仿佛不是初见,而是早已相识。 那少年瞧见她的一刻也怔住了,心中似是同有此感,却又不敢言语,过了半晌,才带着几分惧意的将目光转向一旁。 高暧胸中一直砰跳着,心神全都聚在那少年身上,全没留意到其他的事,此时瞥眼瞧去,才见他座旁原来还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 “公主既然来了,为何行礼不拜见我们大舍诏啊?” 那中年人挑着两条垂眉,说的竟是中原话,但语音不正,让那带着些沙哑的声调显得阴测测的,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虽只是片刻工夫,但高暧也已从中瞧出了些端倪,当下念着徐少卿的叮嘱,略想了想,便横过一眼,不紧不慢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敢问’大舍诏’又是谁?” 这话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那人脸上登时一变,沉声道:“‘大舍诏’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王!在下仇率尹,是大舍诏钦封的清平九赞官,总管军政民事。”言罢学着中原礼节,微一拱手,神态倨傲。 “大清平,我……哦,不,应该是本诏向姐姐行礼才是吧?” 那少年语声清亮,还透着些许稚嫩,说得倒是中原正音,只是面带懵懂,口气也怯怯的,哪有半分王者气度? 起身离了座,正要下阶,却听仇率尹突然喝道:“等等!她不过是夏国一个公主而已,大舍诏可是我们夷疆之主,怎能反向她行礼?” 说着,便转向高暧:“先敬君王,后叙人伦,这可是你们中原朝廷的礼制。公主与我们大舍诏虽是姐弟,但如今他贵为我们夷疆之王,公主该不会不懂规矩吧?”言罢,挑眉嘿然冷笑。 听着对方咄咄逼人,高暧也不以为意,索性蹲身一福,权当是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同胞兄弟见礼。 那少年倒像是慌了手脚,赶忙抚胸抱臂,还了个奇怪的礼,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局促,可眼圈儿却红红的,目光中满是亲近。 仇率尹鼻中哼了一声,像是并不如何满意,却也没再提,便又问道:“公主这两日居于偏殿,可还顺意吧?” 高暧点头谢道:“多承大清平诚意相待,足感盛情。” “公主是大舍诏的亲姐,在下怎敢不以礼相待?我夷疆素重仁义廉耻,即便两方交战,也以礼义为先,不会失了气度。” 仇率尹挑挑眉,忽然话锋一转:“这次臣奉大舍诏之命请公主来,为的是两件事。其一是大舍诏思念甚急,而公主又恰巧来了夷疆,怎能过而不见?这其二么,还想趁此时机与公主商议一件大事。” 高暧心说这话终于来了,便点头道:“大清平请讲。” 一个稚弱女子,只身陷于敌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仇率尹不觉有些意外,便抬抬手请她两下里坐了。 “公主长于中原,想必不知这里风土人文,我夷疆诸部当年曾建大礼国,幅员辽阔,与中原分庭抗礼,相持不下百年。其后奸人乱政,国事才江河日下,竟被夏国重又肢解分散,各部首领只得个土司封号,这些年来还逐一被削,改派中原人做流官节制,如此下去,我夷疆之民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高暧静静地听完,心想这或许也是实情,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们便起兵对抗大夏,想要重建大礼国。”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无须在下多言。夷疆之地须由我夷疆之人来治,怎能假于外人之手?公主也有一半夷疆人的血脉,该当明白我们用心良苦。” “我是个女子,不懂什么国家政事,我这次奉旨前来,原意是要代天招抚,现在听你方才所说,似也有几分道理,这却为难了。依着礼制,这里执事的应是我外公,不知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么?” 仇率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老土司年迈,近来又风瘫了,床也下不来,话也说不得,所以我等才召集部中头人,公推大舍诏为主,号令我夷疆部众。” 高暧从他的神情和话里话外已瞧出了些端倪,当下也不明言,便问道:“既是已经决定了,那还要与我商议什么?” 仇率尹眼光陡然亮了起来,身子向前倾了倾。 “据在下所知,公主的母亲年纪轻轻便被迫殉葬,亲生儿子无依无靠,辗转流落回咱们夷疆,公主更是被丢进庵堂里去做尼姑,那夏国的种种恶行,公主比在下更加清楚,如今再加上咱们夷疆百姓,国恨家仇,公主难道心中不恨么?” “大清平的意思是……让我与你们同仇敌忾,与夏国为敌?” “在下方才已说了,公主是聪明人,无须多言。只想提醒一句,那夏国不仁,咱们便只能不义,若复国成功,大舍诏登位为王,公主身为长姐,身份尊崇,不比在夏国宫里受罪的强么?”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夷疆之地无险可守,若要成事须得占据城池,倘若公主能里应外合,助我大军拿下陵川,便是奇功一件。” 高暧面上若无其事,心头却在突跳着。 这人所说的话,居然全都被徐少卿料中了,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若临来时没有他的提点,此刻早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装作思虑的样子,垂首沉吟了半晌,才道:“大清平说得有理,可我无兵无将,又指挥不得任何人,如何帮你们拿下陵川?” 仇率尹神秘一笑:“这个在下早已思虑好了,公主不必多问,只须答应便可。” “若要我答应,你们也须应承一件事,夺城之后须善待陵川百姓,不得杀戮抢掠。”高暧又咬了咬唇。 “这个自然,公主尽管放心。” “好,那我便答应了。” “慢着,咱们夷疆人最重信义,口说无凭,明日公主须当着大舍诏和全城部族老幼的面歃血起誓,绝不食言。” “也罢,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好了。” 高暧像是有些无奈的点点头,瞥了坐在正座上一直呆呆不语的少年,带着几分求恳的样子道:“大清平能否容我……容我同自家兄弟说几句话?” …… 翌日清早。 辰时刚过,阳苴城内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不分老幼,全都聚在了殿宇前的正街广场上。 那里早堆起了三层土台,巍巍的立着,约有两丈来高。 被尊为大舍诏的少年坐在殿前石阶的宝座上,两旁则是各部头人。 高暧和仇率尹的位子则在离宝座最近的地方。 时辰一到,身着巫傩服饰的祭司手持松木节杖登上高台,洒酒起舞,又命台下的兵士宰杀白马青牛祭天…… 高暧眼神默默的,全没去在意,一想到呆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心绪便怎么也定不下来。 吁了口气,目光扫向阶下的人群,拼命想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事与愿违。 微微瞥过眼,却见那少年也正瞧过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同样是半分也静不下来的样子。 于是偷偷使了个眼色,让他不必害怕,更不要在仇率尹和众人面前露出马脚。 下面的祭天仪式像是到了紧要时刻,用松枝点燃的几堆火腾腾的烧着,火光陡然间增长了一倍有余,颜色也变作赤红,只把围观的人群也瞧得叫声连连,激动不已。 唱跳不止的祭司却突然止了舞蹈,命人请大舍诏与各部头人依次近前祭天。 那少年整整衣冠,不动声色的朝高暧又瞧了一眼,便起身在一众头人的簇拥下向那土台处走去。 堪堪行到台阶处,他探脚踩下去时,却忽然身子一歪,向旁边摔倒。 身后的人都吃了一惊,眼疾手快地便赶忙去扶,七手八脚好歹将他拉住了,没真的滚下去,只是衣衫歪斜,有些惊魂未定。 要等的便是这一刻,高暧深吸了口气,猛地起身,高声叫道:“且慢!你……你究竟是何人?” 众人闻言一愕,却又不明白她方才所言指的是谁,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仇率尹转着双目,似乎瞧出了什么,但他见机得快,先是用夷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一队兵士立刻冲入人群搜寻起来。 他转回头,狠狠瞪着高暧,虽未明说,但那警告之意却溢于言表。 高暧却似视而未见,直指那少年道:“你不是我弟弟,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这一次众人全都亲眼目睹,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再无半分怀疑,当即都愣住了,无数双眼睛齐齐地转向那少年。 “我……我不是假的,姐姐,你为何突然这般说?”那少年惊骇不已,脸色都变了。 “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想故意坏了这祭天大典吧?别忘了,你可是当面答允过的,若自食其言,出尔反尔,呵……” 仇率尹目光森寒,已带着几分杀意。 身处这异地险境,又是独自一人,高暧不自禁的有些怕。 她从不是个有胆量的人,更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疾言厉色过,如今这般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况且还是生死攸关之际。 但她别无选择,唯有信任,尤其是不远处那双比自己更加无助的眼神。 “不错,我是答允过,可你们居然拿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来欺瞒我,便是无信在先,怨不得我食言在后。” “什么冒名顶替,无信在先,公主可小心自己言语,莫要自误。”仇率尹便冲身旁使了个眼色。 几名夷女立刻围了过去,要将她拉走。 高暧使尽力气挣脱,又高喊了一声:“诸位,你们都被骗了……拥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难道真能得到上天庇佑,成事建国么?” 仇率尹怒不可遏,催着几名夷女快将她拉走,高暧却兀自喊声不止。 那些头人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便也操着声音的中原话问道:“公主说大舍诏是假的,可有真凭实据?” “不,你们莫听她胡说,当初不是你们亲自把我迎回来的么?怎么可能会有假?” 那少年争辩着,却没人瞧他,所有的目光全都移到了高暧身上。 “证据我自然有。” 她答得斩钉截铁,众人的脸上的疑惑之情不由更甚,几名夷女也撒开了手。 高暧定定神,暗暗念了两声佛号,便越众而出,对着台阶下面乌压压的人群朗声道:“诸位父老,云和虽是夏国公主,可也有一半算是夷疆人,绝不会戏言相欺。当年我母妃在宫中乡情难忘,最念着的便是夷疆的山山水水,所以当我出生时,母妃便在我肩头纹了一朵茶花,以示不忘故土。还曾说,若以后再有孩儿,都会在肩头纹这图样。可方才他衣衫被扯开时,肩头却没半点纹绣,不是假的又是什么?” 她说着便将秀发轻轻撩到背后,冲旁边点了点头。 几名夷女会意,上前围着她,轻轻扯开衣衫,露出肩头,果然见有一朵胭脂色的山茶花纹绣,缀在那粉白的肌肤上,煞是夺目。 她们也是一惊,赶忙对下面的头人们点点头。 众人见状,不免又信了几分,目光重又转回那少年身上,却已满含怒意。 那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后缩了缩,口中兀自辩着:“我不是假的!你们莫听她胡说……” 仇率尹清清嗓子,高声道:“大舍诏当初是我们亲自迎回来的,诸位都是亲眼所见,岂能单凭这女人一面之词便轻信了?依我看,她不光是夏国派来离间我等的奸细,还是魅惑人心的女妖,应当即刻烧死她,以祭天地鬼神!” 他这几句用的是中原话,双目直刺高暧,杀意凛然。 “大清平不必如此疾言厉色,我据实相告,绝无半句虚言。当初我母妃的确诞育过男婴,只可惜未及一日便夭折了,夏国宫中内档有确凿记载,所以我很早就在怀疑,那孩子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其实这茶花是母妃据着她肩头的纹绣刺的,诸位若还不信,可以去问我外公,便知真假。” 仇率尹仰天一笑:“明知老土司现下已然风瘫,口不能言,却故意这般说,真是其心可诛!” “仇率尹,你怕是巴不得老夫死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左近响起,转眼间就见一抬乘舆驾了位须发花白的干瘦老者缓步来到广场上。 众头人一见到他,慌忙抢下台阶,到乘舆旁跪伏在地,围观的全城百姓也都被这股气势所慑,纷纷伏地跪倒,脸上满是虔诚之色。 这人便是自己的外公。 望着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孔,高暧眼圈一红,不由便想起了逝去的母妃,强自忍耐才没掉下泪来。 再仔细瞧瞧,却发现抬舆的那几名杠夫竟个个眼熟,原来全是那徐少卿手下的东厂番役。 她登时心头一热,举目朝四下里望,却仍不见他的影子,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公主莫瞧了,臣在这儿。” 那熟悉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如同柔暖的阳光穿透层层迷雾洒在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寒。 “厂臣,你怎么在这……” “嘘。” 徐少卿薄唇轻轻一撮,拉着她闪身躲到跪拜的人群后。 “公主胆识过人,真是令臣刮目相看,只是……怎的从没听说公主肩头有那纹绣呢?” 第30章 定风波 徐少卿偎在身旁,目光垂在她肌肤微露的肩头上,仿佛正透过翠蓝蜡染的衣衫,欣赏那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那目光似是带着炽烈的热度,灼得高暧肩头发烫。 她不敢去瞧那双眼睛,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心想原来他一直都在左近,把方才那种种情形都看在眼里,却偏要让自己提心吊胆,没个着落。若是再迟些,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可思着想着,如今人真的来了,却又不分场合,一张嘴便是占口舌便宜,让她局促不安,这人可也真是个魔星。 徐少卿见她垂首不语,一身夷女装扮,瞧着仍有些不惯。 中原文教森森,事事严谨,女子衣装虽是飘逸柔美,却短于矜持,而夷疆这里素来没有礼制羁绊,加之世俗与气候使然,女子多是衣着袒露,花枝招展,热情之余未免又失了端庄。 如今她穿着这身衣衫,却仍存着中原女子特有的雅致柔情,再配着那微带羞涩的清丽面容,确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眸中蕴着笑,不免又多瞧了几眼,才低声道:“这事不急,待公主有暇时再慢慢告之臣还不迟。” 明里松口,暗着却揪住不放,问的还是这种私密事。 分明是个六根不全的,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 她不由窘得更加厉害,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此间大事未了,厂臣还是想想咱们如何脱困的好。” 他勾唇笑了笑,凑近耳畔道:“公主勿忧,此地的主家姓慕,咱们不需动手,且看老土司如何料理叛贼。” 这话让高暧猛地回过神来,举目朝石阶下望去,便见乘舆中的外公已经直起身子,正用听不懂的本地夷语大声说着什么。 那些跪伏在地的头人和夷民百姓一动不动地眼望着他,虔诚之情溢于言表。 仇率尹脸上抽动着,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像是极不甘心,缩身向后退了几步,忽然振臂一呼,人群中忽然奔出数百名健硕精悍的兵士,手持弯刀,将乘舆和一众头人团团围在中间。 这下事出突然,显是事前便预备好了,头人们赶忙跳起身来,拔出兵刃,但也知区区十几个人根本无力抵御这些悍勇兵士,而自己的随从都在城外,即便知道也是鞭长莫及,人人脸上都不禁现出惧色。 仇率尹哈哈大笑,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那副得意之色让人望之作呕。 “这可怎么办?厂臣……” 高暧掩着口,急得浑身发颤,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虽然只是远远的看着,还没说上半句话,可那人毕竟是至亲的外公,母亲已然故去,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亲人离她而去。 一念及此,便又想起那少年。 这番苦肉计虽说成功了,可也将他置于险境,刚才那片刻没留心,这会子竟看不到人了。 徐少卿像是瞧出了她的担忧:“臣手下已送小皇子出去了。” 跟着又道:“公主请宽心,这逆贼不过最后再抖抖威风,成不了气候。慕老土司若连他都压不住,这夷疆之乱恐怕就不始于今日了。” 和煦的话语让她心头稍稍松了些,却还是将信将疑。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真的可以化解这深陷重围的危机么? 正自忐忑,却见那苍老的身影从乘舆中徐徐撑起,伛偻着背脊踩上地面,一步步走上前,双手缓缓抬起,猛地将左右衣襟扯开,露出胸膛。 那胸膛因呼吸而上下起伏着,肋骨殷然,还纵横交错着几道长长的伤疤,怵目惊心。 他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却像裹挟着一股凛然之威,所有人被这气势所慑,竟都不自禁的向后退却。 他几乎迎着刀尖走到一名兵士近前,干枯的手拍打着胸膛,口中用夷语大声说着什么。 那兵士满面羞惭,连连后退,手上一松,锃亮的弯刀竟“哐啷”落在了地上。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是气势大沮,半步也不敢上前。 仇率尹又惊又怒,自己也抽出刀来,大喝了一声。 几名兵士咬了咬牙,挥刀上前,却被圈中的头人们挡住,紧接着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原本围在外头的夷民登时群情激昂,一拥上前,如潮水般瞬间将这片殿前广场淹没。 那几百名彪悍的兵士此刻却全然没了威风,倒像是犯了大错的理屈之人,任由那些百姓,甚至女人和孩童打骂,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人群冲到近前,将老土司扛在肩头,唱着跳着,顶礼膜拜,恍如见到了神明。 而仇率尹此刻早已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捆作粽子一般…… 高暧亲眼目睹这翻转乾坤的一幕,只看得胸中怦然,心头神驰。 她全然没料到自己的外公竟是这样一个胆气过人的英雄,更没料到慕氏的威望在夷疆百姓中竟是这般神圣崇高。 从前,母亲的故去常让她暗自伤怜自己的身世,可如今她却为母亲出身于此而骄傲,更为自己有夷疆慕氏的血脉而倍感自豪。 “老土司体弱年迈,却还能有这般气度,又如此得民爱戴,果真令人衷心佩服,看来朝廷定下慕氏世守夷疆的国策确是上上之选。” 听他这么说,高暧不禁心中更是畅快,点头道:“多谢厂臣。” “公主谢我什么?”徐少卿平静的眸中带着一丝狡黠。 她本来满腹话语,却被他问得一愣,咬唇半晌才道:“我知道,若不是厂臣相救,外公他老人家此刻定然还被软禁着,这场祸乱也无法削平。倘那仇率尹真的假借我弟弟之名建号称国,遂了他一人的野心,却让边境千万生灵涂炭,那夷疆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这全赖厂臣之功,云和自然铭感于心。”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唯独不提自己。 他颇有些玩味的瞧了她,心中微叹,却也没说破。 “公主如此称赞,臣受宠若惊。不过么……臣斗胆提个醒,公主稍时见慕老土司时,须依礼而行,千万莫忘了自家的身份。”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自己是大夏的公主,代表着国朝体面,而这里只是藩属封疆,亲情再切,也大不过礼制法度,想想也不禁怅然。 说话间,慕老土司以被那些夷民百姓簇抬着到了正殿前。 他喝令众人退开,依礼请出高暧和徐少卿。 双目昏昏,但见眼前的少女头饰风花,束裙妖娆,依稀便是女儿当年的模样,方才还铁骨铮铮的硬汉,却眼眶一红,两行浊泪垂垂滚落,口称臣属,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高暧早已是泪眼模糊,眼睁睁的看着老人家向自己大礼参拜,胸中一阵火灼针刺般的剧痛。 她想不顾一切的上前扶起他,而后向寻常民家孙女见到外祖时那般下拜,在叫上一声“外公”,可念着徐少卿之前的话,终究还是强自忍住了。 礼毕,老土司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转向徐少卿,操着中原话拱手道:“此次夷疆内乱,几乎酿成大祸,全赖徐大人出手,才扭转乾坤,老朽未能及时弹压制止,实在罪无可恕,这便上表向朝廷请罪,还望徐大人在陛下面前据实陈奏,言我夷疆百姓并无反心,只是被奸佞蒙蔽,所有罪责由老朽一人承担,莫殃及无辜。” 徐少卿还了一礼,正色道:“慕老土司言重了,本督不过是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尊驾德高望重,胆气过人,令人心悦诚服,若非如此,这场祸乱只怕也平定不了,再者老土司是被奸人软禁,无法发号施令,又何罪之有?这次陛下令公主亲自前来,便是好生安抚之意,并非意图加罪。本督在此便再宣陛下旨意,夷疆南为屏藩,慕氏世袭土司,不设流官,永不更张!” 最后那几句话暗中送气,说得极为响亮。 石阶下乌压压的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震天价的欢呼起来。 老土司洒泪称谢,面北遥拜,再将高暧和徐少卿迎入正殿叙礼。 祖孙亲情,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但夷疆之乱已然平定,返京的行程便迫在眉睫。 未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徐少卿决定次日便即启程。 慕老土司苦留不住,只得应了,又不顾年老体衰,亲自送出城外数十里,直到夏国边城,才挥泪作别。 高暧不愿让外公伤怀,独自坐在车中怏怏垂泪,待行得远了,终于忍不住挑开帘子回头去望,却见尘头漫卷,模糊了天地,似是将自己与这里完全隔断,永远也无法归来了。 她不由心头一痛,泪水决堤而下。 忽然间,一只玉白的手伸到面前,纤长的指间还拈了块帕子。 “离别虽苦,但公主若是这般哭法,只怕会伤了身子。” 她闻言哭得更凶了,但却将那帕子接在手中,掩着脸伏在窗前抽泣。 他望着那耸动的纤弱身影,眸中沉冷的光忽然有些散乱,凝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她虽在悲痛中,却也听出那叹息中的幽幽伤感,举帕拭了拭泪,抬头问:“厂臣为何叹气?” “没什么,臣只是觉得,公主感怀身世,思念故土,到底还有个地方可念,而臣却是茫茫无依,即便感伤,却连梦也做不得一个。与臣相比,公主算是幸运得多了。” 这话像是在劝,可听着却让人鼻头更加犯酸。 高暧见他骑跨在马上,眼望远方,悠悠的出神,忽然间觉得他和自己真的很像,在尘世中同样是这般的孤寂。 “厂臣也莫要伤感,前次你不是说,宫里是你的家,陛下和我便是家人么?若……若厂臣不弃,云和愿像家人一样看待厂臣。” 徐少卿回头望着她,眼底仍带着些许怅然。 “难得公主还记着臣那几句胡言乱语,臣是天家奴婢,那话虽是由心而发,却说得僭越了,做不得准。臣替陛下兼着司礼监和东厂,仇家遍及天下,保不齐哪天便命浅丧了身子,若真有那一日,臣真怕魂散了,没个归处,公主要是还念着些臣的话,便搭把手,帮着收殓了,臣做了鬼也足感盛情。” “好端端的,厂臣为何说出这般话来?叫人怪怕的。” 她颦着眉,听着听着竟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叹道:“臣不过是想提早有个准备,公主若是不愿,臣岂敢强求。” “若是别的事,我定然答应,可这……这叫什么话?” 她别过脸,心说这人可也真是怪到家了,平白无故的竟像是突然交托起后事来,真真的吓了人一跳。 “哦,公主的意思是说,臣若提起别的事,公主便答应了?”他忽然呵呵一笑,狐眸中又闪过了那点狡黠之色。 “……” 她面上一愕,这才醒悟自己方才的话又犯了语病,被他揪住了话头,现下有心想赖也赖不掉了。 “厂臣想托我什么?” 他微微晃着脑袋,似在思虑,唇角却蕴着笑。 方才还是一副伤感的样子,如今却面露得意,高暧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不知他那笑容背后又藏着什么古怪。 果然,那假作的模样只是一瞬,随即转回头来,目光便定在她肩头。 “要托什么事,臣眼下还未想好,只是好奇公主肩头那纹绣,昨日纷乱之中未曾得闲,不知今日公主可否作答?” 隔了一日一宿,却还忘不了这档子事,原来之前那些感怀神伤全都是假的,目的便是要套自己的话。 高暧垂首扶着窗橼,心头窘得厉害,想想却又怨不起来。 过了好半晌才答道:“当时为了举证那孩子是假扮的,我无法可想,便只好推说这纹绣是母妃为我刺的,实则却不是这般……”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还记得那是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佛前添灯油,没留神打翻了,有一滴溅在肩头,烫伤了,疼得我直哭。后来好了,还是留下一小片红迹,师父看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便替我纹了这花绣,一直留到今日。” 他听完又是一笑:“佛弟子身上纹这花绣,还真是闻所未闻。瞧来公主这位尊师还是个通达之人,早就算准公主有朝一日会还驾回宫,所以才刺了这茶花。” “我据实相告,厂臣反来戏言相欺,真的好没道理。”她沉着脸,放下帘子,索性不去搭理他了。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言,催着马轻快的奔到车驾前方。 一路回到陵川,知府叶重秋早得到消息,率领全城文武官员出城五里迎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别有一番盛景。 翠儿竟顾不得礼制,一路奔到跟前,抱着高暧哭得上不来气,劝了好半天才收了声。 徐少卿不愿久留,在驿馆匆匆歇了一夜,便带着高暧和东厂番役上路返京,沿途仍是小心谨慎,免不了餐风露营。 匆匆又是二十几日,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师永安。 过了承天门,至五凤楼前,高暧正要换轿子入宫,便见一名中年内侍抱着拂尘缓步走上前来,尖着嗓子道:“太后懿旨,云和公主即刻入清宁宫拜见。” 第31章 西宫暮 天有些阴,潮闷中隐隐透着不安的味道。 回想当初启程去夷疆时,离太后寿辰便只剩月余,如今来回已近两月,寿辰大典早就过了。 自己虽说是奉了皇兄之命,但终究是有意无意的把这事隔过去了,保不齐今日一回来,就要为这个兴师问罪。 高暧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 徐少卿等她接了旨,忽然插口道:“本督要去面圣,有些话请公主示下,你先稍候。” 那内侍皱着眉,面露难色道:“回督主话,太后娘娘唤得急,奴婢还赶着回去复旨……” 他话刚说到半截,便瞥见那两道冷凛的目光扫向自己,不由得遍体身寒。 “不过几句话而已,若误了向皇上回旨,回头你也是一顿仔细板子。” “是,是,奴婢糊涂,请督主与公主叙谈,奴婢在旁候着便是。” 那内侍说完,便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旁。 徐少卿回过头,暗地里牵着她手又向边上挪了几步。 “太后召见,不过是为了些琐事,公主只要仔细些,言语上别冲撞了就无碍,臣这里倒是还有句话想提个醒。”他刻意把声音压低,听着有些古怪。 高暧不觉更是紧张了,忐忑道:“厂臣请说。” “之前公主让臣查的那件事,如今已有信儿传回来,只是杂乱些,待理清后再告知公主,这倒不必急。臣思量的是,当初那个杀人真凶说不定还在宫中,臣会暗中派人护着,公主此番再回来,凡事也须仔细些。” 其实她早便想过,当年那人既然能在宫中行凶,想必本身就是宫里的人,既然记不清他的样貌,等于便是自己在明,人家在暗,若真是有心加害,凭她肯定是防不胜防。 在这宫里,也只有靠着他,或许还有个安稳。 于是叹口气,点头道:“厂臣说的是,我记下了。” 徐少卿额角两侧微微收着,在眉间蹙成一道浅浅的纹,似是看她这样子仍有些不放心,但终究也没再多说,当下便作辞去了。 一见他离去,高暧这心头就开始发空。 这些日子和他朝夕相见,看得多了,如今人忽然不在,那感觉就愈发寂寥难忍。 她定定神,吩咐翠儿把这段日子在路上断断续续默好的经卷拿来,让她先回北五所收拾,自己则换了宫轿,随那内侍经五凤楼、奉天门、三大殿,一路来到西苑的清宁宫。 天比刚才阴得更厉害了,青砖石上的暑气却还腾腾地焐着,鼻间分明能嗅到那股浓重的泥腥味,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午后倒像是傍晚,渐渐有些雨滴落在地上,一霎间便蒸得不见了。 下了轿,由那内侍引着进宫,这次没叫她在偏厅候着,径直便到了寝殿。 室内的陈设用度依然如故,只是雕花拱门上的珠帘换作了别样,瞧着像是玉石玛瑙,也辨不仔细。 那重人影躺在里间的软榻上,一动不动,几名宫女立在一旁打扇,但床边伺候的人却装束繁复,并不像是宫人,但模模糊糊只看个侧影,瞧不清样貌。 高暧摸了摸袖筒里的经卷,走近几步,仍在帘外盈盈跪倒,声音不大不小地伏地拜道:“第四女高暧,封云和,叩见母后殿下。” 言罢,伏在地上,暗想这次不知又会跪上多久。 却不料话音才刚刚落下,里间便有个宫女撩帘而出,近前道:“太后娘娘让公主起来,入内叙话。” 她不禁愕然,暗忖今日这气氛有些不寻常,也未及多想,起身随那宫女刚一跨进内室,便瞧见软榻边坐的人一身云肩通袖宫装袄裙,赫然竟是皇后婉婷。 等近前再看,就见顾太后平卧在那里,头缠额带,双目微阖,面色沉灰,略带着些病容。 皇后脸上也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见她进来,先是一笑,便侧头过去道:“母后,云和来了。” “外头疯了那么久,终于知道回来了?” 顾太后眼睛半睁,斜睨着高暧,唇角垂着不豫,声音却沉沉的,像是病中气力不济。 高暧见她面色不悦,心里反倒坦然了,当即又跪了下来。 “回母后,云和奉陛下之命前往夷疆招抚,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未能赶上寿辰大典,请母后恕罪。” 说着,便从袖管中摸出那本经卷,双手捧过头顶道:“这是儿臣亲手用汉梵双语默写,并诵念千遍的《陀罗尼经咒》,谨祝母后婺辉永驻,福寿无疆。” 顾太后“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一名宫女上前接了经卷,呈了过去。 顾太后微微别着头,让那宫女翻开,瞧了两眼,见那册子堪堪一指来厚,墨色的簪花小楷和殷红的梵字经文交相辉映,用的竟还是极其少见的悉昙体,脸上泛起一层祥和之色。 “瞧着也算是花了点心思的……” 她话音未落,便听皇后笑吟吟的插口道:“母后明鉴,皇妹虽是没有赶上寿宴大典,心中可是时刻记挂着母后。前次陛下令她查验寿仪,便硬是从中挑出一处梵文刻印有误,要不然毁了一件器物是小,若真送到母后宫中,那可真是遗羞后人了。” 太后听到这里,刚刚缓和的脸色登时一滞,随即垂着唇角将那经卷塞回宫女手中,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行了,你起来吧。” 高暧都瞧在眼里,暗叹一声,心中倒也松了口气,又伏地称谢后,这才起了身。 皇后眼底却缀着得色,端着青瓷盏向前送了送:“母后再用些茶吧。” 顾太后没去瞧她,皱眉将手一摆,将那盏儿轻轻推开。 “人都堵在这儿,哀家这头又痛了。成了,你先去吧,叫云和再留会儿。” 皇后捧着茶盏顿在那,唇角抽了抽,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行了一礼道:“那就让皇妹先陪着,儿臣去替母后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言罢,却身退了出去。 只是寻常的拜见,却也这般暗藏机锋。 高暧有些厌倦,却又走不得,立在那里很不是味。 “你也坐吧,省得背后又说哀家刻薄庶出。”顾太后朝旁边的绣墩抬了抬下巴。 她不便违拗,道声“谢母后”,便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哀家身子有些沉,头也痛得厉害,各宫各头每日都来侍疾,你如今既然也回京了,就轮着也来瞧瞧,不求你伺候什么,只是见个脸,朝中说不出话来,也省得在那北五所里闲混,懂么?” 高暧闻言起身:“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顾太后低低的“嗯”了一声,跟着道:“哀家有些口干了,拿杯水来。” 她应了声,抬步来到近旁,在那盏中添了些热水,又拿手试过温凉,这才端到面前。 顾太后身子向上抬,想坐起来,但脸上却一副吃力的样子。 高暧正想伸手去扶,却听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声:“母后,儿臣拜见。” 顾太后一听那声音,眉眼登时都舒展开了,沉沉的脸上竟也莹起一抹润色,“噌”的坐起身来,满面欢喜地叫道:“昶儿来了,快,快到哀家这儿来!” 珠帘撩起,一身绯红色团龙锦袍的高昶跨步而入。 才一抬眼,便瞧见那高暧,那双眼立时便顿住了,呆了呆,才走到软榻旁。 “儿臣今日来得迟了,母后觉得如何?” 顾太后抓着手,拉他在软榻上坐下:“还不是老样子,你这孩子可也宽心,昨儿才坐了半日,今日更好,这般时候才来。” 高昶抚着她的手微笑道:“母后勿怪,陛下正好交代了差事,儿臣办妥了这不就来了么?” “什么差事这么要紧?皇上随便交托个人便是了,何必非要你亲自去办?”顾太后使性似的一颦眉。 这次高昶却只是笑笑,并没答话,却转过头来对高暧道:“四妹也来了,几时回的京,我都没得着信。” 高暧敛衽行了一礼:“多谢三哥挂怀,云和也是刚到,不知母后慈躬违和,这才来拜见。” 顾太后斜了她一眼,眉头又是一拧,便挥挥手道:“哀家有话和昶儿说,不用伺候了,待轮着你时再来吧。” 高暧瞧得出她顾着和儿子说话,自己在这里自然是碍眼了,于是便将茶盏放了:“那儿臣便告退了。” 顾太后看也没看,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正要和高昶说话,却见他忽然长身而起:“母后稍待片刻,儿臣送送四妹。” “送她做什么?又不是没长腿脚,走不得路。母后这小半日没见你,心里便空落落的,今日哪儿也不许去,便在这陪我说话,快坐下来。” 高昶在她手上拍了拍,温言道:“儿臣特意赶着把差事办完,为的便是多抽些工夫陪母后说话,左右到晚间时候还长得很,母后又何必着急?反倒是四妹刚刚回宫便来拜见母后,这份孝心着实难得,儿臣不过略说几句话,送她出去而已,顺便再帮母后把药端来。” “那好,你可快些,若是迟了,那药我便不喝了。”顾太后怏怏的答应下来,样子极不情愿。 “母后放心,迟不了。” 高昶一笑,陪着高暧出了内室,一路来到殿外。 高暧不愿多事,便顿住脚。 “我自己出门便好,三哥快回去吧,免得母后挂心。” “母后就是这般脾气,年纪愈大反而愈像个孩子,回头哄哄便好,急也不急这片刻。胭萝,看你又清减了,想是这些日子在夷疆吃了不少苦吧?” 高昶话音未落,背后突然有人冷凄凄的笑道:“哟,胭萝,这名字取的可真好,本宫还是头回听说,看来晋王殿下同云和的兄妹之情果真不一般呢。” 第32章 寸心草 高暧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皇后立在侧旁不远的梢间门口,一双杏眼垂角瞪着,但那目光瞧的却不是她,而是灼灼的落在高昶身上。 不说是走了么,怎的却还在这里? 她微感惊讶,更奇怪皇后这话中似是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眼神中也好像藏着些含混不明的东西,就仿佛那一声“胭萝”竟把她触恼了。 高昶眉间一沉,旋即又恢复了常色,躬身行礼道:“今日皇妹刚回来,臣弟不过循例送送,母后就在里间,皇后娘娘若要探视,便请入内。” 他连声“皇嫂”也没称,□□说得也是平平的,听着颇有些疏离。 皇后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但那不悦也是一闪即逝,旋即便又盈盈笑道:“本宫方才一直在里面侍疾,皇妹早就先头见了,也就是她来,本宫这才出来瞧瞧药煎得如何了。” 高昶闻言,又打了一躬:“如此多谢皇后娘娘,臣弟先送云和出门,回头再去端与母后喝。” 皇后半寒着脸,似笑非笑道:“方才瞧了瞧,那药像是煎得不大妥当,本宫没瞧过药方,也不知哪儿不对劲,还是殿下亲自去看看的好,就由本宫送云和出去,正好别来多时,也有不少话儿想跟皇妹说。” 高暧一直在旁边垂首不语,此刻察言观色,便插口道:“左右也没多少路走,云和自己回去就好,母后这头少不得人,皇嫂与皇兄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这话听着却是顺耳多了。 皇后轻挑着朱唇,望着高昶含笑不语。 “既然如此……那也好,皇妹去时慢些走。” 高昶点点头,斜跨出一步,挡在高暧身前,在她手臂上轻轻拍着,以示送行,那手下落时,却似无意的在她袖上轻轻一拂。 高暧只觉他手探过来,在自己掌中塞了样东西,下意识的握住,便觉硬邦邦,凉涔涔的,也不知是什么。 这数月以来,她多少也长了些眼色,不像之前那般懵懂了,当下不动声色,将那东西攥紧了,拢在袖里,又朝皇后和高昶各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走出清宁宫,外面雨势正疾,间或一个雷声传过,便震得人心头一颤。 门口的内侍见她出来,慌忙前撑了伞,呵着腰,恭恭敬敬的引她来到轿边。 高暧满腹疑窦,手里攥着那东西,好奇想知道是什么,却又不敢拿出来看,当下只好先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上了轿,待起行绕了个弯,离得远了,才松口气。 手从袖中慢慢伸出来,只露了半截,舒开掌心一瞧,当即便呆住了。 原来那竟是一件银制的耳坠,上头錾刻着孔雀纹,分明竟是一件夷疆饰物! 她惊得怔怔愣了半晌,也顾不得那许多,拿着东西左右端详,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刻法和纹饰的确是夷疆的手法无疑,但若不是在那里见得多了,又亲身戴过,还真的分辨不出。 这东西是哪来的?三哥又为什么要给她? 高暧不由愣住了,捏着那银饰,见它包浆沉厚,有些地方已变作黑黄色,瞧着像起了一层皮壳,显然是个历时甚久的老物件,但上面的孔雀神鸟图案却依然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她心头疑惑。 这里不是夷疆,宫里也没什么人有佩戴此种饰物的习惯。 难道说……这竟是母妃当年的遗物么? 一念及此,那颗心便立时突跳了起来,捏着耳坠的手不自禁地发紧,银尖刺着皮肉,深深的陷进去,几乎要戳出血来。 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冥冥中就像在孤寂无助中捉摸到了一丝希望,却又怎么也抓不实。 就这般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路回到北五所,雨势仍不见小。 下轿看时,门口竟站了两排宫人内侍,冒雨候着,似乎比初进宫时的那次还多些。 翠儿和冯正站在最前头,一见她人到了,便迎上来撑伞,喜滋滋的扶着进了门。 “怎的突然多出这许多人来?”高暧左右瞧瞧,冷不丁地倒有些不习惯。 冯正笑嘻嘻的抢着道:“回主子话,方才主子不在,陛下差人来遥宣了圣旨,说这次代天招抚夷疆,主子立了大功,特地恩赏加了奉养,还赐下了好多东西,奴婢这便陪主子去瞧瞧?” “不必了,就放着吧。” 她挥挥手,示意不用张罗。 自己闲散惯了,向来对这些东西看得极淡,如今听他这么说,也不如何欢喜,只是觉得这宫里的功过赏罚还真像过眼烟云,一瞬的事。 想想先前和亲不成,清灰冷灶了一个多月,如今招抚了夷疆之乱,算是立了功,立马又门庭若市,换了天地似的,自己都觉得像做了场梦。 是恩,是怨,虚的,实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可这世上往往记仇的多,念恩的少,有时候分明全赖着别人扶持,反倒将恩惠抛到九霄云外,恨不得把好全揽到自己身上。 所幸高暧不是这种人,她有自知之明,这份功劳是徐少卿替自己挣来的,若是没有他,能不能从夷疆回来都两说着呢,还能看到这些? 想想,一时觉得该好好谢谢他才是,可怎么个谢法又费了踌躇,心中没个主意,只好叹口气,暂时收了起这念头,又继续朝前走。 一路回到寝殿,那里的陈设依然如故,跟走前一个样子。 呆看了两眼,便叫冯正退下了。 翠儿上前服侍她更衣拆髻子,又打水净了手脸,扶到榻前让她坐了,自己立在一旁打扇。 她自然瞧得出自家主子从进门时便闷闷的,见这会儿四下无人了,便低声问:“公主可是在太后那里又不痛快了?可也真是,才刚回来便叫去了,不是折腾人么?” 自顾自的开解了几句,见自家主子只是愣着不言声,脸色虽然沉沉地,却又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心中纳罕,便叫了两声。 高暧这才回过神,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仍没应声。 “公主敢是又有什么心事么?”翠儿继续追问。 她这会儿心里的确存着事,感觉五脏六腑都揪着,但这事儿犯着牵连,也不便与外人道,真真是憋着不好,说出来也不好。 按说翠儿是个贴心的,知道了想也无妨。 可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叹声道:“这雨怎么越下越闷?翠儿,去把窗子开了吧。” 翠儿一皱眉,见她今日着实怪得厉害,却又不敢再问,便搁了团扇,走到边上,伸手搭住窗栅,刚一向后拉,便猛地白影闪动,一张条子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不禁一怔,随即探头向外瞧,见后院空空的,雨水漱漱而下,却没有半个人影。 高暧却也听出些异样,侧头问:“怎么了?” 翠儿应了一声,又向外张了张,俯身拾起那条子,快步回到榻前,递给她道:“方才开窗时落下的,不知是什么,公主快瞧瞧。” 她却也有些意外,这时候会是谁递条子给她? 看看那纸,寸许来长,上头半点水迹也没有,显是刚刚插在窗口的,翻开来一看,上面果真有字迹,赫然写着“今晚子时,北五所后巷”。 翠儿常年和她在一块儿,耳濡目染,也是个通文墨的,垂眼瞥见那几个字,便忍不住道:“公主,这莫不是徐厂公给你的?” 她捏着那张纸条愣神,心中却也在思虑着。 莫非真的是他? 可仔细想想,总觉得又有些不对劲,呆呆的怔了半晌,便让翠儿将纸条塞入香炉里燃了。 …… 天将晚时,这场雷雨终于渐收渐止。 高暧稍稍用了些饭食,便在那尊白玉观音像前打坐诵经,表面上静静的,可心里却似浪头翻涌,一波接着一波,怎么也定不下来。 一会儿想着那件耳坠,一会儿又记挂着那纸条上的邀约。 堪堪等到亥时末,夜已深沉,便让翠儿陪着,悄悄翻窗出去,从院门来到后巷。 天阴着,遮了月光,照不清脚下。 她们怕被巡夜的瞧见,也不敢掌灯,但见宫墙高耸,一溜绵延过去,衬得那巷子愈发深邃,远处黑洞洞的,偶尔几声鸣虫叫起来,听了寒毛直竖。 两人互相扶着,都有些战战兢兢。 “公主,这里实在怕人得紧,别是……别是谁起了歹心,故意拿那张条子使骗吧?” “左右已经来了,再等等吧,若子时到了还不见人,咱们再走也不迟。”高暧心突突跳着,却也慌得厉害。 就在这时,院墙高处忽然有一团漆黑的影子“呼”的翻起,如展翅的大鸟般从头上掠过,眨眼间便落在身边。 高暧和翠儿都不由得一声轻呼,抱着向后撤了两步。 “胭萝别怕,是我。” “三哥?” 高暧心头一惊,再看那人的衣着相貌,却不是高昶是谁? “三哥,原来是你。” 也不知怎的,她竟觉得有些失望,但想起日间他将那耳坠塞给自己,显然是别有深意,所以如此掩人耳目,深夜约见也就解释得通了。 高昶走近两步,压着声音笑道:“怎么?胭萝还以为是谁?” 接着又转向翠儿:“本王和皇妹有话说,你先下去吧,稍时本王亲自送她回北五所。” 翠儿无法,看了看自家主子,便行礼告退,按原路走了。 身边没了这最亲近的人,高暧没来由的有些怯,定了定神,便从身上拿出那件孔雀纹的银耳坠,拖在掌心。 “三哥,这东西……是你的么?” 她这话问得不明不白,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高昶伸指从她掌心捏起那耳坠,放在眼前瞧了瞧,叹声道:“胭萝,你不用怕。其实你从小就聪明得紧,就算没见过,也定然猜到了。不错,这就是你母妃的遗物。” 尽管的确隐约猜到了几分,可当听到这话时,她胸口仍像被重锤猛击,浑身颤抖,耳畔“嗡嗡”直响。 她望着那张隐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脸,咬唇问道:“三哥,母妃的遗物为何会在你那里?” 高昶似是没听出她语声中的异样,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十多年了,咱们都长大了,不过我有时想,还是孩童时那般无忧无虑的最好。记得那时节,母后管得严,我便不喜欢待在坤宁宫,常躲到你母妃那里,逗你一起玩,吃你母妃亲手做的莲子糕。那时候我常常想,若她也是我的母妃便好了。” 他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顿了顿,又继续道:“后来,你忽然被送去弘慈庵,没过多久,父皇便御龙殡天了,朝中不知为何定了慕妃娘娘蹈义殉葬,我在母后那里听说,哭着跑去景阳宫找她,可惜人早被抬走了,一帮奴婢在寝宫里又砸又抢。我那时也只有七八岁年纪,吓得呆了,但想着不能让他们把东西都糟蹋了,便偷偷抢了几样出来,这耳饰便是其中一件。” 高暧早已泪流满面。 这些事她不记得,也无从知晓。 今日忽然被提起,恍然间就好像自己置身于当时当地,亲眼目睹了那悲凉凄惨的景象。 母妃的所有苦痛,她此刻都仿佛感同身受。 “云和替母妃多谢三哥……”她说着便盈盈下拜。 “胭萝!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高昶赶忙扶住她,搀了起来,也有些凄然的说:“慕妃娘娘是难得的良善之人,比起她当年的照拂,我做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我最恨的,便是没好好照顾你。” 高暧已是泣不成声,伏在他臂上抽噎不停。 十多年的怨愤凄苦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 高昶轻拍着她,柔声安慰了片刻,待她稍稍平复了些,忽然道:“当年慕妃娘娘那些遗物,我全都埋在景阳宫的一处墙脚下,谁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去瞧瞧好不好?” 高暧蓦然抬头,随即噙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高昶又掏出帕子,让她擦了泪水,两人便起身出了这条巷子,一路绕到东苑。 宫禁森森,风灯在廊下摇曳,瞧着颇有几分诡异。 而她此刻却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累了。 过不久,高昶便带着她来到一处重檐庑殿顶的宫门前。 这里像是早已无人住了,连盏灯烛也没点,头上的牌匾却清楚的写着“景阳宫”三个字。 “就是这里,我带你进去。” 高昶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冷凛的声音在侧旁道:“晋王殿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啊?” 第33章 朔风寒 遑夜凄凄。 那声音仿如利刃,刺破这阑珊的夜,又幻作无数道炽烈的强光凛凛而下,照得人无处遁形。 高暧顿在原地,望着那颀长的身影伴着那轻轻的窸窣,自如渊似湛的杳冥之处缓缓而来,白色曳撒的下摆随步子摇曳攒动,恍如飘行如虚空之中,一霎间便滑到了近处。 “臣徐少卿,见过晋王殿下。” 他打躬行了一礼,玉白的面孔像莹着层晕光,连这昏默的夜色都掩不住。 高暧见他并不向自己行礼,仿佛视而未见,那张脸也是淡然如水,喜怒不形,心下竟有些不安之感,垂了头不敢去瞧。 “原来是徐厂臣,不必多礼。” 高昶却也没想到他竟会隐在这里,应了句场面话,跟着清清嗓子道:“徐厂臣不必深疑,本王许久未见皇妹,今晚便一同出来闲游一番,叙叙旧而已,片刻便回去。徐厂臣若有公干,便自去忙好了,不必理会我们。” 徐少卿收了礼数,身子挺立着,不见丝毫的卑怯。 “今日刚一回来,陛下便吩咐臣警肃全城,严查宫禁,如今已是子时,早过了时候,殿下久留不宜,便由臣护送出宫可好?” “徐厂臣当也知道,太后慈宫违和,本王日日侍疾,陛下特准可酌情逗留。本王与皇妹叙几句话,稍时便自行回去,厂臣便不用麻烦了。” 高昶说着正要拉高暧离去,却听徐少卿又道:“这如何使得?殿下身份尊崇,既是见了,臣于情于理定然要侍候周全。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陛下那边臣可交代不了。” “陛下”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森寒之意。 高昶脸色一沉,眉间登时拧了起来。 高暧也是心头一紧,这事若是让皇兄知晓了,那…… 抬眼看看,却见徐少卿那双狐眸竟也正瞧着自己,唇角浅浅的勾着,却毫无笑意,反而蕴着些别样的意味。 她咬咬唇,正要开口,暗地里却被高昶拽了一下。 “本王不过是一时兴起,同皇妹随意走走,徐厂臣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也罢,既然是陛下旨意,本王自当遵从,这便回去了。” 徐少卿躬身一笑:“殿下尽管放心,臣虽是奉旨办差,但若事事都惊扰陛下,这东厂的位子也就不必坐了。” 言罢,打手向旁一让道:“殿下请。” 高昶瞥眼斜觑着他,来回打量了几圈,却也没瞧出那张淡然如水的面孔背后究竟想些什么,于是道声:“不必了,本王自行出宫便可,烦劳厂臣送公主回去。” 言罢,又回头对高暧歉意的苦笑一下,便有些沉闷的去了。 “臣恭送殿下。” 徐少卿打着躬,待人走远了,便如绷起的铁尺般重又直起身子,目光随着眼波流转,落回到高暧身上。 她也恰好正抬眼瞧过去,与那双眸子一触,顷刻间便败下阵来,垂着头,倒像真做错了什么似的,心头突突跳得厉害。 踌躇了半晌,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恍然一瞥,却见那白色曳撒的袍角已近在眼前。 这人总是这样,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做起事来有时却显得鬼祟,叫你捉摸不透,尤其在她这儿,总是冷不丁的便被吓一跳。 高暧下意识地向后趔,那脚还没沾地,手臂却被他扯住了。 “厂臣……你别这么……” 她使劲挣动着,身子继续向后趔,却拗不过他的力气。 闹了半晌,衣裙也歪斜了,这才有些脱力的停下来,娇喘吁吁。 “公主何时这般爱夜游了?今日才回宫,也不先歇歇腿脚。” 他凑到近处,俯首凝视着她的双眸。 她顿时有些慌,那话没过脑袋便冲口蹦了出来:“夜游?我何时要夜游了?” 话音刚落,便醒悟过来,下意识的抬手掩住了檀口。 “哦?既然不是夜游,那公主与晋王殿下深更半夜结伴同行,所为何事啊?”他仍灼灼地望着她,似乎很享受她这“走投无路”的样子。 “……” 她登时语塞,甚至不敢去瞧他,那双眼太过让人着魔,稍稍看一下便连负隅顽抗的心都没了。 可这事该怎么对他明言? 便直说去寻母妃的遗物么?似是有些不妥。 她不是信不过他,只是觉得母妃是自己心中唯一一处隐秘的地方,不愿被别人过分探究。 “公主不答,臣自然不敢勉强。只是前些日子在夷疆,公主还亲口说过把臣当作家人,如今瞧着也不过是句违心的话而已。” 他说着,有些颓然地摇头苦笑,可那手却仍抓着不放。 她这时候却是个没心肺的,听他一说,脑中立时便回想起那些伤神催肠的话来,便又期期艾艾道:“厂臣为何要这般说,我……我既是曾经答应过,心里便将厂臣当成家人来看,怎会是违心之言?”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心虚。 那时身陷阳苴城,全赖他的指点,不仅保得平安,还有惊无险的平定了祸乱,隐隐便觉得与他共过患难,彼此间也贴近了不少。 后来途中闲谈,他没来由的伤怀起来,引得自己也黯然,话赶话便说了句愿把他当家人,实则真的是这般想么? 她自家也弄不清楚,但总觉得在这偌大的宫中,真心说过话的,除了翠儿之外,便只有他了。 可翠儿毕竟跟了自己六年,朝夕相处,几乎没有分离过。 而识得他才不过三两月的工夫,在她心目中,却似已变得无法替代了。 但这又算是种什么情愫呢? 这般似有意又踌躇的样子,自然被徐少卿看在眼内。 他暗自一笑,面上却仍是怅怅的,眼底闪着希望,俯望她道:“既是这般说,公主若有心事,便该当向臣坦露才是。那晚只因公主一句‘寻思着也只能跟你说了’,臣便念兹在兹,日思夜想的要把差事办好了。如今又有事,公主却将臣视作路人,唉……瞧来还是自家兄长亲近些。” 高暧听他最后那句话,登时面红过耳,垂着头,只觉颈子都烧了起来。 比自家兄长还亲近些,那是什么? 她不敢往下深想,稍稍触及一下,便觉头脸针刺似的麻,那颗心恨不得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人还有个正话没有? 她心里嗔着,嘴上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愣在那里犯迷糊。 只听徐少卿又道:“公主若是不愿说,臣也无法勉强。夜深了,这殿间的地方风大,请公主起驾回宫。” 她这才有点回过神来。 今晚刚出来时还不知为了什么,后来听说母亲尚有遗物留着,那颗心便再也定不下来。原本三哥带她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找那些遗物,结果被他这一搅便全乱了。 如今可怎么好? 就此回去,实在有些不甘愿,有心留下,却连门也进不去,更不知到哪里去寻。 犹豫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我若是说了,还望厂臣严守秘密,千万不要再透与旁人知道。” 徐少卿听她这般说,便也收起那副玩笑的样子,正色道:“公主若真像家人那般信任臣,臣自当替公主保守秘密,绝不会向外人泄露半个字。” “真的么?” “公主是要臣起誓?那好……” 言罢,也不待她答应,便举手过头,玉白的脸上一派庄严。 “臣徐少卿在此立誓,若日后有负公主,此生不得善终,死后堕入轮回,永世为奴。” 高暧万万没料到,他竟会为这种小事发此毒咒,愕然听完,再回神一品,突然觉得那话明着是在发誓,暗里却古古怪怪,但究竟哪里古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未及多想,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对他说了。 他听完却不言语,只是挑唇看着她。 “厂臣笑什么?”她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那唇角浅浅的弧度更让她心里打鼓。 “臣只当有什么大不了,却原来是这等小事,公主难道忘了臣的身份?”他有些嗤笑的打趣。 她却还未反应过来,颦眉奇道:“你的身份?” 徐少卿抬手捋着袖子,拢在里头的左腕猝然露出来,也是腻白的颜色,那上头还戴着一串紫檀的佛珠,赫然便是她当时送他的那件东西。 还真的天天带在身上,当自己也是修佛的人么? 高暧觉得有些不伦不类,都说神鬼怕恶人,他大概也可归为此类。 她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自己面前显露,当下只作不见。 “臣领着东厂,行的就是这稽查天下之责,这世上的事不敢说尽数了然,总之也差不了多少,公主若要查什么,找什么,还有不比臣更便当的么?” “莫非……莫非厂臣你也知道?”她不免有些惊讶。 他目光朝那高墙大院中一瞥,旋即又转回来,挑眉问:“若不然,臣陪公主进去瞧瞧?” 说着也不待她答应,便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向正殿侧旁绕去。 高暧虽然微觉不妥,但此时夜深人静,也不怕被人瞧见,索性便没言声,任由他拉着。 他走得不紧不慢,也不让她可以堕后,两人就这么牵着,并肩而行,没多时,便绕到了景阳宫的后进院落。 他顿住步子,伸臂环在她腰间,纵身跃起,轻飘飘的翻过那高大的朱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这般带着自己起落飞驰早非第一次了,往常只觉心悸,并无他感,但方才在北五所后巷见过三哥从墙头翻身跃下的身法,此刻便有了另一番感觉。 她不懂武艺,但却隐隐瞧出似乎这位厂臣的身手比三哥要强上许多。 不过这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并没多想。 此时云层渐散,月光透下来,天地间不觉清爽了许多。 举目四顾,但见殿宇森森,院落绰绰,比北五所那小房小院大出数倍,便是清宁宫似乎也稍有不及。 她微感惊讶,但在仔细瞧那院落的格局,隐隐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许是因着在这里出生,又度过了小半幼年,依稀还存着眷恋,总也无法忘怀。 黄瓦纷乱,绿苔层层,虽然谈不上破败,但显是许久没人打理过了。 遥遥的向正殿望去,那里头黑漆漆,幽寂寂的,瞧着倒有几分像是阴森的地宫,瞧不出半分往日该有的巍峨气魄。 “公主可还记得这里么?”徐少卿忽然问。 高暧不禁一愣,顿在那里,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叹口气道:“我那时还小,只心里隐约有个样罢了,如今也说不上来。” 他也游目四顾,跟着又道:“公主可知这慕妃娘娘当年为何会居于此宫么?” 她闻言愕然。 母亲当年的身份是贵妃,自然比不得皇后,居于东西六宫也是常情,大致不过是分派先后而已,还能有什么特殊缘故么? 他似乎也没打算要她回答,转而继续道:“据臣所知,这景阳宫早前曾有几位皇后居住,慕妃娘娘是最后一位主人,虽不是执掌凤印的正宫娘娘,但也足见其在先帝心目中绝非泛泛之辈。也自从她殉节蹈义后,这里便是宫中禁地,再没有任何人涉足过。” 真的是这般么? 高暧不禁默然,若父皇真的宠爱母妃,应当爱屋及乌,为何却狠心将尚在稚龄的她送去庵堂,与青灯古佛作伴? 而且母妃生下自己,已算是有所出,当时又正怀着龙种,父皇殡天怎么也轮不着她殉节,可最后为何又是那般凄惨的下场? 这其中的原因她想不通,可也隐隐能猜到几分,只是不愿去想。 深宫无情,说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见她黯然不语,知道触动了心神,当下也不再提,牵着她顺杂草丛生的路径向远处的宫墙走去。 夜风在殿宇间穿梭,发出阵阵呼哨之声,仿佛空语呢喃,述说着此间曾有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高暧只觉心头阵阵刺痛,虚浮的挪着步子,当跟着他停下脚时,已站在宫墙的脚落下。 那里荒草凄凄,一尊残破的石灯孤零零的矗在那里,昏暗中竟有几分诡异。 “这是……” 她望着他,懵然不解。 徐少卿微微一笑,并没答话,掖了袖子,从怀中取出一柄鞘身金灿灿的匕首,俯身在石灯下掘了起来。 她见他直奔主题,显是早就知道东西的所在,心中不觉诧异。 虽说东厂稽查天下,可如此隐秘的小事,竟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未免骇人了些,但她急欲见到母妃的遗物,也没如何在意,又觉不便立在旁边干看着,于是便在脚边捡了块石头,蹲下和他一起挖。 他也不加阻止,两人头碰头的挨在一处刨土,那两只手时不时便碰触一下,她心无旁骛,并没留心,他却暗暗好笑,带着些自得其乐的心思,手上故意缓了许多。 片刻之后,地上便被刨出个尺许深的坑。 只听“锵”的一声,匕首的尖端似是触到了硬物。 徐少卿低声叫停,又拨弄了几下,那坑底便露出倒圆的一角,上头还有铜包,瞧着竟像只巷子。 他仍叫她不用动手,慢慢将周围的土拨开,不多时,真的刨出一只箱子,提起来放在坑边。 高暧有些急不可耐的抱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再左右端详,见那箱子约莫七八寸见方,青铜包角,上头的红漆已然斑驳,显然历时已久,盖接处空空的,并没上锁,想是三哥当初年纪也不大,又事出紧急,便胡乱找这箱子盛了东西,又匆忙埋了,此后便再从没翻动过。 她双手发颤,定了定神,才抖抖地去掀那盖子。 木箱打开的瞬间,她那颗心几乎停了下来,垂眼瞧过去,只见里头琳琅满目,果然都是女子的用戴之物。 那些簪花饰品有的是宫中的,有的则明显是夷疆所出,其中几件竟依稀还有些印象,应该是母妃当年常常佩戴的。 她一件件的抚摸着,那些敝旧的饰物上恍如带着温度,仿佛触到了母亲似的,泪水不自禁的滑落下来…… 这时眼前猛地一闪,却是徐少卿伸手从箱中拿了件东西过去。 她愕然瞧过去,见那东西长约五寸,前端尖如剑镞,中间凸棱四起,下方还缀着一小截圆杆,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子的饰物。 这东西杂在母妃的遗物中,方才自己竟没发现,此时一见不禁大是奇怪,又见徐少卿紧盯着它,凝神不语,剑眉却渐渐蹙起,也有些紧张起来。 “厂臣可瞧出什么来了?” 徐少卿先是没应声,又仔细端详片刻,才将那东西放回箱中,缓缓摇头道:“没什么,既是慕妃娘娘的遗物,公主便妥善保管。时候不早了,臣送公主回宫。” 他说完,将挖出的土推回坑中掩好,便收了匕首站起身来。 高暧听他答的言不由衷,心中更是疑惑,可也不好再问,当下也收拾好母亲的遗物,把那箱子抱在胸前,仍旧随着他翻墙而出,一路回了北五所。 徐少卿目送翠儿扶着她进去,面色忽然阴沉下来。 第34章 伴婵娟 不大的静室中,金蟒曳撒的身影伏在案几上,手拈金泥纯貂圭笔,在尺许见方的净皮生宣上提运勾勒…… 烛影摇晃,孔雀蓝釉香炉内溢出的伽南香味似是比往常浓烈了许多,静谧中含着些许纷乱的意味。 窗外,遥遥的天地相接处已现出了微光。 这一夜注定无眠。 须臾间,那玉白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将笔随意丢在案上。 “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东厂档头闻声跨了进来,躬身趋步来到近前,抬眼见那双狐眸中布着血丝,但冷凛的光却愈发森然。 他不觉背上一寒,知道赶巧遇上督主大人心情不佳,一般这种时候伺候的也要愈加小心,当下又把腰呵低了些,敛着声气问:“督主有何吩咐?” 徐少卿并没说话,捏起案上的宣纸轻轻扬了扬。 那档头慌忙双手接过,展平来看,当即张口一讶。 “督主,这……这是……” “是什么?” 徐少卿朝椅背上一靠,斜觑着他道:“事没查实前,莫要妄下断言。本督捶打了你们这么久,若还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趁早卷铺盖离了东厂,到边镇顶个缺扛枪去吧。” 那档头悚然觳觫,扑地跪倒,颤声道:“督主息怒,属下失言,掌嘴!” 言罢,抬手便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半边脸登时青肿了起来。 “行了,行了,起来吧。” 徐少卿有些不耐的摆摆手,看他战战兢兢的起身后,便又道:“看仔细了,这枪头三尖诸刃,用的是百炼精铁,刃下有孔,凸棱处有狼头纹饰,千万都记清了。” 那档头应声“是”,顿了顿才试探着问:“督主的意思是……” “照这个图样,从兵部调阅武备图志,详加对照,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一个人去办,手脚精细些,一经查实,速来报我。” “属下遵命。” “回来,本督再提个醒,此事关系重大,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若走漏了风声,本督这里可就留你不得了。” 那档头背上又是一阵发凉,唯唯连声,退了出去。 交代完这件事,徐少卿长吁一声,端起桌上那杯隔夜茶水,放在唇边轻呷,只觉入口冰凉,还带着些许苦涩,牵得腹中也抽痛起来。 他蹙着眉丢下那盏茶,起身走向窗边,负手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怔怔出神,口中喃喃自语道:“上天庇佑,但愿不是……” …… 夏日的午后,酷暑难当,清宁宫的膳间更是闷热无比。 高暧紧闭双目坐在小凳上,口中默诵佛经,静心抗着那股烘汽腾腾的热浪。 不远处的灶上架着一只细砂罐子,火光熊熊,将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映出了一层红烫的颜色。 转眼间,回宫已经四五日了,原说是轮着侍疾,可结果却是她每天都要在这里呆上大半日。 问安探视,端茶递水,间或受几句冷言冷语,这些都只是平常,到后来连那些本该宫人做的事也都推到了她身上。 就像今日,明明说是来瞧瞧,可她一进门,若大的灶间便走得一个不剩,自己只好独留在这里看火。 罐嘴处白雾蒸腾,一团团的冒起,浓浓的苦辛之气充斥着整个膳间,愈发显得憋闷。 她却也有些念不下去了,缓缓睁开眼,望着那罐子呆呆出神。 在弘慈庵那些年山居寂寞,闲来无事,除了读经外,也常听师父讲些玄黄药理,加之自己身子不好,也偶然配些草药调理,久而久之,虽不敢说精通,但也略懂些药性。 这副药上灶之前她曾瞧过,记得有党参、黄芪、川芎、茯苓等等,大致都是些安神补气的东西,只能算作调理,却不像是要治什么大病的。 可据说顾太后自从寿诞之后便慈宫违和,可她仍是每日大半都沉沉躺着,时不时叫着头痛,倒像是得了什么严重的怪症。 若真是调理便可,堪堪吃了一个月的补方,总该有些起色,可这几日自己所见,她好像病得更加重了,却也不提让太医再来瞧瞧,只是这般不咸不淡的拖着,但当三哥过来问安时,精神却又一下子好了起来,不免让人心下奇怪。 但她知道,在这宫中有些事心里想想也就罢了,不必事事深究。 愣了这一下,瞧瞧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来到近旁,拿块手巾包着,先揭开罐子看了看,见里头水已煎干了大半,果然时辰到了,便提起来,在白瓷盏中沥了一碗。 又过了片刻,待那药稍稍凉了些,不再烫手,才端了走出膳间。 一路小心盯着碗,回到寝殿,正准备去撩那珠帘,却见眼前闪动,竟迎面走出个人来。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顿住脚,指间拿捏不住,那碗便打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裙摆上被药汤溅湿了一大片。 那对面出来之人似是也被吓到了,一声惊呼后便愣在了原地。 高暧抬眼瞧过去,只见那是个穿湘色上襦,玉色丝裙的少女,样貌清秀淡雅,瞧着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从没见过,衣着配饰也不像宫里的打扮。 那少女看着她,似乎也觉出那举止气度不似寻常宫女的模样,眼中现出几分惶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 顾太后沉冷的声音在里间问了一句。 高暧赶忙应道:“回母后,是儿臣不小心把药打翻了。”言罢,便俯身去捡药碗。 那少女掩口一讶,也慌忙蹲下来帮她,满脸都是歉然之色。 “啧,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叫你来侍疾,哀家这头都要多疼片刻!” 顾太后语声颇为不悦的骂着,丝毫没顾忌有旁人在场。 高暧倒也淡然,面上静静地应道:“是儿臣一时失手,误了母后服药,这便去再煎一碗来。” 那少女却微微皱起了眉,向里间瞥了一眼,便起身道:“不是的,姨母,方才是盈盈出去走的急,冲撞了这位……这位……” 她说到这里边顿住了,回头望着高暧,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用替她开脱,这么大的人,竟连只碗都端不好,倒反过头来怪别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再煎药来。” 高暧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些药碗碎片站起身来。 那少女不敢再说,抿唇望着她,像是甚觉过意不去。 这种事高暧本就不如何在意,又听她称太后为姨母,便更不想多生事端,当下浅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沉闷闷的去了。 一路回到膳间,丢了碎碗,往药罐里添了水,拿到灶上煮。 她叹口气,重又回那凳子上坐下,愣了愣神,便伸手入怀,摸出那件孔雀神鸟纹的耳饰,轻轻摩挲着。 尽管那晚寻到了许多母妃的遗物,但也不知怎么的,这些天来她还是一直把这件东西带在身上,总觉得它和自己更加贴近,伤怀气沮的时候拿出来瞧瞧,也就不觉得如何难过了。 想着想着,不由又念起徐少卿来。 自那晚之后,就没再瞧见过他,闲下来时便总觉有些六神无主。 还有箱子里那件奇怪的东西,他当时端详了良久,似是瞧出了什么,问了却又不说,让人很是有些不安。 回去之后,她自己也曾悄悄地检视过,无论怎么看,都觉那东西都不是母妃所该有的,反而像是一件残缺的兵刃。 若那真是一件兵刃,又为何会出现在母妃的遗物中? 莫非是三哥当年收拾时太过慌张,错把这东西混进去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隐隐感觉到此物可能牵涉重大。 正自愣神,却听身后一个甜糯的声音带着些欢悦地叫道:“果然在这里!” 高暧浑身一震,慌不迭地将那耳饰塞回怀中,回头就看方才顾太后寝殿里的那名少女站在门口。 只见她快走两步,来到面前,盈盈下拜行礼道:“淳安县君柳盈盈,拜见云和公主殿下。” 这一下突如其来,高暧不禁愣住了。 回宫这数月以来,从来都只是自己对皇兄太后他们大礼参拜,却不曾有人这样对过自己,这猛地一来,还真是不惯。 她呆了呆,慌忙扶着对方道:“县君无须多礼,快请起来。” 那自称柳盈盈的少女却没起身,面上满是愧色道:“方才明明是臣女一时莽撞,致使打翻了药碗,却无端让公主被太后娘娘责骂,臣女左右不安,特来向公主请罪。” 高暧没料到她竟会追出来致歉,心头不禁疑惑。 可听她语气真诚,目光中的惶然也不像是在作伪,便微笑道:“县君莫要这般说,这也是我急于要进去,才致生了冲撞,其实咱们两下里都有疏失,怨不得哪一个,快请起来吧。” “臣女惶恐,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柳盈盈这才慢慢起了身,脸上带着七分惭愧,三分感激,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 “方才已说了,一件小事而已,县君不必记挂在心上,还烦请替我向母后说,待这边药煎好了,便立刻端过去。”高暧说着便转回头,又去看灶上的药罐。 柳盈盈低低的应了一声,却没离去,垂首似在踌躇。 高暧也瞧在眼里,不知她的用意,便问:“县君还有事么?” “没……没有……” 柳盈盈惊了一下,嗫嚅道:“其实……太后娘娘已歇息了,臣女这才得闲出来,现下也……也不想回去。” 她怯怯的说着,头垂得更低了。 “为什么?”高暧不由更是奇怪。 柳盈盈低头抚弄着衣角,局促道:“今日是臣女头一次进宫,虽是现学了些规矩,其实什么也不懂,在这里还真是觉得不惯。” 高暧不解道:“方才县君不是称母后为姨母么,怎会觉得不惯?” 柳盈盈脸上一红。 “不瞒公主说,臣女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庶妹,父亲是越州知府,从小长在那里,没到过京城,也没见过太后娘娘,这咋一进宫来,老实说……臣女还真有些怕她老人家。” 她说着便又低下头去。 高暧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禁便想起了初入宫时的自己,于是温言道:“我刚来时也是这般,其实现下也不怎么惯。不过,总是日子长了便好些。” 柳盈盈闻言,愕然抬头:“刚来时?公主原先不在宫中么?” 高暧轻轻掀开药罐瞧了瞧,又添了些水。 “是,我自小便被送出宫,今年春天才蒙皇兄降诏,才重新回来,这几个月过去了,对宫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说来也不比你强呢。” “啊,怎么会这样……” 柳盈盈吃惊的望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或许在她眼中,所有的公主都应当尊养宫中,受尽万千宠爱,享尽荣华富贵,从小就被送出宫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是看样子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她说得虽是淡然平常,可听在耳中却像是含着说不尽的幽怨寂寞,让人油然生出怜悯之情。 高暧见她呆呆不语,便也有些好奇的问:“县君这次进宫也是为了探视母后么?” 柳盈盈这才回过神来,颔首道:“也算是吧,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她顿了顿,忽然转口问:“臣女斗胆相询,公主可见过晋王殿下么?” 高暧不知她为何提起三哥,微微一怔,便点头道:“你是说三皇兄,当然见过。” 柳盈盈立时脸现喜色,竟不由得跨前了一步。 “那公主可与晋王殿下相熟么?他是何等样人?” 话音刚落,又像是省起了什么,慌忙蹲身行了一礼道:“臣女失言,请公主恕罪。” “不过是问句话而已,哪有什么罪不罪的。”高暧抿唇一笑,跟着问:“我只是想,县君为何突然问起三皇兄?” 这话一出口,柳盈盈顿时红晕上脸,含羞垂首半晌,才忸怩道:“太后娘娘说,这次宣我入京,便是为了晋王殿下大婚之事,过几日陛下便会下旨允可,所以臣女才出言相询……” 她说到这里,已羞不自胜,埋头不敢抬起来。 三哥大婚? 高暧这下却是大出意料之外,但惊讶之余,也没觉得有什么,于是便微笑道:“三皇兄他人品贵重,才情卓越,更难得的是重情重义,确是良配,云和这厢便要恭喜县君嫁得好夫婿了。” 柳盈盈重又抬起头来,俏脸仍是红扑扑的,但却掩不住心花怒放的样子,连声道着:“太好了,太好了,臣女多谢公主相告!” 高暧看着她那副欢喜无限的样子,不由也被撩动了心弦,若这姑娘是个品性纯良的人,她也当代三哥欣喜。 可想着想着,心中不自禁的忽又生出一股悲凉来。 这一生,自己也有机会着冠披裳,嫁为人妇么? 又或者只能就这般庸庸碌碌,老死在宫中? 第35章 暗送意 感时伤怀,恨时哀戚。 眷恋伊人何所依,枉自蹉跎也无绪。 佛家讲缘,却偏要定出些森严戒律,不许人动真情。 多年潜修,让高暧敛去了女儿家该有的心性,把一切都藏掖着,轻易不愿对人言。 直到遇见那个人,渐渐的便再也守不住那份清静自持的超然,每每想起,就心绪难平,无法克制。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更不敢往深处去想。 假若那个人不是什么所谓的“天家奴婢”,只怕自己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罐中的汤药早已滚开,热气腾上来,蒸得人有些眼晕。 柳盈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自的欢喜着,也不像之前那般矜持,凑在旁边问着问那。 高暧没什么兴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待药凉了些,便拿碗盛了,与她一起走出膳间。 将将走到寝殿门口,便见走廊拐角处转出一个身穿赭黄团龙袍,头戴双龙抢珠翼善冠的人影。 陛下? 高暧不禁一愣,没想到皇兄竟突然来了,慌忙挪了几步,立在廊侧面向着他。 柳盈盈乍见那黄袍加身的人来,像是比她还紧张,垂首站在她身后,手脚都在发抖。 须臾间,显德帝高旭便领着两名内侍来到面前。 “云和拜见陛下。”高暧说着便要跪倒。 高旭一把托住她手臂,温言道:“皇妹请起,哪有人端着碗见礼的。” 她脸上不由一窘,想想确实如此,便说声“多谢陛下”,这才直起身来。 高旭又正色说了两句场面话,侧头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柳盈盈,问道:“这位是谁?” 柳盈盈一直愣愣的,这才回过神来,跪倒行礼:“越州知府柳铭诚之女柳盈盈,封淳安县君,拜见陛下。” “哦,你就是淳安县君,朕想起来了,母后前些日子才提起过,不想来的这般快。” 高旭打量了她两眼,似乎并没如何在意,目光又转回高暧身上,随即对旁边的内侍道:“你们陪县君入内给母后送药,朕有些公事要问云和公主,替朕跟母后告罪,就说朕稍时便来。” 两个内侍躬身应命。 柳盈盈却像如蒙大赦,也应了声“是”,从高暧手中接了药碗过来,便随那两个内侍进寝殿去了。 高暧不由得心头纳罕,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的人,皇上哪会有什么公事跟她说? 疑惑之余,却也不敢违拗,只好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高旭朝寝宫里张望了一下,并没说话,而是带着几分神秘的抬手朝回廊另一头的梢间指了指。 高暧随即会意,点点头,跟着他快步走到那里。 刚一跨进去,高旭便将房门半掩,自己倚在木橼上,目光睨着外面,似死在查探廊间的动静。 见他这副样子倒有些鬼祟,高暧心头更加奇怪了,实在不知这皇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盯着外头看了好半晌,见始终没什么动静,这才回过头来,叹声道:“皇妹才回宫不久,又每日前来侍疾,真是辛苦了。” 紧张了半天,开口却说起这个。 高暧很是诧异,面上却波澜不惊,敛衽蹲身一礼道:“云和惶恐,为皇兄分忧,为母后侍疾,乃是云和的本分,怎敢称辛苦二字。” “话不是这般说,所谓本分也不过是表面文章,真能为君分忧的又能有几人?再说母后向来对你没什么好颜色,却还要你如此尽心尽力伺候着,心里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高旭言罢,又叹了一声:“好了,不说这个。皇妹回宫这几日,朕一直未抽出闲来问你,今日既然恰巧碰上,索性便直说了。” 他顿了顿,跟着道:“朕闻这次夷疆之乱,皇妹只身面对叛贼,却能镇定自若,与其周旋,为徐卿解救夷疆土司赢得时间。后来更是不惧险境,当众揭穿叛贼阴谋,这等勇气连须眉男儿都要佩服,朕听了甚是高兴。” 高暧先前也有几分料到他会提起这事,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跳,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妥,想了想,便蹲身道:“皇兄过奖了,当时云和被叛贼掳去阳苴城,实则也是害怕得紧,全赖徐厂臣暗中潜入,并订下计策,云和才知如何应付,至于最后平定祸乱,也是徐厂臣与慕老土司的功劳,云和不过是依计而行,哪敢自居什么功劳?” 一番话侃侃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入情入理,可不知怎的,又莫名有些心虚。 她下意识地抬眼向上瞧,却见高旭也正看着她,目光怪异,像是也瞧出了什么似的,赶忙又垂下头去。 “皇妹何必自谦呢?据朕所知,那日叛贼聚众在阳苴城中举行祭天大典,欲自立建国,是皇妹灵机一动,想出计策来,揭穿了他们拥立的舍诏乃是欺世盗名之徒,使得夷疆民众生疑,徐卿他们才好依计下手的。” 高暧猝然心惊,便觉像有什么东西直刺自己的脊梁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兄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莫非是徐少卿复命时,原原本本的把当时所有情势都说了出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或许是因着那件事发生于大庭广众之下,即便与京城隔着万水千山,却也瞒不住什么。 定了定神,才应道:“回皇兄话,并非云和自谦,实在是当时事出紧急,别无它法,臣妹也是临时起意,事后想想,却也是怕得紧,若不是侥幸成功,徐厂臣和老土司又及时赶到,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高旭闻言,点点头道:“这话也算是实情,不过皇妹这番临机应变的本事,的确让朕欣慰。不过……朕还有句心里话想问,不知皇妹能否诚心作答?” 高暧紧张起来,那颗心“砰砰砰”的跳着,心里知道该来的避无可避,面上只好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 “皇兄请问。” 高旭望着她问:“皇妹,被夷疆叛贼拥立的少年真的不是父皇遗孤?” 尽管心中早就预备好了,可当这句话传入耳中时,高暧仍觉得头皮一麻。 她不敢去瞧皇上的眼睛,感觉就快要乱了方寸,似乎已经能觉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正逼近那个比自己身世更加凄苦可怜的少年。 这时候她不敢乱,更不能乱。 即便是走投无路,也要强撑下去。 “回皇兄,那人确是假的,云和当时已亲身证明,他肩头没有母妃所刺的花绣,绝不可能是父皇的子嗣。” 高旭听她语声平缓,波澜不惊,可那低垂的眼眸却微微律动着,便叹声道:“皇妹不必害怕,更不必有所顾忌。朕若是有所居心的话,不必等到现在,更不必刻意这般私下里和你说。” 高暧抬起头来,见他仍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诚意,丝毫看不住作伪的样子,心中不禁一松,竟有些犹豫了。 但那念头一闪即逝,她隐隐感觉到这或许是母妃临终前最后的决定,宫中事事险恶,自己要替她守好这个秘密,决不能因一念之差再让这孩子的命运徒起波澜。 微一沉吟,便答道:“云和虽然愚钝,却也不敢欺瞒皇兄。去夷疆前,云和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兄弟,后来验明正身,便更没什么怀疑了。” 高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其实朕心里倒盼着是真的,这样父皇九泉之下……嗯,就算不能接回宫里来,朕也当赠他田产、房宅、奴婢,让他一世衣食无忧,可惜……”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声音也低了下去,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便又道:“皇妹连日操劳,就先回去歇息吧,朕回头替你向母后说知。” 高暧行礼告退,一路有些恍然地走出清宁宫,耳畔却仍回响着高旭所说的那些话。 这位皇兄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处心积虑想要从自己口中套出实情? 她没有那份观色识人的本事,唯有最保险的选择欺骗。 除了上次在夷疆之外,她这辈子还从没说过半句谎话,如今这是怎么了? 莫非在这宫中,若不欺人便无法立足么? 她浑浑噩噩的上了轿子,一路回了北五所,翠儿和冯正依旧带着两帮宫人内侍在门口迎着。 高暧下了轿,径回寝殿,才刚关了门,翠儿便凑上前,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公主,方才徐厂公来见你,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才走了。” “他来了?说了什么?”她心头一热,冲口问道。 翠儿见她急迫的样子,掩口笑了笑,便应道:“也没说什么,他是突然来的,想是不愿叫人瞧见,就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奴婢见了他就怕,哪敢去问啊。” 她“哦”了一声,不禁有些失望,怅怅的坐到妆台前。 翠儿一边帮她拆着髻子,一边道:“奴婢瞧着,徐厂公像是有些话说的,不过应该也不算急,否则就算不能跟奴婢说,也早自去找公主了。” 她默默的听着,觉得有理,可也没言语,目光有些凝滞着扫着妆台,自然而然的便落在那只装有母妃遗物的木箱上。 就是这一瞥,眉头登时颦了起来。 有人动过! 而动它的绝不会是翠儿。 她伸手拿过那箱子,掀盖一瞧,里面的遗物整齐放着,似乎没什么异常,但仔细瞧瞧,便立时发现那件兵器样的东西不见了。 是他! 高暧心念一动,陡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回头问:“他何时走的?” 翠儿不明所以,倒被她吓了一跳,怔怔的应道:“公主来时,他刚走未久,这会儿想是已经去的远了。” 话音刚落,就看她猛地站起身来,朝门口奔去。 “公主你去哪里?哎呀,这头发……”翠儿失声叫着。 高暧回身抓起妆台上那几根簪子,胡乱将已经拆得半散的发髻拢了拢,便不顾一切的奔了出去。 院内的宫人内侍见公主发髻散乱,像火撩似的跑出来,都吃了一惊,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高暧一路奔出头所,左右望着。 午后的日头正高,浓浓的暑气积聚着,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 长街上空无一人,热浪将尽头处蒸得模模糊糊,虚幻得什么也瞧不清。 然而冥冥中却似有个声音在耳畔唤着…… 她几乎半点也没犹豫,抬脚便向前飞奔。 毒辣的日光晒在头顶,炙得人眼前发昏。 她渐渐有些心慌气短了,只为那念头强撑着向前跑,步子却越来越慢。 堪堪来到长街尽头,已是腿脚酸麻,精疲力尽,眼前熟悉的岔路也好像忽然变得迷乱,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她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抬手扶额,脚下却虚晃,站立不稳便向侧旁倒去。 就在这时,腰间却被一条臂膀环住,身子离地而起,飞快地不知向哪蹿动着,两旁的街景疾速后退,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周围不再热浪翻滚,头顶有一片清凉,驱散了浑身的不适,整个人慵懒懒的,竟不想挪动。 鼻间嗅到那股熟悉的伽南香味,心头更觉安适,又静了片刻,脑中忽然一凛,猛地睁开眼,便见那粉雕玉琢般的俊脸拢在面前,狐眸凝望,薄唇正挑着一抹玩味的笑。 “啊……” 高暧轻呼着弹起身,挣脱怀抱,退了两步,却没走远。 瞥眼瞧瞧,见这里是一处高大的太湖石背后,周围草木繁盛,层层的遮着,倒是个既清凉又隐秘的所在。 “公主方才心急,差点中了暑气,这般贸然起身,若在昏厥,只怕臣又要费一番周章。” 徐少卿居然并不起身,半坐在草间,背靠着山石,竟是一副懒懒的样子。 她凝着眉,方才站起时并未留意,现下果然有些头重脚轻之感,若不是被他带到这阴凉处来,说不得这时早已中暍昏倒了,只是不敢去想他口中“费一番周章”所指何事。 不过,自己总算没有会错意,他果然也在等着。 “多谢厂臣关怀,我没什么大碍。” 她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厂臣找我何事?” 徐少卿心中暗笑,经的见的多了,总算没白费,脑筋的确比原先活络得多,只要稍加暗示,便知道自己的用意。 他仍坐着不动,抬手朝身旁的空地一指:“那处日头还有些晒,不及此处阴凉,公主不如到这边坐,待臣慢慢告知。” 她垂首默然,立在那里,既不反对,也没过去。 和他并膝而坐的事不是没有过,可那回是被硬牵着,这次要她自己过去,总觉得哪里不妥,对她而言,委实是件为难的事。 “不用了,这里也不怎么热,厂臣只管说便好了。” 徐少卿眉间轻轻一轩,稍稍将领口拉开些,露出小片精白的肩胛。 “这般说也无不可,只是隔得远,声音未免要大些,如此隐秘的事,若是被人经过听去了,臣想替公主遮掩,可也为难得紧。” 第36章 情脉脉 这人老是如此,分明就是想让自己过去而已,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非要加上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高暧眼中带着些幽怨地瞥过去,见那副身子因衣衫松懈而愈发显得懒散,浑不似往常干练的模样,让人瞧着都替他脸红。 然而再瞧瞧,偏偏又觉那随性而为的样子说不出的卓荦不羁,竟另有一番倜傥风流的洒脱劲儿。 她暗暗收摄心神,不敢再去看,心头念着满腹的疑窦,告诉自己不过是同坐而已,左不过忍些逾礼言行,反正是个六根不全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下吁了口气,迈着细碎的步子挪到那空地上坐了,但却不肯和他贴近,中间隔了几尺来远。 徐少卿自然都瞧在眼内,面上不动声色,仍斜靠着山石,暗地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拿眼觑她。 那眸中射出的光像化了形似的,在高暧身上各处恣意巡曳,竟毫无顾忌。 她又是局促,又是羞怯,只觉浑身不自在,就这般静默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我已坐了,厂臣为何不说话?” 他好整以暇的捋了捋琵琶袖道:“臣的话不急,稍后再说也无妨,倒是公主这般匆匆的赶来,定是有要紧的话说,还是公主先来问臣吧。” “……” 没要紧事特意去找她做什么?明明到这时候都是彼此心照不宣,怎的反而又“谦让”起来,吊人胃口呢? 她秀眉一蹙,暗说往常没规没矩也不过一两句话罢了,今日却有些变本加厉,实在不知这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转念想想,又觉早晚都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区别不过是个先后而已,当下轻咳一声,便道:“既是厂臣这般说,那我便直言了……嗯,敢问厂臣为何要私自取走我母妃的遗物?” 徐少卿也不打哈哈,点头直承道:“公主果然愈来愈精细了,倒让臣刮目相看。不错,臣的确从木箱中取了一件东西,但那并非慕妃娘娘的遗物。” “什么?不是我母妃的遗物?”她猝然一惊,冲口问道。 “当然,那东西乃是一件刃矛残器,绝非女子所用,又怎会是慕妃娘娘的遗物呢?” 高暧不是傻子,自然一早便瞧出那是军器,可这东西为何会在木箱内,却让她不能不心中疑惑。 只听他接着道:“公主不必疑心,那东西与慕妃娘娘无关事确凿无疑的,想是当年掩埋木箱之人慌乱间未及细看,无意中将其混在里面罢了,并没什么大不了。” 她听他所说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一致,暗想或许这便是实情,但心中的疑窦却仍未解开,又问:“虽是这般说,可厂臣瞒着我将它取走,又是为何?” 他勾唇轻笑,目光灼灼,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晚公主开启箱子,臣一见那东西便觉眼熟,正与眼下东厂所查一件案子的物证相似,其后翻阅卷宗,一看果然不错,所以便想拿去做个旁证。想来不过一件残破军器而已,并非慕妃娘娘遗物,于臣有用,与公主却是毫无干系,索性便当作没见过好了。只是臣斗胆擅做主张,还请公主恕罪。” 她听完默然不语,心里总觉得那件刃矛状来历军器绝非那么简单,而这番话则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不愿让自己知道。 可是见他目不斜视,言之凿凿,说得也是滴水不漏,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自家心里也疑惑了,料想再追问下去,他也不会明言,沉吟半晌,只好叹口气道:“厂臣不必告罪,反正我是不懂的,只要不是母妃的遗物,拿去便拿去好了……” 高暧话没说完,便见徐少卿眼神一变,忽然寒意凛然,撑起双腿向自己靠了过来。 她以为他又要挨过来坐,顿时紧张起来,撤身就要向后退,口中不自禁地叫着:“厂臣?” “莫动!” 那冷凛的声音自有一番威严,竟让人无法抗拒。 她不由便顿在那里,似乎也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心头立时紧张起来。 而他这时已靠到了近旁,上身微微向前倾着,那薄薄的唇几乎要贴到她的额角上…… 突然间白影一闪,他的手猛地从耳边擦过,抓向她脑后。 高暧胸中砰跳不止,却不敢回头去望,眼睁睁地看着徐少卿身子稍稍后撤,那臂膀缓缓收回来,手上竟捏着一条蛇! “啊!” 她惊呼一声,吓得当即缩入他怀里。 只见那蛇通体青绿,头呈尖锥状,瞳孔垂作一条直线,尾尖却成深红色,竟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竹叶青。 此刻它尖尖的脑袋正被捏住,张着口,露出两颗倒钩似的毒牙,在阳光下竟像匕首般闪着寒光,那蛇身紧紧地缠在徐少卿的手臂上,少说也有尺许来长,瞧着极是怕人。 她又朝他怀中缩了缩,这才醒悟,原来方才他忽然挪过来,又叫自己别动,为的就抓这条剧毒无比的蛇。 若真是迟上一时半刻,说不得她这会儿早被咬伤,多半条命已然搭进去了。望着他,不免又是感激,又是后怕。 “一条小蛇而已,公主不必惊慌。” 徐少卿一手擎着那蛇,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慰。突然袍袖挥出,将那条竹叶青扔进远处的树丛中,又拉头起身走开几步。 高暧悬着的那颗心这才落了地,轻轻吁了口气,暗地里念了两声佛号,便对他道:“多谢厂臣。”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也不知是他第几次出手相救了,只是不咸不淡道声谢,未免有些轻飘飘的,丝毫不见诚意。 明明她算是主子,而他也说自己是天家奴婢。按理说奴婢伺候主子,护着主子周全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到她这儿,却怎么都像是反欠了他的人情。 如今这笔债不仅没个分晓,反而越攒越多,越理越乱,越来越让人心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或许正是因着这般,她此刻虽然半偎在他怀中,却也没有挣动,权当是一份小小的回应。心里只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怕再遇上什么蛇虫,所以不敢离他远了。 “早前便说了,公主若事事都对臣言谢,就不怕臣心中惶恐?” 他挑挑眉,嘴上打着趣,双臂绕到背后环在腰间,将她轻轻搂住了。 这样子可算是逾礼到了极点,高暧含羞把头埋在他胸前,心口突突地跳着,似乎连发丝都在抖着。可全身却像被一股柔润的暖流充盈着,传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那些阴霾和不快。 他却像是很享受这种美人在抱的感觉,任由她局促的喘息着,双臂自然的渐渐收紧,不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公主在想什么?” 高暧正在迷迷糊糊间,听他忽然这么问,身子微微一颤。 她在想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件早便想要的东西,可偏偏又带着些许遗憾,只能聊以慰藉。 然而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能够这般已然是幸运,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徐少卿见她默然无语,却也没再追问,口唇伏在她耳边低声道:“臣今日来见,是有句话要说。之前公主所提那件往事,臣查了这些日子,已有些眉目。” 高暧霍然抬头,眼中带着几分恐惧之色。 她的确很想知道真相,可又隐隐觉得害怕,犹豫了一下,便问:“厂臣查到是何人所为了么?” 他凝望着她,点点头,又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不瞒公主说,臣的确查到了那个行凶之人,而且那人也确实尚在宫中,而且是个根底极深的人。此事牵连过巨,其中细节臣不便说知,以免惊吓到公主。所以……臣请公主从今以后千万莫要再过问,最好连想也不要去想。” 这话说得郑重,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她不禁心中凛然,望着那双狐眸中隐现的几点血丝,忽然有些愧疚,只觉为了自己那小小的疑惑,便把他牵扯进去,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如今这个结果,或许再好不过,当下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也冲他点了点头:“这话我记下了,此事就此作罢,厂臣也不必去理会了。” 徐少卿浅浅一笑,双臂不由又紧了紧。 “臣要说的并不单是这个,公主这头将事情揭过了,对方却不见得会这般想,若是暗中下手,臣这边就算用着心,也怕防不胜防。所以依臣之见,公主还是尽早离开京师的好。” 连他都说得如此忌惮? 她不由又是一愕,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厂臣是说要我出宫?这如何能办到,依着礼制,除非是大婚,要么……要么便只有再回……” “臣从前不是说过么,事在人为,许多时候也未必便如想的那般艰难。臣会替公主思虑着,也不必过于担心。” 她听他这么说,心中稍稍定了下来,刚想称谢,随即便想起方才的话,于是便低低的“嗯”了一声。 “要说的话已说完,为免引人耳目,臣不能躬亲相送,只能委屈公主自己回去。” 他说着,便松开了环在腰间的手。 乍一脱出怀抱,高暧只觉心头泛起一丝难舍的失落,但还是抿唇笑了笑:“我懂的,厂臣路上也请小心。”言罢,慢慢转过身,向山石背后的园路走去。 “等等,公主便这般走了?” 第37章 绾青丝 高暧原也有些舍不得去,脚下走得迟,听他突然叫住自己,心头便觉一热,可还没等回身,手已经被徐少卿捉住,顺势拉回到身边。 “厂臣还有话说?” 他先是不答,目光渐渐上移,到了她发鬓间,微微蹙眉反问:“公主就打算这般蓬头散发的出去么?” 她愕然在头上抚了抚,只觉触手果然乱糟糟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才省起之前从清宁宫回来,髻子早拆了半截,自己胡乱挽了挽,就急匆匆的跑出来寻他,如今那些簪花更是七歪八斜,散得厉害,在别人瞧来,定然是不成个样子。 抬手正要去拢,却不料徐少卿忽然牵着她向侧旁走了两步,在那矗立的山岩间拣了块平缓的地方让她坐了,又道:“公主顶上又不生眼,一个人如何理会得?这等事该当由奴婢们伺候着下手才是,既然这会儿边上没个服侍的人,便由臣代劳好了。” 说话间,那双手便已抚上了鬓间。 甫一触,仍是微微的寒凉,也不知他究竟怎么了,这入伏的暑天,即便站着不动都觉身子要融了似的,他却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可也是奇了。 不过这会子抚在身上凉殷殷的,倒也正好受用。 高暧僵着身子坐在那儿,他立在侧旁,似贴非贴的偎着。 瞥眼斜斜地向上望,却瞧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那双能摄人心魄的狐眸是不是又蕴着捉摸不定的笑。 她心如鹿撞,有些坐不住,可腿脚却又像是不听使唤,钉在那里不肯动窝,当下索性低了头,也不言语,任他施为。 徐少卿也正垂眼觑她,这般居高而下的样子还是头一回,从边上刚好能看个侧脸。 但见鼻若琼瑶,直起天庭,樱唇浅浅,却润了层鲜亮的荧色,似是比迎面瞧着更多了几分荡人心魄的美。 他收摄心神,先把剩下的半边髻子拆了,将那如瀑的青丝捋在手中,打着圈,斜斜地向上挽,那颈子露出小半截来,真如脂玉般细腻。 许是因为暑气未退,那润白的肌肤上渗出一层薄汗,隐隐泛着粉,像芙蓉初放的颜色,煞是好看。 他有那么一瞬的心悸,旋即便恢复如常,捋着那墨染般的青丝分作几股,交叠缠绕起来。 “公主性子淡雅,臣以为不宜那些繁复累赘的发式,还是简单随性些好。” 高暧向来对这绾发没如何在意过,低低的应了一声,虽然瞧不见,却也能感觉到他双手娴熟的左压右缠,没半分滞涩,不知是怎生练就的本事。 想来在宫中做奴婢,这些个逢迎主子的本事总是要会的,回想他之前所说的往事,如今坐上这司礼监兼着东厂的高位,中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他自然不知她心中正念着这些,手上不停,口中又道:“公主平常这髻子梳的总有些不尽如意,臣今日是偏巧赶上了,却不能日日代劳。还记得早前曾说过身边该有个精细伶俐的人伺候着,只是公主念情,这话也就罢了。” 这像说得话里有话,她脸上燥燥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厂臣这般爱给人梳头么?” 他在上面挑了挑唇:“臣是奴婢,给主子梳头乃是本分,谈不上爱不爱的。不过么,若能每日替公主梳妆,臣倒是求之不得。倒不如这样吧,若哪日臣犯了重罪,或是被陛下恼了,革去这身名位差事,便到公主这里做个贴身的跟班长随,早晚侍奉着,还望公主到时不要厚此薄彼,仍然只念着那个翠儿。” 他越说越不成话,到最后竟全成了调笑之意。 高暧登时羞红了脸,脑中也“嗡嗡”的。 堂堂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厂提督,竟说要做什么跟班长随,还把翠儿也扯进来,也真算是没个正经了。 面对这等胡言乱语,她有些不悦,可转念想想,那其中暗含之意她又如何听不出,只是面皮薄,不愿去想,当下默然不语,权当他是戏言罢了。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说,自顾自帮她挽着髻子,指尖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在面颊和脖颈上划过,每次都惹得她撩火似的一颤。 过了片刻,便听他在上面轻声道:“好了,公主自己瞧瞧,可还称意?” 高暧正在愣神,眼前一闪,便有面铜镜递到了手边。 出门在外居然还随身带着镜子,这人可也真是怪,莫非有什么特殊癖好?又或者对他而言,这东西便应是常备之物。 她性子沉静,原不是那种喜欢暗地里揣摩旁人的人,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便开始管不住那心思,脑中乱琢磨起来。 转念一想,脸上不由得发烧,自家都觉得甚是奇怪,当下闷不啃声地将那铜镜接在了手里。 对着一照,便见自己那满头秀发扭转盘曲在头顶一侧,斜斜的卧着,作随云流转状,髻上缀着簪花,下头用金钗插实了,额前还分个侧刘海,灵秀娉婷中却又带着几分飘逸柔美。 抿唇笑笑,一面左右轻转着脑袋对镜细看,一面对他道:“这髻子我还没梳过,果然好看得紧,多谢厂臣。” 她又开口称谢,但此时听来却是别样的意味。 徐少卿不觉也有些意兴盎然,抬手又帮她拢了拢髻子,嘴上应道:“该梳何等发式,便如衣衫配人,并非重楼堆砌,极尽繁复才是好。公主这番打扮比从前增色得多了,其实臣觉得另有几样发式或许更合宜,待抽出闲来一样样梳与公主瞧。” 她听着虽有些受用,却不敢再与他这般纠缠发式的问题了,当下将铜镜塞还给他,起身告辞。 他自然更知道点到即止的妙处,仍打躬行了一礼,便反身蹿入树丛,灵狐一般消失在眼前。 高暧望着那片兀自晃动的枝条,鼻间像是仍能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伽南香味,竟似有些痴了。 怔怔的出神半晌,这才转身绕过那矗立的山石,辨明路径,向东而去。 日头渐渐西斜,暑气却仍聚着,没半分消散的意思。 也不知怎的,她此刻却步履轻快,也不觉得热浪炙人,如何难受了,到后来竟不由得哼起了夷疆小调。 堪堪跨出宫巷,正待转弯,却没留神竟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 她轻呼着退开两步,把眼瞧时,见那人一身赤色团龙袍,竟是高昶,身旁还伴着两名内侍。 “三哥……” 她顿觉尴尬不已,赶忙敛衽行礼。 高昶早瞧出她唇角含笑,似是心绪颇佳,自重见以来,还从未见她这般展颜过,不禁有些好奇,微微一笑,扶住她问:“皇妹从哪来,为何这般开心?” 高暧一时语塞,方才的实情当然不能对人言,想了想才道:“三皇兄误会了,云和之前离了母后宫中……觉得有些暑热头晕,便在左近园子里歇息了一会儿,不想在这里竟撞见了。” 这话说得有些言辞闪烁,高昶自然瞧出来了,却没说破,点头道:“皇妹连日去清宁宫侍疾,连本王这做亲子的都自愧不如,在此多谢了。” 他拱拱手,跟着又道:“哦,本王差点忘了,上次母后翻检佛经时,说有一段梵文不通,让皇妹回去译出来,现下可好了么?” 哪里有什么经文要译? 高暧初时一愣,只觉莫名其妙,随即便见他挑眉偷偷眨着眼睛,便会了意,于是点头道:“母后之命,云和自然不敢怠慢,经文已译好了,只是未曾带在身上,三皇兄看……” 高昶笑道:“如此甚好,左右也不远,本王就先送皇妹回北五所,顺便拿了经文,再去清宁宫问安也不迟。”言罢,当先便走。 旁边的两位内侍神色怪异的互望一眼,却也没说话。 一路回到北五所,便见翠儿躲在门头下的阴凉处,却仍热得发蔫。 见高暧回来,赶忙上前扶了,又对高昶见了礼。 高昶吩咐两名内侍在外院等候,自己则假装随高暧去取译好的经文,一起到里面,来到内院的凉亭中坐了。 翠儿伺候了茶水,跟着也退了下去。 凉亭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昶的神色也忽然黯了下来。 其实高暧也早瞧出他似是心中烦闷,只是偏巧碰上自己,便随意撒个谎,想找她说说话,倾诉一番,于是便问:“三哥有心事么?” 高昶先是不答,沉默片刻,才抬眼望着她反问:“胭萝这几日过得可好么?” “还好。” 她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想除了方才之外,这几日还不都是那般光景,根本谈不上好不好的。 高昶点点头:“方才见你还笑着,敢是有什么好事么?” “三哥真的误会了,我不过是偶然记起了母妃当年常唱的小调,一时忘形,三哥就莫要取笑我了。” 这谎话居然信口而来,没半分滞涩,她不禁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高昶只道她是尴尬,随即叹气道:“那晚本来说好要带你去寻慕妃娘娘的遗物,不想却被东厂徐少卿那厮暗中盯上,我身份特殊,如今在京城被陛下猜忌,每日都如坐针毡,东厂那帮阉贼又惯于捕风捉影,污人清白,若非如此,怎能容他在我面前放肆,哼!” 高暧知他说的大致是实情,东厂如何不堪,她是没见识过,但至少在自己心目中,徐少卿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况且那晚他们的确是偷偷摸摸去的景阳宫,被“捉住”也算不上是什么污人清白。 “三哥也不必介怀,只要没出什么乱子便好。” 高昶点点头:“罢了,你三哥我怎么会和那奴婢计较。回头找个机会,三哥再带你走一趟,好歹要把慕妃娘娘的遗物寻到才好。” 她顿时心头一紧,那些东西早就被她和徐少卿挖出来了,如今就放在后面寝殿的妆台上,还到哪里去寻? 可这些东西毕竟是三哥当年亲手埋下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瞒他。 然而这种事又叫她如何开口? 她木着脸思来想去,实在没了主意,最后还是忍下了说出实情的冲动,微笑劝道:“母妃的遗物我虽然惦记着,但终究是过去的事了,若总是放不下,到头来,于人于己都没什么益处,母妃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所以三哥也不必总是惦记着。” 高昶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但想了想便又点头道:“胭萝果然长大了,能这般想,三哥也就放心了。也罢,反正东西埋在那里也无人知晓,这件事便先搁下,回头再说好了。” 高暧这才松了口气,却见他沉着脸,神色又黯了下去,忍不住又问:“三哥究竟为何事烦恼?” “唉……” 他有些颓然的长叹一声,摇头摆了摆手,似是不愿与她说知。 过了良久,忽又抬起头来凝望着她。 高暧被瞧得有些发怵,颦眉连声叫着“三哥”。 高昶这才回过神,有些讪讪地移开目光,呷了口茶,然后道:“胭萝,我已向陛下请了旨,再过几日便要返回西北封地了。” “这么急?” 高暧微微一惊:“可是母后身子还未痊愈,三哥怎么就要走?” 高昶苦笑道:“母后她哪有什么病,不过是借着由头想留我在京城多呆些时日,等我一走,身子自然就好了。祖宗成法,藩王奉召入京,不得逗留十日以上,如今我却阴差阳错的呆了那么久,除了陛下外,朝中也已多有非议,再加上宫中这些恼人的琐事,我还留着干什么?倒不如早些离去,眼不见,心不烦,大家耳根也都落个清静。” 他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望着高暧道:“胭萝,若三哥邀你去西北盘桓些日子,你可愿意么?” 第38章 闻惊愁 “什么?” 高暧不料他竟会突然提起这个,还道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中那白瓷盏儿却拿捏不稳,茶水溅出来,打湿了小半片衣袖。 高昶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向前倾了倾,眸中闪着热切的光。 “胭萝,这宫中与你与我都是个是非之地,倒不如及早躲得远远的,以免深受其扰。三哥有父皇的丹书铁券,封地远在西北,胭萝若是也有意离开这里,那儿不是为一个好去处,料也没人想得到,你意下如何?” 高暧却向后撤了撤,颦起秀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愣住了。 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愿呆在这皇城高墙之内,所以方才徐少卿仅仅只是提起离宫之事,虽然并没什么确实的谋划,她竟也颇为意动,当即就心生向往。 而现下又有人说起这事,似乎将一切都筹算好了,却反而令她觉得忐忑不安,不自禁的便心生拒意。 想了想,便打趣道:“不奉诏便私自离宫,可是违背祖宗成法礼制的重罪,三哥怎的突然说笑起来了?倒是吓了云和一跳。其实这几月来,诸事我都渐渐惯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总不至再像庵堂里那般清苦。三哥的这番好意,我便心领了。” 高昶闻言,脸色便是一沉,眼神中那片期待的光芒也渐渐黯了下去。 隔了半晌,便讪讪地笑道:“是啊,三哥原也只是想开解你。我觐见期满,返回封地乃是天经地义。你若想离京,除非是像从前那般得了圣旨,要么便是……呵呵……” 他干笑了两声,神色便也恢复如常,跟着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向母后问安了,胭萝连日操劳,早些歇着吧。” 高暧道了声谢,起身送到门外,眼见他和那两名内侍渐去渐远,最后消失在正街的转角处。 夕阳西下,那落日的余晖将重重殿宇几乎都映成了同色,红殷殷的一片,站在高大的朱墙下看,尤显得怵目惊心。 高暧忽然觉得莫名有些慌,想被重重重压,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原先那畅快的心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回去歇息吧。”翠儿来到近旁扶住她。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叹口气,回身由她搀着朝里头走。心头沉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却见那丫头正偷眼瞧自己,唇角含笑,脸上也怪怪的。 “只顾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翠儿掩口笑道:“公主脸上是没东西,可这头鬓么……” 她面上一热,知道自己之前蓬头乱发的出去,却顶了个新髻子回来,合着满头所的人定是都瞧见了,只是没人提,偏这丫头跟自己知近,所以口没遮拦。 “头鬓怎么了?不就是个髻子么?” 翠儿是个有眼色的,又笑了笑,便撇开眼,扶着她道:“奴婢是说,这髻子梳得好看,正配着公主的容色,回头拆时须得仔细着些,用心学学,以后就好给公主梳妆了。” 这话明着什么也没说,暗地里却带着股促狭劲儿。 高暧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言,免得增了兴致,又惹那丫头贫起来,拿话明着暗着揶揄。 可经她这一撩拨,自己却又定不下来了。 恍然间只觉那盘扭轻绾的触感还留在发间,柔密密,凉殷殷的,竟如他那双手还在抚弄着,耳畔也似回响着那软语轻缠,心头忍不住又砰跳了起来…… 翌日清晨,日头刚刚升起来,天地间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燥热。 高暧闷得厉害,早早起了床,在那尊玉观音前诵了经,等翠儿端了汤水来,梳洗完了,正准备用了早膳,便立刻赶去清宁宫问安侍疾,却忽然听到外头乱哄哄的,隐隐还能听到冯正尖细的骂声。 “翠儿,去瞧瞧他们闹些什么?”她不由蹙了蹙眉。 翠儿点头应了声,开门出去片刻,便又转回来。 “公主,没什么大事,有两个奴婢犯了错,冯公公怕惊扰了公主,正拉她们去前院处置。” 她“哦”了一声,跟着又道:“你再去跟他说,若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几句也就是了,犯不着拉下去打板子什么的。” 话音未落,便听前院传来一声声哭喊。 她沉着脸,搁下了碗筷。 翠儿自然看出主子不悦,赶忙道:“公主莫恼,奴婢这就去告诉他。”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当面说个清楚。” 高暧起身领着翠儿出门,一路来到前院,就见两名宫女跪在空地上。 冯正手里掂着条木板,嘴里骂着,手上却丝毫不停,一记重似一记的抽着两人的耳刮子。 其他的内侍宫女则垂首肃立在两旁,眼睁睁地瞧着,大气不敢出。 眼见那两人脸颊青肿,满面泪痕,口鼻间鲜血淋漓,却只是哭泣,连求饶都不敢,她心头更是厌烦,当即叫了声:“住手!” 冯正扬着的手一顿,霍然回头,讶了讶,赶忙丢下板子,换上那副笑脸,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婢原就是要把她们带远些处置,不想还是惊扰了主子,还请主子恕罪。” 高暧不去瞧他,颦着眉问:“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须得这般惩治?” “回主子话,也没什么。这两个不开眼的奴婢一大早便在那里偷懒,乱嚼舌根,恰巧被奴婢听到,若不好好整治,叫别人学了样儿,以后便都没了规矩了。”冯正斜眼瞥着那两个宫女,目光森寒,脸上却仍谄笑着。 高暧见他目光闪烁,像是藏着些什么,不由心中奇怪,又问:“到底说了什么?你不妨明言。” “无非是些胡言乱语,没得污了主子清听,奴婢这就带她们去里头教训,主子只管静心用膳,不必过问了。” 他说着便吩咐左右将那两名宫女拖下去。 “等等。” 高暧出声叫住,转过头来问:“你不肯说,是要本宫亲口问她们么?” 冯正一凛,抽着脸尴尬道:“主子息怒,不是奴婢存心欺瞒,只是这话……这话实在是……主子还是莫要理会的好。” 这般藏掖着,定然是些不好的言语,高暧自然猜想得到。 本来以她那万事不萦于怀的性子,也不会在意,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仿佛真的是因着瞧不过眼,定要问个究竟。 “你不必顾忌,尽管直说好了。” 冯正眨了眨眼,凑近些低声道:“回主子话,其实这几日宫里早有些言语,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奴婢也有所耳闻,说是……” 他瞥眼朝四下里瞧了瞧,便又压着声音道:“说是当年先帝的慕妃娘娘还育有一名幼子,被秘密送出宫,养在夷疆,如今已长大成人,心怀怨愤,意欲篡乱天下,数月前的夷疆之乱便是……” 说到这儿,见自家主子脸色大变,当即顿住,没敢再说下去。 这事明明已经揭过了,怎么突然又被翻出来,还弄得宫内人尽皆知? 想起昨日皇上私下里说的那些话,她更是心惊肉跳。 原来那不过是故意试探自己,无论怎样回答,只会令他更加生疑,说不定此刻早已私下里派人去夷疆查探究竟了。 惊惶之下,便又道:“你接着说。” “这……奴婢不敢说。”冯正抬眼看看她,抽着脸嗫嚅起来。 “你直说便是了。” “是,还有传言说主子与大夏国朝气运相克,自从回宫之后,先是误了和亲,致使与北方崇国龃龉,其后国内天灾不断,盗匪四起,又有夷疆之乱,太后娘娘一直凤体康健,如今病了月余却也不见好,这些全都是因主子而起,还有……” “还有什么?” “呃,这个……传言说,当年先帝之所以要将主子送出宫去,便是为此。” 冯正说着,又赶紧道:“这都是些虚妄之言,连陛下和太后都没说过一句话,主子又去管它做什么?奴婢已吩咐下去,哪个若再敢提起半个字来,便割了他的舌头,主子尽管放心好了。” 高暧木然笑了笑,却没言语,转过身来,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翠儿怨着眼冲冯正一瞪,便跟上去双手扶住,仿佛生怕她会撑不住突然摔倒似的。 待走得远些了,才低声道:“公主,奴婢之前……” 高暧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心头烦乱已极。 不管那些欲加之罪有多么牵强,但却实实在在都发生了。 或许传言真的不假,自己的确是个不祥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自幼便被丢在庵堂,甚至可能连母妃的死,也是由自己而起。 回到寝殿,茫然坐在妆台前,望着那只木箱呆呆出神。 翠儿几次开口安慰,她只是不言不语。 过了好半晌,冯正来报说宫轿来了,她才长叹了口气,让翠儿替自己梳妆,换了套衣衫,起身出门。 一路静静坐在轿中,心头却是汹涌翻腾。 其实她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反倒是远在夷疆的那个孩子让她心急如焚。 倘若他真的被发现了,结果将是怎样? 一念及此,高暧便觉那颗心猛地被揪紧,胆战心惊,坐卧不宁。 入宫这数月以来,即便是那次深陷敌城,也从没让她如此恐慌焦虑过。 现下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没了主意,不由得便想起了徐少卿。 只要那个人在身边,即便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能让她觉得安心,至少不像现下这般彷徨无计。 一路烦乱着,不久便来到了清宁宫。 高暧下了轿子,沉沉地踩着台阶向上走,将到殿门时,却见引路的内侍忽然顿住了脚,转了个身,谄声道:“奴婢见过督主大人!” 第39章 唤胭萝 那一声“督主”如同平地惊雷,穿透了笼在心头的重重阴霾。 霎时间将高暧从沉郁中惊醒了过来。 侧头看时,便见那曳撒飘飘的身影由远而近。 高暧蓦地里一阵欣喜,方才还念着他,没想到这一刻便遇上了,难不成是菩萨显灵,偏就成全了她的念头? 正这般想着,那身影却忽然顿住脚,在相距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臣徐少卿,见过公主殿下。” 他打躬说着场面话,语声也是平平的,不起半分波澜。 这副早已生疏的正经样让高暧有些不惯,只觉那满腔的悸动凭空滞了一下,随即便想到他是顾念着此刻的场合,当下便也端着身架,点头应了声:“厂臣免礼。” 说话时,偷眼看过去,见他称谢直起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但眸中那点挑惹的笑意自己却瞧得再分明不过了。 她只觉耳垂微微一热,赶忙定定神,心中却耐不住,急欲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惶急无助,想了想,便又故意问道:“厂臣今日没有公事么?怎的一早也到这里来了?” 徐少卿拱拱手道:“今日正是太后娘娘召见,臣不敢耽搁,所以一早便赶来了。” 说着便又顺手朝殿门一比:“公主请。” 那引路的内侍甚是乖觉,也不多言,当即识趣地让到旁边,交由他领着高暧进了清宁宫。 高暧见他不着行迹地支开那内侍,心头一宽,待离得远了,廊间又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凑近低声问:“厂臣可也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 他脚下不停,步子迈的却故意缓了些。 她没留意,只瞧见那双狐眸中那点笑意更甚,纤薄的唇角也微微挑了起来,似是明明知道自己所指的是什么,却浑没将自己急迫的样子瞧在眼里。 都火烧眉毛了,这人怎么还是不温不火,一派云淡风轻的? 她心念着弟弟的安危,连常年修持得来的清静之心都乱了,便咬着唇,有些幽怨地道:“厂臣耳目明达,定然知道我说的是宫中近日的传言,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公主这可是冤枉臣了,臣是奴婢,就算猜到了,也须谨慎些,不好妄猜主子的意思不是,怎么能叫明知故问呢?” 连那诸般逾礼言行都做了,居然还能坦然说出什么“须得谨慎些”的话来,方才那一本正经的样儿果然是假装的,这会子只会惹人羞恼。 她不由垂下头,暗地里替他脸红。 却不料他俯下头来,贴在耳畔又道:“再说臣也算不得耳目明达,若不然怎会连公主的乳名叫做胭萝都不知晓呢?” “你……” 高暧顿足瞪了他一眼,随即便觉失态,退开半步,忿忿的不去理他。 徐少卿垂眼瞧着她那嗔中带羞的模样,似是并没听出自己方才那话中的真意,不觉有些憾然,便又轻吁了口气,幽幽叹道:“娇香淡染胭脂雪,翠竹千寻上薜萝,真是好名字!唉,只可惜臣这辈子没福叫上一声了。” 这话简直石破天惊,她愕然望着他,像是惊呆了。 胭萝是她的乳名,儿时被母妃在口中轻轻唤着,心头只觉说不出的平安喜乐,此后十几年,这名字随着母妃的离世而隐没在时光里,直到三哥重新叫起它,但却只是唤醒了那段尘封的记忆,徒染伤怀,实则却无甚所感。 如今,这名字又被他知晓了…… 他,真能叫得么? 高暧脑中乱成一团,怔怔地望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连手脚都酥软了,只觉稍稍动一动那念头,心就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他却在笑,笑得促狭,笑得欢漾,笑得含情,笑得魅惑,笑得让她更不知所措…… “厂臣,你……” 正在这时,徐少卿忽然身子一仰,脸上的笑容随即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冷凛的样子。 她正自奇怪,却忽然听到一阵虚缓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便见一名手持拂尘的内侍转过廊角,径直来到近前,拱手道:“口传太后娘娘懿旨,今日慈躬尚安,无须侍疾,公主殿下请回吧。” 他说着便又转向徐少卿,谄声道:“太后娘娘召见,督主大人请随奴婢来。” 高暧讶然,“请回”的意思便是让她自回北五所去,可满腹急迫之言却连半句也没说,这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本督突然记起有件要事须得吩咐,你去殿外叫人来。” “是。” 那内侍躬身领命而去。 徐少卿目光紧随着他,忽然俯首低声道:“公主在外稍待,臣片刻便来。” 他话音刚落,那内侍便已带人朝这边来了。 高暧会意地点点头,轻移莲步,默然无语的去了。 徐少卿望着那纤细柔美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见手下的档头躬身近前,耳语几句,便随那内侍径直到了寝殿。 他立在朱漆雕花拱门下,正要跪拜,内中却转出一名宫女,蹲身行礼道:“太后娘娘让徐秉笔不必多礼了,请入内叙话。”言罢,却偷眼觑他。 徐少卿正正衣冠,撩帘而入,便见那软榻上的身影正襟危坐,浑不似病重的样子。 “臣徐少卿,拜见太后娘娘。” 顾太后沉着脸,唇角却硬抬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徐秉笔倒是来得快。” “臣刚好被两件要务缠身,累及太后娘娘久等,还请恕罪。”他滴水不漏的答着,脸上也是波澜不惊。 顾太后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垂下眼,手托茶盏慢慢拂着。 “徐秉笔兼着司礼监和东厂,的确是个大忙人,哀家这里也就长话短说,不绕圈子了。” 徐少卿拱手道:“太后娘娘请吩咐。” “那好,哀家便直说了,昶儿上表请求返回封地,哀家这头病还未痊愈,正须他朝夕在旁看顾,可劝了几次,这孩子却像心意已决了。哀家问过皇上,不料却是祖宗成法那套说辞,全然不顾哀家这身子。所以么……哀家是想,劳烦徐秉笔再跟皇上进进言,让昶儿再多留些时日,好歹过了中元祭祖大典。” 顾太后说完,呷了口茶,便拿眼去瞄他神色。 徐少卿略顿了顿,便躬身道:“臣谨遵懿旨,定当竭尽全力。” 顾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徐秉笔果然是深体上意,哀家回头定叫皇上赏你。行了,你去吧。” 言罢,便慵懒地朝软榻上一靠。 徐少卿拜辞而去,刚出寝殿便大步流星,风一般穿过廊间。 出了清宁宫,正要去找高暧,却猛然见阶下停着一具八台锦轿。 他神色一变,当即屈步向那轿子奔了过去。 第40章 声声慢 巃气森然,恍如重云压顶,蟠山际地。 单单只是靠近些,便觉一股迫人之势扑面而来,忍不住心生寒意。 徐少卿剑眉微蹙,快步来到轿旁,微微吁了口气,敛着声气道:“恭迎干爹。” 旁边的内侍弓着身子,撩起枣红色的蚕锦轿帘,里面赤色袍服的身影便迟迟的探了出来。 徐少卿躬身一抬手,搭引着那人缓步走下轿,立刻便有内侍上前撑伞遮阳。 他抬眼轻挑,见那张皱纹满布,深如刀刻的脸上依旧带着似僵似弛的笑意,发眉像是又花白了些,干枯的身子也更加瘦了,使那件宽大的赤红色锦袍空荡荡的垂着,但却将胸前的绣金坐蟒衬得愈发狰狞鲜目。 “这几日儿子没去探视,不知干爹身子可好些了么?” 那人叹然一笑,操着如枯木相挫般干涩的语声道:“唉,我这病,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清楚?拖拖拉拉的,延了这么多年,何曾有个了啊?这两日闷热的厉害,胸口又开始疼了。”言罢,便举着帕子掩住口,大咳了起来。 徐少卿空着掌心替他轻拍后背,皱眉关切问:“怎么又咳得这般厉害?上次我从夷疆特意带回的方子和药,干爹可曾用了么?” 那人又咳了好一阵,终于将堵在喉中的痰吐在帕子里,面色方才由青转白,喘息着顺了顺气,摆手叹道:“也就只有卿儿你,一头担着公事,一头还惦记着我。唉……只可惜碰上我这老病根子,就算真是什么良方灵药,只怕最后也是石沉大海,没半点效验。” 他摇头顿了顿,便岔开话道:“罢了,不提这个。这两年你替我兼着司礼监批红的差事,一手还要领着东厂,着实是辛苦,不过人也愈发精进了。干爹这辈子阅人无数,宫里几十年待下来,当真成才的,也就是卿儿你一个。我老了,有你顶上来,这心也就安了。” 徐少卿躬身道:“干爹谬赞,儿子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不过学了些皮毛,暂时帮干爹管着印,实则每日都惶恐的紧,就盼着你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回司礼监来,也好日日对儿子耳提面命,再多加训导。” 那人像是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却没说话,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朝台阶走去。 徐少卿随着他,一路稳稳扶着。 两旁的内侍纷纷躬身下去,口呼“老祖宗”。 “卿儿,我听闻你上次去夷疆几番遇险,云和公主也差点命殒途中,全赖你一力护持,筹思周密,最后才平定了那场祸乱,当真是不易啊。” 那人忽然提起这话,徐少卿眼中一凛,旋即恢复如常,躬身应道:“儿子是奉了皇命,担着正使的职责,自然要忠君之事,为陛下分忧,全力护着公主周全,不辱使命。” 那人一步一挪地踩着石阶而上,干着嗓子道:“这话是不错,可干爹当年跟你说过的话也别忘了。咱们做奴婢的除了伺候主子之外,最要紧的便是懂得分寸,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素来精细,差事该怎么办,不须我提点,总之凡事多想想,仔细分个轻重出来,总是没有坏处。当心把位子坐稳了,以后干爹这条老命说不得还要多靠你周全。” “干爹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徐少卿面色平静的应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说话间,已由他扶着上了石阶,来到殿前。 通禀之后,不久便有内侍从里面走出来,手搭拂尘躬身道:“太后娘娘请焦掌印入内。” 徐少卿撒了手,将那人交由两个内侍搀着,目送他进殿,打躬道声“恭送干爹”,正要离去,却见你他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卿儿且在外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 赤日当空。 四下里没半分风息,连遮阴的廊檐下也让人觉得憋闷无比。 那斜斜投下的阳光方才还只在脚边,现下却已灼亮了小片裙摆。 高暧坐不住,又起身到廊外张望。 日光如炬,晒得人眼前发晕,几欲昏倒,可面前那条通向清宁宫的巷子却仍是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她心头忧急,不觉更是暑热难忍,又望了几眼,才失意的回到廊下坐了。 说是片刻便来,这一等却已近午时了。 都说等人的滋味最是难耐,她今日也算是领略了。 许是太后那里絮烦,耽搁了?又或者忽有什么要紧事去办? 她不清楚,但却知道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来,自己只要这般等着,终究会有个结果。 眼见裙腿处那片光晕继续上移,她只好向后挪了挪,有些无力地靠在廊柱上出神。 又过了好一阵子,徐少卿仍没有来。 她有些耐不住了,寻思着是不是该回清宁宫那边找个内侍问问,可仔细想,又怕这一来着了行迹。 正在踌躇间,却听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那声音又促又急,倒像是在小步疾奔,只是听着便知不是他。 可这来的又会是谁呢? 她心中疑惑,但转念又想,或许是哪处宫里的奴婢恰好路过,自己这一惊一乍的,可真是枉费了这些年来修佛的心性。 然而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像是正冲这里来的。 高暧不由心头一紧。 她特意选择这处回廊,便是因它僻静,莫非真的有什么人误打误撞地过来了? 转眼间,一名身穿青布贴里的小内侍便从廊头转了出来。 举目望见她,当即加快步子,一溜烟的来到身边,拂尘轻卷,搭在臂弯处,躬身行礼道:“奴婢拜见公主殿下。督主大人身有要事,恐公主殿下久候,特让奴婢来传个话,请公主移驾别处相见。” 高暧原先还预备好了说辞,没料到他却自称是徐少卿派来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些疑虑,只怕有什么不妥。 却见那小内侍说完,又从袖管里摸出一张字条,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她接过来,取开一瞧,上面写着“液池相见”四个字,仔细端详之下,果然是他的字迹无疑。 可她仍有些不敢轻信,于是便问:“徐厂臣如今在何处?有什么要事在办?” 那内侍应道:“回公主话,督主大人今早一出清宁宫,便即刻前往司礼监了,奴婢也不知是什么事,只吩咐来请公主移驾。” 高暧抿唇想了想,心说或许他真的脱不开身,又怕自己在这里等得心焦,别生枝节,所以才叫人来知会一声。 可以徐少卿这般精明的人,明明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隐秘事,怎么会叫旁人知晓呢? 她不免仍是心中疑惑,可想想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沉吟片刻后,便道:“那好,你在前引路吧。” “是,公主请随奴婢来。” 那小内侍躬身应命,抬手一引,迈着细碎的步子,当先便走。 高暧起身,随他而行,却堕后几步,刻意保持距离。 那小内侍领着她出了回廊,转入另一条宫巷,经侧门进入御花园,一路并没什么异状。 两人沿着鱼鳞卵石铺就的园路转了几转,又折向东北,约莫盏茶时分,便出了那片林子。 眼前霍然开朗,但见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之前虽然也曾远远的看过,但感觉却不曾如此真切过。 那内侍领着她拾级而上,来到一处背靠山岩的亲水亭榭。 这里地方僻静,隔着开阔的液池湖面与园中各处遥遥相望,只有来时那片密密的林子相通,真可说是极其隐秘,若不是刻意寻找,真的很难发现,只是却仍不见徐少卿的人影。 “徐厂臣究竟人在何处?”高暧忍不住又问。 那内侍躬身道:“回公主话,督主大人只叫奴婢领公主到这里,别的没说,想是司礼监公务繁忙,还未抽出身来,也说不定这会子已在路上了。公主且宽心等一等,奴婢在旁伺候着。” 她没再言语,默然挨到檐下的美人靠上,坐了片刻,一时念着弟弟的安危,一时又盼着快些见到徐少卿,心中烦乱以极。 那小内侍近前谄声道:“公主稍坐,待奴婢去端些茶点来可好?” “不必了。”她随口答着。 “那……奴婢便再替公主去司礼监传个信儿?”那小内侍察言观色,跟着又问了一句。 高暧这次没言声,只摆了摆手,起身信步走到另一端的廊柱边,凭栏远眺,但见远山碧波,天高水淡,美不胜收,观之令人心驰忘倦。 可也不知怎么地,她此刻只觉莫名怅然。 日头正高,阳光融融暖暖地穿过淡薄的云层,茫茫苍苍地洒下来,倾入百顷碧波中,在湖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抬起手,想在额前搭个“凉棚”遮一遮。 才刚挨到额角,脑中却突然一阵眩晕。 她以为是乍见强光之故,便闭眼定了定神,谁知那种眩晕感竟愈来愈凶,渐渐地开始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同在云雾中,脚上也像踩了棉花,软软地站不住。 莫非又是中了暑气? 高暧一手扶着廊柱,一手下探,去摸护栏,不想却探了个空,身子猛地倾倒,便向前栽了下去…… 第41章 斜日落 午后。 盛烈的日光正自酣畅的吐息着,四下里依旧没有半分风息,连檐下廊灯的垂穗也纹丝不动,仿佛这殿宇楼阁间的一切都凝固了。 清宁宫前,那顶枣红色的锦缎轿子仍停在石阶下,像生了根似的。 徐少卿立在轿窗旁,颀长的身子半躬着,神色恭敬,但低垂的眼眸中却掩不住那一丝焦虑。 “……所以么,哎,这个……卿儿,方才我说到何处了?” 轿中的司礼监掌印焦芳屈着枯槁的手指,轻敲着额角,脸上那“千沟万壑”纠蹙着,透出几分诡异狰狞的味道。 徐少卿翻眼瞧了瞧,暗自屏着气,平缓地应道:“干爹说,西城剪子坊有处淮扬盐商在京的别院,甚是壮阔……” “哦,对!正是,正是。这人老了,记心便越来越差,还真是不中用咯。” 焦芳连连点头叹气,跟着又半眯眼笑道:“听说那宅子前后九进,光厅堂便有十数间之多,有的竟能宴下百席,后苑花园还有莲池石舫。那气派,啧,啧!更难得的是,传了七八代人,院墙用的秦砖竟还一块不少。唉,那些盐商只要运几批粮去边镇,再交些课金便能换取持引入纲,便可豪奢极欲,富埒王侯。像咱们这样伺候天家一辈子,任劳任怨的人,反倒落得清淡,呵……” 他言罢,连声嗟叹,不平中还带着几分悠然神往的样子。 徐少卿眉间微蹙,面上却微笑道:“若是干爹喜欢,那儿子这便吩咐下去,着人即刻盘买过来,供干爹颐养之用。” 焦芳唇角一抬,摆手道:“不必,不必,干爹这把老骨头还能消受几年,用得着那般好宅子?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你千万莫往心里头记。咱们做奴婢的谨言慎行那是本分,若心思全放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只怕再硬的命也不够消磨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卿儿你在京里却连个家也没有,干爹瞧着心里头也是不忍。从前就不提了,现下你权领司礼监,又兼着东厂提督,身份大不相同,若没个府邸,着实不像样儿,我倒觉得也不必过分拘泥小节。只要不至让人抓了把柄,真瞧着哪处宅院尚可入眼的,便索性置下了,再添些人服侍着,早晚有个地方念着,这心里头也舒坦。” 徐少卿沉着气听完,待要答话,眼角却猛然扫到一名内侍正从殿廊下急匆匆地快步奔过,正朝清宁宫正门而去。 他心头微惊,忽然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目光随之而动,见那人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口,竟像是忘了规矩似的,硬生生便要往里闯。 旁边的人自然立即将他拦住,问其原由。 那内侍喘着粗气,火急火燎地叫着,两下里一哄,争闹声登时传到廊前阶下…… 徐少卿宛如被重锤猛击,身子也不由得一颤,霍然侧头望了过去。 但他定力极好,随即又转了回来,心中虽如虫蚁咬噬一般,但却仍垂首立在轿旁纹丝不动,面上也是风轻云淡,不见分毫变色。 焦芳干瘪的唇角抖抖地向上翘了翘,跟着也面色讶然的探头向外张望,皱眉道:“这些个小猴崽子,怎的越来越没规矩了?在太后寝宫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卿儿,你去瞧瞧是何事。” …… 皇城西南。 徐少卿曳撒攒动,大步流星,疾风似的穿过武英门,直入正殿。 两旁的内侍见他面如凝霜,眉间深锁,纷纷垂首而立,只叫了声“督主”,便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了。 他径直到内堂隔间门外才停下脚步,由近侍通传后,便整了整衣冠,跨步入内。 显德帝高旭正站在御案后,手提一支关东辽毫在熟绢上缓缓运着笔,面色却也是沉郁郁的,不见半分喜色。 “臣徐少卿,拜见陛下。” “徐卿不必多礼,近前说话便是。” 徐少卿也不多言,称谢起身,来到御案旁,目光垂着二尺熟绢,见那上面只工笔勾了个大概,但仍能瞧出画得是三人合抱,促膝相接,含笑互偎,俨然一团和气。 “皇妹的事,朕方才已听说了,究竟怎么回事?”高旭口中问着,并没抬头。 徐少卿应道:“回陛下,据说公主午时在液池水榭中闲坐,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足落水……” “方才来报,也是这般说。朕就奇怪了,她闲来无事,一个人跑去液池边做什么?莫不是近来又受了什么委屈,一时化解不开,便欲轻生?” 高旭眼中带着疑惑,又觉这个妹妹自小修佛,该当心胸宽阔,不似那种气量狭窄之人,想想便觉荒诞,便摇了摇头。 “陛下,臣以为这其中另有因由。” 高旭脸上一顿,抬起头来问:“什么因由?” 徐少卿微微躬身,面上带着些迟疑:“这……臣不敢说。” “此时又无旁人在,你只管直言便是了。” “是,不过……兹事体大,臣也只是猜测,并不敢实有所指。公主这次落水事出蹊跷,臣以为绝不是偶然,更不是她本欲轻生,而是有人故意所为,欲致公主于死地。” 高旭闻言惊道:“不会的吧,她回宫也才数月,各处怕连见也没见过几面,会与谁生了冤仇?就算母后对她不喜,可也不至要这般吧?” 徐少卿下意识地朝窗门处瞥了瞥,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自然不至对公主如此,但旁人便不尽然了。” “旁人?是谁?”高旭愕然问道。 “回陛下,臣方才也说只是猜测,并非实有所指。但据臣所查,公主似是被人引去液池边的。” “是什么人?找到了么?” 徐少卿轻轻摇头:“没有,但在液池边的林中发现一具内侍尸首,但脸上已被火灼了,面目全非,腰间牙牌也不见踪影,若想知其身份,除非在各宫各监逐一排查,别无他法。” 高旭听完,垂首愣了半晌,似在沉思,又似在踌躇,最后叹声道:“徐卿,这事便放在一边,先不必追究了。朕方才已命人传了太医前往北五所,索性你也过去,替朕瞧瞧皇妹。” 言罢,随手将那支关东辽毫丢在青玉笔架上,似是已对作画意兴索然。 徐少卿躬身应了声“是”,抬眼瞧瞧,却又道:“陛下,能否容臣再从御药局中选一名医官随行?” 高旭愣了一下,随即便知其意,点头道:“这等小事无须问朕,你便自己看着做主好了。” 徐少卿领命而去,却步出了阁子,才一转身,面上便又冰封似的寒了下来。 一路到了武英殿外,立刻便有人上前撑起遮阳伞。 “平远侯眼下在何处?” “回督主,已回清宁宫去了。” “去,着人查清楚,他为何当时也在那处液池水榭近旁。” “是。” “还有,立刻暗中排查各宫各监人手,十日之内,务必把那死人身份翻出来,一经查实,立刻来报我。” “是。” “等等,叫御药局速派人去北五所候着,若本督到时人还没到,便不用去了,自往内官监领板子吧。” 他吩咐完,脚下步子立刻快了起来,领着几名内侍沿路向北,穿街过巷,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北五所。 头所门头下,冯正面色忧急,带着几个人迎在门口,旁边还有一名身着绿色黄鹂补服的御医垂首候立。 他这时便缓下了步子,见冯正趋步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干爹。” “公主情况如何?” 冯正带着几分哭腔道:“回干爹话,快一个时辰了,主子仍未醒来,眼下还躺着。” “太医院的人呢?” “在里头,已诊过脉,眼下正开方子,预备去尚药局拿药呢。” 徐少卿“嗯”了声,几步来到门口,对那御医道:“本督奉旨前来探视,特命你为公主问诊,可仔细瞧清楚,莫出了岔子。” 那御医躬身应命。 他不再多言,由冯正引着来到后院,见那先到的太医院御医正欲离去,两名内侍在旁随从相送,便顿住步子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冯正立即会意,领着身旁的御药局御医径直进了寝殿。 见又有人来问诊,那太医院御医不禁一愕,随即近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厂督大人。” “奉陛下旨意问你,公主殿下情况如何?” “回厂督大人,公主不过落水受惊,身子侵了些阴寒之气,无甚大碍,只要服几副药,好生休养调理,不日便可痊愈。” 徐少卿垂睨着他,眸中寒光一敛,便点头道:“既如此,本督自会向陛下回旨,你去吧。” 那御医赶忙称谢而去。 他吁口气,强压着心头的冲动,直直地立在原地,目光定在不远处那扇半启的雕花轩窗上,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子,殿门复又被推开,那御药局御医匆匆出来,趋步上前。 “厂督大人,下官已替公主诊过了。” “如何?” “回厂督大人,公主脉象初探倒是平稳,实则滑乱无章,似实而虚,双瞳迟散,面有青色,当是毒斜外侵,犯入血脉,才致昏迷不醒。” 徐少卿唇角一坠,玉白的脸上微微抽动着,咬牙问:“确实么?” “千真万确。” 第42章 胧帐下 院落阒静。 望着那冷凛的眸中寒意愈聚愈甚,所有人的心都不由悬了起来。 “救治之法已定下了么?”徐少卿冷不防地又问。 “呃,这……这个……” 那御医打了个寒噤,嘴上嗫嚅起来。 “本督是奉旨问话,你据实说便了。” “是……公主身中之毒极其特异,卑职方才也没瞧出个究竟来。须得先确知所中是何等毒物,才能找出破解之法,只怕……只怕是要大费些周章……” 那御医说到这里,见徐少卿双眉忽的一拧,吓得赶忙闭了嘴。 院内静寂寂的,又是一阵默然无声。 “公主那头人还没醒,你这里却连句准话都没有,让本督回去如何面圣陈奏?宫里每年好好的俸禄养着你们,真到了裉节儿上,竟都是这副德性。” “卑职无能,卑职无能,请厂公大人恕罪。” 那御医伏地跪倒,浑身冷汗淋漓。 徐少卿玉白的脸上僵僵一笑,像只是轻轻牵动了一下。 “方才早说了,本督是奉旨而来,又不是单单要为难你,瞎跪个什么劲儿,起来!你速回御药局,再叫几个人来用心瞧瞧,今晚连夜会诊,翻查档库内历朝脉案藏书,务必拿个准话出来。” 言罢,随手朝旁边的偏殿一指:“本督哪也不去,便在这里等信儿。” 那御医满面青白,战战兢兢快步去了。 徐少卿叹了口气:“本督有些头疼,你们在外头候着,不必跟来。”说着便抬步朝一旁的偏殿走去。 身后几名内侍应了,垂首立在原地。 冯正趋步跟在后面,进了门,扶他在案旁的圈椅上坐了。 “干爹稍坐,待儿子奉茶来。” 他臂肘支在案上,纤长的手指揪弄着眉心,随即带着些疲惫道轻轻一摆。 “那……待儿子替干爹松松筋骨。” “罢了,我这里不用伺候,你到外头盯着,莫叫人来扰我。” 冯正翻眼瞧瞧,赶忙应声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在内。 房门刚闭,他玉白的五指便随即撤开,那双眸子已然亮了,不见半分倦色。 霍的起身,几步来到窗前向外望。 只见那与宫墙相隔不过七八尺的窄巷中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 他再无犹豫,轻提曳撒,翻窗而出,足尖点在那青泥蓬草的地上,悄无声息地向前蹿行,竟不留半点痕迹。 须臾间,绕过转角处,不几步便到了寝殿正后。 那扇小窗半启着,隐约可见里面粉黄薄纱的绣帐。 徐少卿怔怔的立着,那颗心却如汤煮一般,跳腾的厉害,手脚微微发颤,连自己都不由吃惊。 宫苑森森,心机深沉的人不在少数,可偏偏是他一步步登上司礼监和东厂的高位,靠的就是一副生就的沉稳性子,处事泰然,从容不迫。 可如今站在这窗下,那心头却已是砰然麻乱,竟有些沉不下来。 他吁了口气,免自定了定神,纵身越窗而入,轻柔的落在地上。 翠儿满面泪痕,正在绣榻前伺候,听到背后风响,吓得一跳,转头见是他,不由惊道:“厂公大人,你……” 话刚出口,便即醒悟,慌忙掩住口,朝外面张了张,见他缓步近前,立在旁边蹲身行礼,却不敢出声。 “本督帮公主瞧瞧脉,你先下去吧。” 厂公大人居然也会把脉? 翠儿愕然看了看他,赶忙又垂下了头,心头疑惑,却也不敢违拗。 应了声“是”,便起身将殿内的窗子都掩了,这才却步退到外间。 明纱帐幕下,寝殿的主人静静地仰卧在丝帛衾被中,四下里飘散着檀香的余韵,让人一踏入其中便心思静谧。 自从站定后,徐少卿的目光便定在她的脸上,没再游疑过。 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阖着,本来已有些明艳的唇腮间,此刻又不见了血色。但眉宇间却仍是一片淡然,仿佛身处如此生死大限之中,仍不见那种惶惶不安的忧急。 一如旁边台上那尊观音玉像,在窗口日光的透映下,莹着柔润圣洁的光。 也不知怎的,望着望着,他那颗心竟像是定了下来,不似之前那般惴惴了。 撩着曳撒下摆,坐到榻边,轻轻将那绣衾掀起少许,探到那只柔荑般的纤手,搭在脉间,目光仍凝视着那张如在沉睡的俏脸,望她气色。 脉象沉滑,似是平稳,实则虚实不定,印堂间隐隐有一抹暗色,与那御医所言果然全无二致,果然是外毒侵体之相。 他眉间重又蹙了蹙,收回搭在脉上的手,索性将那衾被揭了开来。 高暧此刻是一身素白的中衣,几缕青丝散在肩头,明荦淡然,瞧着竟与她面色浑然相合。 徐少卿定定神,伸手轻轻扯开她领口,仔细瞧那颈间,但见白净细腻,并没什么异状。 他沉着眼,继续拈着领口向边上扯,渐渐露出那骨纤形削的肩头,美人骨上一朵指盖大小的山茶花文绣缀在那里,嫣然而娇,煞是可爱。 记得当初从阳苴城返回的路上,他还曾以这个为由头逗她,实则并没什么别的念头,如今不想竟真的见到了。 他不觉喉间有些发干,但念着情势紧急,急忙收摄心神,却忽然见她一双秀眉不知何时竟凝了起来,像是身上苦楚难耐,又像是昏迷中仍觉他此举不妥,下意识的暗暗抗拒。 徐少卿挑唇笑了笑,没去管她,屏气凝神,检视她肩头,却也没什么蹊跷的地方。 他越来越是奇怪,索性将她周身要穴之处都细细查探了一遍,结果仍是不见任何异样之处。 如此看来,这毒并非外伤所致,难道竟是…… 一念及此,不由心惊,沉吟片刻,帮她整了衣衫,伸手拉过衾被盖好,却没起身,自顾自的坐在榻边发愣,心头又开始烦乱不堪,揪着那曳撒的下摆团在手里,揉得浸湿。 此时日头渐斜,天光慢慢开始泛黄。 殿内似是暗了不少,但还没到掌灯的时候。 薄暮初晦,半昏半明,被那粉黄的纱帐一衬,依稀望着竟有些暧昧之意。 徐少卿瞧着那张虽在病中,但却同样娇美难言的脸,心头微动,蓦地里生出一股憧憬,但随即又按下了。 她在庵堂里冷冷清清,孤寂了十几年,若然这次真的走了,临了便也仍是个冷冷清清。 他脸上有些沉,慢慢伸过手去,想抚一抚她额前的碎发。 就在指尖将要碰触的那一刻,外面却忽然脚步声起,冯正的声音随即高叫道:“且慢,你等稍候,待咱家去禀报督主大人。” 徐少卿抿唇一叹,又替她拢了拢被子,返身越后窗而出,仍走原路,眨眼间便返回了偏殿。 外头断断的传来叩门声,他整一整衣袍,端坐在圈椅中,应了声:“进来。” 冯正推门而入,捧着茶近前奉上:“儿子不恭,搅扰干爹。外头御药局的人来了,干爹看……” “叫他们进去吧,回头若须用药,你也盯着些,莫出了什么岔子。”他吩咐着,接过来喝了一口。 “是。” 冯正答应着,跟着又凑近些,低声道:“干爹,方才有番役来报,儿子替收了,专等干爹来拆看。” 言罢,便从袖管中摸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便返身退了出去。 徐少卿拿起那笺子瞧了瞧,上头没封火漆,不像是什么要紧文书,于是随手撕开,取信只瞧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凛,不待看完,身子便猛地从椅中站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 入夜。 月上梢头,天地间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徐少卿换了套青色行衣,头束网巾,站在巷子里,眼望着对面那座破旧不堪,但却不断有车马驻足,人流出入的门楼默然不语。 虽说早已净了街,可有些地方总是闲不住的。 静观片刻,便领着那名同样作便装打扮的东厂档头出了巷子,一路穿街而过,径至那门楼下。 甫一进门,眼前便豁然开朗,但见那厅堂之内屋宇壮阔,楼上楼下食客盈门,喧闹不已。 他不由勾唇笑笑,大夏礼制森严,京师民家商家一律不准外饰奢华,这里却“深解其意”,另辟蹊径,外头依足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里面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竟连宫中的寻常殿宇似也颇有不如,所谓京师最好的酒肆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跑堂的店伴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前来,面带歉意的堆笑道:“呦,二位爷来的真是不巧,今儿个生意太旺,楼上雅间都坐满了,二位瞧着是不是就楼下厅里……” 他话未说完,便见其中一人斜睨着自己发笑,跟着轻轻掀起衣角,露出半片象牙腰牌。 “把招子放亮点儿,留着擤鼻涕用的?” 那店伴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颤抖着陪笑道:“是,是,小……小人这对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几位官爷千万恕罪,恕罪!” “罢了,别难为他,上去瞧瞧人到了没有。” 那店伴本已魂不附体,一听这话便如蒙大赦,赶忙唯唯连声,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身后那名档头随即领命上楼而去,不片刻又转了回来,立在廊柱间不着形迹的打了个眼色。 徐少卿点点头,抬步不紧不慢的上得楼来,由那档头引着,来到东厢尽头一处雅间,对那抬铭上横写的“莲香居”三个字望了望,便退门而入。 阁间不大,但同样奢华,正中的桌子上已铺下了席面,不远处果然有个身穿浅色鹤氅的人立在窗边,面上满是焦急之色,信目远眺,不知在望些什么。 那人听到推门声,霍然回头,先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但见来人虽是丰神玉貌,一副书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骨子里溢出的那股凌厉之气,令人望之生寒,赶忙几步迎到面前,拱手道:“在下等候徐公公多时,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他抿唇一笑,冷然道:“平远侯客气了,说起来,本督也算等候阁下多时呢。” 第43章 君影香 等候多时? 若在平常,这般“惦记”的话听在耳中,定然是不寒而栗。 东厂侦缉天下,刑狱更是令人闻之色变,被他们盯上,这条命十成便算去了九成,尤其是这话还出自东厂提督之口,胆子小些的,恐怕一早便吓得三魂出窍,心胆俱裂了。 顾孝伦心里知道,眼下情势不同,对方也并非真有这个意思,但饶是如此,仍让他身上暗自一寒,当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席间一比手:“徐公公说笑了,本侯今晚略备酒宴,还请赏光稍坐。” 徐少卿把眼盯着他,心下也自筹算。 东厂办事向来不问身份,可也不是无所顾忌。 如今太后当朝,外戚顾氏颇有几分势力,这平远侯是太后亲侄儿,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位,说是顾家的命、根、子也毫不为过,自己行事还需讲些分寸才好。 他微一拱手,还了个礼,近前道声“请”,便和顾孝伦两下里坐了,跟着举杯敬道:“侯爷是朝中贵戚,本督素来敬重,不过眼下事出紧急,侯爷遑夜约见,想必也是为此,所以还请长话短说,据实相告。”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顾孝伦听他这般说,赶忙也将手中那酒干了,搁下杯子,点头道:“徐公公所言极是,时间紧迫,早一刻便多几分成算,本侯就不绕圈子了。” 他稍顿了一下,便接着道:“日间本侯在御花园液池畔游逛时,偶然看到云和公主由一名内侍引着匆匆而行,神色忧急,不知要去哪里。本侯心中疑惑,便没有贸然上前见礼,却又觉得事出蹊跷,跟着走了几步,便见他们去了液池边的一处水榭。本侯正暗中觉得不妥,就见公主扶柱而立,也不知怎的,忽然翻身向下,落入液池中。” 徐少卿一直不动声色的听着,这时忽然插口问:“侯爷可曾看清那奴婢的样貌了么?” 顾孝伦摇头道:“当时事出突然,隔得又远,只能瞧出年岁不大,其余就不知晓了。本侯只见那内侍并不理会,转身便走,想去追赶已来不及了,况且那时公主已然落水,急需施救,只能先顾一头,终究叫他逃了。” 言罢,扼腕叹了一声,又继续道:“不瞒徐公公说,本侯家学识得些医理,这些年来云游四方,也算有些见识。当时在那水榭的廊柱间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便知其中含毒,想必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特意引公主到那里,再加上天气炎热,只要坐卧时稍一碰触,便可能身中其毒。当时我未及细想,过后寻思了半日,那香气像是西域所产的一种奇花,花开时白如绢纱,状似驼铃,因其美丽,倍受西域人推崇,奉为圣花,非是达官贵人,等闲求不到一株。但其花捣碎后汁液却剧毒无比,咱们大夏边境的商人都管它叫噬魂香。” 徐少卿身子微微探前,双目直视他问:“既如此,侯爷可知此毒如何解法?” “本侯在西域也只是听说,并没亲见谁中过此毒,又如何解救。” 顾孝伦寂然摇了摇头,忽然脸色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压低声音道:“眼下公主情势危急,本侯也就不再讳言了。我记得太后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来的噬魂香,或许……或许因其有毒,随贡附有解药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徐少卿像在自言自语,狐眸一亮,闪着些异样的光。 “徐公公,你?”顾孝伦皱眉一愣。 “没什么,侯爷可还想起些别的么?” “这个倒没有,其实本侯也只是猜测,未见得便真的有解药,但那几株花总是有的,若是让御医见了,兴许也能找出法子来,只是眼见已经过了半日,这时候……” “既是这般,那就多谢侯爷示知,本督告辞了。” 徐少卿应了一句,双手抱拳拱了拱,便起身离席。 “徐公公。” 顾孝伦却也站了起来,忽然开口叫住他。 “侯爷还有事么?”徐少卿并不转身,只回过头来,面上平静如水,不起半分波澜,语声中却不自觉的带着些许凛冽之感。 顾孝伦嚅着唇,似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道了声“徐公公走好”,便没再多言。 出了雅间,候在外面的档头立即迎上前来。 “有事报么?” “回督主话,是,方才有人来报,宫中又出了事,淳安县君柳盈盈晚间忽然昏倒,不省人事,经御医诊查,乃是中了剧毒,脉象症状与云和公主一般无二。” 他脸上一滞:“人在哪里中的毒?” “回督主话,是……清宁宫。” “呵,知道了。本督要进宫面圣,你吩咐下去,翻查历年西域贡品单目,找出西域噬魂香何时入贡进宫,是否附有解药。再让御药局连夜查清此物毒性,与云和公主和淳安县君所中之毒照验清楚,若贡品中无解药,便立即找出化解之法。” “是。” “另外,再多派些人在北五所暗防,凡遇可疑人等靠近,一律拿下。” 他说话时脚下不停,穿过回廊,一溜步的下了楼。 出了酒肆,那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则经由便门回到宫中,径奔武英殿。 夜已深沉。 内室阁间,青铜鎏金的镂尊长灯依旧亮着,烛火摇曳,将御案上那副仍未完成的工笔图画映得有些散乱。 显德帝高旭立在案旁,拈毫在那熟绢上晕染了几下,片刻间却又停了手,摇头搁下笔,坐倒在榻上,向后一靠,自言自语地轻叹道:“一团和气……唉,为何不能一团和气呢……” 内侍走入,趋步近前:“陛下,徐秉笔在外间,说有要事求见。” 顿了顿,又道:“天晚了,要不……奴婢去回一声,说陛下已歇了,请徐秉笔明儿再来?” “朕睡不着,让他进来吧。”高旭阖着双目,抬手捏了捏眉间。 即便身子不累,心却早已疲了。 那内侍不敢多言,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徐少卿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眼中也带着一丝沉窒的倦色,可融在骨子里的干练劲儿却仍让那副颀长的身板绷得笔直。 “徐卿不必多礼了,近前说话吧。” 他刚要行礼,便见高旭摆了摆手。 “谢陛下。” 他稍一躬身,抬步绕到软榻近旁,低声道:“云和公主落水一事,臣已查到些线索。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下毒所致。” “下毒?” 高旭身子一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悚然惊问:“何人下毒?现下已解了么?” 徐少卿微微摇头,沉色道:“回陛下,据平远侯所言,此毒乃是西域所产奇花——噬魂香之毒,中原罕见,臣已命御药局查阅档案典籍,务求找出解毒之法,至于这下毒之人,目下还未有定论。” “平远侯?他与此事有何关系?”高旭奇道。 “回陛下,今日公主落水,正是平远侯所救,噬魂香之毒也是由他辨出。陛下当也听过奏报,今晚淳安县君也突然昏厥不醒,其中毒症状与云和公主全然一样,只要两下里照验清楚,便可确知他所言不假。” 徐少卿说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臣还从平远侯那里听说,清宁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的噬魂香。” 高旭闻言,身子又是一悚,转头看着他,喃喃惊道:“什么?你是说母后她……” 徐少卿抬手一拱:“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那几株花乃是贡品,以作赏玩之用,虽然养在清宁宫中,太后娘娘对其却也未必了然知情。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高旭垂着眼,面露难色,沉吟好半晌,似是也没什么主意,于是叹声问:“徐卿,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徐少卿正待要回话,内侍忽又匆匆奔入,却是满面喜色,近前伏地报道:“禀陛下,云和公主与淳安县君方才用过药后,已醒了过来,据御医奏说,已无大碍了。” 高旭先是一愣,沉郁的面色随即舒展开来,待那内侍退下后,抚胸长叹一声:“谢天谢地,好歹没出什么大事。徐卿,既是皇妹与县君已无大碍了,朕瞧此事便不必深究了,你莫辞辛劳,现下便去北五所瞧瞧,明日再来回朕。唉,今晚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徐少卿躬身退了出去,心中澎澎涌动,催着脚步如飞,但脸上依旧淡淡的,没见多少喜色。 不必深究,自然有不必深究的道理。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最终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眼下这样或许已是万幸。 径至北五所,那里灯火通明。 御医观了药效,刚走不久,冯正没敢歇息,正领着阖院的奴婢伺候着。 徐少卿让随行掌灯的内侍候在外头,由冯正引着进了寝殿内室,就见那薄纱帐幕下,高暧正倚着蚕丝软囊,面上带着几分重病初愈的憔悴,翠儿立在旁边,端碗一勺勺喂着汤水。 她见他进来,先是怔了怔,随即抿唇嫣然一笑。 他几步来到榻旁,从翠儿手中拿过汤碗。 “你先下去吧,本督来服侍公主。” 第44章 夜正浓 高暧本来昏沉沉的,那时的情形已记不大清了,但见众人来来往往,忙得团团转的架势,心中也有几分明白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后怕之余,见他来了,不免又是宽慰,又是欣喜。 可他一进门便夺了碗,说要服侍自己,不知怎的浑身就紧了起来,偏偏翠儿那丫头又去得快,蹲身行个礼便落荒似的退到了外间,更让她有些无措。 徐少卿却也有些愣。 这大半日,他马不停蹄,几乎片刻也没闲着,虽说是没听什么吵吵嚷嚷,脑中心中却都是乱糟糟的,可这时见了她,那牵挂的肚肠便像有了着落,心头忽然便沉静下来了。 他没言声,撩撩袍子,托着碗挨到床沿上坐了。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蠕着身子朝里躲,但毕竟气正虚着,勉强挪了寸许就没了力气。 他却似浑然未觉,又向里靠了靠,腿半架在床榻上,像是才算坐安稳了,隔着曳撒和软衾与她挨在一起。 高暧登时急了起来,虽说之前甚至曾被他拥过,可现下是在榻上,这般贴近着实让人心慌。 “公主莫动,这身上的毒才刚解了,暂且不宜进膳,臣先服侍公主用些汤水,润润肠胃。” 他说着便在碗中舀了一匙,贴唇试了下温热,又吹吹凉,这才送到她嘴边。 她微微侧头垂着眼,咬唇低声道:“有劳厂臣,我方才已喝了不少,厂臣先放着吧。” 眼瞧着将将是个满碗,这么却成了喝了不少? 这温吞的小性子不过“安静”了半日,才醒来竟学会扯谎了。 徐少卿望着她,眉间揪了个疙瘩。 “公主这般说,是嫌臣手脚不周,比不得那个叫翠儿的丫头,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叫臣服侍?” “不,不……得蒙厂臣不弃,诚心待我,这次又救下了我的性命,我……我怎会嫌弃厂臣?这话听着叫人好生不安。” 她急生生的辩着,却没敢瞧他。 这次又救了她的性命? 徐少卿挑挑眉,知道其中有些误会,瞧着也没人与她说知,他心下坦然,索性也不说破。 “臣是奴婢,对主子赤心不二乃是本分。臣心里敬重公主,更将公主视作家人,但似方才那般言语,才真叫臣寒心惶恐。” 一面摆着主子奴婢的大道理,一面却大喇喇的攀扯什么家人,明着暗着更是没规没矩,不知占了她多少便宜。 暗说日子也不算短了,对着他这副得寸进尺的模样早该惯了才对,可高暧在这上头竟也是个迟性,每每遇上仍是被惹得心慌意乱,立时败下阵来。 她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他,却见那汤匙又送了过来,没奈何,只好轻起樱唇,张口喝了。 徐少卿目不斜视,面上一本正经,拈着汤匙次第送过去,片刻间便喂了大半碗。 高暧却是暗自心头砰跳,怎么也定不下,一勺勺的喝着,全没尝出个滋味来,蓦地里咽得快了些,喉间一激,登时咳嗽起来。 “是臣疏忽,喂得快了。” 他嘴上告罪,抬袖就去帮她抹拭唇边颌下溅出的汤水。 “厂臣不必……” 她话刚出口,却发觉那只手竟忽然抚上自己脸颊,顿在那里不动了。 “厂臣,你……”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逾礼,促然惊呼,不由竟呆住了。 “公主怎么了?敢是觉得哪里不适么?” 徐少卿不着形迹的收回手,只留她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没……没有。”高暧面色潮红,声如细蚊。 定了定神才把眼斜觑,见他神色如常,没半点变化,暗地里也自疑了。 莫非刚才那只是无意间的一触,实则是自己想多了? 见他重又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着,赶忙抬手摆了摆:“我已喝得足了,厂臣且放着吧。” 他也没勉强,随手将汤碗往妆台上一搁,并不起身,也不言语,仍旧挨着她坐在榻边。 她心头忐忑,却也不敢出声,那手微颤着,垂眼靠在软囊上发愣。 若是两下里有话说倒还好,这般寂寂的,心思落在那处,反而真真让人难捱。 高暧只觉彼此相贴的地方被焐得越来越热,那股微妙之感隔着被衾渐渐发酵,烘得整个人都红烫了起来…… 一想到他定然也是如此,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主才刚解了毒,正该早些歇息,臣原不该打挠这许久,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还望公主见谅。” 她不意他忽然开口,说得还是正经话,愕然抬头望,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俏脸不禁一窘,应声道:“厂臣有话请说,不必告罪。” 徐少卿看着她,只见因局促而生的红晕如胭脂般晕在那苍白的小脸上,凭空增添了几分颜色,娇美之余缺也掩不住那份带着病容的憔悴,像是因这一回,将许久积淀的些许元气都耗去了。 他暗暗一叹,正色道:“这次公主能得脱大难,实再是不幸中的万幸。臣原本还曾向公主夸下海口,说什么定会护持周全,如今瞧着,实在有些托大了。” 高暧听他忽然说起这话,不禁颦起眉来。 “厂臣如何这般说?是我自己只顾着心急,又没见识,才勿信了人言,以至酿成此祸,又与厂臣何干?” 她顿了顿,似是被什么袭上心头,面带忧惧问:“前时厂臣曾说,当年那杀人凶徒尚留在宫中,这次……敢就是此人么?” 徐少卿先是别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捋着曳撒下摆,跟着不紧不慢道:“此事只怕另有牵连,臣目下还在查,公主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况且臣也说过莫再理会,就请公主不必再问了。臣的意思是,此次虽是累及公主伤了万金之体,但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她凝眉望着他,愕然不解。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住些声息问:“公主可还记得,臣曾经谏言过,请公主尽早离开京师么?” “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难料,眼下或许便是个机会,只是不知公主可愿听臣安排?” 高暧闻言,心头登时又怦然起来。 这次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她对这大夏宫廷已不存半点幻想,若能就此离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他呢? 离了这里,他们还能像这般相见么? 高暧忽然发觉,对他的那一丝牵挂早已结缠为茧,笼在心头,剪不断,抽不清,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想到这里,不禁幽幽一叹。 “公主为何叹气?莫非舍不得离宫么?” 她听他这么问,咬了咬唇,心中好像憋着一口气,难受得不行,终究还是忍住没问,低眉掩去那片愁色。 “厂臣误会了,宫里我本就不惯,又怎会舍不得?只是……嗯,猛然听起这么说,一时没转过来罢了。再说,我在宫中相熟的,也就只有厂臣,厂臣如何安排,我便如何做就是了。” 徐少卿似是从中瞧出了什么,却也没说破,点头道:“既是公主这般说,臣便好放心行事了。” 说着俯过头去,对她低声耳语。 高暧一一应着。 堪堪说完,他长身而起,双手一拱:“天晚了,请公主及早安歇,待明日得闲时,臣自会再来。” 他这一转身要走,高暧忽然竟害怕起来。 方才还觉得这般贴近很是不妥,这会儿却没来由的发空,恍然间竟有些舍不得。 心中六神无主的寻思着,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闻言重又回到床榻前。 “公主唤臣有何吩咐?” 她能有什么吩咐?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踌躇半晌,只好道:“我有些心慌,厂臣若无甚要紧事,可能再多留片刻么?” 话刚出口,自家便吓了一跳。 夜深人静的,自己却出言留他,这算做怎么一回事? 可话也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了,只恨不能羞得把脸埋在被中,哪敢再去看他。 徐少卿瞧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唇角终于弯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是如此,那臣便遵从公主吩咐再留一留。” 他敛了笑,又跟着道:“不若这样吧,索性便由臣读几段佛经,待公主睡了再走。” 佛经? 她像是听到一见破天荒的事情。 蓦地抬起头来,便见他已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蓝封册子。再仔细瞧瞧,忽觉有些眼熟,正是回赠给他的那本《大佛顶首楞严经》。 她讶然一惊,见那册子上折痕毛脚殷然,显是常常翻看所致,不禁问道:“厂臣一直把这经卷带在身上么?” “是,公主亲手授经,命臣修身养性,岂敢不遵?自然要卷不离身,勤加诵读,方不负公主一片心意。” 他面上答得恭顺,眼角却蕴笑觑她反应。 高暧早羞红了脸,不自禁的又垂下头去,可偏偏心中却漾着一种别样的欢喜之情。 徐少卿也不多言,重又坐回榻上,却没再与她挨近。 托着那蓝封册子,用纤长的手指揭开,轻启薄唇,念诵起来。 沉冷的语声似吟似唱,初闻有些怪,但很快又觉空灵至净,不含半分杂念,倒也颇与经中之意相合。 烛焰轻颤,像也在招摇。 高暧望着他,见那张玉白的脸染上了一层靡曼的金色,方正持重,宝相庄严,竟不似尘世中人。 她只觉心中恬然安详,竟忘却了所有的不适于烦扰,渐渐觉得眼皮发重了…… 他瞧在眼里,口中却没停,凝望着那张俏脸带着笑意鼻息调匀,睡得熟了,方才收起经卷,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而去…… 第45章 锦缠道 “砰!” 斗彩青花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顿时粉身碎骨。 溅起的茶水打湿了对面霜白色蟒纹曳撒的袍角。 “徐少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怀疑到哀家头上来了!”顾太后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吼着。 “太后娘娘息怒,臣奉旨行事,不过是将那几盆噬魂香拿去查验而已,岂敢对太后娘娘不恭?” 描金乌纱下,徐少卿仍是面如止水,不见丝毫喜怒。 便听顾太后又勃然道:“住口!哀家就知道你要这般说!奉旨?呵,若不是疑心哀家,会查到清宁宫里来吗?” 她似是愈说愈怒,深红色的鞠衣袖摆挥起,重重在案几上一拍:“那小贱人不过是中毒而已,眼下已救过来,又非真的死了,居然这般劳师动众!你们东厂都是一帮酒囊饭袋么,哀家若是要整治那小贱人,自然有的是法子,会用得着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徐少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臣即便再蠢,也瞧得出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况且如今身中噬魂香之毒的并非云和公主一人,还有淳安县君,这就更加证明此事是有人暗中设计,移祸江东。” 顾太后听了这话,面色稍霁,沉着眼森然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对付云和也就罢了,连带着盈盈也跟着受罪,居然还敢栽赃到哀家身上,真是其心可诛!” 徐少卿走近一步,低声道:“臣暗查这两日,倒觉此事错中复杂,或许那背后主谋本意要加害的并非是云和公主。” “什么?这话怎么说?”顾太后愕然皱眉。 徐少卿道:“太后娘娘请想,淳安县君正是奉懿旨入宫的,断无再出手加害的道理,那主谋若一心欲出去云和公主,却将县君也一并下毒,以此明指太后宫中藏有噬魂香,这般栽赃嫁祸,实在太过着意,未免有些不够高明。” 顾太后闻言若有所悟:“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对了,你方才说主谋,莫非……” “太后娘娘圣明,臣猜想也是如此。” 徐少卿敛着狐眸中的寒光,续道:“主谋与真正设计者并非同一个人,那主谋的本意想是要对付淳安县君,设计之人要除去的却是云和公主,两下里许是有串联,但多半应是设计之人顺水推舟,利用淳安县君成心留下一个破绽,引臣顺着去查。” “查!一定要查!哀家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顾太后忿然哼了一声,看着徐少卿,森然道:“此事你大可不必忌讳,哀家今日便把话撂在这儿,别管什么主谋的,设计的,统统给哀家揪出来见见光!”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面上恭敬的应了声“是”。 “缉查之事,臣自会料理,不须太后吩咐。但眼下尚有件棘手之事,臣以为须得及早思虑。” “哦,何事?且说来听听。” “是,那蓄意加害之人既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定然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查证起来绝非一朝一夕,现下公主和县君安然无恙,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何时又会再起波澜,牵涉到太后娘娘或是宫内其他人。” 顾太后接口恨恨道:“这话说得有些道理,那小贱人呆在宫中的确是个祸端,当初哀家真该一力劝阻皇上莫要招她回来,否则哪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徐少卿微微一笑:“既是这般,臣以为倒不如及早下手,将这股祸水引出宫去,也省去了许多烦心事。淳安县君那边,太后娘娘自有安排,只是云和公主么……还需筹算一番才是。” 顾太后点头道:“不错,正该把那小贱人及早送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若不然,让皇上下旨随便赐一门婚事与她?嗯,不妥,不妥,大婚还须择婿,定期,建府,迎娶,少不得要花些时日,那可要等到何年何月?要不……索性叫她仍回弘慈庵诵经拜佛去吧。” “太后明鉴,令公主舍身礼佛最是恰当。不过,弘慈庵距京师不过数十里,只恐仍有些尴尬。况且女子二次舍身同一庵堂,只恐于国家社稷不祥。臣以为,不妨让她再去远一些。” “那自然最好不过,这事儿便也交予你,好歹让皇上及早下旨,叫那小贱人快些滚出宫去,哀家也落得耳根清净。” 顾太后说着,抬手捏了捏眉心:“哀家累了,你退下吧。” 徐少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告退而去。 出了寝殿,没走几步,便见晋王高昶由内侍引着,从廊间的拐角处转了过来。 他眉梢一挑,上前躬身道:“臣徐少卿,见过晋王殿下。” 高昶面色阴郁,像是刚在哪生了一场闷气,斜睨着他,眼中沉着不屑,只点头“嗯”了一声,并不答话,就从身边快步走过。 徐少卿不动声色,循着他的步子慢慢转身,见他跨进寝殿,刚要收了礼数离去,对方却忽然站住了脚。 “徐厂臣,是你向陛下进言,让本王暂留京师的吧?” 高昶面上笑着,眼中却全是冷意。 “回殿下,正是。太后娘娘慈躬尚未大好,正需殿下在旁侍奉,况且中元将至,到时祭祖在京宗室皆要出席,殿下此时返回封地,实为不妥,臣此举既是为陛下和太后娘娘分忧,也是为殿下着想。” 高昶听罢,冷笑道:“呵呵,如此说来,本王还要谢过徐厂臣了?”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徐少卿拱手垂头,连眼也没抬。 高昶唇角抽了抽,鼻中一哼,拂袖入内。 徐少卿目送他身影隐没在屏风后,长身而起,腰板如幡杆般笔直挺立,再不向那里瞧上一眼,曳撒飘动,大步而去。 …… 北五所。 寝殿内檀雾袅袅,香蕴中带着些许旖旎的味道。 高暧躺了大半日,又喝了两剂药,觉得气力好了不少,便起身坐到妆台前,对镜一照,只见面上血色惨然,憔悴得不行,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玉小盒,轻轻扭开盖子。 这时翠儿恰巧挑帘进来,当即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问:“公主,你怎么下床来了?想要什么只管叫奴婢便是。” “没什么,躺久了,身子反倒不舒坦,不如下来坐一坐。” 她说着便在漆盒中倒了香粉,又加荷露调湿。 “公主调这粉做什么?”翠儿见了又是一奇。 “我这般模样也太难看了,稍稍打扮一下,心里也舒坦些。” “那奴婢来服侍公主梳妆就是了。” “不用,我想自己试一试。” 她用扑子蘸了,轻轻在颊上涂抹着,惨白的脸上渐渐显出柔淡的粉润来。 翠儿立在旁边打下手,肚里暗自纳罕。 自家主子向来不爱梳妆打扮这档子事,就算要进宫也没见怎么着意过,今日却破天荒的要自己动手,真不知是要给谁看。 高暧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单单只是为了让自己好看些么? 似乎又没那么简单,总觉得心中存着份期盼,不由自主便想全新以待。 只听翠儿忽然又问:“公主,方才晋王殿下来探视,你为何避之不见啊?害得他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可把奴婢吓了一跳。” “我那时身子还有些困倦,这会儿才好了。你莫怕,三哥是个好脾气的,定不会怪罪。” 说话间,她已将粉底抹好,虽说是头一次动手,但对镜瞧瞧倒也匀净。 于是搁了粉扑子,用簪尖从翡翠盒中挑了些胭脂,用露水融了,细细地涂在双颊上,那腮间渐渐莹起红晕,可偏偏仍是淡淡的若有似无。 她有些不称意,又试了试,却也没见有什么起色,叹口气便也搁下了,转首又去描眉涂唇。 一气画下来,只觉差强人意,但比之前消靡的样子还是好了许多。 然而总是觉得还少些什么,对镜左看右看,忽有所悟,便抚着那头垂瀑青丝问:“翠儿,上次拆那随云髻时,你可曾瞧清楚了么?” 翠儿先是一愣,随即应道:“瞧是瞧清楚了,只是不知盘不盘得成。” “你来试试看。” 她靠在椅背上坐好。 翠儿应声“是”,上前替她绾发,手法果然生疏得紧。 堪堪忙活了半天,钗好簪花时,却见那髻子有些软塌,虽然已具其形,但却丝毫不见随云飘逸,清婉惬意之美。 翠儿自然也瞧出其中不好,怯怯的望着她,满面通红的嗫嚅道:“公主,奴婢无能,要不……要不,让奴婢再试一试,兴许这次好些。” 她刚要说不必了,便听外间那个冷凛的声音带着些戏谑道:“公主万金之体,是由着你这般试手的么?” 高暧心中怦然而动,霍然回头,见徐少卿不经通报,已撩帘翩然而入。 翠儿吃了一吓,随即蹲身行礼,羞愧无地的退了出去。 “你来了。” 高暧正要起身,徐少卿已来到身旁,双手轻轻一搭,将她按回到椅子上。 “梳髻子这种事还是由臣来,等上路之后有的是闲暇,臣可以日日替公主梳妆。” 高暧闻言一愕:“厂臣,你说什么?” 第46章 小重山 没见他时,心里空落落的盼着,好容易等人来了,本来满心欢喜,可他这一张嘴便又是那股子口舌招尤的劲儿,那没头没脑的话,吓人一跳,只觉心里撩火似的急,偏偏却又认真不起来。 但那小小的嗔怪只是短短一瞬,旋即便似悟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满是惊讶地仰头望过去,见他眸中含笑,却只顾盯着自己头顶,像也暗自欢喜,又似在轻嘲那别别扭扭的髻子。 “公主妆容乃是大事,可万万马虎不得,还是由臣亲手服侍着妥当些。” 徐少卿堂而皇之地答非所问,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双手抚上那青丝秀发,开始拆髻子。 这般吊人胃口的感觉实在是搓火。 高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自从遇上这个命中魔星般的人,自己十几年修佛积成的戒嗔、戒痴性儿就这般一点点被磨去了,如今都不知能残下几分,长此以往,真不知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不由暗暗心惊,却也抵不住那份惶急,一边任由他拆髻子,一边带着些幽怨地叹道:“原想厂臣是个可托心腹的,没曾想却也只是爱作弄我。” 他万没料到她那副温吞性竟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可真是破天荒,当即便怔住了,手顿在半空里,不觉有些懵。 高暧却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原是出于无心,一时口快便牢骚似的蹦出这句,全没细想过。 可这般怨人的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暗寄情意,把自己全都剖清了似的。他那般精细,定然一入耳便听出来了。 这可将如何看待自己? 她慌了神,像做错了事那般,耷拉着脑袋,连脖颈子都红透了。 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语。 可那沉默却如同拨云见日,将纷乱混沌的心涤荡得清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鬓间一凉,原来是那双手又抚了上来。 她正自愣神,冷不防“嘤”的打了个寒颤。 “公主莫动,臣要盘髻了,若拿捏不好,可就要跟那丫头没两样了。” 他这话让高暧没来由的脸上更红,但却也没再动,任由他在头上盘扭交缠,胸间却是一阵阵的砰跳。 那轻快娴熟的手法一如那次在园中,但自己却好像比那次还紧张些。 徐少卿握着如绸似缎的秀发,那颗心也不自禁的怦然。 虽说年岁不大,但入宫这么久,世态炎凉,大风大浪都算见过了。 后来入了司礼监,坐上东厂的高位,奴婢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拔了尖,杀伐果决,雷厉风行,自不在话下,可像这般撩动心弦之感,却还从没有过。 忽然间,他竟有些舍不得指间这份纤柔顺滑,只怕一梳完髻子便要放手,不由得便慢了下来。 高暧却也慢慢感觉到他那双手只顾虚虚的抚弄捏摸,却没有半分实质性的进展,心下不禁奇怪。 目光一瞥,却见铜镜中映出他半边脸来,那双勾人的狐眸正自低垂,竟似有些神游天外。 “厂臣……” 她不由大窘,叫了一声,自家却已羞得说不下去。 他闻言也自惊觉,手上立时又活络了起来,嘴上自嘲道:“公主这头发有些纠缠了,须得捋得直顺些,臣才好下手盘结。” 这般睁眼说瞎话,却面不红,气不喘的,当她是傻子么? 高暧垂着脑袋,没去搭理他。 徐少卿却也有些臊眉耷眼,三下五除二将髻子结好,用簪花钗子定了,眼中那丝乱色才恢复如常。 只见镜中人风鬟雾鬓,青丝随云,与上次一般无二,自有一番清绝灵秀,只是瞧着瞧着,却有种不尽和谐之感,但究竟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公主这妆也是那丫头画的么?”他冷不防地突然又问了一句。 她愣了愣,摇头应道:“不,是我自己随意画的,倒叫厂臣见笑了。” “公主容颜柔淡,稍加修润便可,却上这么重的唇色做什么?” 他说着,便在妆台上找出香粉,拿露水调匀,取扑子蘸了,也不多言,便将她唇上那两片殷红轻轻盖去。 高暧心中知道不妥,但却只是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发愣。 他手上不停,搁了粉扑子,在曲着指尖,挑了些香沁胭脂,又伸了过去。 她这下慌了神,受惊似的急忙向后撤,口中急叫着:“厂臣,不可!” 他剑眉轻挑:“公主莫动,这胭脂乃是番邦贡品,等闲难得的紧,莫要糟蹋了。”言罢,一只手便扶上了她的肩头。 高暧本来要从椅子上逃开,没曾想被这一搭,竟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身子忽然便不听使唤了,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 她认命的闭上眼,就觉那凉殷殷的指尖在自己唇瓣上蜻蜓点水一样的拍点起来,每一下都似是重锤般敲打着那颗心,渐渐变得迷乱了。 就这般过了良久,那勾人心魄的作乱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好了,公主且看比先前如何?” 高暧有些茫然的睁开眼,慢慢挪回妆台旁,对镜瞧了瞧,便见自己唇上晕染了一层莹润的粉色,竟如凝脂一般,嫩泽可爱,再配着头上那刚梳的随云髻,果然是仙姿玉落,明艳不可方物。 这般样的自己,还是头一回见,她不由心中欢喜,抿唇一笑,又急忙掩了口。 徐少卿却没再言语,在旁看着她,那唇也不禁的勾挑起来。 她被他瞧得心慌意乱,垂头暗自思忖着如何破解这尴尬,忽然脑中一闪,便抬头问:“厂臣这突然赶来,可是有要紧事么?” 这半天才想起之前的正话,他不由便想发笑,当下干咳了一声,稍稍退开了些,拱手道:“公主明鉴,臣今日来是为传陛下旨意。” “旨意?” “正是,陛下谕旨,命公主前往河间府洛城,舍身竹林寺陪堂礼佛,为江山社稷祈福,由臣陪同护送,三日内启程。” …… 清晨,日头初升。 五凤楼前,数百名锦衣卫大汉将军分立四处,衣甲耀眼,威风凛凛。 与之相比,场心区区数十人的护卫队伍便显得毫不起眼。 只有那辆金顶红缘,盖角垂幨的乘舆彰显主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辰时一到,两名礼部堂官当众宣了圣旨,那车驾便由一名身穿白色曳撒,骑跨青骊骏马的人引着,在护卫队伍的簇拥下,径从承天门而出,直奔北边的安定门。 冷冷清清,竟无一人送行。 队伍迤逦才出门未久,不远处的巷子便转出一辆乌蓬小车,沿路驶来。 高暧轻轻挑开那老蓝粗布的窗帘一角,偷偷向外瞧了瞧,随即便又放下了。 “厂臣,今日不是动身去洛城么?如今怎么却……” “公主莫急,咱们脚程快,先办完了这趟差事,再去追车驾也不迟。” 徐少卿说着,抬手在乌木圈框上敲了敲,外头的车夫立时会意,扬鞭催马,行得更快了。 车内局促,两人坐着已无转圜的余地。 高暧垂首缩在角落里,尽力不与他碰触,却架不住徐少卿坐得大大咧咧,终于还是挨挨蹭蹭贴在一起,没半分间隙。 这北城的巷子不比正街,地上是清一色的卵石铺就,俗称“鱼鳞”,车轱辘碾在上面,便止不住的左右颠簸,没个稳当劲儿。 两人的身子也随着那颠簸你推我挤,前后蹭弄…… 她不知怎的便觉热了起来,胸口出了汗,蒸腾腾的气息熏得耳根子都红透了。那恼人却又诱人的伽南香却还夹杂在体气中不断涌过来,让她心如鹿撞,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故意这般安排。 徐少卿却始终不动声色,只是眼中隐着一丝促狭的笑。 她默念了片刻心经,却还是静不下来,终于忍不住又问:“厂臣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公主这一去山高路远,说不得什么年月才会回来,所以……既然要走了,有的地方还是该去瞧瞧。” “究竟是什么地方?厂臣为何不肯相告?” “公主莫问,很快便知道了。” 他双目一闭,靠在后栏上,不再言语。 “……” 高暧默然,只好转回头去,又开始讷讷地发愣了。 车子一路前行,出安定门,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又折向西北。 徐少卿沿途一直闭目靠在那里,竟半句话也没说过,仿佛忽然变成了泥塑的。 高暧实在坐不住,又憋闷得难受,看看离城远了,便再次挑开帘子,就见前面峰峦起伏,云蒸霞蔚,飘渺朦胧的雾气升腾起来,笼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自幼长在庵堂,除了上次去夷疆外,便没出过城,对这京师一带的山川地理更可说是全然不知。 此时见这里风光无限,不免心旷神怡,同时也不禁暗暗惊讶,心说难道他是趁着要走,便先带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么? 这念头只在脑中一闪便即隐去,连自己也觉可笑,当下叹口气,撒手放了帘子,索性不再去想了。 沿路又行了十余里,日头渐高,晒得车内热烘烘的。 高暧坐得久,只觉有些头疼,恨不得立时下车去,而这时车子却突然平稳了下来,不再如何颠簸了。 过不多时,就听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击声。 徐少卿终于睁开双目,坐起身来,微微一笑。 她奇道:“厂臣,这是哪里?” 他没应声,自己先下了车,跟着撩起门帘道:“咱们已到了,臣伺候公主下车。” 高暧颦着眉,满心疑惑,但还是由他扶着下了车。 举目朝四下里瞧,竟见地上青砖殷然,笔直伸向远方,两旁伫着高大的石像生、龙凤门和精美的石坊,表面凸凹斑驳,已不知有多少年月。 远处朱墙耸立,影影重重的歇山顶殿宇依山麓而建,左右石峰巍峨,成合围之势,好似龙虎抱卫。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冲口叫了声:“这……这里是皇陵!” 徐少卿勾唇一笑:“正是,既然要走,公主殿下难道不想告知慕妃娘娘么?” 第47章 辞金阙 这始料未及之事猝然而至,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双目直直望着远处那耸峙的文武金门,愣在原地怔怔不语。 这里便是皇陵…… 那个她从不愿去想,却每每入梦而见,让自己辗转难眠的地方。 只因母妃殉节葬在这里。 十几载光阴如梭,模糊的是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却让思念和苦楚愈加清晰,日甚一日,如同梗刺在胸,思之便痛彻肺腑。 如今母妃已然逝去,终日思念也不过徒增伤悲,没有任何益处。 可在心底里,她却始终藏隐着一个念头,只盼有朝一日能来皇陵,亲自祭拜母妃,哪怕只是上柱香,对着牌位凝立一会儿,也于愿足矣。 从前,她人在庵堂礼佛,身不由己,只能虔诚诵经,日日祝祷,祝母妃在泉下超脱安乐而已。 后来回宫,原也动过请旨前来拜祭的意思,却又怕犯了宫中忌讳,牵扯出什么事来,终究还是强自忍下了。 如今真的站在这皇陵的神道上,忽然间竟有种恍惚的不适感,生怕这只是南柯一梦,眨眼间便会醒来。 “公主?”徐少卿的声音忽然在旁响起。 她愕然回过头,勉强抿唇笑了笑:“我没事,多谢厂臣了。” “此乃陛下旨意,特准公主拜祭先皇和母妃再上路,却谢臣做什么?” 皇上的意思? 他说得又是那般轻描淡写,高暧却有些不信,想来多半又是他在旁进言,那位皇兄才降了旨。 她心中禁感激,却没再开口道谢,只觉相比他为自己所做的,那简单一个“谢”字实在轻于鸿毛,根本不值一提。 徐少卿眼中蕴着笑,似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却也没道破,将手向前一比:“事不宜迟,若车驾去得远了,回头追起来便要费些时候,臣即刻陪公主入内拜祭吧。” 高暧低低的“嗯”了一声,随着他沿那青砖长道向前走。 说来也怪,明明正值伏天,赤日炎炎,闷热难耐,可这里却是凉殷殷的,不见半分暑气。 大约是葬着历代大夏先祖的缘故,天人两隔,经年累月积阴所致,再毒辣的日头也压不住那阴气,行走其间,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高暧从没来过这里,心中念着马上便可以“见到”母妃,并没如何在意,急切之余,没来由的又有些惶然不安,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文武金门下,左手边的券门前早已有两班守陵的内侍躬身候着。 为首的那个一溜小跑来到近前,跪拜行了大礼。 徐少卿瞧了他一眼问:“本督瞧你有些面熟,原先在皇后娘娘宫里的?” 那内侍眼睛一亮,伏地喜道:“回督主话,奴婢张怀,早前确实在坤宁宫当差,年前才到皇陵来做管事,督主竟还记得,真是奴婢天大的面子。”言罢,又重重磕了个响头。 不过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这人却像捡了金山似的欢天喜地,想必也是憋了久了。 他沉着嘴角一哂:“本督奉陛下之命陪公主前来谒陵,好生伺候着,回头有你好处。” “是,是,奴婢昨晚接了信儿,就连夜张罗着,如今都已备好了,请公主殿下和督主随奴婢来。” 张怀连连叩首,语声竟有些发颤,说着便起了身,陪在旁边,由两个内侍引着经券门而入,一路过了碑殿来到中庭。 这里重檐庑顶,果然与宫中的规制相同,只是满院蓬草杂乱,有些地方竟长了几寸高,只留中间一条主道,未免让人觉得这巍峨庄严中透着些萧索的味道。 所过之处,间或惊起几只鸟雀,“扑啦啦”的飞过檐头,又落入另一片丛中。 高暧不觉有些慌,下意识的便向徐少卿身边靠了靠。 “公主殿下请看,那厢最高的便是享殿,先帝和从龙殉节诸位娘娘的神牌册宝都在那里供奉着。”张怀呵着腰,朝前头一比。 她“嗯”了一声,朝那黄瓦琉璃,三重须弥座台基的殿宇望了望,心跳不自禁的快了起来。 瞥眼看看旁边,见徐少卿稍稍堕后些,垂首跟在侧旁,神色恭敬,竟似比面君时还严肃些。 她暗暗叹口气,只好又回过头。 须臾间,到了殿前。 待两名内侍推开沉沉的朱漆大门后,便由张怀引着朝里走。 甫一入内,那浓浓的金箔烧化之气就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发晕。 外面天光正好,这里头却昏昏默默的,虽说殿宇壮阔,仍让人有种沉压之感,竟感觉透不过气来。 高暧顾不得许多,远远的朝大殿深处瞧过去,就见那长长的祭坛面南而供,正中那青铜鎏金的神牌上竖写着“大夏仁宗昭皇帝之位”。 其左则是一排稍小的神位,大多写着妃嫔、美人之类的字样,而右侧却是空荡荡的,独独只供有一副牌位,上头分明写着“恭恪惠顺端僖贵妃慕氏”。 刹那间,她如同身中雷击,脑袋里恍恍惚惚,一片混沌,喉间像堵了块东西,吐不出也咽不下,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强自忍着吞声问:“这头……为何只祭……只祭慕贵妃一人?” 张怀愣了一下,随即躬身道:“回公主殿下,奴婢到此还不足一年,当初来时便是这般,究竟为何这般祭法,奴婢也无从知道,或许……” 他说到这里,忽见徐少卿冷凛的目光斜睨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哆嗦,慌忙改口道:“这个……先帝升天已十五年,前朝的事,只怕谁也说不清了。奴婢斗胆,倒是觉得先帝如此安排,多半是对慕贵妃娘娘偏爱有加,所以才让神位立在右边,独受香火。” 言罢,又涎着脸偷眼看过去,却见那双狐眸中仍就寒意凛然,丝毫没有敛去的意思,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高暧咬着唇,齿痕殷然,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不懂祭祀大事,可也不是傻子。 大夏最重礼法,断不该有牌位不均,空留一人在侧的道理。 这等大事不会是无心之失,可若是有心为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她沉默了,莫名其妙怕得厉害,却又忍不住去想。 “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了,你下去吧。”徐少卿低声吩咐了一句。 张怀有些摸不着头脑,分明一直陪着小心,方才也算见机得快,怎么这会儿倒像马屁拍在脚后跟上似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陪着笑,唯唯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两个在里面。 徐少卿见他将门闭好,这才轻提曳撒,走近供台,取了三炷香点燃,双手递到她面前。 “公主请进香吧。” 高暧却没立刻去接,凝视着他,红了眼眶问:“厂臣,你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他愣了一下,捏着香的双手向下垂了寸许。 “公主何出此言?” 她泫然苦笑:“不用瞒我了,想必神位为何这般摆放,厂臣怕也已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更觉愕然,有些后悔方才迟疑那一下,索性直接答了,也省得她平白无故起疑心,如今答起来却要慎重了。 “公主误会了,凡遇年节四时大典祭祀,皆由礼部会同太常寺主理,臣是内臣,虽说兼着司礼监和东厂,可也只陪驾来过皇陵几次,这享殿今日却是头回进来,又如何能知晓其中缘由?” 他微微一顿,便跟着又道:“此事臣也觉得蹊跷,按说享祭的排位的确不该是这般,想必太常寺所藏的皇陵祖制中该有记载,但兴许也只是个图样,略略配几句话。先皇毕竟殡天已久,有些事情只怕早已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臣劝公主就不要如此执着了。” 高暧默默听完,眼中期盼的光芒慢慢转为黯淡,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说得似是入情入理,但她却分明感觉得到,那不过是几句搪塞之词。 有太多的事情他不愿让自己知道。 她心里明白,那是因着不愿让她卷入是非当中,也免得徒增烦恼。说到底,纯系是一番好意。 可她现在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庵堂里懵懂无知,与世无争的小丫头,也不愿这样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想的活着。 更何况,这些事牵连着母妃,更关系到自己和弟弟的身世,既然他知道真相,为何不肯透露哪怕只言片语? 或许他觉得自己到了洛城,远离了是非,很多事情也就没必要知晓了。 想想也是,往后自己便是在青灯古佛下消磨残生,再不会出来了,知与不知还真没什么两样。 而他护送到了洛城,也将返京,继续深得圣心,游刃于朝堂和宫中,也不知还能再见上几面,想想也觉难过。 既是这样,又何苦强要追逼呢? 她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厂臣说得是,我记下了。” 言罢,从他手中接过那三炷香,近前敬了,恭恭敬敬地对着供台正中的先皇神牌大礼参拜。 而后转向右侧母妃这边,才一顿首,积蓄已久的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般奔涌而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徐少卿知道这是有感而发,由着她哭了一阵子,便上前轻抚着她的背心,温言道:“公主节哀,莫哭坏了身子,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启程了。” 他本以为还要再安慰几句,却不料高暧很快止住了哭声,抬袖拭去泪水,轻轻推开他,面无表情的起身,朝殿外走去。 第48章 雨如酥 那一推分明带着怨气,虽然只是轻柔的拒绝,却同样令人心惊。 她恼了? 这个向来温文,甚至有些木讷的人居然也会恼。 徐少卿有些始料未及,也不知这是一时之气,还是积蓄已久。 再回头看时,那纤弱的身影已到了殿门处。 他叹口气,快步上前,替她推开门,躬身抬抬手:“公主请。” 高暧没吭声,也没抬头看,提起裙摆就跨了出去。 这算作怎么回事? 他不禁一愣,那两道剑眉随即蹙结起来。 张怀一直候在外头,见两人忽然出来,也自吓了一跳,慌忙随上去,惶然道:“公主殿下恕罪,既是礼祭完了,只管叫奴婢一声便是,这是怎么说的?” 他年岁不小,又是宫里出来的,自然会察言观色,可此时见这位公主脸上虽然还残着些许悲戚,但眉宇间却阴沉沉的,似是心头正憋着气,没处去撒。 再偷眼去看徐少卿时,就看他那张脸也冷沉得吓人,依稀倒和身边这位主子有几分相似。 这气氛可有点怪,他不敢多言,当下陪着小心当先引路。 一道按原路出陵,两下里都没言语。 高暧始终垂着头,连眼皮也没抬。 徐少卿在旁边瞧得不是味儿,这文静人怨起来,还真让人难受得紧。 他几次想开口,又碍着这地方场合,人多眼杂的,终究还是忍住了。 径出文武方门,仍沿神道一路回到车前,却见那旁边堆着几提西瓜,又大又圆,瓜藤漫卷,表皮隆着筋脉,一色的墨绿。 张怀上前呵腰笑道:“奴婢这里清静,没什么像样东西,特备了些新鲜瓜果,请公主殿下路上消暑解渴。” 徐少卿斜了几眼,微微蹙眉。 “你这些怕都是皇陵的荐仪贡品吧,这怎么能叫公主带在路上?不合规矩,都收了吧。” 张怀笑道:“回督主话,若是贡仪,奴婢万死也不敢拿出来,这都是邻近园子里自种的。上等的黑绷筋,皮儿薄,籽儿少,脆甜的黄沙瓤,奴婢昨儿晚上叫人摘的,井水里浸了半宿,刚才捞出来不久,这会子吃最是清爽。” 徐少卿嘿然一笑,却见高暧已自顾自的上了车,那脸色不禁又沉了沉,于是便让人将瓜收下,扶车步行一段,等去得远了,这才准备登车启行。 撩开帘子瞧时,她正抱膝当中坐着,旁边也不留地方。 见他探头进来,抬眼瞧瞧,旋即又垂了下去,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说一句话。 这使性的磨人劲儿让他也有些无措,此时倒是进退不得。 想了想,便撒手放下帘子,低声吩咐那车夫下车自行去了,自己接过手来,扬鞭催马,去追北上的仪銮车驾。 高暧呆坐片刻,见他始终没进来,心下倒也有些意外。 她原本是有几分赌气的意思,但想着以他平素的性子,定然会强挤进来,却不料竟是这般光景,自己心下也开始发空。 耳听得那外面的声音竟突然变了样,她不觉奇怪,慢慢探过身去,悄悄将那粗布帘子撩开一条细缝,偷眼向外瞧。 日头正烈,晃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她抬手遮了遮,就看那熟悉的背影斜靠在木橼上,一腿曲着,另一腿垂在车下,明明坐得懒散,瞧着却是说不出的闲雅。 目光再往上移,便是他那小半张侧脸,微微向上扬着,眼中沉沉的,全然不像平常那般凛光摄人,倒显得落寞怅然。 此时正闷热难耐,他却坐在毒辣的日头下,颈间已然见汗,背上也像被浸湿了,连那盘踞的金蟒都纠在了一起。 她心头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竟生出想开口叫他的冲动,但随即又觉得方才还在着恼,却忽然这般转了脸色,未免太过突兀,自家尴尬不说,没得更让他瞧轻了。 想到这里,不禁脸上一热,讪讪的撒手坐了回去,可心头却又有些不舍。 叫他进来坐么?自己实在张不开这个口,再说那车夫不知去了哪里,眼下外头就他一人,也不能没人照管,若说是停车,寻个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却又急着要去追赶车驾,耽搁不得。 可是眼见他没遮没拦的在烈日下晒得辛苦,又着实有些不忍,就好像自己无意间犯了错似的。 静心想一想,之所以这次临行前能来拜祭母妃,说起来,还全是赖他在陛下面前说了话,才能成行。 而那些事,他应当也不是心存私念而隐瞒不告,可自己非但没有好生言谢,反而还摆脸色给他看,实是大大的不该。 她惴惴的如坐针毡,几次忍不住揭帘去望,越看越是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主意,只好盼着快些追上车驾队伍,也就不用这般焦心了。 车子颠簸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小帘忽然被吹开,一股微凉的风顺势拂了进来,车内也瞬间清爽了许多,不那么气闷了。 她不禁一阵欣喜,心说这时若有凉风的话,他便能少受些暑热之苦了。 但随即脑中一凛,急忙凑到窗边向外望。 果然见天上阴云密布,层层压压,早已将日头遮住,天地间一片阴沉沉的,怎么看都是将有暴雨的样子。 她登时急了起来,暗暗祈求千万不要下雨。 然而事与愿违,不多时,天边便已电光闪动,雷声隆隆。 她顾不得那许多,上前揭开车帘叫了声:“厂臣,要变天了,先……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徐少卿并没转头,仍靠在那木橼上,眼中带着些失神地望着前方。 “公主请在内安坐便好,臣身子健得很,淋场雨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大热天的,反而还畅快些。” 他说着便扬鞭催马,行得更快了些,眼望着头顶那漫天无边无际的黑云,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高暧自然瞧不见,心头不禁更急了。 淋场雨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叫什么话? 就算身子骨再好,可也不该这么糟践,明着暗着不就是在和她赌气么? 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心眼也像个姑娘家这般小,可也真算见了。 这么想着,随即便记起他是奴婢出身,根本算不得真男人,又是东厂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说不定便真是气性大,只是从前没瞧过罢了。 她窘着脸不知所措,眼见雷声越来越近,终于忍不住一咬牙:“之前……嗯,是我误会厂臣,不该那般使性,咱们还是快找个地方避雨吧。” 这话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称意。 徐少卿唇角笑意更甚,但仍敛着生气叹道:“这车上的篷子细密得紧,雨水打不进去,公主只管安坐便好。至于臣么,自小在家什么苦都吃过,入宫之后伺候主子,就更不必说了,稍稍淋些雨还真就算不得什么,公主不必管了。” 她不由更急。 明明自己都撂下面子那般说了,怎么还是这般不依不饶的? 这哪里像个奴婢,分明就是个磨人精么! 瞧着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儿,高暧心中又有些气,可这时要说撒手不理,自己躲进车里,终究却又狠不下心来,想了想,只好忍着气道:“我知道厂臣是在怪我不识好歹,可眼下雨就要到了,还是先寻个地方都避一避,回头我再慢慢赔礼。” “公主这话可真叫臣惶恐了,臣不过是个奴婢,就算屈着自己,也断没有叫主子赔不是的道理,公主刚才那般说,显然还在责怪,臣索性便自罚了,淋场雨也好清醒些,长长记性。” “……” 这算是蹬鼻子上脸么? 高暧咬唇攥着衣角,竟被这话逼得哑口无言。 总是口口声声奴婢主子,可有谁见过像她这般被奴婢拿捏的主子? 想到这里,不禁又是恼恨,又是沮丧。 她自来便是如此,无论话头还是行事上,都从没占过半分便宜,如今比起怄气,她自然也不是对手,没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又一道闪电划过宛如黄昏般的天空,雷声隆隆,一声紧似一声,已近在耳畔了。 转眼间,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打在车上“噼啪”作响。 “雨来了,公主请快进车去坐稳,臣也好催马行得快些,早一刻赶上车驾。” 徐少卿说着,便朝门口挪了挪,双腿都搭了上来。 雨势渐大,千珠万点的砸下来,顷刻间便将他的袍服打得透湿。 “厂臣真的不愿避雨?”高暧望着他那依旧懒洋洋的样子,恨恨地问。 “多谢公主关怀,臣真的没事。” “那好,索性我也出来淋淋雨,爽快一下好了。” 言罢,将车帘猛地撩开,自己涌身而出。 然而还没等头上落下几滴雨,她便觉有股力量迎面而来,将她整个人又推回了车内。 自己一片好心,换来的却是凶巴巴的推搡,她不禁心头更气,坐起身来,正待再出去,车子却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忽然被撩开,竟是徐少卿从外面钻了进来。 “你……” 高暧惊得向后一靠,缩在角落里,定了定神,才抬眼去看。 就见他已盘膝坐好,双手捋到腰肋处,先松了那镶玉革带,然后旁若无人的解起了系带。 她万没想到他突然进来,更没想到这一进来便开始脱衣裳,不禁又羞又窘,垂着眼不敢去看他。 熟悉的伽南香气传入鼻间,似乎那股独特的味道已深入骨髓,连暴雨也冲不去。 她心头跳得愈加厉害,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他又是这般举动,实在让她手足无措,恨不得当即冒雨跳下车去。 “厂臣,你……你别……” “别什么?臣这袍子已湿透了,不脱下来难受得紧,说不得还会寒气入体,公主让臣进来躲雨,不就是怕这个么?” 他说得波澜不惊,唇角那丝笑意却已隐不住了。 扯开系带,脱了曳撒,手上却仍不停,很快又将中衣也脱了,露出那一身白皙如玉,但却肌理分明的身子。 第49章 雨声乱 确是自己让他避雨的,也确是怕他淋湿了受寒害病。 这话听着像是没什么毛病,可禁不住琢磨。 高暧知道又被他捉住了话头里的痛脚,抱膝缩在角落里,窘着脸怔怔的发懵。 她说什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好意,到头来却是这番光景。 上次单单只是稍微袒露个肩头,便让她意乱不已,此刻竟在这么近的地方宽衣解带,那不是要人命么? 这时恰好瞥过眼来,目光与那瓷白的身子相触,当即惊呼一声,又把头垂了下去,心中像战鼓隆隆,衬着车外密不间声的雨点,更是麻乱的厉害,但却管不住那双眼睛偷偷瞄过去。 徐少卿也没说话,这会子正将描金乌纱搁在一边,跟着重又提起脱下的衣裳,拎在帘门处,把手扭着拧水。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若是别人来做兴许还有些难看,可到他这里却是从容闲雅,不见半点俗态。 片刻间,将曳撒、中衣都沥干了水,抖开来半铺在板上晾,甩甩手,便向后一靠。 他身条匀称,盈羸相适,一如那张勾魂摄魄的脸,仿佛被上天裁削琢磨过似的,挑不出半分瑕疵。 许是习武练功的缘故,那冰肌玉质中自有一股精干之气,平时袍服飘飘的,瞧着纤长,如今见了真章,却是让人大出意料之外。 这模样,便是须眉男儿汉怕也比不得。 高暧不觉有些发愣,暗暗的偷瞄也变作了呆看。 此刻他身上未干,蒙蒙的笼着一层莹莹的雾气,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一颗甘露般的水珠从润挺的颌下滴落,自胸膛顺那起伏的肌理缓缓滑下,在略显昏昏的车内瞧着,竟似美玉上拂过一缕莹润的流光。 “臣这身子好看么?”徐少卿突然开口问。 她闻言一愕,登时满面通红,羞得将头埋在胸前。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还有个分寸没有。 稍稍给个好脸,便又没上没下的消遣起人来了,这人究竟是怎么了? 他却是面不改色,唇角噙着笑,以手作扇,在颈侧轻轻摇着。 “臣虽说是个奴婢,算不得真男人,可自信这副身板还能入眼,目下左右无人,臣这衣裳一时半刻也干不了,没奈何也只得从权,公主若不怪罪,臣便也不避讳了。” 自己是从权不得已,反倒她像是正称了心意,这算作什么话? 眼见他得寸进尺,越说越不成样子,高暧羞窘之余也不禁着恼,但想想自己方才的确是在盯着他看,不由又有些气沮,不知该怎么应对。 徐少卿也没再说话,只是慵懒的靠在那里,含笑望过来。 车内昏昏,如同笼在夜色中,衬着绵密的雨点打在蓬上的“噼啪”声,愈发显得安静。 愈安静,便令人愈加手足无措,愈加心头怦然。 仿佛那尘封的情愫正在胸间漾开…… 半空里,猛地冒出一声炸雷,竟是在耳畔炸响。 她“啊”的一声轻呼,不由自主的向徐少卿那边靠过去。 抬眼望时,却见他面色阴寒,双眸沉沉的盯着车外,先前那玩味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突然伸臂揽在她腰间,纵身跃起。 高暧还未及反应,身子便已随他从篷顶穿了出去。 人还在半空,就听身下“嘭”的一声巨响,其声竟比闷雷更甚。 徐少卿甫一落地,便双手将她横抱,如掠燕般飞快的冲入不远处那片林子。 “嗖、嗖、嗖……” 数声呼哨裹在漫天风雨中破空袭来,从身旁耳畔激攒而过。 高暧紧紧缩着身子,从他颈侧里望过去,远远地就看刚刚还乘坐其间的马车早已四分五裂,五六个模糊的黑影正朝这便疾追过来。 她心头一凛,方才醒悟这是有人忽施偷袭,若非徐少卿警觉,早一步逃出来,恐怕这时候他们已然惨遭毒手了。 究竟是什么人又要暗下毒手? 莫非还是潜藏在宫里的那个人? 她惊疑之余更是害怕,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把头埋在那坚实的胸膛上,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觉徐少卿却仍是足不点地,不时闪转腾挪,避过迫身而来的暗器,耳畔呼呼风响,山林向后急速倒退。 但毕竟怀中还抱着个人,耳听得那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高暧只觉那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衣衫早已被雨水打得透湿,却浑然未觉, 就在这时,徐少卿突然停住了步子,脚下猛得顿挫两下,似是将什么东西磕了出去,随即便听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惨呼。 他手上一松,将她放在地上,自己挡在身前。 几乎与此同时,两名黑衣蒙面人已杀到近旁,各持一把寒光雪亮的长剑从左右抢攻了上来。 眼见右边那一剑迎面劈来,徐少卿身形晃动,闪开尺许,抬臂将对方的胳膊钳在腋下,搭住那人要穴,夹手夺过长刀,跟着运力一挪,让他挡在自己背后。 另一名黑衣人哪料到同伴一招之内便被制住,仓促之下手上收势不及,长剑“噗”的直刺进了同伴背心! 他愕然一愣,待要拔出剑来,却觉脖颈一凉,喉间已被捅了个对穿,鼻中哼了哼,便歪斜着倒下了。 高暧这算是头一次亲见徐少卿杀人,而且还是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由吓得呆住了。 再看他狐眸中威势凛然,面上却仍是静如止水,连眉梢也没动一下,似是全然没将这弹指间的生死相易当作一回事。 正自愣神,猛然间发现那最后一名黑衣人也已追到了近旁。 徐少卿从脚边的尸首喉间拔出剑来,并没朝对方瞧上一眼,仍旧挡在自己身前。 那黑衣人见他不费吹灰之力,顷刻间便连杀四人,此刻提刀昂然而立,赤着上身,溅在胸腹间的鲜血被淋漓的雨水渐冲渐淡,却自有一股凌厉的杀意,令人不敢贸然上前。 “供出幕后主使,留你性命。”徐少卿冷然道,语声宛如地府冥音。 对方浑身一震,再无犹豫,虎吼着提刀疾奔而来。 徐少卿将高暧向后推了推,自己迎上前去,与那黑衣人战在一起。 刀剑相交,锵锵四起。 高暧背靠一块山石,只看得神驰目眩。 她不懂武艺,但瞧对方与徐少卿斗了十数个回合,仍可勉力支撑,也知他不是易于之辈,那本已稍稍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片刻之间,那黑衣人渐渐不支,忽然跃开丈许,抛下刀子,在腰间一拂,竟扬手将几枚暗器朝高暧掷了过去。 “找死!” 徐少卿森然一喝,长剑抛出,凌空将那几枚暗器打落。 却不料,那黑衣人已欺到面前,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径直朝他胸间刺去! 原来他自知不敌,所以才使出是声东击西之计,只为引对方露出破绽。 徐少卿已无暇闪躲,勉强将身子沉下数寸,避过要害,那匕首不偏不倚,正扎在了左边的肩头上! 那黑衣人满以为这下一击得中,没曾想竟刺了个偏,心中一讶,待要继续进击,却不料对方的手依然伸出,无声无息的按在了他肩头。 高暧看到徐少卿受伤,登时被吓住了,急切想上去瞧他,却又怕反倒坏事,惶然站在原地,扭着衣角,只觉那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又瞧了几眼,便见他依旧直直的挺立着,并没有伤重难治的样子,反而是那黑衣人面皮扭曲,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连眼珠都突了出来,身子更是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好似极刑加身一般,心头稍稍宽了些。 徐少卿抬手拉下那黑衣人的面纱,只见是个粗眉大眼的精壮汉子,但却不识得,此刻面上一片煞白,颤抖几乎已变成了抽动式的痉挛,显然处于极大的苦楚中。 他冷然一笑,自己这手在肩颈穴暗送内劲的法子,顷刻间就能让人如千万只蛆虫在骨肉中钻爬噬咬,甚至比刀劈斧砍之类的酷刑更加难忍,这些年在东厂,只要这法子施展开来,便没有撬不开的嘴。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汉子喉头咕哝了一声,却硬着脖颈子没答话。 “只需再加一分力,你便筋脉尽断,性命难保了,自己可想清楚,说是不说?” 他口中说着,手上继续运劲。 片刻间,那黑衣人的眼白上便血丝满布,鼻孔处也渗出点点血迹。 “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那黑衣人口不能言,勉强点了下头。 徐少卿微微一笑,稍稍收了些内力。 那黑衣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里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半句也听不清。 “是谁?说清楚些。” 徐少卿剑眉微蹙,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同时手上又减了两分力。 那黑衣人的脸色立时又有好转,张口道:“是……是……” 忽然眼中一沉,“噗”的将口中所含的暗器迎面喷了过去。 徐少卿这次早有防备,侧头避过,手上随即暗运内力。 “唔……” 汩汩鲜血从那黑衣人的口鼻间喷涌而出,身子一晃,仰面栽倒,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高暧在旁目睹了这一幕,张口结舌的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跑过去,扶住他急道:“厂臣,你怎么样?” 才一抬头,便见那柄锋锐的匕首仍插在他肩头,入肉足有六七分,周围肌肉已然浮肿起来,鲜血仍在汩汩外流,但旋即就被雨水冲散了。 “厂臣,你这是……这可怎么好……” 她急得语无伦次,颤抖着双手伸到腰间解开衣带,脱下褙子,双手撑着,遮在他肩头,不让雨水继续淋湿伤口,口中又急问:“厂臣,这刀子可能拔得么,我来帮你裹伤。” 话音刚落,便见他面色有异,那向来淡如止水的脸上,此刻竟抽动了起来,润白如玉的面色也隐隐罩着一层青气,不禁大吃一惊。 “你拔不得……上头有毒!” 徐少卿僵着双唇,勉强说完这句,便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在她胸前。 第50章 三生幸 高暧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去扶他,却抵不过那压迫过来的力量,竟被他带着坐倒在了地上。 “厂臣,你怎么样?你……你莫要吓我……” 她顾不得疼痛,失声惊叫,只觉他的身子全不见往日的矫健有力,几乎就是软垂垂的压在自己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的! 她手忙脚乱的从胸前托起徐少卿的脸,只见他面色一片惨白,那层青气比之前又深了几分,双目微阖,竟像是已失了神的样子。 “厂臣,厂臣……” 高暧只觉全身的血瞬间都冲到了脑袋里,耳畔“嗡嗡”作响,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鼻息,却发现只剩下游丝般的一缕,那颗心便又是一沉,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他这是要死了么? 那个在宫中呼风唤雨的人,如今竟在这凄风冷雨中奄奄一息。 这都是因着自己…… 君恩难报,也总要报其万一。 她也不知从哪生出了股力气,将他的一条臂膀搭在自己肩上,咬着牙想把他扶起来。 但脑中却昏昏的,究竟要做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他那软垂的手忽然攀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袖。 “厂臣,你没有……”高暧心头一阵狂喜。 徐少卿仍就伏在她胸前,低声应着:“没有什么?” 她听他出声说话,心下又是一宽,哭道:“我还以为你……你已经不成了。” 他暗自一笑,把头埋得更低,挨在那一片温暖柔腻间,只觉阵阵馨香混在淋漓的雨水中渗入鼻间,如兰似麝,令人心头怦然,说不出的受用,竟连肩头伤处的疼痛也不如何难忍了。 “臣本来是不成了,但一听公主在唤臣,便又不敢死了。” 这话里已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高暧先前一心关切他的生死,全然没做它想,此时听到这话,不禁怔了一下,随即醒悟原来他是在假装。 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有逗她的心思,这人还要得么? 她登时羞怒交集,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 徐少卿闷哼了一声,歪倒在地。 “啊,你……” 她见他脸现痛苦之色,似是被这一推牵动了肩头的伤处,那匕首刺破的皮肉间渗出的已是墨青色的污血,忍不住惊呼一声,心下歉然,想上前扶他,却又觉得不妥。 垂下头去,这才忽然省起自己现在穿的是纤薄的中衣,此刻早已被雨水浸透,坠坠的塌贴在身上,甚是不雅,而他方才却还一直伏在自己胸前…… 一念及此,登时羞赧难当,头垂得更低了。 “公主若是不管,臣便真要不成了。” 徐少卿斜撑在地上,垂着眼角,面带惨然道。 高暧偷偷觑了觑,也不知他这话有几成能信,但肩头那怵目惊心的伤处却是真的。 她咬咬唇,并没回答,上前搀着他慢慢站起身。 “此处不宜久留,委屈公主先陪臣寻个妥当的地方疗毒,然后再行赶路。”他伸指在肩头点了几处穴道,便老实不客气地将胳膊搭在她肩头,但语声却已恢复了平常的冷毅。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没敢瞧他,顿了顿,还是问道:“你觉得怎样?可还走得路么?” “公主这般挂心,臣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才刚说句正话,这一转眼便又来了。 她咬着唇,只作没听见,搀着他蹒跚向林子深处走去。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便渐渐止歇了,天却依然阴沉沉的,似是在酝酿着下一场狂风暴雨。 高暧身子本就弱,林间路径泥泞,异常难走,没有多远便有些气力不济,到后来竟是徐少卿扶着她多一点。 见他脸上的青气愈来愈重,走得也愈来愈慢,沿途还一边警惕,一边抹去两个人的行迹,高暧那颗心一直悬着,生怕他会撑不住突然倒下,几次要停下来歇歇,却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就这样在密林中硬挨着走了三四里的样子,中间绕过两座小山坡,这才在一处僻静的矮崖下停住歇脚。 高暧扶着他坐好,自己却也已瘫软了身子,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 抬眼间,便见徐少卿盘膝而坐,上身直立,双眸微闭,右掌垂在小腹处,自下丹田缓缓向上提,将到胸口处时,猛地一翻,“啪”的击在肩头,那柄匕首登时激射而出,扎进不远处的树干上,兀自还在微微晃动。 她讶然望着,再回首,就看他唇角微微抽动,脸现痛楚,肩头那寸许长的伤口正汩汩的流着污血,触目惊心。 呆了呆,便坐起身,撕下衣襟要帮他擦拭。 “公主莫动,臣在运功逼毒,千万不可被搅扰,否则毒质随血气散入五脏六腑,这条命便真的没了。” 徐少卿闭目不动,说完这话,便将双掌交叠,重又垂回腹间。 高暧窘着脸暗自后怕,还好自己慢了一步,差点便帮了倒忙,可又仍忍不住关切,只好在那里不声不吭,生怕扰到了他。 片刻之间,徐少卿身上便渐渐飘散出一缕缕白气,恍如烟雾蒸腾似的,却又散发着股股寒意。 污血从伤口间不断流出,愈来愈急,渐渐竟呈喷溅状,但青黑色却愈来愈浅,像是毒质真的被逼了出来。 可这般流血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眼见他那玉白的身躯小半已被污血浸染,高暧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心中却纠结的剧痛,仿佛那伤是中在自己身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创口处的血色已见鲜红,血流也缓了下来。 徐少卿终于睁开眼睛,腰间一软,向后靠在岩壁上,急促的喘息着,面色惨白一片。 高暧这才上前,用撕下的衣襟替他抹着汗水和血迹,口中急切的问着:“怎么样,毒都逼出来了么?” 他缓缓睁开眼,苦笑着叹道:“只清了大半而已,眼下没有药,也只能这般了,总之暂时死不了。”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她喃喃的念着,急得手上发颤,却半点主意也没有。 再看那伤口处,却见鲜血仍在不断的渗出,刚刚抹去,又将肩头染红了一小片。“你伤得太重,得想法子赶快止血才行。” 徐少卿叹了口气:“方才事出突然,也没带着伤药,如今只能先裹一下,待赶上车驾再说。” 说着又勾起唇角,拍拍胸脯道:“这两日身子燥得厉害,现下流些血出来,反而觉得畅快了。” “呸,你就爱胡说八道!” 高暧啐了一口,忽然觉得这样竟像是在与他调笑,羞着脸别过头去,随即又察觉从方才开始,两人谁也没用称谓,就好像平常人在说话似的,倒也顺畅得紧,并没什么不适感。 她脸上不禁又飞起两片红霞,没敢往下细想,收摄心神,暗暗想着如何帮他止血。 瞥眼间,忽然发现侧前方不远的地方长着一片青葱的翠竹,不禁心头一喜,猛然间有了主意。 “厂臣身上可还有兵刃?” 徐少卿一愣,见她神情有异,面带喜色,便问:“公主要兵刃做什么?” 她顿脚急道:“我想到止血的法子了,厂臣若有就快些拿来!” 他听她这般说,便没再多问,探手从靴筒里抽出一柄乌金匕首,眸中含笑的倒转着递了过去。 高暧抓在手中,快步奔到那片竹林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砍了几节新鲜的竹筒回来。 她将其中两只剖开,小心翼翼地从竹筒的内壁上揭下一块掌心大小,近乎透明的薄衣,稍稍展平,近前敷在他肩头的伤口上。 那种特有的清香飘入鼻间,鲜血在薄如蝉翼的竹衣下晕染,须臾间,流血便大大缓解了。 她见起了效验,正自欣喜,就听徐少卿在旁道:“公主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倒是让臣刮目相看呢。” 高暧脸上一热,手上剖着竹衣,口中答道:“从前在弘慈庵,曾见有位师姐划伤了手,也是流血不止,师父便用这法子止的血,却也不比金创药差。只是隔得久了,今日若非这里也有竹林,怕是一时还想不起来。” 他点点头,轻笑道:“如此说来,臣能伴着公主,实是三生有幸,命不该绝。” 才刚好些,便又开始占口舌便宜。 高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再应声,又揭了几块竹衣贴在伤口上,没片刻工夫,血便完全止住了。 她抹抹额间的汗水,又用竹筒在附近泉眼处取了些清水来,让他喝了,补足水分,然后又替他将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这才停下手。 徐少卿歇了一会儿,觉得气力稍稍恢复了些,但毕竟余毒未清,仍是有些虚弱,此刻又没有马匹脚力,单靠两条腿去追赶车驾,只能是徒然,若半道再遇伏击,便更加凶险。 思虑之后,觉得眼下须得先找个妥当的地方安顿下来,自己那帮东厂手下见他们迟迟不回,定能猜想到出了岔子,只要些许留下些记号,必然会有人随后找过来。 高暧没什么主意,一切由他安排。 两人当下便起身,继续在林间穿行,堪堪又过了两座山,眼前便出现一处平坦的谷地,左右坡峰环抱,中间还有一条丈许来宽的小河蜿蜒流过。 远处河弯环绕的地方矗着两间茅舍,用篱笆墙围着,里头是几块田地,期间隐约还有人在劳作。 徐少卿凝神看了半晌,并没瞧出有什么不妥,于是决定先过去瞧瞧。 两人很快来到茅舍前,见那篱笆院内的菜地上果然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正用葫瓢往菜根处浇水。 他轻叩柴扉,朗声道:“老丈,我二人回乡奔亲的,不想路上遇见剪径的强人,拼死逃过来,想借贵府宝地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老农闻声愕然抬起头,扔了瓢,走近几步,便见二人虽然衣冠不整,满身泥污,但却都是一副天人般的样貌,仪态不凡,不似普通人的模样。 又见徐少卿肩头有伤,高暧一个年轻女子却只穿了件纤薄的中衣,心下更是起疑,当即摆手道:“我这里没下处,你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徐少卿眉间一蹙,又道:“老丈莫怕,小可在京畿卫所做个武官,今日回乡,不想中途出了变故,如今伤重难行,还请行个方便吧。” 那老农怕惹是非,却仍是摇头。 高暧略一沉吟,伸手拔下鬓间的一根金钗,递到面前。 “这位公公,厂……嗯,他伤得太重,相烦你煮两条棉纱给他包扎,在各找套衣裳给我们,情愿将这根钗子相送,便不借宿也成。” 那老农见钗子金光耀眼,目光登时亮了起来,却又不敢来接。 正自踌躇,就听“吱呀”一声,身后的屋门被推开来,一名同样头发花白的农妇走出来,瞪着他道:“你这老东西,平日总说要行善积德的,如今这对小夫妻落了难,怎的却不叫人进来?” 第51章 衣渐宽 高暧听那老妇一张口便将自己与徐少卿错认成夫妻,秀眉一颦,暗暗觉得不妥。 却见那老农听了这话,立时像矮了三分,低头不言语了。 那老妇又翻了他一眼,近前笑道:“两位莫听他的,这人出门在外,总有个难处,既是落了难,借宿一宿又打什么紧?也不用什么东西银钱,只是俺家便只一间卧房,乡野地方,粗陋得紧。两位是京里官宦人家来的,恐怕怠慢了,这个……” 徐少卿见她松了口,当下便装作伤重难支的样子,捂着肩头道:“这个不妨,小可行伍出身,风餐露宿也是平常,哪还有什么好挑拣的?只是……此刻内子在身边挨不得辛苦,才不得不上门叨扰,还请老丈与阿婆行个方便,日后定有重谢。” 高暧见他将错就错,竟老实不客气的称自己为“内子”,还一副坦然自乐的样子,当即讶然一惊。 正待要否认,转念便想到他方才那句话已占了先机,自己若再强加辩解,反倒更令人生疑,不由得大窘,红着脸暗自瞪了他一眼,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老妇见她面带羞涩,眼中还隐隐带着情意,于是更无怀疑,赶忙开了门,将两人让了进来。 高暧吁了口气,硬将手中的钗子塞过去。 那老妇开始执意不收,几番推辞之后,只得接在手中。 就见那钗头两翼祥凤,通体鎏金,上头还缀有珠玉,便知是好东西,自己几辈子怕都不曾戴用过,只乐得合不拢嘴,慌不迭的将两人迎进房舍,又支使老伴去灶下煮饭烧汤,自己则引着他们去了卧房。 甫一进门,一股霉晦之气便扑面而来。 那老妇先找了两套衣裳给他们,跟着又翻出新的床铺被褥换。 高暧微微颦着眉,左右望了望,见房中昏暗,四面土坯,房顶还有几处漏风,除了一张床榻和两口破旧的衣箱外,什么也没有,可真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她早有所料,况且从前在庵堂里清淡惯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瞧着那唯一的一张床榻,心头不由自主便紧了起来。 偷眼看看,见徐少卿已把衣衫披在身上,自己也赶忙把那套寻常的粗麻布的半臂衫子穿好,这才稍稍静下心来。 暗地里寻思道,这大白天的还不如何要紧,由着他占些口舌便宜也就是了,但到了天黑却怎生是好? 与他共处一室,自是不成,可左右就这么两间茅舍,巴掌大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索性跟那对老夫妻明说么? 他们两个都是身份特殊,万万不能在外人面前吐露,若再编几句谎话出来,没得弄巧成拙,反而坏事。 她心中意乱,正想借故躲出去,那老农已捧了热汤和干净棉纱来,还送上一碗捣碎的草药,说是自家种的三七,止血清淤,治外伤最是灵验。 徐少卿将药拿在鼻间嗅了嗅,便点头称谢。 那老妇此刻也已将床铺整饬停当,含笑朝两人看了一眼,便拉着老伴出门去了。 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高暧立时便有些无措。 偷眼一瞧,却见徐少卿那对眸子也正看过来,两腮登时火烫起来。 低下头,目光觑着房门,忽然灵机一动,急忙道:“走了那么久,厂……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灶间看看,若有什么吃食,便端一碗给你。” 言罢,也不待他答应,便逃跑似的要出门。 可还没跨出两步,便听徐少卿在背后道:“多谢公主,臣不饿。” 她顿住脚,听他毫无顾忌,不禁有些愕然,但兀自不死心,便又道:“那……我去瞧瞧……” “公主为何要躲着臣?” 那话说得有气无力,还带着几分哀叹。 高暧听在耳中猝然一惊,那颗心登时便软了下来,垂头丧气的站在那儿,没了主意。 是啊,自己为何觉得心慌?为何没来由的要躲他? 这人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共处一室也没什么大碍,自己真是个蠢呆子。 可就是这么个人,总是让她方寸大乱,即便面对真正的男子,也从没有过。 徐少卿此刻唇角却挂着笑,望着她那柔美的背影,虽然穿的是件寻常百姓家的粗陋衣衫,却仍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灵之气,反而愈加的明荦动人,不禁也是心头一动。 顿了顿,轻咳了一声,便又叹道:“公主不愿和臣共处一室,那也是没办法。唉,看来肩上这伤,只好臣自己来上药包扎了。” 高暧方才一直懵懵的,全忘了这回事,此时听他忽然提起来,慌忙窘着脸转过身来道:“你别动,我……我来帮你。” 说着便抬步向前走,不经意的抬眼瞧时,就看他忽然双臂一撩,将披在身上的衣衫抖落,又露出白皙健美的上身。 她面上一热,赶忙又垂下眼,来到床榻边,定了定神,探手过去,揭那贴在伤口上的竹衣。 指尖划过玉白的肌肤,触手仍是微凉,似乎他生来就是这般与众不同,却又半点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片,两片,三片…… 竹衣尽去,那肩头的伤口重又显露出来,依然是那般触目惊心。 她看了一眼便别过头,胸间竟有些揪痛。 长吁了口气,先用热汤水将伤口周围抹拭干净,从榻沿上端起那碗已捣作酱泥状的三七,却忽然发现里头没放抹药的工具。 这却怎么好…… 她不觉又有些慌,瞥眼过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沉平,这才稍稍放心。 想了想,便拣了片尚且干净的竹衣,裹在食指上,在碗中蘸了些药泥,颤巍巍的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处。 徐少卿口中“嘶”的一声,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道剑眉也蹙了起来。 “弄疼你了么?”高暧急忙收手惊问。 他睁开眼,摇头轻笑道:“臣没什么,公主能亲手替臣料理伤处,即便再疼上十倍,这心头也是暖的。” “你……” 高暧只觉脑中血冲似的发懵,双颊一片火烫,扭着身子转向一边,恨不得立时丢下碗逃出去。 这人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就不能有句正话么,偏要说这些言语让人不安。 “怎么?臣说错了么?公主亲手疗伤,乃是天大的福分,臣自然感激涕零。”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她那副局促样,暗地里自得其乐。 高暧白了他一眼,索性转过头来继续抹药,但心中带着些许怨气,指尖不自禁的便加了些力道,也不管他是真痛还是假痛。 “厂臣总这般‘公主,公主’的叫,就不怕外头有人听到么?” “公主难道便忘了臣领着东厂?若连是否有人在外窥听都不知晓,这差事便不用做了。” 徐少卿唇角一哂,随即又点头正色道:“其实,臣也想谨慎些,只是怕以内子相称,公主听了不喜,便没敢叫。既是现在这般说,臣便斗胆叫一声,也省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 “……” 高暧愕然无语,张口结舌,万料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被他解读出这番意思来。 她羞怒交集,连脖颈也红透了,将碗往床沿上一搁,嗔道:“厂臣若是再这般无理胡闹,我便真的生气了!” 话刚出口,便省起方才情急之下亮开了声音,若是真有人在左近,定然就被听去了,慌忙掩住口,怯生生地向门口望去,怕真的走漏了风声。 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了心。 回过头来,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垂下了眼,那张向来冷峻坚毅,不见半分颓色的脸上竟忽然写满了落寞和怅然。 高暧不禁一愣,心说莫非是刚才那话的口气重了,刺伤了他? 这一来胸中那怨气霎时间烟消云散,反倒生出些歉然,便柔声道:“我方才是急了,你……你别在意。” 徐少卿闻言却是颓然一叹。 “公主不必好言抚慰,臣心中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像我这般的人,就算有些手段,在主子眼中,也终究不过是个奴婢,根本就不会正眼去看。臣既然净身入宫,这辈子就算毁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都是镜花水月,什么人伦之乐,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他顿了顿,又续道:“依着宫里的规矩,奴婢们临老了,还能带上自己的东西出宫去,将那把骨头埋回故里。可惜,臣却连个家也没有,哪天若是真的死了,只怕连个洒扫的平常奴婢都不如。”言罢,摇头苦笑。 高暧听完他这番像在自言自语的话,只觉其中的苦涩愁浓,化也化不开,连自己也觉凄然。 他的确是个奴婢,但她却从没这般看待过他,只觉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特别,那么鲜活,那么令人心动…… 眼见他心伤,自己也像感同身受,胸中像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有心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听徐少卿又幽幽地道:“不瞒公主说,今日被这对农家夫妇误认你我是夫妻,臣虽然惶恐,心里倒还有些高兴。总觉得有桩心愿了了,此生已无遗憾,就算此刻送了性命,也自不枉了。” 第52章 夜提经 迹由情合,言以心诚。 往常被言语小小的撩拨几下,便足以令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如今听到这般石破天惊的话语,反而不那么形于表面,只是心中翻江倒海,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又捉摸不定。 高暧半侧着身子立在那儿,只觉脑中“嗡嗡”直响,混混沌沌,如饮了醇酒般微醺,低垂的眼眸中有些恍然失神,连面色都是木然的。 这话又算作什么意思呢?借着话头暗诉衷肠么? 可他们两个毕竟身份有别,就算不念着他是个奴婢,世俗礼法下也像隔着千山万水,无法逾越。 再说她此行又将舍身庵堂,从此心中再不能存有任何情愫之念,而他不久也将返回京师,从此天各一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自己和他都是天下间的可怜人,现下这般相处,似有若无的欢喜已是奢侈,还敢有所贪求么? 不过,自己虽说不成了,可他未始不能心怀憧憬,或许将来会有一个好归宿也说不定。 徐少卿却也有些发愣。 他原本也不过是想借此挑惹得她情迷意乱,不自禁的说些方寸颠倒的话,自己心里好好受用一番。最不济也能露出些羞怯万状的小儿女模样,瞧着也是可爱。 却不料这番柔肠百转的倾诉触动了心弦,竟成了有感而发,到后来自己也觉黯然。又见她面上平平,一副懵然未懂的样子,又像是故意装作如此,不觉也有些讪讪。 正寻思着怎么将话头接下去,却见高暧忽然回过头来望着自己。 “既是假扮夫妻,若厂臣没觉不妥,我这里自无什么异议。事出突然,也只得从权。” 她顿了顿,垂眼咬唇续道:“厂臣心里的苦,我虽不敢说懂,但也隐约有所感悟。嗯……之前听闻,宫里有些内侍也会在外成家立宅,其实……也跟平常夫妻没什么差别,厂臣这般的身份,不该如此寂寞无依,以后找个称心的人在身边就是了。” 徐少卿讶然一愣,万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竟也揣摩不透其中的意思。 但他毕竟是个伶俐人,脑筋转得极快,当下叹声笑了笑:“公主这是在撺掇臣找对食么?” 高暧脸上一红,见他面色有异,只道自己这话又犯了什么忌讳,赶忙歉然道:“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便这么随口一提而已。这是厂臣的私事,原不该由我多嘴,还请厂臣见谅,只当没提过吧。” “既是提了,又怎能当做没说过?臣得陛下信任,最要紧的便是重规矩,知进退,否则被朝中那帮言官捏住了把柄,没得上头再挨一刀。其实不瞒公主说,这些年来还真有几个不晓事的,明着暗着送女人给臣,结果……” 她一听这话,不知怎的心头竟紧了起来,忍不住问:“结果怎样?” 方才还吓人一跳,这会儿的关切样儿却又让那副懵懂之态显露无疑,他暗暗好笑,索性继续消遣两句,半沉着脸应道:“没什么,既是想设计构陷,又欲趁机恶心臣一把,此等宵小之徒,自然是全部拿入东厂大牢好生杂治了。” 她不疑有它,眉间一颦,双手搓捏着衣角,又问:“那……那些女子呢?” 这些动静都被他看在眼里,暗自一笑,当下清着嗓子道:“方才不已说了么,臣最重的便是规矩,难道还会留着那些祸胎在身边?早就打发了。再说,臣虽是个奴婢,但也不是随便的人,就算要找对食,也不能不挑不拣,来者不拒,须得投缘才好。” 高暧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索性闭了口,不再说了。 可同时心里又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只是自己怎么会没来由的关心起这个来了? 方才还告诉自己不要奢求,如今为何又执迷起来了? 她窘着脸垂下头,重又端起碗,继续给他上药。 这一靠近,那股伽南香的味道便又渗入鼻间,虽经雨水冲淋,依然是那么清晰,此刻草药的辛气也盖不住,仿佛已融进了血肉里,淳烈得让人心动。 徐少卿却也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柔柔淡淡,若有似无…… 他不由收起了调笑之心,细细品着,只觉心中娴静,忍不住又暗自怦然。 霎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个静静的坐着,一个指尖轻轻划动。 彼此的呼吸之声可闻,却不交一语,但又像在说着千言万语。 须臾,抹好了药,又取棉纱包扎。 刚才斜斜地缠了几道,徐少卿却突然一抬头,目光望向房门处。 高暧一愣,很快就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徐少卿接过手来,将棉纱随意缠结好,便披衣起身,过去开了门。 那老妇笑吟吟的立在外面道:“灶下都已备好了,请官爷与娘子去外间用饭。”言罢,还探头朝房里瞅了瞅。 “劳烦阿婆,小可这便与娘子去。” 他说着重又将房门关上,将那套乡下农人的衣裳穿戴好,便和高暧一同出了门。 到外间一瞧,那里刚用破旧门板搭了张桌子,上头放着几样菜蔬,无非是青菜、豆腐、菌子一类,那老农还拿了坛自酿的米酒,但除了一碗炒蛋外,几乎不见油花,更没有半点荤腥,这恐怕还是因着他们来,特别准备的,就这对老夫妇而言,已算是奢侈了。 老夫妇俩因着他们说是京里做官的,开始说什么也不敢同桌而食,要去灶下自吃,徐少卿坚执不肯,两人这才称谢依从,一起坐了。 吃了一阵,徐少卿忽然问:“听老丈的口音,不像是京畿一带人,小可妄猜一句,莫不是从西北来的?” 那老农赶忙点头道:“官爷猜得不错,小老儿正是携妻从西北来的,如今已快三十年了。” 徐少卿微一颔首,又问:“西北离此千里之遥,老丈为何要携家来此?” “嗨,不瞒官爷说,西北那地界可比不得这里,一色的黄土,天不下雨,地就荒着,一年到头能打点粮食可不容易,再加上猃戎人又时时来杀人抢东西,活不了,这不就逃来了么。” 那老农灌了两口酒,干枯的脸上冲起一层黑红,打开话头又道:“当年猃戎人屠村杀人,俺和俺这婆娘躲在井里才逃过一劫,出来看时,全村老少都死光了,那可真是惨……” 他话刚说到半截,那老妇便皱眉道:“老东西,今日官爷也娘子在此,好端端的又提这些做什么?” 徐少卿接口道:“西北猃戎之祸由来已久,是为国家大患,不过,近些年来晋王殿下统就藩西北,多次奉旨出击猃戎,都得了大胜,如今那里已然太平多了,各州各县都在屯田垦荒,招抚流民,丁口连年增加,说不得还强似在这山野里。” 高暧听他突然提起三哥高昶,言语中竟满是褒扬钦佩之意,丝毫没有作伪,似是并没什么嫌隙,可再回想那晚在景阳宫外的情景,不禁暗自奇怪。 那老农脸上一喜,也不顾老伴的颜色,肃然起敬道:“官爷说的不差,俺虽在这山沟沟里,可向日赶集也总听人说起晋王殿下平定西北,现在那些猃戎狗崽子已不敢来了,如今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唉,这人走得再远,也是故土难离,这不,俺这些日子正跟老伴儿商议着回乡去呢,好歹将这把老骨头埋回去。”言罢,呵呵憨笑。 饭后,老夫妇收拾了碗筷,徐少卿让高暧先回了卧房,自己则和那老农在棚下闲谈。 月上梢头,万籁俱寂。 床头浅薄的铜盏内,昏黄的火苗只有豆点般大小,将将能把屋子照出个轮廓来。 那灯火随风摇曳,只晃的心头徒然又乱了几分。 高暧坐在床榻上,怔怔的望着,一想到今晚将要和徐少卿同室而眠,血就像冲到了脑子里, 尽管拼命提醒自己,他不过是奴婢,即便同室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这么久以来,承他千般用心,万般照顾,又好几次救了自己性命,关系早已不是平常可比,如今情非得已,实在没不该避忌那么多。 可也不知怎么地,愈是这般想,那颗心就愈是发紧,怎么也定不下来。 她朦胧的觉察到自己想的是什么,但却也知道那不能够,甚至不能碰触,这般藏在心里想着,念着,眷着,此生或许也能一种满足…… 等了许久,他没有来。 高暧微感失望,料想他之前是借故躲出去,白日里说些挑惹的话,其实也顾着礼制,和自己一样,不敢去碰触那可怕禁忌。 于是吹了灯,静静的缩在靠里的小半边榻上,闭着眼睛,耳听得窗外树木沙响,却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浑身一震,却没起身,仍旧躺着一动不动。 脚步清越,如水流潺潺,仿佛踏着虚无而来…… 那不会别人,定然是他! 高暧浑身颤抖,背对着他,心头怕得要命,却又有种暗暗的,说不清的期待。 然而等了须臾,却不见床榻有任何移动,反而是近旁“噔”的一下轻响,似是他将桌凳之类的东西放在了地上,此后便没了声息。 她正自奇怪,却听那沉静的声音忽然低低的念诵起来,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空明。 高暧一怔,随即辨出那正是《大佛顶首楞严经》。 第53章 经云暖 这经文正是当初自己赠给他的。 原本只是无心而已,却不想竟凭空生出这许多牵绊来。 就在解毒醒来的那晚,他曾于榻边念过,还自承一直带在身边。 当时虽然暗自欢喜,却有些不敢相信,只道多半是句惹人的戏言罢了。 而现下夜深人静,熄了灯,四下里昏昏默默,自己躺在榻上未眠,也瞧不出来,料想不会是作伪了。 况且这般黑暗,他即便拿着经书也瞧不见字迹,显然是在背诵,若不是常读常看的,又怎能如此?这便足见珍重了。 高暧只觉精神一振,更是睡意全无,不由得便被那念诵声吸引,屏息凝神的听着。 那语声似沉而清,潺潺如水,却不再冰冷,反而融进了丝丝暖意,隐隐还带着几分漾动的意味,浑不似在宫中时平和灵净,像是诵经之人也是心绪难平。 可这微呈纷乱的念诵反而如钟磬之音,更加触人心弦。 他一路背诵着,竟一字不错,半点不停,连她这常年礼佛的人都不禁暗暗钦服,到后来声音渐渐高了些。 “……汝我同气,情均挟纩,当初发心,于我法中……” 听到这里,她眉间不由一蹙,紧闭的双眼也睁开了。 而他也不知怎么的,竟没再继续朝下诵,反而折回头去,反反复复的只是念着前后这几句。 高暧愈听愈奇,不知他为何忽然会这样,连自己也被这小小的变故所染,心中渐渐乱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轻轻翻了个身。 月光泛泛。 蓬窗下,徐少卿半卧在一张长凳上,一脚踩着地,一腿半搭在上面,虽然局促,但却依旧是那么闲然雅致。 他仰着面,淡冷的月光折过窗框照出个大概,朦胧间只见口唇微动,诵声不停,但却看不见是否睁着眼,总之是没瞧过来,想必并没留心她已转过了身。 “……汝我同气,情均挟纩,当初发心,于我法中……” 反反复复,如泣如诉。 夜色中更加令人心醉迷离。 高暧静静地听着,心颤不已,踌躇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句:“厂臣?” 他似是没听到,继续背诵着,等她又叫了一次,这才顿下来,应了声:“是臣无状,扰了公主清梦。” 她“嗯”了一声:“厂臣不必告罪,其实……我也一直没睡着。” “公主不愿睡,是在等臣么?” 这带着戏谑的话儿传入耳中,高暧登时浑身一滞。 本以为他是无心而为,却原来又是故意的,这人为何总是这样? 她羞的拧过身,却忽然又有些不舍,心头乱了好半天,终于别别扭扭的仰躺了下来,面上早已红透,幸好屋内一片黑漆漆的,也瞧不见,不然可真是窘死了。 徐少卿微微侧目,将她这番挣动都看在眼内,两腿换了个位置,又道:“其实臣往日也有个失眠的毛病,自从得了公主所赠的经文后,每晚念诵,便都睡得香甜,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自无用了。” 言罢,幽幽的叹了一声。 高暧只觉耳根又是一热,扭了下身子道:“诵经是为了驱除杂念,坚愿心诚,参悟领会,一心向佛,厂臣却是它用来催困,从古至今可也找不出第二人来了。” 他听她话中竟来打趣自己,不由暗暗一笑,假意又叹了口气道:“臣性子便是如此,慧根浅薄,也只能如此,真真可惜了公主赠经的一番好意。其实方才公主不必出声相唤,由着臣多诵两遍,兴许再过片刻便睡着了。” 她撇了撇眉,没去理会这玩笑话,却忽然想起了前事,当下问道:“我方才听厂臣这经文诵的也算极好,颇合内中深意,不知为何却不再继续,单单只顾‘佛告阿难’这一段呢?” “那卷经长得紧,臣瞧着也是眼晕,记不得那许多,只觉得这一段说的略略有些意思,‘汝我同气,情均挟纩’,呵,倒叫公主见笑了。” 榻边“哒”的一响,似是长凳在地上蹭了一下。 她闻声,紧着身子朝里缩了缩。 偷眼瞧过去,见徐少卿仍平平的躺在那里,并没半点靠过来的意思,想是方才稍稍挪动的缘故。 她吁了口气,应道:“我便是觉得这里最怪,〈楞严经〉上明明载的是‘汝我同气,情均天伦’,是佛祖对阿难尊者说,你我情谊深重,犹如兄弟一般,怎的厂臣却将‘天伦’二字改作了‘挟纩’,这却作何解?” 他不由又是一笑,口中却故作讶然道:“是么?臣在内书堂读书时,曾见前朝一位东宫侍读诗中有句‘情均皆挟纩’,‘挟纩’本作绵衣解,引为受人恩情抚慰而心生暖意,瞧来当是记得太深,以致混淆了。唉,似臣这般诵经可也真是浅薄的紧。” 这话答得全无破绽,若在旁人想来,定然也道他是读得囫囵,将经文记差了。 可高暧听着却是十九不信,如此一个精细的人,怎么可能前前后后都半点不错,单单只把这句看混了呢? 还未答话,便听徐少卿又道:“虽是误读,但臣以为,公主赠这经文,臣每每读着便觉身子暖意充盈,所以对臣而言还是‘情均挟纩’更恰切些。” 她急忙回了头,心说果然不出所料,说着说着便没个正话,迂回转到自己身上来了,这般的歪解经文,也不怕佛祖怪罪。 可转过念来想想,他这番话虽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但或许也系由心而发,不是全无道理。 自从离了弘慈庵以来,她的命便和这个人交缠在一起,若不是他,自己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每每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生暖意? 只是这近于情话般的露骨言语,着实让人心慌意乱。 她咬咬唇,暗想再由着他如此攀扯下去,不知呆会儿会成个什么样子,于是道:“时候不早,我有些困倦了,厂臣也请安歇吧。” 话音刚落,只听徐少卿应了一声,便忽然长身而起,朝床榻走来。 高暧大吃一惊,吓得翻身坐起,双手紧扯着被子,惊道:“厂臣,你……” 话刚出口,就觉不妥,转头朝房门处看去,才省起这时已是深夜,那对老夫妇早睡下了,便又转回来,只见他已站在了床榻前,伸手已扯起了被角。 “厂臣,你做什么?不可!咱们不能……” 她刻意压着声音,心头却急得不行,慌不迭的伸手去夺。 可力气却抵不过他,强拽了几次无用后,只好转而将身上的被子捂紧,那手一丝也不肯放松。 徐少卿看着她那副慌张样儿,唇角不由一挑。 “怎么?公主不是说要臣安歇么,怎的却抓着被子不放,这可让人怎么睡?” 高暧闻言,不禁暗暗叫苦。 她原只是想止住话头,谁知嘴上却失了计较,这下竟让他钻了空子,居然动起手来挑惹。 这便如何是好? 虽是话里没说清楚,可两人终究身份有别,就算他是个奴婢,也决不能做一床睡,这般钻空子,顺杆往上爬可不成。 绝对不成! “厂臣不可无礼,我说安歇,自然是各自睡了,可没说……可没说……”她暗暗抓紧这最后的挡箭牌,不觉有了几分底气,可最后那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脸早垂了下去。 徐少卿眼角蕴着笑,面上却带着苦意道:“公主明鉴,臣如今可是重伤之人,正需好生休养,难不成要让臣在这张凳子上委屈一夜么?” 她登时一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方才情急之下,心无旁骛,早把他受伤的事忘了,现下想想,若让他在那条又窄又凉的板凳上将就着睡,的确是大大的不妥,自己定然也于心不忍。 可也不能为此,便与他同床而卧啊,那成个什么样子? “要不……要不厂臣在这里睡,我去那里坐一会儿,反正这时节夜里短,也没几个时辰便过去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抬眼却见徐少卿皱眉僵着脸,忽然抬腿迈上榻来,跟着双手搭着肩头,将她轻按着靠在了床头上。 高暧哪曾想过他竟会直接动手,当即惊呼了一声,待要挣扎,双臂却已被按住,那玉白俊美的面孔也随即俯到了眼前。 区区几寸之距,呼吸可闻。 那狐眸在昏暗中闪着柔和的荧色,伽南香气竟比平时愈加沉烈,恍如不经鼻间,径直便渗入脑际…… 她只觉阵阵发懵,脑袋里一片混沌。 这一瞬间,浑忘了这般举动已逾礼到了极点,怔怔的望着他,渐渐有些迷离了,竟忽然不想挣脱。 徐少卿方才见她要起来,情急之下便真的动了手,这会儿自家也在暗暗心惊。 此时见那双俏目中眼波盈盈,柔润中自有一股倔韧之气,令人不敢轻侮,竟和当初那稚弱之时全无二致,不禁也愣住了。 四目交投,竟似天地间都凝滞了。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又将脸俯低了寸许,与她鼻尖将触未触,只隔着那一线线。 高暧一直昏昏沉沉的,这时却忽然“醒”了,以为他要忽施轻薄,正待要侧头避开,却听他低声道:“公主可还记得……” 这话才刚说到半截,窗口处忽然“笃笃笃”的响起了敲击声。 第54章 与谁同 徐少卿脑中如同电光闪过,身子向后一弹,转瞬间便直直的立在了床榻边。 高暧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却也是吓了一跳,低声问了句:“厂臣……” 他纤长的手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两步跨到窗前,曲起半个拳头,在干朽的窗框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外面随即便有人低声应道:“督主安好?” “哼,总算是来了。”徐少卿一哂,跟着又问:“除你之外还有谁?” 那人的声音立时又恭敬了几分:“属下来迟,罪该万死。回督主话,除叶档头留下看护銮驾外,属下与罗档头各带几名兄弟出来接应督主,现已在外听命。” “那好,你们备好马匹,立刻启行。” “属下遵命。” 徐少卿吩咐完,回到榻前,微微躬身道:“臣手下东厂接应人等已到,便请公主委屈些,连夜起身。” 他神色恭敬,这番话说得也是一本正经,面上也是云淡风轻,不起半分波澜,仿佛之前那惹人心慌意乱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高暧尚有些愣愣的出神,下意识的应了句:“这么快?” “此地不可久留,及早赶上车驾,以免不测,臣也安心些。” 她自然知道此刻仍在危险中,又见他说得郑重,便没再多言,整衣下了床榻,和他一同出了卧房。 来到茅舍外,漆黑的夜色中,为首那名身材健硕的档头立即上前躬身行礼,身后几名褐衫番役牵着马垂首而立,却没半分声息。 “身上可带有银两?”徐少卿侧头问道。 那档头立刻探了探怀,随即将一只半鼓的钱袋双手奉上:“回督主,属下来得急,只带了这些,若不够……属下便即刻差人去取。” 徐少卿提在手里掂了掂,挑眉道:“怕也有个三十两,便就这些吧,不用去了。”言罢,转身便又进了茅舍。 高暧正自奇怪,却见他没片刻工夫又转了出来,近前拱手道:“这里都办妥了,臣服侍公主上马,咱们即刻启程。” 言罢,朝旁边一比。 她也故意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应了一声,由他扶着上了马背。 这骑马可是生平第一遭,原本瞧人家上去都能好好的坐着,此刻自己亲身体会,才知道其中可怕,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好像随时会跌下去,死死抓着缰绳,却还是坐不稳,连那副自矜的架子也端不住了。 单单只是这样便已如此难耐,若是马跑起来,那还了得? 她恨不得即刻滚鞍下来,可又觉得不妥,等他将手撒开时,身子不由一晃,立时紧张起来,忍不住低声唤了句:“厂臣……” 徐少卿自然看得出她局促,微微一笑,便又恭敬道:“公主恕罪,是臣失了计较。” 说着又对身后道:“公主不惯骑马,便由本督亲自护送,你叫人前面引路。” 那档头打躬一诺:“是,前头已有咱们的人在哨探了,督主只管护送公主先行,属下带人殿后。” 徐少卿点点头,随即脚下一纵,稳稳地落在高暧背后。 她不由一惊,原只是觉得有些怕,没想到他说的亲自护送竟是并骑而乘,真真被吓了一跳。 此刻背心靠着他胸膛,紧贴之下立时便觉有股热流传来,再加上众目睽睽,她登时面红过耳,垂下了头去,却也没出言反对。 他也没多说,双臂绕前,揪住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便嘶鸣着向前飞奔而去。 高暧只觉他那双臂膀揽在身前,便如抱着自己一般,只羞得把头垂得更低,待到跑出好远,早已不见那些东厂番役的影子,脸上的红潮才稍稍退去。 但这般靠在他怀里,仍是不自在,有心想把身子俯前些,但马蹄一纵,便将她又颠了回去,隔着并不厚重的衣衫,那非轻非重的碰撞反而更令人心头砰跳。 她猝然心惊,赶忙僵着身子不动了。 进入林间后,徐少卿勒马缓了下来,但马蹄细碎,却比刚才更疾了。 如此一来,两人前后便挨蹭得更加厉害,融融暖暖,像要擦出火来。 高暧早已被燎得浑身火烫,脑中几乎一片空白,更可恨的是,背后那人却还始终沉默着,半句话也没说过。 夜色宁谧,除了“笃笃”的马蹄践踏外,再无声息,两侧的山林不断后退,全然看不真切,恍如一重重的幻象。 这般的沉静让她不由又想起了刚刚卧房中的那一幕。 迷离、意乱、羞怯,还有那点小小的期许,又再次袭上了心头,在这一刻酵熏着,膨胀着,令人难以自持。 她自己脑中乱糟糟的,全没注意背后紧贴的那颗心也正自怦然不止。 如此夜色,又四下无人,若在平时,徐少卿起码也要挑惹两句,如今却沉沉不语。 自己向来性子沉稳,处事滴水不漏,为何今晚却像乱了方寸似的,竟莫名其妙打算跟她说那些不相干的事? 幸得手下人来得及时,让他即刻醒了神,若不然还真是个麻烦。 其实那等事她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样不也好得紧么? 想想,自己那时真是可笑。 他摇摇头,不禁轻叹一声。 高暧早已有些耐不住了,此刻听在耳中,便如石破天惊,当即问道:“厂臣为何叹气?” 他先是一愣,脑筋转了转,便道:“没什么,臣只是在想好不容易公主答应与臣假扮夫妻,今晚本可同室而眠,了了臣这桩心愿,不想被手下那些个不晓事的搅了,如今却在这里遑夜赶路。唉……也算是臣没福吧。” 她垂下头,两颊重又火烧起来,心中暗骂自己多嘴,明明知道他那副口舌的厉害,却还几次三番不知悔改的往枪头上撞,倒似是不被他占便宜就不舒服似的。 有心不去理他,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窝囊,仿佛被他看轻了似的,然而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驳他。 正沉吟间,忽然发觉他右臂松开缰绳收了回去,似是在掏摸什么,跟着便觉他将手伸到自己鬓间轻抚了一下。 “你……” 她颈子一缩,还道他见四下无人便对自己动手动脚,但随即就觉鬓间有些异样,把手去摸,便触到了那垂坠而下的翠珠。 钗子? 她伸手拔下来,拿到眼前,虽是在晦暗中,只能瞧个大概,但粗粗一瞧,便知是自己日间送给那对老夫妇作为宿金的那根钗子,心中陡然间明白了。 “厂臣,原来你方才那是……” 只听徐少卿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身上的饰物何等尊贵,岂能流落民间?把些银两与他们也就是了,至于这钗子,臣定然要帮公主取回来。” 那呼吸轻柔的喷在腮边,刺得她发痒,赶忙把头俯得更低。 “当初厂臣与我都身无分文,不过是权宜之计,劳烦厂臣费心了。” “那公主要如何谢臣?” 他话音刚落,便觉怀中的娇躯一颤,似是又火烫了几分。 高暧此刻便如身在窑灶,而他方才那句话,便像又添油加火似的,恨不得整个人都烧化了。 自己该如何谢他?又能拿什么谢? 她不敢往下深想,只觉他那双臂膀似是收得更紧了,就像一张弥天大网笼下来,逼得自己无路可逃,只能任其所为,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越想越是羞急万分。 正不知所措时,就听徐少卿在后背呵呵轻笑,忽然双手一抖缰绳,脚下猛夹,催着座下那马朝已然开阔的前路飞奔而去。 她这才恍然,原来他又是在逗自己,不由更窘,但暗地里也松了口气,当下垂头不敢再言语。 徐少卿一路策马奔着,时不时稍停下来查看沿途留下的东厂讯号,然后继续再行。 就这般在山林荒野中不知走了多久,眼看明月坠下,天边泛起了一片润白的亮色,两人一马终于踏上了官道。 前面不远便是金顶黄缎,红橼垂幨的乘舆,身着盔甲的仪仗卫士正三三两两靠在一起酣睡,只有十数个着褐衫的东厂番役肃立在旁警戒着,其中还有一名面色忧急,来回踱步不止的宫女。 那为首的档头遥遥的望见他们,立时便认了出来,慌忙引着众人迎上前去。 徐少卿先跳下马,再将高暧扶下来,吩咐道:“公主路上受了些惊吓,又一夜未睡,快扶上车驾去歇息,好生照看着。” 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翠儿这才松了口气,红着眼睛上前扶她。 方才在马上不觉得,此时并非要分离,只是隔着不见,高暧心头莫名的又开始发空了,只觉仍想两个人静静地在一起,但眼下去已不能。 她回头望着他,只能微微颔首,便垂着眼,随翠儿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上了车驾,锦缎的帘门垂下了,才慢慢转过身,玉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层青色,眉头紧锁,面上抽搐着,抬手捂住了肩头,那昂然挺立的身子竟摇晃了几下,忽然喉间一甜,那股鲜血涌到口中,顺着唇角滑落下来。 “督主!” 那档头和众番役一声惊呼,赶忙上前扶他。 他凝眉摆摆手:“莫出声,余毒未清而已,先上路再说,记住,此事谁也不准透露出去,尤其不能让公主知晓。” 第55章 雨残香 静夜。 帐幕内,几盏铜灯的火苗笔直而立,纹丝不动。 徐少卿盘膝坐在临时铺就的床榻上,一掌沉在丹田处,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和中指,直直的插在盛满水的铜盆中。 掌心缓缓上提,他身子也随之微颤,原本平和的面色瞬间罩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青气,脸上抽搐痉挛,显然正在痛楚难当之际。 他手指未动,可那铜盆中的水却泛开了涟漪,而且愈演愈烈,一股青黑的颜色从指尖渗出,慢慢在水中弥散开。 绵密的冷汗渗出来,很快布满了额间,玉白的俊脸此刻已变做了苍白。 转眼间盆中的水便像滚开了似的翻搅起来,青黑色也越来越浓。 片刻之后,他面色稍霁,掌心下压,将运行的内力缓缓沉回丹田,慢慢收了手。 垂眼看时,那铜盆中的水早已浓似黑墨,却兀自还在微微晃动着。 他长吁一口气,唇角泛起苦笑,眉间的青气仍隐然可见。 这毒果然厉害,此刻已缠入血脉,只能这样每日驱除一点,看来需要些工夫才能尽行化解。 而在此之前,也只得苦挨着,尽力不被人瞧住端倪。 正准备叫人将那盆毒水拿去倒掉,便听有个声音在背后叫了声:“督主大人。” 那声音极是细微,像是贴在身后的帐幕上而言,若非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而他又正屏息凝神的话,还真不易发觉。 可就是这轻轻的一声,却让他身子耸然挺了起来,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面上却不露声色。 “你是何人?” “督主机敏过人,自然猜得出,无须在下多言。”那声音嘿然低笑道。 徐少卿却也暗暗心惊,就算刚才全心运功逼毒,并没如何在意,可这人竟能躲过他的耳目,无声无息的欺到背后,可也是破天荒的事。 假如方才他忽施偷袭的话,自己说不得已然丢了性命,思之也是心中一凛。 “既然有话,不妨进来说。” “嘿,督主大人贵体不适,在下不便叨扰。呵……要不要在下替督主大人将那盆毒水倒了?” 那人似是答得嬉皮笑脸,夜色中听起来更有些阴测测的。 徐少卿眉间一蹙:“有何话便直说,本督可没什么耐性与你兜圈子。” “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在下想斗胆问一句,督主大人可还记得自己本来的身份么?” “……” 徐少卿脸色大变,猛然回头向背后望去。 只见烛火映在帐幕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 车驾一路向北,行了几日。 这次徐少卿一反常态,没像上次去夷疆那般晓宿夜行,专拣僻静的道路,而是坚持循着官道走。 沿途但见丘陵绿树渐少,平原灌木渐多,有时遥遥望着,竟没半分起伏,偶有几处山势,也都重岭巍峨,连绵成脉,过后便又一马平川,处处显露着粗迈与豪气。 高暧从没见过这般景色,在车驾上看得也是心旷神怡,暗想这北地的景色大抵便是如此,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 徐少卿那边却甚是奇怪,除了早晚拔营安营,或入住府县歇宿时,才来问个安,也是隔着帘子恭恭敬敬的说几句官样话,便匆匆转身去了,此外便鲜少露面。 她心中纳罕,起初只道他是在避嫌,不欲被人看到,以免徒生枝节,可到后来便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莫非他是刻意避开自己?可这是为什么呢? 事出突然,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是放不下心来。 平素唯恐被挑惹,总怕和他在一起,而现下忽然见不到,心头反而更像簇着火,乱得愈发厉害,只觉不听他没上没下说几句若含情义的话,便茶饭不香,要憋出病来似的。 她知道这么想不对,也知道他这么做定有道理,可就是忍不住去想,无论怎么打坐诵经也无用,几次暗地里盘算直接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思虑之后,还是按下了这念头。 车驾行得甚快,只七八日工夫便到了河间地界。 这里山川形胜,沃野千里,倒也算是个极好的所在。 眼看距洛城还有数百里,不久便可到达,天时却突然变了,连日来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到后来只得在附近一处小镇的驿站暂时停了下来。 这一停便是好几日。 清晨。 雨势如注,依然没有半分止歇的意思。 高暧支颐坐在案边,望着窗外雨帘挂檐,半雾半烟的院子发呆。 翠儿端了碗汤羹放在面前,也朝外面望了望,叹声道:“公主,天这般昏着,雨还有得下,今日瞧着还是上不得路,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呢。” 高暧却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抿唇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洛城,当初劝你留在宫里,却还不听,这又是何苦?” “公主恕罪,奴婢可不是嫌苦,不想陪你去礼佛,何况早前便发过誓,今生今世都要服侍公主左右,怎能枉做食言小人?”翠儿赶忙垂首敛住了生气。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这次陛下让我去洛城,恐怕此生便再也回不了京城了,你又何苦跟我去过那清淡日子,倒不如及早找个好归宿。什么食不食言的,我心里知你那份情也就是了,以后若有机会,你还可以去庵里瞧我。唉,现在说这话怕已是晚了。” 翠儿红着眼圈摇头道:“不,奴婢要日日瞧着公主才能安心,此生跟定公主了,哪儿也不去。” 她顿了顿,忽然又问:“公主心里念着奴婢,难道便没想过自己?在庵堂里委屈一辈子,真就甘心么?” 高暧神色一滞,怔怔不语。 才只十七岁的年纪,这辈子便要伴着青灯古佛过活,能叫人甘心么?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没往深处去想,只是告诉自己,那是王命圣旨,由不得她违拗,只有这般才好受些,不至于心痛欲死。 离洛城愈近,她也愈来愈怕,但仔细想想也觉木然。 无论这雨能阻滞几日,终究有停歇的时候,车驾早晚有抵达的一天,眼下这些日子便显得弥足珍贵,与其徒然去想那些无益之事,倒不如宽心些,也少几分烦恼。 只是在这最后的闲暇里,却像丢了什么东西,让她怅然若失,反倒比即将到来的礼佛日子更令人郁郁。 她本来性子沉静,万事不盈于怀,无论身在哪里都没什么所谓,如今却似全然不同了。 叹了口气,抬眼又望向窗外,便见那院中的月洞门内忽然转出一个身影。 栌黄色的油纸伞撑在头顶,乌纱描金,曳撒胜雪,暴雨下仍是那般飘逸,恍然间竟如同那水色烟氲中迎面而来的仙灵。 却不是他是谁? 高暧只觉心头砰的一跳,身子不由便探了起来,直着眼睛张望,但随即又赶紧缩了回来,暗地里阵阵发紧,生怕是自己瞧错了。 等再去看时,他已穿过院子,来到了这边廊下,须臾间,便走至近旁停下了。 翠儿见状,赶忙行礼退了下去。 高暧本来满心欢喜,却见他并不进房,仍撑着伞立在廊柱旁,与窗子也隔得老远,不由心中奇怪,愣在那里发怔。 “禀公主,臣方才刚刚收到线报,河间府境内连日暴雨不断,各处河道水位暴涨,溃了好几处堤坝,洪水过境,已将沿途十几处州县淹没,死者不计其数,前方道路不知何时才能通畅。臣思虑之后,觉得还是明日改道绕行西北,特来向公主禀报。” 他奏陈似的说完这番话,便站在那里,玉白的脸上淡淡的,眼神中疏无此前那种惹人的笑意。 又是官样文章一般。 她失望之余,暗地里还有些着恼,垂首应了一声,有心想问几句,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可是有话要和臣说么?” 他自也瞧出几分端倪,并没离去,立在那里又问。 高暧心头一凛,抬眼看时,见他玉白的面孔似是清瘦了几分,但唇角那抹笑意依旧是勾魂摄魄,令人心驰神摇,这数日来的不快便像一风吹散,顷刻间消失得无隐无踪了。 “嗯……是有几句话,外头雨大,请厂臣进来说好了。” “臣在廊下,淋不着,况且回头还要分拨明日启程的事,就不进去了,公主有话,便在这里吩咐臣也是一样。” 方才只道无事了,万没料到转眼又是这番回答。 她愣在那里望着他,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却也不好强求,想着那些疑惑,顿了顿,便问道:“厂臣肩头的伤可好些了么?” “有劳公主挂心,已无大碍了。”他勾唇浅笑,又抬手在肩头拍了两下,以示所言非虚。 他虽是笑着,却淡淡的让人自觉索然无味。 她“哦”了一声,心中像被揪痛了似的,只觉胸口憋闷,快要受不了了,终于忍不住问:“厂臣,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你突然……” 徐少卿眉间微动,愕然道:“公主何出此言?臣不过是为了行程有些烦恼罢了,公主若觉不妥,当面责臣就是。” 高暧怔怔望着他,俏目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慢慢垂下头,低声道:“无事便好,厂臣自去忙吧,我这里也该准备上路了。” 他躬身应声“是”,却退两步,便转身大步沿回廊而去。 将将要拐入院中,却不自禁的顿住了脚,蓦然回头,便见那雕花窗扇已然闭上了。 第56章 秣城慢 烈日当头,灼灼的炙烤着大地。 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黄乎乎的沙砾碎石,劲烈的狂风肆意呼嚎,裹挟着粗粝的碎石如匕首般切割着触到的一切。 尘沙漫卷,早已分不清天地间的界限,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背靠浅湖的沙柳林中,一队人马正三五成群的坐在树下纳凉歇脚,但此时暑气正自毒辣,这点凉意虽能稍解,实则却是杯水车薪,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昏沉无力之色。 徐少卿端坐在交椅上,闭目凝神,轻轻搓动着手中那串檀木佛珠。 日光从参差的枝叶间穿过,照在那霜白的曳撒上,不由得更加的刺目。 一名褐衫档头飞马而来,径直奔到近前,滚鞍而下,躬身抱拳喜道:“禀督主,前方探到一处山谷,里头阴凉得紧,属下瞧过了,应是走得通。” 他微微点头:“阴凉便好,似这般走去秣城,只怕还没到,人便倒下一大半了。再仔细探清楚些,莫出了岔子,到时误了大事。” 顿了一下,又道:“慢,去叫那龙骧卫百户来见本督。” 那档头应了声,正要转身,听他这么说,不禁一愣,随即道声“是”,便转身而去。 不多时,就看一名身披铠甲的健硕汉子来到近旁,躬身行礼道:“卑职龙骧卫百户洪盛,拜见督主大人。” 那略带阴气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徐少卿微一颦眉,睁开双目,狐眸微挑,见那人白净面皮,三缕长须,眉目挺拔,乍看上去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那双眼竟生得一大一小,鼻头也歪向一边,瞧着竟有几分滑稽。 他上下打量了对方半晌,沉声冷然问:“洪百户从前识得本督么?” 那自称洪盛的汉子微微一笑,仍旧垂首恭敬道:“督主大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识得卑职,但对卑职来说,督主名头可是如雷贯耳,自然铭记于心。” 这话答得似是而非,可在徐少卿听来,却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洪百户差了,龙骧卫乃是御马监统领,又非东厂治下,用不着称督主吧?” 洪盛闻言,忽然屈膝跪倒:“督主大人明鉴,龙骧卫虽不隶东厂管辖,但此刻护送公主銮驾,卑职却归督主节制,若换做别样称呼,便是不恭了。” 徐少卿轻哼了一声,冷笑道:“本督瞧洪百户精明干练,武功也自不弱,似这般年纪早该高升才对,怎的如今才做个小小百户?” “回督主大人,卑职虽说有几分真本领,怎奈相貌丑陋,几任龙骧卫上司都以此为借口,说卑职有碍观瞻,因此十余年来几乎从未升迁,这小小百户还是数月前靠着打点顶了前任留下的缺。” 他闻言一哂,挑唇道:“如此说来,便是那龙骧卫几任上司都有眼无珠,不识得你这块宝玉了?” 洪盛仍旧脸带笑意,不动声色的又道:“回督主大人,升迁调动,自然都是上峰的意思,卑职怎敢心存怨愤?不过么,若卑职能被委以重任,定然会更加尽忠职守,不负提携之恩。”言罢,俯身伏在地上。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仅毫无谄媚,到后来还有些邀功的意思。 徐少卿自然全都明白,可也隐隐猜得出这人的野心绝不止如此,唯一沉吟,便道:“洪百户人才难得,只做这个小小职位未免太过屈才了,好,本督已在心上,且看你这趟的表现吧。” 洪盛暗自得意,顺势又叩头一拜:“多谢督主大人栽培,卑职必定尽心竭力,定不辱命。” “成了,洪百户下去准备,稍时启程。” “卑职遵命。” 望着那铠甲耀眼的背影离去,徐少卿眼底闪过森寒的杀意,但一闪即逝,随即又闭上双目,继续轻搓着手中的佛珠,那玉白的脸上重又变得如止水般平静。 片刻之后,先前那档头探回消息,说前方的山谷前后绵延数里,果然走得通,可以放心前往。 他听罢,长身而起,朝不远处的金顶乘舆望了望,轻叹一声,便吩咐备足饮水,启程上路。 车驾随即启行。 甫一出那片沙柳林,滚滚热浪便扑面而来,恍如走进了烈焰腾腾的烤炉。 洪盛策马前后奔忙,节制着徒步而行的龙骧卫兵士们,几名档头和一众番役则随着徐少卿护在乘舆旁,整个队伍倒也勉强算得上井然有序。 不多时,遥遥的果然望见两座耸立的石山,向前伸展,绵延成岭,高有百余丈,下方巨大的阴影里,笼着窄窄的一线,似是谷口,看起来仅能容纳几人并排而过。 单单只是望一眼,各人便似乎觉察到了那份凉意,脸上纷纷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连本来蹒跚散乱的步子都瞬间轻快了起来。 待到车驾由那狭窄的谷口进入,更是大吃一惊,只见那两侧山岩陡峭,直冲云霄,远比外面看见还要高,百丈之上的部分竟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将暑热完全遮挡。 谷地内绿树繁盛,花团锦簇,狭窄的道路间绿草丛生,犹如铺了软垫,时不时还有鸟雀飞过,清脆的鸣叫着,行走其间,只觉惬意无比。 众人都看得呆了,万万没想到这西北荒漠之地,竟然会有如此桃源仙境般的所在,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不敢相信。 这一流连,脚步就慢了下来,一想到外面的荒滩戈壁,酷热难耐,都心生厌倦,甚至想一直呆在这谷中,不再出去了。 但这不过是句玩笑,他们只是途经避暑,自然不能在此驻足,很快便又在洪盛的催促下加快了步子。 乘舆的锦缎窗帘轻轻卷起,放下珠玉垂挂。 高暧隔着那一重重狭窄的缝隙,望见外面绝壁耸立,山石嶙峋,虽说鸟语花香,一派清新,也不再暑热难耐,却凭空多了几分压抑感,反而觉得闷气了。 下意识的撩起几根珠串,瞥过目光向前,不由自主便落在那白色曳撒的背影上,但见衣袂飘飘,说不出的飘逸洒脱。 她呆了呆,随即心中一痛,便撤手坐了回去。 自那日晨间雨中相对,又淡然别后,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循例问安,两人便再没交过一语,甚至连互相望望都没有过。 她心头痛楚,却不知这一切究竟源于何故。 后来想想,既然不久之后便要再次舍身礼佛,从此不能再有任何情愫妄念,而与他也将天各一方,不再相见,这般苦苦的去想又有何意? 倒不如趁着尚未泥足深陷,及早断了那念头,也省得伺候受那无穷无尽的煎熬,落个终生伤心的下场。 这般想着,便觉自己该撒手放下了。 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时不时的浮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而望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甚至只是瞥见曳撒的半片袍角,就足以令她脑中轰然,心痛不已。 就像方才那一眼,针刺般的痛楚便又积聚在胸间,驱不散,化不开,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轻吁了口气,明知毫无用处,但还是闭目诵起了经文,指望能让心稍稍静下来。 然而却不知,此刻那双狐眸也正瞥着兀自晃动的珠帘,玉白的面孔上一片阴郁,沉沉地发愣。 痴望了半晌,暗自叹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策马向前奔了几步,像是要躲开似的。 正在这时,前方忽有一骑哨探催马疾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近前,并没下马,只凑到耳边低声道:“禀督主,前方谷口发现一队猃戎骑兵!” “猃戎人?” 徐少卿瞥眼看去,见那哨探番役的脸上也是一副惊惧莫名的样子,不由得猝然心惊:“猃戎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那番役茫然摇了摇头,应道:“回督主,属下不知,但那些人头上编着索辫,胸口有狼头刺青,的确是猃戎人。” “有多少人?离此多远?”徐少卿略一沉吟,便又问。 “前方谷口宽阔,属下远远的望过去,少说也有五百骑,不知还有没有后队,离此不过两里,片刻便到了。” “再去探来。” 徐少卿抬手一挥,随即侧头对身旁道:“全队立即停步,准备迎敌。” 一名档头慌忙返身去传令,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凑前皱眉问:“督主,咱们此刻只有十几名亲卫兄弟,算上那些随行仪仗的龙骧卫,也不过百十人,猃戎人可是少说有五百骑,这要如何迎敌?还是快些退出谷去为妙。” 徐少卿斜了他一眼,冷然道:“笑话,咱们现在已然在谷地中央,还没等退出去,猃戎人便已追到了。便算真能退出去,咱们大部分都是步卒,又带着公主殿下的车驾,到了外面的戈壁荒滩上,难道还快得过骑兵么?” 几名档头面面相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被潮水般蜂拥而来的猃戎骑兵淹没的景象,脸上都不由得抽动了几下。 “督主,那……那咱们该如何是好?”先前那档头喉间咕哝着。 徐少卿此刻心头却也“砰砰”的跳着。 为祸西北边境的猃戎人不是早被晋王驱入大漠深处了么?怎的无端绕过边关出现在这里?莫非其中有什么内情?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猃戎人向来以残忍贪婪著称,所到之处便如蝗虫过境,绝不会有半分手软,凭着手上这点人马,就算自己武功高强,几个档头也是不可多得的硬手,便能对付得了那数倍于己的猃戎骑兵么? 更何况,还有她在。 他猛然回头向来路望了望,心中略略盘算了一下,便对身旁吩咐道:“全队后退百步,分几人护送公主先走,让龙骧卫在谷间最窄处结阵,务必将敌阻住,本督亲自在这里督战。” 几名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说完,也拨转马头,一路飞奔至乘舆旁。 高暧坐在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周围乱糟糟的,车驾又突然停住不动了,正自和翠儿奇怪,便见窗口白影晃动,那冷凛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道:“前路有变,臣安排人手即刻护送公主绕行,请公主快些动身!” 第57章 不思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大半个月,我感觉自己都快要神经衰弱了,于是找领导商量了一下,看能不能调调值班表,暂时让我先上白班,缓口气再说。 不过,得到的答复当然是no,所以日子还得这样继续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精疲力尽的我又在等老吴交接班,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的人。直到快十点的时候另一个同事才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告诉我,老吴今天一大早突然中风,这会儿还在医院抢救呢! 我当时就楞了,心想这老哥烟早就戒了,酒也不怎么喝,据他自己说每天必看中老年健康栏目,平时饮食保养都很注意,以前也没出过类似的症状,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这事儿可真是来得蹊跷。 当我大中午赶到医院的时候,得知老吴终于抢救过来了,但是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只会“咿咿呀呀”的,话也说不清楚。看他那样子,即使能治好以后也没法上班了,暗地里不免一阵唏嘘。 果不其然,才过两天就听说上头领导决定让老吴提前退休。既然不是正常离职,福利待遇上还是差了一些,但也算过得去,只是考虑到他和老伴儿以后的日子,可实在是有点儿悲剧了。 而与这件事同时透出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上头决定对外再招聘一个人来补老吴的缺,而且很有可能是编制内的。 这无异于是颗重磅炸弹,一时间各色人等就像苍蝇见了臭肉似的叮了上来。无论是替别人来走后门的,还是自己想转正的,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每天你来我往,把我们对面的小办公楼搞得比菜市场还热闹,各种潜规则的事儿自然不在话下。 但其实谁都知道这种“对外招聘”基本上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人选八成早已经内定了,只是怀着一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态罢了。 只有我比较安生,因为咱外地人一个,客请不起,礼送不起,还是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算了,是咱的终归跑不掉,不是咱的想也想不来。反正谁来顶老吴的位子也轮不上我,连歪歪都可以省了。 没过多久,招聘工作就尘埃落定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立刻公布出来。 隔了两天后,我中午吃完饭突然感觉有些内急,就去厕所蹲大号。大约十分钟后,等我回到传达室的时候,就看见其他几个同事围着墙上新贴的一张纸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我也跟着凑上去瞧,原来那是新的值班表,上面还多出了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老圞! 只听其中一个家伙说,咱中国人怎么可能有姓“老”的?这不是咒自己吗?干脆姓“死”得了。你看,你看,名字还叫“老圈”,我靠!这尼玛也叫人名? 他说完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旁边几个人也瞅着直乐。 我虽然当年高考失误,没进大学的门,但好歹也经过一年高三的“特训”,平时看过的书也不少,在他们几个当中绝对是文化人。而且在边疆当兵的那段时间条件太艰苦,连电视信号都收不到,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个生僻字什么的。现在看这几个没文化的俗人满嘴跑火车,只差点儿没当场笑喷,于是清了清嗓子说,瞎扯什么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咱中国自古就有“老”这个姓,金庸的《笑傲江湖》看过没有?里面的黄河老祖之一就姓老,叫老头子。 他们几个听了我这几句话,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但水平不够又找不到词儿来反驳。 先前那个人很不服气,强辩说就算他姓老,也没有叫老圈这么难听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眼睛是管出气的啊,看清楚!后面那个字是“圈”吗? 他转头又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个字虽然外面也带个“囗”,但里面的内容却似乎复杂了一点。自己刚才一眼扫过去,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就信口开河的乱念成“圈”了。可是嘴上却兀自不服,故意将我的军,就问那你说这个字念啥? 我不禁暗笑,心想咱肚里要是没货,还真就被你问住了。于是给他扫盲说,那念luán好不,是团圆的意思。人家好好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怎么从你嘴里念出来立马就锉了呢?要是不信,咱现场百度,赌一包烟,怎么样? 那小子闹了个臊眉耷眼,又情知自己是输定了,只好不再言语。 我得意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个新来的家伙名字这么有个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果然,下午一上班,保卫处的头头就领着新同事来了。 我看到这家伙的第一眼只差点儿没当场叫出声来,原来他就是那天一个人抱着骨灰盒来下葬的黑衣男人!到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当时他为什么敢这么横,敢情人家是上头有人啊。 而且,这家伙看起来确实不一般,现在这时节白天已经很热了,他却还戴着墨镜,穿一件黑色风衣,乍一看跟黑帮老大似的,真不知道他是故意装逼还是真傻比,果然人如其名,怎一个怪字了得。拜托,这里是公墓不是公司,用得着穿这么扎眼的行头吗?更何况你也不看看你身边那保卫科领导穿得啥,后台再硬咱也得低调点儿好不好? 但话又说回来,别管是走后门还是靠本事,也别管一个送葬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看墓的,总之这是人家的事,咱就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哪管得了这许多,反正谁来当差也不会在我碗里多加一块肉。 可旁边那几位就不同了,一个个眼神里充满了杀气,就像这家伙抢了他们老婆似的,可又敢怒不敢言,看得我肚里直笑。 从此,这个叫老圞的人就和我们在同一口锅里抡马勺了。 当几个同事得知他就是那天单人送葬事件的男主角后,不禁都吓了一跳,同时也明白了此人为什么能在这次“公开”招聘中力挫群雄,顺利上垒,心里更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 而这个老圞也的确够能装逼的,天天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几乎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一到了中午饭点儿的时候就自动消失,食堂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我们纷纷猜测这家伙一定是和领导单独开小灶咪西大餐去了,有“背景”的人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由于他始终不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就这么神神秘秘的对谁都爱答不理,所以大家后来干脆也不再搭理他,就任其自生自灭。而且在背后都不正经喊他名字,仍然还叫“老圈”,甚至半开玩笑的把他的名字直接写成“老圈”。 为了避免被孤立,我也只好将错就错,随大溜儿跟着他们叫了。 次数一多,也难免被这家伙当面撞破,不过他仍是那副臭德性,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就好像默认了似的。 好吧,既然他自己都不反对,那么接下来为了行文方便,我就用老圈来代替他名字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倒很奇怪,那就是近来我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再也没有发生过突然睡着,然后做恶梦的事情,只是偶尔还会听到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奇怪声音,想想好像就是从老圈来了之后开始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但还是感叹这段时间的罪总算受过去了,心中不免暗自庆幸。 又过了个把星期,天气一天热似一天。 这公墓虽然号称全市最大,设施最好,环境最优,但领导估计也是全市最扣门儿。自己的办公室足有七八十平方不说,套间里还愣放了张双人床,尼玛我们传达室里却连台空调都没有。所以每年的一到了这个时节就是最难熬的日子,我忍不住又开始盼着上守夜了。 这天是我的早班,八点钟来到公墓后正好和同事交接班。没过多久老圈也来了,这家伙还是照样一句话不说,甚至连眼皮都没翻我就坐在斜对面的桌上前翻起了报纸。 看到那身不合时令的黑色风衣,我甚至怀疑他脑子里是不是真装了尿,总之这家伙简直让人生不出哪怕一丁点儿好感。有时候真想上去说一句,哥们儿,你可别把自己捂熟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我忙打开窗户看,只见一辆奔驰停在门口处。司机摇下车窗,连比划带说的向我示意他们是来送葬的,请放行。 我向他后面望了一眼,发现这支送葬的车队着实壮观,大大小小来了二十几辆,而且还是一水儿的高档货,最次都是台英菲尼迪,看来挂掉的这位仁兄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升起栏杆,然后走出传达室,引导这些车子去停车场,老圈则呆在屋里负责登记核对相关证件材料。 我升起栏杆,然后走出传达室,引导这些车子去停车场,老圈则呆在屋里负责登记核对相关证件材料。 过不多时,我忙完那边的事,回到传达室拿石灰水泥,便习惯性的凑上去看了看死者的信息。原来这个人是市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副总,才三十八岁,算得上英年早逝。这么年轻就挂了,难道是平时操劳过度,油尽灯枯了? 第58章 短松岗 这天是我的早班,八点钟来到公墓后正好和同事交接班。没过多久老圈也来了,这家伙还是照样一句话不说,甚至连眼皮都没翻我就坐在斜对面的桌上前翻起了报纸。 看到那身不合时令的黑色风衣,我甚至怀疑他脑子里是不是真装了尿,总之这家伙简直让人生不出哪怕一丁点儿好感。有时候真想上去说一句,哥们儿,你可别把自己捂熟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我忙打开窗户看,只见一辆奔驰停在门口处。司机摇下车窗,连比划带说的向我示意他们是来送葬的,请放行。 我向他后面望了一眼,发现这支送葬的车队着实壮观,大大小小来了二十几辆,而且还是一水儿的高档货,最次都是台英菲尼迪,看来挂掉的这位仁兄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升起栏杆,然后走出传达室,引导这些车子去停车场,老圈则呆在屋里负责登记核对相关证件材料。 过不多时,我忙完那边的事,回到传达室拿石灰水泥,便习惯性的凑上去看了看死者的信息。原来这个人是市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副总,才三十八岁,算得上英年早逝。这么年轻就挂了,难道是平时操劳过度? 甭管多有钱有势,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而且葬在这公墓的人全都只能是盒子里的一把灰,谁也别想搞特殊化。 老圈这边办好死者入园的相关手续后,就和我一起带着几十口子人浩浩荡荡的朝墓园里头走。 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这次来的事主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只见她双手捧着红布包裹的骨灰盒,脸上虽然和老圈一样戴了副墨镜,但仍掩不住凄伤的神情。 从表面上看,她不算非常年轻,但也绝对算不上老,而且还有点儿明星范儿。她的皮肤依然白皙紧致,包裹在黑色齐膝连衣裙内的身体更是玲珑有致。也许是保养的好的缘故吧,估摸着年纪应该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样子。 没多久大家就来到了墓地前站好,人群里走出一个矮胖的光头,看样子是事主专程请来的风水师傅,下葬的全过程将会由他来主持。我和老圈暂时没事,就站在旁边看热闹。 其实下葬的仪式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了,不管是花钱请风水师傅的还是直接找老吴凑合的,流程顺序大致都差不多。首先是用五幅三尺长的白绫四角支开,搭在墓穴上方遮住阳光,有的图省事干脆就架个遮阳伞。但不管采用什么方式,这个步骤是无论任何不能省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包在骨灰盒外面的红布解开。 我曾问过老吴,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得到的回答是不能让阳光暴晒福主的“遗体”,否则会导致魂飞魄散,无法顺利的投胎转世。 接着,主持下葬的风水师傅便会象征性的说一些诸如此墓穴“明堂开阔”、“头枕圆山,脚踏丽水”、“青龙蜿蜒,白虎驯府,四势端正明朗,选址尚佳”之类的话,其实这公墓里基本都是成排成片的,除非你真舍得花上一套商品房的价钱,把人埋进高档园区里,否则在哪儿不是一样?就比如说这位吧,虽说私企老板家里不缺钱,但买得也就是个中档墓穴,无非是外观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地方四周稍微宽敞那么一点点罢了。 打开空的墓室之后,由风水师傅取来事前准备好的红公鸡,刺破鸡冠,将血滴到墓室里,取“雄鸡退煞”之意,这个也不能马虎了事。 老吴曾经告诉我,这开墓的公鸡以白色为最佳,因为有说法认为白色的鸡是凤凰。当然这就有点儿牵强了,况且白公鸡实在是不好找,所以基本都用红的或黄的。而且这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贿赂封墓的师傅,老吴就是这样,每次干完活就把鸡拿回家自己咪西了。 这些搞定之后便用黄布铺在墓室中,跟着再铺一层红布,称为“铺地”。 然后就比较玄乎了,风水师傅通常会点起三根香,接着拿一道纸符在墓室里扫一遍,口中神神叨叨的念着请地咒,最后将纸符烧掉,完成净穴请地仪式。 这个步骤我也曾经问过老吴好几次,但他却推说自己也不懂。起初我以为他是故意藏私,但后来接触多了,见他替人主持下葬却从来不用这个步骤,估计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再接下来,主持下葬的人会在铺好的红毯上撒七枚铜钱作为衬垫,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摆好,这时候就可以放骨灰盒了。 关于这一节,老吴自然也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曾经在电视里见过一些古代墓葬习俗,其中不少棺材的底板就钻有形似北斗七星形状的孔,称作“七星板”,据说这是求寿的意思,希望超度死者的灵魂升天成仙。虽然我不敢肯定,但多半往骨灰盒下垫铜钱的用意应该和“七星板”差不多。 需要注意的是,骨灰盒放置要遵循的左男右女的原则,而且正面必须和墓碑的朝向保持一致,至于随葬品的摆放也要以墓碑为参照物,比如左银右金等等。 所有的东西都安放好之后,风水师傅会用罗盘校验墓穴的山向,也就是墓向,据说这个非常关键,丝毫马虎不得。但具体为何如此重要,咱对风水玄学是两眼一抹黑,更看不懂罗盘,所以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便该我们这些在公墓干活的人出场了,任务就是封墓。这倒没什么可说的,顶盖一盖,抹上水泥就ok了。 再接下来,亲人摆上贡品,撒下五谷催财旺子,然后子孙拜祭,整个仪式就算基本结束。这时候搭在墓穴上方的五幅白绫就可以拿掉了,据说这可是好东西,子孙儿女拿回家当垫被铺床会家业兴旺,多福多寿(如果用的是遮阳伞就算了)。 最后还有一条,下山之后儿女别忘了在放生池里放鲤鱼,数量一般是九条,三条也可以。 当然,我说的相对比较简略,大致上是捡了些重要的来说,很多事主请来的风水师傅会自己加一些更玄乎的步骤来显示自己“道行高深”,比如喊山叫魂、祭山神土地神、引地气暖穴什么的。总之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把戏,只是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适当增减罢了,这光头风水师傅也不外如是。 也许是年少气盛,直到当时我仍然认为这些所谓的下葬规矩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充其量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形式大于实际,其实费神费力的折腾半天和直接把骨灰盒摆进去又能有什么区别呢?只有真相信这世界有鬼怪作祟的人才会心甘情愿的拿钞票去便宜那些神棍。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几秒钟之后我此前的所有想法和认知就被彻底颠覆了。 在“暧穴铺地”之后,光头便从女事主那里接过骨灰盒,准备往墓室里放。 就在他的手刚刚移动到墓室上方的时候,那骨灰盒突然猛得剧烈抖动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灵异事件,着实被吓得够呛。 而且不光是我,恐怕在场的人有一大半都看见了这诡异的场面,而且我敢百分之百肯定,这绝对不是那光头在故弄玄虚,因为他自己也正哆嗦着呢。 这一幕实在太过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大家都惊呆了,现场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光头手中的骨灰盒上。 那光头定了定神,先是说了两句撑门面的话,让大家放心,但是我看到他的手明显在抖,显然心里相当害怕。愣了大约有十秒钟左右,他才第二次把骨灰盒往墓室里放。 谁知更加邪门儿的事情发生了,那骨灰盒竟又抖了一下,然后“噔”的从他手里翻了出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墓室旁边的水泥地面上摔去! 站在旁边的老圈眼疾手快,抢在盒子落地之前将它抄在手里。更没想到的是,他紧接着从身上摸出一条红色的绳子,迅速在骨灰盒上缠了好几道,将其牢牢捆住,同时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在骨灰盒上饶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在场的人都看得张口结舌,大气不敢出,虽然觉得老圈突然出手很意外,但现在摸不准出了什么状况,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那骨灰盒终于不再乱抖,也不见有任何其他异状,可还是没人敢吭声,包括那个光头风水师傅在内。 只见老圈轻轻呼了口气,然后走到那女事主跟前说,现在没事了,但灵龛必须由你亲手放到墓室里。这福主怕是死得不甘心,也不想就这样去投胎转世,要是借别人的手下葬,会怨气难消,不得安生,可能会从此缠上你,到时就更麻烦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圈主动和别人说话,虽然他声音很轻,估计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但我离得比较近,还是全听见了。他这几句话再加上刚才制住骨灰盒的功夫可真让我大吃一惊,简直与先前发生的灵异事件不相上下。 第59章 共西风 那光头定了定神,先是说了两句撑门面的话,让大家放心,但是我看到他的手明显在抖,显然心里相当害怕。愣了大约有十秒钟左右,他才第二次把骨灰盒往墓室里放。 谁知更加邪门儿的事情发生了,那骨灰盒竟又抖了一下,然后“噔”的从他手里翻了出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墓室旁边的水泥地面上摔去! 站在旁边的老圈眼疾手快,抢在盒子落地之前将它抄在手里。更没想到的是,他紧接着从身上摸出一条红色的绳子,迅速在骨灰盒上缠了好几道,将其牢牢捆住,同时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在骨灰盒上饶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在场的人都看得张口结舌,大气不敢出,虽然觉得老圈突然出手很意外,但现在摸不准出了什么状况,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那骨灰盒终于不再乱抖,也不见有任何其他异状,可还是没人敢吭声,包括那个光头风水师傅在内。 只见老圈轻轻呼了口气,然后走到那女事主跟前说,现在没事了,但灵龛必须由你亲手放到墓室里。这福主怕是死得不甘心,也不想就这样去投胎转世,要是借别人的手下葬,会怨气难消,不得安生,可能会从此缠上你,到时就更麻烦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圈主动和别人说话,虽然他声音很轻,估计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但我离得比较近,还是全听见了。他这几句话再加上刚才制住骨灰盒的功夫可真让我大吃一惊,简直与先前发生的灵异事件不相上下。 我和多数人一样,原本以为这家伙就是个走后门挤进来混吃领饷的货色,却没想到竟然还懂这一手,比我此前见过的那些神棍可靠谱多了,倒有点儿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的意思。 同时也好奇心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位挂掉的老兄死得如此不甘心呢?临入土了还要闹腾这么一出。 那女事主本来一直在抹眼泪,这时候早吓得收住了哭声,现在听老圈说出这番话就更害怕了,但当着众人的面只好抿住嘴唇强忍着。她看了看老圈,又看了看自己找来的光头风水师傅,最后把目光投向那只骨灰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出了这档子事儿,那光头风水师傅是最郁闷的。虽然他八成是个骗钱的大忽悠,但眼看老圈抢了风头,还当着自己的面对女事主指手画脚,面子上如何挂得住?当即便上前阻止。 老圈连眼皮也没翻他一下,看着那女人又说了句,你要是不信就算,反正与我无关,自己掂量着办吧。 这句话果然有效果,那女人一听,慌忙从他手里接过骨灰盒,慢慢走到墓穴旁,哆哆嗦嗦的放进了墓室里,然后像丢了颗炸弹似的赶紧退到后面。 老圈接着低声问女事主,还有没有东西?事不宜迟,如果没有就得马上封墓。 那女人显然还没有从紧张的情绪中平复过来,愣了一下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是问还有没有随葬品要放,于是赶紧拿出几样东西捧到老圈面前。 我喵了一眼,其中有名牌钢笔,金灿灿的打火机和手表等。当即忍不住暗“靠”了一声,这么牛逼的随葬品可真是从没见过,少说也得值十几万吧,把我混身上下加一起砸巴砸巴卖了都抵不了个零头,就这么便宜死人了?尼玛真是亮瞎了俺的眼。 只见老圈用眼神儿向墓室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告诉那女人,这事还得你亲自来。 那女人显得很为难,心里肯定不想再接近那墓穴,犹豫了好半天才不情愿的挪了过去,把那几样牛x的随葬品放到骨灰盒左边,紧接着又赶紧退了回来。 老圈点点头,然后走到墓前,搬起花岗岩的石板准备封盖,我见状便上前帮忙。这种事两年来连看加干,少说也经历了几十上百次,一切都轻车熟路,很快就将墓封好了。 接下来摆上各色贡品,亲戚朋友们一个个上前祭奠,由于福主还没有子女,所以步骤简省了不少。 祭奠完之后,整个下葬仪式便基本宣告结束了。 女事主向老圈道了声谢,就让几个亲友陪着到山下放生,其人也陆续去取车,准备吃丧宴去了。而那个光头风水师傅已经彻底被晾在了一边,根本没人答理他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之后,我趁着收拾东西的机会跟老圈套词儿,希望能从他那里问出点儿有关刚才的灵异事件的料来,可这家伙此时又恢复了那副闷葫芦样子,开始装聋作哑起来,只当我是空气一样,自顾自的收拾好东西就下山返回传达室了。 我讨了个没趣,暗骂这小子也太会装了,现在牛逼哄哄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谱大到你这个份儿上的,不就是后台硬,又懂点儿行吗?装什么大尾巴狼啊。同时我也暗骂自己犯贱,明知道他是就是那副讨厌的臭德性,还要上去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不是自找难看吗?一气之下,连东西也不帮他拿,就直接下班回家去了。 此后连续三天我都是上白班,但由于没人来下葬,所以基本上属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从早到晚就是喝茶看报纸聊天。这天上午和同事们实在闲得发慌,便凑到一起边打牌边侃大山,老圈则还是坐在桌边翻着报纸。 正当那几个家伙吆五喝六的爆着粗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敞开的大门上敲了两下。 我转头一看,站在门口的竟是大前天那个刚死了老公的女人! 这次她还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但却不是上次那件连衣裙,估摸着应该是什么名牌套装吧。而且也没有戴墨镜,脸上还化了淡妆,像是精心打扮过的,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成熟女人的味道,比上回更有魅力了。 从时间上看,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她这次应该是来圆坟的。 旁边几个家伙更是目不转睛的死盯着看,直眉瞪眼的也不怕惹人家讨厌,脸上还纷纷露出十分怪异的表情。 那女人却视而不见,刚进门之后一股香风就扑面而来。她随便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老圈那里,笑吟吟的说她今天来圆坟,但是有点儿害怕,想让老圈陪着一起过去。 老圈这次倒没装逼,点点头站起身来就带着那女人向外走。 出门前那女人还拍了我一下说,小弟,中午别忙走啊,等下我请你们吃个饭。 我“嗯嗯”了两声,其实心里却十分清楚,这女人只是想请老圈吃饭,刻意打扮估计也是为了这个,捎带上我只是怕太着行迹罢了。没想到老圈这家伙平时跟得道高僧似的,对美女也是来者不拒啊。看他们俩这“默契”的样子,没准儿这两天早就搭上了。真够可以的,老公才刚下地就守不住了…… 不过,这些事咱可管不了,对我来说能混顿饭吃倒是不错,她请客的地方绝对不会是那种街边的小馆子,看架势八成是去高级会所吧。 见两人出门之后,那几个家伙立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我添油加醋、口沫横飞的把那天下葬的过程讲了一遍之后,他们几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了,既有点儿难以置信,又有点儿在预料之中。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并没有关注我重点描述的灵异事件,也没有理会老圈用红绳制住骨灰盒的手段,而是纷纷追问我那个女事主的名字是不是叫罗娜? 我边纳闷边挠着头回忆了一下,似乎老圈登记的材料上所写的名字的确是叫罗娜,但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几个家伙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呢?难道他们以前见过这个女人?不会吧,他们几个只不过和我一样是在公墓里看大门的临时工,人家老公可是上市公司的副总,一天一地,八杆子打不着啊。 那几个家伙见我点头,马上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语气中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好奇心起,忙细问究竟。没想到他们竟然卖起了关子,一个个笑嘻嘻的却不回答,非要我请客才说。 我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见了好处就上的主儿,一贯的雁过拔毛,只想占便宜不想吃亏,不出点儿血还真没法撬开他们的嘴。本想就此算了,但实在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咬牙一跺脚就答应请他们喝下午茶,他们才勉强答应,颇有点儿不情愿的将隐情告诉我。 然而他们所说的事情却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 原来昨天并不是这个叫罗娜的女人第一次给自己的老公下葬,在过去的七八年时间里她已经亲手将三任老公送进了这座公墓!而且据说这些要么有钱,要么有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但个个都死得很蹊跷,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这几个家伙早就见怪不怪了。 由于他们多数也只是听说而已,有的即使见过,隔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能把人和事对上号,疑心之下才会先向我确定。 按照那几个家伙的说法,这女人绝对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克夫命”,谁娶她都是死路一条,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不要命的人争先恐后往火坑里跳。 果不其然,昨天第四位“中奖者”终于光荣诞生了,距离上一位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恰好就是我来之前不久,真是红颜祸水,所向披靡啊!老圈居然敢去招惹她,难道是活腻了,想当第五个? 第60章 却匆匆 原来昨天并不是这个叫罗娜的女人第一次给自己的老公下葬,在过去的七八年时间里她已经亲手将三任老公送进了这座公墓!而且据说这些要么有钱,要么有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但个个都死得很蹊跷,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这几个家伙早就见怪不怪了。 按照那几个家伙的说法,这女人绝对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克夫命”,谁娶她都是死路一条,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不要命的人争先恐后往火坑里跳。 果不其然,昨天第四位“中奖者”终于光荣诞生了,距离上一位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恰好就是我来之前不久,真是红颜祸水,所向披靡啊!老圈居然敢去招惹她,难道是活腻了,想当第五个? 我听完之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单一事件,却没想到背后竟然如此复杂。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死老公还属于偶然的巧合,那么短短的七八年内连续出现四次就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难怪在墓地的时候那位挂掉的老兄都烧成灰装进盒子里了,居然都不肯安安生生的下地,敢情是因为这个啊。 不过,对“天生克夫命”这种说法我还是持保留意见的,毕竟老公挂了就用这种借口把责任往女人身上一推,未免有失偏颇。 先不提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其真实度值得怀疑,就算是真的,难道那几个所谓有头有脸的男人会事先都不调查清楚就和她结婚?毕竟他们那样的人对这是很在乎的吧。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种不寻常的事情背后八成是隐藏着什么秘密,没准儿那四个男人的死都是这女人一手导演的也说不定,俗话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嘛。当然,这种事情只能是猜测,毕竟是四条人命啊,警察就算再打酱油也不至于啥也查不到吧。 我正胡乱猜想着,却发现旁边的几个家伙突然停止了议论,原来那个叫罗娜的女人和老圈已经回来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的气氛似乎有点儿奇怪,老圈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闷葫芦一个,而罗娜的脸上则写满了郁闷。她愣了一下,又出言邀请老圈一起吃午饭,老圈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说了句,不必客气了,然后就往椅子上一坐,继续翻起了报纸。 罗娜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男人拒绝,脸顿时窘得通红,但她涵养不错,没有发作,就说那下次吧,然后转身低着头走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下可是大出意料之外,刚才他们俩还眉来眼去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闹掰了?难不成老圈也看出这女人“有问题”,没敢趟这趟浑水? 我就更加郁闷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不愿意也不用让女人下不来台吧,何况就是吃个饭而已,怕个什么劲儿啊?你这一搞不要紧,连我那份儿午饭也泡汤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几天后到了祭头七的时候,罗娜又来了。看样子似乎她仍然不死心,再次来到传达室很有诚意的邀请老圈吃饭。 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都看得出她对老圈有意思。而老圈看样子却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直接冷冰冰的拒绝了。气氛一时相当尴尬,弄得我们几个知道内情的人都开始替罗娜鸣不平,感觉老圈这家伙实在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最后罗娜无奈,只好委委屈屈地走了,此后的一段时间也没有再出现,估计是太伤自尊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几乎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这天傍晚我找了个借口早退,其实是想偷懒回家看球。出了公墓之后,正准备去路对面坐公交回家,突然有辆白色的宝马车停在了我身前。 车窗摇下之后,坐在里面的赫然竟是罗娜。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探出头来对我说,小弟,刚下班啊? 我答应了一声,心说,大姐你也太执着了吧!被拒绝成那个样子,居然还上赶着来找人家,也太那个了吧。但脸上却笑了笑,告诉她老圈今天是夜班,还没来,要找他的话可以自己进去等。 没想到罗娜微微一笑说,她是来找我的,如果没有约会的话愿不愿意去跟她喝杯东西。 老实说,当时听了她那句话我着实大吃了一惊,这女人不找老圈找我干什么?难道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了? 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便被我自己否定了,人家虽然嫁过好几次,但好歹也是个富婆,人长得也是出类拔萃,怎么可能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在公墓看大门的临时工呢?这一点咱和老圈可比不了,那家伙又高又酷,还懂些神神叨叨的事,应该很符合这女人的需求,而且年龄上也比咱合适啊。 要知道这女人比我大了可不止一点半星,咱并不是排斥姐弟恋,可这种年龄差还真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哪怕保养的再好,看起来再年轻,她也不是真正的年轻了。咱虽然没钱没势,可也没到堕落到傍个女富婆吃软饭的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人请客我倒是不介意陪她去喝一杯,只是今天下午这场球我实在不想错过,于是就推说呆会儿有事,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罗娜听了说,作为一个男人随便拒绝女人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我只是有些事想问你,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可以吗? 她说完眼睛中便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我一向受不了女人这副样子,又见她诚心邀请,心里小小的斗争了一下便答应了。 上车之后,罗娜载着我驶向市区。她首先开口问了我名字,我没什么好隐瞒,就如实回答,伊晓彬。 她笑了笑说,没想到你名字取得倒挺文雅的,我听她言下之意就是咱的形象对不起这名字,心中不免有气,于是干笑了两下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没什么主题,大约半个小时后来到市中心一家档次和口碑都相当不错的茶馆。当然,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说到底,这种地方跟咱基本上是绝缘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有机会进来见识见识。 我有点儿乡下人进城似的跟着罗娜进了包间,坐好后她就问我喜欢喝什么茶。 我平常都是喝白开水的档次,了不起泡点儿廉价茶叶,或者买瓶绿茶什么的。上学的时候踢球渴了,对着水管子都能直接灌一肚皮,当兵那会条件所限,就更不要提了,所以哪懂什么饮茶,于是只好故作潇洒的说,随便吧。 罗娜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壶玫瑰花茶,又要了几样茶饼点心,这些东西别说吃,从前连见都没见过,老实说,像我这样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哪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喝下午茶啊,有空的时候买点儿啤酒,就着瓜子、花生,一边吃一边看球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过不多时,茶和点心就端了上来。罗娜殷勤的给我倒茶,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接下来又开始闲聊,当然基本上是她发问我回答,但问来问去,竟然全是关于老圈的事。 到这时,就算傻子也知道她请我来喝茶的目的是什么了。当时我那个郁闷啊,暗骂这娘们儿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年龄,发花痴总该有个限度吧。老圈那只闷葫芦无非就是个走后门混饭吃的主儿,除了个子高,能装b以外,有什么值得大姐你如此锲而不舍的?真让人搞不懂。 虽说咱没打算和这女人有进一步发展,可坐在那里一直听她打听别的男人,难免还是心生厌烦。别说我压根儿就不了解老圈,就算什么都门儿清,也不想告诉她。一时间只觉得意兴索然,真后悔被她忽悠过来,于是便准备找了个借口闪人。 罗娜也早看出我不耐烦了,但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哪肯轻易放过,急忙叫住我,说她还有件事想请我帮忙。 我当即便打算拒绝,因为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她要说的事百分之百和老圈有关,忍不住要骂一句这尼玛干我甚事?老子好歹也是个爷们儿,又和那个喜欢装逼的家伙没什么交情,凭什么给你们俩当这红娘?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正想着怎么拒绝她,就看罗娜从身旁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顿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下意识的就把信封拿了起来,掀开一看,我靠!里面不薄不厚的一叠少说也有小两千块,抵得上老子一个半月的工资了!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老实说,我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至少咱知道不是自己的绝对不能拿,否则没准儿就会惹祸上身。不过眼前这钱却有所不同,这女人是有求于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等加价换,童叟无欺,这总没问题吧?这样一想,我心中立刻就坦然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要让我帮忙。 想到这里,我故意晃了晃信封,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娜笑了笑,让我不要紧张,说这事并不难办,而且事成之后还会再付另一半。 我一听就更来精神了,当下赶紧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罗娜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原来这女人是想让我把老圈的生辰八字拿给她。 一听这话我立刻就傻了眼,咱又不是老圈的爹娘,平时连话都说不上,怎么可能搞到他的生辰八字呢?要是直眉楞眼的去问,不吃一鼻子灰才怪。于是干脆利索的直接告诉罗娜,对不起,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然后就把信封放回了她面前。这钱咱不是不想赚,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啊。 没想到罗娜又把信封推了过来,解释说,小弟,你不要误会,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要查到他的出生年月日,然后交给我就行了,既然在一个单位工作,这点事应该不难吧。 第61章 既相逢 想到这里,我故意晃了晃信封,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娜笑了笑,让我不要紧张,说这事并不难办,而且事成之后还会再付另一半。 我一听就更来精神了,当下赶紧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罗娜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原来这女人是想让我把老圈的生辰八字拿给她。 一听这话我立刻就傻了眼,咱又不是老圈的爹娘,平时连话都说不上,怎么可能搞到他的生辰八字呢?要是直眉楞眼的去问,不吃一鼻子灰才怪。 于是干脆利索的直接告诉罗娜,对不起,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然后就把信封放回了她面前。 这钱咱不是不想赚,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啊。 没想到罗娜又把信封推了过来,解释说,小弟,你不要误会,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要查到他的出生年月日,然后交给我就行了,既然在一个单位工作,这点事应该不难吧。 我有点儿不信的问,就这么简单? 她点点头,很优雅的对我笑了笑。 我这才放了心,把钱收了,然后告诉她尽快搞定,又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之后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掏出手机一看,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和那女人聊了两个多小时,球赛是看不成了,于是就在路边买了些熟食准备当晚饭,然后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反正现在身上有钱,咱也潇洒一回,不在乎那几十块。 一路回到我的租屋附近,经过小巷前时那司机以里面太黑太窄,不好调头为理由,死活不愿意开进去,我好话说尽,他也还不松口。没办法,只好付钱下了车,自己一手拎着熟食袋子,一手拿手机当电筒朝巷子里走。 此时天已经黑了七八成,这条巷子的两边恰好都是原来的老小区,最近两年征地,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只临时垒起了两堵墙,连点儿亮光都没有,但却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黑灯瞎火的走在里面还是挺瘆人的,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然而那天晚上却有点儿不寻常,总感觉好像有人跟在我后面。这种感觉可能很多人都体会过,可是转过头来却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是自己吓自己,而有时却是你的神经和潜意识做出的判断。 我清楚的记得大约走到半截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哗啦”一响,像是砖墙塌掉的声音! 我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式的转头用手机去照,就发现一道黑影倏地从左手边的墙头上窜了过去。 我吁了口气,暗骂这该死的猫,差点儿没把老子吓死。 稍微愣了一下,我点起一支烟,连吸几口定了定神儿,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情况似乎真的有点儿不对劲了。 我之所以觉得不对劲儿,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感觉,或者疑神疑鬼的凭空猜测,而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依据。 问题就出在这条小巷上,平时摸黑最多走个三四分钟就该转弯到大路了,可当时我估计自己走了绝对下不十分钟,却连个出口的屁影子都没看见,这尼玛不是出鬼了吗? 我越走越害怕,心脏忍不住开始“砰砰砰”的狂跳起来,于是赶紧停下脚步,一边警惕的盯着四周,一边思考现在的情况。 幸亏当时我脑子还算清醒,很快分析出眼下无非有两种可能性: 一、是我自己一时胡涂,走错了路。这并非绝对不可能,因为附近的老小区相当多,且基本都处于拆迁状态,与此类似的小黑巷子有好几条,没准儿还真是我搞错了。 二、如果上面的假设不成立的话,那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遇到鬼打墙了! 一想到这一层,我就感到有股凉气从背心直冲到头顶,两腿开始不停地打晃。 可能有人说,我这种表现多少有点儿怂包,好歹老子也是部队出身,当兵那几年没少在国境线上跟阿三们逗来逗去,要是讲打的话,单挑两三个普通人咱也不怵。可假如对方不是人呢?手里就真家伙,你也会忍不住肝儿颤。 我搓了搓脸,连声告诉自己别乱了阵脚。咱一向遵纪守法,低调做人,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怎么可能摊到我身上呢?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赶忙拿起手机向四下里照去,然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巷子外面几栋可作参照物的高层建筑,希望能从中找到支持第一种判断的证据。 可能当时我精神高度紧张,结果越看越迷糊,竟然死活不敢肯定这倒底是不是自己走了不下几百遍的必经之路。 我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继续向前,要么就按照原路返回。但不管怎么样,目的都是离开这条巷子回到外面的马路上,不然独自一人在这种又黑又窄的地方呆着,用不了多久就得发疯。 左思右想,犹豫了半天之后,我最终还是决定试试原路返回。比起摸不清情况的前面来说,至少来时的路是走过一遍的,心理上多少有点儿底。 我不敢再迟疑,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哼着歌给自己壮胆,同时脚下也加快速度,几乎赶得上小跑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异状,然而我就这样又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除了坑洼不平的灰土路就是两边并不算高的砖墙,期待中的出口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而巷子外那片灯火辉煌的楼群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虽然看得见,但却永远也到不了。 我再次停下脚步,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冲击着自己的大脑皮层,t恤衫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塌透了。还好当兵那两年胆子练大了不少,否则我脑子里早就一片空白,只剩下哆嗦的份儿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确定自己肯定不是走错了路,而是真的遇上了超出正常人理解范畴的事情,可这倒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想不通。 这种你在明,而对方在暗的气氛实在是一种煎熬,因为相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说,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危险才是最令人恐惧的。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了。 但当时那种情况下可没时间去想这些,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脱身的对策。 按理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脏东西”既然缠上我,就不会轻易放手。看来无论前面还是后面都是不可能走通的,出路必须从别的地方找。这该如何是好呢,难道今天老子要困死在这里了? 我急得直跺脚,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路和两边的砖墙,突然心中一凛,蓦地里想起先前那只猫来! 对啊,既然前后没法走,翻墙不就得了!光顾着着急,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也真够笨的。 我暗骂自己傻逼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种临时搭建的围墙并没有多高,目测距离地面也就两米五左右的样子,凭我的身手翻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重新看到希望后,原来发软的双腿也开始来劲儿了。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盘算了下助跑的距离,然后扔掉手里的熟食袋子,一个箭步就冲到墙下,纵身跃起,双手就攀到墙头上抓紧,右腿跟着一抬也挂了上去,转眼之间我整个人已经骑到了围墙上。 这时,我忽然想起这墙头上还好没有插满玻璃碴子,否则咱的蛋现在早已经碎了一地。 我顾不上后怕,就坐在墙头上朝外看。果然,借着远处的灯光,只见围墙那边是一片平整出来的空地,远处的出口和街道也都一览无余。 我见没有异常,便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以后宁愿多绕点儿路,打死我也不会从这儿过了。回头等有空的时候还真得找个懂行的人问问,万一那“脏东西”老缠着我可不得了。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耽搁,左腿跨过墙头,身体向前一倾就跳了下去。当脚踩到地面的时候,我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满心欢喜的准备朝对面的街上跑。 可当我直起身来的那一瞬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那一大片空地竟然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在面前的还是和隔壁完全一样的小巷! 我只觉得头皮像过电似的发麻,霎时间浑身如坠冰窖。 四下里静悄悄的,幽深的巷子里漆黑一片,我甚至连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都能听见。 到了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远比预想中要凶险百倍,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感,难道我今天真的走不出去了吗?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不该跟那女人去喝什么茶,趁天还亮着老老实实的回家不就好了吗?就算去了,如果不贪图她那点儿钱,提前告辞闪人的话,现在估计也早该到家了,哪至于会遇到这种事情。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肩上轻拍了一下! 第62章 情可待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耽搁,左腿跨过墙头,身体向前一倾就跳了下去。当脚踩到地面的时候,我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满心欢喜的准备朝对面的街上跑。 可当我直起身来的那一瞬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那一大片空地竟然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在面前的还是和隔壁完全一样的小巷! 我只觉得头皮像过电似的发麻,霎时间浑身如坠冰窖。 四下里静悄悄的,幽深的巷子里漆黑一片,我甚至连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都能听见。 到了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远比预想中要凶险百倍,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感,难道我今天真的走不出去了吗?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不该跟那女人去喝什么茶,趁天还亮着老老实实的回家不就好了吗?就算去了,如果不贪图她那点儿钱,提前告辞闪人的话,现在估计也早该到家了,哪至于会遇到这种事情。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肩上轻拍了一下! 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差一点儿没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不由自主的叫出声来,紧跟着条件反射式的挥起右拳向身后打去,可是这下却抡了个空,而我自己也被这个动作带得一百八十度转体,同时看清了站在身后的“东西”。 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老圈! 他就站在我对面不到一米的地方,这次没有戴墨镜,冷峻而又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我看。 我万万没想到躲在自己背后的会是这家伙,紧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足有两分钟,对我来说,这两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在这中间,我脑子里层出不穷的闪过了不下几十种可能性,但却没有一种是好的。 就在这时,老圈突然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听这话,忍不住差点儿当场“靠”出声来,甚至连害怕都忘了。尼玛明明是你这家伙鬼鬼祟祟的躲在别人背后,居然还来问我干什么,天理何在啊?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没敢真出声,因为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我实在无法判断,更加不知道他把我堵在这条巷子里到底想干些什么。一旦把此前他用红绳捆住骨灰盒的情景,以及种种怪异的举动和现在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我心里就怕得要命,冷汗忍不住又涔涔而下。 老圈见我不回答,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吞了口唾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想回家,迷路了。 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这哪叫迷路啊,明明是撞鬼,而且八成撞得就是你这个鬼。 老圈没有说话,仍是盯着我看,那眼神儿瞄得我浑身发毛。又隔了片刻他才只淡淡的说了句,跟紧我。 他说完就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而我却没敢贸然跟上去,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任何一个轻率的决定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尤其是经过刚才翻墙那一幕之后。 老圈走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于是转过头来说,如果你不想出去的话,那就算了。 他这句话好像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我本能的抗拒立刻土崩瓦解,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看着他身着风衣的高大背影,我竟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安全感。心想这家伙很可能不是要害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又或者说制造这场恐怖幻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而他只不过碰巧路过,现在带我出去而已? 我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懵懵懂懂的跟着老圈在漆黑的巷子里走着,不知道会被他领向死亡还是脱离险境。 我就这样跟在老圈后面走,感觉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简直像条小尾巴一样。这家伙走得时快时慢,甚至有时会忽然停住,显得十分奇怪,我跟起来也必须全神贯注。 十几分钟之后,我们仍然没从这条诡异的巷子里走出去。更可怕的是,一路上始终觉得脖颈处凉风嗖嗖,耳边也开始响起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低声细语,但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 而前面漆黑的路就如同怪物的血盆大口,随时会把人吞噬掉,一身黑色装扮的老圈似乎也与其融为了一体。 我越走越紧张,先前那一丝安全感霎那间变得荡然无存,既担心老圈会随时从眼前消失,又怕他猛得转过身来对我不利。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圈又停了下来,我收脚不及,差点儿撞到他身上。 只听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刚才回过头吗?说这话时他并没有转身,仍然面朝着前进的方向。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当时吓了一跳,心中暗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刚才我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时候是谁在背后拍得我?我转头看到的又是谁?这么快就忘了,居然还来问。 于是就回答说,跟着他走的这会儿没有,但是之前转过,不光转了头,而且还走过回头路。 老圈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但仍旧没有转身,只是让我手给他,但不要绕到前面,从背后伸给他就行。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右手从他的身侧伸了过去,很快就感觉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在掌心上划拉着,感觉湿湿凉凉的,就像医院护士打针之前在皮肤上涂酒精棉球似的。 片刻之后,他说声好了,然后放开我。 我抽回手来,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掌心上什么也没有,可那种又湿又凉的触感却还残留着,不由得满腹狐疑,实在想不出他刚才在上面画的是些什么。 只听老圈又说,记住,呼吸放轻,千万不要再转头,更不要说话,跟紧我走。 我回答说,好,知道了。 老圈“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我赶紧闭上嘴,不敢再说话。老圈也没有耽搁,继续带着我朝前走。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耳畔没再听到任何异声,脖颈处凉嗖嗖的感觉也不见了。 大约两分钟之后,我突然发现前面的路敞亮了不少,而且还清楚地听到人车混杂,熙熙攘攘的声音。 我心头一喜,小心翼翼的侧着脑袋从老圈身旁向前望去,果然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巷子的出口,繁华的街市已经近在眼前。 在巷子里憋了这么久,对身心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早就受不了了,这时看到出口,真恨不得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儿飞奔过去。 但奇怪的是,就在这紧要的关头老圈却突然放慢了速度,用小碎步一点点向前挪,就好像不想离开这条巷子似的。 我虽然急得百爪挠心,但却不敢开口催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真怕在这个时候出现什么问题而功亏一篑。 短短不到三十米的路我们两个人却走了差不多有十分钟!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处,眼看马上就能出去了,我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根本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然而就在脚马上要重新踩到外面行道砖的那一刻,却听到背后突然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伊晓彬! 此时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成功脱险的喜悦上,早把老圈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这声呼喊,下意识的转头就向后望去。 在别过头去的那一刹那,我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脑袋停在半路,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已经喷到了侧脸上,腥臭难当,中人欲呕。 我心里一凉,暗叫不好,反身就想逃跑,可是身体却像被绑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老圈冰冷的声音爆喝道,滚! 那股腥臭之气瞬间散去,身体被紧缚的感觉也不见了。与此同时,我感到一只大手突然伸到自己胸前,揪住衣领就往前扯。 眨眼之间,我已经站在了马路边的行道砖上,眼前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 刚才那一幕可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死里逃生后再回想进入巷子之后发生的事情,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圈松开我的衣领,眼神中微微露出责备之意。 我知道自己刚才没经大脑思考就转头确实不应该,差点儿就闯了大祸,不觉脸上发烧,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下表示歉意。 老圈却没有埋怨我,隔了半晌之后,他又轻叹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快回家吧,这次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事,进门之前都不要回头看。 他说完转身就走,黑色风衣衬托着高大的背影显得格外潇洒,我突然很无聊的想,老圈这家伙要是去做商务男装广告,估计比那些明星大腕儿都上镜的多,在公墓看大门实在太憋屈了。 正在感慨时,猛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正打算追上去,这家伙就已经挤入前面如潮的人流里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有点儿无奈的转身朝家走,心想只有明天上班的时候见到他再说了。 当天晚上我的精神还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透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双手掐住了脖子似的,可是一睁眼这种感觉就马上消失了。 我吓得半死,心想自己完全按照老圈的嘱咐,回来的时候没有转过头,怎么这“脏东西”还缠着不放呢? 我想躲到外面,可是又怕遇到更大的危险,最后只好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看了通宵的电视,直到天光放亮的时候才稍微迷瞪了一会儿,接着又起床去上班。 一路坐在公交车上打盹,只觉得头痛欲裂,比宿醉还难受。 当我无精打采的来到传达室时,发现老圈没在屋里,一问才知道他请了假,可能这几天都不会来上班。 我正在失望之际,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翻开一看竟然是罗娜打来的。 她先是很客气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切入正题,提醒我不要忘了答应她的事。 第63章 边城月 我吓得半死,心想自己完全按照老圈的嘱咐,回来的时候没有转过头,怎么这“脏东西”还缠着不放呢? 我想躲到外面,可是又怕遇到更大的危险,最后只好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看了通宵的电视,直到天光放亮的时候才稍微迷瞪了一会儿,接着又起床去上班。 一路坐在公交车上打盹,只觉得头痛欲裂,比宿醉还难受。 当我无精打采的来到传达室时,发现老圈没在屋里,一问才知道他请了假,可能这几天都不会来上班。 我正在失望之际,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翻开一看竟然是罗娜打来的。 她先是很客气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切入正题,提醒我不要忘了答应她的事。 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脑细胞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这会儿精神又懵懵懂懂的,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要替她拿到老圈的出生日期。 说实话,我当时一点儿帮她的心思都没有。虽然我猜想的出,罗娜要这个东西估计是想找人算算和自己的八字合不合,不会有什么恶意,但随随便便出卖别人的信息来换钱总有点儿说不过去,尤其是昨天老圈还出手相救,更让我有一种负罪感。想了想,便以资料保密太严,咱又职位低微,实在没办法为理由推脱,回头就把钱还给她。言下之意就是,对不起,这活儿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谁知我刚提出拒绝,罗娜就在电话那头不干了,又是说好话又是戴高帽,最后甚至委委屈屈的哭了起来,说我不讲信用,答应女人的事居然隔夜就反悔,是男人就不会这样。 我一来最怕女人哭,又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好妥协,答应尽量帮她,能不能搞定就要看运气了。 罗娜马上破涕为笑,满口答应如果能拿到就一定要好好谢谢我,哪怕最后这事儿不成,她也算欠我个人情。 我忙说不用了,心想假如真能因此撮合你们俩在一起的话,或许也不失为一件积德的好事,至于酬谢什么的我可真拉不下脸去要。 放下电话之后,我就开始盘算怎么帮她完成这件事。按理说,班上那几个人肯定是不可能知道的,直接从老圈那里问出来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何况他现在根本不在这里,看来要想找到答案就只有去对面的保卫科找员工登记表了。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一般都是锁在档案柜里的,只有领导和管钥匙的人才能拿到,我一个干临时工的,平时连去保卫科的机会都少,上哪儿能看到啊?这事儿可真是挠头了。 从早上一直想到下午,午饭都没吃安生,结果却还是一筹莫展。 临近下班的时候,几个家伙全都提前闪人了,我慢慢悠悠的收拾好东西,也正准备回家,就看保卫科那个戴眼镜的小办事员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朝屋子里看了看,就问,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随口答道,中午吃太多,都蹲厕所去了。意思就是,你都看见了,还问个毛线? 那小子笑了笑,没再多说,然后告诉我单位近期将组织免费体检,往常都是正式员工才有,今年临时工也能破例跟着享受一回,当然,去不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说着就把手中的体检表递过来,让我明天再转交给其他人。 我无精打采的接在手里,赫然发现上面竟然清清楚楚的写着我们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贯等信息,当然也包括老圈的! 这下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顿时精神一振,赶紧应承下来将他打发走,然后找出老圈的那一张,用手机拍了照,就直接传给了罗娜。 罗娜收到照片后只简单的回复了一下,其他有关酬谢之类的却什么都没提,此后的几天更是连电话也没打一个过来,颇有点儿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的意味儿。 其实我对此并不怎么在意,现如今这社会上到处是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早就见怪不怪了。何况眼下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问题,因为那个可怕的“脏东西”仍然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与那天的情况完全相同,只要晚上一到闭眼睡觉的时候,我就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人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不放,后来甚至发展到全身像被大石头压住了似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可是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些异状就瞬间消失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而是真实的经历。 我怕得要命,只好每晚都开亮屋里所有的灯,然后睁大眼睛熬过整整一夜,直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才能小睡一会儿,可想而知时间一长会是什么感受。 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摧残下,没几天的工夫我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儿,白天上班时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搞得那些穷极无聊的同事还戏言我肯定拜倒在哪个妖精的石榴裙下,所以才变成这副德性,没事就拿我寻开心。 我感觉自己已经快崩溃了,这种要命的日子何时是个了局?假如事情再持续个两三天的话,就算不吓死、熬死,我可能也会因为受不了而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解脱了。 当然,最后那是句气话。老子才刚二十三岁,好日子一天没捞着享受,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因为这种事儿轻生岂不是亏大了?所以赶快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正路。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必须找个真懂行的人来问问,一般在街头摆摊骗钱的神棍可不行。但那种真懂行的人一般都要价不菲,而且多数情况下只给有头有脸的人服务。咱穷吊丝一枚,就算能见到面,也出不起那个钱啊。 心情一急,就又想起了老圈,其实我琢磨着找他帮忙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这家伙虽然性格很讨厌,但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冷漠,而且绝对是个懂行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再者,是他亲自把我从那条鬼巷子里带出来的,具体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用说他也很清楚。况且既然他肯出手相救,应该也不会介意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可是我的期待也就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因为连续好几天老圈都请假没有来上班,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而且除我之外,似乎也没有任何人关注他在不在,反正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招人厌的家伙,现在正好眼不见为净。偶尔提起来,也是嫉妒他一次敢请这么多天假,果然背后有人撑着就是不一样,如果搁在我们这些临时工身上,估计开除两遍都够了。 我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既担心自己的处境,又怕老圈会遇到什么危险,反正脑子里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觉得老圈的突然消失很可能与那天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有关。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巴眼望的盼着他赶快回来。 这天早晨,我继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无精打采的来上班,还没走进公墓大门,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只见罗娜正靠在她那辆白色宝马车上向我招手。 我有些纳闷,隔了这么多天她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呢?难道是请高人算出和老圈的八字相合,一激动就专程跑来答谢?这恐怕有点儿离谱。不过,反正离上班还有是十来分钟的时间,跟她说两句也不会耽误事,我没细想,当下便走了过去, 只见她今天穿了一条绛红色的连衣裙,脸上的妆也比上次浓了一些,整个人充满了熟女特有的魅力。 不得不说这女人很会打扮,很懂得如何去吸引男人的目光,而且“本钱”也相当不错,害得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罗娜见我走近,也迎了上来,微笑着问,这么早上班啊? 我心说,废话,大清早的往公墓里走,不是上班难道还是下班不成?但嘴上却有气无力的说,嗯,是啊。 她此时也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便语气关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当然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只说自己这几天没睡好,有点儿累。 罗娜抿嘴笑了笑说,肯定是熬夜玩游戏吧,你们这些小男生啊,就得有个人管管。 我干笑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心想随你怎么说吧,跟着就问她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罗娜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今天是特地来找我陪她去散心的。 我听完楞了一下,老圈的出生日期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不去找他,老跟我磨叽个什么劲儿呀?大姐,你倒是可以天天闲着没事干,还活得很滋润,别人可没这么幸福,饭碗砸了你管赔吗? 当下就以要上班为理由婉转的拒绝了她。 罗娜也没生气,只是劝我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啊?不如干脆请一天假,咱们出去逛逛,换换脑子,上吊也得喘口气啊。就说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好了,你们领导再怎么着也不会连这个人情都不讲吧? 她说着贴到身边,拉着我就往车上推。 我想到这几天被折腾的够呛,确实该好好出去透个气了。脑子一热,就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补张假条,那家伙也知道我最近身体和情绪都比较低迷,所以丝毫没有怀疑就答应了。 我们上了车,罗娜这次并没有载我去市区,而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向东开。 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一路不停地和我聊着天,转来转去问了很多诸如年龄、家庭情况,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事,跟查户口似的,但却没一句和老圈沾边儿。 我不由得纳闷起来,这女人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儿啊?难不成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来了?于是便旁敲侧击的提起老圈的事,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感冒,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岔开话题。而当我问到有关她自己的事情时,这位大姐干脆以女人的秘密为理由,半句也不肯透露。 第64章 双入梦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便如迅雷忽至,令人猝不及防。 高暧愕然望着他那陡然沉冷的面色,这才省起徐少卿与这位三哥颇有些不睦,自己方才只顾挂心竟忘了。这样贸贸然的问起,又是如此急切,想来定然是犯了忌讳。 自己为何念着徐少卿,这般心思自家心里清楚,可话却不能对旁人说。 她不禁有些后悔,可话既然已经出口,便更改不得了。 再者,自己此刻也着实念着他,若不问出个究竟来,那颗心便无论如何也定不下。 略一沉吟,便故作讶然道:“三哥如何这般问?我奉旨回宫才只有半载,其间不过是上次由徐厂臣护送前往夷疆平叛,这趟又是他随行北上,因此姑且算作相识,何曾谈得上什么交情?只不过得蒙他数度舍身相救,心中便有些感念他尽忠职守罢了,却不知三哥此言是在疑心什么?” 这话说到后来,懵懂错愕中已有些生冷之意。 高昶不由怔住了,他原本也是见她忽然问起那个人,心中便觉不豫,才口不择言,不自禁的说了出来。 现下想想,自己堂堂的宗室藩王,竟被一个奴婢无端端的乱了心神,实在是可笑得紧。 只是她那副情至关切的样儿,瞧着着实让人生疑,可现下场面尴尬,却也不好再问了。 此刻见她俏脸上满是不解,隐隐似是还有些嗔怒,却又说不出的娇丽可爱,不禁胸中砰跳起来。 当下清着嗓子歉然道:“胭萝误会了,三哥不过见你提起那……嗯,提起那徐少卿,一时心中奇怪,便随口问问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疑心?既是他尽心尽责,谨守臣仪,又曾救过你,问几句也是人之常情。当时在谷中他不愿随我回府,便领着东厂的人自去了,如今便是不在城中,想也在左近不远。”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话不吐不快,想想便轻咳一声,续道:“你是公主之尊,他不过是个刑余奴婢,精心护卫乃是恪尽本分,左不过再借此赚些功劳,好在陛下那里邀宠,胭萝也不必过于在意。何况他是东厂提督,其中牵涉复杂,莫说不宜结交,连近也近不得,胭萝可千万记下了。” 东厂的人便要不得么? 高暧暗自一笑,自然也听出他是一番好意,可自己与徐少卿之间纷扰牵缠,早非结交接近这么简单。 她望着高昶,竟不由自主的问了句:“三哥,东厂真像坊间传言的那般不堪么?” 高昶不料她竟会忽然问起这话来,挑眉眨了眨眼,点头道:“煌煌炎日,朗朗乾坤,好与不好,天地自有公论,若不是多行不义,又怎会徒然世人非议?” 他说着,背手踱近几步,眼望着半启的轩窗外,叹道:“当年太、祖、爷爷一统江山,定鼎天下,便制铁牌悬于宫门外,严令后世子孙不得使内侍执要过多,更不得专权干政。只可惜,未及两代便此令不行了。其后历朝愈演愈烈,不少奴婢也愈加专横跋扈,冤狱乱政之事所在多有。父皇有感于此事大大不利于江山社稷,当年裁减司礼监和东厂,终于有些成效,却不想到陛下这里竟又……唉,数十年辛苦,还是毁于一旦。” 言罢,摇头又是一阵叹息。 高暧却也沉默了,社稷江山,权谋博弈的事她不懂,历代内侍做下多少祸国构陷的龌蹉事,她也无从知晓,只是觉得奇怪。 若内侍真的如此不堪,为何历代祖宗还要一力重用他们呢?而像徐少卿这样的人,算得上专横跋扈,祸国殃民么? 当然,这话不便出口,所以也就没再应声。 高昶凝立在窗前,出神了好半晌,才回过头来,有些尴尬地笑道:“瞧我,没来由的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天晚了,你又受了伤,不宜劳累,我去叫人来服侍你安歇。” 高暧却也没什么要说,撑起身子,就在床榻上行了个半礼道:“三哥慢走,恕我不能相送。” 高昶又笑了笑,便转身出了门。 她坐在那里愣了片刻,那几个王府宫人便又走了进来,服侍她换了身新的中衣,盖好衾被,放下罗帐,点起熏香,又熄了灯盏,这才纷纷退到外间。 高暧肩背上有伤,无法仰卧,只能靠着软囊躺下。 这一静下来,便觉伤处又开始刺痛了,还隐隐带着些麻痒,极不舒服,却又怕牵动伤口不敢翻身,半躺半坐在那里,左右睡不着。 而其实,这不过是小节。 真正为了什么难以成眠,她自家心里最清楚。 默念着那三个字,就像胸中埋进了钟磬,一声声怦然律动着,心愈发的乱了。 从前被他撩惹时,总是不自禁的羞怯,其他倒也没如何在意。 可时日渐长,他又一次次的得寸进尺,她便竟自乱了,也不知怎的,倘若有一天半日不见,便觉寂然然,空落落的,那颗芳心不知该如何排谴。 直到这次北上,他受了伤,两人相携流落到乡间民家,那一晚虽是假扮夫妻,却将心底的妄念全然惹了起来,千般情愫,万种柔情,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 虽是他中途忽又冷淡下来,只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她也曾暗自决定不再去想,但却已经难以自持。 及至在谷中生死一线,那久抑的情意便如涌泉喷礡,汹涌而出,无法遏止,再也不能以常心去看待他。 而他应也是如此。 只是既然决意同生共死,又为何在最后一刻忽又变了卦,平白的徒生枝节呢?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情”字,假若换了是自己,大抵也会千方百计,不顾一切的救他。 只是现今他究竟又在哪里呢?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便星眸微阖,默默的诵起了佛经,替他祝祷。 罗帐窸窣,似是被窗外的微风拂动了。 俏目微张,便觉荧光晃动,白茫茫,黄澄澄的,忽明忽暗,却又说不出的融暖惬意。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睁开眼,便见账内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只蝉翼般轻薄的白纱罩子。 里头星星点点,竟放了数十只萤虫。 这是谁做的? 她不自觉的把头转过去,隔着罗帐,就看外头隐隐约约竟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他! 高暧急忙坐起身,伸手扯开帐幕,便见徐少卿孑然立在床榻旁,细白的月光透过半启的小窗洒在他身上,将那曳撒上的纹饰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 而那张玉白的俊脸略带倦意,却仍带着淡淡的笑,似是早就候在这里,已等待多时了。 “啊,你……” “嘘。” 她刚发出一声惊呼,便见他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自己不要出声,跟着眼角朝四下里瞥了瞥,便忽然抬脚,竟一步跨到了床榻上! 这下可着实吓得不轻,高暧登时愣住了。 待回过神来时,徐少卿整个人便已坐到了她身边,又抬手将脚上那对皂靴脱下,提着探出帐外,轻放在榻边,与她那双娇巧的绣鞋并在一处。 “你……你这是做什么?”她羞红了脸,别开头去,却没躲开。 他先是不答,顺手捋了捋袍子,又将头上那顶描金乌纱摘了,端正的放在床榻的脚头边,方才应道:“这还能是做什么?臣没地方去,只好借公主这方宝地歇歇。” 才一见面,便又是这般。 高暧红着脸垂下眼去,心中当然知道这是在说笑,却也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身子向后靠了靠,实则半点也没挪开,又抑制不住乍见他的欢喜,便问道:“你身上的伤怎样了?怎的不在自己房里歇着,却还这时候来找我?若是伤再反复,可怎么好?之前三哥说你带着东厂的人自行去了,却原来就在这里,那他为何要骗我?真是怪了……” 她不住口的问着,秀眉微皱,到后来竟像是自言自语。 徐少卿含笑望着她,勾唇道:“依臣看,公主这一伤竟变得如此健谈,才真是怪了。” 她不由一愣,方才觉察自己一时情急,竟有些失态,扭着身子侧向一边,掩饰窘态,却又把眼偷偷觑过去,盼他解答。 “晋王殿下并未欺瞒公主,臣没在王府里,目下领着人在秣城外的客栈落脚,只有龙骧卫在城内驻扎。臣也是心念着公主,好容易苦忍到天黑,这才摸进王府来。” 高暧起先见他自称不在王府,正自纳罕,待听到他说心里想着自己,又摸黑进来云云,那张小脸登时红透。 这叫什么话? 当自己是窃玉偷香的贼么? 却又把她当作什么? 心中暗恨这胡言乱语,咬唇白了他一眼,可又生不出真怒来,顿了顿,便又道:“我知道厂臣与三哥有些嫌隙,不愿入府养伤也情有可原,可那城外的客栈怎也不及这里舒适,厂臣伤得那么重,正该有人好好照料才是。” 徐少卿垂眼卷着袖子道:“公主言重了,臣一个奴婢家,怎敢对晋王殿下心怀成见?只是殿下一见臣就讨厌,便是来了,也处处惹眼,呆不长久,反为不美。再说,臣手下也还有几个人,虽都是粗鲁汉子,但伺候个茶水、换药什么的,还能将就着对付,便不用麻烦了。” 高暧像讨了个没趣,听他说得决然,却也不知该如何劝了,只是心下没来由的一阵失望。 却听他忽然又道:“不过么,若是公主定要让臣住过来,臣便免为其难,从命就是了。” 徐少卿说着便忽然挪过来,也向软囊上一靠,与她挨在一起,笑道:“公主看,臣现下不就来了么?” “……” 这冷不防的举动是她万没想到的,而且逾礼之极。 高暧惊得呆住了,竟忘了躲避,待回过神来时,纤手却已被他捉住,动弹不得了。 微凉的触感从指间和手背上传来,让她心跳不已,却反倒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忽然间竟不想挣脱,就这样并头靠在了一起,只是不敢看他。 抬起眼来,便又望见那装着萤虫的白纱罩,里面微光点点,竟有些迷离的美。 却听他忽然问:“公主可还记得那晚咱们坐在山顶看星么?” 第65章 晓星辰 迷离夜,星月天。 那醉人之美,她又如何不记得? 况且在那晚之前,他第一次救了她的命,而也就是在那晚,她封凝的心幽闭自启,冰雪初融。 此后诸事历历,犹在眼前,却又像相距了好久,恍如隔世。 追忆唏嘘,竟似比亲历时更让人心驰悸动。 想着,念着,再望这眼前局促在纱罩中的萤虫,忽然微觉失望,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不由叹了口气:“唉,可惜现下去不了外头,也瞧不见了。” “那……公主想看么?”徐少卿别过头来,浅浅一笑。 她被他紧握的手颤了颤。 这是纯粹要去外头看星,还是……干脆要带自己离此而去? 一念及此,那颗心登时便跳了起来,有些怕,却又忍不住兴奋。 正待要应声,却见他也没待自己回答,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半曲的手指隔空虚弹了几下。 窸窣轻响,便见那白纱罩子竟从中开裂为两半,轻飘飘的落下,困在其中的萤虫甫脱“牢笼”,立时飞散到罗帐四处,那尾端却仍在一呼一吸的闪亮着。 她叹然一呼,凝目望去,只觉那昏暗中的罗帐渐渐变得澄静,深邃,慢慢竟似化作了无形。 那点点荧光如在混沌间洒下一把仙尘般的碎金,飘逸流动,像极了星辰满天,却又凭空多了几分灵韵的生机,不由看得痴了。 “公主说像不像?”他开口又问。 高暧正被这忽然而至的绮丽之景吸引,点头道:“像,太像了!” 话刚出口,却又猛地省起自己之前满怀的期待,却不料他说的竟是这般意思。 像终究只是个像,却不是真实。 想到这里,心下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但见那满帐的星韵流光,别有一番醉人的美,却也足以慰藉。 就这般静默了良久,始终没听他在说话。 她偷偷侧过眼,见他面色沉静,狐眸微微仰视,也正凝望着那片流萤之光。 “厂臣在想什么?” 他挑唇笑笑,隔了片刻才道:“臣方才一直在想,这些流萤之虫所发的光都是一般无二,也不知那雄的和雌的怎生才能相互找到,结为配偶?” 高暧登时一颤,身子燎火似的向旁弹去。 夜深人静,两人又并头躺在榻上,却突然说出这话来,那是什么意思? 可转念又想,他不过是个奴婢,又能是什么意思,或许真是在想萤虫之事也说不定。 然而这念头在脑中闪过,却连自己都不信,又觉得自己一个女儿家,更不该去琢磨这种事,稍稍一想,便是心惊肉跳,紧攥的指甲竟都陷在了肉里。 她俏脸早已红透,慌忙别过去,亏了在昏暗中他也瞧不见,要不然可真的不用做人了。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可以逃开,却又挨着他不动,只是在那暗地里羞怯难当。 徐少卿察觉到那只纤柔的小手正向回缩,赶忙紧紧捉着,半点也不肯放松。 高暧尴尬万分,有心想寻些别的话说,却又找不到由头,只好低低应了句:“这些山野虫儿的事纯系自然而发,又去管它们作甚。” 他点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臣倒是想,若咱们也化作这虫儿,臣定然一眼便能认出公主。” “那却为何?”高暧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奇道。 “这有何难?萤虫之光只为求偶,以臣与公主的交情,自然用不着这般麻烦了吧?” 他话一出口,手上便又加了两分力,握紧那只兀自还在微微发颤的小手,不给她半点抽离的机会。 却不料那只纤手竟没有挪动,反倒连轻颤也止住了。 这反应让他有些始料未及,瞥眼看过去,便见她螓首微垂,双目一眨不眨,樱唇微张着,竟似怔住了。 高暧此刻心头正像重锤撞击似的,耳畔“嗡嗡”直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整个人如在云雾飘渺之中,如梦似幻,恍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乱糟糟,迷糊糊的沉寂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只觉身子火烫得像要烧起来。 他那话……莫非是在向自己表白情意么? 长久以来的相处,再加上偶尔的耳鬓厮磨,让两人之间早已不再是名位上所谓的“主仆”关系,相互念着,又经历了那么多,冥冥中总该有这一日,区别只是迟早。 可是当这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却不像她所想的那样,全然出乎所料,而那怦然心悸的感觉却比预料中更加强烈,热血上涌,如醉酒般熏然,又似置于温泉之中,浑身暖盈盈的。 她想不出该如何回应,又觉这般默然不语,反而安然舒泰,索性便不作声了。 正沉默间,冷不防身边床榻一动,使她忽然挪起了身子。 高暧不料这安详的平静竟突然被打破,鼻间嗅到那浓淡相宜的伽南香味道,愕然抬头,就觉脸上被一股温热烘腾着,双唇随即蹭到了两片同样柔润的地方。 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竟呆在了那里。 徐少卿似也有些始料未及,不禁也愣住了。 这般的贴近,互相间看不清彼此,但两人呼吸相闻,四唇似实而虚的碰触着,心跳陡然加重,如隆隆重鼓,震得浑身发颤,脑中却又开始迷糊了。 忽然,只觉唇间一沉,是他忽然向前凑了半分,那压实的触感像雷击似的,一瞬间仿佛连心跳都停了。 她立时清醒了过来,火烫着脸垂下头,羞得几欲昏去。 他却也没有追进,手臂顺势一揽,拥着她斜卧在软囊上,另一只手探入那垂瀑般的青丝发间,轻轻的抚弄着。 她微微挣了一下,便任由他搂着不动了。 “公主且安心在这里静养,莫要担心臣,待伤好了再动身去洛城不迟。” 她闻言,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尚有皇命在身,而到了那里便是分别的时候,或许从此再也无法相见,可随即又记起白日在山谷中,他曾说过“以后同回京师”之类的话。 这两样事本是自相矛盾的,如今想想,莫非他真的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自己不用呆在北地礼佛?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今夜才会借机表明心意。 她心中怦然,像真的充盈了希望,忍不住要问个究竟,料想到了这个地步,他定然不会再推脱了。 略想了想,正要开口,耳中却忽然听到一阵柔顺轻微的呼吸声。 愕然抬头,就看他不知何时已阖了双目,鼻息调匀,竟然睡着了。 月光透过纱帐照进来,混着萤虫的点点流韵,在那张玉白精致的俊脸上映出斑斓的荧色,美得令人心醉。 高暧不由抿唇一笑,轻轻拉过薄衾,替他盖在身上,却兀自呆望着他,怔怔出神了片刻,樱唇微颤,慢慢凑向他的脸颊…… 将将触到那微凉的肌肤,面上便是一红,羞得赶忙垂下眼去,低低地连诵了几声佛号,才稍稍平复下来,可说什么也不敢再去瞧他了,将头埋在那坚实的臂弯中,慢慢阖上了眼睛。 却不知那狐眸已然微微睁开,薄唇勾起一抹浅笑。 …… “公主,公主……” 一连串的呼唤在耳畔响起。 她有些懵然的睁开眼,见四下里已天光大亮,帐帘撩起,几名王府宫人捧着漱洗的汤水罐盂恭恭敬敬的立在榻前。 原来不知不觉这一夜竟过去了,瞧这样子,时辰已然不早。记忆中,自己还从来没起的这般迟过。 她撑起身子,手不自禁的摸向旁边,心中立时惊觉。 垂眼一看,侧旁空空,他已然不在了,再朝罗帐内望去,上上下下也不见半只萤虫的影子。 她心下稍慰,抬手抚了抚胸口,暗想终究是他处事细密,一早便离去了,还将昨晚那些东西都收拾了,不留一丝痕迹,竟也替她省去了麻烦。 洗漱完毕,那几名宫人替她换衣上药,又要伺候饮食。 高暧甚是不惯,又觉肩背上的伤似是又好了许多,即使轻微的转动肩周也不如何疼痛了,于是便让她们搁在桌上,自己趿了鞋子下床来吃。 也不知是王府的饭菜可口,还是因着他昨晚来那一趟,使得心情大好,她不知不觉竟将那碗粥和两碟点心都吃了。 几名宫人在旁看得也是各自欢喜,暗想王爷知道定然高兴,赶忙收拾了,又要扶她回榻上歇养。 高暧这半日一夜都在躺着,早觉憋闷的厉害,便让她们稍稍替自己梳了个头,然后端坐在案前补起了晨间的早课。 一遍经文尚未诵完,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高昶从外面撩帘而入。 高暧不料他竟这么早又来探视,足见兄妹情深,心下也不禁感动,慌忙上前见礼。 几名宫人也赶忙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胭萝怎的下床了,敢是昨晚睡得不好么?” “多谢三哥关怀,我是刚刚才起身,这般没规矩,倒叫三哥见笑了。” “你受了伤,正该好生将养,自然要起得迟些,又何必告罪?” 高昶笑着点点头,又见方才桌上碗碟一空,心情更是大悦,便又道:“瞧你这般精神,我便放心了。呵,三哥这王府虽然比不得宫里,但总比那北五所强得多了,胭萝便安心在这里住着,需要什么便只管说,只要三哥拿得出的,便一定替你办妥。” 这世上除了徐少卿之外,还从没有谁如此关心过她。 高暧嫣然一笑:“我自来就清淡惯了,现在这样已比从前好得多,哪里还有什么奢求?三哥就不必如此费心了。” 那盈盈笑意如芙蓉初放,又似清冽甘泉,沁人心脾。 高昶只瞧得发愣,顿了顿,才收起眼神,干咳了两声,笑道:“胭萝这般说,可就是跟三哥生分了,到我这里便如在家一样,不用拘束。嗯,我正想着让你先选几个合意的奴婢服侍,再依你心思采办一匹衣料、器皿、用具什么的,如此一来,日常也更舒适些。” 高暧不禁愕然,虽是心中感激,却也觉有些过了,便福了一礼道:“三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伤一好,便要上路前往洛城,左右也呆不了几日,端的不用如此麻烦,眼下这样便好得很。” “哎,你这次的伤非同小可,定然要多住些时日,等全好了才能上路,这日常饮食起居定然要仔细着,不用心着办怎么成?这两日先好好静养,待三哥把人和东西都预备齐了,再叫你去看。”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内侍的声音叫了声:“殿下!” 他眉间一皱,微微侧头问:“有何事?” “回殿下,东厂徐厂督求见。” 第66章 两相知 单单只是听人提起他,便是一阵耳热心跳,同时也不免奇怪。 明明昨晚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抵死不愿来,今日怎的一大早却又来了?莫非是为了她的事? 高暧忍不住想探头朝窗外看,可还未及转头,立时便省起不妥。 这一抬眼间,就看高昶果然也正拿眼觑过来,不禁暗自庆幸见机得快,大概没叫他瞧出什么来吧?否则定又是件麻烦事。 自己和徐少卿之间虽是真情所致,但毕竟与理不合,更有违宗法礼制,可万万不能叫这位三哥生疑。 高昶察言观色,见她初闻外头通传之声,俏脸便微现惊喜之状,但旋即便回复如常,表面似是浑没在意,那双俏目中却像隐着什么。 他唇角沉了沉,微笑叹道:“一大早便叫人不消停,唉……哦,对了,胭萝昨日不还念起过徐厂臣么?既是他来了,不若随我同去瞧瞧,也好当面致意?” 高暧听出他这话大约是在试探自己,便正色应道:“我有些倦了,不想走动,相烦三哥替我谢他相救之德,若还有其它的事,要紧不要紧的,便也请三哥替我回他好了。” 高昶左右瞧了她两眼,点头道:“不愿去最好,你这伤可大可小,真该好好静养,我便去回他莫来扰你,安心歇着吧,晚间三哥再来望你。” 高暧蹲身行礼,应了声“是”,目送他出门而去,这才吁了口气,但那颗心却陡然变得七上八下,“砰砰”跳得更厉害了。 高大的朱墙院内林木森森,花草繁盛,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其间,再配上假山奇石,亭台小榭,果真是一处景色绝佳的园林,足见此间主人是个品味十足的风雅之士,虽然僻处西北荒蛮之地,可这一草一木的营造却仍是独具匠心,丝毫没有疏简。 高昶阴沉着脸,在内侍引领下,快步穿过回廊,将至前院的小厅时,却突然缓了下来。 抖抖宽大的袍袖,四平八稳的迈过门槛,便见那一袭霜色曳撒的身影站在堂下,两名褐衫档头随在左右,旁边还垂眼立着一个侍婢模样的年轻女子,瞧着还似是有几分眼熟。 他微一皱眉,便迈步而入。 “臣拜见晋王殿下。”徐少卿见他来到,当即上前跪拜行礼。 高昶却没马上应声,自顾自的踱到中堂下主位上坐定,目光俯睨而下,待他伏地跪了跪,才半冷着嗓音道:“徐厂臣免礼,请起。” 徐少卿称谢才刚起身,便听他又道:“徐厂臣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公主之事。本王已差人去京师陈报,公主眼下伤重,不宜劳动远行,权在我晋王府医治调养,待身子大好后,再由本王差人护送前往洛城,徐厂臣就不必理了。” “殿下误会了,公主有伤在身,臣怎会此时催促上路?今日来拜见殿下并非为此,乃是另外两件事。” 高昶正将几上的茶盏端起来,听他这一说便顿住了。 “哦,是哪两件?” “回殿下,这一么,其实也算与公主有关……”徐少卿抱拳一躬,随即眼望着站在一旁的翠儿道:“公主贵体如今非比常时,正需有个妥当的人照料才好,常言道,用生不如用熟,此婢名叫翠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跟了有六七年了,等闲还真离不了她。” 他说着,便暗中使了个眼色。 翠儿立时会意,近前伏地叩拜。 高昶又仔细瞧了瞧,想起自己的确在高暧身边见过她几次,这阉贼倒也没有说谎,只是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 却听徐少卿又道:“前番我等护送车驾在谷中遇袭,臣特命她在乘舆中假作公主,分道而行,幸而她这边途中并未遇险,安然抵达秣城,如今她思主心切,公主又正需人手照料,臣便自作主张将她带来了。” 高昶略略沉吟了一下,似乎也觉得无甚大碍,便点头道:“既如此,就准她进府来吧。” 翠儿拜谢道:“奴婢多谢晋王殿下。” “且慢道谢,你是宫里出来的,定当懂得规矩,本王也不多加提点,只是有言在先,凡入我晋王府,不管时日长短,都须严守规矩,好生服侍公主,若出了什么差错,纵使公主求情,本王也决不轻饶。” 他说完,见翠儿怯怯的应了,便又转回头问:“那第二件呢?” 徐少卿微微躬着身子,狐眸转了转,凑近一步,压着声音道:“这第二件,却与殿下有关,这个……”说着便朝左右瞥了瞥。 这意思不言自明。 高昶见他目光闪烁,唇角含笑,心中不由更是生厌,本欲不加理会,转念想想,却也知不可意气用事,便朗声吩咐道:“你们带这奴婢去公主殿中,不必在此伺候了。” 侍立两旁的王府内侍宫人齐声答应,上前领着翠儿去了。 徐少卿也朝侧旁使了个眼色,两名褐衫档头便也躬身退出了殿外。 “人都走了,徐厂臣这下可以说了吧?”高昶将茶盏送到唇边,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却连眼皮也没扫他。 徐少卿自然看在眼中,却也不以为意,暗自挑了挑唇角。 “回殿下,昨日公主车驾在山谷中遭遇猃戎袭击一事,臣已详尽写成奏表,着人叫沿途锦衣卫所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面交陛下御览。” 高昶手上一顿,面色仍旧是平平的,继续品着茶道:“徐厂臣上表陈奏,却也不与本王的折子有何冲突,只管自专便是,又何必说与本王知道?” “殿下此言差矣,东厂稽查天下,专折奏事,臣领陛下旨意,护送公主北上,途中却发生这种事,自然不敢有分毫隐瞒。” 徐少卿略略一顿,便又凑近了些道:“只是西北毕竟是殿下的藩国封地,此事却又出在距离殿下居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臣若不知会一声,只怕便有些不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高昶猛然抬起头,凛着目光问:“徐厂臣此话何意?还望明言。” “殿下莫急,臣昨日在谷中遇袭,为保公主安危,不得不率众与数倍于己的猃戎骑兵血拼。幸得上下一心,将士用命,终将其击溃,其后再度遇险,得蒙殿下及时相救,自不必说了。只是臣过后细思,这前前后后实在太过蹊跷,绝非巧合这么简单……” “徐厂臣这般说,莫非是在疑心本王从中作梗么?” 徐少卿微一摇头,轻笑道:“殿下明鉴,臣怎敢有此怀疑?只是觉得奇怪,这些年来殿下就藩西北,屡次出击猃戎,都大获全胜,暗说这般戎贼早该不敢为祸才对,为何此次单这几百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入内境,还到了秣城辖地,竟没遇半点阻碍,倒像是在自家大漠里似的。” 高昶将手中茶盏在案几上一顿,冷然道:“若非本王滞留京师那么久,这些尚未开化的戎贼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怎么还能如此猖狂?说起来,这其中你徐厂臣也算功不可没啊。” “殿下武功烈烈,臣自是衷心佩服,猃戎人狡诈阴险,杀掠成性,趁着殿下滞留京师,便意图南下,或许也是实情,殿下责怪,臣也不敢分辩,只是……” “只是什么?” “呵,殿下多年镇守西北,对猃戎人应比臣了解百倍。这般戎贼即便有意南下,至多也不过在边境劫掠些村镇,却如何能轻易突破层层设防的险要关隘到了这里?莫非那些骑兵都是从天上飞过来了么?” 高昶见他话锋一转又引到自己身上,面色便又沉了几分,敛着怒气道:“徐厂臣不知内情便不要胡乱猜疑,西北虽有坚城关隘,但毕竟国境漫长,不可能处处设防严密。或许那般戎贼借机从哪个薄弱隘口绕行而来,躲过我边军耳目,也是不无可能。” 徐少卿迎着他的目光道:“若说熟知内情,臣自是不及殿下,可东厂稽查天下,却也不是酒囊饭袋,这大半日工夫已查出些眉目,此次猃戎进犯绝非什么绕行关隘,而是边关有人暗中通敌,故意放进来的。” “你说什么?”高昶忍不住吼了起来。 徐少卿望着他,微微一笑:“臣若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兹事体大,若是陛下和朝中都知晓了,殿下就算不知情也要受些牵连,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还要请殿下定夺。” 高昶冷冽的目光愈发森然,凝视他片刻,忽又渐渐平复下来,身子朝椅背一靠,淡然道:“不必绕圈子了,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 寝殿闲静,香雾袅袅。 高暧倚在软囊上,斜望着罗帐发愣。 昨夜发生的那一幕幕犹在眼前,鼻间隐隐似还能嗅到那股熟识的伽南香味,唇间似还残着初尝温暖的淡淡余韵。 她面上晕着两片薄染似的羞红,只能微侧着身子,把脸转向里面,生怕叫在旁伺候的宫人瞧见了。 一旦静下来,尤其是躺在榻上,心里念兹在兹的便全是徐少卿的影子,其余的半分也挤不进去。 可是想到三哥正与他见面,也不知两人会说些什么,这里不是京师皇城,说不得会受些委屈,也真是难为他了。 转念又想,他是十几年在宫里滚打过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便对着三哥也该能应付自如,自己这般担忧也真是可笑。 只是思来想去,那颗心总也定不下来,索性便想起身下床,唤个宫人陪自己去院里走走。 刚翻了个身,便听外面脚步声响。 高暧心中一喜,还倒是他来了,但随即就发现那脚步声甚是杂乱,似乎不止一人,其中也没有他。 她不禁有些失望,便又靠着软囊不动了。 须臾间,那片脚步声便在寝殿外停歇了,随即就见两个宫人走了进来。 高暧朝那边一瞥,登时便愣住了,失声叫着:“翠儿!” “公主!” 翠儿眼圈泛红,小嘴一偏,便抢上几步,扑倒在床榻前哭了起来。 高暧拉着她的手,也不禁红了眼眶,回想当时生离死别的情景,如今再见她,只觉恍如隔世,忙拉着她站起来,并膝坐在榻上。 在旁的内侍宫人见状,自是不敢搅扰,便都退到了边上。 高暧抹去眼泪,正要问她别来之情,却见那丫头哭声不止,红肿的眼睛却偷偷向自己眨着,手还轻轻点着自己胸口,暗作示意。 第67章 咏絮簪 “咳,我有些倦了,这里有翠儿服侍便好,你们暂且下去吧。” 高暧立时会意,轻咳了一声道。 几名内侍宫人不疑有他,躬身称是,便退了出去。 翠儿一边抹着眼泪,继续发声哭着,一边起身到门口,撩帘向外间张了张,见那些人果然走远了,哭声便戛然而止,飞跑似的奔回床榻边,跪地紧紧扯住她的手。 “公主,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高暧只觉她那双手抖得厉害,像筛糠似的,便叹了口气,温言安慰道:“傻丫头,我那时不就跟你说了么,徐厂臣他们定然能打赢,保咱们平安,如今都过去了,还提它来做什么?” 嘴上这般说,心头却想,虽说是三哥救了他们,但若不是他当时无意间拖延了半刻工夫,恐怕等人来时,他们已然无幸了,思之不免一阵阵的后怕。 她不愿多想,便劝止了翠儿,低声问:“你叫我支开他们有何事?是不是徐厂臣叫你带了东西来?” 翠儿抹着眼泪,愕然惊问:“公主,你怎么知道?” “这有何难,他这般特地把你送来,定然不会那么简单,趁现在人都走了,快些说吧。” 一想到徐少卿用翠儿来传信给自己,她不由得脸热起来,赶忙收摄了心神,不让她瞧出来。 翠儿却像没在意,见自家主子果真好好的没什么大碍,这才稍稍放心,当下伸手入怀,掏出一本半卷的蓝封册子,呈到她面前。 “公主,这是徐厂公让奴婢交给你的。” 高暧只垂眼一瞧便愣住了,这竟是自己亲手写给他的那本《楞严经》。 明明是送他的东西,怎的又退回来了? 她心头有些发颤,忐忑不安地那册子接在手里,又左右仔细端详了片刻,确知无误,不由更是奇怪,猜不出他的意思。 那册子已显得旧了许多,不少册页起了毛边,顺手翻开来瞧瞧,有的页面已有些褶皱,显然是长久翻看的。 她脸上不禁又红了红,心说他这般事务繁杂的人,却将经文读得这样勤细,可也真是难得,也无怪能背诵得那般熟练。 这每一张每一页的印记,都似他的款款深情,不禁令人心中怦然。 她怔怔不语,手里拈着那不知翻过多少次的纸页,只觉像在抚着他,又好像正与他相偎相依,拥怀共读。 心中愉悦,竟不由得一路翻了下去,堪堪到了中间,忽见那蝇头小楷的行间有些异样,当即顿了下来。 垂眼仔细瞧了瞧,只见近于中缝处的地方竟竖写着一溜悉昙体梵文。 她登时愣住了,自己当初默写这经时,用的全然都是中原文字,怎会凭空多了行梵文出来? 再瞧那悉昙字迹犹新,比划略显生疏,却也姑且算得上圆转如意,显是才写了未久的。假若这本经文未曾经过他人之手的话,那也就是说…… 她登时一阵兴奋,当下细辨字意,暗自通译下来,原来那上头写的是“风凛冽,光荏苒,去无踪”。 这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那行字怔怔出神,不由得愣住了。 翠儿不识得梵文,又见自家主子默然不语,面色有异,正自瞧得一头雾水,却听高暧忽然问:“翠儿,徐厂臣还说过什么?” “还说过什么……哦,对了,徐厂公把这经文交给奴婢时,好像说什么让公主莫要忘了先头的事,也不知他究竟说些什么。” “先头的事,先头的事……” 高暧口中暗自念叨着,忽然心中一凛,垂眼再去瞧中缝处那行小小的悉昙梵文,微颦的秀眉慢慢舒展开来。 …… 夏末秋初,酷暑渐退,凉意暗生。 那澄净的碧空一片湛蓝,微风拂过,倒显得颇有几分宜人。 秣城虽及不上京师,但作为西北的门户,也是街衢纵横,人流如织,自有一番繁华之象。 临街的巷口,身着一袭青布道袍的徐少卿倚在桂花树下,眺望着远处那朱墙高门的壮阔府邸,唇角轻挑,面上却是一派波澜不兴,身后则立着两名同样着便装的健壮汉子。 “督主之前的吩咐,我等都已准备妥当,前往京师的兄弟这两日也该返回了。” 徐少卿低低的“嗯”了一声,便冲身后抬抬手:“今日无事,本督这里不需跟着,你们若有闲暇,也各自寻些乐子去吧。” “这……”两名汉子闻言一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微一瞥眼:“听说这城里的醉仙楼是个好去处,怎么?若是不想去,本督可就改主意了。” 那两人这才面现喜色,嘿然而笑,赶忙躬身道谢,一溜烟儿便消失在巷尾处。 徐少卿没再去理会,继续靠在树下,任凭身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却只是默然远望。 过不多时,便见两个纤柔的身影迎面而来,在街口处站定,有些焦急的四下张望,像是在寻觅什么。 他挑眉一笑,抬步走了过去。 还未到近前,她却也瞧见了他,那张娇俏的小脸先是微现惊讶,随即抿唇含羞一笑,垂下了头。 待到走近身边,便见她今日穿了件水绿的对襟衫子,下面一条青金色的马面裙,并不如何华贵,只作寻常闺门小姐打扮,再加上那略施粉黛的小脸,瞧着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韵。 翠儿甚是识趣,见他到了,上前见了礼,便转身去了。 她却也没反对,只是垂着头不去瞧他。 “公主来得好快,臣还怕今日等不见呢。” “既然是约好了,怎会等不见?厂臣便当我这般蠢不可及么?”高暧微微撅着唇嗔道。 这娇俏模样分外惹人怜爱,忍不住便想将她搂在怀里,只不过碍着这场合,却是不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摇开折扇轻轻摆着:“哦,公主是如何知道臣今日相约的?” 她抬头白了一眼,有些小小的恼他明知故问。 “你在经卷里写着‘风凛冽,光荏苒,去无踪’,又让翠儿传话,说什么莫忘先头事,这不是明指那三句都是缺了先头一字么?只需顺理添上,便知是‘朔时来’三字,还不就是叫我这月初一来见你么,只不过用悉昙梵文写,平常人不识得罢了。” 他听到最后那句时,已是展颜舒眉,笑得会心惬意。 她又瞪了他一眼,自家却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只觉能猜出他暗寄之意,这般心念相知的感觉让人又是心动,又是欢喜。 抬眼瞧瞧他,却又道:“可也真是巧了,这两日三哥正好外出,都不在府中,我才能寻机出来,若是定在前几日,可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徐少卿笑道:“臣这叫未卜先知,既然是约见,自是要安排妥当,哪有叫公主作难的道理?” 若是提早知道,还让人有几分相信,却非要说什么“未卜先知”。 她不欲再和他争这等口舌,没得被绕进去,再被占了便宜,索性开门见山:“厂臣今日约我有何事?” “公主想吃莲子糕么?” “……”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让她立时怔住了,愣了愣才愕然道:“厂臣说什么?” “臣问公主用过早膳没有,可想吃莲子糕?” “这……我来时已用过了……” 他眉间一蹙,轻轻撇着嘴道:“可是臣从天亮时分便在此处巴巴的望着公主,却不曾进过半点饮食,这却怎么好?” 她听他竟等了这么久,不由心下歉然,赶忙道:“那……厂臣请自便好了,不必管我,啊!” 话音未落,那手却已被他牵住,拉着便向前走。 她挣了两下,却抽不回来,只好羞着脸,任由他攥着穿街过市。 走不多远,便跟他停在一处摊位前。 “这位小哥,来两块莲子糕,莫加糖。”徐少卿丢下一锭小银,又说了句:“不必找了。” 那摊主眼睛一亮,似是没料到刚开摊不久便遇上这般出手阔绰的大主顾,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应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人的糕最甜最糯,包你满意。” 言罢,便慌忙从笼中捡了两块尚好的,用荷叶细细包了,双手捧到面前。 徐少卿也没多看,接在手中,牵着高暧的手继续朝前街走去。 不多时来到街边的另一条巷子,里面白墙灰瓦,倒颇为闲静。 他拉着她来到树荫下,取开荷叶,拈了块莲子糕轻轻咬下,在口中细细咀嚼着,须臾间,便双目微闭,唇角轻挑,满足的叹了声:“嗯,好香。” 高暧却也嗅到一股甜香之气,又见他一口接一口,没片刻工夫便将那块糕吃了大半,也不知是真的饿极了,还是他所说的好吃使然。 这般看着他吃,自己口中却也有些生津,忍不住想尝尝那莲子糕。 “这糕好的紧,连宫中都没如此正宗的味道,公主不尝尝看么?”他说着,便将另一块递到高暧面前。 先前已说过不吃,此时再要接,便有些有好意思。 她正自犹豫,却见徐少卿将自己最后那点残糕塞入口中,将手里的掰了一小块,探过去,轻轻塞向她口中。 微凉的触感从唇齿间传来,她浑身打了个颤,愕然顿住了,那一小块莲子糕却已然入口,贝齿不由自主便咀嚼起来,香甜软滑的味觉悠悠的弥散在唇齿间…… 这一口还未咽下,他便又掰下一块喂了过来。 她冷不防却又吃了,如此一块接一块。 这般吃法可是从来没试过,尤其他还有意无意在唇齿间抚蹭两下,弄得人心慌意乱。 高暧不停瞥着四周,生怕被人瞧见,幸好这巷子僻静得紧,并没人经过。她虽然觉得不妥,可也不知怎的,竟也没反对,只是羞红着脸不敢去瞧他。 堪堪将一块糕吃完,脸上的红潮才渐渐消退。 再抬眼看时,却见他正将方才喂自己吃糕的手指放在唇间吮着。 她耳间一热,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方躲起来。 徐少卿却是若无其事,意犹未尽地咂着指头上那混有胭脂香气的残糕,过了好一会儿,才带她出了巷子。 转过路口,折行向西,便遥遥地望见一片高大的亭台楼阁矗在街尾。 两人来到近处,经一道石牌坊的山门而入,迎面就见黄墙灰瓦,飞檐挑角,菩提苍绿,翠竹依依,烟火缭绕,香客盈门,正门上方的匾额上写着“弘泰寺”三个鎏金大字,杂在喧嚣闹市中倒也是个清静所在。 高暧万没想到三哥的封地居然还有这等古刹大寺,更没料到他竟会带自己到寺院来,不由更是诧异,当下跟他由正门一路向里,来到正殿。 只见里面善男信女跪满了一地,正对着中间那尊三丈来高的金身大佛虔诚叩拜,两旁的僧人诵经不绝,气氛十分庄严。 徐少卿左右瞧了瞧,顺手扯住一名经过的肥胖僧人,说道:“这位师傅,小可想求支签,不知可方便否?” 那僧人打量了他们两眼,见这对男女虽然衣着不甚华贵,但都是容貌俊美,仪态不凡,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哪敢怠慢,当下合十微笑道:“施主若要求签,尽可自便,又何须问?” 徐少卿干咳了一声,翻手摸出一张折起的银票,不动声色地塞在那僧人手中,低声道:“小可今日来非为其它,乃是为娘子所求,烦请师傅去请方丈大师来解签,这区区五百两便权当添些香油了。” 第68章 双丝 那僧人眼睛一亮,慌不迭地将银票接了,揣入怀中,然后又合十笑道:“施主如此有心,佛祖定然赐福。敝寺方丈这两日正与一位新到的贵客讲经说法,不知此刻是否有暇,待小僧着人进去问一问。若是正讲着,便只好请二位施主去偏殿稍待了。” 徐少卿点了点头:“我们二人今日专程而来,务求拜见,便等一等也无妨,还请师傅代为通传。” “好说,好说,二位施主稍后。” 那僧人说着,便唤过一名小沙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他去后,自己却没走,仍旧陪在旁边。察言观色,见这二人中男的丰神俊逸,目光如电,定然大有来头,而女的端丽娴雅,面上却微带一丝羞意,便料定自己之前所猜的不错。 想了想,便试探着陪笑问:“听施主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是新到秣城不久,小僧不瞒二位说,敝寺虽僻处西北,但香火繁盛数百年,这观音签最是灵验,现下左右要等一会儿,施主不若让娘子求一道如何?” 高暧先前听徐少卿叫她娘子,便觉不妥,此时见这僧人竟也误认了,不由更是窘迫,但心说人家也不过就是问问,随口推脱也就是了,却不料他竟然应道:“既是如此灵验,来过不可错过,索性便卜一签问问福缘子嗣吧。” 她吓了一跳,在人前装模作样假扮夫妻,已是够逾礼的,如今却还要抽什么求子签,就算是有意要捉弄她,难道便忘了自己是个奴婢,不知顾点颜面么? 当下赶忙别过头,连使眼色,只盼他能会意,打消这念头。 谁想他却只作不见,狐眸也望过来,带着些嬉笑道:“求福求子乃人之常情,娘子在家不也总这般念叨着么?如今求菩萨显灵,赐下富贵麟儿,也好了却你我的心事,岂不美哉?” 高暧只惊得目瞪口呆,随即面红过耳,垂下头去。 若是两人独处时,说些挑惹玩笑也就算了,而今却是大庭广众之下,却还如此不知分寸,居然连这话都说得出口,却还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难道竟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份当回事么? 她面皮薄,知道不便驳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说,自家羞赧,暗地里也替他臊得慌。 那僧人瞧在眼里,却只道她是羞涩不语,便顺手朝佛前的空位指了指道:“二位且请稍待,小僧这便取签筒来。” 见他转身离去,高暧终于忍不住皱眉道:“厂臣怎可这般胡说,辱我清誉?” “哦,臣何时辱没公主清誉了?”他瞧着她,眼底含笑。 “你……” 她见他明知故问,还一副嬉笑的样子,便知后面又预备着什么话来揶揄自己。 若以口舌来论,她就算再生出几张嘴来也及不上他,心中虽然有些嗔怨,却也不敢引他的兴头,身子不自禁的向旁一扭。 “我不知道,厂臣想求便自己求吧,何苦非要无礼攀扯我?” 这副怒中含羞的样子有股子说不出的惹人劲儿,配着那脸蛋更是娇美难言,虽已不知瞧过多少遍,却仍如初见时那般怦然心动。 他越看越是喜欢,走近一步,暗中捉住那只小手,凑在耳旁低声道:“非是臣有意攀扯,公主可还记得?臣曾说过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只愿求个家室齐全,可惜身为奴婢,家室不敢想,子孙更加想不得,只能收底下的奴婢作个儿子聊以慰藉。如今算是为下辈子求,公主佛缘深厚,便当替臣求一求,观音大士看在面子上,兴许也灵验些。” “……” 他这话说得可怜,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抬眼瞧瞧,见那双方才还缀着笑意的狐眸中竟满是迷离的黯然,似是还带着些祈求,自家心头也有些松了,只是想起他以往的作为,这次说不得又是在假装。 思来想去,没了主意,默然不语的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那肥胖僧人已快步走了回来,双手抱着签筒捧到她面前,笑眯眯地道:“女施主请。” 高暧红着脸,只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乱如麻,不自禁的便又朝徐少卿望去。 却见他垂眼盯着那和尚手里的签筒,面色竟有些沉,似还带着叹息之意,心头竟似被揪紧了似的,下意识便将那签筒接了过来,在左近一只空着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抬眼向上望,目光搭上那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却不由得脑中一凛。 这求福求子又不是问前程姻缘,须得是嫁做人妇才可,他要家室齐全,却让自己来求,岂不是明摆着又来占便宜,这算作什么道理? 即便求的是下辈子,可也不成话呀,若真的求了,岂不是便等同于对默认了他的心思,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绕了进去?当真是羞死人。 她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即转身逃掉,可身子却似牢牢定在蒲团上,半分也挪动不得,心头砰跳,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莫非他是打算来生与自己…… 这么一想,便觉抱着签筒双手开始发颤,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快要拿不住了。 这会子可算是骑虎难下,但既然已经在佛前跪了,便没有再起身的道理。 她连吁了几口气,有心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替人祈愿,可脑海中却全是他们两个人共处时的情景,每一桩每一件都袭上心头,怎么都分舍不开。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若来世真能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儿孙绕膝,相携终生,那一生便真的不枉了。 既是这样,索性便不分彼此,就替他也替自己求一个福,又有何妨? 高暧定了定神,默念佛号,对着那大佛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心中虔诚的暗暗许了愿,这才慢慢摇晃起了签筒。 “哗哗”声响,转眼间便有一支竹签落在地上。 她俯身捡起,暗自惴惴,没敢去瞧,转手递了过去。 那肥胖僧人赶忙接在手中,去边上按号牌取了签文,转回来取开瞧了瞧,便朗声唱道:“天地变通万物全,福禄寿喜皆有缘,麟英神驹接代有,事事称心如圣贤。” 言罢,拊掌叹道:“哎呀,女施主端的好佛缘!此签表的是二位福寿双全,儿孙孝悌,代代荣宠,自在快活,乃上上大吉,上上大吉呀!” 徐少卿挑唇一笑,双手抱拳拱了拱:“师傅这签解得甚好,多谢,多谢。” 高暧却觉得这其中多是些奉承之词,想必这僧人得了那银钱,故意挑些好话来说,可自己听着却也不由得欢喜。 那僧人合十一笑,随即正色道:“岂敢,岂敢,此签乃女施主心诚所致,小僧不过顺意而解,何足道哉?不谢,不谢。”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将那签文接过来,仔细地折好,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了。 这时,那先前去通传的小沙弥转了回来,对那僧人轻声说了两句。 那僧人挥挥手,让他退去,便又换做笑脸道:“两位施主真是有心,敝寺方丈讲经已毕,正好相见,两位请随我来吧。” 言罢,抬手朝侧门一比。 徐少卿道声谢,便和高暧随他从那里出去,又过了两道门,前面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足有上百步。 听那僧人道,走廊的尽头便是经楼讲堂,方丈的禅房也在那处。 高暧暗暗吃惊,原先从外面看只觉得只觉得寺中建筑宏壮,却不想里面竟也如此深长,这般的规模可也真是少见,恐怕就算京城里那些敕建的佛寺也未必及得上。 堪堪走到一半,忽然见前方转角处绕过几个人,迎面而来。 当先那个身材高大,剑眉深目,神采英拔,年纪甚轻,虽是一身玄青色的行衣,作儒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气,脚下阔步而行,竟似猎豹般凌厉矫健,令人不敢逼视。 而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尽管也是仆厮打扮,却也个个都是健硕异常,神色间更是冷峻无比,丝毫不见那种任人驱使的奴婢样。 他们是什么人? 高暧正自纳罕,瞥眼间却见徐少卿忽然停住了脚步,神色大异,双目直直的望向对面,竟自愣住了。 这么久以来,除了那次在山谷中遇袭,他还从未这般色变过。 她不禁吃了一惊,暗自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你怎么了?” 徐少卿怔了怔,这才恢复常色,但脸上的欢漾却已无影无踪,也没继续向前走,拉着她站到了边上。 那僧人此时也顿住了脚,回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自己也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高暧越来越是奇怪,再抬眼时,见对面那一行人已走到了十余步远的地方,为首的年轻男子似也瞧见了她,却没避讳,目光灼灼的便望了过来。 她秀眉一颦,便别开眼,不再去看。 须臾间,那些人已到了近处,步子也缓了下来。 那僧人近前一步,带着些谄媚的合十笑道:“许久未见狄施主,不知可是要出寺么?” “是啊,来了几日都在后堂听讲,却还未曾到城中游览,今日得闲,正好去看看。” 那年轻男子斜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却又瞥过鹰隼般的目光,在高暧身上左右打量了几下,问道:“这二位是……” 那僧人介绍道:“这两位施主也是远道而来,特地想见方丈大师求问些事情,小僧这才引他们去后堂。” “哦,原来那沙弥所报的就是这二位,既然同是崇佛之人,失敬,失敬。”那年轻男子说着,抬手一拱。 徐少卿道声“岂敢”,抱拳还了一礼,却沉着眼不与对方相接。 高暧觉得那人瞧自己的目光无礼,也不去看他,只微微蹲了蹲身。 那年轻男子也没多言,带着几名仆厮告辞而去,走出几步之后,却还回头望过来,眼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高暧只作不见,抬头见徐少卿面上仍是一副沉冷之色,忍不住又低声问:“怎么,厂臣识得那人?” 他摇头一笑,却没多言,转身便随着那僧人继续朝前走。 转过走廊,来到后堂一间静室。 那屋内陈设极其朴素,莫说禅床用具,竟连桌椅也没有,只摆着一顶香炉和几只蒲团。 正中端坐着一名枯瘦的灰袍老僧,长须浩然,面上皱纹丛生,已瞧不出有多大年纪,但却宝相庄严,一望便知是德行高深之人。 第69章 莫相送 “两位远来不易,请坐吧。” 那老僧虽然身子枯瘦,声音不高,听着却是苍劲有力,说话间便拿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两个蒲团。 高暧先前见他形貌清奇,已心生敬意,与徐少卿合十行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那肥胖僧人叫沙弥奉了茶水,便退出了静室。 人去后,脚步声寂,遂觉四下里静谧异常。 日光从背后的小圆窗散散的透进来,射在那老僧背上,恍然间如佛光涌现。 而他却不睁眼,依旧手捻佛珠,面如止水,只待他们坐定,便又问:“不知二位找老衲所为何事?” 徐少卿此刻却也虔诚起来,微微躬身,正色道:“得闻大师佛法精研,德行高深,特来相问前程,还请大师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那老僧点点头:“前程在业力,在个人行止,佛家只讲修行,便问了也是枉然。” “那……便请大师辨个吉凶如何?” “也罢,但不知是施主一个人问,还是两位都问?” “自是两个人。” “嗯,那么谁在先呢?” 徐少卿侧头看了看高暧,便应道:“就以小可为先吧。” 那老僧又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便请这位女施主先行回避。” 言罢,冲外叫了一声,唤入一名小沙弥,吩咐他领高暧去静室外暂候。 高暧满心疑惑,又有些不愿与徐少卿分离,却见他冲自己笑了笑,似是在说左右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不必担忧,心下登时宽了许多,暗想等他出来再问也不迟,当下轻轻颔首,便起身随那小沙弥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出门,脸色忽的一沉,带着几许黯然,转过头来问:“不知大师如何解辨?” 那老僧道:“烦请施主写一字,待老衲观后便可解。” 徐少卿略想了想,便伸指在面前的茶盏中蘸了些水,在青砖地面上写下了一个“暧”字。 奇怪的是,那老僧仍未睁眼,只口中默念了两句,便道:“施主所写‘暧’字,乃爪覆于心上,如利刃加身,多灾多难,然其下以‘友’为基,应有贵人相助,不至孤寂无依,‘日’在左边,为旭日东升,前路光明,或许灾祸去后,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徐少卿心中一喜,身子微微探前道:“大师的意思是……小可所问为吉了?” 不料那老僧却反问道:“老衲多问一句,施主想问的,只怕不是自己吧?” 徐少卿面色一滞,随即点头道:“大师明鉴,小可问的的确不是自己,还请大师再详加指点。” “嗯,以那人自身来说,此字或主拨云见日,福缘深厚,可若以施主论,日光如炬,或可驱散重重艰险,温暖其心,然心下之‘友’却未必是施主之友,甚至将为仇敌,却不是什么吉兆。” 那老僧顿了顿,又道:“施主是尘世中人,老衲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需谨记一切皆有缘法即可。” 徐少卿凝眉沉思片刻,轻轻吁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道:“大师解说,令小可茅塞顿开,多谢了。” 他转身出了静室,正在对面小间中坐着的高暧见了,急忙迎上来:“厂臣问的如何?” 望着她柔润热切的眼神,再想想方才那老僧的话,他忽然百感交集,纵是多灾多难,重重阻挠,但这颗心已然被自己照亮,前路的温馨还会远么? 他舒眉笑了笑:“问前程这种事,臣自然是福星高照,运势亨通。” 她见他言不由衷,心下便有些不悦,咬唇道:“我诚心相询,厂臣为何不肯明言?” “公主误会了,这测言运势都是自家的私密事,若说出来便不灵验了,况且那方丈大师说得艰涩,我只拣些好话记了,也没什么好提的。” 高暧闻言,料定他是不会说的了,但那双狐眸却分明藏着些东西,秘而不透,却也让人无法捉摸。 她轻轻叹了口气,索性便道:“那咱们回去吧。” 徐少卿一怔,拉住她问:“公主还没问,为何却要走?” “我没什么想问,万事皆有缘法,执着那前程吉凶做什么?”她垂着头,不去看他,语声中却带着些幽怨。 “公主是礼佛之人,自然不是臣能相比的,可这前程之事却是不得不讲,公主难道就不想问问此去洛城的吉凶么?” 高暧不由一愣。 前路迷惘,尽管有他的承诺,可这一去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和他相见相守? 她有些怕,却又忍不住去想,此时若有高人从旁指点,哪怕未必是真,却也能心生慰藉。 抬头望着那张玉白的俊脸,只觉愈发放不下,便点头道:“好吧,厂臣在此稍候,我便进去问问。” 言罢,便暗怀忐忑的向前走,刚跨出两步,却又回头望去,见他就立在身后,面上盈着笑意,竟如阳光般令人暖意充盈,不由得精神一振,便也笑了笑,提着裙摆跨入静室。 房内仍旧禅静,那老僧端坐其中,入定似的岿然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高暧近前合十拜了拜,在蒲团上坐了。 “请女施主写上一字,待老衲解来。”那老僧朝面前的青砖指了指。 高暧心说原来是要测字,朝四下瞧了瞧,见并无笔墨,只有面前的两盏茶水,略想了想,便道声“失礼”,伸出纤纤玉指蘸了蘸,在地上写下一个“卿”字。 那老僧微微颔首:“原来女施主所问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高暧被他说穿心事,脸上一红,又见他并没睁眼,却似已经瞧见了自己写的什么,暗地里更是惊讶,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恭然道:“大师慧眼如炬,信女问的正是旁人,还请大师指点。” 那老僧道:“女施主所写这‘卿’字,左右皆似刀斧利刃,暗示此人身处夹缝之中,进退两难,战战兢兢,稍有疏失,便有覆亡之祸……” 高暧听他这么说,浑身不由打了个颤,暗想徐少卿的身份处境,的确正是如此,登时紧张起来。 却听那老僧续道:“而这中间一字,乃‘人’上加‘目’,欲指其人前后瞪视,坚忍不屈,昂然而立,毫无退缩之意,若非如此,只怕早已身入黄泉了。” 高暧稍稍松了口气,双手紧攥着裙摆,不停地颤着,急切地问:“那日后究竟是吉是凶?还请大师明……” 话还未完,却忽然见那老僧缓缓睁开眼睛,瞳中竟是一片死灰似的浑浊,没半分光彩,乍见之下竟有些诡异。 她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个眼盲之人,而却能洞悉一切,这是何等的佛法修为? “老衲观女施主与我佛根缘深厚,该当深明缘起缘灭之理,为何却如此执念?” 高暧心头沉了沉,知道他所言不错,但脑海中一浮现出他的身影,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索性一咬牙,又道:“此人几次救过我的性命,绝非寻常,若无执念,便是无情,信女根基尚浅,这一劫度不过去,只能请大师指点迷津。” 那老僧慨然一叹:“明明生具慧根,却定要妄持执念,自来多情伤怀,世间又缘何苦难深重,大抵皆是因此。罢了,吉凶如何,方才老衲已与男施主解说过了,女施主自去问他便是。” 高暧愣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便起身行礼告辞,快步出门,却见外面廊间空空,不见徐少卿的人影。 她心头登时紧了起来,之前还说在外面等着,怎么片刻间的工夫,人却不见了? 正自焦虑,旁边隔间中走出一名小沙弥,将一封信笺递到面前。 “女施主,这是方才那位男施主留与你的。” 她接在手中,见那信封空无一字,心头不禁又沉了沉,已有了几分预感,却仍有些不甘的问:“敢问小师傅,他去了哪里?” 那小沙弥摇头道:“这个小僧不知,那位施主只让小僧将此信转达,便自去了,并没说什么因由。” 高暧慌得厉害,只觉那最不愿看到的事已然成真,颤巍巍的将那信封打开,取出里面折好的笺子,见上头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臣有要事远行,不及告别,然半月即可返回,请公主暂居此寺,切不可外出与任何人相见,谨记,谨记。” 她怔怔读完,又仔细看了两遍,见那上面的确是徐少卿的字迹,脸色木然,站在那里,脑中麻乱不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他走了…… 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为何这般一声不响,难道真的连道别这片刻的工夫都没有么? 既是走了,却又为何要让自己呆在这寺庙中? 这一切她都是懵然无知。 只听那小沙弥道:“那位男施主已让师父吩咐下了,请女施主随小僧来。” 高暧默然无语,讷讷的随着他走向回廊的另一边,又拐了几道弯,便到了走廊的尽头。 那迎面是一道门,有些破旧,上头加着几道链锁,像是不常开启的样子。 高暧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心道这莫非又是什么圈套不成? 这时,那小沙弥已取钥匙除了链锁,伸手将那木门推开,便见里面是一片合围院落,不算宽大,里面立着几棵枝叶稀疏的大树,显得毫无生气。 而正对面那上下两层的阁楼也是异常古旧,还有些剥落破烂。 她一见之下,不由更是心慌了,正想转身离去,却见那楼上的窗格处忽然探出半个身影,头上梳着小鬟,穿一袭雪青色的衫子。 “翠儿!” 她当即惊呼了起来。 那楼上的人正是翠儿,此刻乍闻喊声,凝神看过去,立时也瞧见了她,刚想出声呼唤,却又闭了嘴,转身回入房中,复又急匆匆的推门而出,“噌噌噌”疾奔下楼来。 那小沙弥合十一礼道:“这位姑娘也是刚来未久,女施主定然认得,请先入内歇息,稍时小僧再送茶饭来。” 高暧道了声谢,便也急急的走入院中。 翠儿此时已下了楼,奔到面前,一把拉住她,泣道:“公主,原来你也在这里,真是吓死奴婢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高暧也忍不住问。 翠儿抹泪道:“今日公主随徐厂公去后,奴婢正走到半路,只觉脑后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等醒来时,人却在这里,还道是被歹人劫了,方才又见有和尚出入,这莫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听“哐啷啷”的声响,那沉重的木门重又紧紧闭上了。 第70章 付瑶琴 房间狭小,里外两进,外面只一张旧方桌就占了小半片地方,里间的卧房也不过一张窄榻和一只旧柜。 屋内光线晦暗,有几处墙壁已然皲裂…… 即使是当年弘慈庵礼佛时所住的禅房,也从没这般简陋局促过。 翠儿叫苦不迭,听说是徐少卿的安排后,更是眉头大皱,似是半点也不信,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高暧倒是愈加信而不疑了,不仅是因为那封书信,细思下来,从今日见面起,他便已有些不对劲了,只是自己一心只念着别的,全没在意。 她是个随性的人,房舍简陋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心中懵然,到这时仍没回过神来。 本以为他约自己出来是有要紧事,后来便只道是相携做一番畅游,倒也快意,却不想中途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如今更像是身被软禁。 最令人生怨的是,这一切竟似是事前安排好的,他却非但不说,还不声不响的走了,空留一封貌似算作交代,实则什么讯息也没有的书信,多少让人气结。 她心中怅怅,但想想他之前说过要带自己回京,定然早就开始谋划这件大事,现下或许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自己虽说帮不得他,却也该顺着他的安排,不要节外生枝。 这般自己宽解着,便觉释怀了些,也不如何怨愤了。 午间时分,那小沙弥开了院门,提着食盒上了楼来,进房单手行礼,叫声“叨扰”,便将食盒放在外间桌上,依次端出四只碗碟,外加几个馒头。 口中还恭敬道:“师父特意交代了,寺中清苦,没什么好食材,只有些粗茶淡饭,请二位女施主将就些用斋吧。” 高暧看了看,见都是些青菜、豆腐、蘑菇、竹笋之类,倒也十分新鲜,算得上色香味俱全,只是此刻全无食欲,又见那小沙弥垂手立在旁边,像是在等自己用饭,于是便问:“这位小师傅,请问此处是什么地方,为何这般僻静连一个人也没有?” 那小沙弥应道:“不瞒女施主说,这里是敝寺的旧禅院,前代师祖们大都居于此处,后来重修寺庙扩建殿宇,大家便都搬了出去,但不时仍有师父们来此闭门清修,或是犯错的弟子前来受罚,只是近些年来已无从见了,女施主在这里绝不会有外人叨扰,请安心便是。” 高暧听罢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便道:“多谢小师傅相告,只是这些饭菜我现在吃不下,便放在这里,你先去吧。” 那小沙弥也没多言,合十行了一礼,便提着食盒转身去了。 高暧倚在窗边,眼见他下楼穿过院子,跨入来时的回廊,将那高大的院门重又闭了,心下黯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转头问问翠儿,见她说也没什么食欲,也不再相强,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初秋的天气本该凉爽宜人,但今日却像炎炎酷暑的伏天。 房内虽说前后开了窗子,却也觉得十分闷气。 高暧渐渐觉得受不住了,又见那院中的树下些许有几片像样的树荫,心念一动,便说自己要去院中走走。 翠儿不敢违拗,也觉在这屋子里憋闷的厉害,当下答应着,便陪她下了楼。 到了院中,信步而行,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徐少卿的影子。 虽然一直安慰自己,他不过是离开一段日子,又不是从此再无相见之日,何苦这般惶惶不安? 可越是这般想,心中反而越觉得郁结难消,生怕自己相思成空,到头来却盼不出个结果。 这般想着念着,走了好半晌,只觉腿脚有些酸麻了,便挪到一片树荫下,想要歇坐片刻。 谁知才刚一蹲身,眼前忽然白影闪动,似是什么东西从旁轻飘飘的滑过。 她吓了一跳,不自禁的向后退了半步。 翠儿却也失声叫了出来,转眼间就见那东西跌着跟斗坠落在脚旁,不由掩口低声道:“公主你看。” 高暧也已瞧在了眼里,就看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头上尖尖,两侧展翅,原来竟是一只纸鹤。 她霍然朝四下里望去,见院墙之内到处空空荡荡,背后的阁楼也并无异样,而院外寺中的殿宇楼阁都与此相距甚远,够也够不着。 这可奇了,无端端的,这纸鹤却是从哪里来? 暗自吃惊之余,脑中忽然一激灵,心说这莫非是他,或是暗遣手下东厂的人向自己传递讯息么? 这么一想,俏脸上登时便现出喜色,赶忙俯身将那纸鹤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取开展平,只见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果然写有字迹,笔道遒劲,和徐少卿全然不同,也不似三哥所写,而且只有短短的一行——“既是无心,何必相欺?” 这没头没脑,不知所云的话会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头雾水,愣在了那里。 翠儿在旁却也看到了,忍不住皱眉问:“公主,莫非除了徐厂公与那些和尚外,还有人知道咱们在这里?” 高暧茫然摇了摇头,心中疑云重重。 从这话的口气来看,此人似乎不仅知道她藏在寺中的秘密,还与她并不陌生。 这究竟会是谁呢? 她对着那八个字颦眉寻思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愈来愈是心慌,索性便将那纸鹤丢在一边,带着翠儿回房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院门重又悄悄打开,这次进来的不光是那小沙弥,还有七八个男女,轻手轻脚,又抬又搬的将大箱小箱送进了院子。 高暧只略略瞧了一眼,就辨出那些正是晋王府的宫人和仆役,不由又是一阵吃惊,忙问情由。 那些宫人也不讳言,便说是殿下的吩咐,让她们前来侍奉寝居,可再继续追问时,却推说不知了。 高暧顿在那里发怔。 心说原来三哥竟也对此事知情,怪不得守备森严的王府,却让她出来的如此轻易。 莫非……这是徐少卿与他共谋策划的? 这一节却令她着实有些不敢信了。 想想先前自己只是稍稍提起,这位三哥就立时变了颜色,竟似两人仇怨极深,势同水火,又怎么会携手同心呢? 然而看看现下这样子,却又不由得她不信。 别人都是愈看愈明,到她这里却是知道的愈多,反倒愈加糊涂了,总觉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铁板一块,合起伙来只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心中不乐,索性也不再多问,坐在那里由着翠儿带她们洒扫整理,又换了寝食用具,不多时这陈旧的屋子便焕然一新。 她素来不喜人多,又觉眼下的光景与这偏僻院落格格不入,便没让那些宫人留下侍候,一些个用不着的东西也都打发她们带走了,仍只和翠儿留在这里。 这院中阁楼比相像中更加单调,那小沙弥分早午晚三次送来饮食汤水,又匆匆离去,院门落锁之声后,一切又归为沉寂。 高暧心中郁郁,念着他,夜难成眠,食不甘味,纵有人在身边陪着说话,却也排遣不得,每日里只能靠诵经消磨时间,如此只过了三四日,便见消瘦了。 翠儿虽然尽心服侍,却也无法开解,只能暗自着急,没个主意。 又过了两日,高暧掐着算着,也不知徐少卿如今身在哪里,是否又遇上了什么艰险的事,愈发的心烦意乱起来,连经文也读不下去了。 开窗望着墙外那耸立的殿宇楼阁,已全无虔诚崇敬之感,只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暗自皱了皱眉,便叫上翠儿又到院中闲步,指望能稍稍舒缓一些。 这几日,天气终于渐有凉意,连枝头的叶子也开始转黄了,清风从院内拂过,颇有几分萧索寂寥。 她立在树下,面色木然,也不知在望些什么。 回想在弘慈庵时,每日里懵懵懂懂,全不知快乐为何物,倒也不如何痛苦。后来回到宫中,不知不觉间被他撩动了心弦,才知道人世间还能有这般的牵挂,纵然经历过重重艰险,甚至差点送了性命,也觉心中安乐,无忧无惧。 可像现今这般,重又过上平平无奇的日子,才知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这短短半月的时光,她竟觉自己有些捱不过去。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透过衫裙袭上身子。 高暧不由的打了个寒噤,翠儿在一旁见了,赶忙将罩衣给她批在身上。 她拉着衣襟耸了耸,瞥眼间就看侧旁的高墙外忽然飘入一只白影,在半空中打了两个旋,竟不偏不倚的朝自己飞来,径直落入怀中。 几乎与此同时,悠婉的箫声在墙外响起,但听曲调清越,古朴雅致,恬淡清绝,却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公主……” 翠儿刚一开口,便被高暧摇头拦住了。 她虽然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那箫音中的暗含之意,秀眉不禁蹙了起来。 拈起那只落在怀中的纸鹤,拆开来一瞧,见那上面仍旧写了八个字,却换成了“既已相逢,缘何不见?”字迹与上次一般无二。 翠儿凑到近旁低声道:“公主,莫非是哪里来的登徒浪子,偶然瞧见你在这儿?这……该不会是寺里哪个贼和尚吧?” “不可胡说。” 高暧轻叱了一声,随即哂笑道:“莫要管他,咱们回房去。” 言罢,随手将那纸鹤往脚下一丢,扭头便走。 那墙外的箫声却依然呜呜咽咽,百转千回,毫无阻隔的飘入耳中。 她垂着头,加快步子,上楼回了房间,心头更加烦乱。 此后,高暧再没下过楼,每日里即便再憋闷,也只守在房中诵经。 原以为不再出现,那墙外之人也便不再纠缠,却万万不料,自那日开始,每日清早,墙外便会盘旋飞入纸鹤,忽悠悠的落在院中。 起初是一两只,其后与日俱增,竟是十几只,几十只,漫天飞舞…… 短短七八日工夫,不大的院落内便落得到处都是,铺了白茫茫的一层。 而那箫声也总是伴之而起,清婉之音总要响上小半个时辰,才似带着些怅怅的散去。 高暧虽有些厌烦,却也没如何在意,只作不闻不见。 堪堪数着日子,明日便是半月之期,入夜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又是兴奋,又是担忧,一时因要见他而羞喜万分,一时却又担心他失约不来。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却听楼下忽然隐隐传来吵闹声。 她不禁一怔,这院中向来清静得紧,怎的这般晚了,竟会有人吵闹? 翠儿这时却也听到声音醒了,从外间点了灯烛过来,高暧也趿着鞋子披衣下榻,两人凑到窗前,那纷乱之声便瞬间又真切了几分。 只听那小沙弥的声音模模糊糊,似是叫着:“狄施主,此院乃是禁地,师父吩咐过……外人不可入内……” 第71章 永遇乐 老实说,哪怕已经猜到了一丁点儿,但每次见他摆出那副装逼的样子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话,我都觉得这家伙简直是全世界最欠揍的人,真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即使以后关系越来越近也不例外,更不要说那个时候了。 但一来咱知道他就是那副臭德性样,来硬的绝对讨不着好去,二来人家费事巴拉为的可都是我,这非亲非故的,也谈不上任何交情,而且连顿饭都没让咱请过,还有啥可说的?就算有点儿脾气也只能忍了,谁让他就是这么个人呢? 所以当时我只好陪着笑脸说自己确实不明白,请他明示。 没想到老圈还是继续卖关子,只让我回去找罗娜去问,便一切都清楚了。 我心里一急,索性直接了当的说,为什么要问她?你的意思是不是刚才那个坟和罗娜有关系,而我现在又和她交往,所以那东西才会缠上我? 老圈并没有说话,但眼神儿里分明透着“你才发现啊,智商捉急”的意思。 我哪儿肯罢休,于是耐住性子又问,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就不能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么?难道坟头里埋的那家伙真是罗娜的老公,不会吧?我怎么听说她这七、年来结婚的四个对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死了之后全都埋在咱们公墓,为什么这荒山野岭的还有一个…… 这时候老圈突然接口打断我说,你敢肯定她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吗? 我登时语塞,和罗娜相处这段日子以来,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在说,而我在被动的听,究竟她对我坦白了多少,有没有刻意隐瞒重要的事情,现在想来真的毫无把握。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是被罗娜动人的外表和殷勤的体贴所吸引,其实对她真的一点儿都不解。 说到底,咱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别说恋爱,压根儿就没怎么和女人相处过,只要对方稍微一主动便不知所措了,其实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只听老圈轻叹了一声说,我再告诉你一点,刚才那座坟里的人至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而且那女人的几个丈夫全都是被他害死的,如果我不管的话,你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好了,就说这么多,其他的你暂时没必要知道,快走吧!回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圈说完,抬步就往前走。 可我又开始紧张起来了,忙追上去问道,你不是说已经把那个鬼封住,不会再缠着我了吗?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老圈刚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到后来估计是见我犯贫似的不断发问,比叮人的蚊子还讨厌,心里烦了,就甩下一句,那坟头上的洞你也看见了,猜一猜,那是怎么形成的? 我低头想了想,如果说那个洞是怨鬼自己弄出来的话,除非下葬的时候人根本就没有死,这确实有点儿太过匪疑所思。与其这样,他干脆直接从坟里直接钻出来算了。可假如不是那个怨鬼所为,那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自己又被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笼罩住了,甚至比见鬼还要害怕。顿了顿才问,你的意思是有什么人故意从坟顶开了个洞?这一切全都是设计好的阴谋! 老圈看了我一眼,脸上竟微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了句,看来你还不是太笨,不过也只猜对了其中一部分。那个洞的确是从外面掏进去的,但却不是人力所为,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意布的局,很多时候巧合就是天意,你明白吗? 我吞了口唾沫,这会儿哪有工夫去管什么巧合、天意?赶紧又问道,你说开洞的不是人,那是什么东西? 老圈却不肯再说,只告诉我这些事情不用多问,但也不要过分担心,回去之后按他说做就行了。 我哪儿肯轻易放过他,当下又连连追问,其中还包括我掌中突然出现的红色印记,一定要他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可无奈这家伙又变回了那副誓要把装逼事业进行到底的死德性,嘴巴像上了锁一样,再也不肯吐出半个字来,我无可奈何,只得作罢了。 两个人顺着山道一路而行,终于走出这片诡异的山谷时,天光渐渐开始放亮了,而我那只没鞋的脚也已经被沿途的碎石和草根扎得到处都是血口子,一阵阵钻心的疼,浑身累得更像散了架似的。 我们来到大路上,过了好半天才等来一辆黑长途,上车补票一问,居然每人要一张毛爷爷。 最可气的是,那卖票的小妮子见老圈衣冠楚楚便客客气气,还一个劲儿的抛媚眼,可是看我满身泥污,还掉了一只鞋,就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八成她还以为我是老圈找来干活的农民工呢。 我虽然心里很不爽,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尊容必定很矬,况且又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下便忍了。 买了票之后坐下,一打听,原来这里竟是邻省东北部的一个小县,距离我所在的城市有几百公里远!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我还是忍不住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实说,即使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通老圈是怎么把我带到这个既不通高铁也不通飞机的地方来的,何况他根本不可能半夜这样大费周章的穷折腾。而更搞不懂的是,既然来的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却不用相同的方法回去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让老圈说个明白,但这家伙坐下之后就掏出墨镜扣在脸上,然后往椅子上一靠便开始装模作样的睡觉,大有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咱也只好识趣的闭上了嘴。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县城,我们下车后先找处小旅馆开了个钟点房,刚进门我就迫不及待的冲到卫生间里去洗澡。 咱这辈子还真没脏得这么丢人过,所以热水一浇下来,我就情不自禁开始大搓特搓,感觉洗澡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直洗得欲罢不能,恨不得把浑身扒掉两层皮才好。 估摸着这个澡洗了也有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当我满身舒爽的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发现老圈已经不在房中了,推门出去一看,走廊里也没有他的人影。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自己先走了,还是刚才我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我赶紧关上门回到房内,正寻思这地方不宜久留,得马上闪人,却发现床头的桌子上摆着一堆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换洗的衣服、袜子和一双鞋。 最搞笑的是,旁边居然留了几百块钱,这尼玛真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少儿不宜的交易完成后的情景,而且被票的还是老子。 我满腹狐疑的将衣服拿起来,只见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用十分严整的正体字写着:速速返回,记住这里的事不要向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到对面的房间找我,尤其不要疏远那个姓罗的女人,其他一切如常,我会在暗中给你指示,切记,切记! 我放下衣服,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东西是老圈留给我的了,但心中却仍是一团乱麻。 虽然他的这张纸条上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但对我来说却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和罗娜保持现在的交往关系这一条,难道明知她有问题,还要虚与委蛇?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诱饵吗? 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就禁不住发慌,越想越没底儿。 可是怕归怕,最终解决问题还是要靠老圈,既然他说会在暗中给出指示,那我也只有选择相信了。 我叹了口气,不敢再继续耽搁,于是赶紧换上衣服、鞋子,就出门退了房,然后直奔火车站。好在这小县城的交通还算不错,停靠的车次不少,只可惜没有动车。我没办法,就买了张上午十点多的普快,算算时间,最起码要下午才能到家。好在我今天是夜班,倒也无所谓。 车票买好后,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九点钟,于是便到门口买了份儿鸡蛋灌饼,然后回到候车室边吃边等。 哪知道屁股还没坐热,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竟是罗娜,估计她今天还是照常来找我,但是找不着人,所以急了。我看了下,后面显示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她打来的,可能路上太吵,而我又满腹心事,所以根本没留意到。 说实话,再接她的电话真有点儿怕怕的,现在居然还怕啥来啥,着实对老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一种考验。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儿,这才按下接听键。 然而我那声“喂”还没说出口,罗娜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还带着点儿哭腔,开口便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一大早的没在家。 我立马把准备好的谎话奉上,说昨天晚上一个朋友在这边出了点儿事,自己连夜就赶过来帮忙,所以没来得及通知她,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正准备回去呢。 罗娜听完稍稍放了心,但说话时仍在小声抽泣,显得相当委屈,又相当害怕,说她还以为我跑掉了呢。 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当即便问她怎么回事。 罗娜哭着告诉我,原来昨天夜里我住的那栋楼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起火点就是顶层走廊靠近楼梯间的地方,但起火的原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着火?高档小区可不像我原来住的那栋老破楼,到处堆的都是东西,见点儿明火就完蛋。这边的楼道里干净的几乎连灰尘都没多少,更别说易燃易爆物品了。 何况当时还停着电,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应该很低。但是听罗娜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在怀疑我有意无意的点了她的房子,然后畏罪跑路了呢。 罗娜继续说,她天还没亮就接到了物业的通知,当时就吓坏了,还以为我出了事,奇怪的是被烧掉的只有她那套房子,其他人家基本上没怎么被波及。 第72章 归鸿影 罗娜听完稍稍放了心,但说话时仍在小声抽泣,显得相当委屈,又相当害怕,说她还以为我跑掉了呢。 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当即便问她怎么回事。 罗娜哭着告诉我,原来昨天夜里我住的那栋楼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起火点就是顶层走廊靠近楼梯间的地方,但起火的原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着火?高档小区可不像我原来住的那栋老破楼,到处堆的都是东西,见点儿明火就完蛋。这边的楼道里干净的几乎连灰尘都没多少,更别说易燃易爆物品了。何况当时还停着电,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应该很低。但是听罗娜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在怀疑我有意无意的点了她的房子,然后畏罪跑路了呢。 罗娜继续说,她天还没亮就接到了物业的通知,当时就吓坏了,还以为我出了事,奇怪的是被烧掉的只有她那套房子,其他人家基本上没怎么被波及。 另外,起火点附近还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但经过法医初步检验,基本可以断定为女性,其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以不排除是人为故意纵火的可能性。 罗娜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方面担心我的安危,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这件事情和我有关,于是便告诉警察这房子当晚没人住。然后就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却没想到不在服务区,要么是无人接听,直到现在才打通。 我嘴上边解释边安慰着罗娜,心中庆幸自己躲过了这一劫,同时不由得想起昨晚失去意识之前在楼道里发生的那一幕,难道这个被死掉的女人就是当时那个欺骗我的家伙,然后又放了一把火? 可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她那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会被大火烧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老圈带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是不是老圈把我从她手里救出来的?这中间的过程又发生了什么? 我只觉得头大如斗,忍不住又开始怀念起老圈。虽然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有点儿讨厌,但事实似乎在告诉我,是他又把我从鬼门关里领了出来。 我又安慰了罗娜几句,便说自己要赶时间上火车了。她本来执意要去接站,可我坚持不让,于是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了,接着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路上千万注意安全,自己晚上会去单位找我。 挂了电话之后,我的心脏仍然在“砰砰砰”的狂跳,而昨晚在走廊里发生的那一切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的脑中闪过,虽然很想理清其中的线索,可惜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最后只好作罢,看来也只有按照老圈说的,一步步走着瞧了。 经过小半天的火车旅行,我终于在下午三点多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由于只买到了一张站票,车上又始终满满的都是人,这一路下来可想而知。下车之后,只感到身心俱疲,头疼得十分厉害,真恨不得找张床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管了。可眼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还是舒缓了不少,再回想夜里那阴森荒凉的山谷,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想了想,罗娜那套房子已经不能再去,而原来租的那间小屋前两天也在她的劝说下退掉了。霎时间,我只觉得天地虽大,竟无处容身,颇有点儿悲凉的感觉。 我连叹了几口气,最后决定先去单位睡一会儿,等到晚上就直接上班。 走出车站,我也懒得去挤公交,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告诉司机去青山公墓。 那的哥愣了一下,估计是心想这又不该扫墓祭祖的日子,光天化日下的你一个大小伙子往那种地方跑个什么劲儿?我权当看不见,只催他快点儿开车。 没想到那的哥特别的贫,从车子发动那一刻起嘴就没闲过,缠着我问长问短不说,天上地下,云山雾罩的神侃。我虽然听得神烦,但嘴长在人家脸上,咱也没办法,于是只好心不在焉的坐在旁边“嗯嗯啊啊”接着茬儿。 不过这哥们儿还算实诚,没怎么带我兜圈子,车子不久来到了南三环附近,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公墓了,可偏巧这时正好遇到了红灯。 我不想再听那的哥侃大山,于是摇下车窗装作透气的样子向外面看。就在这时,后面有辆车开了上来,缓缓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发现竟是辆黑色的悍马,立刻便来了精神,忍不住暗赞道,哇擦,太帅了! 也许是曾经当过兵的缘故,我对这款曾经做过美军侦察车型的悍马情有独钟,觉得它才是真正纯爷们儿的坐驾,老子假如以后有发达的那一天,说什么也要买一辆开开。 当然,这也就是在咱脑子里歪歪一下而已,作为标准的纯吊丝,我那点儿可怜的银子只够买自行车的。只不过既然在路上见到了,我就不会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真希望那红灯的时间再长一点儿。 正看得津津有味,没留神那辆车本来空空的后座区突然钻出一个人来,直接趴到了车窗上! 我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个年轻女孩,头发披散着,脸色白的像纸一样。再仔细看时,顿时觉得头皮一麻,当场就忍不住叫了出来。原来那女孩的双手竟齐腕而断!她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向我呼救。鲜血还在向外喷射,溅得车窗上到处都是。 那情景简直血腥到了极点,要不是老子没少见过流血,肯定当场就要瘫了。 坐在旁边的哥听我这声叫得蹊跷,忙问怎么了。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这时绿灯却亮了起来,那辆悍马立刻发动,向前开走了。 那的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还在不停地追问。我当时心情紧张,实在不知道如何描述,只好说前面那辆车里好像有事儿,让他跟上去自己看。 这哥们儿果然是个好事之徒,听完后二话不说就猛踩油门驾着自己的桑塔纳追了上去。好在前面的悍马开得并不太快,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二、三、四、五……足有十几只齐腕而断的胳膊在不停地敲打着那辆黑色悍马的后车窗,鲜血几乎都要将透明的玻璃糊住了! 我看得几欲作呕,忍不住指着前面大叫,你看,你看! 那的哥斜了我一眼说,看什么呀?不就是辆改装的悍马吗,你没见过? 我瞧他那眼神儿跟看刚从山沟子里出来的乡巴佬差不多,慌忙解释道,你没看见后车窗上吗?到处都是血,里面可能在砍人! 那的哥听我这话也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又仔细朝前面的黑色悍马看去。 这时两辆车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前后也就三米不到的样子,那血淋淋的后车窗内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多少条胳膊在拍打,活像是在演出恐怖片的现实版。可就在这时,那的哥突然放慢了车速,然后在路边停了下来。 我一脸奇怪的望着他,这好事的家伙为什么不继续追了?难道这情景太过恐怖,他害了怕? 没曾想那的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来了句,伙计,你是在逗我的吧。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接口就说,谁逗你?那里面全是断了手的人,血还呼呼的往外喷呢,肯定有问题,车牌号你记住没有,要不咱们赶快报警吧。 那的哥撇着嘴笑了笑,没好气的说,伙计,你要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毛病,人家那车比咱身上这件儿衣服都干净,哪来的血?哪来的什么断手的人?好了,好了,你已经到了,赶紧下车吧。 我顿时吃了一惊,什么,没看见?那车窗上大滩大滩的血迹和晃动的断肢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只要没瞎就能看得到,而这家伙居然视而不见,这不是睁着眼睛胡说吗?可是看他那副表情,倒像是我在故意跟说笑话逗着玩似的。 那的哥见我愣愣的不说话,估计还以为遇上坐霸王车的,又催着老子赶紧交钱。我心想这小子八成是怕事了,反正跟他也辩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事到时候也自有警察管,于是便付钱下了车。 一路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公墓。这时候,传达室里只有两个同事值班,见我这么早来上班倒也没觉得奇怪,简单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继续坐在电脑前撸片子。 我看了看钟,离接班的时间还早,就准备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可是刚闭上眼睛,那辆悍马车里挥动的断肢就浮现在脑海里,禁不住冷汗直冒,困意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没办法,我只好坐起身来,靠在沙发背上发呆。 与血淋淋的可怖情景相比,萦绕在我心头最大的疑团还是那个出租车司机的态度。仔细想一想,我首先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当时自己绝对没有出现幻觉,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对如此触目惊心的事情视而不见呢?难道真的只是怕惹祸上身?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会不会当时那一幕只有我自己能看得见,而在别人眼睛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呢? 第73章 清平乐 这不会是真的吧,难道说老子的眼睛在不经意间产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能看到那些平常人看不到的“脏东西”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怎么之前发生过那么多灵异的事情,我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到呢? 想来想去也没有半分头绪,只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主动或是被动的杀死了多少脑细胞,而这些经历简直可以当恐怖电影素材了,可它们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直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明白,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想过的也是那种平平静静的生活,为什么这些超出认知范畴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找上了我,原来简单快乐的生活还会回来吗?我知道再想下去也是徒劳,便发誓下次再见到老圈的时候,就算再团难也要缠着他问个清清楚楚。 我搓了搓脸,长长的叹了口气,同时感觉肚子有点儿饿了,正准备到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顺便到附近超市买点儿泡面零食什么的当夜宵。可就在这时,我猛然间发现右手掌心的那块红斑似乎又出现了变化! 我心头一紧,警惕的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同事还在聚精会神的对着电脑撸片子,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于是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赶忙来到窗户边上,借着阳光查看。 果不其然,那块红斑相比原先好像缩小了一圈,边缘处也不再是规则的圆形,而是出现了明显参差不平的轮廓。可最匪夷所思的还是中间部分,前些天出现的那些模模糊糊的线条居然变得更多,更清晰了,从中心发散到外圈,层层叠叠,整块红斑看起来竟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我盯着右手掌心里的“花苞”,只见那红色鲜艳欲滴,就好像能从里面渗出血来。 这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能够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就与此有关? 一连串的问号又开始轰炸着我的大脑,可是至今连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又遑论其他。只不过无论朝哪个方向去揣测,这恐怕都不会是好事。天知道它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情急之下,老子真想直奔医院动手术把掌心这块皮割掉,或者干脆自己拿把刀将它剜了。可是我不敢,老实说,我现在对流血的场面已经开始有点儿心理障碍了,而且隐隐感觉到这东西似乎正渐渐和我的身体融合在一起,即使把手砍了也没有用。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心头被恐惧和迷茫重压着,感觉整个人憋得透不过气来,不禁一阵长吁短叹。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哭天抹泪也好,撒泼骂娘也好,都管不了屁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老圈不是在耍我。 六点钟还不到,那两个同事就提前交班闪了,空荡荡的传达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情景在过往的两年多里已经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以往我总是盼着别人都快走,然后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现在,我真有种强烈的孤独感,就像被全世界遗弃了似的。 我忽然想,也许当初自己自作主张的跑到这座城市里来就是个错误,假如那时按照老爹的安排在家乡工作,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儿了,说不定现在早就结了婚,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咚咚咚”的敲了几下门。 我转过头去,条件反射式的回答了句,请进,接着便看到罗娜推门走了进来。 就这么一天不见,她整个人似乎就清减了许多,眼圈儿还红红的,好像随时都会憋不住哭出来。其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让她一个女人硬扛着,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真是难为她了。 我满心以为见面之后,她会详细盘问昨晚的事,包括我到底去了哪里,认不认识那个烧死在现场的女人。因此也早就想好了说辞,实在不行就只好把老圈抬出来了。 可谁知罗娜进门之后就坐到我旁边,但却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傻呆呆的,就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弄得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只好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罗娜接在手里抿了一口,又放回到茶几上,然后转头看着我,眼中还闪着泪光。我看她那副表情,竟有种想要扑上来抱住老子的冲动,身体不自觉的就向后撤了撤。 虽然老圈在留言中说不要疏远她,但在潜意识中我已经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抗拒,即使罗娜本人不会对我构成威胁,但与她相关的种种诡异事情也足以令我本能的退避三舍,更何况她还隐藏着某些重要的秘密没有告诉我。所以在整件事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之前,我甚至不想和她见面,更不要说继续发展感情了。 罗娜似乎也从这个举动中看出了我的意思,当即神色一黯,头就低了下去,跟着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这下倒让我有点儿慌了手脚,赶紧掏出纸巾给她,然后又在旁边说着劝慰的话。同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这一哭不是为烧了那栋房子,至少不全是。 过了好半天,罗娜才收住哭声,用纸巾拭去泪水,然后重新抬起头来对我说,晓彬,我好怕,真的好怕! 我见她面有惧色,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便问怎么回事 罗娜并没有回答,两眼忽然直直的盯着我,然后说,晓彬,咱们一起走吧。 我哪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当即便愣住了,张口结舌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她又进一步说,你辞掉这份工作,我也马上把手头的股票基金和不动产卖掉,加上存款应该够支撑好一阵子了。咱们一起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去国外也行,答应我好吗? 我看着她满脸都是期待的神色,觉得更奇怪了,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不就是烧了栋房子吗,怎么问题会严重到想跟我逃离这座城市?于是便让她不要激动,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娜见我毫不热心的样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低着头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又要塞钱给我,这咱当然不会要,于是手也没抬,便直接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娜并没有多解释,只是让我不要误会,自己打开来看。 这下我更奇怪了,不明白她葫芦里倒底卖的什么药,就伸手接了过来。这一入手立马就感觉出来了,里面虽然肯定是纸张无疑,但从厚度和硬度上就能判断出来绝对不是钱。 这下我更奇怪了,忙打开封口一看,只见里面装的是几张照片,而当我把它们掏出来细看时,顿时就被吓呆了,原来这些照片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老圈带我去封住的那个无名荒冢!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照片上面没有日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但从相纸的崭新程度来看,应该就是最近这些日子的事。 原来罗娜真的和那荒冢里的怨鬼有关,可这几张照片难道会是她自己拍的吗?就算是,她又为什么会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拿给我看呢? 我抬起头来,故意装出既惊讶又大惑不解的表情,问她为什么给看这些坟头的照片。 罗娜隔了半晌才咬着嘴唇开了口,说昨天晚上她做了个恶梦,惊醒时就发现床头摆着这些照片,紧接着就是房子被烧的噩耗。但关于梦的内容以及和那个荒冢却只字未提,不过从她的表情中也能知道其中的恐怖。 接着她话锋一转,突然对我说,晓彬,我明白你很想知道这个坟是什么人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从前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提起来,请你原谅。如果一定要问的话,我只能说自己以前做过一些傻事错事,现在真的很后悔,但绝对不是有意要那样做的。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是他在作祟,说不定以前那些事也都是他做的,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可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和我一起走好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关于罗娜这方面的问题已经大致清楚了,至于她和那荒坟主人故事到底如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对罗娜现在提出的远走高飞,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思考了片刻之后,我对她说,既然那个“人”如此厉害,我们俩只要还在地球上,恐怕都不会有安生日子,而且“私奔”是件大事,得容好好考虑一下。 也不知是罗娜会错了意还是怎么的,她听完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说,晓彬,你是个好人,而我是个不祥的女人,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真的会害了你,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再见了。 她说完就从我手里拿回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接着起身就往大门那儿走。 我心里虽然很想上去拉住她,也知道老圈嘱咐过我不能跟她撕破脸,但也知为什么我硬是没有站起来,最后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远去。 罗娜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道,那串念珠还在你手里么? 我闻言一愣,以为她想把菩提子串子拿走还给明一那尼姑,可它已经被老圈毁掉了,于是便说自从挂在门口以后就没有摘下来过,如果火场里没找到的话,应该就是烧化了。 出乎意料的是,罗娜听了之后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低的应了声“哦”,接着又叮嘱我今后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遇到什么事,最好找个像老圈那样真正懂行的人来帮忙。 我望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心中竟泛起那么一丝不舍。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那串念珠。这一天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假如不是罗娜忽然间提起,我都快把它忘记了。 既然老圈会生手将其毁掉,就表明这东西肯定是有问题的,可问题究竟是什么呢?明一那老尼姑把它给我是出自何种目的? 第74章 玉重楼 罗娜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道,那串念珠还在你手里么? 我闻言一愣,以为她想把菩提子串子拿走还给明一那尼姑,可它已经被老圈毁掉了,于是便说自从挂在门口以后就没有摘下来过,如果火场里没找到的话,应该就是烧化了。 出乎意料的是,罗娜听了之后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低的应了声“哦”,接着又叮嘱我今后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遇到什么事,最好找个像老圈那样真正懂行的人来帮忙。 我望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心中竟泛起那么一丝不舍。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那串念珠。这一天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假如不是罗娜忽然间提起,我都快把它忘记了。 既然老圈会生手将其毁掉,就表明这东西肯定是有问题的,可问题究竟是什么呢?明一那老尼姑把它给我是出自何种目的?罗娜又知不知情? 我傻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沉思好久,直到天色将暗才回过神来,正想出门到附近买点东西来吃,短信提示音却忽然响了起来。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我心想这肯定又是无聊的垃圾短信,于是看也没看,就直接删除了。 可是还没过五秒钟,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索性不管不问,直接将手机丢在一边,任它叫去。然而没想到的是,那铃声竟接连不断的响个没完,几分钟内竟然来了二、三十次。 我烦躁起来,正准备直接关机了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即使垃圾短信也没有这么贫的,难道真的是谁找我有事?想到这里,我赶紧拿起手机,打开那些短信逐条读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二十多条短信上面分明写着同样的内容:戌时前赶到公墓b区四排十四号,快!——老圞。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并不长的一行字,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同时也陷入了疑惑中。 这难道就是老圈给我的指示?b区四排十四号,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我脑中一闪,猛然间想起老圈当初捧着骨灰盒来下葬的情景。 对了!这不就是他当时买的那个墓位吗?他在哪里葬的是什么人?让我去那儿又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现在天马上就要黑透了,这家伙居然还让我往山上的墓区跑,那尼玛是见面的地方吗,这一天多来老子已经受够了,哪还受得了刺激? 再说这时间,甭管早晚你直说就是了,非得文绉绉的弄个“戌时前”,咱又不是真的老夫子,一时之间哪想得明白? 没办法,我只好用电脑百度了一下,结果发现戌时竟然就是晚上七点到九点!当即就吓了一跳,赶紧转头向墙上的挂钟看去,离七点整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老子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我靠”,伸手从桌上操起一柄手电筒冲出门去,接着拔腿就往后山的墓区跑。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了,我只好借电筒的亮光照着路,一路飞奔冲向b区。 当我终于找到四排十四号时,早已经气喘如牛,腿都快抽筋了。 可我顾不上累,赶紧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是六点五十九分,但没几秒的的工夫,时间就跳转到了七点整,不过幸好还是赶上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四处看了看,只见前后左右除了成排成片的墓穴外,却哪里有老圈的影子。 我不禁奇怪起来,为什么他发信息让我过来,而自己却不来赴约?难道又像昨天晚上一样,要让我先这么干等着?以老圈那捉摸不定的做事方式,八成儿还真有这样的可能。 我这个人还算是有点儿耐性的,既然他说了,咱并不介意等。可尼玛这儿是墓园里啊!里面埋着好几万死人,现在天已经越来越黑了,你说我一个人能呆得住吗? 我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砰”的狂跳着,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耐住性子在墓碑旁战战兢兢的等着,一边盼望老圈赶紧出现,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祁祷千万不要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越是心情紧张,时间过得还越慢,好不容易捱到七点半光景,老圈仍然没有露面。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除了手电筒的光束外,偌大的墓园里连半点儿光亮都没有。我望着眼前密密麻麻数不清墓碑,只觉得背心那股凉气直往头顶窜。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我拼命安慰着自己,别怕,老圈马上就会到了,马上就会到了……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又过了一会儿,那家伙还是人影不见。一阵山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寒战,鸡皮疙瘩瞬间就布满了全身。十几个小时前,在那片荒山野岭里虽然也很害怕,但好歹身边有老圈陪着,心理上要感觉安全的多,可现在咱孤身一人,那种恐惧感简直能让人发疯。 我不禁破口大骂了一句,这该死的老圈,你守时一回能死吗?要见面在哪儿不行,干嘛非让老子黑灯瞎火的在坟地里等?这尼玛是人能呆的地方吗? 我虽然心里又恨又怕,但理智还是告诉我,老圈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如果不听的话,后果肯定会很严重。于是我对自己说,再多等一会儿,十分钟,就十分钟,他要是还不来我就回传达室去。 当第三个十分钟过去的时候,我彻底受不了了。 这家伙到底有完没完,成心耍我是不是。正考虑要不要再等下去,我脑中突然一激灵,老圈给我发信息的号码不是还在手机里吗?打个电话问问他不就行了。 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抽着嘴巴子大骂自己傻逼,怎么一紧张起来脑子就不赶趟儿了,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要是早一点儿想到的话,还至于提心吊胆的傻等这么半天吗? 有了办法之后,我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感觉也没先前那么害怕了,于是赶紧拿起手机,用老圈刚才给我发短信的号码回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先是没有声音,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两秒钟之后却传来了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回应——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脑袋“嗡”的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空号!那刚才的短信又是怎么发过来的?霎时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像重锤似的撞击着我的大脑。 可我还不死心,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肯定是刚才出了什么问题,再打一次试试。 接下来我又连拨了一遍那个电话,但结果不用多说大家也能猜得到。 当空号的提示音再次从手机中传来的时候,我彻底懵了——难道这短信不是老圈发给我的指示,而我又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欺骗了? 一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情急之下,转身就想往回跑。 可我的右腿还没有迈出去,手机的短信铃音突然又响了起来,在一片死寂的墓园中,这声音显得既清晰又刺耳,就如同洪钟大吕一般。 我混身一颤,立刻就停住了脚步,哆哆嗦嗦的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果然又是那个号码发来的! 怎么办?看还是不看?如果这是什么鬼怪故意引诱我的圈套,那我看的话,就等于自投罗网;可万一真是老圈发过来的指示,而我没有照做,到时大祸临头,就悔之晚矣了。 就在犹豫的这会儿功夫,那短信仍在持续不断地发来了好几条,最后我终于艰难地做出了抉择,打开了其中一条信息。 只见上面写着:我有重要东西要准备,今晚你务必呆在b区4排14号,天亮前不得离开半步,否则性命难保,切不可自误——老圞。 我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暗说,不是吧?你这家伙还真让老子在坟地里呆上一夜? 我几乎不加任何思索,直接按照这个号码又拨了回去,但两秒之后,再次响起的空号提示音让我沉默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方又发来一条信息:别白费力气了,你是联系不到我的,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千万不要自做主张,明天一切便有分晓。 我放下手机,心中实在没了主意。看样子这个发信息来的人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就好像在旁边盯着看现场直播似的。假如他真是老圈的话,就算不能现身相见,也可以跟我说个明白啊,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呢? 考虑再三之后,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对方就是老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估计去哪儿都不安全,还不如豁出去按照信息上的指示呆在原地,毕竟这个b区四排十四号的墓位是他亲自选的,说不定还真是什么风水福穴,能保平安。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便下定决心老老实实的在这里等天亮。 关于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不用赘述,反正我终于明白“煎熬”这两字究竟是什么含义了,而且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二次。当然,如果哪位感兴趣想体验一下的话,也尽可以去试试,只不过想找这样的机会怕也没那么容易。庆幸的是,这一夜虽然脑子里那根弦儿始终绷得紧紧地,但果真没出什么意外。 第75章 丝争乱 我放下手机,心中实在没了主意。看样子这个发信息来的人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就好像在旁边盯着看现场直播似的。假如他真是老圈的话,就算不能现身相见,也可以跟我说个明白啊,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呢? 考虑再三之后,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对方就是老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估计去哪儿都不安全,还不如豁出去按照信息上的指示呆在原地,毕竟这个b区四排十四号的墓位是他亲自选的,说不定还真是什么风水福穴,能保平安。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便下定决心老老实实的在这里等天亮。 关于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不用赘述,反正我终于明白“煎熬”这两字究竟是什么含义了,而且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二次。当然,如果哪位感兴趣想体验一下的话,也尽可以去试试,只不过想找这样的机会怕也没那么容易。庆幸的是,这一夜虽然脑子里那根弦儿始终绷得紧紧地,但果真没出什么意外。 当我强睁着又酸又涩的眼睛好不容撑到天边泛白的时候,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整条命差不多去了半条。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回传达室去,那个号码又发来了第三个信息:不要着急,日出后再走,注意回去的时候千万不要跑,更不要回头看,必要时我会指示你下一步的行动。 我叹了口气,只好耐住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日头升了起来,天光也大亮了。我看看也差不多了,就按照刚才那条信息上说的,起身往回走,一路上仍然战战兢兢,不敢走快,更不敢回头,一直到进了传达室,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人来,屋里一切也都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了,也就说从昨天傍晚开始,老子已经在山上的坟地里呆了将近十个小时!连我自己都有点儿不敢相信。 这时候我早已精疲力尽,就算天塌下来也管不了了,往沙发上一躺,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沉,直到八点钟同事来接班的时候才硬把我叫醒。 我昏沉着脑袋从公墓走出来,刚想到对面等车,却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根本没有地方能去了。看来这些天也没得歇着了,总得赶快找个睡觉的地方吧。唉,真不知道老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本来好端端的竟然混到这步田地。 我点了根烟,蹲在路旁,边抽边唉声叹气,却突然冷不丁的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我转头一看,只见站在身后的人竟是罗娜! 我乍见罗娜,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女人昨晚不是已经清楚明白的说分手了吗?怎么才隔了一夜的工夫,就又来找我了呢? 而且瞧她今天这身打扮,又穿着那件颇有点儿暴露的绛红色身连衣裙,妆看得出是精心画的,脸上也恢复了原先那种笑吟吟的妩媚风韵,浑不似昨晚失魂落魄、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女人的变化可真够快的,简直让人琢磨不透。 还没等我开口,罗娜就抢先问我一大清早的蹲在这里干什么? 我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没地方住正发愁呢,于是便告诉她,刚下夜班,脑子还有点儿犯迷糊,所以先抽根儿烟提提神。 罗娜看着我笑了笑说,走,姐请你去吃早饭,吃完就不困了。 她说着就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向前推。我实在想不通这女人昨晚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提出分手,怎么今天又若无其事的如此亲热,就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当下便说,娜姐,昨天晚上咱们不是已经说过……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接过去反问道,昨天?昨天我说什么了? 我见她似笑非笑,狡黠的冲我眨了眨眼睛,故意摆出装傻充愣的样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了。总不能直眉瞪眼的来一句,哎,咱俩都分了,你还缠着我干啥,要不要脸吧? 罗娜也不再多说,挽着我就向前走,一直来到大路边儿才停下。 我看她那意思,像是要拦出租车,于是便好奇的问她为什么没开自己的车来。 罗娜嘟着嘴说,别提了,昨天她开着那辆白色宝马回家时,半路上出了点儿状况,车已经被拖走修理去了,幸运的是她本人没什么事,否则就见不着我了。 虽然罗娜说的很简略,但我见她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也能想像得出当时的危险情况,于是就安慰了她两句。 我们上了出租车,很快来到市区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餐馆。据说最正宗的本地风味儿早点只有到这里才能吃的到,所以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吃早饭的高峰期,但门口还是排着一溜儿长长的队。 不过罗娜倒是挺有本事,带我从侧门进了餐馆,然后又找到大堂经理,直接要了个相当雅致的小包间,咱不禁感叹真是有钱就有面子,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早点上来之后,罗娜一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一边兴致勃勃的说着笑话逗我开心。 可咱满腹心事,又疲惫不堪,根本没有什么食欲,当下又问她为什么突然之间来找我。 罗娜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然后告诉我,昨晚她本来是打算彻底放弃的,可是出了事之后反而让她明白了一定要珍惜眼前人的道理。在考虑了一晚之后,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段感情继续下去。 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心里还真有点儿感动,毕竟像她这样层次的人放低身段回头来找我是很不容易的。可问题是我们之间还有横着一道坎,就是坟头里那个的怨鬼,即使我不介意,罗娜又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吗? 她似乎也看出我的担心,但却叫我不用怕,那件事她已经连夜详细咨询了一个“懂行”的师傅,算出那怨鬼日前已经被高人做法封住,不会再出来为害,我尽可以放心,同时也不要怀疑她对我的诚意。而关于那些照片背后的事情,她今后一定会找机会告诉我的。 我听完很是诧异,老圈把那座荒坟封住的确是事实,可是从昨晚到现在并没有多长时间,罗娜在哪儿找到这么个神通广大的人呢?她不是一直对明一法师言听计从吗?怎么又换了,还是她找的本身就是明一? 提起这尼姑,我不由得疑心更甚。老圈为什么要把那串菩提子念珠捏碎?如果那东西是有害的话,明一把她送给我究竟出于何种用意?罗娜对此又知不知情?这些都是我思索至今却还没找到答案的问题。 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便故意说,不知道明一法师忙不忙,要不要再去找她问问。 谁知罗娜竟说,她已经找过明一法师了,可是人不在,下面的小师傅说她前天突然离寺,不再做住持了,但谁也搞不清具体是什么原因。不过听说她任职这段时间,寺里的帐目好像有点儿不清不楚,没准儿是跑路了。所以那尼姑很可能就是个假高人真骗子,一直蒙了她这么久,而她昨天问起那串念珠,就是叫我千万不要再用了。 虽然罗娜说得很合理,但我仍然将信将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又找不到什么破绽,于是也就不再多说。心想这时候老圈怎么也不给我个指示呢?真是急死人。 吃完早点之后,我本来打算告辞而去,可罗娜哪里肯放,上来挽住我的胳膊就出了餐馆,然后又说要带我去新的住处。 说真的,尽管她如此殷勤,如此有诚意,但我实在不想再和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了。刚想开口拒绝她,手机的短信提示音突然响了起来! 我浑身一震,赶忙掏出手机来看,果然是那个奇怪号码发来的。 罗娜问怎么了,我赶紧扯谎说是同事发来的,可能找我有事。接着又以外面太吵为理由,说到旁边找个地方回电话。 我故意转到旁边的巷子里,又回又头看了看,见罗娜还站在街边,并没有跟过来,这才打开短信查看,只见上面只有短短的七个字:不用怕,一切如常。 我顿时糊涂了,难道老圈就在附近?那这个“不用怕”到底是说不会有危险,还是即使有危险也用不着担心?假如是后者的话,那岂不是等于让我送羊入虎口? 犹豫了片刻之后,我最后还是决定按照指示去做,反正死活也就这样了,于是又走了回去。 罗娜估计是见我回来迟了,便问我怎么打个电话那么久,还似真似假的逼问我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赶紧解释说,是同事找不到抽屉的钥匙,我帮忙想了半天,这才耽搁了。当时咱可真怕这女人会强行检查咱的手机,幸好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我们拦了辆出租车,然后按照罗娜的指示又来到南部临湖的风景区,但这次当然不是“水岸名邸”,而是向东大约两公里外的一片将近五十层的超高住宅群。据说这里是全市最贵的楼盘,老子一年的工资能买大半个平方就不错了。 下车之后,罗娜带我来到其中一栋的十一层。刚一进门我就被那种扑面而来的奢华惊呆了。 第76章 碧遥山 我顿时糊涂了,难道老圈就在附近?那这个“不用怕”到底是说不会有危险,还是即使有危险也用不着担心?假如是后者的话,那岂不是等于让我送羊入虎口? 犹豫了片刻之后,我最后还是决定按照指示去做,反正死活也就这样了,于是又走了回去。 罗娜估计是见我回来迟了,便问我怎么打个电话那么久,还似真似假的逼问我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赶紧解释说,是同事找不到抽屉的钥匙,我帮忙想了半天,这才耽搁了。当时咱可真怕这女人会强行检查咱的手机,幸好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我们拦了辆出租车,然后按照罗娜的指示又来到南部临湖的风景区,但这次当然不是“水岸名邸”,而是向东大约两公里外的一片将近五十层的超高住宅群。据说这里是全市最贵的楼盘,老子一年的工资能买大半个平方就不错了。 下车之后,罗娜带我来到其中一栋的十一层。刚一进门我就被那种扑面而来的奢华惊呆了。 只见里面大到吊顶、石材、地面、拼花,小到家具、灯具、桌椅、摆件,无一不是奢华的欧洲宫廷范儿。与此相比,我前些天住的那套房子简直弱爆了。但人在里面总有种压抑的感觉,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罗娜显得很开心,拉着我一边参观,一边说,从现在开始这就是她和我两个人的家了。 我虽然早就猜到了七八分,但此时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忍不住面红心跳。从前她明明说过结婚前不会同居,怎么现在全变了呢? 不过我并没有深究,反正那短信提示上说过不用怕,而且所有的事情今天会见分晓,其他的还是先过了今天这关再说吧。 罗娜最后带我参观完主卧室,然后说她要换件衣服,让我到楼下先坐一会儿。 我正巴不得找个她不在的机会,好等等看有没有新的指示发过来,于是便下楼来到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一看,不禁暗叫倒霉,只见屏幕上漆黑一片,已经没电了! 我不禁暗骂一句,心想这两天简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手机要是还有电那不是出鬼了吗?这下可好,以后的指示我连收都收不到了,尼玛这可怎么办? 正在这时,楼上的房间里突然传出罗娜凄厉的惨叫声! 我吓了一跳,当时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只听她继续喊着,晓彬,晓彬!快来啊! 我强行摁下夺门而出的冲动,硬着头皮问,怎么了? 罗娜带着哭腔答道,外面有只大虫子飞进来了,好可怕,快来帮我打死它! 我一见说是虫子,就稍稍松了口气,耳听得罗娜还在不断呼救,便答应了一声。 不过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暗中把茶几上的水果刀塞在裤兜里。身上带个家伙,好歹心里有点儿底,这才快步冲上楼去。 来到卧室门口时,我又朝里面问了一句,罗娜连声催促,显得非常害怕。我深吸一口气,右手按在裤兜里的刀柄上,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可没想到进屋之后,我眼前立刻一暗,原来窗帘已经被拉了下来,厚重的丝绒遮挡了大部分的日光,整个屋子就像暗房一样。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罗娜竟然不在房间里! 我浑身一紧,正准备拔腿往外跑,只听背后的门突然“啪嚓”一声被关上了,紧接着就感觉有双手臂环住了老子的腰! 我只觉得头皮一麻,差点儿叫了出来,却听背后罗娜的声音柔媚的问道,晓彬,你喜欢我吗? 我吁了口气,这才醒悟原来是她在开玩笑,故意引我进来,尼玛差点儿被吓死了。不过,她刚才问的那句话却让我有些发懵,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罗娜见我不吭声,倒也没有生气,伸开手拉着我转过身来,和自己正面相对,然后将上半身紧紧靠在我怀里,双臂仍然环抱着我的腰,接着凑到耳朵又问,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老子纯情小男生一个,哪见过女人如此积极主动的告白?再加上鼻中闻着她发间和身上的馨香,只舒服得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不由自主的连声答道,喜欢,喜欢,娜姐…… 罗娜显得很高兴,在我耳边轻笑了一下说,记住哦,以后不许再叫我娜姐。 我愣了一下,奇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罗娜仰起头来,看着我嗔道,傻样儿,当然是叫老婆大人了。 我脑袋像是根本不听指挥似的重重点了点,只见屋内昏暗的光线下,罗娜的脸美得令人窒息。她微微一笑,闭上双目,将柔软丰润的红唇靠向我的对等部位。 如兰似麝般的气息拂面而来,我不觉一阵意乱情迷,忙闭上眼睛,情不自禁的就凑了上去。 就在四唇将要碰触的瞬间,旁边一声低沉的吼叫突然打破了沉寂——嗷呜!听起来竟像是猫的叫声。 我混身一震,立刻就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却发现室内阳光刺眼,原来窗帘不知为什么被撩开了,朦朦胧胧中看到窗台上竟真的蹲着一只猫! 那只猫通体雪白,体形又肥又大,几乎赶得上一条中型犬了。只见它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瞪视着我和罗娜,就像盯着猎物一样。 我还在纳闷这么大只白猫是从哪儿跑来的,却突然见它后腿微曲,身形稍稍向后一撤,紧接着“噌”的就扑了过来。 我条件反射式的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这才意识到它的目标原来是罗娜! 罗娜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甚至哼也没哼就被那只大白猫扑倒在地,那一刻我惊奇的发现她的双眼空洞洞的,竟连一丝活气都没有。 那只白猫仍不罢休,两只前爪箕张,猛得插入罗娜小腹间的皮肉中,疯狂的又撕又咬,转眼间就扯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骤然见到如此血腥可怖的情景,我差点儿当场吐了,心中更是惊骇无比。这么凶残的猫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能够轻而易举的杀死一个人?罗娜又为什么连个躲闪的动作都没有? 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发现罗娜的腹部蠕动了几下,紧接着忽然从那道裂开的伤口处钻出一个黄乎乎的东西,飞快的向窗口逃去! 大白猫也不含糊,转身一跃就窜上窗台,拦住了那东西的去路。 那东西左右冲了两次,没有成功,似乎有点儿恼羞成怒,猛得伸嘴朝大白猫的脖颈处咬去。大白猫闪身避开,同时挥出右爪反击。那东西也滑得紧,身子一弹就躲开了。 眨眼之间,两只畜生就斗了好几个回合,只把我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它们都没有碰到对方,但明显能看出是大白猫占据着优势,而那只黄乎乎的东西只是寻找逃跑的机会,根本没有正面搏斗的意思。 而此时我也看清楚了,这个从罗娜肚子里出来的东西头细颈长,耳圆嘴尖,全身披着黄棕色的短毛,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赫然竟是传说中的黄鼠狼! 那黄鼠狼见脱不了身,便跳回到地板上,身子微微抖动。我顿时觉得一股浓重的恶臭扑面而来,紧接着整间屋子都被这种刺鼻的气味儿充满了。 我赶忙捂住口鼻,心里却咯噔一下,尼玛!这臭味儿不就是前天晚上我晕倒在楼梯间时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吗?只不过现在的更加浓烈,中人欲呕,熏得我几欲昏去。 可那只白猫竟像嗅觉失灵了似的,根本不受任何影响。而黄鼠狼却似乎以为自己的臭气所向无敌,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被突然扑下来的大白猫死死地摁在爪下。 大白猫紧接着又抬起其中一只爪子,在对方的头脸上不停地拍打,就像在扇它的耳光。拿黄鼠狼根本没有机会还手,只是一声声的发出凄惨的嚎叫。 我此时的恐惧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哪还管得了什么猫斗黄鼠狼的把戏,更不敢再去看躺在地上已经被开膛破肚的罗娜,当即爬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跑,跌跌撞撞的下了楼,一口气跑到大门口。 我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一把拉开房门,就往外冲,谁知却冷不丁的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一瞬间我吓了个半死,心想要是被别人看到屋里的情景那还得了?到时候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抬起头来一看,站在我面前的赫然竟是身穿黑色风衣的老圈! 他一言不发的摘下墨镜,塞入衣兜,然后将我推回房间里,反手又将门带上,然后对我说,别忙走,跟我上来。 我见他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心里马上就肯定了原来的猜测,于是张口便问他为什么明知道会是这样,还故意让我往圈套里钻。 老圈此时又开始装逼不吭声了,径直就朝楼梯处走。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跟了上去。 上楼之后,老圈果然直奔那间敞开的卧室。进了门,我看到罗娜惨不忍睹的尸身还躺在地上,由于窗户开着,此时屋里的恶臭味儿轻了一些,可是大白猫和那只黄鼠狼竟然全都不见了! 老圈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好!接着一个箭步冲到敞开的窗口边,朝外面张望。几秒钟后,他长叹了一声,显得非常痛惜。 我好奇心起,也跑到他旁边去看,可是外头除了附近几栋楼外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惑之际,却发现老圈的眼睛是盯着下面的。我忙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却猛然间看到大白猫蜷缩着躺在楼下那户人家的雨棚上,脖颈处的鲜血还在汩汩外流,把胸腹间的白毛都染红了。 我大吃一惊,刚才大白猫明明已经抓住了黄鼠狼,怎么转眼的工夫就战败身死了呢? 这时只听老圈叹道,唉,天意,又是天意! 我忙究竟,他这次没有装聋作哑,伸手指着隔壁家的阳台问,你看那是什么? 我伸长脖子朝那边望去,见上面整齐的摆放着两盆植物,但只有叶子没有花,我并不认识,于是便摇了摇头。 第77章 凌烟阁 “回京?” 高旭吃了一惊,回头望过来。 徐少卿跟着道:“回陛下,臣以为公主留在京城最好,既可以掩人耳目,不易被察觉,又可随时照应,臣已寻了个妥当地方安置公主,请陛下放心。” 高旭略一沉吟,便点头淡然道:“徐卿说得有理,只要不入宫,让她呆在京城,任谁也不会想到,总比在外漂泊受苦的强。罢了,反正都是朕的旨意,以后你就多看顾着些,衣食用度还照宫里的规矩好了。” “臣遵旨。” 徐少卿抱拳一躬,却又问:“臣方才进宫,听闻陛下已许久未上朝,也不见臣工和奴婢们,不知……” “唉……” 高旭长长一叹,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感伤,仿佛心中哀怨丛生,将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 然而他却只是哀叹,半个字也没说。 徐少卿见他眼中毫无生气,面色重又变得木然,暗自皱起眉来,又向前走了一步,仍旧微微躬身道:“恕臣斗胆妄言,皇后娘娘小产……应是意外之事,不必过于伤感,陛下与娘娘春秋正盛,后宫井然,日后必会子孙繁茂,保我大夏万世基业。” 高旭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微微撇着唇角嗤笑道:“满朝文武各个阳奉阴违,这宫里也是死气沉沉,现在瞧瞧,连徐卿你也没了真心,看来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徐少卿闻言一愕,当即撩起曳撒下摆,双膝跪倒,伏地道:“陛下息怒,臣对陛下之心,天日可表,怎会没有真心?” “那为何方才尽把些无用的言辞来说,却没一句实心诚意的话?”高旭仰面躺着,唇角满是冷笑。 世间险恶,宫中更是荆棘丛生,容不得半点疏失,一个不小心,便满盘皆输。 这道理徐少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服侍皇帝十几年,两人之间早非主奴、君臣那么简单,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总是至理名言,不能不有所顾忌,尤其是此等牵涉宫闱的大事,更是马虎不得。 他想了想,仍旧伏在地上应道:“陛下误会了,臣说的就是肺腑之言,况且又刚刚回京,诸事未曾理会,又怎敢妄言?” 高旭耷拉着手,凝滞的目光仍旧呆呆地望着书阁的屋顶,隔了半晌才缓缓道:“朕不怪你,只是心烦得厉害。想想朕继位已有十五年,大婚也已十年,直到今日却仍未有子嗣降生,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今皇后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朕只盼着能是个皇子,也好与天下臣民有个交代,却不想莫名其妙的……唉。” “陛下可是在疑心什么?”徐少卿察言观色,接着话头问道。 高旭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厉之色,但仍旧没有动,轻轻摇头道:“这些年宫中一直都有传言,朕总是不信,可是这次皇后小产实在太过蹊跷,朕思虑了这么些日子,就是放不下,总觉得这种其中没那么简单。” 他说到这里,忽然翻身坐起,望着徐少卿缓缓道:“朕这皇上当得窝囊,可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这次,朕定要查个一清二楚。” 徐少卿听他这话有几分像在赌气,又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跪在地上道:“此等事牵涉重大,轻则后宫离乱,重则满朝动荡,天下骚人,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高旭将手一挥,身子微微向前俯着,凝视他道:“朕此生唯一信任的就是徐卿你,难道徐卿便不肯为朕分忧么?” …… 京师东城,水月坊。 这里并非闹市,颇有几分闲静。 长街正中有一处院落,前后三进,青砖黛瓦,迎面两扇朱漆大门,从外面瞧着与寻常富户家的宅子并没什么两样,但入门一瞧,便可知其中是藏富不露。 但见门楼、砖墙、木门、窗棂、檐下、围栏…… 到处皆是精美绝伦的砖雕、木雕、石雕,其间亭台楼阁,花草繁茵,果真是个怡人雅致的好下处。 后进园中,一株百年的紫藤爬满了棚架,藤花依旧开始,恍如粉紫色的垂暮,但叶儿却已转黄,片片随风飘落,凭添一丝凄然的惆怅。 高暧坐在棚架下的石墩上,手托花绷,默然挑弄着纤针细线。 早先礼佛,用不着研习什么女红,这东西还是回宫后跟翠儿学的,也是断断续续,没个章法。 如今答应了他,又到了这里,总觉该有个新样子,这才重新捡起来,指望绣个“连理双栖”,“鸾凤和鸣”什么的,不想却如此之难,起手边不知费了几块帕子。 昨晚那个,翠儿倒说可以了,可她却执意要换,如今手头这个绣着绣着,又觉不称意了,究竟怎生才叫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亭外脚步轻响,翠儿转眼便到了跟前。 “公主,公主,徐厂公回来了。” 她身子不由一颤,绣针刺破指尖,缩了手,血却滴下来,皎白如月的丝绢转眼便晕开一片鲜红。 自从回到京师那天,他独自入宫,这连着五日都没有回来过。 害得她每日提心吊胆,望眼欲穿,对着菩萨一遍又一遍的念经祈愿,生怕真的出什么岔子。 如今乍听他回来,怎能不心头怦然。 “公主,你的手!” “不碍事的,你先下去瞧瞧,灶房那边预备好没有。” 高暧轻吮着葱管柔荑般的手指,强压着心中的兴奋,不愿让她瞧出来,那语声便如空谷呢喃,不露半点痕迹。 翠儿皱眉不解道:“公主,这才午时刚过,哪有这么早预备晚膳的?” “徐厂臣诸事繁杂,许是这会子还没用午饭呢?快些去吧。” 翠儿无奈,只得转身去了。 她呆了呆,垂眼瞧着丝绢上染浸的鲜红,自言自语道:“好容易开了头,现下又要弃了。” 正自苦笑叹气,便听不远处那冷凛的声音轻笑道:“什么又要弃了?” 高暧吃了一吓,忙不迭地将那夹在花绷上的帕子藏到背后。 但却已晚了,只见那霜白色的虚影一闪,人便已到了面前,毫无顾忌地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另一手探到背后,将那花绷夺了过去。 “哦?瞧着像是‘连理双栖比翼图’,是绣给臣的么?” 他一边端详,一边挑着唇角饶有兴味地品评道:“可这双栖比翼鸟怎的瞧着有些怪,依臣看来,倒有几分像鹊。” 高暧登时大窘:“我手上粗笨,不过是随便绣绣,哪敢送人。”言罢,抬手便去抢。 徐少卿将手一扬,挑眉笑道:“虽是绣工算不得最好,但总是公主一针一线的心血,便只是绣个名字,臣也喜欢。” 她见他线也不拔就要往怀里揣,羞着脸道:“这个不好,待我这几日重绣一幅与你吧。” “哦,那公主便承认这帕子是要送与臣了咯?” “你……” 几日不回来,才刚一见面,便又来占自己便宜。 高暧面红过耳,抬手在他胸前轻捶了一记。 徐少卿呵然一笑,将花绷轻放在石桌上,双臂收紧,将她搂在怀中,轻吻着那火烫的面颊。 吻了两下,兴之所至,便俯头要亲她樱唇。 她立时慌了神,只怕被瞧见,赶忙侧头躲避。 “大白天的,厂臣不可这般,万一有人来了……” “白日又怎样?这是臣自家院子,那些仆婢等闲怎敢进来,公主放心好了。” “不,不行!” 高暧死命挣扎,把头紧贴在他胸口,说什么也不愿抬起来,全然没想到这般样子若被瞧见了,反而更加说不清了。 徐少卿含笑看着她那副窘态,倒也不欲逼得太紧,手上慢慢松了,但仍将她搂在怀中。 她见他不再逼迫,这才停了挣扎,伏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低低地喘着气。 “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隔了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在那柔弱的肩头轻拍了两下:“陛下吩咐一件要紧事而已,与公主全然无关,延搁了这么些日子,总是脱不开身,臣又不好让手下那些粗鄙之人回来报讯,今日便特地偷了闲,回来看看公主。” “怎么,你还要走?”高暧愕然抬头,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此事关系重大,陛下亲口吩咐,臣不敢懈怠,好在眼下已大致有了眉目,待过了这几日也就好了。” 她“哦”了一声,心中却还是怅怅的,忍不住又问:“那……用过饭之后再走好么?” 自来都是他张罗着伺候别人用饭,还从没有人对自己这般知冷知热过。 恍然间,真的生出几分想家念室的温情感。 徐少卿展颜一笑,随即点头道:“好,臣便陪公主略用几筷。” 她这才露出欢颜,含羞与他并肩走向前院。 翠儿等在门口,一见徐少卿登时面色发白,瑟缩地低下头去,惴惴地上前见了礼,便引着他们来到偏厅。 那里已由下人们铺开了席面,十几样精致菜肴摆下来,后面还陆续上着。 高暧微微皱眉,心说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这许多东西如何吃得完? 她素来日子清淡,这般的铺张浪费还着实不习惯。 徐少卿看她面色有异,便清着嗓子道:“以后备膳,先拿单子来请示娘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不做,全由她定夺。这里是过日子,不像在宫中,事事须讲排场,可记下了?” 翠儿领着几个仆厮连连称是,便唯唯退了下去。 高暧听他说起“过日子”三个字,禁不住又是一阵耳热心跳,与他相邻坐了,也不再矜持,当下便动起了筷子。 两人才只吃了几口,门口忽然进来一名仆厮,先朝两人躬身行礼,便快步走到徐少卿身边,耳语了几句。 他剑眉蹙了蹙,随即挥手让那仆厮退了出去。 “要走了,是么?”高暧顿住手望着他,虽然心中暗自祈求着,却也知自己说的才是实情。 他笑了笑,温言道:“是,宫中来人传话,臣这就得回去。唉,本想能陪公主将这顿饭吃完,没曾想说是几筷,却还就真应了。” “嗯,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高暧眼圈一红,怔怔地垂下头去。 徐少卿望着她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怜惜,忽然见生出千般不舍,万般牵挂,却又毫无办法。 凑过去,在那螓额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臣走不远,明日晚间准回来。” 第78章 朝天阙 这件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顶多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知道真相后反而无从发挥想象空间了,何况又不是警察,上哪儿去知道真相啊。 然而我却隐隐感觉到事情肯定没有猜想的那么简单,有心想听听老圈怎么说,于是就趁着别人不在的时候悄悄问他。可这家伙却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弄得老子十分不爽。 这天上午情况还是差不多,接连又来了两拨下葬的,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干完活已经到了中午饭点儿的时间,大家收拾收拾就准备午休,可这时却有人打电话约我出去吃饭。 要知道这大热天的不动都难受,更何况刚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有个喘气儿的空,吃山珍海味也没胃口,当下便开口拒绝了。 那家伙哪肯罢休,说是别人拖他帮忙买墓地,接着又好话说尽。我见推辞不掉,只好答应了,接着就打了辆车来到约定的那家饭馆。 进门后,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只见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人。 其中之一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他叫周涵,中等个子,留着个板儿寸头,比我大一岁,是正宗的本市土著。原先也在高原雪山上当过兵,但和我不是一个连队,后来跑转业的时候见面一叙才认识,算半个战友。这伙计挺讲义气,我们也很谈得来,于是一来二往便熟悉了。 周涵家里是有点儿背景的,所以尽管当时大家都不包分配,但他爹仍然把他塞进了公安系统,虽说只是个派出所的小警员,但还是很有盼头的。而他自己又能说会道,交友广泛,据说黑白两道通吃。只不过我这人比较宅,再加上酒量不行,一上酒桌就怵,所以好久没和他见面了。 另外那个人我也见过几次,但都是被周涵拉去唱k的时候。他年纪已经三十开外了,长得五大三粗,个头将近一米九,标准的东北大汉身条,但人却诚实憨厚,挺好说话。由于他烟不离手,差不多一天三包半的水平,所以人送外号“老烟枪”,以至于我想了半天才记起他的大号叫刘惠民。这哥们儿在殡仪馆当烧尸工,跟我一样也是临时工,听起来怪吓人的,但现在连大学生都挤破头的想干,图得就是福利待遇高,还有灰色收入,可惜没有门路根本进不去。 我坐下之后,菜也陆续上来了,喝了杯啤酒,吃了几口菜之后,周涵才开始说正事儿。 原来要买墓下葬的是他女朋友的闺蜜,在幼师工作没两年,这两天刚刚出事儿,家里人都快哭死了。周涵磨不开“老婆”的脸儿,只好拉我们过来帮忙,一来选个位置好价格也合适的墓地,二来让老烟枪安排烧头炉尸,求个干净。 我见他眼睛红红的,还布满血丝,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跟队熬夜查案子,又着急又上火,反正这是咱能力范围内的事,于是便答应了,老烟枪那边自然也没有问题。 周涵赶紧又是倒酒又是夹菜,说终于能跟老婆交差了,我们俩弄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三人一边吃一边聊,话题不由自主的就扯到了周涵说的这件案子上。周涵刚开始不同意,说这都属于机密,让我们别凑热闹,再说现在正吃饭呢,讲这些东西岂不倒胃口。 我倒还无所谓,可老烟枪是个喜欢打听事儿的主,非让他透露点儿□□给我们听听,并且赌咒发誓不会到处乱传,哪儿说哪儿了。 周涵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 原来这女的是一周前下班的时候失踪的,家里人到处找,又打电话报警,他们片区分管这个案子,可是查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消息。直到昨天上午,几个小孩在城郊的铁路桥下玩时才发现了尸体,但是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问我和老烟枪,你们猜人是怎么死的? 老烟枪说,不会是煎杀弃尸吧?我也跟着点了点头,这种可能性无疑是最大的。 周涵摇了摇头说,你们猜错了,那女的还真没被那个,但双手和双脚都被砍掉了,是失血过多死的! 一听这话,我和老烟枪不约而同的都叫了声“啊”? 只见周涵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又说,干脆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真正的机密,你们俩可千万嘴严实点儿,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俩赶忙点头,然后凑上前来细听。 只听周涵说,这半个月来市局已经收到上百个类似的报案了,现在找到的尸体可能连一半都没有,全都是被砍掉手脚放血弄死的!从作案的手法上看,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可是什么线索也查不到。市里怕引起恐慌,封锁了消息,尸检后就马上通知家属火化埋葬了。 乍一听说有百把个被砍了手脚的死尸,像老烟枪这样见天烧尸体的人脸上都不禁变色,喉头咕哝了一声说,哎呀妈呀,这瘪犊子是从哪嘎达冒出来的,也忒狠了点儿。 我也大吃一惊,心想怪不得最近公墓那么忙,敢情是这么回事啊。 周涵继续压低声音说,可不是吗?这王八羔子忒不是东西了!你猜法医在现场检验的时候怎么说,那创口又细又齐,简直就是标准的截肢手术,一般没经验的大夫还真拿不下来。哎,你说你切就切了吧,倒是把手脚跟尸体一起扔了啊,可是到现在为止,找到的只有尸体,断肢一个都没有,你们说怪不怪? 老烟枪皱眉问道,难道还有人变态到专门收集人的手和脚丫子吗? 周涵摇摇头,说这个他们早就想过了,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家伙反侦察能力极高,杀了这么多都没露出马脚,怎么可能会故意把罪证保留在身边等他们去查呢?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我在旁边一直没吭声,心里猛然间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黑色悍马车,当时那鲜血狂喷的可怖情景还历历在目,虽然我八成儿真的只是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灵异事件,但那些人不都是被砍掉了双手吗?也就是说悍马车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断肢杀人案的凶手!就算不是,这辆黑色悍马车也必定是个重要的线索,没准儿还真能帮警方破了大案也说不定, 我刚想把这件事告诉周涵,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实在太玄,而且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说出来会有用吗?周涵他会相信我吗? 犹豫再三,我最后还是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又聊了一会儿,酒足饭饱之后,便各自离去了。 没想到的是,周涵介绍的那家事主下午就来找了我。咱答应过的事儿,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帮那女孩选了一个位置相对还不错的墓位,价格也适当压了点儿。那家人显得很满意,偷偷塞了我两次红包,可碍着周涵的面子咱没好意思收,对方见状也只得作罢,又把我好一通谢。 临走的时候,那女孩的父亲偷偷把我拽到一边,然后神神秘秘的问我认不认识懂行的人,下葬的时候能不能请来帮个忙,酬劳不是问题。 我以为他说的是下葬的那一套流程,就说没问题,到时候如果他们不找风水师傅的话,我们这边也能搞定,保证该有的步骤一样不会少,叫他尽管放心。 没曾想那女孩的父亲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说我误会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楞了一下,心想不是这事儿是什么,于是就请他有话直说。 老爷子脸色立刻就变了,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又朝旁边看了看,然后才小声告诉我,她女儿好像有点儿“不安生”,从领回家的那天半夜就开始闹,说自己死得惨,咽不下这口气,以后便天天如此。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他们老两口也并不怎么害怕,只是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万一下了地之后还是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兄弟,俺闺女死得冤啊,警察又破不了案,也怪不得她闹。可是好歹也得让她安安生生的入土才行,你要是有熟人,千万帮咱个忙,老哥求你了。言罢不禁老泪纵横。 我心下也不禁恻然,很想帮这个忙,不由自主的就朝老圈那边看了一眼。这家伙最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几乎都没怎么和我说过话,现在就算我开口,又能保证他愿意卖这个面子吗?可是看这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也真够可怜的,实在不忍心,于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他尽量帮忙。 那老爷子自然对我千恩万谢,说这事儿无论成不成,到时候都得好好谢谢我,接着又说了几句才告辞而去。 送走了他,我就开始发愁,这事儿到底该怎么跟老圈说呢?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真有点儿后悔那么爽快地答应人家,实在太欠考虑,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趁着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其他人都闪了,于是就硬着头皮跟老圈说了这件事,请他帮忙。 出乎意料的是,老圈这次没有装聋作哑,他盯着我看了几眼,然后问了句,你真的要管? 我闻言一愣,又见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不由得便紧张起来,试探着问,怎么?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吗? 第79章 安乐堂 我也大吃一惊,心想怪不得最近公墓那么忙,敢情是这么回事啊。 周涵继续压低声音说,可不是吗?这王八羔子忒不是东西了!你猜法医在现场检验的时候怎么说,那创口又细又齐,简直就是标准的截肢手术,一般没经验的大夫还真拿不下来。哎,你说你切就切了吧,倒是把手脚跟尸体一起扔了啊,可是到现在为止,找到的只有尸体,断肢一个都没有,你们说怪不怪? 老烟枪皱眉问道,难道还有人变态到专门收集人的手和脚丫子吗? 周涵摇摇头,说这个他们早就想过了,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家伙反侦察能力极高,杀了这么多都没露出马脚,怎么可能会故意把罪证保留在身边等他们去查呢?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我在旁边一直没吭声,心里猛然间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黑色悍马车,当时那鲜血狂喷的可怖情景还历历在目,虽然我八成儿真的只是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灵异事件,但那些人不都是被砍掉了双手吗?也就是说悍马车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断肢杀人案的凶手!就算不是,这辆黑色悍马车也必定是个重要的线索,没准儿还真能帮警方破了大案也说不定, 我刚想把这件事告诉周涵,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实在太玄,而且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说出来会有用吗?周涵他会相信我吗? 犹豫再三,我最后还是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又聊了一会儿,酒足饭饱之后,便各自离去了。 没想到的是,周涵介绍的那家事主下午就来找了我。咱答应过的事儿,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帮那女孩选了一个位置相对还不错的墓位,价格也适当压了点儿。那家人显得很满意,偷偷塞了我两次红包,可碍着周涵的面子咱没好意思收,对方见状也只得作罢,又把我好一通谢。 临走的时候,那女孩的父亲偷偷把我拽到一边,然后神神秘秘的问我认不认识懂行的人,下葬的时候能不能请来帮个忙,酬劳不是问题。 我以为他说的是下葬的那一套流程,就说没问题,到时候如果他们不找风水师傅的话,我们这边也能搞定,保证该有的步骤一样不会少,叫他尽管放心。 没曾想那女孩的父亲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说我误会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楞了一下,心想不是这事儿是什么,于是就请他有话直说。 老爷子脸色立刻就变了,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又朝旁边看了看,然后才小声告诉我,她女儿好像有点儿“不安生”,从领回家的那天半夜就开始闹,说自己死得惨,咽不下这口气,以后便天天如此。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他们老两口也并不怎么害怕,只是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万一下了地之后还是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兄弟,俺闺女死得冤啊,警察又破不了案,也怪不得她闹。可是好歹也得让她安安生生的入土才行,你要是有熟人,千万帮咱个忙,老哥求你了。言罢不禁老泪纵横。 我心下也不禁恻然,很想帮这个忙,不由自主的就朝老圈那边看了一眼。这家伙最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几乎都没怎么和我说过话,现在就算我开口,又能保证他愿意卖这个面子吗?可是看这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也真够可怜的,实在不忍心,于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他尽量帮忙。 那老爷子自然对我千恩万谢,说这事儿无论成不成,到时候都得好好谢谢我,接着又说了几句才告辞而去。 送走了他,我就开始发愁,这事儿到底该怎么跟老圈说呢?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真有点儿后悔那么爽快地答应人家,实在太欠考虑,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趁着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其他人都闪了,于是就硬着头皮跟老圈说了这件事,请他帮忙。 出乎意料的是,老圈这次没有装聋作哑,他盯着我看了几眼,然后问了句,你真的要管? 我闻言一愣,又见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不由得便紧张起来,试探着问,怎么?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吗? 老圈说,没什么,这次我会处理,不过,以后这种事最好少管。接着就转身走了,弄得我一头雾水。 隔了一天便是那女孩下葬的日子。大清早刚上班没多久,送葬的队伍就来了。别看这老两口只有一个闺女,家里亲戚朋友还真不少,足有上百口子。 办好手续之后,就带着他们去墓园,路上我在那女孩的父母面前把老圈大大的吹嘘了一番,就跟他是天神下凡似的,然后说一会儿所有事情都听他的,你们放心就是。 老两口不停地点头,赶紧上前又是递烟又是塞红包,但都被老圈拒绝了。 到了墓地之后,一切程序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也没见有什么异状。 由于这女孩既没结婚也没孩子,所以只能让一个堂哥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小侄子来捧骨灰盒,现在只要交给老圈放进墓室里,就可以封墓结束了,这不免让我想起了罗娜给他老公下葬时的情景。 正寻思着会不会在这时候出状况时,诡异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只见那小男孩抱着骨灰盒刚要交到老圈手里,却突然眼神一变,接着扑通跪了下去,捡起一块小石子就开始在地上划拉了起来。 转眼之间,他就连写了三个整整齐齐的“恨”字!与此同时,那骨灰盒里也发出阵阵“嚓嚓嚓”的声音,就像人的指甲在挠着盒壁。 在场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有些胆小的当场就叫了出来。要知道这小孩绝没到上学的年纪,认不认识这个字还两说着呢,更别提写得如此流利规范了。 那老两口当场就吓懵了,众人更是不知所措,只有小男孩的母亲不顾一切的想要扑上来抱住自己的孩子。 就在这时,老圈把手一抬喝道,别动!接着迅速蹲下,伸手揪住小男孩的衣领,让他的眼睛和自己的目光对视着。几秒钟之后,那小男孩突然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就昏了过去。 老圈赶紧趁机夺过骨灰盒,然后吁了口气,对那孩子的母亲说,快带他回家,不要外出,身边一定要有亲人陪着,七日之后就没事了。 那女人显然吓得不轻,又心疼孩子,道了声谢就赶紧抱着孩子走了。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老圈身上,只见他右手托着骨灰盒,左手掐了个指诀,口中念念有词。待念毕之后,才把手里的盒子放入墓室,然后马上招呼我封墓。 一切搞定之后,那老两口才缓过劲儿来,当即没口子的向我和老圈道谢。老圈却显得很奇怪,转头又朝那女孩的墓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就转身直接走了,弄得我和事主都有些尴尬。 不过这件事总算是办完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后来周涵专门打电话来谢我,还一直打听老圈是什么人,他也想认识一下。我只好告诉他人家是世外高人,等有机会再帮你引见吧。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天之后公墓里就发生了大事。 我们班上一个同事中午吃完饭后去上厕所,可是去了整整一个钟头也没见回来,只是由于还在午休时间,大家都没在意。直到另外两个人也去方便的时候,才发现那家伙还在厕所里,而且口角流涎,满嘴胡话,正在蹲坑里打滚儿,竟像疯了似的,现在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大家都说,这小子八成儿是撞鬼了,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发疯呢。而我却感到事情越来越蹊跷,在公墓干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以前都没事,偏偏在这个时候撞鬼?直觉告诉我,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诡异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着,与他们相比,第一个疯掉的人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首先是第二天一早,前晚值夜班的同事被发现离奇的死在传达室里,表情相当恐怖,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只拳头,警察在现场忙活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接着是当天下午,另一个同事吃完饭后又不见了人影,直到上班的时间也没露面,电话更是打不通。这次大家不敢托大,于是赶紧四处去找,结果竟发现他跪在上面的墓园里!面朝着大片墓碑,人早就凉透了。 事情立刻就在整个公墓里传开了,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尤其是我们这些干保卫的人,简直就像在热油里浇了一瓢水似的,彻底炸锅了。 出了这种事,最倒霉最害怕的当然是我们这几个干保卫的小喽啰。除老圈外,我和剩下的两个同事一合计,都觉得闹鬼可不是小问题,这样下去非把命搭进去不行,为了那点儿可怜的工资实在犯不上。关于人身安全问题必须得让单位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没法再干下去了,于是就一起跑去保卫科要说法。 谁知那貌似猪头小队长一样的保卫科领导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听我们说明来意就不耐烦了。先是训斥我们胡说八道,挠乱人心,如今是尧天舜日的和谐社会,哪儿来的什么鬼怪作祟?这肯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刑事案件,交给警方处理就行了。接着又警告我们不准向外面透露半个字,否则单位一定会严肃处理,现在的任务就是立刻回去上班。 我们当然不吃这一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官腔忽悠人?包括我在内,大家当即表明了态度——如果单位给不出一个满意的说法,我们就马上辞职,大不了不挣这份儿钱了。 我们班上一个同事中午吃完饭后去上厕所,可是去了整整一个钟头也没见回来,只是由于还在午休时间,大家都没在意。直到另外两个人也去方便的时候,才发现那家伙还在厕所里,而且口角流涎,满嘴胡话,正在蹲坑里打滚儿,竟像疯了似的,现在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第80章 玉琼轩 明明刚才还说这人越来越通透了,怎的转眼间却又犯起傻来。 这话听在男人耳中,分明就像在说“你若有心,便饮了我这盏残酒”。 究竟是有意引他,还是纯系无心? 瞧她秀眉紧颦,双目盈泪,当是真的不惯饮酒,可那双颊酡红,抬袖掩口的样子却又说不出的媚态横生,娇丽可爱。 徐少卿不觉瞧得发愣,恍然间竟有些不辨真假,轻轻将那遮掩的纤手拉开,但见樱唇微颤,两片濡湿的晕红令人怦然心动,忍不住便吻了过去。 高暧正被那口酒呛得颚间疼痛,胸口发闷,见他忽然俯头下来,似要亲吻自己,不禁吃了一惊,慌忙抬手撑拒,向后撤着身子。 “厂臣?” 他也是一愣,知道自己此举着实有些唐突,讪讪地退了回去,在自己杯中斟满,默然无声地张口又饮下了。 这一来,高暧心下倒忽然觉得过意不去,歉然望着他,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低低地又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没应声,抓起那错银鹤嘴壶又要斟酒,却被她一把抓住。 他本就只是虚虚地握着,并没用力,任由她夺了过去。 “我来给厂臣斟酒。” 高暧说着,便提壶过去,捏着那耳把慢慢倾斜,酒水从细长的颈口中垂落而下,缓缓坠入那白瓷盏儿,在风灯暖润的光下看,竟微微泛着浅黄,晶莹如珀。 原本只是件寻常事,她此刻却心跳得厉害。 虽说这辈子是个没人怜爱的清淡命,可好歹身边还有翠儿伺候着,没轮到她去服侍别人,那次给太后娘娘侍疾是迫于无奈,像这般心甘情愿给人把盏,还是头一次。 忍不住偷眼觑他,才刚瞥到那张玉白的脸,尚未瞧清楚,那颗心便锤击似的一颤,慌忙垂了头,手也抖了,那酒水随即溅出几滴。 她红着脸,见那盏中将满了,赶忙收了手,将酒壶放在一旁。 再抬眼看时,徐少卿已将那盏儿端在手中,坦然放在唇边饮了。 这般神色木然,不言不语的样子让她有些心惊,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便沉下来了,莫不是方才那一下拂了他的意,就心里恼了? 高暧更是歉然,便又举筷夹了些菜放在他碗中,柔声道:“空腹饮酒易醉,厂臣不是饿了么,快吃吧。” 他仍没做声,但却提筷将碗中的菜吃了,只觉入口润滑,细嚼之下更是回味无穷,仿佛经了她的手,这寻常食材也生出了另外一番鲜香。 他心中快慰,可面上却笑不出来。 其实,这几日他一直都是这般闷沉,只不过念着回来,不欲让她瞧得心焦罢了,谁知方才被她拒绝那一下,便怎么也装不下去,不自禁地又沉默起来。 那苦闷萦绕在心头,能对她说么? 想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抓起那银壶连斟连饮,转眼间便喝了四五杯。 高暧在旁看得心惊,急忙一把拉住:“这么喝伤身子,厂臣不可再饮了!” “伤不伤身子,臣自己心里有数,公主不必忧心。” 他轻轻推开她手,又将杯中斟满。 她讷然望着他又将酒一饮而尽,那自来精干的身子竟有些落寞的颓然,忽然间竟有些心痛,想出言开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以为陛下是何等样人?”徐少卿忽然道。 高暧没料到这冷不丁的一问,愕然望着他,愣了愣才道:“厂臣如何问起这个?陛下便是皇兄,又能是何等样人?” 对她而言,这位皇兄不过也就见了两三面而已,以自己的沉静性儿看,也谈不上好还是坏,但总觉得他性子优柔寡断,不似心目中的君王那般英明果决,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特别印象。 若说他是何等样人,徐少卿这长居宫中的应当最清楚,为什么却突然来问自己? 他又干了一杯,酒气上涌,吁了口气,玉白的脸上已微微现出醺然之色,脸上那抹浅笑已然不见了踪影。 许是被酒暖烘了身子,便坐直起来,将外罩的袍服脱了,随手丢在凉亭的美人靠上,只着中衣,继续自斟自饮。 “公主可知臣这次为何又将你带回京师来?” 高暧不禁一愣,其实这事早在她脑中来回思量过多次,此时经他一提,便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张口惊道:“厂臣,你……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拈着那白瓷盏儿在指间轻摇,目光垂在那杯中流转的琥珀荧光上,淡淡道:“不错,正是临行前陛下授了道密旨,命臣便宜行事,明着前往洛城掩人耳目,暗中寻个妥善的地方安置公主。” 他顿了顿,又道:“弘慈庵那十几年已经挨得够了,既然已经出来,哪有叫人再走回头路的道理?陛下当时就是这般说的。若非如此,臣便是有心要救公主,只怕还要大费周章,再担上个欺君的罪名。而之所以带公主回京师,除了臣的私念外,还盼着有一天,公主能跟陛下再续兄妹之情,只可惜……” 言罢,长长叹了口气。 高暧只觉耳畔嗡响,垂首呆呆不语。 原以为这位皇兄行事全凭时事所需,就像召她回宫是为了与崇国和亲那样,根本没将自己这个妹妹的好恶放在心上,却万万没想到他心中待己竟然也有这般深厚情意,从前全都误会了。 她不觉有些恍然,咬唇道:“陛下他是不是……不在了?” 徐少卿将那半杯残酒灌入腹中,脸上醺意更甚,像是抛开了所有的挂碍,扯开中衣的领口,手上斟着酒,语声微带凄然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所以若心不在朝堂,即便身在宫中,也是枉然。人生于世,都该有个合宜的归宿,可偏偏有些人生错了地方,到头来只有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终究无益。” 她默然听着那半白不明的话,却也没再多问,心中微觉伤感,双目微闭,合十朝宫中的方向默念了几句,算作祝祷。 然而一转念,却想起若陛下真的不在了,眼下便是皇位虚悬,堂堂大夏竟然国中无主,而这位皇兄却膝下无子,继位之人又当是谁? 按照祖制,若不能父死子继,便只有兄终弟及。也既是说,这皇位只有让嫡亲藩王继承。 顾太后膝下只有两子,那么不出意料,皇位便会落在三哥高昶身上。 想到这里,高暧不由一惊。 他与三哥向来不睦,况且当初在秣城晋王府养伤时,三哥还亲口说过对“阉宦当朝”深恶痛绝,极力欲恢复本朝初建时的祖制。 自己是个女儿家,阉宦是否攒乱朝纲,祸国殃民,她自然不懂,但却知道,若三哥真的继位为帝,定然不会对他心慈手软,而到时她夹在其中,又该如何自处? 如此一想,那颗心登时七上八下地忐忑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抬眼看时,却见徐少卿正竖着脖子,将那壶里的酒直接往口中灌,面色怅然,那双狐眸已然有些迷离。 她心中不觉又是一痛,暗想他与陛下之间定然也不是普通的君臣主仆那么简单,但这其中的事却不为外人道,只是默默地藏在他心底。 叹了口气,她上前伸手将那鹤嘴银壶夺了过来,却发觉里面轻了不少,酒只剩下少许一点了。 正自愣神,没留意他竟忽然扑过来,一把将自己搂住了。 高暧还道是他要将酒壶抢回去,慌忙搁到远处,双手推着他道:“厂臣你醉了,万不可再喝了!” “醉?不过这点……这点酒……而已,还要……拿酒来……” 他兀自嘴硬,口齿却已不清,双臂陡然搂紧,将她拦腰抱住,头脸深深埋在了胸腹间。 她不由大窘,自己虽和他有过亲昵之行,却还没被这么抱过。 尤其是那张玉白的俊脸狐眸半闭,不轻不重地在自己胸前蹭动着,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趁机占些便宜。 她羞窘无地,一边叫着“厂臣”,一边死命想挣脱怀抱,那美酒的醇香和着他身上的伽南香气,随着吐息在胸腹间晕开,蒸熏上来,被她嗅在鼻中,脑袋里也开始醺醺地发懵了。 “公主……公主……” 他手臂越来越紧,蹭弄得也愈发无礼,身子向前紧贴,将她逼得不断向后靠,像要整个人压上来。 那一声声的轻唤,更是像空谷呢喃般令人怦然心动。 高暧强撑了片刻,终于站立不住,向后一跤坐倒。 她“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已被他扑在了地上。 那沉沉的压迫感让她心乱到了极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昏了过去,心中明明怕得要命,可手脚却似是被吸去了力量,蜉蝣撼树般的推拒徒劳无功,反而更像是将这火头越簇越高。 半晌之后,正当她精疲力尽,将要认命之时,却发觉那紧搂着自己的手臂不动了,跟着竟松了下来。 她暗暗吃惊,慌忙逃也似的抽身出来,靠着亭柱喘息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回头再看,却见他俯卧在地上,双目紧闭,鼻息调匀,竟然已睡着了。 高暧松了口气,回想刚才那一幕,差点羞得撒腿逃掉,但又怎么忍心放着他不管。 略一踌躇,便上前勉力扶着他半靠在石墩上,又将罩衣替他盖好,寻思这么着不是个办法,若是叫仆厮抬他去房里,眼下这样子被人瞧见了,不免失了他身份,那便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便离了凉亭,沿回廊回入中院。 翠儿正等在那儿,见她回来,慌忙迎了过去。 “灶下备了醒酒汤么?”高暧上来便问。 翠儿先是一愣,随即便知其意,点头应道:“已备好了,奴婢去端来。” 高暧摇摇手:“不必了,我自己去端,你上楼吧。” “这事怎能让公主动手?哎,公主,你背上衣衫怎的粘了这好些土?” “……没什么,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你莫管了。” 她说着,便闷头快步去了灶间,让人盛了碗醒酒汤,一路端回后园。 来到凉亭内,却发现石墩旁竟不见了徐少卿的踪影。 莫非又是有事离去了,可人醉了,正昏睡着,又能到哪里去? 难道离去这片刻工夫,便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高暧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慌忙搁下碗,奔出凉亭,口中疾呼:“厂臣,厂臣。” 四下里一片漆黑,周围的山石树木,廊檐屋宇影影重重,恍如魅影一般,颇有几分诡异。 她见没人应声,不由更急了,朝旁边奔出几步,正要再喊,却忽然听到左近有一阵异声传出。 “厂臣,是你么?” 高暧大着胆子问,颤巍巍地迈着步子绕过去一瞧,便见那背面的廊柱旁歪斜着站着一个人影,上身只着中衣,罩衫零落在地上,却不是徐少卿是谁? 她暗自松了口气,拍拍胸口正要上前去扶,却突然见他背心耸动,那怪异之声仍不断传来。 “厂臣,你怎么了?” 高暧悬着那颗心快步上前,双手扶住他,目光却不由朝他双手下探的地方望去…… 第81章 绮绫宵 然而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只差点儿把我当场吓昏过去。原来躺在沙发上的同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端坐在那里的年轻女孩! 我脑袋“嗡”的一下,大叫着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想起身逃跑,可是双腿竟不听使唤。猛然间想起老圈的话,于是赶紧把右手掌心贴在胸口处。只感觉心脏跳得像打桩一样,必须紧紧摁着才能防止它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时那女孩突然开口,用清冷冷的声音说道,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我刚刚还在想,这担心来担心去,最后还是出事了,看来今晚必然凶多吉少,用不了多久老子就会惨遭这女鬼的毒手。只是没料到的她下手前还会开口说话,而且还是什么“不会害人”之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此前的三个人是谁害的?躺在沙发上睡觉的那个同事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儿,我心里哪敢有丝毫的放松,只能是更加恐惧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脏东西”,而且还是在这么近的距离,那种紧张感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由自主的又抬眼看了看沙发上那女孩,只见她眉目如画,俊秀中还带着股清灵之气,脸色也和正常人无异,浑不似想像中面目狰狞的女鬼形像。那双空灵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哀怨和不解,让人有点儿不舒服。 可是仔细再一看,就发现她两条袖管的前头空空的,却看不到手,下身的半截长裙也软软的垂在沙发边上,似乎小腿肚子以下什么也没有,那样子简直是说不出的诡异。 我只觉得头皮一麻,双腿竟猛然间听使唤了,紧接着一骨碌从地上弹性了起来。刚想拔腿逃跑,但又怕到外面更危险,所以没敢盲目的夺门而出。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和女鬼共处一室啊?这样下去即使不被害死也得被吓死,只是苦于现在脑子一片混乱,什么脱身之计也想不出来。 正急得冷汗直冒的时候,那女孩又说话了,你不用怕,我真的不会害你,也根本害不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非管我的事。 我心中一震,尼玛!不是吧,还真让老圈说着了。当下一边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大着胆子问她是不是昨天上午下葬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没有答话,但从表情上一看就知道绝对没又猜错。我还记得登记资料上她得名字叫做周芷晞,和金庸老先生笔下亦正亦邪的周芷若只有一字之差,而且也同样是个漂亮的女孩,当时还大叹可惜,但现在被她的鬼魂盯着看却让我忍不住混身冷汗直冒。马上解释说我事先并不了解内情,也绝非出自本意,这不是别人托关系找到我了吗,总不能不给朋友面子吧。 那女孩轻轻哼了一声,说不是这件事,她问得是我为什么要找一个法力高深的人来对付自己,弄得她想借别人的口说出真相都不行。 我吓了一跳,脑子里立刻就回忆起下葬时那个小孩在地上写“恨”字的情景,只觉得毛骨悚然。于是赶紧对那女孩又解释说,这是你父母的意思,想让你入土为安,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所以才让我找个懂行的人来看看,说白了他们老两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 提起自己的父母,周芷晞的神色顿时一黯,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冷的样子,质问我说,看不出你还挺热心的,虽然是他们主动提出来,但是也没有一定要你帮忙啊,干嘛一定要出这个头?我的事你了解多少,凭什么横插一竿子? 我见她越说越激动,嘴唇发颤,神色凄楚,心里也有些好奇,隐隐觉得绝不仅仅是被人砍掉手脚那么简单,那么在这个女孩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悲惨的事情? 想归想,但我现在连半点儿管闲事的想法都没有了,赶紧就坡下驴,说这件事的确是我一时糊涂,请她原谅,高抬贵手放过我。言下之意就是,只要别缠着我,你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去吧。 周芷晞冷笑了一声说,拜你和那个人所赐,我现在连这座公墓也走不出去了,还谈什么报仇? 我吃了一惊,忽然想起老圈最后把骨灰盒放进墓室里前还默念了几句咒语,敢情是把这女孩的鬼魂困住,让她只能待在公墓里,这一招简直太神了!要是现在这家伙也在的话,我还用怕成这样吗? 情急之下,我只好说,实在不行那就让老圈把封禁解除掉,这总可以了吧。但其实那咒语究竟能不能解,老圈又会不会同意,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半分把握,纯粹是给自己解围罢了。 周芷晞又没有说话,而是用奇怪地眼神盯着我看,也不知道她是在考虑刚才那句话的诚意,还是纯粹对我信口开河的不屑。 隔了半天,她才说,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也不等我答应,就直接用没有手的胳膊缓缓把自己的t恤往上撩。 我不明白她干嘛突然要脱衣服,脸上不禁一红。虽然她已经是个鬼了,但除去没有手脚之外,从表面上看绝对是个惹人犯罪的美女,心脏当即忍不住一阵狂跳。 然而当她真的把衣服撩到胸口时,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了。原来在她的肚脐到胸口处竟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痕! 之所以说它触目惊心,并不是这个伤痕创口很大或者很深,而是因为它实在太诡异了,这种诡异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老实讲,与其说这是一个伤痕,不如说是一片伤痕,每个创口就是一个焦黑的小圆坑,深入肌理,周围皮肤浮肿,像是高温灼伤所致。而这些小坑又密密麻麻呈规则的环形排列,非常整齐,数目没有一百也有九十,看上去就如同是一串佛珠!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我虽然觉得这伤痕十分可憎,但还是忍不住想去看,而且越看越奇怪。这伤痕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难道与她的死有关?可是这种伤感觉就跟拿烙铁烫人一样,顶多当时昏死过去,事后留下疤痕而已,恐怕还不会致命吧。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周涵为什么没有提过。要知道这种伤痕只要看过一次,这辈子打死也忘不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忽略。难道说这是周涵为了不让我们外传而刻意隐瞒了吗? 正在纳闷的时候,周芷晞已经重新将衣服整理好了,然后对我说,你不要误会,这伤不是我死之前弄的。 听了这句话,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人死了之后,灵体还会受伤?又是什么人这么厉害能打伤她? 周芷晞咬着嘴唇继续说,那之后……我去找他,可是他身上那件东西太厉害,不但报不了仇,还被伤成这样,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我听她说得没头没脑,好奇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没想到我这话一出口,她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但却没有哭出声,显然是伤心到极点的表现,那凄楚的样子看得我都有点儿心酸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想开口拒绝,周芷晞却抢先说道,不瞒你说,你那三个同事全是我害的。但他们都做过坏事,或许你认为罪不至死,但也谈不上无辜。可是我这样做不是除去社会垃圾,更不是为了发泄,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不去轮回转生,能够一直在人间游荡,等待报仇的机会。可是我自己根本接近不了那个人,更不要说报仇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 话说到这里,她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明显了,我不禁暗“靠”了一下,连害怕都顾上,赶紧说道,你都对付不了,我去岂不是更白搭。这样吧,我跟那个懂行的同事说说,请他来帮忙,或者你干脆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直接把消息送给警方,这样就能尽快破案,还你一个公道了。说罢又连连摆手。 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摆手的时候,右掌心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瞬间就将周芷晞罩住。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像被重锤击中一样向后便倒,口中勉力叫着,别……别把手对着我。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收起右手。红光消失后,周芷晞才慢慢支起身体,喘息道,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不会害你,也害不了你,我只想请你帮我报仇,也替所有冤死的人报仇。 我苦着脸说,我真的没时间,也没能力帮你,再说我现在连那个人是谁,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帮你呢? 周芷晞说,真对不起,那些事情我现在已经没办说了,但是你既然答应,我就有希望了……再见!她说着眼角又垂下泪来,冲我微微一笑,但却充满了苦涩之意,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我忍不住叫道,等等,别走啊!谁答应你了?我可没说啊,别走! 可是对方的身影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时,我只直觉眼前一闪,晃了晃脑袋,接着再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仍然好好的坐在椅子上,而右手也摊开着摆在面前,姿势跟睡着前一模一样,而此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你醒了? 我愕然转头,发现那个一起值班的同事还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而老圈就坐在他脚头用眼睛瞄着我!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难道刚才周芷晞的出现是在做梦? 可这个梦也太真实,太惊悚了,完全就像真的一样。不过这倒也好,至少她让我帮忙报仇的事情就做不得数了,这样一想,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但如果我一直是在梦境中的话,那么老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这个梦又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听老圈接着问,你知道答应帮她报仇的后果吗? 我一听就呆住了,怎么?这个梦是真的? 第82章 尘心结 周芷晞说,真对不起,那些事情我现在已经没办说了,但是你既然答应,我就有希望了……再见!她说着眼角又垂下泪来,冲我微微一笑,但却充满了苦涩之意,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我忍不住叫道,等等,别走啊!谁答应你了?我可没说啊,别走! 可是对方的身影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时,我只直觉眼前一闪,晃了晃脑袋,接着再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仍然好好的坐在椅子上,而右手也摊开着摆在面前,姿势跟睡着前一模一样,而此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你醒了? 我愕然转头,发现那个一起值班的同事还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而老圈就坐在他脚头用眼睛瞄着我!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难道刚才周芷晞的出现是在做梦?可这个梦也太真实,太惊悚了,完全就像真的一样。不过这倒也好,至少她让我帮忙报仇的事情就做不得数了,这样一想,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但如果我一直是在梦境中的话,那么老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这个梦又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听老圈接着问,你知道答应帮她报仇的后果吗? 我一听就呆住了,怎么?这个梦是真的?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似乎还有点儿埋怨我自作主张,于是赶紧解释说,这都是那鬼在自说自话,我可是一句没答应,再说我哪有本事帮她呀。 老圈稍稍歪了歪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冷冷的说,没答应?那找懂行的同事帮忙,或者干脆让她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你,然后再交给警方,还她一个公道的话是谁说的? 我登时语塞,回想了一下,真恨不得猛抽自己的嘴巴子,可是这就算答应她了吗?那我拒绝了那么多次咋都不算数呢?还有你老圈,明明就在旁边却不出手阻止,不是间接帮她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想了想之后,我只好说那都是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特殊情况下话赶话说出来的,压根儿就不是我的本意,如果这样都算答应她,那可真是冤死了。 老圈轻哼了一声说,在鬼面前不要随便讲话,他们可不会管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哪句话算数,哪句话不算数。一旦做出了承诺就要兑现,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现在她已经认定你答应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只把我吓得冷汗直冒,万万没想到一句情急之下从嘴里溜出来的话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正不知如何是好,却猛然间想起刚才在梦中,自己右手掌发出的红光一下子就把周芷晞的鬼魂制住了,要是当时不收手的话,她说不定就完蛋了。既然如此,那还怕个球啊,不来招惹老子便好,要是敢缠着我不放,那咱就不客气了。嘿嘿,原先以为手上这玩意儿没少让我提心吊胆,想不到竟然是个好东西。 正在得意的时候,老圈突然说了句,你看看自己的右手掌。 我浑身一震,不禁暗想老圈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就好像懂得读心术一样,能分毫不差的知道别人的心思。 我不敢怠慢,只好照他说的翻开右手掌。这一看不要紧,只见手掌上的“花苞”中心竟裂开了一个黄豆粒大小的圆洞,似乎这朵诡异的“花”终于要开放了! 我张大的嘴还没合上,就听老圈继续说,你看到了吧?这东西并不像你想象那样,以后千万别随便乱用,不然的话…… 他虽然没有说下去,但也能听出问题的严重性,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急忙问道,我手上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心情激动之下,声音不自觉地就响了起来,惊动了还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同事。不过好在这小子睡得够沉,没醒过来,也没听到我的话。只见他哼哼了一声又翻了个身,然后继续鼾声如雷。 我不禁暗叫好险,吁了口气,又看向老圈,盼着他能解答我心头巨大的疑团,然而他却一句话也没说。 其实我早料到老圈会是这种反应,也已经习惯了,但这次却有些不同,我硬是从他那千年不变的“僵尸脸”上看出了一丝无奈的伤感。 正在奇怪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站起身来说,这次作恶的不是鬼怪而是人,我也不好办,但问题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你顺其自然,不要刻意去想。 他说完就推门而去,我虽然脑袋里塞满了疑问,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再追出去,只是暗自叹着气,这件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弄清楚。 就这样发了一个小时的呆,就到了下班的时间,那个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的同事也终于醒了过来。这小子看到外面艳阳高照,自己混身上下屁事没有,顿时心花怒放,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到老子面前说,自己昨晚喝高了,让我一个人值班实在不好意思,呆会儿的中午饭他请了。 我对这号装傻充愣假模假式的人不过一笑了之,更不稀罕他请什么客,当即便拒绝了。心想你要是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还不吓出翔来。 那小子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又客气了两句便走了。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也下班回家。 走出公墓,回到附近的租屋,我草草冲了个澡,然后准备再睡一会儿。可是躺到床上之后,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周芷晞的话和她消失之前凄楚的眼神,可到底该怎么帮她报仇,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虽然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如果能明着对付他,甚至直接单打独斗我都不怵。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面对面也不认识,这才叫两眼一抹黑。 再说这家伙既然能够轻而易举的杀掉上百人而不露出马脚,无论犯罪智慧还是心理素质都不是常人能够达到的,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的了他呢?看来也只能像老圈说的那样,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胡乱琢磨着,却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我下床走到门前,从猫眼里向外一看,原来是房东来了。 我心下起疑,老子早就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这才一个月不到,他又来干什么?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开门把他让了进来。 房东是个四十来岁的秃顶男人,一进门就里里外外的看了半天,然后满脸堆笑的问我这些天住得习不习惯,房子有没有问题。 我怎么听都觉得他这意思不是关心我放不方便,而是怕老子在他的房子里搞破坏,当下也不说破,随便应付了几句脸面上的话。 房东听完就拉着我坐下,云山雾罩的开始扯淡,先是说什么物价涨得快,这费用那费用贵得吓死人。接着话锋一转,又开始说这附近其实地段相当不错,近来政府开发的也很厉害,各种楼盘都抢着上,离大型森林公园只有一公里不到,听说地铁、高架和大型城市综合体都有布局,以后升值潜力那是杠杠的。 到这会儿我已经有些明白了,于是就让他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那房东尴尬的笑了笑,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想提高租金,还说自己已经基本确定了新的租客,只是来问问我的意思。如果愿意继续租的话,当然优先给我,但是得一次交半年的租金。要是不愿意的话,那就不好意思,只能把钱退了让我搬走,但可以留够一个星期的时间给我找房子。 我听他提出的数目比原来高出一截,要是这样的话,老子每个月的工资,一半都得归了他,这不是要命了吗?于是便忍气吞声苦口婆心的请他高抬贵手? 可无论我怎么说,这家伙就是油盐不进,死活不愿意松口。最后他说,到底继续租还是卷铺盖走人,必须给他的准话,要是到时没有信儿,他就直接和别人签约,一个星期之后就直接搬进来,让我自己看着办。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走了,只留下我在那里发愁。公墓里的事已经够烦心的了,现在回到家又被人往外赶,怎么倒霉的事全都跟着来呢? 想来想去,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马上去找新房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二是看看能不能提高自己的收入,也不用多,老子要是每月拿个大几千块薪水,还愁这个点儿房租吗? 然而仔细考虑之后,我觉得近期内提高工资水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还是换个便宜的房子比较实际,可是要在一个星期内找到真正合适的住处哪有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我哪还有心情呆在家里睡觉?赶紧换上衣服,出门顶着烈日踏上了漫漫寻房路。 谁知这一天下来,跑了二十多家房产中介,饭都没顾上吃,却没有任何结果,要么是价格太高,要么是地段太偏,交通不便,总之就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眼看天色渐晚,我叹了口气,只好先回家再说了,可这时倒霉的事情又发生了。 也怪我心事重重的,下楼的时候不留神竟摔了一跤,左手划了道大口子不说,还把手指给掰了一下,当时关节就肿得老高,疼得我呲牙咧嘴的,眼泪都快流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强忍着下楼拦了辆车,然后直奔医院。到那之后,又是缝针,又是照片子,好在最后确认骨头没问题,只是软组织有点儿挫伤,过几天就好了。 等待拿药的时候,我看着那只包得跟粽子似的手,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呢。本来就缺钱吧,现在又被医院坑了一笔,这下可好,房子没着落,工作还得受影响,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在唉声叹气的时候,旁边忽然有个女孩的声音问道,你好,你的手可以给我看看吗? 第83章 香花竹 原不过是半真半假的厮闹,没曾想却变成这般样子。 徐少卿愣着眼,他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今晚竟有些自乱,居然没轻没重起来。 正自发呆,那怀抱中的人猛地推开他,挣脱出来,身子弹开数尺,双臂双臂紧捂着胸前和肩头,缩到了床尾。 那凄楚的样儿让他胸口一震,额上渗着冷汗,酒意便全醒了。 蓦地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那两条腿曲起来,有意无意地拦在边上,仿佛是要堵住去路,不让她逃下床。 高暧还在慌乱中,只道他瞧见自己肩头的肌肤更加把持不住,还要继续紧逼,不禁又朝角落里缩了缩,有心想逃,腿脚此刻却又有些不听使唤。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听他忽然道:“是臣无礼冒犯,公主恕罪。” 无礼冒犯又非始于此刻,只不过今晚更急切露骨些,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好像是无心之失,而她该宽心不加计较。 更可气的是,他嘴上道歉,却还口口声声地上下尊卑有度,怎么听都好像是口舌上占着自己便宜。 她此刻已有些偏执,自顾自地羞怯着,全没听出那话中饱含的情义,可要说心里多么气他,却又好像没有,只是略略有些小小的幽怨。 默然垂首不语,冷不防忽然见他的手伸了过来,先是一愣,随即惊恐地推拒道:“厂臣,你若再这般,我便……” 话音未落,便瞧见他面色有异,那双狐眸中幽沉沉的,竟全无欲念,不由得愣住了。 徐少卿也没应声,慢慢伸过手,将她紧遮在肩头的纤弱双臂轻轻拉开,那撕破的衣衫散落下来,粉白细腻的肩头忽又重现。 手指前伸,摸到那条殷红的伤口上,分明能感觉到那新愈的肌肤微微向外隆起,每一触都令人颤栗。 他的心陡然被揪紧,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修罗地狱般的山谷中,置身于那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危急时刻,正是她替自己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那柔弱之躯怎能有如此的果决和勇气? 凭的还不是对自己的一腔爱意,因此便奋不顾身。 她是个沉闷性儿,又是个任人摆弄的命数,无所倚仗,也没有退路,所做的一切只能是真心实意。 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一缕温情便显得弥足珍贵。 而如今,这本来完美无瑕的柔弱身子竟为己落下了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痕,怎能不让他心痛? 指尖在伤处轻柔地碰触,高暧也随之一下下的颤抖,仿佛他抚摸的不是肌肤,而是抓摩着自己的心。 那目光中的怜惜与真诚也分明被她看在眼里。 这一瞬间,她忽然不再觉得羞怯害怕,蓦地里想起了什么,身子不再蜷缩于角落,反而上前凑近,也缓缓抬起手,向他肩头抚去。 他的肌肤微凉,隔着一层纤薄的布料仍能感觉到。 顺势向下,很快便摸到那两处已然愈合的伤口,一处扁扁的寸许来长,另一处则状如浅盅,轻触之下,肌肤同样凹凸起伏。 她的手不由颤抖起来,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若没有他,自己此刻还能活在世上么? 除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名位外,她一无所有,值得这个人为自己倾尽性命的除了爱意之外,还能有什么私念呢? 她想不出,也不愿去想,暗自叹息,已是满眼泪水,“嘤咛”一声,扑入他怀中。 几乎与此同时,他也张开双臂,将那娇躯紧紧搂住。 拥环相抱,再无半分间隔。 那振促的心跳让这对男女彼此都在颤栗,不禁搂得更紧。 “臣对公主一片真心,绝无相戏之意……” 隔了良久,他忽然在耳畔说着,像是怕她仍有疑虑。 高暧不待他把话说完,便抬手将那两片浅红的薄唇按住了。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若不是为这般,我也不会答应随你到这里来。”她低低地应着,声如细蚊。 徐少卿轻轻捧起那张俏脸,将她眼角边的残泪吻去,那微咸的味道滑入口中,在唇齿间晕开,却似玉液琼浆般令人心醉。 他不由沉浸其中,却迟疑着没敢再做深入,只在那盈盈眼波间又流连了几下,便抬起头,凝目望着她。 “既是如此,公主又为何对臣……” 他话犹不尽,高暧却也垂眼不语,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纠结?是疑心?是害怕?是怨怼?是忐忑?是矜持?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间,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已经瞧见了那个秘密,却又不敢。 冥冥中似乎佛祖菩萨的声音在说,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撞破是缘,向他揭破也须有缘,若强行逆缘而为,到头来只会恶果自食。 只是这般隐瞒着,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她将头靠入他怀中,过了良久才道:“我不爱呆在京师,若是此间事了了,厂臣便带我离了这里吧。” 徐少卿拥着她轻抚的手顿了一下。 “公主真的喜欢这里?” “嗯。” 她伏在怀中点了点头,见他有些迟疑,心中不免一沉,咬唇想了想,又道:“若是厂臣舍不下这里的一切,便不必理会这话,我……只要和厂臣在一起,怎么都成。” 只要能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好。 这已算是剖明心迹,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知道她不喜欢京师的一切,即使自己日日伴在身边,也无法令她彻底开怀,所以才提起那话。 司礼监首席秉笔,东厂提督的头衔表面上风光,但终究不过是天家奴婢,被世人唾骂的鹰犬走狗,即便位高权重,又有什么舍不下? 慢说如此,就算是登阁拜相,与怀中之人相比,也没什么要紧,说弃也就弃了。 他并非不爱权势富贵,但心中却藏着更要紧的东西,追之慕之,如今似乎找到了,却又突生变故,无法遂她的心意。 他也想一走了之,从此离开这是非之地,携她浪迹天涯,或寄情山水,那将是何等的人生快事。 可现下事情已不在他掌控之内,稍有不慎,只怕连这片刻的欢愉也将随风而逝。 所以他只能选择隐忍,相机而动。 只是个中缘由不能对她明说,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虑再三,他轻抚着她鬓边的青丝秀发,附在耳边低声道:“公主愿意等臣些时日么?” 高暧闻言一呆,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抬起头来望着他问:“只要能和你一起离开这里,等又何妨?只是……这到底要多久?” 这热切的眼神让他不由心虚,却又不忍让她失望,便挑唇笑了笑:“这些日子宫里纷乱,定然是不成的,待大事都定下来,臣自然能寻到机会,公主只管放心便好了。” 这话虽没什么定论,但却说得言辞恳切。 她不疑有它,当即点了点头,嫣然一笑,眼中犹带泪光。 徐少卿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高暧也伸臂环抱,不肯放松。 夜色寂静,衬着那动人的心跳,尤是怦然…… 十月初六。 天公作美,连日的阴雨终于放了晴,但秋末的时节已颇有几分料峭之意。 天色未明,五凤楼前的广场上便已站下了两排全盔全甲的武士。 而整座京师却万人空巷,几乎阖城百姓都涌到了皇城对面的正街,驻足观看。大批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役明里暗里布在四处,严密注视着人群中的异动。 辰时许,五凤楼上那口重达千金,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大钟忽然发出阵阵洪壮之音,划破了沉寂的黑暗。 曙光渐现,百余名大汉将军整齐划一的敲响隆隆鼓点,如炸雷轰鸣,整座京城都似乎随之震动起来。 五凤楼正门大开,四名身着杏黄色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从里面快步而出,将肩上所抬的鎏金云舆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场心。 而当此时,皇宫正中的奉天殿内外早有司礼监、礼部和鸿胪寺设好了代表天子仪仗的金镫、斧钺、伞盖、令旗、车马,以及狮豹虎象等伴驾御兽。 殿前台阶两侧,教坊司辖下数百名乐工早已摆下了中和韶乐。 辰时初刻,天光大明。 早已换上玄端礼服和十二旒冕冠的高昶龙行虎步,亲领文武百官前往太庙祭拜天地祖先。 此刻他的身份已不再是镇守西北的藩王,而是大夏的天子。 辰时末,祭拜已毕,他在卤簿仪仗的护卫下来到奉天殿,于殿内御极升座,而文武百官也配着弁冠朝服,手持护板,依尊卑班位立于殿前的丹墀玉阶两旁,等待参拜新君。 徐少卿一身红色蟒袍,面无表情的立在御座侧旁。 新君继位,他是主仪,却疏无欢喜之意,尤其是高昶那含刺般的眼神,更令人如芒在背。 他暗叹一声,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与鸿胪寺和礼部几名官员换了个眼神,便近前躬身道:“陛下,吉时已到,百官是否……” “开始。”高昶不待他说完,便冷冷地回了一句。 徐少卿挑挑眉,敛着声气应了声“是”,便转身大步而出,朗声叫道:“陛下升座,众臣参拜!” 以内阁为首的文武百官闻声,立刻汇集至殿前,推金山倒玉柱,跪满了一地,五拜三叩,山呼万岁。 大礼既成,徐少卿暗自松了口气,赶忙命身旁的司礼监随堂取了继位诏书,自己亲自捧到御案前。 高昶将宝玺用了御泥,移到圣旨后端,垂眼看了看那仍署着“显德”年号的字样,唇角抽了抽,随即重重盖了下去,须臾抬起,便见上面清晰的显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请陛下入侍太后,臣即刻随礼部前往五凤楼金凤颁诏。” 徐少卿刚要去接,高昶却忽然将手一拍,按在那圣旨上。 “徐卿莫急,朕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内廷还需有人照看着。朕的意思,以后司礼监要随传随到,东厂的事,徐卿就莫要理会了。” …… 京师东城,水月坊。 青砖黛瓦的闲静院落内,高暧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依旧绣着那帕子。 这幅“比翼双栖连理枝”已快绣完了,图色鲜活,栩栩如生,瞧着就叫人喜欢。 她停下手顿了顿,寻思着再加些什么,意头更好,等晚上他回来便可看了。 正自思忖着,却见翠儿神色慌张的快步而来,还未进亭,便急道:“公主,宫里有有人来了……是圣旨!” 第84章 天颜醉 我当时就楞了,心想这老哥烟早就戒了,酒也不怎么喝,据他自己说每天必看中老年健康栏目,平时饮食保养都很注意,以前也没出过类似的症状,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这事儿可真是来得蹊跷。 当我大中午赶到医院的时候,得知老吴终于抢救过来了,但是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只会“咿咿呀呀”的,话也说不清楚。看他那样子,即使能治好以后也没法上班了,暗地里不免一阵唏嘘。 果不其然,才过两天就听说上头领导决定让老吴提前退休。既然不是正常离职,福利待遇上还是差了一些,但也算过得去,只是考虑到他和老伴儿以后的日子,可实在是有点儿悲剧了。 而与这件事同时透出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上头决定对外再招聘一个人来补老吴的缺,而且很有可能是编制内的。 这无异于是颗重磅炸弹,一时间各色人等就像苍蝇见了臭肉似的叮了上来。 无论是替别人来走后门的,还是自己想转正的,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每天你来我往,把我们对面的小办公楼搞得比菜市场还热闹,各种潜规则的事儿自然不在话下。 但其实谁都知道这种“对外招聘”基本上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人选八成早已经内定了,只是怀着一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态罢了。 只有我比较安生,因为咱外地人一个,客请不起,礼送不起,还是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算了,是咱的终归跑不掉,不是咱的想也想不来。反正谁来顶老吴的位子也轮不上我,连歪歪都可以省了。 没过多久,招聘工作就尘埃落定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立刻公布出来。 隔了两天后,我中午吃完饭突然感觉有些内急,就去厕所蹲大号。大约十分钟后,等我回到传达室的时候,就看见其他几个同事围着墙上新贴的一张纸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我也跟着凑上去瞧,原来那是新的值班表,上面还多出了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老圞! 只听其中一个家伙说,咱中国人怎么可能有姓“老”的?这不是咒自己吗?干脆姓“死”得了。你看,你看,名字还叫“老圈”,我靠!这尼玛也叫人名? 他说完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旁边几个人也瞅着直乐。 我虽然当年高考失误,没进大学的门,但好歹也经过一年高三的“特训”,平时看过的书也不少,在他们几个当中绝对是文化人。而且在边疆当兵的那段时间条件太艰苦,连电视信号都收不到,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个生僻字什么的。现在看这几个没文化的俗人满嘴跑火车,只差点儿没当场笑喷,于是清了清嗓子说,瞎扯什么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咱中国自古就有“老”这个姓,金庸的《笑傲江湖》看过没有?里面的黄河老祖之一就姓老,叫老头子。 他们几个听了我这几句话,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但水平不够又找不到词儿来反驳。 先前那个人很不服气,强辩说就算他姓老,也没有叫老圈这么难听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眼睛是管出气的啊,看清楚!后面那个字是“圈”吗? 他转头又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个字虽然外面也带个“囗”,但里面的内容却似乎复杂了一点。自己刚才一眼扫过去,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就信口开河的乱念成“圈”了。可是嘴上却兀自不服,故意将我的军,就问那你说这个字念啥? 我不禁暗笑,心想咱肚里要是没货,还真就被你问住了。于是给他扫盲说,那念luán好不,是团圆的意思。人家好好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怎么从你嘴里念出来立马就锉了呢?要是不信,咱现场百度,赌一包烟,怎么样? 那小子闹了个臊眉耷眼,又情知自己是输定了,只好不再言语。 我得意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个新来的家伙名字这么有个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果然,下午一上班,保卫处的头头就领着新同事来了。 我看到这家伙的第一眼只差点儿没当场叫出声来,原来他就是那天一个人抱着骨灰盒来下葬的黑衣男人!到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当时他为什么敢这么横,敢情人家是上头有人啊。 而且,这家伙看起来确实不一般,现在这时节白天已经很热了,他却还戴着墨镜,穿一件黑色风衣,乍一看跟黑帮老大似的,真不知道他是故意装逼还是真傻比,果然人如其名,怎一个怪字了得。拜托,这里是公墓不是公司,用得着穿这么扎眼的行头吗?更何况你也不看看你身边那保卫科领导穿得啥,后台再硬咱也得低调点儿好不好? 但话又说回来,别管是走后门还是靠本事,也别管一个送葬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看墓的,总之这是人家的事,咱就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哪管得了这许多,反正谁来当差也不会在我碗里多加一块肉。 可旁边那几位就不同了,一个个眼神里充满了杀气,就像这家伙抢了他们老婆似的,可又敢怒不敢言,看得我肚里直笑。 从此,这个叫老圞的人就和我们在同一口锅里抡马勺了。 当几个同事得知他就是那天单人送葬事件的男主角后,不禁都吓了一跳,同时也明白了此人为什么能在这次“公开”招聘中力挫群雄,顺利上垒,心里更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 而这个老圞也的确够能装逼的,天天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几乎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一到了中午饭点儿的时候就自动消失,食堂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我们纷纷猜测这家伙一定是和领导单独开小灶咪西大餐去了,有“背景”的人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由于他始终不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就这么神神秘秘的对谁都爱答不理,所以大家后来干脆也不再搭理他,就任其自生自灭。而且在背后都不正经喊他名字,仍然还叫“老圈”,甚至半开玩笑的把他的名字直接写成“老圈”。 为了避免被孤立,我也只好将错就错,随大溜儿跟着他们叫了。 次数一多,也难免被这家伙当面撞破,不过他仍是那副臭德性,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就好像默认了似的。 好吧,既然他自己都不反对,那么接下来为了行文方便,我就用老圈来代替他名字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倒很奇怪,那就是近来我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再也没有发生过突然睡着,然后做恶梦的事情,只是偶尔还会听到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奇怪声音,想想好像就是从老圈来了之后开始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但还是感叹这段时间的罪总算受过去了,心中不免暗自庆幸。 又过了个把星期,天气一天热似一天。 这公墓虽然号称全市最大,设施最好,环境最优,但领导估计也是全市最扣门儿。自己的办公室足有七八十平方不说,套间里还愣放了张双人床,尼玛我们传达室里却连台空调都没有。所以每年的一到了这个时节就是最难熬的日子,我忍不住又开始盼着上守夜了。 这天是我的早班,八点钟来到公墓后正好和同事交接班。没过多久老圈也来了,这家伙还是照样一句话不说,甚至连眼皮都没翻我就坐在斜对面的桌上前翻起了报纸。 看到那身不合时令的黑色风衣,我甚至怀疑他脑子里是不是真装了尿,总之这家伙简直让人生不出哪怕一丁点儿好感。有时候真想上去说一句,哥们儿,你可别把自己捂熟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我忙打开窗户看,只见一辆奔驰停在门口处。司机摇下车窗,连比划带说的向我示意他们是来送葬的,请放行。 我向他后面望了一眼,发现这支送葬的车队着实壮观,大大小小来了二十几辆,而且还是一水儿的高档货,最次都是台英菲尼迪,看来挂掉的这位仁兄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升起栏杆,然后走出传达室,引导这些车子去停车场,老圈则呆在屋里负责登记核对相关证件材料。 过不多时,我忙完那边的事,回到传达室拿石灰水泥,便习惯性的凑上去看了看死者的信息。原来这个人是市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副总,才三十八岁,算得上英年早逝。这么年轻就挂了,难道是平时操劳过度,油尽灯枯了? 当然,这话是开玩笑,不过作为穷吊丝,暗地里调侃一下土豪还是可以原谅的吧。甭管多有钱有势,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而且葬在这公墓的人全都只能是盒子里的一把灰,谁也别想搞特殊化。 老圈这边办好死者入园的相关手续后,就和我一起带着几十口子人浩浩荡荡的朝墓园里头走。 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这次来的事主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只见她双手捧着红布包裹的骨灰盒,脸上虽然和老圈一样戴了副墨镜,但仍掩不住凄伤的神情。 从表面上看,她算不上老,而且还有点儿明星范儿。她的皮肤依然白皙紧致,包裹在黑色齐膝连衣裙内的身体更是玲珑有致。也许是保养的好的缘故吧,估摸着年纪应该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样子。 没多久大家就来到了墓地前站好,人群里走出一个矮胖的光头,看样子是事主专程请来的风水师傅,下葬的全过程将会由他来主持。我和老圈暂时没事,就站在旁边看热闹。 其实下葬的仪式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了,不管是花钱请风水师傅的还是直接找老吴凑合的,流程顺序大致都差不多。首先是用五幅三尺长的白绫四角支开,搭在墓穴上方遮住阳光,有的图省事干脆就架个遮阳伞。但不管采用什么方式,这个步骤是无论任何不能省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包在骨灰盒外面的红布解开。 第85章 待青辞 没多久大家就来到了墓地前站好,人群里走出一个矮胖的光头,看样子是事主专程请来的风水师傅,下葬的全过程将会由他来主持。我和老圈暂时没事,就站在旁边看热闹。 其实下葬的仪式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了,不管是花钱请风水师傅的还是直接找老吴凑合的,流程顺序大致都差不多。首先是用五幅三尺长的白绫四角支开,搭在墓穴上方遮住阳光,有的图省事干脆就架个遮阳伞。但不管采用什么方式,这个步骤是无论任何不能省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包在骨灰盒外面的红布解开。 我曾问过老吴,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得到的回答是不能让阳光暴晒福主的“遗体”,否则会导致魂飞魄散,无法顺利的投胎转世。 接着,主持下葬的风水师傅便会象征性的说一些诸如此墓穴“明堂开阔”、“头枕圆山,脚踏丽水”、“青龙蜿蜒,白虎驯府,四势端正明朗,选址尚佳”之类的话,其实这公墓里基本都是成排成片的,除非你真舍得花上一套商品房的价钱,把人埋进高档园区里,否则在哪儿不是一样?就比如说这位吧,虽说私企老板家里不缺钱,但买得也就是个中档墓穴,无非是外观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地方四周稍微宽敞那么一点点罢了。 打开空的墓室之后,由风水师傅取来事前准备好的红公鸡,刺破鸡冠,将血滴到墓室里,取“雄鸡退煞”之意,这个也不能马虎了事。 老吴曾经告诉我,这开墓的公鸡以白色为最佳,因为有说法认为白色的鸡是凤凰。当然这就有点儿牵强了,况且白公鸡实在是不好找,所以基本都用红的或黄的。而且这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贿赂封墓的师傅,老吴就是这样,每次干完活就把鸡拿回家自己咪西了。 这些搞定之后便用黄布铺在墓室中,跟着再铺一层红布,称为“铺地”。 然后就比较玄乎了,风水师傅通常会点起三根香,接着拿一道纸符在墓室里扫一遍,口中神神叨叨的念着请地咒,最后将纸符烧掉,完成净穴请地仪式。 这个步骤我也曾经问过老吴好几次,但他却推说自己也不懂。起初我以为他是故意藏私,但后来接触多了,见他替人主持下葬却从来不用这个步骤,估计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再接下来,主持下葬的人会在铺好的红毯上撒七枚铜钱作为衬垫,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摆好,这时候就可以放骨灰盒了。 关于这一节,老吴自然也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曾经在电视里见过一些古代墓葬习俗,其中不少棺材的底板就钻有形似北斗七星形状的孔,称作“七星板”,据说这是求寿的意思,希望超度死者的灵魂升天成仙。虽然我不敢肯定,但多半往骨灰盒下垫铜钱的用意应该和“七星板”差不多。 需要注意的是,骨灰盒放置要遵循的左男右女的原则,而且正面必须和墓碑的朝向保持一致,至于随葬品的摆放也要以墓碑为参照物,比如左银右金等等。 所有的东西都安放好之后,风水师傅会用罗盘校验墓穴的山向,也就是墓向,据说这个非常关键,丝毫马虎不得。但具体为何如此重要,咱对风水玄学是两眼一抹黑,更看不懂罗盘,所以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便该我们这些在公墓干活的人出场了,任务就是封墓。这倒没什么可说的,顶盖一盖,抹上水泥就ok了。 再接下来,亲人摆上贡品,撒下五谷催财旺子,然后子孙拜祭,整个仪式就算基本结束。这时候搭在墓穴上方的五幅白绫就可以拿掉了,据说这可是好东西,子孙儿女拿回家当垫被铺床会家业兴旺,多福多寿(如果用的是遮阳伞就算了)。 最后还有一条,下山之后儿女别忘了在放生池里放鲤鱼,数量一般是九条,三条也可以。 当然,我说的相对比较简略,大致上是捡了些重要的来说,很多事主请来的风水师傅会自己加一些更玄乎的步骤来显示自己“道行高深”,比如喊山叫魂、祭山神土地神、引地气暖穴什么的。总之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把戏,只是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适当增减罢了,这光头风水师傅也不外如是。 也许是年少气盛,直到当时我仍然认为这些所谓的下葬规矩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充其量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形式大于实际,其实费神费力的折腾半天和直接把骨灰盒摆进去又能有什么区别呢?只有真相信这世界有鬼怪作祟的人才会心甘情愿的拿钞票去便宜那些神棍。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几秒钟之后我此前的所有想法和认知就被彻底颠覆了。 在“暧穴铺地”之后,光头便从女事主那里接过骨灰盒,准备往墓室里放。 就在他的手刚刚移动到墓室上方的时候,那骨灰盒突然猛得剧烈抖动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灵异事件,着实被吓得够呛。 而且不光是我,恐怕在场的人有一大半都看见了这诡异的场面,而且我敢百分之百肯定,这绝对不是那光头在故弄玄虚,因为他自己也正哆嗦着呢。 这一幕实在太过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大家都惊呆了,现场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光头手中的骨灰盒上。 那光头定了定神,先是说了两句撑门面的话,让大家放心,但是我看到他的手明显在抖,显然心里相当害怕。愣了大约有十秒钟左右,他才第二次把骨灰盒往墓室里放。 谁知更加邪门儿的事情发生了,那骨灰盒竟又抖了一下,然后“噔”的从他手里翻了出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墓室旁边的水泥地面上摔去! 站在旁边的老圈眼疾手快,抢在盒子落地之前将它抄在手里。更没想到的是,他紧接着从身上摸出一条红色的绳子,迅速在骨灰盒上缠了好几道,将其牢牢捆住,同时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在骨灰盒上饶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在场的人都看得张口结舌,大气不敢出,虽然觉得老圈突然出手很意外,但现在摸不准出了什么状况,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那骨灰盒终于不再乱抖,也不见有任何其他异状,可还是没人敢吭声,包括那个光头风水师傅在内。 只见老圈轻轻呼了口气,然后走到那女事主跟前说,现在没事了,但灵龛必须由你亲手放到墓室里。这福主怕是死得不甘心,也不想就这样去投胎转世,要是借别人的手下葬,会怨气难消,不得安生,可能会从此缠上你,到时就更麻烦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圈主动和别人说话,虽然他声音很轻,估计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但我离得比较近,还是全听见了。他这几句话再加上刚才制住骨灰盒的功夫可真让我大吃一惊,简直与先前发生的灵异事件不相上下。 我和多数人一样,原本以为这家伙就是个走后门挤进来混吃领饷的货色,却没想到竟然还懂这一手,比我此前见过的那些神棍可靠谱多了,倒有点儿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的意思。同时也好奇心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位挂掉的老兄死得如此不甘心呢?临入土了还要闹腾这么一出。 那女事主本来一直在抹眼泪,这时候早吓得收住了哭声,现在听老圈说出这番话就更害怕了,但当着众人的面只好抿住嘴唇强忍着。她看了看老圈,又看了看自己找来的光头风水师傅,最后把目光投向那只骨灰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出了这档子事儿,那光头风水师傅是最郁闷的。虽然他八成是个骗钱的大忽悠,但眼看老圈抢了风头,还当着自己的面对女事主指手画脚,面子上如何挂得住?当即便上前阻止。 老圈连眼皮也没翻他一下,看着那女人又说了句,你要是不信就算,反正与我无关,自己掂量着办吧。 这句话果然有效果,那女人一听,慌忙从他手里接过骨灰盒,慢慢走到墓穴旁,哆哆嗦嗦的放进了墓室里,然后像丢了颗炸弹似的赶紧退到后面。 老圈接着低声问女事主,还有没有东西?事不宜迟,如果没有就得马上封墓。 那女人显然还没有从紧张的情绪中平复过来,愣了一下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是问还有没有随葬品要放,于是赶紧拿出几样东西捧到老圈面前。 我喵了一眼,其中有名牌钢笔,金灿灿的打火机和手表等。当即忍不住暗“靠”了一声,这么牛逼的随葬品可真是从没见过,少说也得值十几万吧,把我混身上下加一起砸巴砸巴卖了都抵不了个零头,就这么便宜死人了?尼玛真是亮瞎了俺的眼。 只见老圈用眼神儿向墓室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告诉那女人,这事还得你亲自来。 那女人显得很为难,心里肯定不想再接近那墓穴,犹豫了好半天才不情愿的挪了过去,把那几样牛x的随葬品放到骨灰盒左边,紧接着又赶紧退了回来。 老圈点点头,然后走到墓前,搬起花岗岩的石板准备封盖,我见状便上前帮忙。这种事两年来连看加干,少说也经历了几十上百次,一切都轻车熟路,很快就将墓封好了。 接下来摆上各色贡品,亲戚朋友们一个个上前祭奠,由于福主还没有子女,所以步骤简省了不少。 祭奠完之后,整个下葬仪式便基本宣告结束了。 女事主向老圈道了声谢,就让几个亲友陪着到山下放生,其人也陆续去取车,准备吃丧宴去了。而那个光头风水师傅已经彻底被晾在了一边,根本没人答理他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之后,我趁着收拾东西的机会跟老圈套词儿,希望能从他那里问出点儿有关刚才的灵异事件的料来,可这家伙此时又恢复了那副闷葫芦样子,开始装聋作哑起来,只当我是空气一样,自顾自的收拾好东西就下山返回传达室了。 第86章 奇鲮花 女事主向老圈道了声谢,就让几个亲友陪着到山下放生,其人也陆续去取车,准备吃丧宴去了。而那个光头风水师傅已经彻底被晾在了一边,根本没人答理他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之后,我趁着收拾东西的机会跟老圈套词儿,希望能从他那里问出点儿有关刚才的灵异事件的料来,可这家伙此时又恢复了那副闷葫芦样子,开始装聋作哑起来,只当我是空气一样,自顾自的收拾好东西就下山返回传达室了。 我讨了个没趣,暗骂这小子也太会装了,现在牛逼哄哄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谱大到你这个份儿上的,不就是后台硬,又懂点儿行吗?装什么大尾巴狼啊。同时我也暗骂自己犯贱,明知道他是就是那副讨厌的臭德性,还要上去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不是自找难看吗?一气之下,连东西也不帮他拿,就直接下班回家去了。 此后连续三天我都是上白班,但由于没人来下葬,所以基本上属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从早到晚就是喝茶看报纸聊天。这天上午和同事们实在闲得发慌,便凑到一起边打牌边侃大山,老圈则还是坐在桌边翻着报纸。 正当那几个家伙吆五喝六的爆着粗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敞开的大门上敲了两下。 我转头一看,站在门口的竟是大前天那个刚死了老公的女人! 这次她还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但却不是上次那件连衣裙,估摸着应该是什么名牌套装吧。而且也没有戴墨镜,脸上还化了淡妆,像是精心打扮过的,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成熟女人的味道,比上回更有魅力了。 从时间上看,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她这次应该是来圆坟的。 旁边几个家伙更是目不转睛的死盯着看,直眉瞪眼的也不怕惹人家讨厌,脸上还纷纷露出十分怪异的表情。 那女人却视而不见,刚进门之后一股香风就扑面而来。她随便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老圈那里,笑吟吟的说她今天来圆坟,但是有点儿害怕,想让老圈陪着一起过去。 老圈这次倒没装逼,点点头站起身来就带着那女人向外走。 出门前那女人还拍了我一下说,小弟,中午别忙走啊,等下我请你们吃个饭。 我“嗯嗯”了两声,其实心里却十分清楚,这女人只是想请老圈吃饭,刻意打扮估计也是为了这个,捎带上我只是怕太着行迹罢了。没想到老圈这家伙平时跟得道高僧似的,对美女也是来者不拒啊。看他们俩这“默契”的样子,没准儿这两天早就搭上了。尼玛这娘们儿也真够可以的,老公才刚下地就守不住了,真是世风日下。不过,这些事咱可管不了,对我来说能混顿饭吃倒是不错,她请客的地方绝对不会是那种街边的小馆子,看架势八成是去高级会所吧。 见两人出门之后,那几个家伙立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我添油加醋、口沫横飞的把那天下葬的过程讲了一遍之后,他们几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了,既有点儿难以置信,又有点儿在预料之中。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并没有关注我重点描述的灵异事件,也没有理会老圈用红绳制住骨灰盒的手段,而是纷纷追问我那个女事主的名字是不是叫罗娜? 我边纳闷边挠着头回忆了一下,似乎老圈登记的材料上所写的名字的确是叫罗娜,但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几个家伙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呢?难道他们以前见过这个女人?不会吧,他们几个只不过和我一样是在公墓里看大门的临时工,人家老公可是上市公司的副总,一天一地,八杆子打不着啊。 那几个家伙见我点头,马上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语气中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好奇心起,忙细问究竟。没想到他们竟然卖起了关子,一个个笑嘻嘻的却不回答,非要我请客才说。 我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见了好处就上的主儿,一贯的雁过拔毛,只想占便宜不想吃亏,不出点儿血还真没法撬开他们的嘴。本想就此算了,但实在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咬牙一跺脚就答应请他们喝下午茶,他们才勉强答应,颇有点儿不情愿的将隐情告诉我。 然而他们所说的事情却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 原来昨天并不是这个叫罗娜的女人第一次给自己的老公下葬,在过去的七八年时间里她已经亲手将三任老公送进了这座公墓!而且据说这些要么有钱,要么有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但个个都死得很蹊跷,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这几个家伙早就见怪不怪了。 由于他们多数也只是听说而已,有的即使见过,隔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能把人和事对上号,疑心之下才会先向我确定。 按照那几个家伙的说法,这女人绝对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克夫命”,谁娶她都是死路一条,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不要命的人争先恐后往火坑里跳。 果不其然,昨天第四位“中奖者”终于光荣诞生了,距离上一位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恰好就是我来之前不久,真是红颜祸水,所向披靡啊!老圈居然敢去招惹她,难道是活腻了,想当第五个? 我听完之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单一事件,却没想到背后竟然如此复杂。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死老公还属于偶然的巧合,那么短短的七八年内连续出现四次就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难怪在墓地的时候那位挂掉的老兄都烧成灰装进盒子里了,居然都不肯安安生生的下地,敢情是因为这个啊。 不过,对“天生克夫命”这种说法我还是持保留意见的,毕竟老公挂了就用这种借口把责任往女人身上一推,未免有失偏颇。 先不提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其真实度值得怀疑,就算是真的,难道那几个所谓有头有脸的男人会事先都不调查清楚就和她结婚?毕竟他们那样的人对这是很在乎的吧。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种不寻常的事情背后八成是隐藏着什么秘密,没准儿那四个男人的死都是这女人一手导演的也说不定,俗话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嘛。当然,这种事情只能是猜测,毕竟是四条人命啊,警察就算再打酱油也不至于啥也查不到吧。 我正胡乱猜想着,却发现旁边的几个家伙突然停止了议论,原来那个叫罗娜的女人和老圈已经回来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的气氛似乎有点儿奇怪,老圈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闷葫芦一个,而罗娜的脸上则写满了郁闷。她愣了一下,又出言邀请老圈一起吃午饭,老圈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说了句,不必客气了,然后就往椅子上一坐,继续翻起了报纸。 罗娜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男人拒绝,脸顿时窘得通红,但她涵养不错,没有发作,就说那下次吧,然后转身低着头走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下可是大出意料之外,刚才他们俩还眉来眼去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闹掰了?难不成老圈也看出这女人“有问题”,没敢趟这趟浑水? 我就更加郁闷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不愿意也不用让女人下不来台吧,何况就是吃个饭而已,怕个什么劲儿啊?你这一搞不要紧,连我那份儿午饭也泡汤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几天后到了祭头七的时候,罗娜又来了。看样子似乎她仍然不死心,再次来到传达室很有诚意的邀请老圈吃饭。 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都看得出她对老圈有意思。而老圈看样子却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直接冷冰冰的拒绝了。气氛一时相当尴尬,弄得我们几个知道□□的人都开始替罗娜鸣不平,感觉老圈这家伙实在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最后罗娜无奈,只好委委屈屈地走了,此后的一段时间也没有再出现,估计是太伤自尊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几乎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这天傍晚我找了个借口早退,其实是想偷懒回家看球。出了公墓之后,正准备去路对面坐公交回家,突然有辆白色的宝马车停在了我身前。 车窗摇下之后,坐在里面的赫然竟是罗娜。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探出头来对我说,小弟,刚下班啊? 我答应了一声,心说,大姐你也太执着了吧!被拒绝成那个样子,居然还上赶着来找人家,也太那个了吧。但脸上却笑了笑,告诉她老圈今天是夜班,还没来,要找他的话可以自己进去等。 没想到罗娜微微一笑说,她是来找我的,如果没有约会的话愿不愿意去跟她喝杯东西。 老实说,当时听了她那句话我着实大吃了一惊,这女人不找老圈找我干什么?难道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了? 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便被我自己否定了,人家虽然嫁过好几次,但好歹也是个富婆,人长得也是出类拔萃,怎么可能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在公墓看大门的临时工呢? 这一点咱和老圈可比不了,那家伙又高又酷,还懂些神神叨叨的事,应该很符合这女人的需求,而且年龄上也比咱合适啊。 要知道这女人比我大了可不止一点半星,咱并不是排斥姐弟恋,可这种年龄差还真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哪怕保养的再好,看起来再年轻,她也不是真正的年轻了。咱虽然没钱没势,可也没到堕落到傍个女富婆吃软饭的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人请客我倒是不介意陪她去喝一杯,只是今天下午这场球我实在不想错过,于是就推说呆会儿有事,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罗娜听了说,作为一个男人随便拒绝女人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我只是有些事想问你,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可以吗? 第87章 沉香韵 出了公墓之后,正准备去路对面坐公交回家,突然有辆白色的宝马车停在了我身前。 车窗摇下之后,坐在里面的赫然竟是罗娜。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探出头来对我说,小弟,刚下班啊? 我答应了一声,心说,大姐你也太执着了吧!被拒绝成那个样子,居然还上赶着来找人家,也太那个了吧。但脸上却笑了笑,告诉她老圈今天是夜班,还没来,要找他的话可以自己进去等。 没想到罗娜微微一笑说,她是来找我的,如果没有约会的话愿不愿意去跟她喝杯东西。 老实说,当时听了她那句话我着实大吃了一惊,这女人不找老圈找我干什么?难道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了? 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便被我自己否定了,人家虽然嫁过好几次,但好歹也是个富婆,人长得也是出类拔萃,怎么可能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在公墓看大门的临时工呢?这一点咱和老圈可比不了,那家伙又高又酷,还懂些神神叨叨的事,应该很符合这女人的需求,而且年龄上也比咱合适啊。 要知道这女人比我大了可不止一点半星,咱并不是排斥姐弟恋,可这种年龄差还真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哪怕保养的再好,看起来再年轻,她也不是真正的年轻了。咱虽然没钱没势,可也没到堕落到傍个女富婆吃软饭的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人请客我倒是不介意陪她去喝一杯,只是今天下午这场球我实在不想错过,于是就推说呆会儿有事,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罗娜听了说,作为一个男人随便拒绝女人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我只是有些事想问你,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可以吗? 她说完眼睛中便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我一向受不了女人这副样子,又见她诚心邀请,心里小小的斗争了一下便答应了。 上车之后,罗娜载着我驶向市区。她首先开口问了我名字,我没什么好隐瞒,就如实回答,伊晓彬。 她笑了笑说,没想到你名字取得倒挺文雅的,我听她言下之意就是咱的形象对不起这名字,心中不免有气,于是干笑了两下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没什么主题,大约半个小时后来到市中心一家档次和口碑都相当不错的茶馆。当然,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说到底,这种地方跟咱基本上是绝缘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有机会进来见识见识。 我有点儿乡下人进城似的跟着罗娜进了包间,坐好后她就问我喜欢喝什么茶。 我平常都是喝白开水的档次,了不起泡点儿廉价茶叶,或者买瓶绿茶什么的。上学的时候踢球渴了,对着水管子都能直接灌一肚皮,当兵那会条件所限,就更不要提了,所以哪懂什么饮茶,于是只好故作潇洒的说,随便吧。 罗娜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壶玫瑰花茶,又要了几样茶饼点心,这些东西别说吃,从前连见都没见过,老实说,像我这样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哪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喝下午茶啊,有空的时候买点儿啤酒,就着瓜子、花生,一边吃一边看球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过不多时,茶和点心就端了上来。罗娜殷勤的给我倒茶,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接下来又开始闲聊,当然基本上是她发问我回答,但问来问去,竟然全是关于老圈的事。 到这时,就算傻子也知道她请我来喝茶的目的是什么了。当时我那个郁闷啊,暗骂这娘们儿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年龄,发花痴总该有个限度吧。老圈那只闷葫芦无非就是个走后门混饭吃的主儿,除了个子高,能装逼以外,有什么值得大姐你如此锲而不舍的?真让人搞不懂。 虽说咱没打算和这女人有进一步发展,可坐在那里一直听她打听别的男人,难免还是心生厌烦。别说我压根儿就不了解老圈,就算什么都门儿清,也不想告诉她。一时间只觉得意兴索然,真后悔被她忽悠过来,于是便准备找了个借口闪人。 罗娜也早看出我不耐烦了,但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哪肯轻易放过,急忙叫住我,说她还有件事想请我帮忙。 我当即便打算拒绝,因为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她要说的事百分之百和老圈有关,忍不住要骂一句这尼玛干我甚事?老子好歹也是个爷们儿,又和那个喜欢装逼的家伙没什么交情,凭什么给你们俩当这红娘?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正想着怎么拒绝她,就看罗娜从身旁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顿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下意识的就把信封拿了起来,掀开一看,我靠!里面不薄不厚的一叠少说也有小两千块,抵得上老子一个半月的工资了!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老实说,我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至少咱知道不是自己的绝对不能拿,否则没准儿就会惹祸上身。不过眼前这钱却有所不同,这女人是有求于我,拿人钱财□□,等加价换,童叟无欺,这总没问题吧?这样一想,我心中立刻就坦然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要让我帮忙。 想到这里,我故意晃了晃信封,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娜笑了笑,让我不要紧张,说这事并不难办,而且事成之后还会再付另一半。 我一听就更来精神了,当下赶紧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罗娜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原来这女人是想让我把老圈的生辰八字拿给她。 一听这话我立刻就傻了眼,咱又不是老圈的爹娘,平时连话都说不上,怎么可能搞到他的生辰八字呢?要是直眉楞眼的去问,不吃一鼻子灰才怪。于是干脆利索的直接告诉罗娜,对不起,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然后就把信封放回了她面前。这钱咱不是不想赚,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啊。 没想到罗娜又把信封推了过来,解释说,小弟,你不要误会,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要查到他的出生年月日,然后交给我就行了,既然在一个单位工作,这点事应该不难吧。 我有点儿不信的问,就这么简单? 她点点头,很优雅的对我笑了笑。 我这才放了心,把钱收了,然后告诉她尽快搞定,又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之后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掏出手机一看,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和那女人聊了两个多小时,球赛是看不成了,于是就在路边买了些熟食准备当晚饭,然后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反正现在身上有钱,咱也潇洒一回,不在乎那几十块。 一路回到我的租屋附近,经过小巷前时那司机以里面太黑太窄,不好调头为理由,死活不愿意开进去,我好话说尽,他也还不松口。没办法,只好付钱下了车,自己一手拎着熟食袋子,一手拿手机当电筒朝巷子里走。 此时天已经黑了七八成,这条巷子的两边恰好都是原来的老小区,最近两年征地,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只临时垒起了两堵墙,连点儿亮光都没有,但却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黑灯瞎火的走在里面还是挺瘆人的,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然而那天晚上却有点儿不寻常,总感觉好像有人跟在我后面。这种感觉可能很多人都体会过,可是转过头来却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是自己吓自己,而有时却是你的神经和潜意识做出的判断。 我清楚的记得大约走到半截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哗啦”一响,像是砖墙塌掉的声音! 我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式的转头用手机去照,就发现一道黑影倏地从左手边的墙头上窜了过去。 我吁了口气,暗骂这该死的猫,差点儿没把老子吓死。 稍微愣了一下,我点起一支烟,连吸几口定了定神儿,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情况似乎真的有点儿不对劲了。 我之所以觉得不对劲儿,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感觉,或者疑神疑鬼的凭空猜测,而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依据。 问题就出在这条小巷上,平时摸黑最多走个三四分钟就该转弯到大路了,可当时我估计自己走了绝对下不十分钟,却连个出口的屁影子都没看见,这尼玛不是出鬼了吗? 我越走越害怕,心脏忍不住开始“砰砰砰”的狂跳起来,于是赶紧停下脚步,一边警惕的盯着四周,一边思考现在的情况。 幸亏当时我脑子还算清醒,很快分析出眼下无非有两种可能性: 一、是我自己一时胡涂,走错了路。这并非绝对不可能,因为附近的老小区相当多,且基本都处于拆迁状态,与此类似的小黑巷子有好几条,没准儿还真是我搞错了。 二、如果上面的假设不成立的话,那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遇到鬼打墙了! 一想到这一层,我就感到有股凉气从背心直冲到头顶,两腿开始不停地打晃。 可能有人说,我这种表现多少有点儿怂包,好歹老子也是部队出身,当兵那几年没少在国境线上跟阿三们逗来逗去,要是讲打的话,单挑两三个普通人咱也不怵。可假如对方不是人呢?手里就真家伙,你也会忍不住肝儿颤。 我搓了搓脸,连声告诉自己别乱了阵脚。咱一向遵纪守法,低调做人,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怎么可能摊到我身上呢?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赶忙拿起手机向四下里照去,然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巷子外面几栋可作参照物的高层建筑,希望能从中找到支持第一种判断的证据。 可能当时我精神高度紧张,结果越看越迷糊,竟然死活不敢肯定这倒底是不是自己走了不下几百遍的必经之路。 第88章 望太平 可能有人说,我这种表现多少有点儿怂包,好歹老子也是部队出身,当兵那几年没少在国境线上跟阿三们逗来逗去,要是讲打的话,单挑两三个普通人咱也不怵。可假如对方不是人呢?手里就真家伙,你也会忍不住肝儿颤。 我搓了搓脸,连声告诉自己别乱了阵脚。咱一向遵纪守法,低调做人,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怎么可能摊到我身上呢?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赶忙拿起手机向四下里照去,然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巷子外面几栋可作参照物的高层建筑,希望能从中找到支持第一种判断的证据。 可能当时我精神高度紧张,结果越看越迷糊,竟然死活不敢肯定这倒底是不是自己走了不下几百遍的必经之路。 我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继续向前,要么就按照原路返回。但不管怎么样,目的都是离开这条巷子回到外面的马路上,不然独自一人在这种又黑又窄的地方呆着,用不了多久就得发疯。 左思右想,犹豫了半天之后,我最终还是决定试试原路返回。比起摸不清情况的前面来说,至少来时的路是走过一遍的,心理上多少有点儿底。 我不敢再迟疑,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哼着歌给自己壮胆,同时脚下也加快速度,几乎赶得上小跑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异状,然而我就这样又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除了坑洼不平的灰土路就是两边并不算高的砖墙,期待中的出口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而巷子外那片灯火辉煌的楼群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虽然看得见,但却永远也到不了。 我再次停下脚步,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冲击着自己的大脑皮层,t恤衫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塌透了。还好当兵那两年胆子练大了不少,否则我脑子里早就一片空白,只剩下哆嗦的份儿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确定自己肯定不是走错了路,而是真的遇上了超出正常人理解范畴的事情,可这倒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想不通。 这种你在明,而对方在暗的气氛实在是一种煎熬,因为相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说,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危险才是最令人恐惧的。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了。 但当时那种情况下可没时间去想这些,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脱身的对策。 按理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脏东西”既然缠上我,就不会轻易放手。看来无论前面还是后面都是不可能走通的,出路必须从别的地方找。这该如何是好呢,难道今天老子要困死在这里了? 我急得直跺脚,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路和两边的砖墙,突然心中一凛,蓦地里想起先前那只猫来! 对啊,既然前后没法走,翻墙不就得了!光顾着着急,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也真够笨的。 我暗骂自己傻逼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种临时搭建的围墙并没有多高,目测距离地面也就两米五左右的样子,凭我的身手翻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重新看到希望后,原来发软的双腿也开始来劲儿了。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盘算了下助跑的距离,然后扔掉手里的熟食袋子,一个箭步就冲到墙下,纵身跃起,双手就攀到墙头上抓紧,右腿跟着一抬也挂了上去,转眼之间我整个人已经骑到了围墙上。 这时,我忽然想起这墙头上还好没有插满玻璃碴子,否则咱的蛋现在早已经碎了一地。 我顾不上后怕,就坐在墙头上朝外看。果然,借着远处的灯光,只见围墙那边是一片平整出来的空地,远处的出口和街道也都一览无余。 我见没有异常,便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以后宁愿多绕点儿路,打死我也不会从这儿过了。回头等有空的时候还真得找个懂行的人问问,万一那“脏东西”老缠着我可不得了。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耽搁,左腿跨过墙头,身体向前一倾就跳了下去。当脚踩到地面的时候,我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满心欢喜的准备朝对面的街上跑。 可当我直起身来的那一瞬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那一大片空地竟然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在面前的还是和隔壁完全一样的小巷! 我只觉得头皮像过电似的发麻,霎时间浑身如坠冰窖。 四下里静悄悄的,幽深的巷子里漆黑一片,我甚至连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都能听见。 到了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远比预想中要凶险百倍,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感,难道我今天真的走不出去了吗?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不该跟那女人去喝什么茶,趁天还亮着老老实实的回家不就好了吗?就算去了,如果不贪图她那点儿钱,提前告辞闪人的话,现在估计也早该到家了,哪至于会遇到这种事情。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肩上轻拍了一下! 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差一点儿没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不由自主的叫出声来,紧跟着条件反射式的挥起右拳向身后打去,可是这下却抡了个空,而我自己也被这个动作带得一百八十度转体,同时看清了站在身后的“东西”。 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老圈! 他就站在我对面不到一米的地方,这次没有戴墨镜,冷峻而又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我看。 我万万没想到躲在自己背后的会是这家伙,紧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足有两分钟,对我来说,这两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在这中间,我脑子里层出不穷的闪过了不下几十种可能性,但却没有一种是好的。 就在这时,老圈突然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听这话,忍不住差点儿当场“靠”出声来,甚至连害怕都忘了。尼玛明明是你这家伙鬼鬼祟祟的躲在别人背后,居然还来问我干什么,天理何在啊?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没敢真出声,因为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我实在无法判断,更加不知道他把我堵在这条巷子里到底想干些什么。一旦把此前他用红绳捆住骨灰盒的情景,以及种种怪异的举动和现在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我心里就怕得要命,冷汗忍不住又涔涔而下。 老圈见我不回答,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吞了口唾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想回家,迷路了。 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这哪叫迷路啊,明明是撞鬼,而且八成撞得就是你这个鬼。 老圈没有说话,仍是盯着我看,那眼神儿瞄得我浑身发毛。又隔了片刻他才只淡淡的说了句,跟紧我。 他说完就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而我却没敢贸然跟上去,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任何一个轻率的决定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尤其是经过刚才翻墙那一幕之后。 老圈走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于是转过头来说,如果你不想出去的话,那就算了。 他这句话好像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我本能的抗拒立刻土崩瓦解,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看着他身着风衣的高大背影,我竟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安全感。心想这家伙很可能不是要害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又或者说制造这场恐怖幻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而他只不过碰巧路过,现在带我出去而已? 我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懵懵懂懂的跟着老圈在漆黑的巷子里走着,不知道会被他领向死亡还是脱离险境。 我就这样跟在老圈后面走,感觉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简直像条小尾巴一样。这家伙走得时快时慢,甚至有时会忽然停住,显得十分奇怪,我跟起来也必须全神贯注。 十几分钟之后,我们仍然没从这条诡异的巷子里走出去。更可怕的是,一路上始终觉得脖颈处凉风嗖嗖,耳边也开始响起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低声细语,但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 而前面漆黑的路就如同怪物的血盆大口,随时会把人吞噬掉,一身黑色装扮的老圈似乎也与其融为了一体。 我越走越紧张,先前那一丝安全感霎那间变得荡然无存,既担心老圈会随时从眼前消失,又怕他猛得转过身来对我不利。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圈又停了下来,我收脚不及,差点儿撞到他身上。 只听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刚才回过头吗?说这话时他并没有转身,仍然面朝着前进的方向。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当时吓了一跳,心中暗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刚才我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时候是谁在背后拍得我?我转头看到的又是谁?这么快就忘了,居然还来问。 于是就回答说,跟着他走的这会儿没有,但是之前转过,不光转了头,而且还走过回头路。 老圈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但仍旧没有转身,只是让我手给他,但不要绕到前面,从背后伸给他就行。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右手从他的身侧伸了过去,很快就感觉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在掌心上划拉着,感觉湿湿凉凉的,就像医院护士打针之前在皮肤上涂酒精棉球似的。 片刻之后,他说声好了,然后放开我。 我抽回手来,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掌心上什么也没有,可那种又湿又凉的触感却还残留着,不由得满腹狐疑,实在想不出他刚才在上面画的是些什么。 只听老圈又说,记住,呼吸放轻,千万不要再转头,更不要说话,跟紧我走。 我回答说,好,知道了。 第89章 草芊绵 老圈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但仍旧没有转身,只是让我手给他,但不要绕到前面,从背后伸给他就行。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右手从他的身侧伸了过去,很快就感觉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在掌心上划拉着,感觉湿湿凉凉的,就像医院护士打针之前在皮肤上涂酒精棉球似的。 片刻之后,他说声好了,然后放开我。 我抽回手来,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掌心上什么也没有,可那种又湿又凉的触感却还残留着,不由得满腹狐疑,实在想不出他刚才在上面画的是些什么。 只听老圈又说,记住,呼吸放轻,千万不要再转头,更不要说话,跟紧我走。 我回答说,好,知道了。 老圈“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我赶紧闭上嘴,不敢再说话。老圈也没有耽搁,继续带着我朝前走。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耳畔没再听到任何异声,脖颈处凉嗖嗖的感觉也不见了。 大约两分钟之后,我突然发现前面的路敞亮了不少,而且还清楚地听到人车混杂,熙熙攘攘的声音。 我心头一喜,小心翼翼的侧着脑袋从老圈身旁向前望去,果然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巷子的出口,繁华的街市已经近在眼前。 在巷子里憋了这么久,对身心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早就受不了了,这时看到出口,真恨不得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儿飞奔过去。 但奇怪的是,就在这紧要的关头老圈却突然放慢了速度,用日本艺伎般的小碎步一点点向前挪,就好像不想离开这条巷子似的。 我虽然急得百爪挠心,但却不敢开口催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真怕在这个时候出现什么问题而功亏一篑。 短短不到三十米的路我们两个人却走了差不多有十分钟!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处,眼看马上就能出去了,我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根本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然而就在脚马上要重新踩到外面行道砖的那一刻,却听到背后突然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伊晓彬! 此时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成功脱险的喜悦上,早把老圈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这声呼喊,下意识的转头就向后望去。 在别过头去的那一刹那,我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脑袋停在半路,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已经喷到了侧脸上,腥臭难当,中人欲呕。 我心里一凉,暗叫不好,反身就想逃跑,可是身体却像被绑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老圈冰冷的声音爆喝道,滚! 那股腥臭之气瞬间散去,身体被紧缚的感觉也不见了。与此同时,我感到一只大手突然伸到自己胸前,揪住衣领就往前扯。 眨眼之间,我已经站在了马路边的行道砖上,眼前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 刚才那一幕可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死里逃生后再回想进入巷子之后发生的事情,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圈松开我的衣领,眼神中微微露出责备之意。 我知道自己刚才没经大脑思考就转头确实不应该,差点儿就闯了大祸,不觉脸上发烧,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下表示歉意。 老圈却没有埋怨我,隔了半晌之后,他又轻叹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快回家吧,这次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事,进门之前都不要回头看。 他说完转身就走,黑色风衣衬托着高大的背影显得格外潇洒,我突然很无聊的想,老圈这家伙要是去做商务男装广告,估计比那些明星大腕儿都上镜的多,在公墓看大门实在太憋屈了。 正在感慨时,猛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正打算追上去,这家伙就已经挤入前面如潮的人流里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有点儿无奈的转身朝家走,心想只有明天上班的时候见到他再说了。 当天晚上我的精神还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透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双手掐住了脖子似的,可是一睁眼这种感觉就马上消失了。 我吓得半死,心想自己完全按照老圈的嘱咐,回来的时候没有转过头,怎么这“脏东西”还缠着不放呢? 我想躲到外面,可是又怕遇到更大的危险,最后只好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看了通宵的电视,直到天光放亮的时候才稍微迷瞪了一会儿,接着又起床去上班。 一路坐在公交车上打盹,只觉得头痛欲裂,比宿醉还难受。 当我无精打采的来到传达室时,发现老圈没在屋里,一问才知道他请了假,可能这几天都不会来上班。 我正在失望之际,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翻开一看竟然是罗娜打来的。 她先是很客气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切入正题,提醒我不要忘了答应她的事。 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脑细胞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这会儿精神又懵懵懂懂的,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要替她拿到老圈的出生日期。 说实话,我当时一点儿帮她的心思都没有。虽然我猜想的出,罗娜要这个东西估计是想找人算算和自己的八字合不合,不会有什么恶意,但随随便便出卖别人的信息来换钱总有点儿说不过去,尤其是昨天老圈还出手相救,更让我有一种负罪感。想了想,便以资料保密太严,咱又职位低微,实在没办法为理由推脱,回头就把钱还给她。言下之意就是,对不起,这活儿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谁知我刚提出拒绝,罗娜就在电话那头不干了,又是说好话又是戴高帽,最后甚至委委屈屈的哭了起来,说我不讲信用,答应女人的事居然隔夜就反悔,是男人就不会这样。 我一来最怕女人哭,又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好妥协,答应尽量帮她,能不能搞定就要看运气了。 罗娜马上破涕为笑,满口答应如果能拿到就一定要好好谢谢我,哪怕最后这事儿不成,她也算欠我个人情。 我忙说不用了,心想假如真能因此撮合你们俩在一起的话,或许也不失为一件积德的好事,至于酬谢什么的我可真拉不下脸去要。 放下电话之后,我就开始盘算怎么帮她完成这件事。按理说,班上那几个人肯定是不可能知道的,直接从老圈那里问出来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何况他现在根本不在这里,看来要想找到答案就只有去对面的保卫科找员工登记表了。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一般都是锁在档案柜里的,只有领导和管钥匙的人才能拿到,我一个干临时工的,平时连去保卫科的机会都少,上哪儿能看到啊?这事儿可真是挠头了。 从早上一直想到下午,午饭都没吃安生,结果却还是一筹莫展。 临近下班的时候,几个家伙全都提前闪人了,我慢慢悠悠的收拾好东西,也正准备回家,就看保卫科那个戴眼镜的小办事员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朝屋子里看了看,就问,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随口答道,中午吃太多,都蹲厕所去了。意思就是,你都看见了,还问个毛线? 那小子笑了笑,没再多说,然后告诉我单位近期将组织免费体检,往常都是正式员工才有,今年临时工也能破例跟着享受一回,当然,去不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说着就把手中的体检表递过来,让我明天再转交给其他人。 我无精打采的接在手里,赫然发现上面竟然清清楚楚的写着我们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贯等信息,当然也包括老圈的! 这下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顿时精神一振,赶紧应承下来将他打发走,然后找出老圈的那一张,用手机拍了照,就直接传给了罗娜。 罗娜收到照片后只简单的回复了一下,其他有关酬谢之类的却什么都没提,此后的几天更是连电话也没打一个过来,颇有点儿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的意味儿。 其实我对此并不怎么在意,现如今这社会上到处是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早就见怪不怪了。何况眼下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问题,因为那个可怕的“脏东西”仍然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与那天的情况完全相同,只要晚上一到闭眼睡觉的时候,我就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人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不放,后来甚至发展到全身像被大石头压住了似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可是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些异状就瞬间消失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而是真实的经历。 我怕得要命,只好每晚都开亮屋里所有的灯,然后睁大眼睛熬过整整一夜,直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才能小睡一会儿,可想而知时间一长会是什么感受。 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摧残下,没几天的工夫我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儿,白天上班时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搞得那些穷极无聊的同事还戏言我肯定拜倒在哪个狐狸精的石榴裙下,夜夜笙歌“操劳过度”,所以才变成这副德性,没事就拿我寻开心。 我感觉自己已经快崩溃了,这种要命的日子何时是个了局?假如事情再持续个两三天的话,就算不吓死、熬死,我可能也会因为受不了而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解脱了。 当然,最后那是句气话。老子才刚二十三岁,好日子一天没捞着享受,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因为这种事儿轻生岂不是亏大了?所以赶快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正路。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必须找个真懂行的人来问问,一般在街头摆摊骗钱的神棍可不行。但那种真懂行的人一般都要价不菲,而且多数情况下只给有头有脸的人服务。咱穷丝一枚,就算能见到面,十有也出不起那个钱啊。 心情一急,就又想起了老圈,其实我琢磨着找他帮忙是最好的选择。 第90章 凭箫鼓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必须找个真懂行的人来问问,一般在街头摆摊骗钱的神棍可不行。但那种真懂行的人一般都要价不菲,而且多数情况下只给有头有脸的人服务。 咱穷吊丝一枚,就算能见到面,十有八、九也出不起那个钱啊。 心情一急,就又想起了老圈,其实我琢磨着找他帮忙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这家伙虽然性格很讨厌,但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冷漠,而且绝对是个懂行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再者,是他亲自把我从那条鬼巷子里带出来的,具体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用说他也很清楚。况且既然他肯出手相救,应该也不会介意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可是我的期待也就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因为连续好几天老圈都请假没有来上班,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而且除我之外,似乎也没有任何人关注他在不在,反正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招人厌的家伙,现在正好眼不见为净。偶尔提起来,也是嫉妒他一次敢请这么多天假,果然背后有人撑着就是不一样,如果搁在我们这些临时工身上,估计开除两遍都够了。 我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既担心自己的处境,又怕老圈会遇到什么危险,反正脑子里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觉得老圈的突然消失很可能与那天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有关。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巴眼望的盼着他赶快回来。 这天早晨,我继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无精打采的来上班,还没走进公墓大门,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只见罗娜正靠在她那辆白色宝马车上向我招手。 我有些纳闷,隔了这么多天她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呢?难道是请高人算出和老圈的八字相合,一激动就专程跑来答谢?这恐怕有点儿离谱。不过,反正离上班还有是十来分钟的时间,跟她说两句也不会耽误事,我没细想,当下便走了过去, 只见她今天穿了一条绛红色的深v紧身连衣裙,把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脸上的妆也比上次浓了一些,整个人充满了熟女特有的魅力。 不得不说这女人很会打扮,很懂得如何去吸引男人的目光,而且“本钱”也相当不错,害得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罗娜见我走近,也迎了上来,微笑着问,这么早上班啊? 我心说,废话,大清早的往公墓里走,不是上班难道还是下班不成?但嘴上却有气无力的说,嗯,是啊。 她此时也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便语气关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当然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只说自己这几天没睡好,有点儿累。 罗娜抿嘴笑了笑说,肯定是熬夜玩游戏吧,你们这些小男生啊,就得有个人管管。 我干笑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心想随你怎么说吧,跟着就问她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罗娜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今天是特地来找我陪她去散心的。 我听完楞了一下,老圈的出生日期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不去找他,老跟我磨叽个什么劲儿呀?大姐,你倒是可以天天闲着没事干,还活得很滋润,别人可没这么幸福,饭碗砸了你管赔吗? 当下就以要上班为理由婉转的拒绝了她。 罗娜也没生气,只是劝我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啊?不如干脆请一天假,咱们出去逛逛,换换脑子,上吊也得喘口气啊。就说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好了,你们领导再怎么着也不会连这个人情都不讲吧? 她说着贴到身边,拉着我就往车上推。 我想到这几天被折腾的够呛,确实该好好出去透个气了。脑子一热,就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补张假条,那家伙也知道我最近身体和情绪都比较低迷,所以丝毫没有怀疑就答应了。 我们上了车,罗娜这次并没有载我去市区,而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向东开。 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一路不停地和我聊着天,转来转去问了很多诸如年龄、家庭情况,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事,跟查户口似的,但却没一句和老圈沾边儿。 我不由得纳闷起来,这女人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儿啊?难不成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来了?于是便旁敲侧击的提起老圈的事,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感冒,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岔开话题。而当我问到有关她自己的事情时,这位大姐干脆以女人的秘密为理由,半句也不肯透露,我也拿她没办法。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已经来到了东三环的边上。与人口密集、高楼林立的主城核心区不同,这里环境秀丽,绿树成荫,是城市的旅游观光区。 我这两年多来基本都在公墓到市区这一带活动,还真没腾出空来转转,今天也算得尝所愿了。 又过了不多时,我们来到一处并不太高的山下,从车窗内望去,只见上面有一片仿古建筑,气势相当宏伟。 罗娜将车子停在山脚边的一处停车场内,然后带我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有座石牌坊的山门,中间写着“竹林寺”三个大字。而山道两旁也果真种植着成排成片高大的竹子,连绵向上,一直到延续到山顶那片仿古建筑旁。 我心里不由得纳闷,她不是说要去散心吗?干嘛没事儿把我领到庙里来啊? 罗娜却兴致很高,一边和我并肩向上走,一边饶有兴致的讲解着这座寺院的历史。 原来这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小破庙,它始建于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东晋时期,由中国第一位削发受戒的女尼净检法师创建,同时也是中国第一座专供女性出家修行的寺院,在整个佛教发展史上的地位相当高。 我对佛教的认知基本停留在课本水平,更没兴趣了解这庙的历史,只能假装认真的在旁边听着。 罗娜接着又介绍说,尽管这座寺院声名显赫,但却多灾多难,历史上数次毁于兵火,只是在历朝统治者的过问下不断重建扩建才得以保存延续。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次就是日军侵华,当时小鬼子不光把这里烧为白地,还带走了一尊堪称国宝的木制贴金韦驮菩萨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建筑其实是前些年市政府出资重建的,与历史上真正的竹林寺已经大相径庭了。 我们俩边走边说,就这样一路来到位于山顶上的竹林寺。今天虽然不是节假日,但一大早也聚集了不少善男信女,看得出这寺院香火极盛,果然是名不虚传。 罗娜并没有去正殿进香,而是直接带着我绕到了后院,倒令我稍感意外,不过想想她今天这身惹火的打扮,老在佛祖和菩萨面前晃来晃去还真不太合适。 进了后院,只见这里是一横两竖的三排禅房,少说也得有二三十间。罗娜在门口处找到一个正扫地的中年尼姑,两人一见面就笑着聊了起来,显得十分熟络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她肯定来过很多次了。 我暗想,眼前这尼姑不会就是那个明一法师吧?看她年纪也不太老,说话粗声大气的,衣着也很普通,怎么都不像是佛法高深的大师,倒和胡同里喜欢窜门儿嚼舌根的大妈有得一拼,恐怕在寺内的职位也不会很高吧。要说她是住持,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正纳闷时,只听罗娜话风一转切入正题,请这中年尼姑进去向明一法师通禀一声,看她现在方不方便接见。我心说果然不出所料,正主还没现身呢。 那中年尼姑答应之后便转身而去,罗娜看她走远就赶紧提醒我说,那个明一法师喜欢静,待会儿见了之后千万不要随便说话。 我点头答应着,心想反正是陪你来的,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在旁边听着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那中年尼姑转了回来,对罗娜说,师父这会儿刚读完早课,你们正好可以进去见她。 罗娜道了声谢,那中年尼姑就领着我们来到靠后排的一间禅房里。 这房间并不算大,充其量也就三十个平方左右的样子,跟我们公墓的传达室差不多,陈设却相当雅致,一看就是佛门清静之地。而正中间的禅床上还坐着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女尼,不用多问,这肯定就是那个明一法师了。 必须承认,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尼姑的时候有种被惊呆了的感觉,因为她根本不是我想像中那副满脸皱纹的老师太样子。从表面上看年龄绝不会超过四十,而且颇有姿容,但与罗娜的艳丽不同,她的气质中透着一股连佛衣都遮盖不住的高贵知性美。 我敢说,如果她留起头发再换身衣服的话,绝对是上市公司美女高管的范儿,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去当尼姑。要是今后但凡有点儿姿色的女人都学她这样削发受诫,遁入空门,那全天下的男人可要哭死了。 罗娜进屋之后也就马上变得老实起来,只见她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的说,大师,弟子又来打搅您清修了,请恕罪。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回答道,不妨事。然后抬手向旁边两张垫着蒲团的凳子一摊,示意我们坐下说话。 落坐之后,罗娜先和对方聊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便说此番前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 明一法师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我看了几眼,便问,这位就是伊施主么? 还没等我说话,罗娜已经抢着答应了。 明一法师又点了点头说,这就是了,贫尼前日已测出你二人八字相合,适才观伊施主之貌,眼入天苍、法贯颐堂、准圆库起、纹入承浆,是多福多寿之相,与先前所料果然不差。 罗娜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像绽开了花似的,裹着香水味儿的身子又朝我这边靠了靠。 但我此时可是如坠五里云雾,咋回事?怎么才几天的功夫,这女人就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来了?那她当时还死乞白赖的要老圈的出生日期干什么? 第91章 上林苑 罗娜进屋之后也就马上变得老实起来,只见她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的说,大师,弟子又来打搅您清修了,请恕罪。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回答道,不妨事。然后抬手向旁边两张垫着蒲团的凳子一摊,示意我们坐下说话。 落坐之后,罗娜先和对方聊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便说此番前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 明一法师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我看了几眼,便问,这位就是伊施主么? 还没等我说话,罗娜已经抢着答应了。 明一法师又点了点头说,这就是了,贫尼前日已测出你二人八字相合,适才观伊施主之貌,眼入天苍、法贯颐堂、准圆库起、纹入承浆,是多福多寿之相,与先前所料果然不差。 罗娜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像绽开了花似的,裹着香水味儿的身子又朝我这边靠了靠。 但我此时可是如坠五里云雾,咋回事?怎么才几天的功夫,这女人就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来了?那她当时还死乞白赖的要老圈的出生日期干什么?难道两人的八字不合,却像尼姑说的跟我相合?可老子什么时候把生辰八字交给你看了,这不是信口开河,满嘴胡喷么? 刚想开口询问,罗娜却轻轻推了我一下,然后小声说现在别吱声,等出去以后再告诉我。 我只好强忍着满腹疑窦,耐住性子往下听。 那明一法师继续说道,这位伊施主乃庚午年生人,纳音为路旁土,福元为坎宫,宫位东四命,坐长生,好文学,颇有才气,眼下虽未得志,但勤俭踏实,日后时来运转,大业可期;而女施主你是己未年生人,纳音取天上火,福元为震宫,宫位亦是东四命,生于清香门第,天性纯良,利官近贵,兴家旺夫。你二人虽年齿有差,但命格甚为相合,况且土火夫妻乃延年婚,主长寿有福,男女和谐,富贵绵长,儿女贤俊,终生安乐,外无欺妻宠妾之夫,内有啮臂盟心之妇,是少有的上吉之配,若无十成的理由,切不可错过。 我听到这里强忍着没笑喷出来,心想你这号称“言出必中”的也太水了。其他的咱先不提,就说罗娜的命格,居然也称得上“兴家旺夫”?这要都能相信,那公墓埋的四位大哥可真是死得太冤了,估计他们听了这话得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明一法师也看出我虽然嘴上不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不屑的表情,于是就问我是不是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我虽然打心眼儿里不信,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出来让她下不来台,况且旁边还有把她当神供着的罗娜呢。于是只好说她这番讲解很有道理,不过男婚女嫁是大事儿,总得互相了解,培养感情吧。要是听人说说什么命格相合就往一块儿凑合,那还不乱套了。 罗娜倒是吓了一跳,怕我得罪这尼姑,赶紧出言打着圆场,又连使眼色让我别再说了。 明一法师倒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对我说,伊施主所言甚是,既如此,不若让贫尼将施主之事说上一二,且看准是不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有心要试试她了,当下不再言语。罗娜还想说话,也被明一挥挥手阻止了。 她顿了顿,然后对我说,施主少小离乡,出身行伍,如今在茔墟之地谋生,可对否? 我先是有些吃惊,这句话透露出的三条信息全都中了,但随即一想便释然了,因为这些基本都是表面化的东西,估计略懂察言观色、相人相面的街头神棍都能猜个大差不离。 比如她说我是“行伍出身”,这种事情几乎是明摆着的,因为咱在部队练得就是个军姿,现在无论坐着站着腰板儿都挺得笔直,已经成了习惯,搭眼一瞧就知道是当过兵的。另外像“少小离家”,在“茔墟之地”谋生之类的,连蒙带猜,加上罗娜给她提供的信息,即使说对了也算不上真本事。 我当下只笑着点了点头,却不言语,想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果然,只听明一又继续对我说,施主乃家中独子,自幼受长辈宠爱,然运势颇低,应试不第,遇事不成,可对否? 我见她说出这几句话,心里便开始有点儿动摇了,马上点头称是。 明一法师跟着问,施主可知为何吗? 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咱要是知道为什么,还至于混成现在这个熊样吗?于是诚心诚意的问她,正要听师太指点迷津。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说,指点不敢当,贫尼要先向施主确认一事,敢问施主自小所居之处可是坐东朝西吗? 我的方向感一直不太好,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当了两年兵就更糊涂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掰扯清楚,我老家宅基地上的自建房确实是面朝西的,而现在租住的那套老房子好像也是如此,可这跟我的运势有什么关系呢? 明一法师见我又点了头,就说,这便是了,贫尼刚才讲过,施主八字为坎宫,宫位东四宫。南延年,主桃花贵人;北伏位,主本命宅邸;东天医,主康体平安;东南生气,主事业财运,此为四吉位。而西南、正西、西北和东北乃四凶位,分别对应祸害、五鬼、六煞和绝命。以此观之,施主本宜居南北向,而却始终面西而坐,正对着四凶中的三位,岂有不减运势之理?天幸其中没有那绝命位,否则长寿多福之体就要化作中途短命人了! 她这一通说得实在是太玄太专业,我当时就被侃晕了,听了最后那句更是忍不住后怕。 然而还没等我消化完,她又接着说,这宫位居向之误是为其一,其二么,贫尼观施主命格面相本应福禄双全,但性情内敛,不善与人交通,诸事不顺。须知施主命中注定外缘胜于内缘,若要转运,还须贵人相扶。 这几句话根本不需要解释了,看她眼神最后往罗娜身上一瞥,我就明白这个所谓能帮我转运的“贵人”就是罗娜。 尼玛,转来转去没想到这尼姑居然还是个说媒拉纤的,我对她的态度立马又开始有所保留了。 明一法师见我脸色犹疑不定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伊施主,如果你仍信不过贫尼,那我不妨再猜上一猜——最近几日,你是否被鬼怪所缠,整夜无法安寝啊? 我顿时吓了一跳,这事自始至终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这尼姑从何得知呢?看来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了。 我不由一阵欣喜,像快要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木板。这几天已经被那“脏东西”逼得快去见阎王了,现在既然遇到高人,还有什么说的,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罗娜就抢着急道,师傅,这可怎么好?有什么好办法解困么?她说这话时语气里竟充满了急切和担心。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说,女施主稍安勿躁,这鬼魅虽然凶顽,但伊施主尚有本命佛“大势至菩萨”护体,不曾上得身,只是无法安寝,心中又有些忧惧,所以损耗了元神,调息一二日便可复原了。至于如何驱除这鬼怪么,说难也易,说易也难……贫尼并非抓鬼的道士,所以只能点破,不能代劳。 我当时就急了,心想这可是要命的事,谁有心情听你磨叽?究竟该怎么着,倒是给个痛快话啊。于是当即便道,大师,不管多难我都不怕,你直说就是了。罗娜也在旁边不断帮我求情。 我冲她点了下头表示谢意,她的脸忽然“唰”地一下红了,露出小女孩的羞涩模样,弄得老子也有点儿怪不好意思的。 明一法师顿了顿,然后对我说,正如贫尼方才所言,施主属东四宫,宜居南北向,所以目下所居之处是万万住不得了,必须尽快迁居,且以坐北朝南为最好。只要居位得正,妖鬼灾祸自然会消弥于无形,还可运势亨通,只不知施主是否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住处? 我一听就有点儿傻眼,这搬家可不是小事,咱一个连五险一金都没有的小临时工,别说买房了,就算租房都得挑那种犄角旮旯地段上的老楼,图的就是个便宜,要不然我怎么可能选现在那个地方?谁都想住豪华洋房别墅,可咱没那能耐啊。现在你说一声就要搬,让老子上哪儿找又合适又便宜的房子去? 明一法师显然也看出我很为难,于是叹了口气说,贫尼虽在空门,但也知尘世里众生艰辛,这迁居之事着实不易。也正因如此,贫尼才言此事说难也易,说易也难,只能点破,不能代劳。 我正没主意,却听罗娜在旁接口道,师傅,这事包在弟子身上,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要注意的事? 我愕然转头看着罗娜,只见她表情平静,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暗想这女人不会真的已经不拿我当外人了吧? 明一法师闻言喜道,最好,最好,能替伊施主消此大难,也算你积了件功德。 她接着又把头转向我说,非是贫尼有意恫吓,这几日纠缠你的厉鬼怨气甚重。我观施主是有缘之人,这里有菩提子念珠一串,是贫尼每日颂经所持,可保平安,现赠与施主,每晚天黑之后就将其玄于正门之上,邪物便不能近,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可安枕无忧了。 我刚想伸手去接,罗娜却抢先拿了过去,说由她来帮我保管,接着又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竟有点儿俏皮。 明一法师也不反对,说了句愿施主及时脱困,接着竟然还不忘祝罗娜和我早结良缘,然后端起茶杯便有送客之意。 我心中还有好多疑团未解,不想那么快走,可罗娜却已经站了起来,拉着我向明一法师告别。 出门之后,我们便沿着原路下山。罗娜显得非常开心,竟然直接挽住了我的手臂,俨然情侣一般紧贴在一起,好像生怕我会突然跑掉似的。 我可从来没和陌生女人这么亲近过,竟有点儿浑身不自在,被她挽着的手臂更是僵硬的都快断掉了。 第92章 楚天舒 我心中还有好多疑团未解,不想那么快走,可罗娜却已经站了起来,拉着我向明一法师告别。 出门之后,我们便沿着原路下山。罗娜显得非常开心,竟然直接挽住了我的手臂,俨然情侣一般紧贴在一起,好像生怕我会突然跑掉似的。 我可从来没和陌生女人这么亲近过,竟有点儿浑身不自在,被她挽着的手臂更是僵硬的都快断掉了。 可能有人会说,有美女在旁,难得又如此主动,你小子还那么多废话,难道想跟那个老圈一样装逼不成? 说实在的,当时我还真没心思往温柔乡里躺。一来脑子里还在纠结那个缠着我的厉鬼,明一法师虽然指出它的存在,但它究竟谁?怎么会突然缠上我?其目的又何在?这些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还好最后她明示了解决的办法,不然真是白问了。 二来我对罗娜的垂青还没法从感情上接受,不光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而是现在仔细回想起刚才在禅房里的经过,那尼姑和她一喝一和,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总给人一种婚托加大忽悠的感觉,让我不能不暗地里留个心眼儿。 下山之后,我和罗娜又上车而行。这时候旁边已经没有其他人,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寻问。 罗娜也不再遮遮掩掩,把这前前后后,包括她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甚至透露了很多个人。到了此时我心中的疑窦才算大致解开,同时也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有了更深的了解。 原来罗娜也是外乡来的,家里虽然环境一般,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大学毕业后,她来到这座城市打拼,运气不错,认识了一个自己创业起家的年轻广告公司老板。两人热恋后不久便结婚了,郎才女貌,当时被很多人羡慕。可是好景不长,结婚当年那男的被查出肾衰竭,不到一年人就没了。 虽然老公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但这件事对罗娜的打击很大,消沉了好久后才接受第二段感情。对方比上一个更牛,是某知名跨国公司驻本市机构的财务总监,虽然年纪稍大,但却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们很快结了婚,并且准备移民,然而仅仅几个月后,这男人在飞往国外公干时发生了空难…… 刚刚得到的幸福被瞬间击碎,罗娜当时差点儿垮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坊间开始传出了“天生克夫”、“扫把星”之类的闲言闲语。 大约又过了一年,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她遇到了第三任老公。这次的男主角不是什么商界精英、企业高管,而是本市机关的一位正处级干部。虽然个人资产上无法与前两位比肩,但年富力强,能力也不错,未来不可限量。更难得的是,此人十分随和,从不打官腔。罗娜本以为能安心过上官太太的日子,可就在当年年底,那位处长在下乡检查工作时车子发生严重侧翻,当场死亡。 打这以后,身边的朋友很多都有意无意的开始疏远她,像生怕沾到晦气似的,连罗娜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天生克夫了。 就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第四个人——也就前些天下葬的那个骨灰盒的主人出现了。关于他的身份已经无需赘述,而且他的命运也和以上三位如出一辙,但对罗娜当初却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因为她这段堪称甜蜜的婚姻差不多坚持三年,一直平安无事。正当她以为幸福真的降临,而亲朋好友也逐渐对她改变看法的时候,蹊跷的事情却发生了。 从几个月前开始,原本开朗风趣的老公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还经常一个人关起门来发脾气,怎么劝也没用。就在上个月,他竟然离家出走,音信全无,几天后被人发现伏尸在城区的一条僻静小巷内。因为他身上并没有伤痕,所以警方至今连死因都查不出来。 事情讲到这里,我开始觉得“女人克夫”这种说法并不能单纯的去说对与错。就像这几位老兄,假如罗娜没有刻意隐瞒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这些男人的死和她不存在任何关系。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由其是最后这位简直称得上离奇的死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罗娜说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抽泣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安慰了她几句。心里却忽然产生了新的疑问,当寡妇的滋味儿既然不好受,你干嘛还非要嫁了一次又一次呢?又不是缺钱需要男人养。 罗娜哭了好一阵,才擦干眼泪再次发动车子,同时继续着前面的话。而她接下来所说的也正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 原来她在很多年前就找人算过命,批语中有一条便是“立身需有靠”,意思是说她必须得结婚嫁人,否则这辈子不但无法安身立命,还会灾祸连连,有性命之忧。 然而经过几次丧夫之痛后,她也对此产生了怀疑,尤其是最近这一次。 不久前,她在朋友介绍下找到了明一法师,希望重新替自己算一算。结果那尼姑仍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所不同的是,她认为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因为罗娜“克夫”,只是与那些人八字不合,命格相冲,而罗娜自己的本命佛——“大日如来”又极为强势,所以灾祸都被几个丈夫挡去了。如果早一点设法破解的话,应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间惨剧了。 罗娜这才释然,只是要想找到一个八字相合的人并不容易,毕竟缘分的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后来下葬的时候没想到又出了那档子事儿,幸亏老圈及时出手化险为夷。罗娜在感谢之余竟突发奇想,竟觉得我们这些在公墓干活的人天天和死人打交道,说不定百无禁忌,没准儿还真能找到一个跟自己八字相合的人作依靠。 罗娜告诉我她并没有开玩笑,而且毫不讳言自己的首选就是老圈。一来这个人的外形高大威猛,很符合她的品味,无形中加了不少印象分。二来老圈在墓地露的那一手确实让她大为震撼,如果有这样一个“懂行”的人在身边,应该就不会再出现意外了。 可谁知这个人始终油盐不进,罗娜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搞得她进退两难,于是只好请我帮忙打听一下老圈的出生日期,想让明一法师先看看跟她合不合,然后再作打算。却没想到结果是两人不光八字不合,而且简直像中药里的“十八反”一样水火不容。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大致清楚,只剩下关于我的问题了,罗娜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出生日期的呢?难道她专门找人调查过了? 提起这件事,她竟然打起了哑谜,拿出手机翻开一张图片递了过来。 我接在手里一看,就是前几天传给她的那张体检登记表照片,上面老圈的出生年月日非常清楚,没想到我当时随便一拍的效果还不错,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罗娜还是没有解释,只让我再仔细看看。 我把照片拉到最大,又盯着看了半天,这才发现在右上角的位置露出了另一张表格的小半边儿,并且还能看出部分的个人信息,其中就包括出生日期,而上面登记的名字赫然竟是我! 我松了口气,原来这事和罗娜没关系,也不是明一那尼姑太神,敢情是我自己无意中“泄了密”,心中便释然了。 罗娜先是半开玩笑的问我是不是故意把自己那份儿表格拍进来的,接着又叹了口气,正色道,缘分是注定的,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说实话,面对这样一个漂亮女人的表白,没有任何感觉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方把自己的伤心事都毫无保留的向我坦白,更显得诚意十足。可我们先前毕竟是不同层次的人,实在不知道除了所谓的八字相合外,还有什么人生交集,这样的两个人真的可以发展感情吗? 对于我的担心,罗娜倒显得很坦然,反正明一法师的话她是深信不疑的,至于感情,慢慢培养就是了。而且她似乎对我很满意的样子,还说我如果好好打扮一下还是挺拿得出手的,倒是有点儿介意自己的年龄。 我听她的口气,大有这辈子认定我的意思,顿感受宠若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从天而降的缘分。 一路随便聊了些闲话,进入市区后,罗娜便问我住在什么地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愕然看着她。 罗娜说,大师的话这么快就忘了?你现在的房子不能住,既然要搬家,还不赶紧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我这才记起那尼姑让我迁居的事情,虽然罗娜一口应承下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当下告诉了她地址,我们便直接趋车前往,没多久就来到我租住的那片老小区。 下车之后,罗娜看着满地触目惊心的脏乱差眉头大皱,说这里环境这么差,就算方位没问题也不能再住了。 我笑了笑,心想大姐你可真是少奶奶命,这还叫个事儿啊?你要是天天在到处都是破烂和蜘蛛网的楼道里走,不发疯才怪。 我叹了口气,就转身朝楼上走,罗娜说在下面等我,并没有跟着来。我暗自庆幸,让她看到咱那狗窝一样的小屋,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到家后,我麻利的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随身物品,然后拿上已经陪伴了咱好几年的游戏机,没作停留就下了楼。 罗娜见我只拿了一个小背包,倒也没觉得奇怪,微微一笑,便招呼我上车。 一路向南而行,途中我问她要带我去哪儿,她却又开始卖起关子,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车子不久来到了本市著名的滨湖风景区,我不禁有些吃惊,这一带要么是临水别墅,要么是豪华社区,总之是富人聚集的地方,罗娜说帮我安排的住处不会就在这里吧? 我的猜想很快变成了现实,几分钟后,罗娜将车子开进了一处叫“水岸名邸”的高档楼盘,来到位于后排的一栋小高层前面。 第93章 鹊灵囿 “咦,这是什么东西?” 高暧不禁一奇,凝眉细看,见那东西果然是个人形,只是大致有个姿态,并不十分精细,旁边的油纸包里还有一柄雕木的刻刀。 这是谁留下的?莫非还有人知道此处? “还在这里,臣倒忘了。” 徐少卿忽然插口,俯身下去从地上捡起那粗具形态的小木人,拿在眼前端详着。 “这东西是厂臣你刻的?”高暧眨着眼睛,不禁更奇怪了。 他纤长的五指拈着那小木人,在掌间翻转流连:“怎么,公主不信么?” 她的确有些不信,东厂提督那般响当当的人物,却闲来无事躲在这山洞中刻小木人,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光是在脑中勾勒便觉怪怪的,忍不住竟要笑出来。 但看他面色恬然,唇角泛着淡淡的笑,似是对这东西极为熟悉,不像是在作伪,却又不由得不信。 徐少卿却没留心她这番面上的变化,对着那小木人凝视良久,幽幽叹道:“好多年了,都忘了它还在这里……” 她听他话中有话,不禁好奇起来,忍不住也屈膝凑了过去,只见那小木人皮色沉郁,刀刻的痕迹也已模糊,的确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厂臣这刻的是什么?” 他没应声,仍旧沉沉地望着那小木人,过了半晌才道:“公主可还记得,臣家里是在册的淘金户,却无金可淘,赶上灾年,地里打的粮食够不上交课,就只好举家逃亡,一路辗转流离。幸亏爹略通些木雕手艺,便时常刻几个木人、木马之类的小玩意儿拿到街市上叫卖,虽然粗陋,难等大雅之堂,却也能换几个钱活命糊口,若不然,只怕臣早就已经……” “厂臣……” 高暧听他说得悲苦,心中竟也难受得紧,咬唇拉着他手臂。 徐少卿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两下,缓缓摇头:“臣没事,都过去了,如今想来就好像是前世的一场梦。还记得爹当年刻木头的时候,臣就爱在一旁瞧着,时候长了,自己也学了些皮毛,试试着动动刀,刻出的东西当然卖不上钱,只能留着当个小玩意儿罢了。” 他顿了顿,又捡起那柄刻刀,端详道:“后来入了宫,臣身上所剩的就只有这把刻刀,也是唯一的念想,可宫中不准私藏刀具,臣便将它藏在这里,偶尔寻些木头来刻一刻,也没做成过什么,只是一拿起这刻刀,心里头便不由得静下来,平日里在宫中受的那些苦,也就都忘了。” 说话时,他挪了挪,在旁边平滑的石块上坐了下,拿着那柄刻刀在小木人身上蹭了起来。 高暧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挨着边上坐了,看着他切、勾、挑、剔,刀功细密,圆转如意,倒不像是个技艺粗浅的人。 尤其是那专注的样子,澄思寂虑,凝心净意,说不出的惹人意动。 她望着那俊美的侧脸,不由竟有些痴,更不忍出声打扰。 洞外雨势依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那小木人的形态愈来愈清晰丰、满起来。 头盘随云髻,身着竖领对襟夹袄,腰束马面裙,赫然竟与自己现在所穿的一般无二。 她不觉脸上一红,垂下头去,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越看越觉得那木人的眉眼竟也像极了自己,只是面做欢颜,不似她这般沉静。 徐少卿又在几处地方略加修饰,轻吹几下,抬手拂去木屑,左右端详,挑唇笑了笑,似乎自己也觉满意。 “公主觉得怎样?” 她点点头:“好看得很,依我说,厂臣实在太谦了,这雕工拿到市中定然抢手得紧,怎么说无人问津?” 他呵然一笑,显是十分高兴,便又问:“公主瞧它像谁?” 高暧见他明知故问,脸上一红,别开头去,低声道:“我不知道。” 徐少卿见她局促,却也暗自笑了笑,面上却故作一黯,叹声道:“公主方才还道好,现下却又说不出刻的是谁,瞧来臣这技艺还是稀松平常的紧,唉,罢了,罢了,还是毁了吧。” 他说着便拿起刻刀,朝那小木人刮去。 高暧不想他竟会这这般说,赶忙一把拉住,慌不迭地将那小木人抢在手中。 “好好的干嘛要毁了?你这人可也真是的。” 他垂眼颓然道:“既是刻的不像,送也送不出手,还留着它做什么?” “我哪里说不像,只是,只是……”她话刚出口,便知自己又上了当,登时羞得双颊火烫。 徐少卿忍俊不禁,面上却仍绷着笑问:“那公主说,这木人究竟像谁?” “你……” 高暧又羞又怒,当胸擂了他一拳,就要起身逃开,冷不防手臂却已被拉住,站立不住,向后坐倒在他盘曲的两腿上,腰身也随即被搂住。 这般样子甚是不雅,可偏又说不出的挑惹。 她登时呼吸急促,身子也像着了魔似的,竟不想挣脱。 徐少卿原也只是想拉住她,没曾想却成了这般光景,不由也有些发怔。 垂眼就见怀中之人双颊晕红,星眸微迷,娇喘细细,吹气如兰,登时一阵意乱,那吐息之声也浑重了起来,忍不住便俯头吻了下去。 高暧“嘤”的一声,娇躯颤了颤,却没闪避,婉转相就。 四唇甫接,软玉温香,说不出的缠绵…… 雨声沙沙,宛如细语,诉尽衷情。 这林中一隅恍如天地四方,澄净广阔,无拘无束,仿佛两人已冲破了重重阻隔,千难万险,终于自由自在,不再有分离之苦。 过了良久,四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高暧已是双颊酡红,两眼迷醉,竟不由得又凑过去,在他玉白的俊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空了。 樱唇温润,方才的余香还残留在鼻间。 徐少卿垂眼望着怀中的玉人,只觉说不出的怜惜,恨不得一直这样拥着她不放手,永远也不离开这狭小的地方。 方寸之间,柔情无限。 此时雨势渐渐小了些,彼此间的呼吸和心跳之声却愈加清晰。 他只觉怀中的娇躯愈发火烫,自己也按耐不住,便又探过唇去吻上那樱唇。 高暧已不像从前那般羞怯,反倒有些许期盼,然而刚一碰触,便觉他似与方才大不相同,那唇间的紧压竟还带有躁动的意味…… 她不禁一惊,还未及反应,那对不安的薄唇便已顺势向下,在她脖颈间游走起来,那本来揽在腰侧的手也顺势上移,开始不规矩起来。 “啊!厂臣,不……” 她死命按住他的手,扭着身子把头偏向一边,不让他得逞。 徐少卿只道她是一时放不下脸来,含羞而拒,并不理会,一边继续施为,一边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此处又没别人,公主怕什么?” 高暧愈发急了,红着脸拼命推拒道:“厂臣别……你容我说话。” “公主要说什么?” 她不由愣住了,原不过是情急之下随口说出的言语,只不过想让他罢手,哪里想过要说什么?这一来倒叫他给问住了。 抬眼见他唇角轻哂,那双狐眸中闪烁的光更是炽烈无比,心头不禁更慌了。 虽然没有说破,但她却知道他不是奴婢,若任由他恣意下去,今日非做出些事来不成,那却如何是好? 自己虽然欢喜他,甚至可说是生死以之,但此时却没来由的害怕起来,总觉这般苟且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己。 正自思虑时,脑中忽然一闪,猛然间便想起了那件要紧事。 “厂臣,前些日子太后召见,说要与我择一门婚事……” …… 骤雨如晦,挂檐如帘。 亭外被一片阴郁笼罩,莫说远处的起伏山峦,就连液池的水面也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孝感皇后倚在美人靠上,手托茶盏,放在猩红的唇边抿了一口,眉间皱了皱,便又回头笑道:“本宫听闻,这品茗之人若遇好茶,便邀友共饮,聊茶赏器,与众同乐。如今这茶虽然算不得上品,陛下却也不至不说话吧。” 天承帝高昶立在另一边,面向突兀的山石,面色沉郁。 “皇嫂除了茶之外,若是没别的话说,便请回宫歇息吧,朕也要回乾清宫理政了。” 那冰冷的语声飘进耳中,犹如寒风扑面。 孝感皇后只觉浑身冰寒刺骨,胸中却是怒火升腾,无论上次参觐回宫,还是这趟登基为帝,见面之后,他总是这般冷着脸,便连初见之人也不如。 她咬牙暗自一哼,但望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心中却又软了。 忍着气,又温声道:“陛下方才还说要尊奉本宫,便如先皇在位时一般,怎的现下话还没说几句,就急着要赶本宫走了?” 高昶仍不转身,鼻中轻哼一声:“是皇嫂说有要事同朕商议,如今翻来覆去却只说些闲话,朕国事繁忙,虚耗不起,皇嫂若果有急事,便请直言,不然朕便真要走了。” 孝感皇后嗤的一笑:“呵,国事繁忙,虚耗不起?那陛下为何又与云和在这里煮茶赏景?若是本宫不来,只怕陛下现在还不舍得走呢!” 高昶霍地转过身来,冷然道:“皇嫂这话何意?” “陛下莫要高声,省得叫那些奴婢们听到了。” 孝感皇后捏着那茶盏笑道:“本宫一个先皇后,敢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只是民间百姓都言长嫂如母,陛下若知敬重,本宫便提醒一句,自家妹子虽好,可毕竟这是皇宫内苑,凡事还需检点些,别累及了皇家的声誉清名。” 高昶面色铁青,眼中寒意陡盛。 “皇嫂方才的话辱及朕与云和,还请慎言,朕不想与你计较,今日只做没听见,告辞了!” 他袍袖一挥,刚跨出两步,就觉浓郁的香风从背后袭来,跟着便有一双臂膀紧紧揽住他的腰身。 “别走!阿昶,求你别走……” 孝感皇后从背后死死抱着他,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尖涩语声已变得凄楚可怜,竟像在哀求。 “阿昶,你还记得么,当年若不是你,莫说入宫为后,恐怕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从那时起,我便忘不了你,就算这些年做皇后,时时刻刻念着的也是你,难道……难道你竟瞧不出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起来:“阿昶,除了人前,求你别再叫我皇嫂……叫我婉婷,婉儿,叫什么都好,哪怕就像当年救我时叫……叫我一声谢姑娘。为了等你,我连孩子都弃了,如今后位也没了,难道你就不该对我有一丝怜惜么?” 说到情致缠绵处,她硬拉着高昶转过身来,痴痴地望着他道:“我不求什么名分,只要你时常来看看我,别将我当成什么皇嫂,这便够了。阿昶,答应我好么?” 第94章 午风晴 罗娜刚一进门就先看我是不是按那尼姑的要求挂了念珠,查看无误后还直夸我听话。但她马上就看出我还是一双熊猫眼,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当即便起了疑,追问我到底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看她这么体贴,我硬是强忍着没把真相讲出来,只说自己昨晚看球看得太晚了,所以没怎么睡够。 罗娜见问不出破绽来,也就相信了,于是一边盛粥,一边数落我说,这么多天都没休息好,居然还熬夜,再年轻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啊。不行,晚上我得来看着你。 我吓了一跳,赶紧搜肠刮肚的编着理由拒绝,同时赌咒发誓绝对不再熬夜晚睡了。罗娜这才作罢,陪我一起吃了早饭,然后下楼拿车,送我去上班。 快到公墓时,我故意让她停下,以免被班上的同事看见,搞得人尽皆知,也省得那帮家伙老嚼我的舌根。 罗娜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让我中午自己对付着吃点,下班时她再来找我一起吃晚饭,说完对我笑笑就走了,我也转身去上班。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没过两三天,同事中就有人看到我和罗娜在一起,八卦迅速传开,招来不少羡慕嫉妒恨。其中也有一两个不怀好意的劝我千万别犹豫,甭管她年纪和长相,也别信什么克夫不克夫的,只要有钱拿,就算是认干妈也得一往无前。 我只当他们是放屁,总觉得这样住下去肯定要出事,几次想找借口离开,可见她对我这么好,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庆幸的是从那晚之后,没有再做过恶梦,只是脑袋总昏昏沉沉的,估计是一直没有休息好的原因,也没怎么在意。 让我感到恐惧和困惑的就剩下掌心的那块红斑了,这几天它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不光颜色越来越血红,上面似乎还出现了纹理,似乎这东西竟是活的,在不断地生长着。 我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身体内确实藏着什么东西,虽然怕得要命,但却不敢和其他人说,只好每天刻意把右手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别人看出来,包括罗娜在内。其实我很想让她带我去找明一法师问问清楚,但却被心里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着,似乎潜意识在告诉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日子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我差不多有点儿熟悉新房子,以及每天和罗娜在一起的生活了。 这天早晨,她来得稍晚了一些,说自己不上来了,叫我直接下楼来找她。 我挂了电话之后就换了鞋出来,正准备锁门,忽然听到对面“吱嘎”一声,房门也被推开了。 说来也怪,这么些天来我还从没见过对面这家人长什么样,也没见他们开过门,于是下意识的转头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我当场就惊呆了,只见推门而出的赫然竟是老圈! 我惊讶万分的看着老圈,实在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天之后会突然见到他,但更想不到的是,他竟会住在这种地方。你老兄既然是这么有钱的主,干嘛还到公墓跟我们抢饭碗啊? 几乎就在同时,老圈也发现了我。他脸上仍是那副要把装逼事业进行到底的表情,但嘴上却分明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听了这话,差点儿忍不住“靠”出声来,心想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是这句话?大清早的出门,手里还拿着钥匙,你说干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来做贼啊? 当然,不爽归不爽,我也没忘正事,既然好不容易逮到他了,肯定不能轻易放过,必须得好好问问我这些天来遇到的事到底属于神马状况。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老圈看我的样子有点儿不对头,那眼神儿分明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两步跨到身前,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翻开,就死盯着掌心的那块红斑看了起来。 我条件反射式的向后缩,可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根本挣脱不了。而且大热的天这家伙的爪子还是冰凉冰凉的,感觉十分奇怪。 然而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天晚上在巷子里,老圈也曾经抓着我的手,而且还在上面画过什么东西,只是当时啥也没看出来。 我心中一凛,难道这块血一样的红斑竟和老圈有关?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尤其是他现在这种反应,更让我心惊肉跳。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圈突然放下我的手掌,然后一把将我推到旁边,直接就往屋里闯。不过,他还没进门就停住了脚步,仰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挂在门上的那串菩提子念珠,目光中露出森森的寒意。 我被他推了个趔趄,不免心中有气。回头刚想说话,却见老圈猛得将房门上的念珠拽了下来,然后攥在手心狠狠地搓捏起来。随着“喀吧、喀吧”的响声,念珠很快碎成了齑粉,从他的指缝中不断漏到地面上。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只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实说,除了搬来的第一晚外,以后这几天都风平浪静,没见有什么异状,所以我渐渐相信这串念珠应该是管用的,没准儿那个恶梦只是精神压力太大的缘故。可现在老圈却把它捏得粉碎,难道这念珠竟有什么问题吗? 老圈拍掉手上剩余的残渣,转过头来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迈开大步直接朝后面的楼梯间走去。 我当时就急了,你老兄露这一手倒是挺帅的,可究竟为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一声不吭就走了,把我蒙在鼓里提心吊胆,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我再也忍耐不住,追上去问道,你别走,站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圈此时已经走到了楼梯间的门口,听到我说话便停住了脚步。但他并没有转头,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句,天黑后不要出去,在房里等我。 我闻言更糊涂了,这家伙什么都不解释,却让我晚上等着他,这是要干嘛?难道这事儿有什么难言之隐必须要到天黑才能说,还是他根本就在找借口推托? 正想继续追问,老圈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等我追到楼梯那里时,他早就没了人影。这家伙真是怪到家了,放着好好的电梯不用,非要走楼梯,不是有病吗? 我心头像一团乱麻,连半点儿头绪都抓不着,愣了片刻才叹着气,下楼去找罗娜了。 路上这女人见我一副心事重重、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我又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当下连连追问,我只好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罗娜还是很担心,就说要抽个时间再去找明一法师问问。 虽然不敢肯定,但经过早上那件事之后,我已经隐隐猜到那尼姑送我念珠应该不是简单的趋鬼避煞,而她自己恐怕也不仅仅是个精通佛法的人而已,这其中说不定还隐藏着某些我无法知晓的秘密。所以现在提起要去见她,我心里就忍不住犯怵,当即便拒绝了。 没曾想罗娜竟态度坚决,大有非去不可的意思。我实在不想去,也想劝她别再跟那尼姑搅和在一起。无奈罗娜死活听不进去,而我又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把事情告诉她。最后只好妥协,答应再去一次,心想反正晚上会和老圈见面,究竟该怎么办,到时候可以得好好问问他。 这一天都在魂不守舍、提心吊胆中度过,好不容易捱到下班之后,我也没和罗娜磨蹭太久,只说自己困了,想早点儿睡觉。罗娜并没起疑,当即就送我回去了。 进屋之后,天刚刚黑下来,看看表才七点四十,也不知道老圈什么时候来。 记得当时他只告诉我天黑后不要出去,就在房里等他,但是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反正这家伙就这德性,说个话也得装逼。可我也不敢去干别的事,生怕再和他错过了,于是干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玩手机边等。 要说这等人的滋味儿有多难受,相信大家都有体会,反正我最讨厌这种感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眼看已经过了九点半,老圈却还是没来敲门。 我越等越急,心想尼玛说来又不来,别是故意坑老子的吧?转念又想,难道老圈又遇到什么事情了?擦,万一他真来不了的话,我今晚可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别说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连觉都没得睡啊。 又过了半个小时,老圈还是没有来,而我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掐着大腿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同时脑子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可惜的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否则至少能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还来不来,也好过这样没着没落的干等着。 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我决定兵行险招——老圈这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他现在就呆在自己家里准备什么东西。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我还是决定到对门儿去看看,至少确定他不在的话,我心里也有个数。 想到这里,我马上站起来走过去开门。出去之后,我故意留着房里的灯,门也没有关,好给自己壮个胆,自从出了那档子事,我天黑之后还从来没有再出去过,这次虽然只是到几米外的对面,可心脏还是忍不住“砰砰”乱跳。 楼道里的灯亮着,我四下里看了看,左右和对面是几家其他住户,不远的地方就是电梯间和楼梯间,但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当然是句废话,现在这会儿大家肯定都窝在家里,除了我谁会出来在楼道里瞎溜达? 我走到老圈的房门前,伸手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答应。我继续敲,同时喊着老圈的名字,可是过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可以肯定这家伙不在了。我叹了口气,正想往回走,可是就在我的身体刚刚转到一半的时候,楼道和我房间的灯突然全灭了! 四下里瞬间陷入黑暗中,我吓了一跳,心想这是停电了吗? 第95章 碧舒浓 我走到老圈的房门前,伸手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答应。我继续敲,同时喊着老圈的名字,可是过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可以肯定这家伙不在了。我叹了口气,正想往回走,可是就在我的身体刚刚转到一半的时候,楼道和我房间的灯突然全灭了! 四下里瞬间陷入黑暗中,我吓了一跳,心想这是停电了吗?不会吧,居然在这种时候,怎么这么寸呢? 我下意识的又转了个圈儿,这下连方向感也失去了,还好出来的时候把手机塞在裤兜里,于是赶紧掏出来照亮,然后朝自己房里走。心想这尼玛可怎么好,难道要摸着黑等老圈一夜? 我的脚刚刚踏进房门,忽然听到楼道里不远的地方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叫着,来人呐,有没有人?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侧耳听去,不由得吃惊更甚,因为这声音竟是罗娜的! 有了这段日子的经历,尤其是现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下,我可不敢草率的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凑近了些细听。那呼救声仍然不断地传来,像是从楼梯间里发出的。 我心中不免纳闷,先不说罗娜会不会这么晚来找我,即使来也是从电梯上来,她又不是老圈,怎么会去爬楼梯呢? 我疑心大起,当下更不敢出声了,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万一真是罗娜怎么办? 想了想,我又向前走了一段,大概到了离楼梯间门不到两米的地方,然后赶紧关掉手机。 这时候听得已经不能再清楚了。罗娜的喊声中带着哭腔,同时还伴着低低的声音,像是受了伤,显得既害怕又痛苦。 我索性豁出去了,试探着朝里面喊了一句,娜姐,是你吗? 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惊喜地叫着,晓彬,你怎么在这里?快来帮我! 我假装答应着,说自己出来买包烟,但却并没有过去,又问她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走电梯。 罗娜说,她熬了安神助眠的汤赶着给我送过来,到楼下的时候保安说电梯坏了,她只好爬楼上来。眼看还差几步就到这一层了,却正巧遇上停电。她没站稳,结果扭伤了脚,辛辛苦苦熬的汤也撒了。 我当时真是进退两难,去帮她吧,万一碰上的不是罗娜,老子这百十斤可就交待了;可是不理呢,罗娜如果真出了事儿,良心何安啊?况且人家还对咱那么好。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对罗娜说,娜姐,刚才你那一嗓子吓得我把手机掉了,这里太黑我找不着门,你打一下我的电话,让我把手机捡起来照了亮,好吗? 罗娜马上答应了,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再无怀疑,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让人家等这么久,于是赶紧推门走进电梯间。 谁知我刚刚跨进门,眼前突然白光大盛,瞬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鼻中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儿。我脑中一昏,跟着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垫着茅草的烂木床上,而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小房子,显然已经荒废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外面“哗哗哗”的下着大雨,水从屋顶几处破烂不堪的地方漏进来。四下里一片昏暗的,到处都漂荡着浓重的霉秽之气。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翻了下来。这尼玛是什么鬼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刚才那道诡异的白光又是怎么回事?我脑子蹦出一连串的问号,但有一件事却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那时在楼梯间里呼救的绝不是罗娜,或者说绝不是我所认知的罗娜! 那么究竟是她亲手导演的这一切,还是别的什么人假扮她把我掳到这里来的?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想到此处,我心中不禁骇异到了极点,感觉自己正在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就在这时,脑后突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很轻,但却像利剑一样穿透鼓噪的大雨,直接刺进了我的耳膜。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转头向侧后方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风衣的高大人影站在窗前。虽然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但仍能看清他的脸,却不是老圈是谁? 我万万没想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会是老圈,难道刚才把我引去楼梯间的竟是他?不对,既然他说晚上会来找我,干嘛还要大费周章的把我掳来?这既无理由也无必要,而且更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他早不来晚不来,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是什么原因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怎么说,现在看到他,我心里多少增加了些安全感。但随即又害怕起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老圈吗?经过楼梯间那一幕后,我真的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老圈转过身来,看着我问,不是告诉你在房里等吗,为什么不听? 我暗说,要不是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不来,我会自己跑出去吗?这尼玛也怪我。于是大着胆子解释了两句。 老圈听完后面无表情的扫了我一眼,说了句,跟我走,然后就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愣了一下,心想外面雨这么大,你要带我去哪儿?看这架势不像是要回去,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里一直等我醒过来了。 这时老圈已经出了门,我虽然并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就是本人,心里着实怕得紧,但更不敢独自呆在这间昏暗而又荒僻的小破屋里,于是赶紧跟了出去。 出门之后,我才发现这栋小房子竟是在一座山脚下。那山并不高,而且光秃秃的,几乎没什么植被,山势突兀,怪石嶙峋,显得十分诡异荒凉。 外面的雨势依然很大,用“瓢泼”都不足以形容,天地间真像挂着个巨幕水帘,再加上夜色昏暗,连眼前十来米的地方都看不清,但影影绰绰似乎周围和远处全都是山,而我和老圈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群山环抱的谷地。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已经湿透的全身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但心里却比身上冷。额滴个乖乖!这尼玛到底是什么地方?老子不是在做梦吧? 虽说刚才看到那间小破屋后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以为老圈带我来的地方顶多就是市郊的城乡结合部,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荒山野岭。 以我对本市地理环境的了解来看,至少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绝对没有这样的地形,天知道老圈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难不成眼前这个家伙真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鬼怪?先学着罗娜的声音骗我,现在又用老圈的身份引君入瓮? 一念及此,我顿时头皮发麻,手脚酸软,忍不住对前面叫道,喂,你要带我去哪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圈霍地转过身来,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同时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不许出声的手势。 虽然他并没有说话,但还是可以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威慑力,根本不容任何人质疑,我当即便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跟在他继续向前走。 这山谷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路,地面起起伏伏不说,还碎石遍布,而且土质特别松软,在大雨冲刷下更是泥泞不堪,不少地方甚至已经成了泥水溏,再加上夜色中看不清脚下,这一路走的简直让人抓狂。 但奇怪的是,老圈在这种情况下却像赤兔马似的如履平地,竟半步也没停过。难为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面,又累又怕,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没来由的遭这份儿罪。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但老圈却连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最倒霉的是刚才踩进一个水坑,鞋子陷在了里面没□□,可我怕被他落下,既不敢去找,也不敢说话,只好光着一只脚跟在后面,那副德性甭提多惨了。 这时候雨小了一些,能见度也好了不少。我忍不住朝四下里望了望,只见周围果然是群山重重,峰峦叠嶂,在夜色中就像数不清的黑巨人在冷眼旁观着谷内的一切。而离我们最近的就是正对面的一座尖尖的小山峰。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在它的旁边还连着两座几乎完全对称的小山包。 其实严格来说,它们并不能算作山,只能叫两个土石堆,但形态却好像人的左膀右臂一样,与正中间的主峰自然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老圈现在好像就是在领着我朝那座主峰走。 虽然看着近在眼前,但走起来却着实费了老鼻子劲,少说又过了十来分钟,居然只刚走了一半,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时,我已是精疲力尽,连半步也迈不动了。这会儿我甚至都有种恨不得老圈是厉鬼的念头,反正死罪难受,活罪更难受,还不如早死早投胎呢。 所幸的是老圈终于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爬山,否则咱这条命可真要交待了。 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满地的泥水横流,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其实别说是泥坑,当时就算是个粪坑,估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坐下去。 老圈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累,也没有转身看我,他又向前方走了几步,脸还是冲着山的方向,鼻中哼了一声说,果然在这里。 我刚刚喘匀了那口气,闻言愕然转头向前面望去,但被老圈挡着,什么也没看见。 我好奇心起,顾不上累,当即站起身来,绕到旁边去看,只见在他身前大约三、四米的地方有一个用碎石和泥土堆成的土堆,足有磨盘大小,上面光光的,连根草都没有,看样子竟像是个坟包! 我心中一凛,心想这尼玛会是谁的坟呢?老圈带我来荒山野岭找这玩意儿是要干什么?难道他认识埋在这里的人?转念又一想,这坟头可真是奇怪,葬在这种荒僻的鬼地方不说,居然连个墓碑都没有,怎么看都像是把人草草埋掉了事的。 第96章 临极轩 那笑容如同恶灵鬼魅,昏暗中看去,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令人一见便心生寒意。 徐少卿丝毫不为所动。 自从提领东厂以来,就连当朝阁老重臣也不敢用这种眼神瞧他,何况是在这堪称阳间阎罗殿的东厂大牢之内,看来手下那些个杀才没说错,这女子果真有些邪门,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暗自留了心,凛着一双狐眸,俯睨而下,迎着那张满是血污的狰狞笑脸,又道:“在这里居然还笑得出来,也算难得。罢了,就当本督今日没来过,留给他们继续杂治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脚尖只是轻轻向旁一转,身子却没挪动。 那女子果然笑容一敛,压着声音问道:“你便是徐少卿?” 她语声沉涩,意态也带着几分粗迈,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徐少卿并没答话,蹙眉微一点头。 这俊美无俦的容貌,不怒自威的气势的确不是常人该有的。 那女子又警惕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寒意这才稍稍敛去,似是确信了,唇角又自上挑,但那笑容已平和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令人生寒了。 忽然间,只见她抬起右手,抓住囚服左臂的袖口,略略一顿,便猛地用力撕扯,竟“嗤”的一声将整只袖管拽了下来,露出大半条臂膀来。 那白皙的上臂中段竟有一片鲜红的刺青,殷然如血,昏暗中望去也甚是醒目。 “督主?” 牢外的档头和几名番役听到异响,不约而同地凑到门前问道。 徐少卿将手一抬:“无事,你们先下去吧。” 外面几人见他好好的站在那里,便宽了心,随即便想方才那分明是衫布撕扯的声音,莫非是想……可上次回京,不是已从秣城带了个小娘子回来么?难道尤嫌不足? 那档头也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不便多问,当下也朝身旁打了个手势,众人互望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便都退开,不去饶他。 徐少卿待他们走得远了,才又垂下眼,只见那刺青直颈尖喙,双翼大张,作飞鸟状,形态甚是怪异,身下更是赫然竟生着三只脚,爪趾锋锐,犹如弯刀,不由猝然心惊。 “徐厂督应该还记得这三足金乌吧?”那女子刻意抚摸着左臂,将那刺青亮在他眼前。 徐少卿睨视着她,冷然问:“你是什么人?找本督有何事?” “徐厂督怎的明知故问,我自然是奉了主上大人之命,来此传令。” 听到最后那句话,徐少卿玉白的脸上登时一沉,但他性子向来沉稳,心中也早有预料,倒也不如何吃惊,暗自吁了口气,面上淡然问道:“主上大人有何指令?请说吧。” “徐厂督如今是位高权重,若不舍身吃些苦头,只怕还见不上一面。” 那女子语带嘲讽,索性双腿一盘,向后靠在石壁上,两手抄在身前,面露笑意,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竟好像自己就是他所说的“主上大人”,而对面之人立在面前,反倒像恭聆训示的奴仆一般。 “主上大人吩咐我来请问徐厂公,那天下至宝的下落究竟查到没有?” 徐少卿忍着气,低声道:“请代为转告主上大人,属下已确知那宝物就藏在京师皇宫之中,只是具体在何处,还须详查,待探明之后便会即刻送往主上大人处。” 那女子鼻中一哼,哂笑道:“要没记错,这几年好像都是这般说的,徐厂督眼下总管司礼监和东厂,耳目遍布天下,居然连样东西都找不着,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是尊使的意思,还是主上大人的意思?” 徐少卿面色冷豫,狐眸中寒意陡盛。 那女子却似视而不见,只轻轻一笑,抬手撩了撩蓬乱的头发,便又道:“是主上大人说的,还是我说的,倒也没什么要紧。不过这趟来时,主上大人已料到徐厂督会这般说,于是便吩咐了另一件事。” “何事?” “主上大人的意思是,既然那宝物暂时下落不明,索性本使也留在这里,入宫协助徐厂督一同寻找,还请徐厂督尽快安排,早日找到,也好了却主上大人的一桩心愿。” 协助一同寻找?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入宫监视自己。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却也不说话,点点头道:“这事好办,尊使明日便可入宫,本督即刻就去安排。” 说着双手拢在一起,微微拱了拱,便要转身出门,却听那女子忽然又沉声道:“且慢!” 他沉着脸,心中烦郁已极,却还是重新转过了身来。 那女子脸上忽又绽开笑意:“还有一事……听闻徐厂督与云和公主交情匪浅,这话可确么?” 徐少卿不料她突然提起这话,暗自一惊,心头登时惴惴起来,直视着她问:“主上大人还有何吩咐?便请直说吧。” “徐厂督果然是办事干练之人,那我也不绕圈子了。此间事情一了,便请徐厂督随我即刻返回,不要继续在这永安城滞留。主上大人听闻云和公主品貌无双,当世罕有,定要一睹芳容,来时还请千万邀得公主,携驾同往。” “公主乃是陛下亲妹,又深居宫中,怎能轻易出来?再说主上大人要见她做什么?” “呵,徐厂督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规矩,咱们这些个人只管照着主上的吩咐去做便可,还多问些什么?” “……” 那阴郁嘲讽的语声令徐少卿怒气填膺,而所言之事却让他遍体生寒。 莫非因着自己的关系,那件事已被察觉了? 长久以来,他从没乱过阵脚,这一刻却忽然有些茫然。 好在他应变极快,知道若是再加追问,必然着了行迹,惹得对方怀疑,当下轻吁了口气,便恢复了那副淡然的冷色。 “既如此,请尊使在此稍候,待本督出去稍作安排。” 他说着,转身径直走到牢门处,朝外望了望,见巷内无人,手下那些档头番役,连同守备的狱卒都已走远了,便暗自运力,在柱上掰下一块指肚大小的石子,又装作走远,在巷内稍稍兜了个圈子,若无其事的转回那处监牢。 入内看时,那女子仍旧靠在石壁上,见他回来,也是面色倨傲,没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徐少卿暗自冷哼,脸上却和然一笑:“本督已吩咐人去拿钥匙,回头先为尊使开枷去了镣铐,沐浴更衣,明日辰时随本督一同入宫,再做安排。” “如此便有劳徐厂督……” 那女子随口应着,话音未落,便觉一阵疾风迎面袭来,心中大惊,暗叫不好。 但她见机极快,戴着重枷镣铐仍旧“呼”的向旁一蹿,将将躲过,便听耳后轰然一响,瞥眼瞧时,那厚重的石壁上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击出一个碗口大小,深有数寸的凹洞! 说时迟,那时快,再一转眼,那霜白色的身影已迫在眼前,方才还平和谦恭的脸已如寒铁一般,狐眸中杀意森然。 她急忙运气格挡,却已迟了,喉间和小腹处连中两招,身子登时直飞出去,重重的撞在石壁上。 徐少卿早已起了杀念,出手自然也不留情,可方才踢中那女子小腹时,却分明感觉有股阻滞之力,就好像凭空穿了坚铠韧革似的,怪不得用了东厂的刑具,却仍能这般生蹦活跳。 “玄甲功,看来本督方才出手还是太轻了些。” 那女子受了刚才两击,只觉气血翻涌,靠在墙上手脚都在发颤。 居然对主上大人亲命的来使痛下杀手,这人是疯了么?难道竟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她想张口呼叫,可喉间火辣辣的疼痛已转为麻木,只发出“唔唔”的声音,竟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出手便攻击自己咽喉。 眼见那地府魔君般的身影慢慢逼近,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若今晚走不出这牢房,便是死路一条,当下咬牙运力,挥起手中的链铐不顾一切地猛砸过去。 这下不过是佯攻而已,眼见对方果然闪身退避,她心头暗喜,慌不迭的抢向牢门处。 脚才刚探出去,便觉喉间又是一紧,颈上的重枷已被扯住。 她反腿飞踹,想将对方逼退,不想却蹬了个空,跟着颈上一紧,已被捏住了喉咙。 “本督原无意杀你,事出无奈,好生去吧。” 昏暗的牢中,那清冷的语声宛如地府冥音,随着“喀嚓”一声轻响,那女子仰面跌倒,微微抽搐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外面巷间一阵骚动,先前那档头带着几名番役手持雁翎刀快步奔了进来,只见督主大人漠然站在那里,那小娘们却已躺在地上,似是鼻息全无了。 方才不是还撕扯衣衫来着,怎的一转眼便下手弄死了? “督主,这……” 徐少卿掸了掸袖子,也不去瞧那地上的尸体,淡淡道:“没什么,想是宵小之徒买通的江湖客,意欲借机行刺本督,功夫不错,可惜了。也不用录案造册,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档头眨眨眼,哪敢多问,赶忙吩咐狱卒将人抬了出去。 徐少卿不欲在这里多呆,当下快步出了大牢,回到前院正堂,先净了手脸,在案几后坐了,便有番役端来茶点,又将汇总的案卷奏文呈了上来。 粗粗翻着,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方才事出突然,必须当机立断,即便让自己深陷危局,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不是头回杀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挂碍,可这次却不同,脑中翻来覆去竟都是那女子死前所说的话。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失措,只因牵扯上了她,便无法自已。 甜蜜越多,牵挂越深,忧思起来便如江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想着想着,那满纸黑字的卷宗上浮现的竟全是那清丽无邪的笑容,却不知怎的竟又渐渐模糊,慢慢消失不见了。 他只觉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再也坐不下去,匆匆叫人收拾一下,离了东厂衙门,一路向西。 到皇城外,吩咐随从的内侍回司礼监值房候命,自己独个由便门而入,径直去了东苑。 月色晦暗,沉寂的夜空不见几颗星点,冷风习习,在重楼殿宇间穿梭呼嚎。 站在漆黑的巷子内,望着对面的景阳宫正门,徐少卿却顿住了脚步。 夜色静谧,檐下几盏风灯摇曳,望着望着,方才心中那股不安的躁动似乎也平复了许多。 他不忍打破这份平静,更不想这时去扰了她的心绪。 单只是这样看着,知她平安,也就够了。 又望了片刻,幽幽叹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殿门处闷响几声,竟突然打开了。 第97章 长门落 老圈停住脚步,左右看了我两眼,然后来了句,你还没明白吗? 老实说,哪怕已经猜到了一丁点儿,但每次见他摆出那副装逼的样子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话,我都觉得这家伙简直是全世界最欠揍的人,真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即使以后关系越来越近也不例外,更不要说那个时候了。 但一来咱知道他就是那副臭德性样,来硬的绝对讨不着好去,二来人家费事巴拉为的可都是我,这非亲非故的,也谈不上任何交情,而且连顿饭都没让咱请过,还有啥可说的?就算有点儿脾气也只能忍了,谁让他就是这么个人呢? 所以当时我只好陪着笑脸说自己确实不明白,请他明示。 没想到老圈还是继续卖关子,只让我回去找罗娜去问,便一切都清楚了。 我心里一急,索性直接了当的说,为什么要问她?你的意思是不是刚才那个坟和罗娜有关系,而我现在又和她交往,所以那东西才会缠上我? 老圈并没有说话,但眼神儿里分明透着“你才发现啊,智商捉急”的意思。 我哪儿肯罢休,于是耐住性子又问,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就不能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么?难道坟头里埋的那家伙真是罗娜的老公,不会吧?我怎么听说她这七、年来结婚的四个对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死了之后全都埋在咱们公墓,为什么这荒山野岭的还有一个…… 这时候老圈突然接口打断我说,你敢肯定她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吗? 我登时语塞,和罗娜相处这段日子以来,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在说,而我在被动的听,究竟她对我坦白了多少,有没有刻意隐瞒重要的事情,现在想来真的毫无把握。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是被罗娜动人的外表和殷勤的体贴所吸引,其实对她真的一点儿都不解。说到底,咱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别说恋爱,压根儿就没怎么和女人相处过,只要对方稍微一主动便不知所措了,其实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只听老圈轻叹了一声说,我再告诉你一点,刚才那座坟里的人至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而且那女人的几个丈夫全都是被他害死的,如果我不管的话,你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好了,就说这么多,其他的你暂时没必要知道,快走吧!回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圈说完,抬步就往前走。 可我又开始紧张起来了,忙追上去问道,你不是说已经把那个鬼封住,不会再缠着我了吗?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老圈刚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到后来估计是见我犯贫似的不断发问,比叮人的蚊子还讨厌,心里烦了,就甩下一句,那坟头上的洞你也看见了,猜一猜,那是怎么形成的? 我低头想了想,如果说那个洞是怨鬼自己弄出来的话,除非下葬的时候人根本就没有死,这确实有点儿太过匪疑所思。与其这样,他干脆直接从坟里直接钻出来算了。可假如不是那个怨鬼所为,那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自己又被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笼罩住了,甚至比见鬼还要害怕。顿了顿才问,你的意思是有什么人故意从坟顶开了个洞?这一切全都是设计好的阴谋! 老圈看了我一眼,脸上竟微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了句,看来你还不是太笨,不过也只猜对了其中一部分。那个洞的确是从外面掏进去的,但却不是人力所为,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意布的局,很多时候巧合就是天意,你明白吗? 我吞了口唾沫,这会儿哪有工夫去管什么巧合、天意?赶紧又问道,你说开洞的不是人,那是什么东西? 老圈却不肯再说,只告诉我这些事情不用多问,但也不要过分担心,回去之后按他说做就行了。 我哪儿肯轻易放过他,当下又连连追问,其中还包括我掌中突然出现的红色印记,一定要他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可无奈这家伙又变回了那副誓要把装逼事业进行到底的死德性,嘴巴像上了锁一样,再也不肯吐出半个字来,我无可奈何,只得作罢了。 两个人顺着山道一路而行,终于走出这片诡异的山谷时,天光渐渐开始放亮了,而我那只没鞋的脚也已经被沿途的碎石和草根扎得到处都是血口子,一阵阵钻心的疼,浑身累得更像散了架似的。 我们来到大路上,过了好半天才等来一辆黑长途,上车补票一问,居然每人要一张毛爷爷。最可气的是,那卖票的小妮子见老圈衣冠楚楚便客客气气,还一个劲儿的抛媚眼,可是看我满身泥污,还掉了一只鞋,就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八成她还以为我是老圈找来干活的农民工呢。 我虽然心里很不爽,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尊容必定很矬,况且又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下便忍了。 买了票之后坐下,一打听,原来这里竟是邻省东北部的一个小县,距离我所在的城市有几百公里远!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我还是忍不住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实说,即使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通老圈是怎么把我带到这个既不通高铁也不通飞机的地方来的,何况他根本不可能半夜这样大费周章的穷折腾。而更搞不懂的是,既然来的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却不用相同的方法回去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让老圈说个明白,但这家伙坐下之后就掏出墨镜扣在脸上,然后往椅子上一靠便开始装模作样的睡觉,大有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咱也只好识趣的闭上了嘴。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县城,我们下车后先找处小旅馆开了个钟点房,刚进门我就迫不及待的冲到卫生间里去洗澡。 咱这辈子还真没脏得这么丢人过,所以热水一浇下来,我就情不自禁开始大搓特搓,感觉洗澡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直洗得欲罢不能,恨不得把浑身扒掉两层皮才好。 估摸着这个澡洗了也有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当我满身舒爽的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发现老圈已经不在房中了,推门出去一看,走廊里也没有他的人影。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自己先走了,还是刚才我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我赶紧关上门回到房内,正寻思这地方不宜久留,得马上闪人,却发现床头的桌子上摆着一堆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换洗的衣服、袜子和一双鞋。 最搞笑的是,旁边居然留了几百块钱,这尼玛真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少儿不宜的交易完成后的情景,而且被票的还是老子。 我满腹狐疑的将衣服拿起来,只见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用十分严整的正体字写着:速速返回,记住这里的事不要向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到对面的房间找我,尤其不要疏远那个姓罗的女人,其他一切如常,我会在暗中给你指示,切记,切记! 我放下衣服,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东西是老圈留给我的了,但心中却仍是一团乱麻。 虽然他的这张纸条上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但对我来说却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和罗娜保持现在的交往关系这一条,难道明知她有问题,还要虚与委蛇?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诱饵吗? 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就禁不住发慌,越想越没底儿。可是怕归怕,最终解决问题还是要靠老圈,既然他说会在暗中给出指示,那我也只有选择相信了。 我叹了口气,不敢再继续耽搁,于是赶紧换上衣服、鞋子,就出门退了房,然后直奔火车站。好在这小县城的交通还算不错,停靠的车次不少,只可惜没有动车。我没办法,就买了张上午十点多的普快,算算时间,最起码要下午才能到家。好在我今天是夜班,倒也无所谓。 车票买好后,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九点钟,于是便到门口买了份儿鸡蛋灌饼,然后回到候车室边吃边等。 哪知道屁股还没坐热,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竟是罗娜,估计她今天还是照常来找我,但是找不着人,所以急了。我看了下,后面显示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她打来的,可能路上太吵,而我又满腹心事,所以根本没留意到。 说实话,再接她的电话真有点儿怕怕的,现在居然还怕啥来啥,着实对老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一种考验。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儿,这才按下接听键。 然而我那声“喂”还没说出口,罗娜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还带着点儿哭腔,开口便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一大早的没在家。 我立马把准备好的谎话奉上,说昨天晚上一个朋友在这边出了点儿事,自己连夜就赶过来帮忙,所以没来得及通知她,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正准备回去呢。 罗娜听完稍稍放了心,但说话时仍在小声抽泣,显得相当委屈,又相当害怕,说她还以为我跑掉了呢。 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当即便问她怎么回事。 罗娜哭着告诉我,原来昨天夜里我住的那栋楼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起火点就是顶层走廊靠近楼梯间的地方,但起火的原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着火?高档小区可不像我原来住的那栋老破楼,到处堆的都是东西,见点儿明火就完蛋。这边的楼道里干净的几乎连灰尘都没多少,更别说易燃易爆物品了。何况当时还停着电,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应该很低。但是听罗娜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在怀疑我有意无意的点了她的房子,然后畏罪跑路了呢。 罗娜继续说,她天还没亮就接到了物业的通知,当时就吓坏了,还以为我出了事,奇怪的是被烧掉的只有她那套房子,其他人家基本上没怎么被波及。 第98章 朔风娇 罗娜哭着告诉我,原来昨天夜里我住的那栋楼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起火点就是顶层走廊靠近楼梯间的地方,但起火的原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着火? 高档小区可不像我原来住的那栋老破楼,到处堆的都是东西,见点儿明火就完蛋。这边的楼道里干净的几乎连灰尘都没多少,更别说易燃易爆物品了。 何况当时还停着电,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应该很低。 但是听罗娜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在怀疑我有意无意的点了她的房子,然后畏罪跑路了呢。 罗娜继续说,她天还没亮就接到了物业的通知,当时就吓坏了,还以为我出了事,奇怪的是被烧掉的只有她那套房子,其他人家基本上没怎么被波及。 另外,起火点附近还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但经过法医初步检验,基本可以断定为女性,其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以不排除是人为故意纵火的可能性。 罗娜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方面担心我的安危,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这件事情和我有关,于是便告诉警察这房子当晚没人住。然后就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却没想到不在服务区,要么是无人接听,直到现在才打通。 我嘴上边解释边安慰着罗娜,心中庆幸自己躲过了这一劫,同时不由得想起昨晚失去意识之前在楼道里发生的那一幕,难道这个被死掉的女人就是当时那个欺骗我的家伙,然后又放了一把火? 可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她那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会被大火烧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老圈带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是不是老圈把我从她手里救出来的?这中间的过程又发生了什么? 我只觉得头大如斗,忍不住又开始怀念起老圈。虽然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有点儿讨厌,但事实似乎在告诉我,是他又把我从鬼门关里领了出来。 我又安慰了罗娜几句,便说自己要赶时间上火车了。她本来执意要去接站,可我坚持不让,于是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了,接着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路上千万注意安全,自己晚上会去单位找我。 挂了电话之后,我的心脏仍然在“砰砰砰”的狂跳,而昨晚在走廊里发生的那一切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的脑中闪过,虽然很想理清其中的线索,可惜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最后只好作罢,看来也只有按照老圈说的,一步步走着瞧了。 经过小半天的火车旅行,我终于在下午三点多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由于只买到了一张站票,车上又始终满满的都是人,这一路下来可想而知。 下车之后,只感到身心俱疲,头疼得十分厉害,真恨不得找张床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管了。可眼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还是舒缓了不少,再回想夜里那阴森荒凉的山谷,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想了想,罗娜那套房子已经不能再去,而原来租的那间小屋前两天也在她的劝说下退掉了。霎时间,我只觉得天地虽大,竟无处容身,颇有点儿悲凉的感觉。 我连叹了几口气,最后决定先去单位睡一会儿,等到晚上就直接上班。 走出车站,我也懒得去挤公交,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告诉司机去青山公墓。 那的哥愣了一下,估计是心想这又不该扫墓祭祖的日子,光天化日下的你一个大小伙子往那种地方跑个什么劲儿?我权当看不见,只催他快点儿开车。 没想到那的哥特别的贫,从车子发动那一刻起嘴就没闲过,缠着我问长问短不说,还特别能扯,总之是天上地下,云山雾罩的神侃。 我虽然听得神烦,但嘴长在人家脸上,咱也没办法,于是只好心不在焉的坐在旁边“嗯嗯啊啊”接着茬儿。 不过这哥们儿还算实诚,没怎么带我兜圈子,车子不久来到了南三环附近,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公墓了,可偏巧这时正好遇到了红灯。 我不想再听那的哥侃大山,于是摇下车窗装作透气的样子向外面看。就在这时,后面有辆车开了上来,缓缓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发现竟是辆黑色的悍马,立刻便来了精神,忍不住暗赞道,哇擦,太帅了! 也许是曾经当过兵的缘故,我对这款曾经做过美军侦察车型的悍马情有独钟,觉得它才是真正纯爷们儿的坐驾,老子假如以后有发达的那一天,说什么也要买一辆开开。 当然,这也就是在咱脑子里意淫一下而已,我那点儿可怜的银子只够买自行车的,更别说两三百万的悍马了。只不过既然在路上见到了,我就不会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真希望那红灯的时间再长一点儿。 正看得津津有味,没留神那辆车本来空空的后座区突然钻出一个人来,直接趴到了车窗上! 我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个年轻女孩,头发披散着,脸色白的像纸一样。再仔细看时,顿时觉得头皮一麻,当场就忍不住叫了出来。 原来那女孩的双手竟齐腕而断!她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向我呼救。鲜血还在向外喷射,溅得车窗上到处都是。 那情景简直血腥到了极点,要不是老子没少见过流血,肯定当场就要瘫了。 坐在旁边的哥听我这声叫得蹊跷,忙问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这时绿灯却亮了起来,那辆悍马立刻发动,向前开走了。 那的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还在不停地追问。 我当时心情紧张,实在不知道如何描述,只好说前面那辆车里好像有事儿,让他跟上去自己看。 这哥们儿果然是个好事之徒,听完后二话不说就猛踩油门驾着自己的桑塔纳追了上去。好在前面的悍马开得并不太快,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二、三、四、五……足有十几只齐腕而断的胳膊在不停地敲打着那辆黑色悍马的后车窗,鲜血几乎都要将透明的玻璃糊住了! 我看得几欲作呕,忍不住指着前面大叫,你看,你看! 那的哥斜了我一眼说,看什么呀?不就是辆改装的悍马吗,你没见过? 我瞧他那眼神儿跟看刚从山沟子里出来的乡巴佬差不多,慌忙解释道,你没看见后车窗上吗?到处都是血,里面可能在砍人! 那的哥听我这话也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又仔细朝前面的黑色悍马看去。 这时两辆车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前后也就三米不到的样子,那血淋淋的后车窗内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多少条胳膊在拍打,活像是在演出欧美暴力恐怖片的现实版。可就在这时,那的哥突然放慢了车速,然后在路边停了下来。 我一脸奇怪的望着他,这好事的家伙为什么不继续追了?难道这情景太过恐怖,他害了怕? 没曾想那的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来了句,伙计,你是在逗我的吧。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接口就说,谁逗你?那里面全是断了手的人,血还呼呼的往外喷呢,肯定有问题,车牌号你记住没有,要不咱们赶快报警吧。 那的哥撇着嘴笑了笑,没好气的说,伙计,你要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毛病,人家那车比咱身上这件儿衣服都干净,哪来的血?哪来的什么断手的人?好了,好了,你已经到了,赶紧下车吧。 我顿时吃了一惊,什么,没看见?那车窗上大滩大滩的血迹和晃动的断肢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只要没瞎就能看得到,而这家伙居然视而不见,这不是睁着眼睛胡说吗?可是看他那副表情,倒像是我在故意跟说笑话逗着玩似的。 那的哥见我愣愣的不说话,估计还以为遇上坐霸王车的,又催着老子赶紧交钱。我心想这小子八成是怕事了,反正跟他也辩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事到时候也自有警察管,于是便付钱下了车。 一路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公墓。这时候,传达室里只有两个同事值班,见我这么早来上班倒也没觉得奇怪,简单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继续坐在电脑前撸片子。 我看了看钟,离接班的时间还早,就准备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可是刚闭上眼睛,那辆悍马车里挥动的断肢就浮现在脑海里,禁不住冷汗直冒,困意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没办法,我只好坐起身来,靠在沙发背上发呆。 与血淋淋的可怖情景相比,萦绕在我心头最大的疑团还是那个出租车司机的态度。 仔细想一想,我首先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当时自己绝对没有出现幻觉,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对如此触目惊心的事情视而不见呢?难道真的只是怕惹祸上身?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会不会当时那一幕只有我自己能看得见,而在别人眼睛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呢?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呐!这不会是真的吧,难道说老子的眼睛在不经意间产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能看到那些平常人看不到的“脏东西”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怎么之前发生过那么多灵异的事情,我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到呢? 想来想去也没有半分头绪,只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了。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主动或是被动的杀死了多少脑细胞,而这些经历简直可以当恐怖电影素材了,可它们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直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明白,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想过的也是那种平平静静的生活,为什么这些超出认知范畴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找上了我,原来简单快乐的生活还会回来吗? 我知道再想下去也是徒劳,便发誓下次再见到老圈的时候,就算再团难也要缠着他问个清清楚楚。 我搓了搓脸,长长的叹了口气,同时感觉肚子有点儿饿了,正准备到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顺便到附近超市买点儿泡面零食什么的当夜宵。 可就在这时,我猛然间发现右手掌心的那块红斑似乎又出现了变化! 我心头一紧,警惕的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同事还在聚精会神的对着电脑撸片子,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于是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赶忙来到窗户边上,借着阳光查看。 果不其然,那块红斑相比原先好像缩小了一圈,边缘处也不再是规则的圆形,而是出现了明显参差不平的轮廓。 可最匪夷所思的还是中间部分,前些天出现的那些模模糊糊的线条居然变得更多,更清晰了,从中心发散到外圈,层层叠叠,整块红斑看起来竟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我盯着右手掌心里的“花苞”,只见那红色鲜艳欲滴,就好像能从里面渗出血来。 这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能够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就与此有关? 第99章 玉阶苔 我盯着右手掌心里的“花苞”,只见那红色鲜艳欲滴,就好像能从里面渗出血来。 这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能够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就与此有关? 一连串的问号又开始轰炸着我的大脑,可是至今连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又遑论其他。只不过无论朝哪个方向去揣测,这恐怕都不会是好事。天知道它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情急之下,老子真想直奔医院动手术把掌心这块皮割掉,或者干脆自己拿把刀将它剜了。可是我不敢,老实说,我现在对流血的场面已经开始有点儿心理障碍了,而且隐隐感觉到这东西似乎正渐渐和我的身体融合在一起,即使把手砍了也没有用。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心头被恐惧和迷茫重压着,感觉整个人憋得透不过气来,不禁一阵长吁短叹。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哭天抹泪也好,撒泼骂娘也好,都管不了屁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老圈不是在耍我。 六点钟还不到,那两个同事就提前交班闪了,空荡荡的传达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情景在过往的两年多里已经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以往我总是盼着别人都快走,然后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现在,我真有种强烈的孤独感,就像被全世界遗弃了似的。 我忽然想,也许当初自己自作主张的跑到这座城市里来就是个错误,假如那时按照老爹的安排在家乡工作,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儿了,说不定现在早就结了婚,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咚咚咚”的敲了几下门。 我转过头去,条件反射式的回答了句,请进,接着便看到罗娜推门走了进来。 就这么一天不见,她整个人似乎就清减了许多,眼圈儿还红红的,好像随时都会憋不住哭出来。其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让她一个女人硬扛着,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真是难为她了。 我满心以为见面之后,她会详细盘问昨晚的事,包括我到底去了哪里,认不认识那个烧死在现场的女人。因此也早就想好了说辞,实在不行就只好把老圈抬出来了。 可谁知罗娜进门之后就坐到我旁边,但却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傻呆呆的,就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弄得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只好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罗娜接在手里抿了一口,又放回到茶几上,然后转头看着我,眼中还闪着泪光。我看她那副表情,竟有种想要扑上来抱住老子的冲动,身体不自觉的就向后撤了撤。 虽然老圈在留言中说不要疏远她,但在潜意识中我已经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抗拒,即使罗娜本人不会对我构成威胁,但与她相关的种种诡异事情也足以令我本能的退避三舍,更何况她还隐藏着某些重要的秘密没有告诉我。所以在整件事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之前,我甚至不想和她见面,更不要说继续发展感情了。 罗娜似乎也从这个举动中看出了我的意思,当即神色一黯,头就低了下去,跟着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这下倒让我有点儿慌了手脚,赶紧掏出纸巾给她,然后又在旁边说着劝慰的话。同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这一哭不是为烧了那栋房子,至少不全是。 过了好半天,罗娜才收住哭声,用纸巾拭去泪水,然后重新抬起头来对我说,晓彬,我好怕,真的好怕! 我见她面有惧色,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便问怎么回事 罗娜并没有回答,两眼忽然直直的盯着我,然后说,晓彬,咱们一起走吧。 我哪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当即便愣住了,张口结舌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她又进一步说,你辞掉这份工作,我也马上把手头的股票基金和不动产卖掉,加上存款应该够支撑好一阵子了。咱们一起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去国外也行,答应我好吗? 我看着她满脸都是期待的神色,觉得更奇怪了,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不就是烧了栋房子吗,怎么问题会严重到想跟我逃离这座城市?于是便让她不要激动,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娜见我毫不热心的样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低着头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又要塞钱给我,这咱当然不会要,于是手也没抬,便直接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娜并没有多解释,只是让我不要误会,自己打开来看。 这下我更奇怪了,不明白她葫芦里倒底卖的什么药,就伸手接了过来。这一入手立马就感觉出来了,里面虽然肯定是纸张无疑,但从厚度和硬度上就能判断出来绝对不是钱。 这下我更奇怪了,忙打开封口一看,只见里面装的是几张照片,而当我把它们掏出来细看时,顿时就被吓呆了,原来这些照片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老圈带我去封住的那个无名荒冢!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照片上面没有日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但从相纸的崭新程度来看,应该就是最近这些日子的事。 原来罗娜真的和那荒冢里的怨鬼有关,可这几张照片难道会是她自己拍的吗?就算是,她又为什么会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拿给我看呢? 我抬起头来,故意装出既惊讶又大惑不解的表情,问她为什么给看这些坟头的照片。 罗娜隔了半晌才咬着嘴唇开了口,说昨天晚上她做了个恶梦,惊醒时就发现床头摆着这些照片,紧接着就是房子被烧的噩耗。但关于梦的内容以及和那个荒冢却只字未提,不过从她的表情中也能知道其中的恐怖。 接着她话锋一转,突然对我说,晓彬,我明白你很想知道这个坟是什么人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从前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提起来,请你原谅。如果一定要问的话,我只能说自己以前做过一些傻事错事,现在真的很后悔,但绝对不是有意要那样做的。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是他在作祟,说不定以前那些事也都是他做的,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可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和我一起走好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关于罗娜这方面的问题已经大致清楚了,至于她和那荒坟主人故事到底如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对罗娜现在提出的远走高飞,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思考了片刻之后,我对她说,既然那个“人”如此厉害,我们俩只要还在地球上,恐怕都不会有安生日子,而且“私奔”是件大事,得容好好考虑一下。 也不知是罗娜会错了意还是怎么的,她听完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说,晓彬,你是个好人,而我是个不祥的女人,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真的会害了你,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再见了。 她说完就从我手里拿回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接着起身就往大门那儿走。 我心里虽然很想上去拉住她,也知道老圈嘱咐过我不能跟她撕破脸,但也知为什么我硬是没有站起来,最后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远去。 罗娜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道,那串念珠还在你手里么? 我闻言一愣,以为她想把菩提子串子拿走还给明一那尼姑,可它已经被老圈毁掉了,于是便说自从挂在门口以后就没有摘下来过,如果火场里没找到的话,应该就是烧化了。 出乎意料的是,罗娜听了之后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低的应了声“哦”,接着又叮嘱我今后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遇到什么事,最好找个像老圈那样真正懂行的人来帮忙。 我望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心中竟泛起那么一丝不舍。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那串念珠。这一天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假如不是罗娜忽然间提起,我都快把它忘记了。 既然老圈会生手将其毁掉,就表明这东西肯定是有问题的,可问题究竟是什么呢?明一那老尼姑把它给我是出自何种目的?罗娜又知不知情? 我傻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沉思好久,直到天色将暗才回过神来,正想出门到附近买点东西来吃,短信提示音却忽然响了起来。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我心想这肯定又是无聊的垃圾短信,于是看也没看,就直接删除了。 可是还没过五秒钟,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索性不管不问,直接将手机丢在一边,任它叫去。然而没想到的是,那铃声竟接连不断的响个没完,几分钟内竟然来了二、三十次。 我烦躁起来,正准备直接关机了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即使垃圾短信也没有这么贫的,难道真的是谁找我有事?想到这里,我赶紧拿起手机,打开那些短信逐条读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二十多条短信上面分明写着同样的内容:戌时前赶到公墓逼区四排十四号,快!——老圞。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并不长的一行字,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同时也陷入了疑惑中。 这难道就是老圈给我的指示?逼区四排十四号,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我脑中一闪,猛然间想起老圈当初捧着骨灰盒来下葬的情景。 对了!这不就是他当时买的那个墓位吗?他在哪里葬的是什么人?让我去那儿又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现在天马上就要黑透了,这家伙居然还让我往山上的墓区跑,那尼玛是见面的地方吗,这一天多来老子已经受够了,哪还受得了刺激? 再说这时间,甭管早晚你直说就是了,非得文绉绉的弄个“戌时前”,咱又不是真的老夫子,一时之间哪想得明白? 没办法,我只好用电脑百度了一下,结果发现戌时竟然就是晚上七点到九点!当即就吓了一跳,赶紧转头向墙上的挂钟看去,离七点整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老子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我靠”,伸手从桌上操起一柄手电筒冲出门去,接着拔腿就往后山的墓区跑。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了,我只好借电筒的亮光照着路,一路飞奔冲向b区。 当我终于找到四排十四号时,早已经气喘如牛,腿都快抽筋了。 可我顾不上累,赶紧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是六点五十九分,但没几秒的的工夫,时间就跳转到了七点整,不过幸好还是赶上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四处看了看,只见前后左右除了成排成片的墓穴外,却哪里有老圈的影子。 我不禁奇怪起来,为什么他发信息让我过来,而自己却不来赴约?难道又像昨天晚上一样,要让我先这么干等着?以老圈那捉摸不定的做事方式,八成儿还真有这样的可能。 我这个人还算是有点儿耐性的,既然他说了,咱并不介意等。可尼玛这儿是墓园里啊! 第100章 桃花落 可我顾不上累,赶紧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是六点五十九分,但没几秒的的工夫,时间就跳转到了七点整,不过幸好还是赶上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四处看了看,只见前后左右除了成排成片的墓穴外,却哪里有老圈的影子。 我不禁奇怪起来,为什么他发信息让我过来,而自己却不来赴约?难道又像昨天晚上一样,要让我先这么干等着?以老圈那捉摸不定的做事方式,八成儿还真有这样的可能。 我这个人还算是有点儿耐性的,既然他说了,咱并不介意等。可尼玛这儿是墓园里啊!里面埋着好几万死人,现在天已经越来越黑了,你说我一个人能呆得住吗? 我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砰”的狂跳着,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耐住性子在墓碑旁战战兢兢的等着,一边盼望老圈赶紧出现,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祁祷千万不要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越是心情紧张,时间过得还越慢,好不容易捱到七点半光景,老圈仍然没有露面。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除了手电筒的光束外,偌大的墓园里连半点儿光亮都没有。我望着眼前密密麻麻数不清墓碑,只觉得背心那股凉气直往头顶窜。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我拼命安慰着自己,别怕,老圈马上就会到了,马上就会到了……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又过了一会儿,那家伙还是人影不见。一阵山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寒战,鸡皮疙瘩瞬间就布满了全身。十几个小时前,在那片荒山野岭里虽然也很害怕,但好歹身边有老圈陪着,心理上要感觉安全的多,可现在咱孤身一人,那种恐惧感简直能让人发疯。 我不禁破口大骂了一句,□□大爷的!这该死的老圈,你守时一回能死吗?要见面在哪儿不行,干嘛非让老子黑灯瞎火的在坟地里等?这尼玛是人能呆的地方吗? 我虽然心里又恨又怕,但理智还是告诉我,老圈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如果不听的话,后果肯定会很严重。于是我对自己说,再多等一会儿,十分钟,就十分钟,他要是还不来我就回传达室去。 当第三个十分钟过去的时候,我彻底受不了了。 这家伙到底有完没完,成心耍我是不是。正考虑要不要再等下去,我脑中突然一激灵,老圈给我发信息的号码不是还在手机里吗?打个电话问问他不就行了。 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抽着嘴巴子大骂自己傻逼,怎么一紧张起来脑子就不赶趟儿了,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要是早一点儿想到的话,还至于提心吊胆的傻等这么半天吗? 有了办法之后,我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感觉也没先前那么害怕了,于是赶紧拿起手机,用老圈刚才给我发短信的号码回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先是没有声音,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两秒钟之后却传来了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回应——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脑袋“嗡”的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空号!那刚才的短信又是怎么发过来的?霎时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像重锤似的撞击着我的大脑。 可我还不死心,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肯定是刚才出了什么问题,再打一次试试。 接下来我又连拨了一遍那个电话,但结果不用多说大家也能猜得到。 当空号的提示音再次从手机中传来的时候,我彻底懵了——难道这短信不是老圈发给我的指示,而我又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欺骗了? 一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情急之下,转身就想往回跑。 可我的右腿还没有迈出去,手机的短信铃音突然又响了起来,在一片死寂的墓园中,这声音显得既清晰又刺耳,就如同洪钟大吕一般。 我混身一颤,立刻就停住了脚步,哆哆嗦嗦的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果然又是那个号码发来的! 怎么办?看还是不看?如果这是什么鬼怪故意引诱我的圈套,那我看的话,就等于自投罗网;可万一真是老圈发过来的指示,而我没有照做,到时大祸临头,就悔之晚矣了。 就在犹豫的这会儿功夫,那短信仍在持续不断地发来了好几条,最后我终于艰难地做出了抉择,打开了其中一条信息。 只见上面写着:我有重要东西要准备,今晚你务必呆在b区4排14号,天亮前不得离开半步,否则性命难保,切不可自误——老圞。 我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暗说,不是吧?你这家伙还真让老子在坟地里呆上一夜? 我几乎不加任何思索,直接按照这个号码又拨了回去,但两秒之后,再次响起的空号提示音让我沉默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方又发来一条信息:别白费力气了,你是联系不到我的,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千万不要自做主张,明天一切便有分晓。 我放下手机,心中实在没了主意。看样子这个发信息来的人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就好像在旁边盯着看现场直播似的。假如他真是老圈的话,就算不能现身相见,也可以跟我说个明白啊,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呢? 考虑再三之后,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对方就是老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估计去哪儿都不安全,还不如豁出去按照信息上的指示呆在原地,毕竟这个逼区四排十四号的墓位是他亲自选的,说不定还真是什么风水福穴,能保平安。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便下定决心老老实实的在这里等天亮。 关于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不用赘述,反正我终于明白“煎熬”这两字究竟是什么含义了,而且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二次。当然,如果哪位感兴趣想体验一下的话,也尽可以去试试,只不过想找这样的机会怕也没那么容易。庆幸的是,这一夜虽然脑子里那根弦儿始终绷得紧紧地,但果真没出什么意外。 当我强睁着又酸又涩的眼睛好不容撑到天边泛白的时候,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整条命差不多去了半条。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回传达室去,那个号码又发来了第三个信息:不要着急,日出后再走,注意回去的时候千万不要跑,更不要回头看,必要时我会指示你下一步的行动。 我叹了口气,只好耐住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日头升了起来,天光也大亮了。我看看也差不多了,就按照刚才那条信息上说的,起身往回走,一路上仍然战战兢兢,不敢走快,更不敢回头,一直到进了传达室,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人来,屋里一切也都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了,也就说从昨天傍晚开始,老子已经在山上的坟地里呆了将近十个小时!连我自己都有点儿不敢相信。 这时候我早已精疲力尽,就算天塌下来也管不了了,往沙发上一躺,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沉,直到八点钟同事来接班的时候才硬把我叫醒。 我昏沉着脑袋从公墓走出来,刚想到对面等车,却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根本没有地方能去了。看来这些天也没得歇着了,总得赶快找个睡觉的地方吧。唉,真不知道老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本来好端端的竟然混到这步田地。 我点了根烟,蹲在路旁,边抽边唉声叹气,却突然冷不丁的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我转头一看,只见站在身后的人竟是罗娜! 我乍见罗娜,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女人昨晚不是已经清楚明白的说分手了吗?怎么才隔了一夜的工夫,就又来找我了呢? 而且瞧她今天这身打扮,又穿着那件颇有点儿暴露的绛红色连衣裙,妆看得出是精心画的,浑不似昨晚失魂落魄,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女人的变化可真够快的,简直让人琢磨不透。 还没等我开口,罗娜就抢先问我一大清早的蹲在这里干什么? 我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没地方住正发愁呢,于是便告诉她,刚下夜班,脑子还有点儿犯迷糊,所以先抽根儿烟提提神。 罗娜看着我笑了笑说,走,姐请你去吃早饭,吃完就不困了。 她说着就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向前推。我实在想不通这女人昨晚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提出分手,怎么今天又若无其事的如此亲热,就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当下便说,娜姐,昨天晚上咱们不是已经说过……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接过去反问道,昨天?昨天我说什么了? 我见她似笑非笑,狡黠的冲我眨了眨眼睛,故意摆出装傻充愣的样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了。总不能直眉瞪眼的来一句,哎,咱俩都分了,你还缠着我干啥,要不要脸吧? 罗娜也不再多说,挽着我就向前走,一直来到大路边儿才停下。 我看她那意思,像是要拦出租车,于是便好奇的问她为什么没开自己的车来。 罗娜嘟着嘴说,别提了,昨天她开着那辆白色宝马回家时,半路上出了点儿状况,车已经被拖走修理去了,幸运的是她本人没什么事,否则就见不着我了。 虽然罗娜说的很简略,但我见她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也能想像得出当时的危险情况,于是就安慰了她两句。 我们上了出租车,很快来到市区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餐馆。据说最正宗的本地风味儿早点只有到这里才能吃的到,所以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吃早饭的高峰期,但门口还是排着一溜儿长长的队。 不过罗娜倒是挺有本事,带我从侧门进了餐馆,然后又找到大堂经理,直接要了个相当雅致的小包间,咱不禁感叹真是有钱就有面子,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早点上来之后,罗娜一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一边兴致勃勃的说着笑话逗我开心。 可咱满腹心事,又疲惫不堪,根本没有什么食欲,当下又问她为什么突然之间来找我。 罗娜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然后告诉我,昨晚她本来是打算彻底放弃的,可是出了事之后反而让她明白了一定要珍惜眼前人的道理。在考虑了一晚之后,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段感情继续下去。 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心里还真有点儿感动,毕竟像她这样层次的人放低身段回头来找我是很不容易的。可问题是我们之间还有横着一道坎,就是坟头里那个的怨鬼,即使我不介意,罗娜又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吗? 她似乎也看出我的担心,但却叫我不用怕,那件事她已经连夜详细咨询了一个“懂行”的师傅,算出那怨鬼日前已经被高人做法封住,不会再出来为害,我尽可以放心,同时也不要怀疑她对我的诚意。而关于那些照片背后的事情,她今后一定会找机会告诉我的。 第101章 讵无端 徐少卿说着,从袖管中拿出一封卷宗,双手递到御案前:“这是臣带人审问连夜录得的口供,请陛下御览。” 高昶接在手中,拆了封,取出堪堪十几页供词,一一翻看,面色愈加阴沉起来。 “另外,臣已确知,云和公主是昨日巳时初到的清宁宫偏殿,而那时淳安县君正在太后寝宫,侍奉已毕后,才匆匆赶往偏殿赴约,这前后足足差了一刻的工夫,与供词中所述可作印证。” 徐少卿在旁继续奏着,软榻上的高昶却似不理不睬。 他默然无语,凛眉将那十几张册页翻看完,便丢还在徐少卿面前。 “徐厂臣。” “臣在。” “关键的人证、物证都不在,却偏偏留下这些佐证,将此案引向……你不觉得蹊跷么?” 徐少卿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又躬身应道:“陛下圣明烛照,这似乎是有人刻意留下的破绽,要引臣去查,以求祸水东引,一箭双雕。” 高昶挑唇一哼,忽然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扇,劲烈的冷风立时裹挟着大片飞雪灌了进来。 刺骨的寒意让徐少卿微微打了个寒噤,却没敢出声。 “徐厂臣敢是冷么?要不要朕叫人抬炉火进来与你暖暖身子。”高昶回眼看了看他泛青的脸色,似笑非笑问。 徐少卿暗自撇了撇唇角,拱手道:“多谢陛下,臣无大碍,若这时烤了火,只怕回头出去便更难捱了。” 高昶哂然一笑,也没再多言,转回头去望着窗外,但见漫天飞雪如花,纷纷扬扬,瓣瓣飘落,满眼尽是银装素裹,脸上瞬间又恢复了沉冷。 隔了良久,忽然道:“前几日,朕还瞧见皇兄的御笔,‘四海升平望社稷,一团和气满天涯’。呵,果然还是小时那脾气,宅心仁厚,只可惜把这世上的人心险恶想得太过简单了,哪怕贵为天子,也未必能将这世道变得天朗水清,更何况是一幅画……” 他顿了顿,语声忽然沉冷道:“回头下去之后,传令内阁拟旨,命孝感皇后暂且移居乾西五所,严加看管,不准离开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出入,待此事彻查之后,再做处置。” 徐少卿微一蹙眉,先应了声“是”,随即问道:“陛下真要将此事彻查到底?” 高昶霍的转过身,沉冷冷地望着他,不怒自威。 “怎么?徐厂臣是不敢查,还是不想查?哼,东厂的本事虽然大,但这点小事朕也未必一定要仰仗你徐少卿。” 这话已带着些许怒意。 徐少卿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下也不与他目光相触,却也没有丝毫惧色,只淡然地应道:“臣遵旨。” 高昶斜睨着他,总觉那张白中泛青的面孔后隐藏着什么,却又瞧不出丝毫端倪,瞪了他片刻,便袍袖一挥,冷然道:“下去吧。” 徐少卿应了声“是”,却身退出殿外,这才转身沿来时的回廊向外走。 刚转过拐角处,门口的内侍便瞧见了,赶忙迎过去,将罩氅替他披好,又将添好炭的手炉奉上。他将那小炉拢在袖管中,身上的冰冷之感稍觉好了些。 只是暖意从指掌间向上,顺着两臂到了肩肋处便凝滞不动了,胸腹间仍是阴寒寒的,不由皱了皱眉。 当下不敢再耽搁,快步而去。 到门口一瞧,外面百十名内侍正拿着木锨扫帚埋头忙活着,但阶下已差不多清出了路面的模样。 之前那内侍撑起伞跟到身旁,怯声道:“二祖宗息怒,奴婢这就吩咐手脚再利索些。” 徐少卿拢了拢身上的罩氅,一边缓步下阶,一边道:“雪这么大,理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方才不过叫你们眼亮些,陛下殿前也敢惫懒,不是讨打么?成了,留下几个继续清理,其余的各自管自己的差事去吧。回头去惜薪司领些炭回来,大伙儿都烤一烤,若都病了,这宫里还怎么伺候?” “哎呀,二祖宗可真是活菩萨,奴婢代大伙儿谢二祖宗恩德!” 那内侍喜不自胜,点头呵腰,没口子的道谢。 徐少卿眉梢一挑:“活菩萨?这话谁教你的?” “二祖宗息怒,奴婢这就是心里话,哪有谁教啊?” “这话到本督这儿就算了了,以后仔细你的嘴,别闹到连吃饭的家伙事都没了。” “是,是,二祖宗教训的是,奴婢记住了。” 徐少卿不再多言,下了台阶,径直来到轿前,看帘门已撩开,刚要吩咐回东厂,就看那随行的内侍躬身道:“二祖宗,老祖宗方才差人传话,说正在司礼监值房,叫咱们回去一趟,有话说。” 一大清早便等着了,会是什么话? 他微一沉吟,见天色渐明,雪却越来越大,便赶忙上了轿,吩咐出宫。 几名随行的内侍不敢怠慢,赶忙抬了轿子沿路从东便门而出,换了马匹再行。 这路上积雪掩盖,已然没过小腿,深一脚浅一脚,马也走不快,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司礼监值房。 那袖管里的小手炉早已不济事,此时他浑身冰寒刺骨,手脚也开始发僵,却也顾不得那许多,疾步来到正堂门口,便望见焦芳一身貂裘,戴着暖耳,半躺在熏笼旁的摇椅上。 徐少卿抖了身上的落雪,正要解了罩氅入内,便听那干涩苍老的声音叫了句:“是卿儿来了么?” 他赶忙拱了拱手:“干爹,是儿子来迟了。” 焦芳微微起身,抬头向这边望了望,招手道:“这天冷的厉害,衣裳不用解了,快过来暖暖身子。” 他应声“是”,便趋步入内,来到近旁。 “身上冷得紧吧,快,快。”焦芳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那手却有些发颤。 徐少卿也没推辞,道声谢,将兜帽掀了,便拎了凳子过来,坐下向火,片刻之间,身上的阴寒不适感便消解了大半。 抬眼看看焦芳,只见他双手拢在胸前,半阖着眼,身子在摇椅上前后轻轻晃着,皱纹满布的脸似是比上回更干瘪了些。 当下不便再坐着,便起了身,垂首立在一旁,恭敬问:“干爹叫儿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焦芳咳了两声,叹道:“这天寒地冻的,又下着大雪,原不该叫你来。不过,这事若是迟了说,只怕便来不及了。” 他这么一说,徐少卿心中就愈加疑惑起来。 自小入宫,十数年间,大半都跟在他身边,若说了解最深,便莫过于这个人了,有时甚至不须言语,只一个眼神,就知他的意思。 可今天却有些怪,明明心里知道他叫自己来的用意,可一见了人却又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既是要紧的事,就请干爹吩咐,儿子这就去办。” “咱们两个说话,犯不着这么规规矩矩的,你坐,坐啊。” 焦芳却全然不像自己话里所说的那般急切,仍旧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抬手朝边上指了指。 “是,干爹。” 徐少卿应了一声,便踱回去,重又在凳子上坐了。 焦芳浑浊的眸子朝他瞥了瞥,这才缓缓道:“卿儿,我且问你,先帝在时,这宫中以谁为尊?”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令人一头雾水。 徐少卿一边暗自揣摩其意,一边起身抱拳虚虚一躬,恭敬道:“回干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乃一国之君,无论朝堂还是宫中,先帝在时,自然是以先帝为……” 他话音未落,便见焦芳摇头而笑。 “若是以先帝为尊,那当年先帝冲龄继位,是谁临朝听政,辅庇幼主,是谁废除前朝乱法新政,使我大夏重回正道,先帝在时,又为何每遇重大国政都须亲往清宁宫恭听慈训?” 话说到这份上,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徐少卿也不禁暗自点了点头,遥想显德帝当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称心快意的事没有几件,反而处处受制,满朝文武更是阳奉阴违,这皇帝做得的确憋屈得紧,尊崇也不过就是面子上而已,若非如此,恐怕他也不会弃国而去。 当下轻叹一声道:“干爹见的是,先帝毕竟尚且年轻,又亲政不久,朝中宫中自然是以太后娘娘为尊,儿子当真糊涂了。” 焦芳笑道:“你不是糊涂,只是心中顾虑罢了,今日是咱们爷俩之间的私话,大可不必这般小心着。” 他顿了顿,跟着又道:“我再问你,如今这宫中,又是以谁为尊?” 徐少卿想了想,故意道:“儿子以为,现今与先帝时不同,如今陛下锐意进取,事必躬亲,朝政为之一新,朝野称颂,太后娘娘自从上次病后,也已闲居宫中不问朝政,自然是以当今陛下为尊。” 焦芳听他说完,便呵呵大笑,中途忍不住一口痰上涌,登时咳嗽起来。 徐少卿赶忙端了铜盂,上前扶他坐起,用手轻拍后背,好容易等他止了咳嗽,这才面带歉然道:“干爹小心着了,都是儿子愚钝,惹得干爹险些犯了病。” 焦芳又大口喘息了几下,用帕子抹了抹嘴角,慨然叹道:“唉,没想到十几年来辛辛苦苦,到头来该隔心的还是隔心,当面竟连句实话也不肯说。” 徐少卿搁了铜盂,继续帮他揉着胸口,故做惶恐道:“干爹如何这般说?儿子正是这般想,才如实而言,前次干爹不也教导儿子要用心恭听圣命么?” “好了,好了,不提这个。” 焦芳那口气像是仍没顺过来,有些无力地摇摇手。 过了片刻才干哑着嗓子道:“当今陛下虽有明君之相,但也不过是二十出头而已,锐气虽足,经验尚且不足。太后娘娘并非不问政事,只是生平最爱的便是这个儿子,未免骄纵些,真到了裉节儿时,绝不会袖手旁观。再加上河东顾氏乃开国功臣,世受隆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只怕这如今宫中还未必像你所说的那般。” 徐少卿垂首听完,已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恭敬问:“那干爹的意思是……” 焦芳顿住手,那双看似无神,其实却寒光熠熠的眼盯着他,反问道:“今早陛下召见,可是要你彻查淳安县君那件案子?” …… 雪下了一天,终于停了。 转日,朔风一吹,却比前几日更加萧瑟刺骨。 殿宇楼阁,朱墙黄瓦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衬着那日头也显得毫无生气。 坤宁宫的石阶下,乌压压跪满了上百人,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哀泣之色,有人甚至已然瘫软,跪也跪不成个样子。 待圣旨宣毕,已是悲声阵阵,哀鸿遍地。 只有那跪在中间,仍着锦绣宫装,头饰繁复的女人不声不吭,白森森的脸上满是嘲讽和不甘。 徐少卿抖一抖身上的罩氅,将圣旨交给旁边的司礼监随堂,自己上前将手臂抬到她面前:“圣旨宣完了,娘娘请起吧。陛下吩咐了,由臣亲自送娘娘去乾西五所。” 孝感皇后谢婉婷猛地将他的手一推,森然冷笑道:“送本宫?只怕你是想亲眼看看本宫如今这副落魄样吧?” 徐少卿丝毫不以为意:“娘娘何出此言?臣早就说过,对娘娘的恭敬一如从前,绝无半分改变,这次陛下虽然降罪,不也仍留着娘娘的封号么?” 说着,话锋一转,又劝道:“陛下既然格外开恩,娘娘也该有自知之心,此后静心在宫中颐养,未始不是件好事。” 谢婉婷咬牙切齿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自顾自的站起身来,便径直上了轿子。 徐少卿命内侍起驾,自己则随行在旁。 那乾西五所并不算远,沿宫巷绕过御花园,朝西北一拐便到了。 这里的格局与北五所大致相仿,冷清却更在其上,其中三座院落年久,头年又过了火,此时尚待重修,残垣萧瑟,说不出的凄凉。 徐少卿只送到门口,便不欲继续再陪,告辞正要转身,却又被她叫住了,回过头来,却见谢婉婷敛着那倨傲的冷色,干笑道:“徐厂臣先不忙走,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娘娘还有何吩咐?” “本宫想与云和妹妹再见一面,不知徐厂臣可能引见么?” 第102章 满城风 我此时的恐惧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哪还管得了什么猫斗黄鼠狼的把戏,更不敢再去看躺在地上已经被开膛破肚的罗娜,当即爬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跑,跌跌撞撞的下了楼,一口气跑到大门口。 我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一把拉开房门,就往外冲,谁知却冷不丁的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一瞬间我吓了个半死,心想要是被别人看到屋里的情景那还得了?到时候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抬起头来一看,站在我面前的赫然竟是身穿黑色风衣的老圈! 他一言不发的摘下墨镜,塞入衣兜,然后将我推回房间里,反手又将门带上,然后对我说,别忙走,跟我上来。 我见他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心里马上就肯定了原来的猜测,于是张口便问他为什么明知道会是这样,还故意让我往圈套里钻。 老圈此时又开始装逼不吭声了,径直就朝楼梯处走。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跟了上去。 上楼之后,老圈果然直奔那间敞开的卧室。进了门,我看到罗娜惨不忍睹的尸身还躺在地上,由于窗户开着,此时屋里的恶臭味儿轻了一些,可是大白猫和那只黄鼠狼竟然全都不见了! 老圈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好!接着一个箭步冲到敞开的窗口边,朝外面张望。几秒钟后,他长叹了一声,显得非常痛惜。 我好奇心起,也跑到他旁边去看,可是外头除了附近几栋楼外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惑之际,却发现老圈的眼睛是盯着下面的。我忙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却猛然间看到大白猫蜷缩着躺在楼下那户人家的雨棚上,脖颈处的鲜血还在汩汩外流,把胸腹间的白毛都染红了。 我大吃一惊,刚才大白猫明明已经抓住了黄鼠狼,怎么转眼的工夫就战败身死了呢? 这时只听老圈叹道,唉,天意,又是天意! 我忙究竟,他这次没有装聋作哑,伸手指着隔壁家的阳台问,你看那是什么? 我伸长脖子朝那边望去,见上面整齐的摆放着两盆植物,但只有叶子没有花,我并不认识,于是便摇了摇头。 老圈解释说,这东西叫猫薄荷,俗称“猫草”。对人而言是一种镇静剂,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但它的气味儿对绝大多数的猫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兴奋剂,假如吃下去的话还会产生幻觉。那只白猫肯定是闻到了隔壁家猫草的味道,所以分了神。也就是这一走神儿的工夫,就送掉了它的性命。 老圈接着又说,他上来前专门观察过,隔壁窗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也就是说这两盆猫草应该是刚刚才放上去的,你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呢? 我听了也不禁为这只白猫唏嘘,但马上便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事情上来。 老圈又叹了口气说,好吧,现在也该告诉你了。接着便开始解说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一切自然要从罗娜的最后一个丈夫下葬说起。 据老圈说,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时,便从面相上瞧出她印堂不阔、耳小且低,身上必定背负着冤孽情债,也因此被怨鬼缠身,其夫之死必定与之有关。但那时他并不打算去管,自然更不会和罗娜扯上关系。 接着便是那条“鬼打墙”的巷子,当时他正巧从附近经过,发现里面鬼气逼人,便进去一探究竟,结果就看到被困住的我。而在带我出去的过程中,他已经感觉到那个鬼怨气甚重,为祸人间,轻易化解不了,于是便开始潜心测算,务求确定他的葬地。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和罗娜交往。 我打断老圈,把右手掌的花苞形红斑拿给他看,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否与那晚他在我掌心画的那几下有关。 老圈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你,然后不顾我的追问又继续往下说。 当他终于算到葬地的方位,走出房间时,却正巧遇到了我,虽然有些意外,但随即便发现我形困目散,是元气外泄的征状,房中肯定有邪物,果然很快就找到了那串菩提子念珠,同时也意识到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老圈忽然问我,知道那串珠子是谁送给你的吗? 我不敢隐瞒,便把和罗娜去竹林寺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老圈听完冷冷的道,哪个德行高深的僧尼会送你这种东西?这是妖孽所为,要的是你的元气。 接着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那荒坟上的圆洞。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是黄鼠狼之类的畜生掏的,本来只是个偶然,但那里却是个聚气的绝佳之地,于是怨聚而精生,一切都是天意。 只不过对于一般动物来说,即便成精也不会像小说和影视剧里那样可以随意化为人形,而黄鼠狼却是个例外,它能够吃空人的内脏,然后寄生在身体里随意操纵。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实际上这样的人已经成了妖孽的傀儡,我所见到的那个明一法师就是如此。 接下来,老圈又讲起了前天晚上我昏倒后发生的是。不出意料,当时迷晕我的人就是化作明一法师的妖孽,它估计已经觉察到自己那串念珠被毁,于是决定亲自来夺取我的元气。但没想到的是,在继将得手的时候老圈突然出现。那妖孽不但功败垂成,还因此丢掉了寄生的肉身,仓惶逃走。 我只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朝罗娜的尸身看了一眼,颤声问,这么说她也是那只黄鼠狼的傀儡,可是昨晚她还来找过我,为什么当时不下手呢? 老圈仍旧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不用他来解释,很快我就会明白。 我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于是便转而提出他为什么不亲自收拾那只黄鼠狼,却要找一只猫来代劳。 听到这个问题,老圈眼中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半真半假的说,他可不想对付这么臭的东西。但随即又正色道,猫其实是种很有灵性的动物,佛经《上语录》有云:猫有九命,系通、灵、静、正、觉、光、精、气、神。白色的猫更被民间视作白虎,那只黄鼠狼纵然成精,也不是对手。只可惜天性是改不了的,最后还是被两盆猫草害死了,也让那妖孽跑掉了,说着不禁又叹息了一声。 我听他好像话里有话,不觉一阵心惊,试探着问,你的意思,那只黄鼠狼还会回来找我? 老圈看了我一眼,这次没有再回答,从衣兜离掏出墨镜很潇洒的戴上,然后转身大踏步的就朝外走。 在那之后,罗娜的尸体很快就被发现了,事件也随即见诸于报端。搞得我成天都在提心吊胆和焦躁不安中度过,一方面怕警察找上门来,另一方面还要应付那帮比狗仔队还八卦的同事。 虽说罗娜的死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个中情由实在太过离奇,即便讲出来,又有几人能信?更别说让警察相信我是无辜的了。 所幸的是,时至今日一切都还是风平浪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也不晓得是案子根本没人理会,还是老圈暗中使了什么手脚。 不过,假如当时我真的被牵连进去,也就不会再有后面的那些经历了。 还有件事情需要提一提,那是在离开罗娜家的第二天,我无意中从报纸上看到了一则令人吃惊的消息——有艘船在清理南湖沿岸淤塞和垃圾时,发现了一辆沉在湖中的白色宝马车,但车内并没有人,而车牌号竟是罗娜的坐驾!根据新闻中援引警方推断的出事时间,正是那天傍晚她提出分手不久后发生的。 而把这同此前老圈的解说联系起来,整件事情就更清楚了。罗娜那晚之所以没有害我,是因为她当时还是真正的人。也许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有了预感,心怀愧疚才会提出分手,还提醒我关于那串念珠的事。但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就被黄鼠狼害死,然后被其寄生成为傀儡,所以第二天才会又来找我,但目的已经变得无比恐怖。 老实说,对罗娜我并没有投入多少感情,因此谈不上喜欢,更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同情和叹惜。 和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一样,她只是个渴望幸福、追求幸福的可怜人。拮据的丝生活固然难说幸福,可看似富足安逸的生活也未必谈得上幸福,或许罗娜曾经做过令人不耻的事,但也因此受到惩罚。有的时候,人还是应该学着安分一点,轻松一点,就像老圈说的,何苦执念如此?总之,希望她好好安息吧。 好了,这便是我初识老圈时所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相比以后的那些经历它还算不上多么让人不寒而栗,所以闲话到此为止,让我们继续吧。 …… 那件事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时间也来到了盛夏时节。 本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老圈至少也应该和我算是朋友了,可没想到他还是那副冷冰冰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每天和我们一样照常上班下班,该干嘛干嘛,没有任何变化。 我在单位附近的一处拆迁安置小区里重新租了房子,这儿离公墓只有二百米不到的距离,站在楼上就能看到漫山遍野整整齐齐的墓碑,真不明白当初市政府规划时是怎么拍脑袋决定的。 也正是由于这样,小区建成好几个月了,入住率却连一成都不到,肯定是觉得挨着坟地过日子既害怕又晦气,所以很多人干脆把房子或卖或租的放出去,价格也普遍很低,倒是便宜了像我这种无所谓的人。离单位近了,省去往返的车钱不说,每天早上还能多睡一会儿,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悠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进入七月份之后,到公墓下葬的人数突然直线上升,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多的时候甚至一天好几个。我们本来十分清闲的工作也变得忙碌了起来,一下子还真适应不了,弄得几个同事纷纷吵吵着要涨工资。 更离奇的是,根据登记资料显示,这些死掉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年纪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男女,多数还是在校的大学生。 我们私下里谈论时都觉得这事儿太过蹊跷,阎王爷即便要收人也没见过收得这么集中的,又不是在闹瘟疫,而且就算是瘟疫也不会只死年轻人啊。 开始大家以为是市里哪所大学出了事,比如集体食物中毒、集体外出遇到事故什么的。可最近的新闻里根本没有相关报导,再翻翻登记资料,也能看出这些人基本上是毫无关联的。于是一时间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开玩笑的说这是阎王爷要在阴间搞选秀活动,所以先海选一下。 当然,这件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顶多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知道真相后反而无从发挥想象空间了,何况又不是警察,上哪儿去知道真相啊。 然而我却隐隐感觉到事情肯定没有猜想的那么简单,有心想听听老圈怎么说,于是就趁着别人不在的时候悄悄问他。 第103章 泣暮霞 她连声陛下也不称,竟直呼“老三”,如此毫无顾忌的不恭,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而那话问的更是奇怪万分。 高暧自然听得出她暗有所指,却不明其意,颦着眉惑然问:“皇嫂这话何意?云和不懂。” 谢婉婷抬头,一双杏眼直盯着她道:“你是真不懂,还是有意在本宫这儿装模作样?” 高暧见她笑得颇有几分怪异,目光中还隐隐透着嫉恨的怨毒,不由更是奇怪。 她早知这位皇嫂对自己不喜,平素亲睦的样子全都是违心装出来的,但自己与世无争,时时处处忍让小心,实在不知为何会招致这么大的恨意。 莫非三哥身为皇帝,接自己这个妹妹回宫居住,在她眼中也容不下么? 她不愿去看那张脸,叹口气道:“宫中的事我是不懂的,皇嫂有话就请直说吧。” “呵,好个懵懂人儿!也罢,不管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本宫今晚都得把话挑开了,如若不然,百年之后修史立传时,你遗臭万年倒还事小,连带着老三也成了无耻昏君,生前身后遭世人唾骂,那才真是本朝的奇耻大辱。” 这话已说得有些难听,但仍叫人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究竟所指何意。 高暧愈发糊涂起来,自己不过是宫中一介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就会遗羞青史,又为什么会连累三哥也成了遭人唾骂的昏君?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言语,垂眼立在那里,要听这皇嫂究竟怎么说。 只见谢婉婷好整以暇的捋着衣袖道:“怎么?妹妹不相信?可倒也是,你自幼长在山野庵堂里,不通世务,男子的心思只怕也是揣摩不透。本宫虽然只长你几岁,却是过来人,不妨提醒你一句,难道妹妹便从没觉得老三瞧你的眼神有些非同一般么?” 高暧口唇微张,猝然一愕。 这话已近乎明指,她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不明其中之意。 可自己对三哥历来便只有感激敬重,况且中年十余年未见,单就己方而言,这兄妹之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相处之时更从没在意过他的言行举止。 如今回想起来,三哥待自己的确显得过于亲厚,而且每次瞧着自己的眼神中也似乎总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可这真像她所说的那般么? 不,不可能。 无论怎么说,三哥和自己都是手足兄妹,他怎么会…… “怎么样?本宫这一提点,妹妹自己也不是全无所感了吧?” 谢婉婷见高暧神色凝滞,便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只须再加循诱,便可让她自悟,当下便又道:“妹妹可知自己现在所居的景阳宫是什么来头?” 高暧脑中正自迷乱,忽然听她问话,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 谢婉婷一笑,微微侧身,端起案上那杯茶水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据本宫所知,这景阳宫开国之初乃是皇后所居,后来正宫移居坤宁,这里仍是地位尊崇,所居者均是倍受恩宠的皇贵妃和贵妃,其中有几位后来还晋封了皇后。哦,对了,妹妹的母妃慕氏当年不就以贵妃之尊居与景阳宫么?妹妹幼时曾亲历,该当你我更清楚。” 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胸中砰跳不止,整个人像是呆住了。 母妃当年以贵妃的身份居于景阳宫,是确凿无疑的,可这与她如今住在那里又有什么相干?难道并不像三哥所说的那样,让她住在母亲宫中,感觉亲近舒适些,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她越想越是心惊,不敢再往下深究,抬眼看着谢婉婷,兀自辩道:“那……那又如何?无非是个寝宫而已,若是宫里有规矩,想来三哥也不会安排我住在那里,皇嫂莫要再胡乱猜疑了。” 谢婉婷瞧出她已信了六七分,不过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当下嗤的一笑:“不错,是没明令说过此宫只许后妃居住,但历朝历代早就是不成文的规矩,这长久以来,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位皇子女能居于此宫的,妹妹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人,难道自家便不生疑么?” “……” 高暧登时语塞,再回想三哥的一言一行,那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毕竟是亲兄妹,他怎么可以对自己抱有这样的心意? 不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 这定然是皇嫂异想天开的胡乱猜疑。 以她位分之尊,猝然离开奢华的坤宁宫,来到这局促破败的地方,一时之间的确是很难接受,怨愤之下,心绪躁乱,口不择言也是人之常情,似这等昏话,端的不必当真。 她虽说是个闷性,却也不禁怒气暗生,只是记着徐少卿之前的嘱咐,无意与她争辩,当下便淡然道:“这话不光辱及云和,更是对陛下不敬,还请皇嫂收回,否则云和便只有告辞拜别了。” 谢婉婷原以为计已成了,却不料忽然又说出这番言语来,不由也是一惊,当下不动声色的偷眼瞧过去,见她目光闪烁,轻咬着唇,便知她已然信了自己的话,不过是嘴硬刻意这般说罢了,只需再加一把火,管叫她灰心短气,再没半句言语。 她想了想,扬首一笑,挑唇道:“是么?那本宫倒要请问妹妹,老三都这般年纪了,为何还不愿大婚?连太后许婚他也不应?” “这……臣妹不知,想是三哥潜心国事,无暇顾及吧。”高暧低声答着,心中疑惑又生。 只听谢婉婷呵呵大笑,内中满是嘲讽,须臾才道:“哪来什么潜心国事,无暇顾及,妹妹可真是个懵懂人。也罢,本宫便告诉你,前些日子当着太后的面,老三亲口相承,自己早有了意中人,亏他每日都到你宫中探望,如此亲厚,你竟还不知。” “意中人,意中人……” 高暧面色苍白,口中喃喃自语,目光滞滞的沉了下去。 谢婉婷看在眼中甚是得意,却尤嫌不足,跟着又道:“若还不信,下次老三去时,妹妹不妨亲口问上一问,且看他如何作答。” 她轻轻一笑,跟着又道:“云和也莫怪本宫多嘴,老三若果有此意,让朝堂上下得知了,不知生前身后要遭世人多少唾骂,而你百年之后,定然也是遗羞青史,背个红颜祸水的帽子,想想也是可怜。唉,我这做长嫂的,如今已见不得老三,也就唯有提点你一句,千万莫要迷了心窍,随他趟这趟浑水。罢了,我言尽于此,该怎么着,还是瞧你自己,天寒地冻的,本宫就不多留了,你仔细些回去吧。” 言罢,便朝外间叫了一声,唤了方才那宫人进来。 高暧眼前恍惚,耳畔也是嗡响一片,有些茫然地行了个礼,便随那宫人出去了。 刚一出门,便见徐少卿立在廊下,风灯一照,那影子在身前拖出老长,仿佛将她整个人笼住了似的。 屋外仍旧是大雪纷飞,凄冷的风吹在身上,寒意陡生。 她忍不住想扑上去拥住那颀长的身子,却又念着场合,只能端着步子,缓缓朝他走去,耳听得背后房门掩闭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眼看时,那曳撒上的金蟒却已近在面前,昏暗中仍是熠熠生辉,醒目无比。 他伸臂环住她腰身,脚下一弹,平平的向后撤出丈许,来到廊外,随即跃起,跳上殿檐,几个起落便翻过了后巷。 四下静寂无人,唯有漫天飞雪,寒风呼号。 高暧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没来由的害怕,哪怕是那次在山谷中被猃戎人重重围困,深陷绝境,也不曾有这种感觉。 因为那时即便真的命不长久,也可以和他死在一处,足慰此生,可现在却凭空生出一股悲戚之感,好像真的要和他生离死别,再也没有将来。 所以,只有拥着他,片刻也不放松,才能让那恐惧稍减,心中也才能稍稍安定。 只是那心中的恐惧却如何向他开口? 不知不觉间,那双臂膀也已揽上了背心,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那暖盈之感充塞在胸中,又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安适。 她眼圈一红,忍不住垂下泪来,埋在那金线攒聚的蟒纹间,须臾便染湿了一大片。 却听他的声音在耳畔轻喃道:“公主不必烦恼,就算难于登天,臣也会设法带公主离开,生死与共,绝不相负!” …… 时日匆匆。 转眼便是腊月,风雪过后,日头渐多,天气反倒暖和了起来。 不用违心的再去坤宁宫,少了柳盈盈,却也没人再上门了,这宫中的日子便愈发显得单调起来。 其间高昶来过几次,她想着谢婉婷的话便浑身不自在,只是依着礼数说些场面话,却连近坐也不敢了。 要说问他关于意中人的事,却是打死也不敢开口。 幸而他也是政务繁忙,稍坐片刻便走了,也不知瞧没瞧出端倪来。 转眼又是十多天,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四。 一早起来,翠儿领人端了早膳热汤来,便见高暧目光沉滞,半垂着脑袋,坐在床榻上发呆,不由吃了一惊,赶忙上前问道:“公主,你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暧仍呆坐在那里,等她又叫了一遍,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你……先叫她们出去。” 翠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瞧出她有话要说,赶忙将那几个宫人支了出去,这才回到床前,又问:“公主有何吩咐?奴婢这就去办。” 高暧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咬了咬唇,才道:“你千万记着,回头不管是任何人问起,都说我今日身子不适,要卧床歇着。” 翠儿微一皱眉,先应了声“是”,跟着又问:“今日是公主的生辰,陛下不是说过……” 高暧唇角一揪,不自禁地向窗外瞧了瞧,便又沉声道:“我躲的便是陛下,回头若是来了,又或遣人来传旨,你精细些,千万莫说走了嘴,可记下了么?” “这却为什么?早前公主不是与陛下说好了么?如今这般岂不是欺君?” “莫管了,我自有道理,你照我吩咐就是。” 翠儿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当下应了声,便服侍她洗脸用膳。 高暧心中牵着事,有些食不甘味,匆匆吃了几口,去佛前做了早课,便躺回到榻上。 过不多时,便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翠儿看了她一眼便即会意,过去开了门,见冯正手搭拂尘站在外面。 “小翠姐,主子起身了么?陛下遣人传旨来了。” 翠儿“嘘”了一声,低声道:“公主身子不适,这会儿正歇着,不便过去,你去代接一下,若问起来,就说公主今日哪儿也去不得了。” 冯正向里望了望,便点头而去。 翠儿见他转身走远,便将殿门掩了,回到床榻前,见高暧也正支着身子向门口望,赶忙道:“奴婢已照着吩咐叫冯正去回了,公主不必担心。” 高暧吁了口气,便挥了挥手:“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也下去吧。” 翠儿撇撇嘴:“公主今日究竟怎么了?不是早前便说要与陛下好好过个生辰么,怎么临到了日子却又变卦了?” “这有什么,陛下日理万机,若是真与我出游,要耽搁下多少政事?再说,我也不想去。便像从前在弘慈庵时那样,清静些反倒好。行了,你先去吧,莫再说了。” 高暧打发她离去,心中却莫名有些发空。 这次生辰原是她期盼已久的,如今却只能在床上装病,想想也是可笑。 愣了半晌,正要靠回软囊上,却听罗帐背后那冷凛的声音带着戏谑道:“今日公主生辰,臣还想着伴驾出游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第104章 逍遥游 在场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有些胆小的当场就叫了出来。要知道这小孩绝没到上学的年纪,认不认识这个字还两说着呢,更别提写得如此流利规范了。 那老两口当场就吓懵了,众人更是不知所措,只有小男孩的母亲不顾一切的想要扑上来抱住自己的孩子。 就在这时,老圈把手一抬喝道,别动!接着迅速蹲下,伸手揪住小男孩的衣领,让他的眼睛和自己的目光对视着。几秒钟之后,那小男孩突然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就昏了过去。 老圈赶紧趁机夺过骨灰盒,然后吁了口气,对那孩子的母亲说,快带他回家,不要外出,身边一定要有亲人陪着,七日之后就没事了。 那女人显然吓得不轻,又心疼孩子,道了声谢就赶紧抱着孩子走了。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老圈身上,只见他右手托着骨灰盒,左手掐了个指诀,口中念念有词。待念毕之后,才把手里的盒子放入墓室,然后马上招呼我封墓。 一切搞定之后,那老两口才缓过劲儿来,当即没口子的向我和老圈道谢。老圈却显得很奇怪,转头又朝那女孩的墓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就转身直接走了,弄得我和事主都有些尴尬。 不过这件事总算是办完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后来周涵专门打电话来谢我,还一直打听老圈是什么人,他也想认识一下。我只好告诉他人家是世外高人,等有机会再帮你引见吧。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天之后公墓里就发生了大事。 我们班上一个同事中午吃完饭后去上厕所,可是去了整整一个钟头也没见回来,只是由于还在午休时间,大家都没在意。直到另外两个人也去方便的时候,才发现那家伙还在厕所里,而且口角流涎,满嘴胡话,正在蹲坑里打滚儿,竟像疯了似的,现在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大家都说,这小子八成儿是撞鬼了,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发疯呢。而我却感到事情越来越蹊跷,在公墓干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以前都没事,偏偏在这个时候撞鬼?直觉告诉我,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诡异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着,与他们相比,第一个疯掉的人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首先是第二天一早,前晚值夜班的同事被发现离奇的死在传达室里,表情相当恐怖,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只拳头,警察在现场忙活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接着是当天下午,另一个同事吃完饭后又不见了人影,直到上班的时间也没露面,电话更是打不通。这次大家不敢托大,于是赶紧四处去找,结果竟发现他跪在上面的墓园里!面朝着大片墓碑,人早就凉透了。 事情立刻就在整个公墓里传开了,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尤其是我们这些干保卫的人,简直就像在热油里浇了一瓢水似的,彻底炸锅了。 出了这种事,最倒霉最害怕的当然是我们这几个干保卫的小喽啰。除老圈外,我和剩下的两个同事一合计,都觉得闹鬼可不是小问题,这样下去非把命搭进去不行,为了那点儿可怜的工资实在犯不上。关于人身安全问题必须得让单位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没法再干下去了,于是就一起跑去保卫科要说法。 谁知那貌似猪头小队长一样的保卫科领导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听我们说明来意就不耐烦了。先是训斥我们胡说八道,挠乱人心,如今是尧天舜日的和谐社会,哪儿来的什么鬼怪作祟?这肯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刑事案件,交给警方处理就行了。接着又警告我们不准向外面透露半个字,否则单位一定会严肃处理,现在的任务就是立刻回去上班。 我们当然不吃这一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官腔忽悠人?包括我在内,大家当即表明了态度——如果单位给不出一个满意的说法,我们就马上辞职,大不了不挣这份儿钱了。 这下领导倒有点儿始料不及,单位人手本来就不是太宽裕,现在又无缘无故的少了三个。假如我们三个再闪人的话,那活该让谁来干? 再说外面要是知道公墓出了这档子事儿,就算现发招聘通知也不见得马上能招到人,万一我们几个出去再调油加醋的乱说一气,情况可能就更糟了。 他想了想,就问我们有什么要求。 其实我们并不是铁了心想撂挑子,一来是想保证自身的安全,二来也琢磨着趁此机会跟上头谈谈条件,提高一下待遇。于是就说希望工资啊、假期啊、福利啊什么的能不能改善改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暂时不想再上夜班了,这活谁爱干谁干去。这没两天功夫就出了三件大事,以后谁还敢大晚上的一个人呆在传达室啊。 估计也觉得现实情况是明摆着的,再宣扬什么无神论也不顶用了。经过讨价还价之后,保卫科领导表示可以向上汇报,看能不能给我们适当调整一下工资奖金,同时考虑根据具体表现择优录用到编制内来。 可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领导话锋一转说,夜班还是要值的,不过可以改为两人一组,具体如何分配你们自己抽签决定,这样比较公平。回头我代表科里再向上级领导申请申请,看能不能再配发些好以点儿的防暴器材,工作安全还是很重要的嘛。 我们一听就急了,还值夜班?你嫌人死的不够多是怎么的?只要脑子没毛病就看得出现在公墓不太平,八成儿就是那天下葬的女孩和最近这些新埋进来的死鬼闹的。现在连大白天都不保险了,谁还敢晚上在公墓里呆着?别说两人一组,就是全班的人都在,又有个毛用?反正值班的又不是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领导见我们几个好像不上道儿,脸色立刻就变了,皮笑肉不笑的威胁说,咱们公是正规的事业单位,你们既然来了就得服从工作安排,外边儿可有的是人等着干这份儿活。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几个少得寸进尺,真不想干就脱衣服滚蛋。 这下轮到我们郁闷了,虽然气不打一处来,很不得上去掐死他。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又不想随便丢了工作,只好垂头丧气的又回到传达室,然后商量到底该怎么办。 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拿出任何像样的办法来,反而在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这条上表现出高度一致。毕竟现在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找份合适的工作太难了。 接下来便是抽签分组。其实那两个家伙也心知肚明,我们这些人里就数老圈是个懂行的,在没找到解决办法之前,只有跟着他才安全。也就是说,无论他跟谁在一组,另外两个人都会处于极度的危险中。没准儿还真有可能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了,前面的三个兄弟便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当时虽然写着名字的纸团就摆在眼前,但我们三个却谁也不愿意先动手,生怕抽出的不是老圈,便宜了别人。 僵持了半天之后,还是对面的胖子憋不住先动了手。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直接抽中了老圈! 我和另一个同事彻底傻眼了,咱并不是胆小,可他刚才这一下无异于间接把我们俩推上了绝路。而且由于是事前说好的,“生死各安天命”,所以根本无从反悔,只好唉声叹气的认栽了。 而老圈那家伙还是远远的坐在角落里翻着报纸,就好像这些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更愁人的是,按值班表的安排,今晚正好是我的夜班,想改也改不了,连累同组的那伙计也只能跟着一起受罪了。 这一下午的班都上得魂不守舍,心始终悬着。脑子里一会儿想起那女孩儿下葬时的诡异情景,一会儿又想起老圈之前说的“以后这种事少管”,难道真的是我管闲事管出麻烦来了吗? 一想到这里,心情不禁更加郁闷起来。本打算找机会问老圈,可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往常都是等着盼着赶快下班,现在却是祁祷时间过得慢一点,千万不要那么快下班。 不过该来的毕竟还是会来,六点钟刚到,和老圈同组的那个胖子立刻逃跑似的闪人了,紧接着老圈也起身出了门。 我再也按捺不住,急忙起身追了出去,可就是这么前后脚的工夫,老圈竟然就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我还在四处张望着找,突然手机短信的声音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又是老圈用那个始终打不通的号码发来的信息,于是赶紧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记住!天黑以后,如果醒着就把右手掌心放在胸口,想睡觉的时候,就贴在额头上。 应该说老圈这次的指示简单明了,没什么可疑惑的地方。可我却一点儿轻松的感觉都没有,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故意拿我当诱饵呢,还有就是我右手掌上的红斑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把手机交到左手,凝视着右手掌心那块鲜红欲滴的斑块,见它仍旧是那副含苞待放的样子,只不过这种趋势看起来比前些日子更加明显了,就好像这朵“花”随时都会盛开一样。但仔细看一看,又似乎是自己太敏感而产生的错觉,实际上它什么变化也没有。 之后我和同事来到这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儿吃饭,那家伙平时跟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今天却刚进门就要了个小包间,然后捡好菜点了一大堆,又开了瓶五粮液,搞得像最后晚餐似的。 可我们俩却谁也没心情动筷子,就看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而我则盯着满桌子的菜发愣,最后那些几乎原封不动的美味佳肴全都便宜了进来收拾桌子的两个服务员。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我们俩的心也越来越沉,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回到传达室后,那小子更绝,往沙发上一躺,倒头便睡,大有破罐子破摔,随它去的意思。 这下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只好打开电脑,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的看着片子。同时按照老圈的指示,把右手掌贴在胸口前。 天完全黑下来后,时间却显得更慢了,一分钟感觉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长。 耳听得沙发上那小子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不禁又恨又羡,看来这一夜只能靠我一个人扛过去了。 就这样苦熬到快十点的时候,也没见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可强烈的困意却不断袭来,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撑不住了。最后我用残存的意识把右手的掌心往额头上一垫,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奇怪,明明全身是放松的,脑袋里也混沌一片,可意识却显得异常清醒,就好像睡着的只是我的身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混身发冷,就像被关进了冷柜似的。 我打了个喷嚏,跟着就醒了过来,发冷的感觉稍稍好了点儿,但还是有些凉飕飕的,按说这时节的晚上绝对不该这么冷。 第105章 醉清池 天完全黑下来后,时间却显得更慢了,一分钟感觉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长。 耳听得沙发上那小子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不禁又恨又羡,看来这一夜只能靠我一个人扛过去了。 就这样苦熬到快十点的时候,也没见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可强烈的困意却不断袭来,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撑不住了。最后我用残存的意识把右手的掌心往额头上一垫,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奇怪,明明全身是放松的,脑袋里也混沌一片,可意识却显得异常清醒,就好像睡着的只是我的身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混身发冷,就像被关进了冷柜似的。我打了个喷嚏,跟着就醒了过来,发冷的感觉稍稍好了点儿,但还是有些凉飕飕的,按说这时节的晚上绝对不该这么冷。 抬起头来,只见窗外仍然是黑漆漆的夜色。看看时间,原来我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只觉得困意更盛,于是便想去把那小子拽起来替我一会儿。 既然是两个值班,总不能这么便宜他吧。 然而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只差点儿把我当场吓昏过去。 原来躺在沙发上的同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端坐在那里的年轻女孩! 我脑袋“嗡”的一下,大叫着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想起身逃跑,可是双腿竟不听使唤。猛然间想起老圈的话,于是赶紧把右手掌心贴在胸口处。只感觉心脏跳得像打桩一样,必须紧紧摁着才能防止它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时那女孩突然开口,用清冷冷的声音说道,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我刚刚还在想,这担心来担心去,最后还是出事了,看来今晚必然凶多吉少,用不了多久老子就会惨遭这女鬼的毒手。只是没料到的她下手前还会开口说话,而且还是什么“不会害人”之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此前的三个人是谁害的?躺在沙发上睡觉的那个同事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儿,我心里哪敢有丝毫的放松,只能是更加恐惧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脏东西”,而且还是在这么近的距离,那种紧张感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由自主的又抬眼看了看沙发上那女孩,只见她眉目如画,俊秀中还带着股清灵之气,脸色也和正常人无异,浑不似想像中面目狰狞的女鬼形像。那双空灵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哀怨和不解,让人有点儿不舒服。 可是仔细再一看,就发现她两条袖管的前头空空的,却看不到手,半截长裙也软软的垂在沙发边上,似乎小腿肚子以下什么也没有,那样子简直是说不出的诡异。 我只觉得头皮一麻,双腿竟猛然间听使唤了,紧接着一骨碌从地上弹性了起来。刚想拔腿逃跑,但又怕到外面更危险,所以没敢盲目的夺门而出。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和女鬼共处一室啊? 这样下去即使不被害死也得被吓死,只是苦于现在脑子一片混乱,什么脱身之计也想不出来。 正急得冷汗直冒的时候,那女孩又说话了,你不用怕,我真的不会害你,也根本害不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非管我的事。 我心中一震,尼玛!不是吧,还真让老圈说着了。 当下一边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大着胆子问她是不是昨天上午下葬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没有答话,但从表情上一看就知道绝对没又猜错。我还记得登记资料上她得名字叫做周芷晞,和金庸老先生笔下亦正亦邪的周芷若只有一字之差,而且也同样是个漂亮的女孩,当时还大叹可惜,但现在被她的鬼魂盯着看却让我忍不住混身冷汗直冒。马上解释说我事先并不了解内情,也绝非出自本意,这不是别人托关系找到我了吗,总不能不给朋友面子吧。 那女孩轻轻哼了一声,说不是这件事,她问得是我为什么要找一个法力高深的人来对付自己,弄得她想借别人的口说出真相都不行。 我吓了一跳,脑子里立刻就回忆起下葬时那个小孩在地上写“恨”字的情景,只觉得毛骨悚然。于是赶紧对那女孩又解释说,这是你父母的意思,想让你入土为安,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所以才让我找个懂行的人来看看,说白了他们老两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 提起自己的父母,周芷晞的神色顿时一黯,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冷的样子,质问我说,看不出你还挺热心的,虽然是他们主动提出来,但是也没有一定要你帮忙啊,干嘛一定要出这个头?我的事你了解多少,凭什么横插一竿子? 我见她越说越激动,嘴唇发颤,神色凄楚,心里也有些好奇,隐隐觉得绝不仅仅是被人砍掉手脚那么简单,那么在这个女孩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悲惨的事情? 想归想,但我现在连半点儿管闲事的想法都没有了,赶紧就坡下驴,说这件事的确是我一时糊涂,请她原谅,高抬贵手放过我。言下之意就是,只要别缠着我,你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去吧。 周芷晞冷笑了一声说,拜你和那个人所赐,我现在连这座公墓也走不出去了,还谈什么报仇? 我吃了一惊,忽然想起老圈最后把骨灰盒放进墓室里前还默念了几句咒语,敢情是把这女孩的鬼魂困住,让她只能待在公墓里,这一招简直太神了!要是现在这家伙也在的话,我还用怕成这样吗? 情急之下,我只好说,实在不行那就让老圈把封禁解除掉,这总可以了吧。但其实那咒语究竟能不能解,老圈又会不会同意,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半分把握,纯粹是给自己解围罢了。 周芷晞又没有说话,而是用奇怪地眼神盯着我看,也不知道她是在考虑刚才那句话的诚意,还是纯粹对我信口开河的不屑。 隔了半天,她才说,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也不等我答应,就直接用没有手的胳膊缓缓把自己的t恤往上撩。 我不明白她干嘛突然要脱衣服,脸上不禁一红。虽然她已经是个鬼了,但除去没有手脚之外,从表面上看绝对是个惹人犯罪的美女,心脏当即忍不住一阵狂跳。 然而当她真的把衣服撩到胸口时,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了。原来在她的肚脐到胸口处竟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痕! 之所以说它触目惊心,并不是这个伤痕创口很大或者很深,而是因为它实在太诡异了,这种诡异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老实讲,与其说这是一个伤痕,不如说是一片伤痕,每个创口就是一个焦黑的小圆坑,深入肌理,周围皮肤浮肿,像是高温灼伤所致。而这些小坑又密密麻麻呈规则的环形排列,非常整齐,数目没有一百也有九十,看上去就如同是一串佛珠!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我虽然觉得这伤痕十分可憎,但还是忍不住想去看,而且越看越奇怪。这伤痕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难道与她的死有关?可是这种伤感觉就跟拿烙铁烫人一样,顶多当时昏死过去,事后留下疤痕而已,恐怕还不会致命吧。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周涵为什么没有提过。 要知道这种伤痕只要看过一次,这辈子打死也忘不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忽略。难道说这是周涵为了不让我们外传而刻意隐瞒了吗? 正在纳闷的时候,周芷晞已经重新将衣服整理好了,然后对我说,你不要误会,这伤不是我死之前弄的。 听了这句话,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人死了之后,灵体还会受伤?又是什么人这么厉害能打伤她? 周芷晞咬着嘴唇继续说,那之后……我去找他,可是他身上那件东西太厉害,不但报不了仇,还被伤成这样,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我听她说得没头没脑,好奇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没想到我这话一出口,她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但却没有哭出声,显然是伤心到极点的表现,那凄楚的样子看得我都有点儿心酸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想开口拒绝,周芷晞却抢先说道,不瞒你说,你那三个同事全是我害的。但他们都做过坏事,或许你认为罪不至死,但也谈不上无辜。可是我这样做不是除去社会垃圾,更不是为了发泄,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不去轮回转生,能够一直在人间游荡,等待报仇的机会。可是我自己根本接近不了那个人,更不要说报仇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 话说到这里,她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明显了,我不禁暗“靠”了一下,连害怕都顾上,赶紧说道,你都对付不了,我去岂不是更白搭。这样吧,我跟那个懂行的同事说说,请他来帮忙,或者你干脆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我直接把消息送给警方,这样就能尽快破案,还你一个公道了。说罢又连连摆手。 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摆手的时候,右掌心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瞬间就将周芷晞罩住。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像被重锤击中一样向后便倒,口中勉力叫着,别……别把手对着我。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收起右手。 红光消失后,周芷晞才慢慢支起身体,喘息道,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不会害你,也害不了你,我只想请你帮我报仇,也替所有冤死的人报仇。 我苦着脸说,我真的没时间,也没能力帮你,再说我现在连那个人是谁,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帮你呢? 周芷晞说,真对不起,那些事情我现在已经没办说了,但是你既然答应,我就有希望了……再见!她说着眼角又垂下泪来,冲我微微一笑,但却充满了苦涩之意,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我忍不住叫道,等等,别走啊!谁答应你了?我可没说啊,别走! 可是对方的身影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时,我只直觉眼前一闪,晃了晃脑袋,接着再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仍然好好的坐在椅子上,而右手也摊开着摆在面前,姿势跟睡着前一模一样,而此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你醒了? 我愕然转头,发现那个一起值班的同事还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而老圈就坐在他脚头用眼睛瞄着我!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难道刚才周芷晞的出现是在做梦?可这个梦也太真实,太惊悚了,完全就像真的一样。不过这倒也好,至少她让我帮忙报仇的事情就做不得数了,这样一想,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但如果我一直是在梦境中的话,那么老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这个梦又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听老圈接着问,你知道答应帮她报仇的后果吗? 第106章 绣承花 我愕然转头,发现那个一起值班的同事还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而老圈就坐在他脚头用眼睛瞄着我!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难道刚才周芷晞的出现是在做梦?可这个梦也太真实,太惊悚了,完全就像真的一样。 不过这倒也好,至少她让我帮忙报仇的事情就做不得数了,这样一想,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但如果我一直是在梦境中的话,那么老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这个梦又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听老圈接着问,你知道答应帮她报仇的后果吗? 我一听就呆住了,怎么?这个梦是真的?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似乎还有点儿埋怨我自作主张,于是赶紧解释说,这都是那鬼在自说自话,我可是一句没答应,再说我哪有本事帮她呀。 老圈稍稍歪了歪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冷冷的说,没答应?那找懂行的同事帮忙,或者干脆让她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你,然后再交给警方,还她一个公道的话是谁说的? 我登时语塞,回想了一下,真恨不得猛抽自己的嘴巴子,可是这就算答应她了吗?那我拒绝了那么多次咋都不算数呢?还有你老圈,明明就在旁边却不出手阻止,不是间接帮她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想了想之后,我只好说那都是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特殊情况下话赶话说出来的,压根儿就不是我的本意,如果这样都算答应她,那可真是冤死了。 老圈轻哼了一声说,在鬼面前不要随便讲话,他们可不会管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哪句话算数,哪句话不算数。一旦做出了承诺就要兑现,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现在她已经认定你答应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只把我吓得冷汗直冒,万万没想到一句情急之下从嘴里溜出来的话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正不知如何是好,却猛然间想起刚才在梦中,自己右手掌发出的红光一下子就把周芷晞的鬼魂制住了,要是当时不收手的话,她说不定就完蛋了。既然如此,那还怕个球啊,不来招惹老子便好,要是敢缠着我不放,那咱就不客气了。嘿嘿,原先以为手上这玩意儿没少让我提心吊胆,想不到竟然是个好东西。 正在得意的时候,老圈突然说了句,你看看自己的右手掌。 我浑身一震,不禁暗想老圈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就好像懂得读心术一样,能分毫不差的知道别人的心思。 我不敢怠慢,只好照他说的翻开右手掌。这一看不要紧,只见手掌上的“花苞”中心竟裂开了一个黄豆粒大小的圆洞,似乎这朵诡异的“花”终于要开放了! 我张大的嘴还没合上,就听老圈继续说,你看到了吧?这东西并不像你想象那样,以后千万别随便乱用,不然的话…… 他虽然没有说下去,但也能听出问题的严重性,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急忙问道,我手上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心情激动之下,声音不自觉地就响了起来,惊动了还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同事。不过好在这小子睡得够沉,没醒过来,也没听到我的话。只见他哼哼了一声又翻了个身,然后继续鼾声如雷。 我不禁暗叫好险,吁了口气,又看向老圈,盼着他能解答我心头巨大的疑团,然而他却一句话也没说。 其实我早料到老圈会是这种反应,也已经习惯了,但这次却有些不同,我硬是从他那千年不变的“僵尸脸”上看出了一丝无奈的伤感。 正在奇怪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站起身来说,这次作恶的不是鬼怪而是人,我也不好办,但问题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你顺其自然,不要刻意去想。 他说完就推门而去,我虽然脑袋里塞满了疑问,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再追出去,只是暗自叹着气,这件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弄清楚。 就这样发了一个小时的呆,就到了下班的时间,那个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的同事也终于醒了过来。这小子看到外面艳阳高照,自己混身上下屁事没有,顿时心花怒放,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到老子面前说,自己昨晚喝高了,让我一个人值班实在不好意思,呆会儿的中午饭他请了。 我对这号装傻充愣假模假式的人不过一笑了之,更不稀罕他请什么客,当即便拒绝了。心想你要是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还不吓出翔来。 那小子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又客气了两句便走了。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也下班回家。 走出公墓,回到附近的租屋,我草草冲了个澡,然后准备再睡一会儿。可是躺到床上之后,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周芷晞的话和她消失之前凄楚的眼神,可到底该怎么帮她报仇,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虽然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如果能明着对付他,甚至直接单打独斗我都不怵。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面对面也不认识,这才叫两眼一抹黑。 再说这家伙既然能够轻而易举的杀掉上百人而不露出马脚,无论犯罪智慧还是心理素质都不是常人能够达到的,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的了他呢?看来也只能像老圈说的那样,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胡乱琢磨着,却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我下床走到门前,从猫眼里向外一看,原来是房东来了。 我心下起疑,老子早就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这才一个月不到,他又来干什么?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开门把他让了进来。 房东是个四十来岁的秃顶男人,一进门就里里外外的看了半天,然后满脸堆笑的问我这些天住得习不习惯,房子有没有问题。 我怎么听都觉得他这意思不是关心我放不方便,而是怕老子在他的房子里搞破坏,当下也不说破,随便应付了几句脸面上的话。 房东听完就拉着我坐下,云山雾罩的开始扯淡,先是说什么物价涨得快,这费用那费用贵得吓死人。接着话锋一转,又开始说这附近其实地段相当不错,近来政府开发的也很厉害,各种楼盘都抢着上,离大型森林公园只有一公里不到,听说地铁、高架和大型城市综合体都有布局,以后升值潜力那是杠杠的。 到这会儿我已经有些明白了,于是就让他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那房东尴尬的笑了笑,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想提高租金,还说自己已经基本确定了新的租客,只是来问问我的意思。如果愿意继续租的话,当然优先给我,但是得一次交半年的租金。要是不愿意的话,那就不好意思,只能把钱退了让我搬走,但可以留够一个星期的时间给我找房子。 我听他提出的数目比原来高出一截,要是这样的话,老子每个月的工资,一半都得归了他,这不是要命了吗?于是便忍气吞声苦口婆心的请他高抬贵手? 可无论我怎么说,这家伙就是油盐不进,死活不愿意松口。最后他说,到底继续租还是卷铺盖走人,必须给他的准话,要是到时没有信儿,他就直接和别人签约,一个星期之后就直接搬进来,让我自己看着办。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走了,只留下我在那里发愁。公墓里的事已经够烦心的了,现在回到家又被人往外赶,怎么倒霉的事全都跟着来呢? 想来想去,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马上去找新房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二是看看能不能提高自己的收入,也不用多,老子要是每月拿个大几千块薪水,还愁这个点儿房租吗? 然而仔细考虑之后,我觉得近期内提高工资水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还是换个便宜的房子比较实际,可是要在一个星期内找到真正合适的住处哪有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我哪还有心情呆在家里睡觉?赶紧换上衣服,出门顶着烈日踏上了漫漫寻房路。 谁知这一天下来,跑了二十多家房产中介,饭都没顾上吃,却没有任何结果,要么是价格太高,要么是地段太偏,交通不便,总之就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眼看天色渐晚,我叹了口气,只好先回家再说了,可这时倒霉的事情又发生了。 也怪我心事重重的,下楼的时候不留神竟摔了一跤,左手划了道大口子不说,还把手指给掰了一下,当时关节就肿得老高,疼得我呲牙咧嘴的,眼泪都快流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强忍着下楼拦了辆车,然后直奔医院。到那之后,又是缝针,又是照片子,好在最后确认骨头没问题,只是软组织有点儿挫伤,过几天就好了。 等待拿药的时候,我看着那只包得跟粽子似的手,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呢。本来就缺钱吧,现在又被医院坑了一笔,这下可好,房子没着落,工作还得受影响,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在唉声叹气的时候,旁边忽然有个女孩的声音问道,你好,你的手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是位短发美女,穿着打扮那叫一个火辣新潮,但年纪看起来似乎和我差不多。可是我明明记得刚才旁边几个座位全是空着的,估计是想事情想的太入神,连她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没注意。 那女孩见我愣愣的不说话,不禁皱眉道,怎么啦?帅哥,一个大男人还怕给我看看手啊。 我心下奇怪,你这样子既不是大夫也不是护士,没事看我的伤手干什么?但瞧她的表情应该也没有什么恶意,于是就把左手伸了过去。 谁知那短发美女立刻嗔道,不是这只,是右手! 我不禁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时疏忽,忘了把右手藏起来,掌心那块花苞形的红斑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随便谁离得近点儿都能看得到。 我刚想把它揣进兜里,却没料到那女孩竟然抢先一把抓过我的右手,然后摊开掌心,就把目光死死的凝视在那块红斑上,进而还伸出自己的葱管似的手指在上面摩挲,就像是在把玩一件珍奇的艺术品。 同时口中还不停地赞叹着,到后来甚至变成了惊呼,说我手上的这个刺青太漂亮了,简直称得上完美,看上去仿佛蕴藏着生命一样。然后又大赞我有才,居然能想到把刺青纹在手掌上。 我实在不想被别人看到这东西,哪怕对方是美女,下意识的就把手抽了回来。心中却暗叫惭愧,这哪离是什么刺青啊,老子自己现在还没搞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是啥呢。 那女孩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讪讪地笑着向我解释说,她是本市美术学院的学生,去年刚毕业,现在正读研究生,最近导师给他们布置了一项很特别的作业。 第107章 兴欲阑 瞧吧,刚刚还是一副正经样儿,转眼间借着话头便又不老实起来了。 高暧心下暗恨自己多口,瞥眼见亭外天光沉沉,暮色已至,榻旁的案几上点着一盏灯,橙光柔淡,颇有些暧昧之意,不由更是局促不安,忙转着话题道:“那个……天晚了,咱们回宫吧。” “臣也想回去,只是外袍上的水气还未烤净,这会子山野间又寒凉得紧,如何走得了?” 他丝毫不为所动,将铜镜朝边上一丢,双臂搂紧,俯到近处,垂眼望着她。 不远处的池边堆火熊熊,时不时仍能听到“噼啪”的炸响,两人的罩衣外氅确是架在旁边烘着,却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转回眼来,便见那双狐眸眯做窄细的一狭,带着几分酒意的朦胧,内中星光熠熠,似迷离,又似澄净。 无论何时何地,这双眼都是明润如玉,勾魂摄魄。 她知道不能瞧,一瞧就会着魔,可偏偏又难以自持,那点漆般的瞳中像含着定身法,目光一触,便让人怔在那里,痴痴望着,怎么也不肯移开。 “左右还要等些时候,公主睡了这小半日,也定然饿了,不若先来用膳吧。”徐少卿朝旁边摆满杯盘碗盏的案几努了努嘴,那双臂膀却仍紧搂着她。 大半日水米未进,又与他闹了许久,经这一提,高暧确是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又想用膳之际分着坐了,他不好占便宜,也不至如此尴尬,于是便点了点头。 正想推开他起身,却不料那搂在腰间的手忽然下探,顺势一抄,已将她横抱起来。 “厂臣,你做什么?”她当即惊道。 “公主才刚醒来,手脚还有些不便,臣自然要服侍得周全些,权当赔罪。” 他狡黠地一笑,抱着她便来到案几前坐了。 高暧不由大急,原想着是不与他这般亲昵,能少些尴尬,却不料又上了当,踢着脚急道:“厂臣不必服侍了,容我自己来……好么?” 他恍若未闻,一手将她搂紧,另一手提起筷子笑道:“公主可还记得那日在宝和号么?当时事出仓促,没几样拿得上台面的好菜,今日不同,臣精心写了菜谱,叫京里的名厨特制的,不过依着公主的口味,仍是全素宴,且尝尝如何?” 她瞥眼瞧瞧,只见那案上大大小小十几只碟子,汤品菜肴齐备,端得是冰盘落玉,入眼胜画,莫说是名字,连食材用料都分辨不出,果然与那次小楼上的午宴不可同日而语,光是看一看,腹中便更加饥了。 正惊叹时,却见徐少卿已夹了一筷菜,介绍道:“这菜是将豆腐、香菇、萝卜切丝精制,外裹紫英,煎炸而成,形如卷轴,故名‘云雾藏经卷’,公主一心向佛,这菜是定然要尝尝的。” 言罢,便送到她嘴边。 内卷微黄,外皮深青,果然像极了古抄书卷。 高暧从没见过,更不曾想到这菜肴竟还可以做得如此诗情画意,而且隔了这么久,那菜色依旧清新,似乎还带着微温,香气徐徐渗入鼻间,令人馋涎欲滴。 可这般被人喂,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她又羞又窘,抬眼见他也正瞧着自己,唇角带着柔润的笑,怔了一下,便又低下头。 心想,虽说这般吃法稍显亲昵了些,可若是真拂了他的意,心下也着实过意不去,呆了呆,便张开口凑了过去。 也不知是紧张过甚,还是一时疏失,还未入口,唇齿却在筷子上磕了一下,那蔬卷猝然而下,落在她半敞的胸口上。 肌肤胜雪,衬着那书卷般精致的菜肴,倒像盛在脂盘玉盏中,几点浓汁溅在旁边,更显相得益彰。 高暧脸上一红,只怪自己不小心又丢了丑,赶忙将那蔬卷捏起来,却不知该不该再往口中送。 正自局促,却见他将筷子一搁,捉住她手,拉到唇边,张口便将那卷子咬了一口,咀嚼起来。 “嗯,又滑又酥,却无油腻之感,果然妙得紧。” 他眯着眼睛赞道,又俯下头来咬了一口,两片薄唇有意无意地在她指间蹭过。 高暧火燎似的一颤,万没想到自己这不经意间的失手,却变成了像在喂他用菜似的,似是还更增了几分诱惑。 他面露笑意,像是醉心于美食的滋味,她却是满面红霞,不知所措。 眼见他又俯下头来,自己手上只剩指肚般大小的一块,她登时急了,想撤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半点也挣脱不开。 徐少卿凑近那纤纤玉指,淡薄的唇上沾了油色,盈起一层柔润的光,缀着淡淡的笑,愈发显得撩惹。 她正自发愣,就看他猛地一张口,将自己捏着残卷的两指一起含入口中。 “啊!你……” 高暧不由一声惊呼,身子挣动着,手却收不回来,僵在那里只觉他分明已经将蔬卷吞去了,但仍旧不肯松口,似乎还在轻轻地吸吮。 这副样子岂止是没规没矩,简直是说不出的无礼暧昧。 她羞得连颈子也红了,脑中一片空白,渐渐竟又开始迷糊了。 徐少卿口中含着那葱管般的纤指,只觉香甜柔滑,尤胜那入口的菜肴,又见她媚眼如丝,娇喘细细,不由心头一荡,忍不住低声叫着:“公主,公主……” 她迷乱间听他轻唤自己,心神却更加沉醉,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软垂垂的靠在了他怀中。 “扑啦啦——” 一阵怪声忽然在亭外响起。 高暧立时惊醒,只觉他的身子也是一颤。蓦地回过头,就见一只灰仆仆的鸟儿展着双翼飞了进来。 再瞧他脸色,却已恢复沉冷,扬手一抬,那鸟儿便像明白了似的,在头顶打了个圈,稳稳地落在他小臂上。 “这是?” 她口唇微张,很快便发现那竟是只鸽子,脚爪上还系了根寸许长的小竹筒。 “没什么,底下的人传信给臣而已,公主先用膳,待臣瞧一瞧。” 徐少卿说着,便将她放在软榻上,从鸽爪上取下竹筒,扬手将其放飞,便踱到旁边,从中抽出一张半指宽的纸条,取开来看,却见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事急,速归! …… 黄昏。 日头坠过飞檐挑角处,那赤霞似是还未将云彩映红,便消落殆尽,唯留天地间一片铅灰色的苍茫。 十几名青袍内侍面无表情地簇拥着一抬绯红锦缎的轿子,沿街快步朝西苑而去,一路行色匆匆,直到那片略显荒凉破败的院落前才停下来。 轿子落地,门帘掀起,一名身穿坐蟒锦袍,外罩貂裘大氅的老者探出头,两旁的赶忙上前躬身扶住,搀着他下来。 那一片红墙间,从头正数的第二座门头下已摘了灯,守在门口的内侍见状,赶忙上前跪地道:“奴婢恭迎老祖宗。” “人都清了么?”焦芳咳了一声,干着嗓子问。 那内侍伏地道:“回老祖宗,人都在院子里,等着老祖宗发落。” “正主呢?” “回老祖宗,还在殿里,奴婢们瞧着呢。” 焦芳“嗯”了一声,抬抬手道:“把人都带回内官监吧,这档子事儿不比别的,该着他们过不了这年,叫那头手脚干净些,做完了速来报与咱家。” 他说完便由身边的人搀着,径入正门,果见那前院乌泱泱跪满了一地,人人悲戚,却又不敢哭出声,有的已自怂了,跪也跪不成个样子。 他顿住脚,朝身后吩咐道:“也都是些可怜的,对内官监知会一声,下手利索些,别叫他们零碎受苦,事后好生葬了。” 身后的人赶忙应了声:“是,老祖宗慈悲,这些奴婢到地下也念着你老人家的好。” 焦芳轻哼一声,不再多言,由人搀着径直绕到后院。 那寝殿的正门大敞着,门口立着几个内侍,一见他来都纷纷跪倒。 他抽出手,自己提着锦袍下摆上了台阶,缓步入内,只见孝感皇后谢婉婷端坐在椅中,好整以暇地品着茶,身旁两名内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生怕她会忽然跑掉似的。 “你们先出去。”他淡淡地说了句,慢慢挪入内室。 那两人赶忙应了声,躬身而出。 “哟,还以为你焦大掌印只登太后的门槛儿呢,本宫今日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谢婉婷语带嘲讽的笑着,却连眼皮也没抬。 焦芳唇角一抽,面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随之抖了抖,拱手笑道:“娘娘果然是人中之凤,这时候居然还面不改色,老奴倒是佩服得紧。” “住口!一条老阉狗而已,凭你也配议论本宫?” 谢婉婷怒骂了一声,却又哂笑道:“你们这帮阉竖不过是些奴婢,仗了势居然也敢在主子面前狗吠,呵,那徐少卿虽然也是一路货色,亏得还有个好皮囊,瞧着也顺眼些,似你这等腌臜老狗,也不知怎生叫太后相中了,可也真是好笑。” 焦芳目光一寒,脸上却仍平平的,没半分表情。 “娘娘教训得是,但狗儿也识好歹,不像某些人,总是贪心不足,终究自误,当初老奴便劝过娘娘依着宫中规矩,莫要执念太重,也别与太后和陛下为难,唉……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夫复何言?” “呯!” 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瓷渣擦在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老阉狗,你劝本宫?弄死姓柳的那小妮子,嫁祸给高暧,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设计动的手?只恨本宫火遮了眼,听信了你的话,却叫老太婆利用了,如今这么快便又想着赶尽杀绝,呵,呵呵呵……” 焦芳待她笑完,便干着嗓子涩声道:“娘娘莫要胡乱攀扯,淳安县君乃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侄女,怎会下手加害?再说当初口口声声要对付公主和县君的,不就是娘娘自己么?” 谢婉婷又是仰天一笑:“你这等狗奴婢,奉了主子的意,事到如今,却连认都不敢认。也罢,只怪本宫自己不好。呵,不过你也别想善终,这事儿还没完呢,哪天主子不待见了,早晚也是填坑的命。” “多谢娘娘指教,老奴入宫几十年,一向忠心耿耿,谨守规矩,若是天意不倦,早二十年便该死了,如今一把年纪,生死早就看淡了,不过多活一天,多为天家尽一天的忠罢了。” “谨守规矩?那本宫倒要问你,你一个司礼监掌印,又不是贴身的奴婢,常常出入清宁宫是什么规矩?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先帝时那老太婆临朝听政十年,是什么规矩?想着要把自己侄女嫁与陛下,荣耀她顾氏一族,是什么规矩?如今没有圣旨便想要我的命,又是什么规矩?” 谢婉婷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近乎在嚎叫。 焦芳脸上却仍是云淡风轻,不见喜怒。 “娘娘不必如此疾言厉色,太后娘娘如今代掌凤印,后宫的事不须圣旨便可做主,怎的不合规矩?罢了,娘娘既然要走了,老奴今日不妨也说句肺腑之言。先帝在时,娘娘若多顾念些夫妻之情,恐怕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吧?” 谢婉婷神色一滞,喃喃道:“先帝,高旭……高旭……” 她念着念着,眼中忽然垂下泪来,咬着牙道:“我爱的又不是他……现在提又有何用?” 焦芳叹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你情我爱?老奴倒是觉得,有人爱己,总比自家强求爱人的强。” 谢婉婷早已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冷笑道:“凭什么有人得了,本宫却得不到?我就是要强求,就算得不着,也不会叫别人遂了心意!老太婆,高昶,高暧,本宫就算死了,也绝不会让你们得了好去!” 焦芳听着那怨毒的言语,长叹一声,背转过身去,朗声道:“来人,送娘娘上路。” 第108章 红袖灯 我走进门去,四下里看了看,只见那是一间并不太大的教室,但还是摆了十几张画架。除了王诗雯之外,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教室的正中间则是一把折叠椅,想来应该是给模特准备的。 我原以为面试就是让负责招聘的老师看看了事,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场,而且还清一色的全是女生,顿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而那些女生也和大大咧咧的王诗雯有的一拼,刚一见面就纷纷开始对我品头论足。有的说这个新来的模特不错,就是瘦了点儿;也有的说我呆头呆脑的,也不讲话,回头上课的时候能沟通交流吗;还有几个人笑嘻嘻地直接问王诗雯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人长得倒还凑合,但这身打扮实在太没品位了,她怎么会看上我? 王诗雯白了她们一眼,只说和我是普通朋友关系,是她介绍过来做兼职的。紧接着又转身小声对我说,这些都是她的学妹,平时就喜欢粘着她满嘴胡沁,让我别介意。一会儿老师来了会告诉我怎么做,要是没有什么问题,今天就算是第一次开工了。 我当然没什么可介意的,但却稍稍有点儿吃惊,今天就算开工?老子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正想问问她呆会儿来得老师是男是女,脾气秉性如何,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王诗雯已经转身出了教室,只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那十几个女生立刻像苍蝇叮肉似的围上来问这问那,还不停地说着王诗雯如何如何牛x,语气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活脱脱得像一群脑残粉。任谁都看得出,她们完全是因为这个学姐才对我感兴趣,目的只是想知道我和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嘘”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闭了嘴,快步跑回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那样子就跟街上的无照摊贩遇到城管的情况差不多。 我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看上去五十岁不到的年纪,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身材虽然瘦小,但却显得很干练,花白的长发束在脑后,搭眼一瞧就知道是搞艺术的。 那十几个女生马上站起来,鞠着躬齐声叫道“李教授”。 那中年男人也还了一躬,微笑着请她们各自归位坐好。然后走上前来,打量了我两眼,问道,这位就是王诗雯同学介绍来的新模特伊晓彬吧?你好,你好。 我也微微欠了欠身,说自己初来乍到什么规矩都不懂,请他和各位同学多包涵,自己一定努力配合好。 李教授笑了笑,告诉我不要紧张,上素描课的目的是培养学生对形体塑造的认知和把握,所以不需要我刻意去表演什么,放松用平时的状态来对待就行了。 我听完连连点头,心情顿时就松弛了不少,然后又问我受伤的左手会不会影响上课。 李教授说,坦白的讲当然会有影响,因为手的塑造是人体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这个情况王诗雯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所以今天安排的课时内容是半身像,基本上问题不大。 接下来他先给那些学生说明了一下今天上课的要点,然后就让我坐在中间那张折叠椅上摆出一个正常的姿势。 我不敢怠慢,赶紧按照他所说的样子坐好,亏得咱理解能力不错,又有部队里带出来的气质,所以很快就进入状态了。学生们也挥着手中的笔,画得不亦乐乎,李教授则来回在每个人身边转悠,不时指导两句。 这一坐就是一个半小时,纵然老子在部队里练得就是个坐性和耐力,也有点儿扛不住,等所有人都画完的时候,我早已经腰背酸痛,浑身的关节感觉都要僵住了,不禁暗叹模特这份儿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再下来的半个小时,李教授让把所有人的画板放到一起,自己逐一讲解,深入浅出,绘声绘色,丝毫没有学术权威的架子,课堂气氛十分活跃,甚至连我这种外行人都禁不住听得出神。 最后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但无奈已经到了下课的时间。学生们又向李教授鞠躬致谢,这才离开教室。 临走时,李教授叫住了我,满面笑容的说我今天表现的相当好,第一次就能做到这样,绝对有专业模特的潜质,假以时日完全可以到画室去做专职模特,拿收入绝对是相当可观的,希望我可以考虑,到时候他可以帮忙介绍。 我听了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道谢,并表示一定会认真考虑。 终于拿到第一次外快后,我走出了学校,看着那张“毛爷爷”,心情不由得大好。经过这几天的倒霉日子后,看来真得要时来运转了。 这一激动就决定犒赏一下自己,于是来到学校附近的美食街,吃饱喝足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正准备回家,却发现广场不远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短发美女,却不是王诗雯是谁? 我不禁暗叹,这也太巧了吧,莫不是我们俩确实有缘?刚想上前和她打招呼,心中却猛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冥冥中就像有人在耳边提醒道,你和这个女孩如此频繁的遇见,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就在愣神儿的时候,我看到王诗雯忽然拿起手机放在耳边,似乎在接听什么人的电话,没说两句就站起身来,快步朝马路对面走去。我好奇心起,便跟在后面,看她究竟要去哪里。 只见她并没有走远,到了街对面的银行门口便停了下来。大约两分钟后,就上一辆迎面驶来的车。 我一见之下顿时呆立在当场动弹不得,只觉得浑身入坠冰窖,原来那车竟是一辆黑色的悍马。 我就这样呆立在原地,目送那辆悍马载着王诗雯飞驰而去,直到它完全从视野里消失。又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掌心里早已是汗水淋漓。 我正想用手机发个信息向王诗雯示警,可手刚一摸到裤兜上就停住了,似乎直觉在告诉我,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就像我屡次和她不期而遇一样,似乎有点儿太不可思议了。在没有把事情搞清楚之前,我还是不应该冒然做出决定,否则真的后悔都来不及。 首先,这辆车究竟是不是我上次亲眼目睹过,并且怀疑它与百余起断肢杀人案有关的悍马车?目前只能说很有可能。但问题是我上次实在被吓得够呛,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的车牌号,而这一回也并没看到断了手脚的鬼影从车窗里冒出来。虽说悍马在这座城市里算是稀罕物,但恐怕也不会只有一两辆,也许我只是又碰巧看见了同一款式的车而大惊小怪。 可如果上面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么王诗雯和这辆车的关系就无非只有两种可能性了: 其一,她对案件的□□并不知情,如果没有人及时提醒,她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其二,她和那辆悍马车的主人是“认识”的,或者干脆说他们是同谋,甚至还有可能她就是那辆悍马车的真正主人。那么处在极度危险中的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背心一阵发凉。从那晚周芷晞托梦给我之后的事情,桩桩件件全都清晰的在脑子里串联起来,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本来很好说话的房□□然要毁约加租,逼着我四处找房,其间意外弄伤了手,紧接着就在医院巧遇王诗雯,便以我右手掌上的花苞形红斑为由头认识了。接下来房子的事情始终解决不了,结果又在医院碰到她,然后便介绍我来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不但租房的问题迎刃而解,还得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兼职。 所有的事情都彼此衔接,环环相扣,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就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前,我都丝毫没有怀疑过。可现在想想,这一切实在太完美了,完美的令人难以置信。 我暗说这会不会又是个陷阱?更进一步讲,是死掉的周芷晞故意安排的?她曾经说过自己不能直接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用这种方法把我引入局中,来找出害死她的真正凶手。于是乎老子又成了问路的石头、鱼钩上的饵料。 那么她是不是在暗示王诗雯就是那个凶手呢? 这一点我并不敢肯定,但现在的情况表明,王诗雯至少应该和凶手存在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我承认自己当时真的很有些害怕,如果这真是周芷晞有意安排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为了自身的安全,我很想现在就抽身离开,从此不再招惹这些人,也不再掺合这件事。 可老圈的话却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一旦做出了承诺就要兑现,否则那些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想起这句话,我立刻就感觉没有手脚的周芷晞正坐在自己面前,顿时便打消了先前的想法。看来事情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然后硬着头皮继续这场危险的游戏。 提到老圈就更觉得他可恶,越是到了关键的时候,这家伙就越是“沉得住气”。由于轮流值班的原因,我这几天几乎就没有和他照过面,即使见了,这家伙也是一句话不说,而且至今连个短信指示也没有,就让我一个人在重重危险中这么飘着,实在太不讲义气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正走在漆黑的夜路上,突然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我拼命挣扎,可是竟然挣脱不了,就被他这样拖着向后走,很快来到一辆车旁边。 虽然不能转头,但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是一辆黑色的悍马车! 那人强行把我拽上车之后,就拖到后座。里面一片昏暗,我看到那人带着面罩,而车内满地都是断手和断脚,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儿……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的力气,反手一肘砸在那人身上,接着就连滚带爬的往外跑。没曾想却踩到了断肢上,当即一跤滑到,摔得七荤八素。 我顾不得疼痛,刚想爬起身来,就感觉头颈上却被狠狠地闷了两下,顿时失去了反抗能力。 那人二话不说,翻手摸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猛得向我砍来! 我只觉得右小腿上一凉,跟着便是剧痛攻心,血如泉涌……那人仍不罢手,接着又挥刀砍下了我的左脚和受伤未愈的左手。 我厉声惨叫着,自知已经难以幸免,可就在这时,右手掌心那块红斑却突然迸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部车子! 也许是觉得这样死太不甘心,我奋力伸出仅剩的右手,想撕下那人脸上的面罩,可是气力不济,这一把抓偏了,竟无意中撕开了那人的领口。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条肉白色的串珠,正想伸手再去抓他的面罩,眼前却红光一闪,接着就醒了过来。 我抹着满头的汗水,下意识的去查看自己的手脚,它们当然还好好的长在身上,可在这一刻,我竟然有种无法操控它们的怪异感。 这个梦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我的精神太过紧张,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周芷晞借此继续向我透露凶手的信息? 第109章 牵龙章 这个梦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我的精神太过紧张,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周芷晞借此继续向我透露凶手的信息? 想来想去,似乎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又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看到那个凶手的脸呢? 此后的两天,王诗雯没有和我联系,我真的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遇害了。有心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可是想了想又不敢自作主张。最后只好借着和周涵闲聊的机会,装作好奇的问他这两天是不是又有新的案子发生。 谁知那小子却说不清楚,关于这些案子的消息已经全面封锁了,现在只有市局内部才能得到信儿,他这种派出所的小警员根本无从知晓,还叫我没事不要乱打听。 这下我彻底没有办法了,只好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直到第四天下午,美术学院又打来了的电话,通知我明天上午有人体素描课,让我早上八点半准时到上次的五号教学楼一零三室报到。 我答应了,值完夜班,第二天早上特意提前了一点下班,赶到学院时刚好八点半。 走进教室时,只见里面稀稀落落只有几个女生在做着课前准备,但王诗雯却不在。 又过了片刻,人才慢慢来齐,这次的指导老师也不是李教授,而是一个中年女人,课长也变成了三个小时。好在我满腹心事,摆好姿势坐下后就神游天外,以至于下课的时候,那老师和学生们都直夸我刚才的状态实在没话说,简直就像雕塑一样,就差把衣服剥光了,搞得老子哭笑不得。 那女老师又告诉我下午还有两小时的课,三点钟开始,不要迟到。 我答应之后就出了门,但却没什么胃口去吃饭,正寻思着中间这段休息时间去哪儿耗掉,却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正是王诗雯的声音! 我霍然转头,就看她皱眉跑上来佯怒道,怎么来上课也不跟我说一声?当了模特就把我忘了? 我干笑了两下,说自己刚下班就来这,光顾着赶时间,所以忘了。 王诗雯哼了一声说,行啦,行啦,越描越黑,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儿。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见她轻嗔薄怒的样子,真的很难把这个漂亮的女孩跟那些恐怖凶案联系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听王诗雯又说,你下午还有课吧?结束之后先别急着走,我有事情找你。 我忙问是什么事?她却很神秘的说去了就知道了,然后冲我眨了眨眼睛,转身跑掉了。 就这样在满腹疑窦中度过了一个下午,上完课时已经是五点钟了。 王诗雯压根儿没打算给我任何开溜的机会,直接等在教室门口,看到我之后就上前一把拉住,扯着便走。 绕过几栋教学楼,我们来到了一座西洋式建筑前,只见砖墙斑驳,显得十分老旧,不过倒是和这所历史积淀深厚的学府很相配。 进去之后,暑气顿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感觉有些阴冷。现在外面的虽然仍是天光大亮,但由于走廊里只有两个高高在上的圆窗,所以光线相当暗,四周也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声,让人难免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王诗雯领着我来到左手边倒数第二个房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笑着对我说,快进来。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了进去。只见那房间比素描课的教室还要小一点,墙上和地上随意摆放着各种画作和石膏像,显得十分凌乱。 王诗雯让先我坐下,然后自己走到边上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而此时我才看到原来刚才视线被她身体挡住的地方还有一张长桌子,上面竟堆满了人手和人脚! 我只觉得头皮发炸,胃里一阵翻腾,身体不由自主的就退了一步,差点儿撞倒了后面的画架。只见那些手脚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堆在长桌上,其中甚至还有婴儿的! 王诗雯猛得转过头来,惊道,你怎么了? 到了这种时候,我哪还有心思去答理她,刚想撒腿逃跑,却突然发现桌上的那些手脚有点儿奇怪。再仔细看,只见它们的断口处异常平滑,颜色也和其他部分完全一样,看不到血淋淋的肌肉和断骨,似乎竟是假的,立时便呆住了。 王诗雯也发现我在看桌上的那些手脚,于是斜了我一眼说,不就是些石膏模型吗?大惊小怪的,一个大男人吓成这个样子,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 她说着走到我旁边,扶好画架,皱眉说,你小心点儿,别碰坏了东西,这屋里可都是宝贝。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那些东西的确都是石膏模型,虽然连皮肤的纹理,突出的血管以及骨节筋络都做的栩栩如生,但仔细看看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只是由于我满脑子都被断手断脚的画面塞满了,心情又有些紧张,所以才会先入为主的看错。当下自我解嘲的说这些模型做得太逼真了,自己一不留神没看清楚就闹了笑话。 王诗雯笑了笑,揶揄道,我们学生做的也叫逼真啊?眼力也太差了吧,要是看到李教授的作品,才真吓你一跳呢! 她说完便指着旁边的椅子让我先坐下,接着又反身继续找东西。我虽然很想知道她在找什么,但也不好开口问,只好坐在旁边看。 过了片刻,只见王诗雯找出一个小桶和几大只装满粉末状东西的包装袋,还有胶皮手套和量杯什么的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接着便小心翼翼的将门反锁,又对我招招手说,小声一点,过来帮我。 我走上前去,按照她的要求撕开一袋写着什么塑粉的包装袋,将里面的灰色粉末倒在小桶里,而她则戴上手套用量杯不停地接水,然后把固定分量的水混入桶内的粉末中,同时用小木棍不停地搅拌,直到把整只桶都装满粉浆。 到了这时候我也看出这大概是要用翻模的方法制作什么东西,只是不明白他干嘛非要拉着我一起。 王诗雯放下东西,就让我把五指张开,然后□□桶内的粉浆里。 我楞了一下,忍不住问,你不会是想做我的手模吧? 她赶紧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小声点,实话告诉你吧,上次那个题目我交上去的画板得了高分,手模却只是刚刚及格,我可是学雕塑的,多丢人啊!李教授说我的东西空洞无神,没有抓住关键点。所以想来想去,就只有拿你的手□□一个出来,和我做的对比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怎么?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啊? 我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好推辞了,于是就按照她说的,把右手□□桶里,然后静置在里面一动不动。 桶里的粉浆慢慢凝结,大约十分钟之后,我感觉手已经快要僵住了。王诗雯小心翼翼的先将我右手边的凝固的粉浆剥开,放进空气,然后才让我慢慢将手抽出来。 这时,粉浆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手型坯子。 她又拿了只小盆,让我帮忙把另一种乳白色的模型粉倒进里面,接着又加水搅拌,很快又做成了一盆粉浆。然后自己双手抱着先前的小桶,让我把新调的粉浆缓缓倒入,自己还时不时的晃动两下,直到把空的模坯完全充满。 王诗雯端着小桶又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的将它放到角落里,然后招呼我赶紧把其他东西藏起来。 谁知刚刚收拾好,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只听李教授的声音问道,谁在里面啊,怎么还锁着门? 王诗雯冲我吐了吐舌头,似乎在说好险,差一点儿就被发现了,接着便起身去开门。 来人果然是李教授,他进来之后发现我也在屋里,倒有些意外。王诗雯赶紧解释说,上次的雕塑没做好,这次就把我直接找来当模特,想仔细参详一下,语气中竟有些发嗲。 李教授呵呵一笑说,很会找捷径嘛,我就知道没打高分你肯定会耿耿于怀,这股劲头挺好,但是也要注意方法,多用用脑思考,不能蛮干。既然小伊也在,那正好,你们都过来,咱们三个讨论一下。 王诗雯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急忙拽上我陪着李教授来到长桌前。 李教授坐下后,看着我问,小伊,不介意让我看看你的右手吧? 我很想说老子太尼玛介意了,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李教授托着我的手,眼睛不自觉地就亮了起来,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王诗雯说,你看,他的手纤长,又有骨感,给人一种柔美又不失力量的感觉,这个特质其实你抓得还不错,但真正的问题出在哪儿你知道吗? 王诗雯摇了摇头,一脸期待的撒娇道,李教授,您就快点说吧,不然今晚我又要失眠了。 李教授笑了笑,让她先不要激动,忽然转头问我,小伊,你手心这个刺青是什么人纹上去的? 我哪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楞了一下才装作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说,是和朋友闹着玩时弄的,让您见笑了。 他继续问道,那这个图案是他选的,还是你自己选的? 我不明白他这问话的意思,于是就说是那个朋友帮我选的。 李教授“哦”了一声,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我心想难不成你知道?当下摇了摇头说,我问好几次,他都不肯说,李教授您要是能告诉我,那就太好了。 王诗雯也跟着说,是啊,您快说吧,我也想知道这朵“花”为什么那么吸引人,就像活得一样。 李教授也不再卖关子,手指点着我掌心那块红斑解释说,小王,你猜得不错,这的确是一朵花的图案,名字叫舍子花。但它并不是开在人间的,只有阴间才有!按照传说,这种花是漫漫黄泉路上唯一有色彩的东西,没错,就是鲜血一样的红色!所有的灵魂都会踏着它们的指引,走向幽冥地狱。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黄泉路上的花?天呐!老圈在我手心搞出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用意? 李教授继续道,据说这种花十分奇怪,花开时无叶,叶生时无花,寓意生生世世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所以又叫彼岸花。只不过你手上这个图案是一个尚未开放的花苞,至于为什么纹成这个形态,恐怕就只有你的朋友知道了,可是我倒觉得这样反而增加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生命感。 王诗雯恍然大悟的插口说,李教授,我明白了!上次我的作品缺少的恰恰就是“生命”这两个字,只给人那种僵硬的死亡感,我真是太笨了! 李教授嘉许的对她笑了笑说,你能领悟到这一点就很难得了,怎么会是笨呢?好好干,将来大有可为。 他接着又转过来问我,小伊,恕我直言,艺术就应该追求最大限度的完美,像这么好的图案应该纹在胸背处才好。你这位朋友既然手艺如此精湛,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第110章 惊云雀 李教授嘉许的对她笑了笑说,你能领悟到这一点就很难得了,怎么会是笨呢?好好干,将来大有可为。 他接着又转过来问我,小伊,恕我直言,艺术就应该追求最大限度的完美,像这么好的图案应该纹在胸背处才好。你这位朋友既然手艺如此精湛,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或许他是想标新立异吧,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说罢,便连连摇头,但话匣子却就此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对美学的理解,进而又说到了他自己。 一说他的作品,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立刻手舞足蹈,兴奋的像个孩子似的,丝毫不顾及为人师表的样子。 旁边的王诗雯则是一脸崇拜的望着他,就仿佛这家伙是米开朗基罗或者罗丹转世一样,时不时还插上两句,更增他的兴头,只有我既听不懂又不感兴趣,别提多难受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我实在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 没想到李教授马上拉住我说,别忙,别忙,小伊呀,我看你对雕塑艺术还挺有悟性的。这样吧,算上小王,咱们三个一块吃个饭,然后去我的工作室看看。 我还没说话,就听王诗雯笑着说,不打骚扰您了,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作品改好,不然真的睡不着觉了。 我一听正好借坡下驴,忙说自己也有事,下次再说吧。 李教授稍稍有些不悦的说,小伊,我可是不常请人吃饭的,何况咱们又这么投缘,捡日不如撞日,千万不要推辞哦。 王诗雯也在旁边帮腔,说他们这些学生有的跟着李教授几年都捞不到这种机会,而我一个外行人居然刚开始就被请去吃饭,还能到工作室参观,真是好大面子,还不赶紧兜着。 我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和这位大叔吃饭,可是想起老圈的话,我又踌躇起来,心里真是恨透了“顺其自然”这四个字。老圈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怎么到现在都不给我个明确的指示呢? 想来想去,最后我一咬牙,还是答应去跟李教授吃这顿饭。 李教授带我来到本市最上档次的一家西餐厅,点了好多咱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可我却没什么胃口。 一方面从我的角度来说,这些未必真正地道的洋玩意儿还不如路边大牌档的小炒可口,另一方面,咱满脑子都在想着呆会儿将会发生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付,哪有心情吃喝?况且那个半老头子席间一直嘚啵个没完没了,更让我有种食不下咽的感觉。 终于吃完这顿郁闷到家的晚饭后,出得门来,外面早已是晚霞如血,映红了半边天空,远远看去煞是美丽。然而今天在我眼中,这景致却颇有点儿触目惊心的可怖。 李教授仍旧开着车,载我来到了南部临湖的风景区。 看着熟悉而又模糊的街景,我不由得想起了罗娜,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车子驶入湖西岸的一片依山缓坡而建的老别墅区,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购买后根据业主的要求单独设计建造,几乎没有任何两栋是重样的,而且每座别墅之间都隔得很远,颇有点儿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可又透着清静中不失品位的情调,因此很受城中富豪和名流学者的青睐,这位李教授看起来也不例外。 沿路而上,来到一幢位于半山腰的三层别墅边,接着便开进了车库。 下车一看,我才发现李教授原来不止这辆奥迪,库里还有三部车,再想想这栋价值少说也得大几百万的豪宅,真搞不懂这个教书的老小子为什么那么有钱。 我正在羡慕之际,突然发现车库的最里边停着辆十分眼熟的车,仔细一瞧,赫然竟是一部黑色悍马,再看车牌号,没错!就是那天接走王诗雯的车! 我只觉得背心一凉,冷汗“唰”的就冒了出来,忍不住暗叫,不会吧? 李教授也看出我的样子有些奇怪,问道,小伊,你是不是冷啊?这里晚上风是挺大的,来吧,到屋里就好了。说罢,拉着我就走。 我努力克制着紧张的情绪,同时告诉自己,不会那么巧的,王诗雯她不就好好的吗?再说老子怎么着也是练过的,还怕他一个半老头子不成?只要在这里不吃不喝任何东西,就不怕着了他的道儿。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希望,那就是老圈,直觉告诉我,最后时刻他一定会出现的。 想到老圈,我顿时精神一振奋,感觉也没那么害怕了,当下跟着他就朝别墅大门走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进屋之后,李教授刚一开灯,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整栋房子全部以黑、白、灰三色构成,连一丝暖意的成分都没有。大到墙壁、地板,小到窗帘、桌布,甚至连零散的摆件也概莫能外,简直和阴暗冰冷的地窖没什么分别。 在一般人看来能住在这种房子里的,除了某些行为乖张的艺术家外,恐怕就只有鬼了。 李教授笑容可掬的指着灰色的沙发说,请坐,请坐,寒舍简陋,不要客气。 我道了声谢,然后坐下勉强装出一副很欣赏的样子环视着这座豪宅。 李教授笑着问,小伊,怎么样?我这屋子还过得去吧。 我点了点头,违心的干笑道,嗯,漂亮,漂亮。 他一听脸上马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笑道,哈哈,看来咱们两个真是投缘啊。其实这都是我自己设计的,然后找了个开装饰事务所的朋友帮忙搞了搞嗨,反正是自己住,凑合一下就行了。 我也笑了两声,李教授便问我喝点儿什么。我忙说不用,刚才吃得太多,肚子里已经盛不下了。 他倒也没有坚持,自己倒了杯不知什么名字的酒,然后就说带我去他的工作室看看。 我吁了几口气,跟在他后面走,同时暗自戒备。 李教授领着我来到位于二楼的平台处,那里就是他的工作间,这地方足有六十个平方,比我现在那间租屋的使用面积还大。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板和雕塑,有完成的也有没完成的。我虽然对美术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这些东西绝非栩栩如生那么简单。 李教授显得非常兴奋,口沫横飞的介绍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我只好一边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频频点头称是,一边暗自注意着他的举动,谨防意外发生,同时也急切地盼望老圈赶快出现。 好不容易熬到这位大叔讲得尽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便开口告辞,可他却拦住我说,小伊啊,抱歉,我刚才实在高兴,喝得有点多了。你先下楼坐坐,我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就来,然后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艺术,呵呵呵…… 我一听这话,只差点儿没当场骂出声来。打从看到那辆黑色悍马之后,我就一直心惊肉跳,就算这个姓李的不是断肢杀人案的凶手,我也不想和他呆在一起,何况老圈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而且也没有任何信息传过来。 我哪还有心情继续在这种险境中呆着?滚蛋吧,老子可不伺候了。 眼看李教授“蹭蹭蹭”的上了楼,我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赶紧下了楼,准备不辞而别。 可是当我跑到大门口一看,却顿时傻了眼,原来那门用得竟是密码锁!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他来打开的话,我就会被困在这座别墅里出不去了。 就在此时,房间里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还在耳边响着。 我头皮一麻,身上的衣服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只觉得每一根汗毛都在发抖。这种感觉就叫做恐惧,难以言状的恐惧…… 我知道自己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着了道,无论怎么小心防备也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可我现在决不能束手就擒,更不能轻易把命丢在这种地方,否则就会像周芷晞那样变成孤魂野鬼。想到这里,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得先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以求自保,至少也要坚持到老圈来为止。 有了这片刻的功夫,短暂的视盲便过去了,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室内虽然很暗,但也能看个大概。我猛然间发现,在右手吧台的边上有个只有几十公分宽的小窗,竟然没有装防盗网,只要砸开上面的玻璃就能逃出这里了。 我心头一喜,又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并不见那个姓李的王八蛋出现,于是从吧台上拿起一个瓷质的烟灰缸,然后轻手轻脚的挪到那扇窗户前,举起烟灰缸就朝玻璃砸去。 可就在手挥到半空的时候,却突然感到一阵凉风朝我的脑后袭来! 我心中大惊,幸好反应的快,低头避了过去,同时抡起右拳反手向身后砸去,然而奇怪的是,我打中的东西却软绵绵的,丝毫不像人体的感觉。 正在狐疑之际,冷不防忽然被箍住了双臂,接着一块潮湿的软布就捂在了我的口鼻上,刺激的化学药品味道瞬间随着呼吸渗入脑际。 我无力的挣扎了几下,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昏昏沉沉之中,我竟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之中,四周空空荡荡,除了弥漫的浓雾外什么也没有。 我吃一惊,感觉这个场景十分眼熟,似乎曾在哪里遇到过。稍稍一想便记起,当初住进罗娜在水岸名邸那栋房子的第一晚时曾经做过相同的梦,在梦里还被人用铁链勒住了脖子。 我心中纳闷,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怎么突然做起这种梦来,可脚下却不由自主的向前走,没多久周围的雾气竟然慢慢散去,前面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路两旁还开满了花,颜色和样子就和我手上那块红斑一模一样,血红血红的,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诡异和妖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我擦!这不是那个什么黄泉路吗?难道老子已经死了,要去见阎王? 耳听得那铁链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吓得心胆俱裂。就在这时却突然发现那条被舍子花海簇拥的路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竟是老圈! 我又惊又喜,赶紧发足向他奔去,可就在手指即将碰到他的衣服时候,老圈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我大叫了一声,别走!接着便清醒了过来,原来刚才真的是个梦。刚想要抬手擦拭额头的冷汗,手却像被绑住了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竟坐在一张铁椅子上,下面好像跟地面是焊死的。而左手和双腿都已经被透明胶带紧紧缠住了,只有右手腕是用白毛巾绑在扶手上的。 与此同时,我感到浑身发冷,冻得直打哆嗦,就像进了冷库似的,忙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眼前的情景只吓得我差点儿当场失禁。 只见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除了留出门的位置外,所有墙面处都布置着展台,上面摆放的全是一只只人手和人脚!这次我绝对没有看错,因为那些手脚的切口处血肉模糊,连断骨都还清晰可辨。 第111章 月影昏 我感到浑身发冷,冻得直打哆嗦,就像进了冷库似的,忙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眼前的情景只吓得我差点儿当场失禁。 只见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除了留出门的位置外,所有墙面处都布置着展台,上面摆放的全是一只只人手和人脚!这次我绝对没有看错,因为那些手脚的切口处血肉模糊,连断骨都还清晰可辨。 而我自己就坐在这房间的正中间! 正当我惊恐万状的时候,李教授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哦,这么快就醒了。 接着就看他绕到我面前,微微一笑道,嘿嘿嘿……别怕,别怕。 我见他此刻竟换了一件满是血污的白大褂,外面还罩了条皮围裙,哪有半点平时的温文尔雅和艺术气息,倒活像个屠夫。 我头皮一麻,只吓得魂飞魄散,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向后缩,双眼紧紧盯着他惊道,你绑着我干什么?别过来!放开我,杀人是犯法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教授狞笑道,别激动,我只是让你来欣赏一件艺术品而已。 我嘶声叫道,什么艺术品?我知道你想干嘛!放开我,快放开我…… 李教授皱着眉头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把森寒的目光瞪了过来。 我不由得浑身一颤,立刻便住了口,连大气也不敢出。马上意识到这时候还不能激怒他,否则我的手脚很快就会被砍下来,摆到台子上去。 既然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了,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待老圈出现。 李教授见我不再激动,鼻中哼了一声,脸上又绽开微笑,然后蹲下身来,开始抚摸我的右手。 他抚摸的很轻柔,丝毫不敢用力,就像生怕弄坏一件艺术品,哪怕留下半点儿印记也是不允许的。 我被他摸得汗毛直竖,浑身像筛糠似的发抖,可是却一动也不敢动。 李教授一边抚摸,一边说,小伊呀,你和那些粗陋的垃圾是不同的,嘿嘿嘿……你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吗?那就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完美的艺术? 我勉强晃了晃脑袋,上下牙齿却在不停地打架,已经搞不清是怕得还是冷得。 李教授似乎压根儿就没打算听我的答案,只见他接着说道,是啊,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完美的艺术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记得弗朗西斯·培根说过——美的至高无上的部分,无法以彩笔来描绘。多么精辟伟大的论断啊,只是我一直没有领会它的深意,原来这个世界上,只有真实的才是最完美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展台上那一排排的断手断脚激动万分的大叫着,你看!你看!看这些作品,它们的生命,它们的灵魂,它们的美丽,岂是那堆冰冷的石膏和生硬的上色所能表达的?不过,只可惜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能长久,这些作品也不例外,它们会随着时间而腐朽,而我就要不断寻找新鲜的艺术素材,这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哈哈哈…… 眼见他癫狂的笑着,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刹那间对这个人竟失去了惧意,反而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憎,忍不住脱口骂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你有什么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李教授闻言一愣,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显然对我冷淡的反应非常气愤,但更多的却是失落。他冷冷地瞪着我说,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能理解艺术的至美?而我则不同,我是站在艺术顶峰的人。曾经有段时间,我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之前的作品,这是不能容忍的,绝不能! 我一直在思考,拼命的思考,终于有一天,哈哈哈……我不再需要那些粗俗的人认同,我要实现我理想中的那种完美。你不要误会,我对杀人没有任何兴趣,我是艺术家,不同的是我所需要的素材必须从活人身上获得,谁也不能阻止,包括他们自己,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咆哮,接着猛地撕开了自己的衣领。这时,我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肉白色的念珠,竟然和上次梦境中那个劫持我的人所戴的一模一样。 我心中念头一动,当即开口说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么在临死之前我想搞清楚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不然我死也死得不瞑目。 李教授微微一笑,摊着手说,当然可以,对年轻人的问题我从来都不会守口如瓶,尤其是你。 我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定了定神,这才问道,在你杀的人里是不是有个叫周芷晞的女孩? 李教授脸色顿时一变,用警惕而又疑惑的目光上下扫了我几眼,反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略一沉吟,便半撒谎的说她是我朋友老婆的闺蜜,以前聚会的时候见过两次面,对她很有好感,只是人家看不上我。后来听说她无缘无故的死了,还被人砍掉了手脚,可警察却迟迟破不了案,现在看来是谁干得已经不言自明,只是希望能知道她的死因,这样也就安心了。 李教授又盯着我看了片刻,似乎没从我的话里看出什么破绽,轻轻哼了一声说,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种子,很好,太好了,你果然是件极品。 他说完转身到我对面的那个展台上抓起一只断手,然后走回来拿它在我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我见那只手纤细柔美,显然是属于女孩子的,但此刻却苍白冰冷,切口处的骨茬依然清晰可辨,只看得我几欲作呕,只好别开头去勉强点了两下。 李教授突然大笑了起来,过了好半天才停住,脸上充满了得意之色,狞笑道,好吧,既然是你问起来,我就不妨说说,顺便还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能找到艺术至美的秘密,当然仅限于你我两个人知道。 他退后两步,将断手放了回去,然后靠在展台上说,既然你认识这个人,想必也知道她是一名幼儿教师,嗯,很不错的职业,每天跟孩子在一起,人也应该会保持纯真和快乐。有一天,她来学院应聘人体模特,没错,就和你一样。周芷晞,多美的名字啊!记得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觉得这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当时就被吸引住了。你不要误会,这纯粹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讲的,而且我当时还没有领悟艺术至美的真谛。 他顿了顿继续说,后来很简单,我请她到我的工作室来做专职模特,她愉快的答应了。不过,刚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很有艺术细胞的人,只可惜选错了行当,而她也很享受让自己的形象在我指尖下成为艺术品的感觉。 呵呵呵……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从每周三次到几乎每天都见面,我们在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塑造令人惊艳的美。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些事情发生,我们彼此都没有拒绝对方。哼,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可以风花雪月,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大脑中的智慧,以及用智慧催动双手所创造出的一切,所以我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后来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对我来说,爱情就像艺术,是一种对美的追求和感受,而不是困住和精神的枷锁,然而这个道理她却不明白。于是我们开始出现分歧,甚至争吵,也许普通的人世界就是这样,刻板,庸俗,没有任何的情趣可言。 终于有一天,她来告诉我自己怀孕了,还拿出医院化验报告,逼我马上和她结婚。我当然不会同意,可是她却依依不饶,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把刀来,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死在我面前。 我赶紧上去抢夺,嘿嘿,说实话我可不是想救她,当时对我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任何的爱慕可言,而且开始讨厌了,她的美丽只停留在外表上,对艺术的领悟力也不过是天赋罢了,就本质而言,她仍然是个庸俗的普通人。可是,我之所以要制止,只是不想让她这种人的血弄脏我的作品而已。 就在抢夺的过程中,刀在她的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立刻便流了出来,我突然发现她那只被鲜血染红的手好美,美极了!嘿嘿嘿……在那一刻我彻底领悟了什么才是艺术至美的真谛,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而我将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没有人可以超越我! 说到这里,李教授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我道,好了,该说的说完了,关于她是怎么死的,不好意思,我已经忘记了,而且你也应该没兴趣再听了吧。 我望着他,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眼前这个自称已经触摸到艺术顶峰的男人竟然可以亲手杀死深爱自己的女人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而这时却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平常事,这样的疯子怎么可能去尊重别人的生命? 就在这时,他突然扑了过来,然后单膝跪地,在我的右手背上亲了一口,接着抬起头来说,小伊,用不了多久,我所有过往的作品都会化作尘泥,而你则不同,这只右手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我不会让它变得像烟花一样短暂。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私人珍藏,嘿嘿嘿…… 我见他眼中透出既兴奋又贪婪的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叫道,等等,先别动手,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教授瞄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烦的问,什么? 我胸口起伏,喘着粗气说,我不相信那些死掉的人都是你的专职模特,也不相信这些事情全是你一个人做的,你……你还有没有帮凶? 其实问出这句话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聊,虽然我明白自己所指的是意思,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是与不是已经无关痛痒,充其量也就是死个明白罢了。 果然,只听李教授说,对不起,你的问题太多了,而且和艺术完全无关,我已经厌倦了,谈话时间到此结束,让我们马上开始伟大的创作吧! 我知道这回他要来真的了,顿时慌了手脚,忍不住声嘶力竭的大叫道,别动手,求求你放我走,我答应你不报警还不行吗,救命,救命啊! 李教授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又开始不听话了,作为一件即将成为不朽艺术的素材,你最好乖乖的坐好,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更不要挠乱我的创作灵感,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说着就走到一旁的展台前,伸手拉开下边的柜门。 我清楚的看到里面架子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各种不同的刀具,甚至还有斧子和锯片,脑子里当即便“嗡”的一下,又叫道,放我走!来人呐,救命,救命! 李教授转头皱眉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厌恶,他猛得站起身来,从皮围裙的兜里掏出一卷胶带,上前就将我的嘴封住了,然后继续回到柜子前翻找工具。 第112章 迭轻纱 /script 我清楚的看到里面架子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各种不同的刀具,甚至还有斧子和锯片,脑子里当即便“嗡”的一下,又叫道,放我走!来人呐,救命,救命! 李教授转头皱眉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厌恶,他猛得站起身来,从皮围裙的兜里掏出一卷胶带,上前就将我的嘴封住了,然后继续回到柜子前翻找工具。 我口不能言,只有喉头和鼻腔发出“嗯嗯唔唔”的声音,这种等待死亡恐怖感觉,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李教授挑来拣去,最后拿起一把厚重但刃口却逞亮无比的短斧,满意的走到我面前说,小伊呀,你不用难过。人总会衰老死亡,百年之后,我将会归于尘土,而你则可以作为惊世珍品而获得永生,这不是很好吗?你应该感谢我,嘿嘿嘿……趁着现在我要把这只手永远保留在这个最完美的时刻。 在本能的求生驱使下,我拼命扭动身体挣扎着,可是这变态王八蛋绑得实在太结实了,根本连动都动不了。 李教授用精心挑选的斧子在我的右手腕上来回滑动着,缓缓的,轻轻的,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寻找最佳的切入点。 每一次冰凉的斧刃触碰到皮肤的时候,我的肾上腺素就急速飙升,眼泪鼻涕早已糊了一脸,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 也许在他看来,冒然下手是对完美的破坏,更是对艺术的亵渎,可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比死亡还可怕的煎熬,真恨不得自己现在马上昏过去,也好过做砧板上的鱼肉,这种感觉可以让任何人疯掉。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们两人都吃了一惊,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教授先是看了我一眼,接着把斧子藏在身后,两步跨到门前,森然问道,是谁? 我不禁一阵激动,心想难道是老圈来了?尼玛让老子等的好苦,你再不来,我就真要见阎王去了。当下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扭动身体,同时“嗯唔唔”的哼着,想让来人注意到。 只听门外那人应道,是我啊,李教授。 我的心瞬间便凉了半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个突然造访的人竟是王诗雯! 李教授听到是她并没有开门,又警惕的朝我看了看,然后冲着外面说,是小王啊,你先在客厅等一会儿了,我很快就下来。 然而王诗雯却说,教授,我来了有一会儿了,你快开门吧。 李教授闻言登时脸色大变,我也惊得目瞪口呆,怎么?难道王诗雯并不是他的帮凶?是我先前错怪她了?既然现在已经知道,她怎么还敢进来,要知道这样不但救不了我,而且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急,暗自骂道,傻叉,进来干什么?快走,快走,出去打电话报警,就算救不了我,也不能便宜了这个变、态。 李教授沉吟了片刻之后,便伸手将门打开了,紧跟着王诗雯就走了进来。 只见她换了一条粉蓝色的吊带裙,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脸上虽然带着几分倦意,但却精心画了妆,抹过口红的嘴唇更是娇艳欲滴,双手还抱着一只包装十分精致的盒子。 此时我真怕李教授突然挥起斧子砍向她,那我就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幸好那个王八蛋没有这样做,只是顺手将门重新关上了。 然而更奇怪的却是王诗雯,她进来之后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仿佛老子根本不存在似的。 李教授拎着斧子冷笑着问道,你来多久了,都听到了什么? 王诗雯没有回答,笑吟吟的走到他面前说,呵呵,我刚刚完成了一件作品,正好睡不着,就带过来作为生日礼物,想给您一个惊喜。 李教授警惕地打量着她,继续问道,哦,是什么作品? 王诗雯嫣然一笑,将手中的盒子打开,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一个手形的雕塑。 虽然还处在极度的凶险中,但我仍忍不住赞叹道,靠,太像了!只见那只手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都无比真实、有力,尤其是掌心的那朵舍子花图案,简直和我手上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充盈着生命的力量,冷不丁的看上去还以为我的手已经被砍下来了。 李教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慌忙把斧子丢在旁边的展台上,接过那个雕塑,一边翻来覆去的欣赏,一边激动的说,嗯,太好了,太棒了!小王,你又进了一大步啊,哈哈哈……我真没有看错你,不过,明天才是我的生日,还是明天再送给我吧。 王诗雯当然听得出导师是发自内心的称赞自己,脸上立刻笑靥如花的说,不,现在已经过了零点,就是第二天了,教授,祝你生日快乐。 李教授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好,谢谢,谢谢。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即便王诗雯原先不是帮凶,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可能帮我吗? 正在气苦的时候,王诗雯突然一把将那个雕塑抢了过来,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下不光是我,连李教授也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王诗雯脸上仍然笑着,笑得很妩媚,妩媚的让人发毛。 只见她望着李教授含情脉脉的说,教授,我来了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刚才对他说的那些,我在外面全都听见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对艺术的理解是那么的浅薄,您说的太对了,只有真实的才是最完美的,那堆冰冷的石膏和生硬的上色怎能表达艺术的最高境界?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正是前些天在医院拍得那几张我的手部特写,然后一张一张的将它们慢慢撕碎丢在我脸上。 她转过身来,抚着自己的小腹说,什么是完美?今天我也找到了答案,教授,在我的心目中,您才是最完美的!其实今天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您,上个月我已经怀孕了,不用担心,我不会像那个女人似的向您提出任何要求,她那种俗人不配得到您的爱,只有我才有资格,我要永远和您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让我们一起创造这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吧。 王诗雯说到这里冲李教授嫣然一笑,突然抓起展台上的斧子! 李教授见状慌忙退了一步,惊道,小王,你要做什么?别胡闹,快把东西放下! 王诗雯没有说话,她依然对李教授笑着,而且笑得很深情,然后把左手放在展台上,右手高高举起锋利的斧子。 斧子落下的瞬间,鲜血四溅……王诗雯竟生生的将自己的左手砍了下来。 我只吓得面无人色,李教授也呆立在原地,喉头不停地蠕动着,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诗雯的脸上连一点儿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她微笑着捡起自己的断手,小心的放在一旁的展示台上,然后慢慢的朝李教授走了过来,口中说道,教授,下面该您了,我好开心,这样就能永远和您在一起了。 豆大的汗珠从李教授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向后退了几步,腿一软摔倒在地,嗫嚅道,小王,你疯了,你一定是误会了,别过来,你别过来! 此时的他再也没有刚才屠夫般的可怖面孔,更没有信誓旦旦的艺术理想,求生的念头使他拼命向门口爬去。这个弱小的灵魂甚至没有想起自己是个男人,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一下。 王诗雯提着还在滴血的斧子一步步向他逼近,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说,这些不都是您的理想吗?别怕,一点儿都不疼,很快就好了。 房间里充斥着凄惨的叫声,满地都是鲜红的血…… 我紧闭着双眼,不管是死是活,只盼着赶紧解脱。 正在这时,一只坚实有力的手突然搭上了我的肩头,股股暖流瞬间就传遍了全身。抬头一看,老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背后。 他先替我松了绑,然后又递来一套衣服。 我一能开口说话,当即便急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老圈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怕了? 我听了差点儿没“靠”出声来,指着房间里那些断手断脚说,废话,这种鬼地方是人就怕! 也就在这时,我发现王诗雯和李教授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老圈没有回答,转身就外走。临出门之前,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着后随手一丢扔在沙发上。 当我们走下山回头再望时,那栋地狱般的别墅已经火光冲天,而它的主人、崇拜者以及那些“唯美”的艺术品全都化为了乌有。 这个城市里再没有发生过断肢杀人案,周芷晞也没有再托梦给我,甚至连那个突然变得财迷心窍的房东都重新变得和蔼可亲,还主动把多收的房租退还给了我。 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又是那样莫名其妙。所以在那以后,我就辞掉了在美术学院做人体模特的工作,也许平静的丝生活才更适合我。 我曾经问老圈,就这么把房子里的东西全部烧掉能行吗?等警察再去可能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 没想到却老圈反问道,法律又能比这更好吗? 我一时语塞,仔细想想,他的做法虽然不合法,但却比法律更合理,更大快人心,而且对周芷晞和那上百条无辜的生命来说,也算是最好的告慰了吧。 我又问老圈,那些被杀的人死得如此凄惨,按理说应该怨气很大才对,可为什么这些厉鬼没有去找李教授的麻烦呢? 老圈解释说,所谓鬼,本由心生,由人而来,是天理循环之物。这个人戾气太重,杀孽累累,寻常的鬼根本没办法接近,更何况他脖子上还戴着一串足有上百年历史,用南洋高僧的佛骨舍利制成的串珠。这东南亚的小乘佛教讲究个人修行,只求度己不求度人,因此其佛骨舍利做成的串珠也法力虽高,但却极为自私狠辣,没多少佛家的慈悲之念。所以鬼怪不但伤不了他,还会被法力反噬,严重的话当场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 我听了猛然想起周芷晞身上那片触目惊心的奇怪伤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敢情它就是被李教授身上的串念珠反噬的结果。如果当时她已经魂飞魄散,也就没法再向我托梦,我也就不会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她要是真完蛋了,后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步其后尘,而那个姓李的变态疯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绳之以法。 提起周芷晞,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死得确实可惜,花季年华,又是一尸两命,闻之令人不胜唏嘘。可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关于她和李教授之间的关系,我自然不便加以评价,也不想装成道德楷模的样子来标榜自己的高尚,而指摘别人。但这个女孩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就轻易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了一个不可能带给她幸福的人,是不是也要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负上责任呢? 第113章 琼华天 /script 提起周芷晞,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死得确实可惜,花季年华,又是一尸两命,闻之令人不胜唏嘘。可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关于她和李教授之间的关系,我自然不便加以评价,也不想装成道德楷模的样子来标榜自己的高尚,而指摘别人。但这个女孩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就轻易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了一个不可能带给她幸福的人,是不是也要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负上责任呢? 更何况她为了阴魂不散的报仇,还直接害死了两个人,恐怕到了阴间恐怕也只有受苦的份儿了。归根结底还是老圈那句话,何苦执念如此? 当然,周芷晞和王诗雯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只是一个渴望得到幸福的普通女孩,而后者的心则早已被占据,其疯狂程度甚至比起她所崇拜的李教授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许在所谓的艺术家心目中,追求至高无上的美完全可以超越生命的意义,但对我这种普通的俗人来说,活着才是最实际的,正像雨果笔下的艾丝美拉达在临死前所说的那样——生活,多美! 好了,这段恐怖的杀人事件总算是说完了,但我此后的经历以及我和老圈之间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只不过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讲述一件很小事情,后来想想,它似乎也正预示着第三段经历的结局,大家听了或许也会有所感触。 …… 那是大该一个月之后,这天早晨我下班之后就直接往家里走,刚到小区的单元门口时,脚下却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我打了个趔趄,向前冲了两步,于此同时,只听“啪”的一声响,一个花盆儿从天而降,摔得粉碎,正好就是我刚才站的那个地方! 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发现地上有块大石头,自己一夜没合眼,浑浑噩噩的竟没有看到。可要是刚才没有被绊那一下,我这会儿就算没被砸死,起码也得闹个头破血流,于是忍不住朝楼上破口大骂道,谁家的花盆儿?想砸死人啊! 可是楼上几家全都窗门紧闭,根本搞不清是从哪一层掉下来的。我骂了好几声,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只好认倒霉了。 正在这时,我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转头看时,那人竟是老圈!他没有说话,一把就将我拉到了旁边。 我吃惊的问,你怎么突然在这儿?找我有事? 没想到他竟没头没脑的问了句,刚才感觉怎么样? 我搔了搔头奇道,什么怎么样?差点儿就被花盆砸着了,倒霉呗。你说我怎么那么背呢?这种事情都能摊上,尼玛凭什么好事轮不到我呢? 老圈没有说话,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点儿发毛,忙问怎么了。 他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说,你以为这是巧合吗? 我听完顿时愣住了,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这花盆掉下来不是碰巧了是什么,难道还有人故意要砸死我不成? 正想开口问清楚的时候,老圈突然又把我往身边拉了拉,紧接着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指着对面沉声道,别说话,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那栋楼的女儿墙上赫然站着一个奇怪的人!但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长得什么模样,但依稀望去,能辨出他身穿一袭白衣,头发老长,双手还抱着个花盆儿,正直勾勾的盯着楼下。 我当即便吓了一跳,虽然只是远观,可也能看出那绝对不像是正常的普通人。 难道老子又见鬼了?听老圈刚才话里的意思,再看看他手里的花盆,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难不成眼前这家伙就是刚才拿花盆往我头上砸的人?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里跑到对面那栋楼上去,却不是鬼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朝老圈看了一眼。 他松开我,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对,你想的一点儿都不错,那就是专门喜欢在高空扔东西砸人的鬼,他生时曾经受过不大不小的委屈,因此怀恨成怨,但能力低微,没办法直接害人,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发泄怨气。如果不幸被砸死,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按你的意思,那岂不是……岂不是说这世界上所有砸死人的事都是他们这些鬼干的? 老圈轻轻摇了摇头答道,多数都是,不过,也不是所有。 这件事对我的心理冲击简直太大了,赶紧又问,这种事情难道就没人管么,就由着他们这样害人? 老圈淡淡的回答说,这种事管与不管其实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命运,因缘果报,躲是躲不了的,就像他们这些小鬼,过不了多久就必须去阴间报到,跑不掉的。 我对他这番话很有点儿不以为然,从高处扔东西砸人怎么能仅仅用命运两个字来解释呢?这显然是故意的,就算这些作恶的小鬼最终会去阴司受罚,那之前假如能好好管一管的话,也能挽救很多无辜的受害者和因此陷入破碎痛苦的家庭。 正在心里嘀咕着,对面单元门里突然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我见状不由自主的就想大喊一句,提醒他小心头上,可话还没说出口,楼顶那个鬼就已经把手里的花盆儿扔了下来,眨眼间便“啪”的一声落在那男人的身侧。 那男人吓得不轻,也像我刚才一样朝楼上叫骂起来。 我见他幸运的躲过一劫,不禁松了口气,暗叫好险。 然而就是这一愣神儿的功夫,却又听到了花盆儿破碎的响声,同时还伴随着那个男人的惨叫! 我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捂着脑袋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鲜血流了一头一脸都是。而三楼的阳台上,一个身影正慌慌张张的关了窗户,躲进屋内。 我敢保证,这次看到的绝不是什么扔东西的鬼怪,而是真真正正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当时就懵了,别说是我,就连那个男人自己,甚至所有看到这一情景的人都不会料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 只听老圈说,现在你都看见了,人的遭遇都是命中注定的。世界上的事,有时候看似巧合,实际上却是气数。人有气数,事有气数,一旦穷途末路,就是气数尽了,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即便强要逆天转运,到头来还是躲不掉的,以后遇上类似的事情不要再管,也不要再问了。 他说出这话时显得很平静,而我却陷入了迷茫,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他刚才的话——看似巧合,实际上却是气数……一旦穷途末路,就是气数尽了。 我猛得转过头来,看到老圈已经转身走出了十来米远,赶忙追上几步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现在能不能告诉我? 老圈停了下来,但却没有转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因缘果报,到时自有分晓。 他说完便大踏步的走了,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身穿风衣的高大背影竟透着一丝落寞。 就在扔花盆事件的前两天,公墓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大家不要误会,这次并没有死人,也和灵异无关。 记得那天早晨,我刚刚来到传达室准备接班,就听到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好像有人在吵架。 除了老圈之外,大家平时都喜欢聊个八卦,瞧个热闹,何况在这里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哭丧的所在多有,大白天在公墓吵架的却是第一次见。现在听到有“戏”看,立马就来了精神,纷纷跑到外面去围观,当然也包括我。 出得门来,果然见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那里激烈的吵着,老人手中还拎了个装着香烛纸钱的袋子,显然是来祭扫的。 我一见这老头儿便认了出来,他就住在我现在那套租屋的楼下,是这片拆迁安置小区里少有的原居户,姓胡,叫什么便不清楚了。据我所知,他没有老伴儿,就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平时衣食穿着都俭省的很,但为人却挺乐观和气,我跟其他邻居有时见到了都会帮他拎个东西,扶上一把什么的。 至于那个年轻人却没见过,看样子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模样挺精神,衣着打扮品味十足,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个富二代少爷胚子。 按理说,这俩人之间应该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争执呢? 眼看着那年轻人凶巴巴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而老人却始终好言好语,一句难听的也没说,我不禁暗想,难道胡大爷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得罪了这位二世祖,所以这小子才会不依不饶的? 这时附近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个别来祭扫的,但绝大多数都是我们公墓的工作人员,甚至还有几个科室的头头,我不禁感叹,这围观文化可真是咱□□的一大特色。 一瞥眼间,我竟发现老圈远远的站在人群中,冷冷地注视着那两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想他下了班不走,居然还会关注这种事情,实在太奇怪了。 正在纳闷的时候,却听众人一阵惊呼,转头看时,只见胡大爷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本来不明所以,只为看个热闹罢了,但此时见一个小伙子对老人家动粗,就算道理在他这边也说不过去,于是纷纷出言呵斥,有脾气不好的甚至撸胳膊卷袖子就要上前掺合了。 那年轻人一见情况不对,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他立刻就像矮了三分,冲胡大爷又骂了两句,转身就溜掉了。 众人慢慢散去,我上前将胡大爷扶起来,见他这下摔得着实不轻,连胳膊都擦破了,于是问他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叫辆车送他去医院看看。 老头儿见是我,便苦笑了一下,道了声谢,然后说不用了,他回家擦点儿药酒就行。 我又问他那小子是谁,跟这种人吵个什么。 胡大爷却神色一黯,低下头没有回答,我自然也就不好多问。 接着他就说还要上去给老伴儿烧纸,便拎起地上的纸钱香烛,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走了。 起初,我觉得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纠纷罢了,也没怎么在意,却没想到这仅仅是此后一系列事情的开端而已。 几天后的早晨,我下班回家,刚进单元大门就听到楼上在吵吵闹闹。 上了楼梯一看,原来是胡大爷又和别人拉扯不清,来人赫然竟是那天在公墓跟他吵架的小伙子! 这下我可有点儿不明白了,他到底和胡大爷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找麻烦都找到家里来了,人家老头儿没钱没势的,讹他也犯不着啊。 只听胡大爷死命的抓着对方的胳膊,嘴里叫着,这东西你不能拿走,不能拿走! 那年轻人粗声恶气的骂了句,老东西,自己没本事,还想拦着我,快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这时才看清他们两个是在争抢一本书,只见那册子并不厚,但纸页又黄又旧,显然是个老物件,而且封面已经破烂不堪,看不清书名是什么。 第114章 锦上欢 我这时才看清他们两个是在争抢一本书,只见那册子并不厚,但纸页又黄又旧,显然是个老物件,而且封面已经破烂不堪,看不清书名是什么。 两人僵持了半天,那年轻人见胡大爷还是死活不肯松手,于是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到在地。 我见了再也忍耐不住,上前抓住他说,你干什么?抢东西还打人? 那小子瞪了我一眼,轻蔑的说,你是什么东西?滚一边儿去!说罢就想甩脱我的手。 我立时气往上冲,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转,扭到身后,跟着就将他按在墙上,哼了一声道,兄弟,说话客气点儿,你爹没教你做人吗? 那小子动弹不得,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这下彻底把我的火拱起来了,刚想教训教训他,却听坐在地上的胡大爷突然喊道,晓彬,别打,别打。 我转过头去,只见他满脸都是恳求的神色,心中不禁更奇怪了,这人到底和你什么关系?都把你欺负成这样,还护着他? 胡大爷又说,晓彬,你千万别动手,让……让他把书留下就行了。 我虽然有点儿不情愿,看还是点了点头,放开那小子,让他把书还给老头儿。 没曾想这家伙竟耍了个滑头,假意朝胡大爷走去,却突然转身撞了我一个趔趄,然后拿着书就冲下楼去,当我再想追时已经来不及了。 没办法,我只好气哼哼的走回去,把老头儿扶了起来说,胡大爷,不好意思,书被他拿走了。 胡大爷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说,唉,这是天意,天意啊。不过,还是麻烦你了,晓彬。 我忍不住奇道,什么天意?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抢您的东西? 胡大爷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接着便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我只好叹了口气,上楼回家,洗过澡之后便躺在床上补觉。 一直睡到下午六点,醒来之后稍微洗漱了一下,便想去买点儿东西吃。谁知道刚刚走出小区没多远,就见天上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眼看着马上就要下暴雨的样子,不禁暗叫倒霉。正在盘算是继续去买东西,还是回家吃点儿泡面凑合,那雨点就已经滴了下来。 我没办法,只好快步跑到小区附近的一个凉亭里躲避,前脚进了亭子,后脚大雨就瓢泼般的倾泻了下来,我不禁小声嘟囔了一句,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天说变就变。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是啊,这雨的确有些蹊跷。 我转头一看,原来胡大爷正坐在我身后,于是上前打着招呼说,哟,您老出来遛弯儿啊? 胡大爷冲我笑了笑说,呵呵,吃过饭没什么事,就出来透透气。 经过今天早上的事,这老头儿居然还这么悠闲,倒让我有些惊讶,只听他摇头晃脑的悠然唱道,师爷说话言太差,不由黄忠怒气发。一十三岁习弓马,威名镇守在长沙…… 我对京剧没什么研究,但由于爷爷奶奶喜欢,又是他们带大的,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段子,此时依稀听出他长得是那出《定军山》。于是半开玩笑的恭维道,老爷子,就您这两口儿,上了台一准儿能唱、红。 胡大爷听了呵呵笑道,老喽,气顶不上去了,想当初……唉,不提啦,不提啦。 我见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左右无事,就干脆坐下和他闲聊。这老头儿怕是好久没人陪着说话了,显得十分开心,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我便趁机问起那次在公墓和今天早晨的事。 这次他终于告诉我,原来那个年轻人就是他儿子! 我大吃一惊,同时更加气愤了,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忤逆不孝的混蛋?自己穿得人模狗样,却放着老爹不管,而且还出手殴打,天理何在啊?当即便义愤填膺的问胡大爷,为什么这混蛋不尽赡养的义务,还找上门来抢东西。 胡大爷脸上闪过一丝忧伤,隔了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我呢,其实祖上都是学道之人,可是传到我这一代就后继无人了。现在这个社会啊,多数人不会相信驱魔辟邪之术,反而崇拜生财、转运的风水。要知道很多东西是注定的,就算当时转运改变了,可是终究到头来该报应的还是会报应。世间的人和事都是遵循着因果循环,万万逆乱不得。 我听他这几句话倒颇有些和老圈神似,不由自主的就点了点头,反倒是胡大爷眼中微露吃惊之色。 只听他继续说道,原来我和老婆孩子一家三口也算不错。可是我这个人认死理,不愿意坏了祖上的规矩,也没什么其他赚钱的本事,所以日子一直都过得很拮据。后来老婆和我离婚,带着儿子改嫁了,不过我不怨她,据说那个人很有钱,只要孩子和她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你不要误会,其实我儿子小峰他以前很听话的,只是他这段时间工作上遇着一道坎儿,所以才会这样。就在两年前孩子他妈得病过世了,前些天就是她的祭日,正好我和小峰去拜她,没想到他竟让我帮他…… 胡大爷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我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开口,于是忍不住问道,他到底让您干什么? 老头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说,晓彬,这是我们爷俩儿的事,你不要再问了。人呐,总是会随着时间和环境而改变的,谁不想天天都锦衣玉食的活着?一旦过上那样的日子,就死也不愿意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这也是人之常情,唉……只怪我没本事,不能让他们娘俩儿过上好日子。现在孩子他妈不在了,为了小峰,就是砸碎我这把老骨头也行啊。 他说着说着便眼角垂泪,哽咽了起来。我看着这位沧桑的老人,不禁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此时大雨渐渐停了下来,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儿,但却丝毫没有清爽的感觉,仿佛比雨前更加憋闷和压抑…… 此后几天我在公墓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只是胡大爷家房门紧闭,也不见他出来遛弯儿买菜,不知道是把自己闷在屋里,还是出远门去了。当然,这毕竟是别人的事,我也并没怎么在意。 可是好景不长,这天早晨,我刚接了班,正坐在桌子前翻着报纸,抬头之间却瞥见窗外好像有人。忙站起来一看,果然见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老头儿,看样子正在聊天。 我又仔细瞧了瞧,确定不是公墓的人,可也不像是来扫墓的,因为他们全都两手空空,压根儿什么也没带。而且就算要祭扫也得先到传达室登记,再领一只专门烧纸用的铁桶。这大早晨的坐在公墓门口侃山还真是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出于制度要求和好奇心,我便推门出去,想问问这两位老先生到底是什么来意,假如只是纯粹想歇歇脚聊聊天的话还是另找个凉快的地方吧。 走到跟前,只听其中一个干瘦的老头儿问道,今天可是大日子,你猜家里给你送点儿什么来啊? 旁边稍胖的老头儿仰天打了个哈哈说,嗨,不用猜也知道,说破大天也就是送点儿钱而已,还能有啥?难道咱还指望车子、房子不成?肯定比不上你老哥呀。 先前那老头儿听了神色悽然的苦笑道,老弟,你就偷着乐吧。自从俺老伴儿走了之后,我那几个儿子、闺女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一回,更别说今天喽,恐怕他们早就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胖老头儿也不禁一阵唏嘘,跟着又叹道,老哥,你也放宽心,别太难过了。那《红楼梦》里说得好——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见了?唉……不过,人比人该死,货比货得扔。就昨天,有个小伙子刚给他爹买了套房,就在我隔壁,而且好像还给自己和兄弟也买了一套,打算以后陪着老爹住,这么好的孩子可真是难得啊。 我听他们确实是在闲唠嗑,说得又都是这些话题,于是便上前劝道,不好意思,两位老爷们儿,你们在这聊天要是被领导看见了,回头要找我们麻烦说完。再说这是公墓,以两位这年纪也得避讳点儿不是?对面不远有个小公园,环境好,您二位抬抬脚去那边接着聊,好不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两个老头儿竟似充耳不闻,别说回答,连眼皮也没翻我一下。 我心中纳闷,当下又说了一遍,口气也不由得强硬了些,可那两个老头儿还是和刚才一样,只是自顾自的说话,就当老子是空气一样。 我不禁有些生气,这暗想这两位也太会装疯卖傻,以老卖老了,连人都不理,正想伸手去拉他们,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了句,哎,你在这瞎咋呼什么呢?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起值班的那个同事站在背后,正用莫名其妙的眼神儿看着我。 我没好气的说,谁瞎咋呼了?你没看见这俩老头儿堵在门口吗?好心提醒他们竟然还不理我,回头让保卫科的看见了又有话说了。 那小子一听完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抬起手背贴在我的脑门儿上试了试,然后说,伙计,你是不是有毛病了? 我把他的手一打,骂道,你才有病呢? 他盯着我道,没毛病,说什么胡话?我听见你在外面咋呼,才出来看看,到这儿就瞧见你一个人,哪来得什么两个老头? 我大吃一惊,转头再往台阶上看时,刚才那两个老家伙竟凭空消失了!不禁暗道,尼玛不是吧,难道老子又见鬼了? 还没回过神儿来,又听那同事战战兢兢的问道,你可别吓我,刚才你……你真的看见这里有人坐着? 我虽然心中也害怕,但也不想骗他,于是便点了点头。 他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朝四下里望了望,喉头咕哝着说,老天爷保佑,前几年这个时候都顺顺当当的,今天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我不由得一愣,又想起刚才那两个鬼老头好像也说过今天是大日子,可是一时间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大日子,于是只好问他。 那小子捶了我一拳说,你过糊涂了吧,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啊,操!怎么那么巧正好摊上咱俩值班,真尼玛倒霉。 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浑浑噩噩的居然连中元节都忘了,今天可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难怪大清早的就出来了,还被我看到了,这也太邪了吧。 没过多久,祭扫的人便络绎不绝的来了,而且越来越多,我和那个同事一边忙活,一边提心吊胆,好在这一天下来没再发生什么事。 到了下午,扫墓的人渐渐少了,我们俩也稍稍松了口气,只要熬过今天晚上,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回家睡觉去了。 就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大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人来,手里还拎了只大提包。我仔细一看,发现来得竟是胡大爷的儿子!那个叫什么小峰的。 我这下可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他又来干什么?找我麻烦? 第115章 动尘梁 /script 就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大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人来,手里还拎了只大提包。我仔细一看,发现来得竟是胡大爷的儿子!那个叫什么小峰的。 我这下可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他又来干什么?找我麻烦?不至于吧。来拜祭他死去的妈妈?那就更说不过去了,这扫墓通常都是上午为佳,下午来的都少,更别说大傍晚的了。 但不管怎么讲,我是不想再和这种人渣打交道了,也懒得去管他的事儿,当下便让同事去招呼他。 那同事极不情愿的出了门,然后和胡大爷的儿子说了几话,我在传达室里也听不清楚,接着就看那小子屁颠儿屁颠儿的转回屋里,去拿那些封墓用的工具和白石灰。 我不免心中纳闷,这马上就要天黑了,还拿这些东西干什么?难道胡大爷的儿子不是来给老娘上坟,而是要给什么人下葬?这可有点儿太匪疑所思了。 虽然我很想闹个明白,可又没法向他开口。有心想问问同事吧,那小子还跑得贼快,拿好家伙之后就一溜烟儿的出了门,跟胡大爷的儿子朝墓园而去了。 我只好强压住内心的好奇,坐在传达室里等同事回来再说。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小时,眼看天已经黑了七八分,才朦朦胧胧看到两人下得山来。 胡大爷的儿子直接便出门走了,那同事回到传达室后却咧着嘴笑个不停,连脸上的五官都快脱离原籍了。 我忙问他,刚才你拿封墓的东西跟他去干什么了?怎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那小子却卖起了关子,说这事是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然后就说他今天高兴,非拉我去外面搓一顿。 我想起跟这小子吃饭,就忘不了上次白点一桌子菜,晚上又让我顶缸受罪,而他却美美睡到天亮的事。刚想推辞,转念又想,这小子要是喝多了没准儿还能把刚才的事情透露出来,于是便答应了。 来到附近的小饭馆,我们要几瓶啤酒,又点了几个下饭的菜,便吃喝了起来。 席间我不停地旁敲侧击套他的话。这小子开头还不松口,后来多吹了两瓶之后,嘴就开始没把门儿的了。先是说这事告诉我也行,但必须是哪儿说哪儿了,人家警告过他,传出去绝对善罢甘休。 我当然点头同意,他也知道我这人一向嘴比较严,平常聊个八卦还行,要紧的事情从来不会背后嚼舌根,于是便说,我当时一见那伙计,还没说话,他就塞给我一叠钱,乖乖,我摸摸就知道少不了三千块,真大方! 可是咱也知道这种钱拿不好就得“扎”手,就问他什么意思。 那伙计说没什么,你放心收着,我在这买了墓,今天想封上,你跟我上去辛苦一趟,帮个忙。我看这大晚上的,又没见他拿骨灰盒,肯定是有问题的,不过人家就让封个墓而已,又没违反规定,咱还能捞一笔,于是就答应了。 我皱眉奇道,就这么简单?封个墓能要多久,你可是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啊。 那小子灌了口啤酒,抹抹嘴说,别急啊,听我往下说。进了墓园之后,我跟他一直走到e区,到那一看,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居然买的是连在一起的三个墓位! 我听到最后那句话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连夹在筷子上的肉片儿都掉在了碗里。 一次买三个墓位?这可是我在公墓这几年都没见过的奇谈怪事,而且还发生在胡大爷那个忤逆不孝的儿子身上,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要知道他老娘已经去世,坟地早就有了,而他爹还活得好好的,这地方也不像一线城市那样墓源紧张,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考虑趁早给活人买墓地。那么这小子究竟是给哪三个人买的坟?又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把墓封起来呢? 同事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夹了几口菜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吓着了吧?老子当时可是在坟地里面,比现在可瘆人多了。再说今天又是七月半,我心想不会这时候碰见什么邪事儿吧?当即就想打退堂鼓,可是想想口袋里的钱又忍住了。等把那三个墓的顶盖拿掉之后,那家伙就让我走开一点儿看着,别让人来打扰他,回头该封墓的时候再叫我。咱拿了人家的手短,只好一边儿呆着去了。 我忍不住问,那接下来他干了啥你都没看见了? 同事一脸坏笑的说,切!谁那么老实,还真听他的话呀,躲远点儿找个地方偷看就是了。 我一听有内容,赶紧拿起酒瓶子给他满了一杯,接着又催他快讲。 这小子也老实不客气的端起来,灌了一口继续道,碰见这种事儿咱肯定想看个究竟,我特意先顺着正路走开,然后再绕到他背后找了个地方看。只见那家伙从提包里拿出三个灰不灰、白不白的小东西,好像是用草扎成的,但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接着他又掏出三张黄纸,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上面画了起来,靠!看样子倒像是在画符。 那同事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回忆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隔几秒后才继续道,说实话,我还当时真有点儿害怕了,这家伙看年纪也不大,怎么会摆弄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别是趁着今天七月半,想引什么鬼出来吧?正纳闷呢,就看他把画好的纸符贴在那三个小东西上面,接着放在地上,拿出一本书来,照着上面摇头晃脑,神神叨叨的念了好半天,最后把那三个贴了符的怪东西分别装进盒子,放到三个墓室里,就招呼我过去封墓。 我见他十有□□是懂行的,可不能得罪,但又让他看我在偷窥,于是故意等他叫了两声之后才答应一声,往回走。等到他身边一看,我擦!原来他刚才放进墓室的根本不是什么盒子,而是三个黑不溜秋的棺材!只不过小了点儿,只有巴掌那么大而已,但是一般的大棺材还吓人。我不敢多看,更不敢问,赶紧把三个墓封上,就和他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把事情前后的大概情况搞清楚了,可其中的因由却仍是一头雾水。再问同事,那小子便说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再加上心情紧张,所以他也看不太清楚。 我又问他记不记得那三个石碑上写的人名是什么? 同事说,那些墓位是他昨天刚买的,上头啥也没写,刻字工还没来得及往上刻呢,想知道除非回去到对面办公楼翻昨天的资料。不过我劝你别管闲事,这种人可惹不起。 我赶紧说自己就是一时好奇而已,哪会去管什么闲事,再说墓都封了,想管也管不着啊。 同事点了点头,然后就招呼我喝酒吃饭。 回到传达室之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这小子二话不说,倒在沙发上就开始睡觉,看样子今晚又是我一个人值班了。我拿他没办法,只好坐在电脑前看片子。 过了一会儿,那同事早已鼾声如雷,我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看片子也觉得意兴索然,满脑子还是想着刚才那件匪夷所思的怪事,究竟胡大爷的儿子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买了三个没有福主下葬的墓,而且又在短短一天之后又急着将它们封了呢?还有他在封墓前的种种怪异举动,又该作何解释呢? 虽然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但我仍能隐隐感觉到这件事与胡大爷父子间的争执有很大关系。咱并不是想理他们的闲事,但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正在胡乱猜想着打发时间,冷不防瞥见面前的窗口处黑影一晃,好像走过一个人去! 我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便警觉起来。老实说,在公墓干了那么久,这种事儿半夜有人闯进来的事还从来发生过。 刚想推门出去看看来人是谁,却猛地想起今天可是中元,难不成这到了晚上鬼门关真的大开,现在阴气一重全都出来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汗毛直竖,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是转念一想,万一刚才过去的不是什么鬼怪,而是哪儿来的毛贼,回头真出了问题让领导知道,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略微想了想,觉得还是拉上同事两个人出去看看比较保险,当下便过去叫他。也不知是真是假,任凭老子又推又叫又骂,那家伙就是死活不醒。 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咬牙,抄起手电筒和电棍独自出门去看个究竟。 晚上的公墓除了传达室门头下的几盏灯,四周一片昏暗,但勉强还能看个大概,朦胧中只见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人影正慢慢朝墓园的方向走,手上似乎还拎着个包。 直觉告诉我那应该不是鬼,因为他的脚下分明有影子,而且那个背影看上去竟有些几分熟悉。 我心中惊惧尽去,疑窦渐生,这个人大晚上的跑到公墓里要干什么?难道真是偷东西的贼?于是便加快步子追了上去,离他还有十来步远得地方便大声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那人闻言立刻停住了脚步,接着便转过头来。 接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原来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竟是胡大爷! 虽然我从背影上已经猜到了几分,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他此时当然也看到了我,马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走到他跟前,小声问道,胡大爷,您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也问了句,就你一个?没有别人看到吧? 我告诉他还有一个同事睡着了,自己正巧看到有人影过去,就追出来看看,却没想到竟是他。 胡大爷轻吁了口气说,没有其他人看见那还好,晓彬,你回去忙你的吧,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到里面有点儿事,一会儿就走。 我听了便为难起来,劝他说,胡大爷,您还是快走吧,我那同事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回头这事儿真捅到领导那里,就麻烦了,您总不能看着我被炒鱿鱼吧。 胡大爷说,晓彬,我知道你有难处,就算帮我一个忙成不成?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要不是真怕丢了饭碗,我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咱毕竟只是个临时工,小心谨慎都唯恐出错,更别说有意破坏规定了,当下只是不停地劝他。胡大爷也不停地求我,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去墓园。 说到最后他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哽咽着求道,晓彬,求求你,我……我今晚必须得去一趟,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一见这架势,顿时就有点儿晃了手脚,赶紧扶起他说,胡大爷,您别这样。好吧,好吧,干脆我也一起去得了。回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您前两天来扫墓的时候忘了东西在上面,我陪着上去找,但是没找到。不过,您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去墓园里干什么? 胡大爷握着我的手说,晓彬,谢谢你。不过这事还是别问了,知道了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可不能害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咱们快去快回吧,别真坏了你的事。 我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好再问,当下便跟他一起向前走。 第116章 吴绫束 胡大爷握着我的手说,晓彬,谢谢你。不过这事还是别问了,知道了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可不能害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咱们快去快回吧,别真坏了你的事。 我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好再问,当下便跟他一起向前走。 那老头儿一进墓园,便从拎包里拿出一个罗盘,手里还不停掐算着什么,然后由我照着亮寻路而上。 没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了e区的后半部分,这一片的墓都比较新,基本上都是今年以来新立的,至今仍空着的也不在少数。 胡大爷拿着罗盘带我一直走到靠上的十七排尾部才停了下来。我打着手电一看,只见最后三个墓的墓碑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但顶盖旁边的灰口却是很新,像是刚抹上去不久,还没干透的。 我心想果不其然,这三个墓就是同事刚封上的,而胡大爷要找的就是它们。可是这里的具体位置同事并没有提过,连我都不知道,这老头儿却能轻易找到,看来他果然没吹牛,确实是个懂行的,除了老圈之外,他恐怕是我第一个要佩服的人了。 只见胡大爷叹了口气,接着从包里拿出锤和钳子,就往顶盖的接缝处砸,我不由得一惊,暗道不会吧,难道老爷子你要重新开墓? 眼见这老头儿挥起锤子就“乒乒乓乓”的开砸了,我的头皮也随着那声响一下下过电似的发麻。这大晚上的往埋死人的墓园里跑本身就够瘆人的了,现在你老先生还要把已经封住的墓室重新打开,这尼玛跟直接挖人家的坟有什么区别。 我赶忙上前拉住他说,胡大爷,这三个墓是你儿子买的不假,可既然已经封了还把它们再打开干什么?你可别吓我啊,这要是被领导知道我就没办法交待了。 胡大爷丢下手里工具,一把捂住我的嘴低声说,嘘,别出声!今晚是中元,阴气特别重,你不是学道之人,没有根基,在坟地里千万不要说话,万一被游荡的野鬼看见,缠上了就不会轻易放手,那就麻烦了。这墓今晚我必须打开看,迟了就来不及了。晓彬,其他的你知道了真的没什么好处,站在一边儿帮我看着就行了。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四下里看了看,当即连连点头,不敢再吱声,只好就站在旁边看着。 胡大爷拿着锤子和钳子又开始敲打起来,但毕竟是人老了,气力和耐力都跟不上,忙活了半天连一座墓顶盖的半边儿还没有凿开,自己却累得“呼哧呼哧”的,手头也越来越慢。 我在一边儿看得心急如焚,暗想照他这个干法,哪怕拖到天亮也别想打开三座墓,就算能干完这老头儿也早就累趴下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还谈什么其他的? 没办法,我只好上前对老头儿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让我来干这粗活,让他先在旁边歇歇,留点儿力气一会儿再用。 胡大爷略一沉吟,便点点头,将工具递了过来,然后道了声谢,拍了拍我的肩膀,退到旁边打着手电帮我照明。 我一心想快点儿离开这里,当下不敢再耽误时间,甩开膀子就干了起来。 庞大而空旷的墓园里静得连鸣虫的叫声都没有,如此一来,便显得我凿击墓穴顶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响亮,每一下的锤击都像在震动着我紧绷的神经。如果不是旁边还有胡大爷陪着,我简直就要发疯了。 如果是在平时,干这种粗笨的体力活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原因就是又脏又累,还不会加一分钱工资。可这会儿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因为现在我脑子里早就被恐惧塞得满满的。 说实在的,我很怕四周突然冒出什么骇人的鬼怪,更怕打开顶盖之后,发现胡大爷那个混蛋儿子在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那老头儿刚才说如果不打开这三个墓来看的话,就来不及了,更令我心惊胆战。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第一座墓的顶盖终于松动了,也亏了这墓室刚封上没多长时间,白石灰还没有完全干透,否则再想打开可就真麻烦了。 我费力的把花岗岩的顶盖撬开,然后和胡大爷一起把它推到一边,只有几十公分见方的墓室便显露了出来,那里面果然有一口小棺材!但上面别说福山寿海的图案了,就连半条纹路都没有,通体只是黑漆漆乌沉沉的,大小比人的手掌也长不了多少。 胡大爷顿时变得脸色铁青,胸口不断起伏着,直勾勾的盯着那棺材发愣。 过了片刻他才吩咐我站一边不要动,然后俯下身去,小心翼翼的将那口小棺材从墓室里拿出来,拔去上面的两根小钉,接着就将棺盖掀了开来。 当我看到那只小棺材里的东西时,只惊得目瞪口呆,心中不禁暗叫,我靠!不是吧? 原来那里面装的竟是一个稻草扎成的人偶!正面贴着一张写满东西的黄色纸符,“脑袋”上还插着一根细长雪亮的针,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寒光,让那个草人显得更加诡异。 这时胡大爷已经把它从棺材里拿了出来,我忍不住凑上前细看,只见那草人的身体和手脚都是用红绳捆扎起来的,但其实做的相当粗糙,只是略具人形罢了。 而黄纸符上面的字迹也十分潦草,真的如同鬼画符一般,勉强认了认,似乎写的是什么“戊戌”、“丙辰”之类的字样,看上去应该是什么人的生辰八字。除此之外前面还有个人名,这个的字迹相对工整了一些,我很快辨认出那三字写的是“丁逸群”。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在最上面还有一串殷红色的奇怪图案,贯穿了整张纸符,显然是胡大爷的儿子用自己的血画上去的。 我只看得头皮发麻,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再傻的人也能看出胡大爷这个混蛋儿子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只是我很纳闷,这种扎草人下咒的方法也就是在三流影视剧里出现,没想到现实中竟然有人会信,还特意买了三个坟来“作法”,难不成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可是他要害得这个丁逸群又是谁呢? 我正满脑子的问号,瞥眼之间,忽然发现胡大爷本来铁青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毫无表情,整个人仿佛丢了魂,又像是中了邪似的,颓然半跪在第一个墓旁边,动也不动。 我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他是被手里的草人吓到了,还是出了什么别的事,可又不敢出声叫他,只好上前伸手去推,可他却毫无反应,好像真的中了邪一样,只把我吓了个半死。 过了好一阵子,这老头儿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然而却没有转头,口中对我说,晓彬,我没什么事,时候不早了,你快点儿帮我把那两个墓打开吧。 我又盯着他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状,才提心吊胆的拿着工具朝旁边的墓穴走去。 正在这时,我突然感到脑后的头皮一痛,像是被人伸手扯了一下,慌忙转身去看,只见胡大爷还傻愣愣的跪在地上,目光死死的盯着手里的草人,根本没有移动过。 我抚着后脑勺又向旁边看了看,四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墓外什么也没有。心中一阵狐疑,难道刚才那是错觉?可是头皮被揪过的感觉隐隐还在,绝不像是心理作用,那么刚才难道是什么鬼怪在作祟不成?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骇,大半夜的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赶紧帮胡大爷搞定这件事,快点儿回传达室去比较安全。 想到这里,我赶紧挥起手中的锤子、钳子拼命凿了起来。但时不时仍朝那老头儿看上两眼,但见他始终跪在地上,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却听不见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另外两个墓的顶盖也被我顺利打开了。 不出意料,墓室里放的是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那种小棺材,而棺材里也同样放着两个贴了纸符扎了针的草人。只不过纸符上所写的生辰八字和人名不同。但那两人却也都姓丁,一个叫丁至恒,一个叫丁至悦,照此猜测,这三个墓的“福主”不但有关联,而且十有八、九应该是“关系”非常密切的人。但胡大爷的儿子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胡大爷到现在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没有理会后面那两个草人,只拔去了第一个草人脑袋上的针,放在一边,接着右手掐了指诀,口中叽里咕噜的小声念叨起来。 眨眼之间,那草人身上的黄纸符竟猛地着起火来,没片刻功夫就烧得干干净净,连点儿残渣都没剩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圈之外的人显露真本事,不禁暗暗喝彩。 只见胡大爷将草人放在地上,从旁边的包里取出一张黄纸符,又拿出毛笔和朱砂,在上面写了一堆我全然看不懂的东西,跟着咬破自己的食指画了一道与先前那张完全不同的符,最后用针重新插在草人的脑袋上,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他所有的动作都做得极快,我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当然更搞不懂他的用意。 做完这些之后,他把所有的草人都塞进小棺材,放回墓室里,然后就示意我可以重新封墓了。 我老早就盼着这一刻,当即用他带来的石灰、水和瓦刀干了起来。精神头一来,速度也加快了,三下五除二搞定之后,便收拾好东西,打着手电和胡大爷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路上漆黑一片,他始终没有说话,我自然也不敢出声。 经过传达室时,我看到那同事仍然躺在沙发上酣睡未醒,可心里丝毫没有松口气儿的感觉,只希望他真没看见这回事,否则捅出去还真是个□□烦。 我把胡大爷送到门口,这老头儿自然千恩万谢,我也客气了两句,直到他走远,我才抹了把冷汗,返身往回走。 到了传达室,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已经是深夜三点钟,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该大亮了。回想刚才在墓园里挖坟掘墓的情景,虽然是有惊无险,但还是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不过好在这个诡异的七月半总算是过去了。 回到了传达室之后,同事还在睡着,呼噜打得山响。可我并没有什么困意,于是干脆靠在椅子上玩起了手机。不知不觉间天就放亮了,我这才趴在桌上小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在“咚咚咚”的敲桌子。我立刻便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 我一脸愕然的看着他,心想难道是交接班的时间到了?瞥眼一瞧墙上的挂钟,只见时间赫然指向了八点零七分,这才醒悟原来自己已经足足睡了将近三个小时,而且沙发上那小子也早就不见人影了。 老圈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说,去洗把脸,然后跟我走。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家伙在工作时间主动跟我说话这还是头一回啊,而且现在他突然要带我出去,不会是又出什么事儿了吧? 第117章 残璎珞 暗室昏昏,那双眼狭成一线,重伤之下仍旧眸光凛凛,沉静中带着不可轻侮的倔强。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道尽途穷时而身不屈。 高昶虽说恨得牙痒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这副傲骨,倘若没有她,也没有此番过节的话,这人倒是可以留在身边用用。 当然,现下自是全然不同了。 望着眼前那身血痕斑斑的皮、肉,他心头升起一阵快意之感,呵声冷笑道:“朕只是好奇,这些个东厂奴婢整治起自家督主来是何等光景,现下瞧着,这般腌臜地方果然与你相配的紧。” 徐少卿撇撇唇:“陛下大概还未称心,想着再叫臣多吃些苦头。” 这牢中的气味着实有些难忍,高昶抬手扇了扇,掩鼻望他一笑:“那是自然,就这般要了你的狗命,也未免太过便宜,朕这里的确有几句话,待说完了再送你上路不迟。” “嘿,陛下不即刻下旨杀臣,恐怕不光是有话要说吧?” “什么?”高昶闻言,凛眉一愕。 徐少卿却是不紧不慢,轻咳两声,吁了口气,这才道:“陛下顾念着公主,不敢对臣动手,不是么?” 高昶脸色一沉,目光中杀意陡盛。 “呵,笑话,朕想杀你这奴婢便如捏死蝼蚁一般,顾念皇妹做什么?” “倘若公主以死相逼,陛下仍是这般笃定么?” “……” 此言一出,高昶登时语塞,显是被他说中了。 他唇角抖动,冷沉沉地瞪着对方,隔了半晌才强压怒气道:“莫要自作聪明,朕就算将你碎尸万段,谅皇妹也不会知晓。” 徐少卿“呵”的一笑,随即眉间微蹙,像是牵动了伤口,低声哼了哼,又道:“这恐怕便是陛下一厢情愿了,公主若是见不到臣的面,只怕是什么也不会信的……” 话音未落,高昶突然五指箕张,探手过去,迅捷无伦地扼住了他的喉颈。 “阉贼,你这等狗一般的东西,居然敢谋夺朕的皇妹,坏她清誉,令我国朝蒙羞,还敢当面顶撞朕!” 高昶嘶声低吼着,手上加力,五指陷入皮肉,见对方口唇微微张合,像要说话,但只发出些“呃,呃”声,面上肌肉抽搐,眸光中却仍不见半点示弱之色。 他怒气冲顶,双目逼视着对方,手竟不自禁地抖了起来,知道只须掌中劲力一吐,便可要了此人的性命,但念起她的话,心头终究还是怕得厉害,鼻中沉沉地哼了一声,撤了劲力,倏地收手退了开去。 “进来也有两日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朕是如何悉穿你的这番苦心孤诣的诡计么?”静默了片刻,高昶忽然问。 徐少卿像是有些脱力,低声喘息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此是臣自认筹划周详,做得也极其隐秘,所以……这暗中密告之人是谁,也并不难猜。” 说着,目光斜移,落在高昶旁边那人身上。 不必多问,他所说的便是这同来之人,自他们进来那刻起,徐少卿便已在留心,见那人身形干瘦,微躬着背,虽然面目隐在兜帽之下,仍觉似有些眼熟,只是没有十成把握确定。 就听高昶冷然笑道:“一个奴婢家做到你这般心性也算难得,罢了,便留你们在此叙旧,朕先走了。” 言罢,将罩帽重又兜裹起来,袍袖一拂,转身快步而去。 那同来的人也朝向牢门方向,抱拳打躬,直待那身影瞧不见了,才收了礼数,转回身来。 “既然敢来,还遮遮掩掩的作甚?摘了这身行头也好说话。” 徐少卿嘴上说得轻描淡写,眸光却如利剑般刺向对方。 那人仍旧微躬着身,像是生就这副伛偻样儿,双手慢慢向上抬,捏着里子将罩帽向后撩,同时缓缓抬起头来。 下颌、口鼻、眼眉……转眼间便见了真章。 那略带稚气的脸上一派阴鹜,嘻嘻笑道:“干爹慢些说,莫牵动了伤处。” 徐少卿惨白的脸上抽了抽。 这副笑容几年来不知见过多少次,却从没像今天这般惹人注意,竟有种悚然之感。 想自己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又掌着东厂大权,十余年来在宫中摸爬滚打,也算得上阅人无数,自认不曾在识人上走过眼,没曾想到头来居然在自己干儿子身上栽了跟头。 想想自己与焦芳,他不由一声轻叹,或许这便是命数使然。 他苦笑一下,冷冷道:“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不妨说来听听,替了我的职役,只怕不能吧?” 冯正听他语带讥讽,却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副阴测测的笑容,拱手道:“干爹猜得不错,儿子这点斤两怎能与干爹相提并论,不过被陛下钦点,入司礼监做个末位秉笔,日常陪侍圣驾左右罢了。” 这话说得谦逊,实则却满是炫耀之意。 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便能入司礼监坐上秉笔的位子,又成了天子近侍,这等位分荣耀也算旷古烁今。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遥想自己当他这般年纪时,尚在宫苑屋檐下端扫递送,苦苦地熬着资历,似他这样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不过伴君如伴虎,何况当今天子不是显德帝高旭,而是天承帝高昶。 这人,会有那般好相与么? 他并不说破,点点头道:“不错,如此倒也算成全了你,日后得了圣心,老祖宗和我们这些人便都可以作古了。” 冯正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随即又正色躬身道:“干爹这般说,倒叫儿子惶恐了。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规矩也是陛下定的规矩,老祖宗和干爹日常教导儿子要尽忠主子,恪守本分,儿子时刻谨记,不敢有忘。” 他说着向前两步,凑到近前,唇角歪斜着笑道:“儿子知道干爹此刻恨不得将儿子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只是……忠孝不能两全,自古都是这个理儿,在朝廷大义面前,万万犹豫不得,干爹从前不也是这般说么?儿子谨遵教训,说起来也算是尽了孝道。” 徐少卿静静地听他说完,轻轻一叹,淡然道:“说得好,既然如此,你我缘分已尽,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 “干爹放心,你老人家做成的事,儿子会尽力守着,没做成的事,儿子会竭尽所能,替干爹完成心愿。以后干爹泉下有知,也必感欣慰,嘿嘿……” 伴着那阴测测的笑声,冯正缓缓将兜帽罩起,遮住头脸,却步后退,转身走出牢门,如鬼魅般消失在幽暗的巷中。 …… 夜暮沉沉,朔风呼啸。 转眼便是好大一场雪。 今日是除夕,转天便是元日。 因在国丧期间,不得娱乐,少了鞭花礼炮,欢声笑语,偌大的永安城一片萧瑟,全然瞧不出个辞旧迎新的喜庆样子。 黄瓦朱墙之内也是这般,日头没下檐角后,便陷入了沉寂。 景阳宫的寝殿今晚多盏了几盏灯烛,一重一重的,却仍旧照不出个暖意。 两名宫人抬着放满菜肴的小案来到榻前搁了,其中一人轻撩着罗帐,对里面低声道:“请公主用膳。” 衾被中,那柔弱的身影面向榻内侧卧着,却没半点反应,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根本不愿理会。 那宫人微微皱眉,抬眼向同伴看了看。 另外那人也是面露难色,抿唇轻叹,硬着头皮又道:“今日是除夕,陛下特意吩咐备了全素的宫宴,公主多少吃一些,奴婢们也好向陛下复命。” 等了半晌,见榻上的人仍是不应,两人急了起来,双双跪倒在地,求道:“公主开恩,千万吃一些,若是再不用膳,奴婢们便连这年也过不去了,求公主开恩救命!” 高暧背心动了动,稍嫌吃力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那小案上的菜肴,便淡然道:“放在这里吧,你们回去禀告陛下,若想要我用膳,便请他亲自来,我还有话说。” 那两名宫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公主两日来不肯用膳,陛下发了盛怒,她们两个已是死罪难逃,哪敢再去说这等话,岂不是催着去见阎王么? 当下只是哭泣求恳,死活不敢答应,更不敢起身。 高暧心知这事对她们两个奴婢而言,确是有些为难,可这两日一直被幽闭在这寝宫之内,自己出不去,谁也见不得,就连翠儿也不知去了哪里,更不知他现下究竟怎样了,除了绝食引出高昶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她自来不是个心富智计的人,这时候便更拿不出什么主意,思来想去,唯有这般做,兴许还有些指望。 只是这般硬起心肠未免有些忐忑,看了看那跪着的两人,咬牙道:“不必说了,现下我是不会吃的,你们就照这话去复命,不用害怕,陛下知道是我说的,绝不会迁怒你们,快起来,去吧。” 两名宫人知道再哭也无用,只得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沮着脸正要退下去,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殿门随即被推开,那一袭赭黄团龙袍,腰系白绫的高大身影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内侍。 高暧不料他竟突然自己来了,惊讶之余,便将头撇向一边,不去瞧他。 高昶脚下不停,阔步来到近前,朝那小案上的杯盘碗盏扫了一眼,铁青的脸色登时又沉了几分。 “把这两个奴婢拉下去,着实打。” “遵旨。” 几名内侍应了声,上前便拉。 两个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身子软垂在地,挣扎哭喊,已不成了样子。 高暧咬着唇,实在听不下去,蓦地回过头来,颦眉道:“是我自己不愿吃,却要打她们做什么?还要再多伤几条人命么?” 高昶见她开口说话,心头一喜,面色也稍稍缓和了下来,何况又是除夕之夜,图个吉利,也不愿与两个当真,当下朝身后挥了挥手。 几名内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扶了那两个宫人起身,便一起退出殿外。 没了声气,这殿内愈发静得怕人。 他见她面色苍白,眼窝微陷,才只两天的工夫,人似已消瘦了许多,不禁又是气恼又是怜惜。 叹了口气,拿了张椅子放在榻边,端起那碗,夹了几样菜蔬布好,便连着筷子一起递到她面前,温声道:“虽说今年不得大宴,这膳还总是要用,莫要任性了,快吃吧。” 高暧却不去接,沉着眼问:“他在哪里?” 开口便是这句话,高昶虽说早已想到,仍不禁火气上蹿,但看她那憔悴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忍,只得强压怒气,微笑着又把碗筷向前送了送:“莫提别的,你先把饭菜吃了,万事都好商量。” “那我求你一件事……你放他一条生路,我便由着你留在这里。” 高暧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眶中沁着血丝,已没了往昔的神采,但却充满了渴求。 他心中愈发不悦,端着碗筷的手也沉了下去。 “这事已惊动了朝堂,那厮矫诏欺君,意图挟持你外逃,冒犯大行皇后晏驾,此前还假传圣旨,将你私藏在自家府邸中,这些全是死罪,今日早朝,群臣都在上书弹劾,朕便是有心赦他,也抬不过天理国法……” “莫要说这些,我不爱听。” 话还未完,便被出言打断,跟着便听她又道:“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懂的,别人怎么说,也懒得去管,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你说叫他活,他便能活。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以后也莫要再为难他,只须我亲眼见他离了京城,便真的一心一意留在这里,从此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第118章 红尘路 雨水积在地上,到处坑坑洼洼的,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没片刻工夫就气喘吁吁了。眼看着来时的马路越来越远,能见度也越来越微弱,我心里不禁害怕起来,甚至在“哗哗哗”的雨声中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又跑了好一阵子,我渐渐发现有点儿不对头了。眼前和周围的景色就好像固定住了似的,一点距离的变化都没有,感觉自己就像始终在原地打转。 我赶紧停下来,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想,老子不会又遇到鬼打墙了吧?又或者那个短信根本就不是老圈发来的,而是有什么人故意想把我引到这里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已经中计了?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感到右手掌心一阵钻心的剧痛! 我呲牙咧嘴的叫了一声,抬起手来一看,只见那掌心又开始放出红光,而且越来越亮。接着那团红光竟然从掌心慢慢腾起,渐渐聚成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球形,然后向左前方飘去。 我吓了一跳,但心头却猛然醒悟——这团突然出现的光难道是要给我引路吗?对,不会错的,如果说短信还有可能是假的话,那老圈在我右手上留下的这个印记则绝不会作伪。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有半分犹豫,立刻快步追了上去。 那红色的光球在昏暗的雨夜中显得格外醒目,而且漂动的很快,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跟得上它的速度。 果然,没过多久那光球就来到了一片树林边上。 我心头一颤,不禁想起出租车司机在先前说过的话——这荒地附近有片林子,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连鸟兽都不能呆,邪得很! 难道老圈所说的地方会在这里? 眼看那光球直接就窜进了林子,我来不及细想,只能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那里面树木茂密,进去之后没片刻工夫就再也摸不着方向了,我只好紧跟着那光球走,半步也不敢落下,生怕被它甩掉。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停了下来,除了我的喘息和脚步声外,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鸣虫的叫声都听不到。也许是心理作用,我甚至怀疑背后正跟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却不敢回头去看。 就在我快要跑不动的时候,这片诡异的林子终于到了尽头,那团红色的光球也消失不见了。 此刻月亮渐渐从云层里露出了小半边儿,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到自己面前竟出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建筑,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块匾额,虽然又脏又旧,但依稀仍可以辨出“山”、“寺”两个字! 我望着眼前这个已经塌了小半个的寺庙,心想这里肯定就是老圈所说的平山寺了。眼见它虽然破败了,但还是好好的在这里,那司机为什么说跟没见过呢?难道就是因为刚才那片林子被传的太过惊悚,所以才没有被人发现? 不过纳闷归纳闷,现在我可没工夫耽搁,当下就上前推门。 随着“吱呀”的一声,那扇破门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便被打开了,这倒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只见里面黑咕隆咚的,连一丝亮光都没有,我站在门口喊道,老圞,你在吗?我来了! 过了几秒钟,我见没人答应,于是又叫了一遍,但里面仍是没有回应。 没办法,我只好大着胆子跨过门槛朝殿内走,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失去平衡,身子一倾就扑倒在地上。 我心中大惊,还以为是有人暗中偷袭,赶紧顺势滚了两圈,可就当我准备翻身起来的时候,却突然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触手间似有皮肉的感觉,竟像是个人! 我“啊”的大叫了一声,吓得赶紧从地上跳了起来。正在这时,外面突然间电闪雷鸣,光亮从门口和塌掉的屋顶透了进来。 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地上果然躺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赫然竟是老圈! 只见他脸色惨白,鼻孔处和嘴角处都渗着血迹,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怪不得他突然发信息让我过来,原来真的出了大事。慌忙扑上去扶起他来,探了探鼻息,发现还有呼吸,于是大声叫道,老圞,老圞!你怎么了?这是谁干的?醒醒,你说话呀…… 心情急切之下,我叫着叫着眼泪止不住的就流了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也许在心里我已经把他当成好朋友了。 过了老半天,老圈才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立刻破涕为笑,语无伦次的说,太好了……尼玛快被你吓死了,这是谁干的?哦,对了,咱们得先去医院,来,我背你。 没想到老圈“噗”的喷出一口鲜血,缓缓摇了摇头,然后闭着眼睛喘息了好几下,才断断续续的说,中间……中间的佛……像,里面有……有东西,你去……快去拿出来…… 佛像里的东西?我不禁转头向身后望去。这时候眼睛已经适应了殿内的黑暗,再加上外面闪电的光亮,只见大殿后面的供台上果然摆着一尊硕大的佛像,足有三四米高。 我一手扶着老圈,一手指着那佛像问,你是说那里面有东西? 老圈勉强点了点头说,快点……我……我拿不到,只有靠你了…… 我见他这样说,便不再啰嗦,小心翼翼的放下他,然后朝那尊佛像走去。 到了近前,我才发现佛像表面的漆已经剥落的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绿色铜锈,有的地方都快锈穿了,真不知道这里已经荒废了多久。 我不敢耽搁,当即爬上供台去找老圈说的东西,可是瞪大了眼睛,又拍又敲的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哪儿有藏东西的地方。 正在疑惑的时候,只听躺在地上的老圈说了句,在后面。 我闻言赶紧绕到佛像的背后,那里距离大殿的后墙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勉强能够站下一个人。细细看去,很快就发现在佛像的腰部有个砖块儿大小的暗门,而且已经微微打开了一点儿,不知道是老圈还是别的什么人干的。 我掀开门,突然觉得眼前一闪,佛像体内竟然金光四射。顿时吓了一跳,只好闭着眼睛,伸手向里面摸去。 谁知刚刚伸到门口,我的右手就像触电似的被灼了一下,剧痛难当!差点儿从供台上摔了下去。 只听老圈的声音又说道,别用右手……左手去拿。 我咬了咬牙,忍着疼又把左手伸了过去,这次果然没有什么异状,顺利从暗门探入到佛像之内,摸了几下,便摸到了一个长长的东西,凭手上的感觉,竟像是个绸布制成的卷轴! 我心中一奇,没想到佛像里面竟然藏着这种东西,当下不敢怠慢,抓起它就拿了出来。跟着定晴一看,只见那果然是个卷轴,长度大约和人的小臂差不多,通体散发着金黄色的荧光,把它拿出来之后,那佛像体内的金光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又端详了一下,只见在卷轴的侧面还有一排长长的小字,写得是——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玉虚师相金阙化身荡魔永镇终劫济苦天尊佑圣咒。 我见这东西名字又长又怪,也搞不清是什么玩意儿,于是便跳下供台,捧着卷轴走回去,准备交给老圈。 谁知老圈见了竟浑身一抽,惊叫道,快拿开,别……别靠近我!用你的衣服……用衣服包上。 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然后脱掉身上那件湿嗒嗒的t恤把卷轴包裹了起来。 老圈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喘息道,这是武神玄天大……帝降妖伏魔……消灾解困的宝物,恐怕已经有……有上千年历史了吧,你……拿好……拿好就行了,咳咳……不用……交给我。 我先是答应了一声,接着心头一凛,冲口问道,难道……难道你是被这东西弄伤的? 老圈摇头苦笑着说,一时大意,没想到……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可以把我伤成这样,威力果然非同寻常,嘿嘿……这就好办了。 我喉头咕哝着,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浮现在脑海中,既然这卷轴是专门降妖伏魔的宝物,那为其所伤的老圈难道是那种东西不成? 回想从他一个人捧着骨灰盒来公墓下葬,直到现在的种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行为,的确处处透着离奇古怪,甚至可以称得上诡异,但也是他屡次救了我的命,这让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这个人和恐怖危险的妖魔鬼怪联系起来。不过我敢肯定,在他身上必然藏着什么巨大秘密。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寺庙的大殿乃至整个天地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闪电和雷声渐渐停歇了,大雨又开始倾盆而下,雨水径直从屋顶的破洞处灌了进来,就如同瀑布一样,而门外则像挂了个帘子,几乎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 愣了片刻之后,我把包着卷轴的衣服放在一边,然后坐到老圈身边,掏出纸巾帮他擦去嘴角和鼻间的血迹,接着又问他要不要赶紧去医院,这样拖着可不是个事儿。 老圈眨了一下毫无神彩的眼睛,轻声问道,现在……什么时间了? 我赶紧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对他说,快八点半了,咱们这就走吧。 只听老圈自言自语的说,哦,不知道……不知道……咳咳……还来不来得及,嘿……试试看吧。 我见他同意了,赶忙说,那我来背你,只要到医院就好了。说着便伸过手去想把他搀起来。 可是老圈却抬起手来摆了摆,然后有气无力的对我说出一个字——水! 我听了直拍大腿,暗骂自己糊涂,白当了两年兵。这老圈受伤后肯定流了不少血,现在必然是口干舌燥,急需补充水分,一着急居然连这个道理都忘了。 可是我来得时候根本顾上带水,外面的雨水也不能喝呀,这可真要命了。想了想,我只好对老圈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出去买瓶水回来,很快的。说着就欲起身。 没想到老圈却突然伸手拽住我,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我听了一愣,心想不是要喝水,那是什么意思?但见他额头上全是汗珠,脸上肌肉抽动,显然是在勉力支撑,便赶紧扶住他说,好,好,别激动,想要什么你说清楚。 老圈估计是刚才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处,连喘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接着皱眉对我说,听好了,咳咳……去……去找个大一点儿的器……器皿,要能坐得下一个人,然后在里……面装满水,快些! 我满腹狐疑的看了老圈一眼,实在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现在也来不及细想了。当即扶他躺好,然后起身去找可以盛水还能坐下一个人的东西。 然而我几乎找遍了整间破庙,除了那尊烂佛像和满地的碎砖烂瓦之外,连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佛像供台的角落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凑到近前一看,原来竟是口宽大的双耳香炉! 第119章 且远行 “这倒也是个法子。” 顾太后抿唇微微点头,却又沉吟道:“只是这两人宫中之事知道的太多,若真的放出去,生出事来,那可如何是好?” 焦芳又在她手背上一拍:“这个不必担心,由我去办,包管不会留下后患,只是陛下这头臣下进不得言,须得是连肉连心的人循循善诱才行。” 这话已近点明了,顾太后当即会意,挑唇一笑:“成,我懂了,回头叩贺时,我便传他进来,把这话说了,好歹劝他答应。” “懂归懂,还要拿捏个分寸。” 焦芳又凑近了些,挨到她身边,低声道:“你自来都是个急脾气,陛下也是这般,三两句话一顶就要炝火,这便什么也劝不得了。稍时陛下来了,可别像上次那般唇刀舌枪的,究竟是母子连心,你好言好语的说,陛下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要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以后也就不用这般烦恼了。” 顾太后听完,也抓着他那干枯的手握了握,点头道:“你说得对,当娘的和儿子哪有隔夜仇?我知道分寸,唉……就盼着这事儿赶紧过去,我也想好好清静清静,不像现在这般操心了。” 焦芳见话已尽意,便抽回手道:“那好,我这便回司礼监去,等着拟旨,然后依计行事,你就无须管了。”言罢,便起身告辞。 顾太后也没再留,目送他半躬着身子出了门。 闲坐片刻,便有宫人进来,报说陛下领着皇室宗亲和一众朝中重臣前来叩贺,正在外候见。 她呷了口茶,吩咐道:“你叫陛下进来,其他的在外磕个头就成了。” 那宫人应声去了,不多时便见换回了那身赭黄色团龙袍的高昶撩帘而入。 他面色冷沉,毫无新春正日,社稷改元的欣喜,缓步近前,勉强挤出一副笑意,叩拜行礼道:“儿臣叩见母后,恭贺母后新元之喜,福寿绵长。” “好,好,昶儿快起来,咱们母子俩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你心里想着母后便好,不必如此。” 顾太后看着儿子神情困顿,面色也不好,不由心疼得厉害,拉着他起来,并膝在软榻上坐了。 “这些日子见你又瘦了,可要多留心些身子,国事再重,也不是一日两日做得完的,你这般操劳,倒叫那些做臣子的舒坦了,算什么话?” 高昶轻叹一声,微笑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理会得,眼下我登基未久,正是非常之时,多费些心思也是在所难免,日后待各方都理顺了,也就不这么操心费神了。” 顾太后和声一笑:“国事上你来做主,母后放心得紧,只须记得国家中兴非一日之功,凡事量力而行,不必过分强求,你好好的,母后在宫里也安心,知道么?” “谢母后关心,儿臣方当盛年,不在此时奋起,更待何时?母后不必担心,儿臣身子骨自有分寸,少说也能再孝敬你老人家五十年。” 他唇角扬着,脸上却不见欢容,近于苦笑。 顿了顿,便又道:“母后若没别的事,儿臣下面还有些事,这便告退了。” 顾太后唇间一撇,佯作不悦道:“这才与你说了,怎的又急着要走?连多陪母后一时半刻也不成么?” 高昶闻言只好又坐了回去,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有什么不成,儿臣正该多抽些工夫出来陪伴母后,只恨朝堂上的事总也理不完,这才……” “行了,你也不用骗我,母后心里清楚,上次因着处置云和,咱们母子争执龃龉,你定然还在记恨,不愿多见母后,是不是?” “母后误会了,常言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儿臣自己就是个急性子,那日顶撞母后,口不择言,有违大夏仁孝治国的祖训,后来回思,惶恐惭愧,哪里还敢记恨?还请母后原恕儿臣不恭之罪。” 听他出言致歉,顾太后温然一笑,轻轻拂弄他鬓边,慈爱道:“母子之间,说什么原恕不原恕的,母后也是气得急了,当日若是和颜悦色的与你说,也不至闹成那个场面。唉,不说了,母后听说你昨晚又去了景阳宫,对不对?” 高昶神色一滞,眉间立时拧结起来:“母后莫要误会,皇妹她已绝食两日,水米不进,儿臣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顾太后却仍是一副笑容,拉着他的手,接口道:“你不必拿话遮掩,母后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心里想什么,没人比我这当娘的更清楚,去了也就去了。” 这件事上她突然这么通情达理,却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高昶蹙着眉,隐隐像觉察到什么。 就听顾太后微微一顿,转而又问:“云和的事,你如今打算如何处置?” 说话间便扯上了正题,果然还是一样的急脾气,压不了太久。 高昶暗自叹了口气,故意道:“此前母后不已答应了么,便让她留在宫中,不再过问,还能有什么打算?” “那是之前,现下她与那徐少卿做出这等事来,朝堂内外都已知晓,秽乱宫闱,宗庙蒙羞,若是传到民间,咱们皇家便真的贻笑天下了,该如何处置,自当好好想一想。” “这个母后不必担心,儿臣早已定了口风,徐少卿那厮不过是设计蛊惑云和离宫,并无它事,各处也已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再行提起,更不得议论,绝不会传扬出去。” 顾太后见他毫不松口,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想了想又道:“人言可畏,你虽是一国之君,又有手段,到头来也防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若是真传得街知巷闻,你还能大兴牢狱,将天下百姓都逼反了不成?” 高昶情知话头来了,便问道:“那母后以为该当如何?” 说到这里,话已到了裉节上,一言既和,不和则分。 须得不急不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己这做娘的和颜悦色,推心置腹地与他说,做儿子的自也当明白这番苦心,十之七八这事便成了,。 顾太后就是这般想的,便照着之前筹谋已定的说辞道:“母子不隔心,也不说那假话,上次争闹,母后细思之下,心中也有些后悔,想着只要你不真做出什么遗羞祖宗的事来,也就从此不再管了。但今日之势不同,你也该瞧清楚了,那丫头确不是什么温良贤淑之辈,廉耻倒在其次,就说她心思半点也不在你身上,就算强行留在宫中,还能指望她回心转意么?别到时又凭白多出一个谢婉婷来!” 高昶唇角抽了抽:“母后的意思是……” 顾太后语重心长道:“昶儿啊,这男女间的事,最痛便是你有情,她无意,母后苦了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再见你日日伤心。若你和她真的两情相悦,先前那些事,不提也就不提了,可是现在……天涯何处无芳草,千万莫学你父皇,你自小便志向远大,如今又是国朝天子,难道为了一个对自己没半分爱意的人日日消沉,把家国天下都抛却了么?” 她顿了顿,便抓紧儿子的手:“那丫头做出这等事来,本是不该饶恕的,但若真处置了她,定然伤了你的心,又念她是个可怜人,母后也不想多加追究,只是如今再不能留这丫头在宫里了,你索性也收收心,不必留恋于她。至于那徐少卿,不妨也一起放了,省得那丫头寻死觅活,再生出事来,正好也趁机将东厂裁撤了,遂了你的心意。” 高昶望着她道:“母后的意思,是叫儿臣成全皇妹与那阉竖,由着他们远走高飞,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话里话外已有些不耐。 顾太后又怎会听不出,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自己这般平心静气,说得也是入情入理,并无虚头假意,怎么好像这孩子半点也没听进去似的。 她脾气本就急切,此时心中更是暗自火起,但想着焦芳之前的话,也是不能躁进,以免又闹得不欢而散,难以收拾,当下仍旧拉着他,尽力缓声道:“这叫什么成全?不过是将她送出宫去,省得麻烦,于人于己也都好。你是高家子孙,又是国朝天子,更应以社稷为重,懂得取舍,好孩子,这次你一定要听母后的,好不好?” 高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来还带着些关切眼神一点点的黯淡下去,转瞬间已毫无暖意,直似在瞧一个不相干的人。 “昶儿,昶儿?你怎么了?”顾太后被他瞧得有些心悸,不自禁地朝后缩了缩。 “没什么。” 高昶呵然一笑,将手覆在她手上,用力一拂便推开了,跟着长身而起,微微拱手道:“此事儿臣已有主张,母后不必过问,儿臣还有要务,这便告退了。” 顾太后张口结舌,愕然望着他,双眉随即拧起,笑容也转为了满面急戾:“你这是何意?母后好言好语地规劝,你却摆出这等脸孔,还有半点人子之孝么?” “母后息怒,儿臣只是不叫母后再管皇妹的事,哪曾有违什么孝道?既是这么说,儿臣便索性下一道旨,请母后移居内苑静斋,好生颐养,儿臣每日早晚探望,亲自奉侍,以尽人子之孝。” 高昶说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犹听得身后长声凄叹,骂口不绝。 他咬咬牙,权作没听见,大步出了寝殿,沿路绕过回廊,刚到正门口,就有随侍的宫人内侍上前披了貂裘罩氅,竖起黄罗伞盖。 他跨出门,拾级而下,口中吩咐道:“传朕旨意,太后慈宫违和,即日移驾内苑静养,清宁宫奴婢侍奉不力,尽数罚去内官监重领职役,另选得力医侍宫婢伴驾,不得有误。” 身旁的内侍赶忙应了声,正要转身去办,却听他又叫了声:“回来。” “陛下还有何吩咐?” “着内阁拟旨,司礼监焦芳自侍三朝老臣,骄纵自大,无旨任意出入宫廷内苑,实有不臣之心,念其年老,入宫数十年亦有微劳,免其死罪,即刻罚往西山守陵,永不得返京。” ………… 朔风呼啸,卷着漫天风雪,将天地间染作一片苍凉的白。 上元已过,早算开了春,没曾想仍是这般凄冷。 清晨,坊市间仍是萧条条的,偌大的京城竟瞧不见几个人,反而是那些尚未收去的元夜花灯残在街头檐下,在狂风萧瑟中飘摇。 几名披着深色大氅的人伴着一辆灰布漫罩的单骑马车,沿着窄街缓缓而行,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半尺来深的坑,但人影还未远去,便又被纷扬而下的大雪淹没。 沿途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到了城门前。 其中一个瘦削的身影略显吃力地攀上了车,斜靠在木橼上,抬手将罩帽稍稍向后扯了扯,露出那张苍白的俊脸,淡淡一笑。 “就送到这里吧,再远了也没什么好。” 旁边几人围到近前,为首那个身材壮硕的颤颤地抱起拳来:“督主大人……” “不必说了。” 徐少卿抬手打断,仍旧淡然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名为属下,实则便如兄弟一般,昔日情分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莫要做那妇人之态,我平日最瞧不得的便是这个。只是……东厂从此裁撤,你们以后也不知到哪里安身?” 那为首的人哽咽道:“我等都受督主大人栽培之恩,怎敢背忘?只是空有一腔热血,无法报答。大人放心,我等虽都是些粗鲁之人,但也有些本事,即便不做这官差,走到哪里也都能挣口饭吃,倒是大人……” “人生天地之间,便是上苍让他该有个立锥之地,若然真的活不下去,便是无福消受这世间悲欢离合,就该归于尘泥,此乃天道轮回,不必伤怀。咱们就此别过,但愿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他说着便拉住缰绳一抖,挥鞭催马,那车扭扭晃晃,撵着两道深深的印辙朝城门而去。 蓦然回望,那皇城中最高的塔楼顶层似有一个皎白婀娜的身影,盈盈而立,凭栏遥望,却又掩在满天飞雪中,朦胧不清…… 第120章 雁行天 北地的初春一如冬季。 狂风裹挟着粗粝的碎石砂砾,呼啸肆虐。 极目所至,尽是灰黄之色,竟不见一丝新绿。 边关之外数百里,一条潢水从极西雪山之巅发源,沿途奔腾向东,蜿蜒近万里,直至注入汪洋大海…… 这关外土地荒蛮贫瘠,人烟稀少,长久以来便是官员贬谪和囚徒流放的首选之处。 两百余年前,正当天下纷乱之际,一名奉旨前往北方边境戍守的骁骑校尉却带领手下的八百兵士就地竖起了反旗,一时间附近城寨的守军和劳城营囚徒纷纷赶来归附。 他们占据了位于潢水中游以南用于囤积粮草的方城,并以此为据,而后集中兵力相继扫平了关外原有的官军残余势力。 而当时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各地握重兵的藩镇重臣和起事义军都欲趁机一统天下,过一把皇帝瘾。 数年之后,河东望族高氏占据中都永安,建号大夏,陆续剿灭其他势力,天下甫定,再欲北出关外时,却发现那里广袤的土地上已然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帝国——狄氏大崇。 而那个曾经只能被称之为“堡垒”的方城也已变成了一座气势恢宏,壮阔无比的国都,并且还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隆疆。 一个小小的校尉,既无资历,也无德望,堪堪与布衣没什么两样。 此等人何德何能,也敢称帝建国?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时夏国并未将这个由粗鄙军汉、囚徒和响马建立的国家当做一回事,在招降未果之后,便乘着平定天下的余威,集结二十万大军由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挥师北上,意欲直捣隆疆,一统关外旧土。 谁曾想这新生之国的军力却并非乌合之众,反而彪悍勇猛,指挥有方,潢水一战仅以区区两万余人便将十倍于几的夏军击溃,若非众将拼死殿后,高祖皇帝几被生擒,狼狈退回关内,此后数十年未敢再动一军一卒。 而崇国不断接纳中原边境流民,又将北方戎狄分化瓦解,大量内迁,与中原人混居,只短短二三十年间,便生育蕃息,人丁滋长,军力更加强盛,不时南下侵扰,掠夺人口和财物。 夏国后来几次尝试反击,也是败多胜少,只得从此放弃收复关外故土的念头,一意守御,朝堂内外却仍以中原正统自居,将崇国斥为戎狄化外之地,不与其往来。 直至双方建国百余年后,崇国大举南侵。 夏国真宗皇帝倾举国之力,再次亲征,百万大军在边境决战数日,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崇国虽稍占优势,却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只得与夏国订立盟约,双方止息干戈,以边关一线为界,各守疆土,开放榷场互市。 自此,两国各自休养生息,崇国偶尔南下骚扰,夏国也懒得理会,百余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但盟约不过是一纸誓书,这番和睦的景象早已酝酿着不安和躁动,说不得何时便会被打破…… 北境边关的沙海中,矗立着一座镇子。 四处残破的城垣屋舍诉说着它所经历的久远年代,和道不尽的人世沧桑。 这里是关外最紧要的隘口,远达西域,近至崇国的往来客商都须从这里辗转,再前往崇夏边境的榷场买卖贸易,甚至南下中原。 午后,呼号的北风稍小了些,小镇内客商云集,熙熙攘攘,倒有几分大城的繁华之相。 镇子靠西,有一处土坯堆建的二层小楼最是热闹。 那里是镇中唯一的客栈。 只见门前各色骡马、骆驼和大车齐集,门口臂搭手巾的店伴满面笑容,将高矮不一,相貌各异的人迎来送往。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上戴斗笠的人快步跨入店门,立时便有跑堂的店伴迎上来,笑道:“哟,这位客官,几位啊?”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后头看,见没什么人跟着进来,便知是多此一问,那笑容登时就敛去大半,顺手指着里面满满登登的坐席道:“真不巧,这会儿正是饭时,你搭眼瞧瞧,差不多都满了,客官须得拼桌子合坐,再不然就只能与你个小凳,在这边上随意寻个地方吃了。” 那人拈着斗笠沿压了压,便沉声道:“无妨,随便拼张桌子吧,来几个馒头,再要一斤熟牛肉,一壶热茶。” “哎呦,也是不巧,馒头茶水倒有,这肉却刚刚卖完,实在对不住,客官你看……”那店伴半眯着眼道。 斗笠之下,那双狐眸精光一闪,便已瞧穿了他的心思,当下也不说破,就问:“那有什么吃食?” 那店伴道:“客官想是不常来此的,这北出关外最有名的便属臊子面,本店的臊子汤底是秘制配方,更是远近一绝,压饿驱寒,依小的说,客官也别点什么馒头,只要一大碗面,管保满意。” 那人轻哼了一声,便点点头,由那店伴引着来到紧靠窗口的一张破桌前。 那里已坐了三个人,皮色黝黑,肌肉虬结,不似寻常客商,却像练家子模样,正低头用着饭食,见他坐下,只抬眼瞧了瞧,便又都垂了头。 他也不做理会,将佩剑打横搁在桌上,解了斗笠,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玉白脸庞。 瞥眼望向窗外,那不远处的街市人头攒动,再向外眺望,便是苍茫天地,灰黄相接,自然的合成一色,瞧着就连心思也不自禁的发沉。 离开永安已有半月了,沿途小心谨慎,处处提防,终于到了这里,虽说还不能高枕无忧,可也不至再像在关内时那般小心了。 只是即便如此,这颗心仍是半点也没有宽适的感觉。 当时那皇城高塔之上的皎白身影茕茕孑立,驻足凝望,说不出的凄凉无依,萦绕眼前,只要想起便心痛如割。 他舍不下她,却也无法可想,强要留下只会令事情绝决,再无转圜余地。 天不从人愿,自来便是如此,为今之计,只有兵行险着,另谋别法,或许还能求得与她再见之机。 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久。 “一碗臊子面,来啦!” 先前那店伴唱声叫着,手端托盘快步近前,将一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搁在面前,又道声:“客官慢用。”便转身而去。 徐少卿垂眼瞧瞧,见那碗中油光盈润,热香扑鼻,浮浮的一层红辣子,不禁微微皱眉。 这十余年来用的都是宫里吃食,后来位子爬得高了,肚肠也惯得刁了,又习养身之法,甚少吃五味过巨的食物,尤其忌辣。此时见这一碗油油的辣汤面,腹中的饥感倒似被压住了。 正自发愣,瞥眼却见门外又走进几个人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青色锦袍,剑眉深目,神采英拔,身后几人都是健硕彪悍,劲装结束,做护卫打扮。 徐少卿心下微惊,只瞧了那人一眼,便赶忙别开头去,提起筷子装作吃面般在碗里拨弄着。 先前那店伴见来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赶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为首的华服男子神色傲然,并不理会,由身后的随从丢出一锭大银。 那店伴先是一讶,随即谢之不尽,欢天喜地地在堂中最好的地方清了张桌子出来,引着他们坐了,过不多时,便将各色酒肉菜肴陆续装盘上桌。 原来不是没有肉食,而是看人上菜罢了。 徐少卿不由冷笑,却也不以为意,一边撇开汤中的辣油,一边将小指宽的面条沥清了,放入口中,同时偷眼朝那一席人望过去,心中暗自盘算着主意。 不经意间,却发现同桌的三个人嘴上不停,目光却也时不时朝那边瞟,神情间一派冷意。 而周围的桌上也有几名食客不动声色的暗中窥探,似是对这些新到的人颇有些关注。 他暗自留了心,低头吃面。 堪堪过了半炷香工夫,旁边三人的碗里早已是清汤寡水,却仍旧不肯搁筷子,仍在那里搅弄着沉在碗底的最后一点碎渣。 徐少卿瞧着好笑,当下把头俯得更低,隐在角落里静观其变。 正在这时,就看门外忽又来了一名乞丐,衣衫褴褛,浑身泥污,两条腿似是废了,只用双手在地上爬行。 那名店伴见状,当即上前骂道:“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去,快给老子滚,坏了主人家生意,叫你这双狗爪子也断了!” 那叫花子披散着头发,咧着一嘴黄牙傻笑,手捧着破碗颤巍巍的向上举,口中叫着:“老爷行行好,打发点咯……” 店伴向后退了半步,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凶相,不耐烦地怒道:“娘的,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谁的产业,哪有工夫打发你?滚,快滚!再不走,真打断你这双狗爪子!” 他疾言厉色的说完,那叫花子却似充耳不闻,仍旧捧着碗趴在地上乞食。 那店伴怒火升腾,挥臂一呼,里间应声蹿出四五个火工厨子模样的人,一个个虎背熊腰,满面凶顽。 正要上前动手,却听背后有人高声叫“慢”。 众人回头,见堂间中央一席,那华服男子面带不悦,垂眼团弄着手中的杯子。 只听方才说话的那名卫士粗声道:“爷们才刚坐下,你等就在此吵闹,搅人酒兴,烦也不烦?” 那些人见他面上刀疤纵横,目露凶光,先就有些害怕,纷纷停住了手。 那店伴转过身来陪笑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人这便把这不长眼的东西赶出去。” “等等,区区几口饭食能值几个钱,却难为一个花子作甚?” 那卫士说着便摸出一块碎银,扬手丢了过去:“拿些东西与他吃,再若吵闹,惹得大爷火起,便砸了你这店子。” 那店伴连声称是,喜笑颜开地将银两揣了,便叫人去取饭食来。 那乞丐颤颤巍巍,像是受惊不小,愣了半晌,便双手扒着地,慢慢挪到堂间中央那席,连连叩头,嘴里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在说些个什么。 先前那满面刀疤的卫士斜眼瞥了瞥,也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示意他快些走开,不必道谢。 可还没等转回头来,就听他闷哼着歪斜栽倒在地,颈侧不知何时竟扎着一片尖利的碎瓷。 席上众人愕然一惊,那伏在地上的乞丐却神色早变,冷笑着跃起身来,挥手一击,已将另一名卫士的颈间大脉割断,鲜血狂喷,立时扑倒在桌上。 余下几名卫士这才回过神,同时跃起,“唰唰唰”抽出腰间利刃,其中两个护在主人身旁,另外三人则挺刀上前,攻向那乞丐。 而那华服男子却似视而不见,仍旧好整以暇地品着菜肴,自斟自饮,好像浑没将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放在眼里。 “嘭、嘭、嘭……” 随着数声爆响,近处几张桌子早被踢翻,七八个方才还在闷头吃喝的汉子突然暴起,各持兵刃,抢上前来,直取那华服男子,被众卫士挡住,战作一团。 徐少卿这席虽然隔得最远,但在双方动手的那一刻,同桌的三个人就已抽出兵刃,起身奔了过去。 他早便料到,上身不动,暗中在桌腿上运力一踢,那方桌便平平地飞了出去,正撞在他们的腰臀上。 那三人哪料到有人从背后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登时扑倒在地,刚要转头起身,便觉眼前寒光闪动,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刺穿咽喉毙命。 徐少卿提着滴血的长剑抬眼望了望,见中间那席边几名卫士寡不敌众,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只得围拢在那华服男子周围奋力抵御。 他唇间挑了挑,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飞身跃起,杀入战团,长剑左右穿刺,立时便了结了两名刺客,但却没继续进击,上前一步,竟在那桌边坐下了。 那华服男子依旧闲适地擎着酒杯,见有人竟出手帮忙,还在面前与他对坐,不由一愣,抬眼看了看他,凝眉微惊道:“是你!” 徐少卿淡然一笑,躬身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第121章 东宫玉 这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两人是旧相识,可话说完了,各自脸上却都是淡然如水,既无欢喜,也不见半点冷意。 东厂最重的便是侦缉,北方崇国更是重中之重,从前身为提督太监,对这位崇国太子狄锵自然是了熟于胸。 秣城禅寺一晤之后,今日竟又无意间遇上了,或许这便是天意。 正要开言,狄锵却抢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言下之意颇有些怀疑。 徐少卿身子一侧,身后的刺客一刀劈空,锋刃重重地嵌入桌面内。 他手中长剑轻挑,“哧”的斩断那刺客的手腕,反腿一踢,将人踹得直飞出去,噼里啪啦接连撞翻了好几张桌子。 而他脸上却神色如常,重又端正坐好,鼻中轻叹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不过……既然今日巧遇,在下倒有几句话说与太子殿下听。” 话音刚落,外头又是一阵骚动,十几名服色各异的汉子从大门和窗口抢入堂中,各持兵刃围攻上来。 那几名卫士很快支撑不住,其中三个都受了伤。 徐少卿瞥眼见门外人影重重,不知还有多少人埋伏着,眉间不由一蹙。 狄锵却仍像视而不见,两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问:“什么话?” “太子殿下处乱不惊,好生叫人佩服。” 徐少卿淡然笑了笑:“只是在下平素最不喜吵闹,还是先将这些点子打发了,再细说不迟。” 狄锵看着他,也是一笑,忽然身形晃动,青影飘忽忽地离席而起,落地时,手中竟提了一张长凳。 五六名刺客立刻分出手来,从三面朝他要害去攻去。 徐少卿脚下一错,已闪到近处,护住他背心,长剑横劈挑刺,连使几招,“唰唰唰”的将来人逼退。 狄锵目不斜视,像是早料到背后有人护持,根本无须分心,这时将手上的长凳顺势轻抛,左脚飞起,猛踹在凳身上。 只听一声闷响,那凳子打横着直飞出去,正撞在数名将要从门口冲进来的刺客身上,但听一片骨骼碎裂之声,跟着便是惨呼连连,土坯砌的门框都被撞塌了一片。 他收招回腿,顺势转回桌旁,夹手夺了一名刺客的刀,数招之间,便将几个近身的人劈翻在地,冷然叫了一声:“走!” 剩下的几名护卫眼看便要支撑不住,一听主人吩咐,哪敢怠慢,赶忙当先朝门口奔去。 狄锵朝徐少卿使了个眼色,脚下一弹,就从旁边的窗子蹿了出去。 徐少卿也不多言,跟着他跃出窗外。 甫一落地,便见那六七个方才被长凳打伤的刺客有的已挺尸在地,有的还在抽搐呻、吟,却没一个人站得起身来。 那些早已吓破了胆的无辜客商正夹着财物抱头鼠窜,也有不少不明所以的人正远远站着瞧热闹。 眼见到处仍有人喊杀过来,客栈中残余的几名刺客也恢复了悍勇之色,不要命地挥着兵刃从门口涌出,徐少卿无意再继续缠斗下去,几步奔到棚下,斩断缰绳,翻身上马。 狄锵和众卫士也已奔过来,各人抢上马背,提缰便走,离了客栈,径朝镇外奔去。 背后仍是杀声不绝,众人快马加鞭,出镇之后折向东边,直奔了十余里,见已无追兵迫近,这才寻了个僻静的山岩处停下脚来。 几名卫士也甚有眼色,拴了马后,便各自退开,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狄锵先在岩下一块扁平的石上坐了,随手朝身旁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谦让,拱手致意,便也坐了下来。 “徐厂督亲自出关,深入我大崇境内,是要挑起两国纷争么?”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东厂已然裁撤,我也不是什么厂督了,无根之人,流落至此,哪来什么挑起纷争?” 狄锵冷眼盯着他,上下打量,半晌忽然一笑:“日前听闻夏国生变,徐厂督挟贵国云和公主外逃,不料半途败露,被押入东厂大牢,本王还在想这话确不确,如今看来……” 徐少卿也不避忌,坦然道:“诚如殿下所言,但此事在下自问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狄锵脸上笑意更甚:“光明磊落?恕本王直言,阁下又非真男人,就算将公主拐了去,又能做得什么?岂不是误了美人终生?”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寒,沉声道:“出了这等事,贵国陛下就算不将你千刀万剐,也绝不会留你性命。说,你来我大崇究竟有何目的?若有半句假话,今日你休想活着离去!” 徐少卿也看着他,毫无惧色道:“传言太子殿下武功卓绝,当世无人能及,在下虽然本事低微,但自信全身而退却也不是难事。” 狄锵敛着眼中寒光,在他面上逡巡,隔了半晌才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之前在那客栈里已说过了,既然与太子殿下相遇,顺带便有几句话说,是关于云和公主的,若殿下不愿与闻,在下便告辞了。” “云和公主?呵,上次在秣城,贵国陛下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么,婚约既已解除,那女人与本王还有何关系?不提也罢。” 说话间,见徐少卿面带哂笑,便又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在下并非不敬,乃是笑殿下明明与公主关系非同寻常,却懵然不知。” 狄锵张口一愕,冲口道:“你说什么?非同寻常……这话何意?” 徐少卿抖了抖衣袍下摆,不紧不慢道:“莫急,在下这里有件东西,先请太子殿下过目。” 他说着,便在腰间系袋中掏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器递了过去。 狄锵才只瞧了一眼,就面色大变,伸手夺了过去,拿在眼前细看,见那东西五六寸长,前端尖如剑镞,中间四棱凸起,还有些隐约模糊的刻纹,更是大吃一惊,冲口叫道:“紫金盘龙枪!” 徐少卿淡然笑笑:“殿下果然慧眼如炬,无须在下多言,至于这枪头的来历,自是也比在下清楚百倍。” “这枪头你从何得来?与云和公主又有何关联?” “殿下莫急,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哪个有闲心听你云山雾绕?捡要紧的快说!”狄锵忍不住怒喝了一声。 徐少卿却是不以为意,继续缓声道:“十九年前,夷疆土司慕氏进献族女来朝,当年二月启行,四月入宫,我朝仁宗皇帝龙心大悦,封为贵妃,宠爱有加,当年腊月二十四,慕贵妃生产,诞下一名女婴,赐封云和公主……” “叫你捡要紧的说,没来由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 狄锵正自不耐,心中一凛,猛然觉出他这话中像是暗含着什么惊天之事,静心想了想,反问道:“四月入宫,腊月生产……你是说云和公主她并非贵国仁宗皇帝亲生?” 徐少卿点点头,叹声道:“此乃我国朝秘事,在下、身处宫中,偶尔查知,原不该在外人面前吐露,今日事非得已,还请太子殿下守口如瓶,莫要外传。” 他说着,眼露恳求之意。 狄锵仍旧在惊愕之间,并没应声,微一点头,转而又问:“那此事与这紫金盘龙枪又有何关联?” 只听徐少卿缓缓又道:“慕贵妃入宫三年有余,先生公主,后又诞育一名龙子,不巧那男婴出生之时,仁宗皇帝已然重病在身,不久便御龙殡天而去,皇后顾氏素来与慕妃有隙,不顾她已生育之实,假传旨意,令其蹈义殉葬,云和公主年仅三岁,被勒令前往京郊弘慈庵舍身礼佛,而那男婴则下落不明。” 狄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心中有些焦躁,此时听到要紧处,却也不便打断他了。 徐少卿顿了顿,继续道:“直至去年春季,因着要与贵国联姻定盟,我朝显德陛下召公主回宫,因她思念母妃甚重,在下便陪其前往旧时宫苑探访,竟无意间发现慕妃当年的遗物,其中便有这杆枪头。” 狄锵静静听完,默然不语地望着手中的那显是尘封许久的枪头,隔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丫头的身世竟应在这东西上,呵呵,好,好得紧,呵呵呵……” 他唇角翘着,笑声中却满是苍凉落寞之意,还带着些许愤怒。 徐少卿见话已点明,索性站起身来,抱拳恭敬道:“公主如今仍在永安宫中,伏请太子殿下施以援手,救公主早脱苦海,回返本国。” “哼,此事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便仓促定论,不过么,若真的查证属实,本王自不会袖手旁观。” 狄锵话犹未尽,忽然抬起头,森然道:“徐公公这般苦心孤诣地将如此秘事告知本王,恐怕不止是救人这么简单吧?” ……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二月时节。 去岁春意早发,今年却恰恰相反,这般时候却仍有些料峭之意。 日头好些天不见踪影,连着那红墙黄瓦都像蒙着一层灰色,没半点鲜亮之感。 晨起之时,武英殿暖阁内一片静谧,微光从半掩的窗扇间透过,在地上留下几团淡沉的影子,几盏宫烛将尽,镂金的鹤嘴炉内降降地燃着龙涎香,让这不大的阁间愈发显得沉闷寂寥。 天承帝高昶伏在御案上,手拈朱笔,在册页之末写下最后几笔,随即一叹,丢了笔,向后靠在软榻上,扶额轻揉着眉间。 这些日子来不再有母后阻拦,焦芳老贼发去守陵,那最可恨的阉贼也送走了,少了诸般扰心之事,本该轻松些,没曾想却事与愿违,即便她不再争闹,但那谨持守礼的样子着实让人愈加难受,恍然间竟好像更疏远了,反倒还不及以死相逼的烈性劲儿让人放心些。 渐渐的,他也开始觉得有些无味,心里明明想见她,却又怕看那张淡然无神的脸,好像自己真的欠下了什么债,再也还不清了。 于是,他也开始刻意的躲避,把心思全扑在国事上,指望能分散些思念之苦,或许时间长了,那恨意淡些,两人都会好一些,再相见时,便不再那般难受。 粗粗算来,到今天已有十日没去景阳宫了,心中一念,不自禁的便有些躁动。 要不今日去瞧瞧?兴许…… 思来想去,终是耐不住,便朗声叫了句:“来人!” 一名内侍趋步近前,躬身问:“陛下有何吩咐。” “摆驾,随朕去景阳宫瞧瞧。对了,把昨日浙南宁海贡来的蜜桔带上些,一并过去。” 那内侍应了一声,抬眼试探着问:“如今天色还早,公主未必起身,陛下又一夜未睡,是不是叫奴婢先传了膳,陛下用过了再去也不迟?” “不必了,朕在这里呆得烦闷,正想出去走走,去得慢些便是。” 高昶说着便挥了挥手,打发他快些去预备。 那内侍却退几步,刚要转身,外头忽又进来一名中年内侍,急匆匆地跑到近处,伏地报道:“启禀陛下,云和公主今晨起来未久,竟突然昏厥不醒了。” 高昶脑中“嗡”的一下,霍然起身,急问:“好好的怎会昏厥?传了御医没有?” “回陛下,已传了,正赶往景阳宫问诊,奴婢这才来报。” “走,走,快带朕去瞧!” 他顾不得仪态,撩着袍子便快步出殿,上了辇舆,一路向东,径至景阳宫,穿堂过室,直到寝殿,也不待别人动手,自己便推了门,抬步入内。 殿内的奴婢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他视若未见,直入内中,见那医官正坐在榻边,悬手诊脉,脸色却是阴沉不定,像是病症颇为疑难的样子,见他来了,赶忙也站起来,躬身立在一旁。 “公主怎样?为何会晕厥?”高昶快步近前问。 那御医抬眼看看,随即又垂了下去,嗫嚅道:“这个……臣……臣不敢说。” 他只觉那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瞪着眼睛粗声道:“照实说,恕你无罪。” “这……”那御医仍是面带顾虑,目光向左右瞥了瞥。 高昶沉着气,向左右道了声:“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陪侍的宫人闻言,赶忙退了出去。 “现下可以说了吧?” “……回陛下,公主其实无病,从脉象上看,当是……喜脉。” 第122章 箫声咽 那怪物吃了一惊,但应变却极快,撒手松开我,同时身形一晃便倒退了十几米。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身影轻盈的落了下来,挡在我身前。 只见他的左手还提着一把寒光四溢的长剑,右手的剑鞘上镶嵌着好几颗精美的宝石,头尾都用鎏金包裹着,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是这把剑的样子却和我印象中的剑不同,直直的“剑”身上只有一边开了刃,“剑”尖处也是那种又斜又平的切口,就像阿拉伯数字中的“7”,如果抛开握柄不看的话,整把武器倒有几分像是取直的日本刀。刃身上似乎还镌刻着一排小字,但看不懂写得是什么。 那怪物似乎对刚才的突然袭击心有余悸,一时也不敢冒然扑上来,只是口中发出低沉的怒吼,显得非常愤怒。 我惊喜交集,激动的差点儿哭了出来,冲口叫道,老圞!你怎么才来啊? 老圈并没有转身,背对着我问,你又怎么了?为什么刚才不把真武佑圣咒拿出来? 我低头检查了一下腰间的警棍皮套,这次很轻松的就打开了,于是对他说,没事,可能刚才太紧张了,没摸对地方。同时心里暗“靠”了一声,心想敢情你这家伙又是先在一边儿看热闹,老子只要不到马上见阎王的时候,你就准备一直打酱油是吧? 老圈听完说,把它准备好,等一会我说“开”的时候你就对准尸妖把卷轴展开,我坚持不了多久,机会稍纵即逝,千万不能犹豫,明白吗? 我忙点头答应道,好,我知道了。 老圈不再说话,握着剑鞘的右手曲起两根手指对我晃了晃。 我立即会意,这是让我退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让他分心,于是赶紧远远的跑到了胡大爷那边。 这老头儿此刻倒在地上,嘴角喷着血沫子,插在肚腹间的伏魔钉只剩下尾部的一点点还留下外面,差不多算得上是尽根而入了。而且伤口处渗出的血竟然是青黑色的,看上去又诡异又恶心。我虽然不知道内藏伤得怎么样,但可以肯定,现在如果强行把钉子取出来,他今天恐怕连天台都下不去了。 我只好脱下自己的外套把伤口捂着,然后扶着他靠到旁边的墙上,然后说,胡大爷,你先忍一会儿,很快咱们就可以去医院了。 胡大爷苦笑了一下,喘息着说,嘿嘿……没用了……钉上有尸毒,现在已经……已经混到血里,中毒很深了。 我吓了一跳,心想怪不得血的颜色那么可怕,当下惊问,那怎么办? 胡大爷摇头道,没得救了……晓彬,你别管我,好好……看着你那朋友。 我忙转头看向老圈,竟发现他和那尸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但空气中却充满了紧张的味道,平静只是暂时的,大战一触即发。 果然,几秒钟之后那尸妖猛地纵起身体,迅捷无伦的扑了过去,挥起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就朝老圈的面门抓来。 老圈的反应速度也极快,侧身一让就闪到边上,同时反手一剑,正劈在对方的肩胛处。只听“乒”的一下,声音竟如中铁石,半分也砍不进去! 那尸妖一击不中,口中却“嗬嗬嗬”的怪笑着,似乎对自己如钢似铁的身体非常得意,当下更加有恃无恐,转身挥动双爪疾风暴雨的向老圈疾风暴雨似的攻去,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 老圈提着七宝唐刀倾刻间便与对方硬拼了几十下,虽然时不时的挥出两剑,但却守多攻少。 眼看那尸妖越打越有精神,而老圈只能左绌右支,渐渐落在了下风,几次都是险险的躲过对方的攻击,只看得我心惊肉跳,似乎先前受伤对他的影响很大。 这时,只见那尸妖“嗷”的一声大叫,突然双爪前伸,分别袭向老圈的面门和胸口。 老圈身形一晃,闪到旁边,紧接着猛地跃到半空中,将剑尖冲下,直刺对方的头顶百会穴! 眼看那尸妖的脑袋就要被长剑贯穿,却不料他反应极快,竟不抬头,翻手一掌就在头顶上方不到半寸的地方抓住了向自己袭来的利刃! 我正在暗地里大叫可惜,却见那尸妖拉住剑身的爪子突然向下急扯,另一只手五指箕张,就往老圈的面门上抓去,颀长的青黑色指甲眼见就要戳进他的双目之中! 伴随着我的惊呼,只见老圈的身体在半空中迅速扭动,像个陀螺似的高速旋转起来。剑锋与毛茸茸的爪子猛烈刮蹭着,发出“锵锵锵”的声音,异常刺耳。 那尸妖果然拿捏不住,脱手丢掉了长剑,老圈乘势一个鹞子翻身躲开对方尖锥般的利爪攻击,轻巧的落在地上,然后又向后退出十来米才站定。 我见那尸妖的双爪颤抖着,刚才那一下把他的掌心割出了几道印痕,上面的绿毛凌乱不堪。它像是被激怒了,口中又开始“嗷嗷嗷”的发出骇人的嚎叫声。 我只觉得耳膜剧痛,慌忙捂住耳朵,却见老圈丝毫没受影响,站在远处紧闭双目,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然后眉头一皱,睁开眼睛猛得将什么东西喷在剑身上。这柄造型奇怪的武器身上立刻迸发出阵阵冰蓝色的荧光,寒意比之此前更甚。 老圈提起长剑疾奔而来,眨眼间就到了对方面前。 那尸妖怒吼一声,挥起左抓就朝他的头顶拍去,这一击要是正中天灵盖的话,就绝无生还的道理。 只见老圈抬起右手,用剑鞘硬接了对方这一掌,跟着左手的长剑直刺对方,这次没有发出如中铁石的声音,剑刃透胸而入! 尸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显得极其痛苦,然而他右爪却突然探出,刺进了老圈的肩头,同时不停的撕扯着,想把对方甩开。 我看见老圈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心中大急,握着真武佑圣咒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真恨不得冲上去帮他,可是没听到指示,只怕帮了倒忙,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只见老圈手上和脚下同时用力,推得那尸妖不断后退,最后“砰”的一声将他抵在了墙上,紧接着对我大喊一声,晓彬,开! 我终于听到他的指示,慌不迭的将真武佑圣咒展开,就对着那尸妖照去。 整个天台上瞬间就被金色的光芒笼罩了,耀眼无比!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那尸妖浑身抽搐着,痉挛着,凄惨的嚎叫一声接一声的传来。 而老圈则跪倒在地上,背影不停的颤抖,但双手仍然死死抓着长剑的握柄…… 我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痛苦,但这种痛苦绝不是因为被尸妖抓伤了肩膀,而是抵受不住真武佑圣咒的威力。 只听老圈又对我叫道,听着!不要管我,只要它还没死……就不能放手! 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举着卷轴的手不由自主的往下沉——我虽然很想干掉这个可怕的怪物,但与之相比,我更不愿意看到老圈现在痛苦的样子。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声音突然说,晓彬,把……把东西给我,我知道该怎么办,快! 我转头一看,只见胡大爷强忍着剧痛直起身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来不及细想,赶紧把卷轴递了过去。 胡大爷接在手中,也像老圈一样闭上眼睛,口中默念了几句,然后扬手一掷,将卷轴甩向尸妖。 只见那卷轴在空中自动展开,“嗖”的朝那尸妖急窜而去,眨眼之间就将它紧紧裹住了! 老圈见状,也猛地抽出长剑,迅速避到了远处。 尸妖拼命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哀号。卷轴越收越紧,放射出的金光也越来越强。 随着一声震天的巨响,那尸妖和真武佑圣咒同时灰飞烟灭,化作了一片烟雾…… 这时,乌云突然散去,天空竟恢复了晴朗。 老圈把长剑插入鞘中,然后走了过来。 我看到他脸色依然苍白,左肩的衣服被拿怪物扯得稀烂,隐隐还渗着血,但还好是鲜红的,急忙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老圈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然后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皮外伤而已。跟着又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放手? 我刚想回答,却听到背后一声响动,转头看时,只见胡大爷又靠在了墙上,脑袋却耷拉着。 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他叫道,胡大爷,胡大爷,你醒醒,醒醒啊! 一直在旁边像滩烂泥似的丁志峰竟然也凑上来叫着,爸,爸,你怎么啦? 胡大爷悠悠醒转了过来,望着儿子说,小峰,你……没事吧,快,快走!说着就吐出一口血。 我咬着唇,难过的说,胡大爷,刚才你要是不出手救我就好了,现在……现在这可怎么办? 胡大爷对我笑了笑说,晓彬,你错了,我……我已经被尸妖附过身,是必死无疑的,区别……只是早一点……晚一点而已……再说我被附……身的时候,差点儿……差点儿把你,唉…… 丁志峰一把推开我说,爸,别理这个垃圾,这些年都是儿子不好,我现在马上送你去最好的医院。你放心,等那个死老鬼和两个狗杂种都死了,我就是董事长,到时候咱们爷俩就有好日子了! 胡大爷听完眼中含泪,长叹了一声道,孩子,你……你好糊涂啊! 丁志峰冷笑了一声说,哼哼,我怎么会糊涂?难道你觉得我不该收拾那三个王八蛋吗?我就是要他们快点儿死,还要让他们把运气和财产都给我! 胡大爷摇着头说,小峰……打从你来家里要祖上那本书,我……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是你……你不知道,那……那是不可能的……唉…… 丁志峰愣了一下,奇道,什么意思?你可别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扎蛊咒”是假的,靠!从小你不是总跟我吹这本书有多神,家传的道术有多牛x吗? 胡大爷气苦的说,孩子……扎蛊咒是真的,可是……可是这法子太……过阴毒,有伤天和,咳咳……所以在你太……太爷爷那辈儿就……就把对应的符咒……撕掉了,那……是缺页,你看到的后面那张符……根本不是扎蛊咒对应的……而是……而是引妖啊! 这下不光丁志峰,连旁边的我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 丁志峰瞪着眼睛,吞了口唾沫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刚才那妖怪就是我引来的? 胡大爷没说话,双目垂泪,低下了头。 丁志峰颓然坐倒在地上,他目光呆滞,口中喃喃的说,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接着他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揪住父亲的衣领说,不对!你骗我,哼哼……别以为我这么好骗,那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定是你在骗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气我这么多年来不理你。爸,你放心,只要那老鬼一死,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我厌恶的看着这家伙,正想伸手去拉他,背后却冷不防传来一声冷笑,跟着就有人说,是吗?看来我真得活太久了,连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都咒我死啊。 第123章 共沾巾 我厌恶的看着这家伙,正想伸手去拉他,背后却冷不防传来一声冷笑,跟着就有人说,是吗?看来我真得活太久了,连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都咒我死啊。 我霍然转头,只见天台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涌上来一大帮人,正朝我们走来。 为首是个带着金丝眼镜,一身休闲装扮,但却脸如寒霜的中年人。在他左右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 这三个人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眼镜和嘴角流露出的那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神情简直是像极了。 丁志峰见状,马上丢下胡大爷,快步迎上去陪着笑脸说,哟,爹地,您老怎么上来了? 我听到丁志峰管他叫爹,猛然间想起胡大爷曾说过他老婆后来嫁了别人,随即又想起那三个小草人身上的名字——丁逸群、丁至恒,丁至悦……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名字对应的就是眼前这三个人。 只见丁逸群看着他冷笑道,嘿嘿嘿,谁是你爹地啊? 丁志峰闻言一愣,马上说,当然是爹地您啊。 丁逸群仰天打了个哈哈,拍着丁志峰的脸说,是吗?可是刚才我怎么看见你拉着那条老狗,一口一个“爸爸”叫得那么亲热呢? 丁志峰抹了把冷汗,尴尬的说,怎么可能呢,爹地,您肯定听错了,我刚才……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丁逸群突然厉声喝道,放屁!小杂种,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吗? 丁志峰吓得浑身一震,战战兢兢的说不出话来。 只听丁逸群继续说道,哼,好啊,既然你从来没把老子当做是父亲,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从今天开始我丁逸群没有你这个儿子了!哦,顺便通知你一声,刚才董事局对公司人事做了调整,业务部经理的位置以已经有了新人选,从现在起你就不属于我们丁氏集团的了,以后爱上哪上哪去,有多远滚多远吧,哈哈哈。 丁志峰张口结舌,宛如中了晴天霹雳一样,我看到他的双手攥着拳头,不停地抖动着,似乎在强行压抑着怒火,又陪着笑脸凑上去谄媚道,爹地,你老千万别误会,我怎么会把这老东西当爸爸呢?那个……哦,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拿点儿生活费,您老别生气,我马上让他滚蛋。 丁逸群把手一挥,骂道,住嘴!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杂种,居然还敢跟我狡辩?老子养了你十几年,不拿我当爹也就罢了,你这个小杂种居然敢反过头来害我,哼哼,早知道老子不如去养条会摇尾巴的狗呢! 丁志峰还不死心,又说,您老说笑了,儿子我孝敬您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那个心思?您别听人瞎说。 丁逸群鼻中一哼,冷冷的瞪着他笑道,小杂种,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喽,那好,王秘书! 伴随着“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留着大波浪卷发,身材火辣的职业装女人。 她走到丁逸群身旁,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叠照片递了过去。 丁逸群把照片往丁志峰脸上一甩,怒道,自己睁开狗眼看清楚吧! 丁志峰俯身拾起那些照片,还没站起来就愣在当地,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 我离得并不远,侧头一看,只见那些照片的画面有些昏暗,但仍然能看到拍的是一个人蹲在三座墓碑旁,手里还在摆弄着什么。虽然辨不清那个人的容貌,可是从衣服上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丁志峰无疑。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那天他带着小草人去公墓作法下咒早就被养父派人跟踪了,还拍了照片作为证据,现在已经百口莫辩。 丁志峰猛地抬起头来吼道,嘉钰!是你? 那女人靠到丁逸群身上,挽着他的手臂对丁志峰说,不错,是我又怎么样? 丁逸群得意的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吧,我早就对你这个小杂种不放心了,她就是我故意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哼哼,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你应该没什么话可说了吧,想跟老子斗?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吧。 丁志峰盯着那女人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的说,嘉钰,你……居然是你出卖我,居然是你! 那女人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朝他轻蔑的一笑说,呵呵,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啊?也不撒泡尿照照,瞧你那傻x样,真当自己是什么少爷了。 丁志峰目眦欲裂,大叫一声便发狂似的冲了上去。 还没等他扑到丁逸群身上,旁边就窜出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大汉将他按倒在地,接着丁至恒、丁至悦也走上前来,对丁志峰拳打脚踢起来。 这时胡大爷在旁边哭喊道,别……别打我儿子,你们……住手! 丁逸群咆哮道,你这条老不死的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只见胡大爷强撑着再次坐起身来,泣不成声的恳求道,你……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我就要死了……求你,求你看在小峰妈妈的份上,好好照顾他…… 丁逸群狞笑道,哈哈哈……你还敢跟提那只破鞋,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件玩意儿而已,女人老子想要多少有多少!他说着便用力拍了拍那女秘书包裹在短裙内的盛臀。 我在旁边早已忍无可忍,骂了句“王八蛋”,刚想冲上去,没想到却被老圈一把抓住,他接着又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又忘了,因缘果报,不用管。 我看了他一眼,只好强行压下怒火。 这时丁逸群看看也差不多了,于是喝退众人,对我和老圈说,不管你们两个从哪儿来的,快点儿带上这个小杂种和那条老狗滚蛋,别让这他死在这里,给我找麻烦。要是不识相,我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哼! 他说完,就转身带着两个儿子和其他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天台上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 我叹了口气,俯身扶着胡大爷说,胡大爷,咱们走吧,马上送您去医院,说不定还来得及。 他摇了摇头,用手指着倒在地上的儿子。 我登时会意,扶他坐好,然后跑到丁志峰旁边一看,只见他躺在地上抽搐着,脸上满是你泥水和鲜血,被打得已经快认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刚想伸手去拉,没想到他突然自己爬了起来,然后举着双手狂笑道,爸……嘿嘿嘿……谁是我爸爸……啊哈哈…… 我吃了一惊,几次想上去拉住他,但却都被推开了。丁志峰就这样一路胡言乱语的大笑着,就像疯了一样,最后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天台。 我只好无奈的回到胡大爷身边,只见老人望着儿子消失的地方,面颊上流着两行浑浊的泪,过了良久才对我说,晓彬,对不起,那……那天晚上,我……为了……小……小峰,没有办法,只好……作法把……妖煞引……到自己身上,没想到最后……最后他……还是落得这个……下场,差点……差点把……你也害了,好在……嘿嘿,因缘……果报,各有各道,真的……没有错。 他说到这里,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老圈说,你……你是…… 只见老圈也看着他,点了下头。 胡大爷接着指了指我说,那他…… 老圈又点了点头。 胡大爷“哦”了一声,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口中断断续续的唱道—— “失落番邦十五年,雁过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思老母不由我肝肠痛断,想老娘泪珠儿洒在胸前……” 我的心猛地被揪紧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原来他唱的竟是那出《四郎探母》,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在耳畔消失了。 胡大爷死后,我曾经问老圈,在天台上老头儿最后问他的两个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圈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人生本就是苦海,即使死了,有些灵魂还是会带着上一世的执念堕入轮回,在转生人道后继续重复着前生所做的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却知道如果他不愿意说的话,是无论如何也别想得到答案,于是又转而提起那只可怕的尸妖。 老圈便问我还记不记得当时和他一起去工地找棺材的事。 我闻言一愣,原以为尸妖只是碰巧来到公墓附近,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从那具棺材里跑出来的。可是公墓与高铁商务区的距离如此之远,胡大爷单靠一道纸符就能把它引到身边来?于是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老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绝不是巧合,还是那句话,因缘果报,天意如此,其他的事情你也没必要知道。 我听完便默然了,经过这次的事之后,我已经对“因缘果报”四个字深信不疑。 就像丁志峰,如果他不是心存恶念,或许就不会落得最后这种悲惨的下场,更不会间接害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又如果养父丁逸群对他视同己出,或许他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人与魔之间有时只是一念之差。 这件事情终于写完了,虽然心情有些沉重,但我还是要继续写下去。不过接下来的这段经历有些特别,我们需要暂时离开公墓,去一个有些远也有些特别的地方,但现在想起来这段经历却开启了一扇更可怕的门。 那是在胡大爷去世的十多天后。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我正坐在街边的一间小茶室里,而老圈则坐在我对面。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和老圈之间的关系也近了一层。虽然平时上班的时候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私下里我们已经可以像朋友似的见面,甚至坐在一起聊聊天了。 当然,都是他来找我,而我却无法联系到他。 天又开始下雨,不过这次只是普通的小雨而已,没什么特别。 我看着老圈,突然问了一个有些傻x的问题——你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辛辛苦苦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老圈反问道,你觉得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愣了一下,尴尬的笑了笑说,呵呵,你可真把我问倒了,大概我现在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吧。 老圈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这倒是句实话。 接着只听他继续道,不管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境遇,死后的灵魂都会忘记前生的所有记忆,只有执念不会随之消失,除非…… 我问他,除非什么? 老圈把头转向窗外,凝视着雨中的街景,过了片刻才说,除非自己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 我笑了笑说,像我这种毫无追求的人,死了之后一定不会带着什么执念的。 老圈没有看我,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但愿吧。 又坐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便起身离开,然后撑着伞信步在街上闲逛。 经过一家电玩店时,看到橱窗里摆满了各种游戏机,我对这种东西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不由自主的便停下了脚步,出神的呆看起来。 老圈见我没有跟上,便走过来好奇的问,看什么呢?/dd 第124章 长相忆 凭良心说,我以前从来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封建糟粕,但在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3wしwxs520 有很多东西的确是常理和科学无法解释的,然而它们却真实的存在着,并且就在我们身边。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把这些事情记下来,主要原因是我已经被单位开除,成为一名无业游民,不用再过那种经常黑白颠倒的日子,但也不想马上再去找其他工作。 只是忽然懒散下来,多少会有点儿不适应,所以每天敲几个字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反正那些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全都印在我脑子里,只要原原本本的写下来就行了,没准儿还能帮我解决一下生计问题呢,哈哈,开个玩笑。其实我的目的是希望那个人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我希望还能见到他。 在正式开讲之前,有必要自我介绍一下。 本人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是家里的独子,所以很受宠,但运气却一直不好。高考时更是涂错了答题卡,最后以两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为这事老爹整整一个月没跟我说话。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让我复习重考,而是花钱托关系在招兵办弄了个去边疆当兵的名额。指望两年之后复员能直接分配到事业单位,从此端上铁饭碗,“旱涝保收”,一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高原当兵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创纪录的流过二十分钟鼻血,至于此后的经历就不用赘述了,一言以蔽之,那里根本不适宜人类生存。 就这样被“发配边疆”苦忍了两年,可结果却证明我老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当转业安置干部告诉我们这批人,不好意思,之前那两批还没着落呢,自谋生路吧,孩子们!我这才发现自己除了又黑又瘦又沧桑外,其他什么变化都没有。 于是我老爹又开始上上下下的托人找关系,终于在一个县局机关为我谋了份儿保卫的工作,说白了就和看门的汪星人性质差不多。虽然不属于编制内,但来日方长,好好干还是有机会转正的。 可这次我没有答应,一来不想就这样按照老爹铺的路走完下半辈子,二来看着同龄人都成群结队的去外面发展,很多现在已经混得不错了,自己也难免有些心痒,于是便独自跑到邻省一个二线城市碰机会。 跟很多蚁族一样,在外生活就意味着吃泡面住地下室的生活,况且这年头有学历都未必找得着工作,更别提我这个连大学文凭都没有的人了。 几经碰壁之后,凭借曾经当过兵的经历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儿临时工,但性质还是看大门,而且地点也比较特殊,是本市最大的一个公墓。 说实话,即使是精神文明如此“发达”的现代和谐社会,愿意在这种地方干临时工的人也不多,工资、福利待遇简直垃圾到不好意思开口的程度,至于转正更是痴心妄想。唯一的好处就是活不多,相对比较轻松而已。每年除了清明、中元、冬至这样的祭扫高峰忙一点儿外,其他时间就是看看片子、吹吹牛、打打麻将混日子。 可我竟然就这么混下来了,也可能我这个人比较懒散,比较容易满足吧。其实说白了,咱就是典型的低层次人群,一辈子混吃等死的命,不干这个还有本事去干别的吗? 讲到这里,有人估计要问,在公墓看大门一定见过不少灵异事件吧,你写东西不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的确,当初我也觉得白天黑夜都在埋了几万人的公墓里泡着,隔三差五遇见点儿不干净的东西应该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很奇怪,开头两年一直都平平静静,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直到那个人出现之后,所有的一切就都改变了。 记得那是去年春末的一个清晨,我刚刚值了一夜的班。虽然当新兵那会儿就是从站夜岗开始的,但连续几晚下来也有点儿扛不住了。再过一会儿等同事老吴来交接班,便可以回家睡觉去了。 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来了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身材高大,很有点儿型男气质,从外表上就算不是大款也至少是个中产白领。 他手里还抱着一个红布包的东西,不用问就知道是刚从殡仪馆存放处拿了骨灰盒来下葬的。 这会儿时间太早,再说下葬封墓的活儿也轮不着我管,平时都是帮老吴打打下手什么的。于是先把他递过来的火化证、死亡证明和其他的材料对了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我见这家伙买的居然是四区四排十四号,倒有些吃惊,因为任谁都看得出这个位置意头不好,所以一直无人问津,就这么空着。 我告诉他还没到上班时间,等封墓的师傅来了之后再带他去墓地。 他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就抱着骨灰盒坐到了沙发上。 我本来就头昏脑胀的不舒服,现在看来得忙完他这个活才能回去休息,心里不免烦躁。又见这家伙大剌剌的,连根烟也不递,不由得更气了,索性也不去理他,坐在一旁玩起了手机。 到了八点钟,老吴终于来了。他五十多岁,是正式工,也是我们班上目前唯一负责封墓下葬的师傅,在这片墓地已经干了快二十年了。 我指了指那男的说有人来下葬,老吴点点头,亲手对了一遍手续材料,确定无误然后又打量了那男的两眼,见他除了骨灰盒外便两手空空,别说遮阳的白绫和开墓的公鸡了,连串纸钱都没拿,实在是太奇怪。于是便说我们要先准备准备,待会等你家里人来齐了,我们再去。 谁知那男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大吃一惊——不用等了,就我一个人。 我这些年来在公墓里耳闻目睹,见惯了孝子贤孙送葬的场面,少则十几个人,多了像开大会似的来个一二百口子也算不上稀奇,这单枪匹马来送葬的还真是头一回看见,难道这家人都死绝了? 后面那句话自然是开玩笑,不过当时我和老吴都觉得这家伙要么是有毛病,要么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想让人知道。 老吴笑着说,爷们儿,什么都不带就自个儿捧着骨灰盒来下葬?没听说过!手续先留在我这,你还是赶紧去准备好东西,或者打个电话让家里人帮忙送过来,要是不懂的话,我可以帮你列张单子。 那男人摇头说,你只要带我过去,最后把墓封上就行了,剩下的你不懂,不要多管。 老吴一听这话就憋不住了,没好气的说,我不懂?爷们儿,我干这行快二十年了,见得死人比你见活人都多,什么规矩不懂?好了,看你年轻,我也不计较,赶快去把东西办齐喽,好把人送下地,别耽误自己的事儿。 那男人也不争辩,只是执意让老吴马上带他去墓地下葬。 老吴费了半天劲也没说服对方,自己还动了肝火。我在旁边也帮衬了几句,但无奈对方就是软硬不吃,想吵架都找不着茬儿。最后老吴只好抛下一句,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要是出事可怨不得别人。 他说完就告诉我可以下班了,然后拿上封墓用的水泥石灰就出了门。 我望着那黑衣男人的背影直撇嘴,心想这年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老吴也真是的,管那么多干嘛?现在不用跟着去忙活,可以早走回家补觉,真是正合我意,心中不禁暗爽,于是赶紧锁上门就闪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问老吴昨天的事最后怎么样了。 老吴说,还能怎么样?到地方以后,那小子啥事也不让我管,自己把骨灰盒往里一搁,然后嘴里神神叨叨的白话了半天就让封墓,我也懒得管,封上了事。 我托着下巴说,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送葬的,别是借着咱们墓地想藏什么东西吧? 老吴大手一挥说,不埋人还能埋什么?金银珠宝?小伙子,这年月不该知道的少打听,就算他有心藏东西咱也装不知道,反正他是花钱买墓的,手续齐全,出了事儿也找不着咱。 我忙点头称是,此后也没怎么去想,最多也就是闲极无聊和同事们瞎扯淡的时候当个谈资罢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大家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吃饭、睡觉,可对我来说,这份工作似乎变得有点儿不对头了。 简单的说,就是每当我独自一人值夜班的时候,就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不是经常听到异声,就是莫名其妙的突然睡着,有几次还做了恶梦,惊醒过来后却又什么也记不得,这在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又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咱毕竟是干保卫的,从前又当过兵,说出来丢人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大半个月,我感觉自己都快要神经衰弱了,于是找领导商量了一下,看能不能调调值班表,暂时让我先上白班,缓口气再说。 不过,得到的答复当然是no,所以日子还得这样继续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精疲力尽的我又在等老吴交接班,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的人。直到快十点的时候另一个同事才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告诉我,老吴今天一大早突然中风,这会儿还在医院抢救呢! 我当时就楞了,心想这老哥烟早就戒了,酒也不怎么喝,据他自己说每天必看中老年健康栏目,平时饮食保养都很注意,以前也没出过类似的症状,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这事儿可真是来得蹊跷。 当我大中午赶到医院的时候,得知老吴终于抢救过来了,但是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只会“咿咿呀呀”的,话也说不清楚。看他那样子,即使能治好以后也没法上班了,暗地里不免一阵唏嘘。 果不其然,才过两天就听说上头领导决定让老吴提前退休。既然不是正常离职,福利待遇上还是差了一些,但也算过得去,只是考虑到他和老伴儿以后的日子,可实在是有点儿悲剧了。 而与这件事同时透出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上头决定对外再招聘一个人来补老吴的缺,而且很有可能是编制内的。 这无异于是颗重磅炸弹,一时间各色人等就像苍蝇见了臭肉似的叮了上来。无论是替别人来走后门的,还是自己想转正的,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每天你来我往,把我们对面的小办公楼搞得比菜市场还热闹,各种潜规则的事儿自然不在话下。 但其实谁都知道这种“对外招聘”基本上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人选八成早已经内定了,只是怀着一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态罢了。 只有我比较安生,因为咱外地人一个,客请不起,礼送不起,还是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算了,是咱的终归跑不掉,不是咱的想也想不来。反正谁来顶老吴的位子也轮不上我,连歪歪都可以省了。 没过多久,招聘工作就尘埃落定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立刻公布出来。 隔了两天后,等我回到传达室的时候,就看见其他几个同事围着墙上新贴的一张纸七嘴八舌的议论着。/dd 第125章 忽还乡 我也跟着凑上去瞧,原来那是新的值班表,上面还多出了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老圞! 只听其中一个家伙说,咱中国人怎么可能有姓“老”的?这不是咒自己吗?干脆姓“死”得了。你看,你看,名字还叫“老圈”,我靠!这尼玛也叫人名? 他说完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旁边几个人也瞅着直乐。 我虽然当年高考失误,没进大学的门,但好歹也经过一年高三的“特训”,平时看过的书也不少,在他们几个当中绝对是文化人。而且在边疆当兵的那段时间条件太艰苦,连电视信号都收不到,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个生僻字什么的。现在看这几个没文化的俗人满嘴跑火车,只差点儿没当场笑喷,于是清了清嗓子说,瞎扯什么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咱中国自古就有“老”这个姓,金庸的《笑傲江湖》看过没有?里面的黄河老祖之一就姓老,叫老头子。 他们几个听了我这几句话,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但水平不够又找不到词儿来反驳。 先前那个人很不服气,强辩说就算他姓老,也没有叫老圈这么难听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眼睛是管出气的啊,看清楚!后面那个字是“圈”吗? 他转头又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个字虽然外面也带个“囗”,但里面的内容却似乎复杂了一点。自己刚才一眼扫过去,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就信口开河的乱念成“圈”了。可是嘴上却兀自不服,故意将我的军,就问那你说这个字念啥? 我不禁暗笑,心想咱肚里要是没货,还真就被你问住了。于是给他扫盲说,那念luán好不,是团圆的意思。人家好好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怎么从你嘴里念出来立马就锉了呢?要是不信,咱现场百度,赌一包烟,怎么样? 那小子闹了个臊眉耷眼,又情知自己是输定了,只好不再言语。 我得意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个新来的家伙名字这么有个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果然,下午一上班,保卫处的头头就领着新同事来了。 我看到这家伙的第一眼只差点儿没当场叫出声来,原来他就是那天一个人抱着骨灰盒来下葬的黑衣男人!到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当时他为什么敢这么横,敢情人家是上头有人啊。 而且,这家伙看起来确实不一般,现在这时节白天已经很热了,他却还戴着墨镜,穿一件黑色风衣,乍一看跟黑帮老大似的,真不知道他是故意装逼还是真傻比,果然人如其名,怎一个怪字了得。拜托,这里是公墓不是公司,用得着穿这么扎眼的行头吗?更何况你也不看看你身边那保卫科领导穿得啥,后台再硬咱也得低调点儿好不好? 但话又说回来,别管是走后门还是靠本事,也别管一个送葬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看墓的,总之这是人家的事,咱就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哪管得了这许多,反正谁来当差也不会在我碗里多加一块肉。 可旁边那几位就不同了,一个个眼神里充满了杀气,就像这家伙抢了他们老婆似的,可又敢怒不敢言,看得我肚里直笑。 从此,这个叫老圞的人就和我们在同一口锅里抡马勺了。 当几个同事得知他就是那天单人送葬事件的男主角后,不禁都吓了一跳,同时也明白了此人为什么能在这次“公开”招聘中力挫群雄,顺利上垒,心里更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 而这个老圞也的确够能装逼的,天天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几乎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一到了中午饭点儿的时候就自动消失,食堂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我们纷纷猜测这家伙一定是和领导单独开小灶咪西大餐去了,有“背景”的人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由于他始终不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就这么神神秘秘的对谁都爱答不理,所以大家后来干脆也不再搭理他,就任其自生自灭。而且在背后都不正经喊他名字,仍然还叫“老圈”,甚至半开玩笑的把他的名字直接写成“老圈”。 为了避免被孤立,我也只好将错就错,随大溜儿跟着他们叫了。 次数一多,也难免被这家伙当面撞破,不过他仍是那副臭德性,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就好像默认了似的。 好吧,既然他自己都不反对,那么接下来为了行文方便,我就用老圈来代替他名字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倒很奇怪,那就是近来我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再也没有发生过突然睡着,然后做恶梦的事情,只是偶尔还会听到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奇怪声音,想想好像就是从老圈来了之后开始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但还是感叹这段时间的罪总算受过去了,心中不免暗自庆幸。 又过了个把星期,天气一天热似一天。 这公墓虽然号称全市最大,设施最好,环境最优,但领导估计也是全市最扣门儿。自己的办公室足有七八十平方不说,套间里还愣放了张双人床,尼玛我们传达室里却连台空调都没有。所以每年的一到了这个时节就是最难熬的日子,我忍不住又开始盼着上守夜了。 这天是我的早班,八点钟来到公墓后正好和同事交接班。没过多久老圈也来了,这家伙还是照样一句话不说,甚至连眼皮都没翻我就坐在斜对面的桌上前翻起了报纸。 看到那身不合时令的黑色风衣,我甚至怀疑他脑子里是不是真装了尿,总之这家伙简直让人生不出哪怕一丁点儿好感。有时候真想上去说一句,哥们儿,你可别把自己捂熟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我忙打开窗户看,只见一辆奔驰停在门口处。司机摇下车窗,连比划带说的向我示意他们是来送葬的,请放行。 我向他后面望了一眼,发现这支送葬的车队着实壮观,大大小小来了二十几辆,而且还是一水儿的高档货,最次都是台英菲尼迪,看来挂掉的这位仁兄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升起栏杆,然后走出传达室,引导这些车子去停车场,老圈则呆在屋里负责登记核对相关证件材料。 过不多时,我忙完那边的事,回到传达室拿石灰水泥,便习惯性的凑上去看了看死者的信息。原来这个人是市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副总,才三十八岁,算得上英年早逝。这么年轻就挂了,难道是平时操劳过度,油尽灯枯了? 当然,这话是开玩笑,不过作为穷吊丝,暗地里调侃一下土豪还是可以原谅的吧。甭管多有钱有势,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而且葬在这公墓的人全都只能是盒子里的一把灰,谁也别想搞特殊化。 老圈这边办好死者入园的相关手续后,就和我一起带着几十口子人浩浩荡荡的朝墓园里头走。 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这次来的事主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只见她双手捧着红布包裹的骨灰盒,脸上虽然和老圈一样戴了副墨镜,但仍掩不住凄伤的神情。 从表面上看,她算不上老,而且还有点儿明星范儿。她的皮肤依然白皙紧致,包裹在黑色齐膝连衣裙内的身体更是玲珑有致。也许是保养的好的缘故吧,估摸着年纪应该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样子。 没多久大家就来到了墓地前站好,人群里走出一个矮胖的光头,看样子是事主专程请来的风水师傅,下葬的全过程将会由他来主持。我和老圈暂时没事,就站在旁边看热闹。 其实下葬的仪式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了,不管是花钱请风水师傅的还是直接找老吴凑合的,流程顺序大致都差不多。首先是用五幅三尺长的白绫四角支开,搭在墓穴上方遮住阳光,有的图省事干脆就架个遮阳伞。但不管采用什么方式,这个步骤是无论任何不能省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包在骨灰盒外面的红布解开。 我曾问过老吴,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得到的回答是不能让阳光暴晒福主的“遗体”,否则会导致魂飞魄散,无法顺利的投胎转世。 接着,主持下葬的风水师傅便会象征性的说一些诸如此墓穴“明堂开阔”、“头枕圆山,脚踏丽水”、“青龙蜿蜒,白虎驯府,四势端正明朗,选址尚佳”之类的话,其实这公墓里基本都是成排成片的,除非你真舍得花上一套商品房的价钱,把人埋进高档园区里,否则在哪儿不是一样?就比如说这位吧,虽说私企老板家里不缺钱,但买得也就是个中档墓穴,无非是外观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地方四周稍微宽敞那么一点点罢了。 打开空的墓室之后,由风水师傅取来事前准备好的红公鸡,刺破鸡冠,将血滴到墓室里,取“雄鸡退煞”之意,这个也不能马虎了事。 老吴曾经告诉我,这开墓的公鸡以白色为最佳,因为有说法认为白色的鸡是凤凰。当然这就有点儿牵强了,况且白公鸡实在是不好找,所以基本都用红的或黄的。而且这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贿赂封墓的师傅,老吴就是这样,每次干完活就把鸡拿回家自己咪西了。 这些搞定之后便用黄布铺在墓室中,跟着再铺一层红布,称为“铺地”。 然后就比较玄乎了,风水师傅通常会点起三根香,接着拿一道纸符在墓室里扫一遍,口中神神叨叨的念着请地咒,最后将纸符烧掉,完成净穴请地仪式。 这个步骤我也曾经问过老吴好几次,但他却推说自己也不懂。起初我以为他是故意藏私,但后来接触多了,见他替人主持下葬却从来不用这个步骤,估计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再接下来,主持下葬的人会在铺好的红毯上撒七枚铜钱作为衬垫,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摆好,这时候就可以放骨灰盒了。 关于这一节,老吴自然也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曾经在电视里见过一些古代墓葬习俗,其中不少棺材的底板就钻有形似北斗七星形状的孔,称作“七星板”,据说这是求寿的意思,希望超度死者的灵魂升天成仙。虽然我不敢肯定,但多半往骨灰盒下垫铜钱的用意应该和“七星板”差不多。 需要注意的是,骨灰盒放置要遵循的左男右女的原则,而且正面必须和墓碑的朝向保持一致,至于随葬品的摆放也要以墓碑为参照物,比如左银右金等等。 所有的东西都安放好之后,风水师傅会用罗盘校验墓穴的山向,也就是墓向,据说这个非常关键,丝毫马虎不得。但具体为何如此重要,咱对风水玄学是两眼一抹黑,更看不懂罗盘,所以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便该我们这些在公墓干活的人出场了,任务就是封墓。这倒没什么可说的,顶盖一盖,抹上水泥就ok了。 再接下来,亲人摆上贡品,撒下五谷催财旺子,然后子孙拜祭,整个仪式就算基本结束。这时候搭在墓穴上方的五幅白绫就可以拿掉了,据说这可是好东西,子孙儿女拿回家当垫被铺床会家业兴旺,多福多寿。 第126章 蔓芳芩 压根儿不待人细想,这话竟已挑明了。 高暧张口结舌,此时方知她是先入为主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早便从了高昶,有了他的孩儿,现下皇嗣延续有望,大夏江山社稷后继有人,冲着这个,所以才忽然和善起来,换了一张好脸色。 顾太后见她仍不应声,脸上也是一副惶然暗惊的样子,只道她心中惧怕,仍是不信,又道:“你不用起疑,哀家向来说一不二,讲明了既往不咎,便不会再提前事,你只管放心好了。” 高暧此时也瞧出这不是在作伪,如此阴差阳错,也算可笑之极。 可她半点也笑不出来,心中七上八下,愈加的忐忑起来。 这太后娘娘目下还不知实情,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回头问起高昶来,若他憋不住胸中怨气说出来,那…… 一念及此,高暧登时背寒股栗,双手不自禁地抚在腹间,脑中也纷乱起来。 回神想想,高昶曾说任由她将孩子生下来,不再理会,许是不会轻易说的,可她心里委实不愿腹中的孩儿像自己一样身世不明,将来长大成人才知晓真相,苦痛终生,烦恼日甚一日。 可若不这样,又能有什么办法? 高昶那头她管不得,如今也唯有顺着太后的意思将错就错,否则连眼下这一关也过不去了。 她不愿抬头,当下垂眼应了一声:“多谢太后娘娘。” 顾太后见她终于开了口,面色便缓了下来,点头微微一笑:“你若是为皇家立了大功,哀家自会另眼相看你,还谢个什么?罢了,你也不须这般生分,仍叫母后便是了。” 她却不愿再这般叫,只是低声应着,不叫她生疑。 顾太后也没着意,拉着她问东问西,话头绕来绕去全是如何养胎护胎,以及日常饮食起居,事无巨细,全不放过,不时叮嘱几句。 高暧却是如坐针毡。 堪堪说了大半个时辰,顾太后似也觉得差不多了,便最后嘱咐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切记就算没胃口,念着腹中的孩儿也要多吃些,另外莫要惫懒,日间多出来走走,见见日头,哀家以后也常来,你便到这里多与哀家瞧瞧,知道么?” 言罢,便叫随身奴婢送她回去。 高暧勉强行了礼,由两个宫人扶着离了亭榭,沿路出园,仍乘轿子径回景阳宫。 刚入寝殿,就见里面几名奴婢垂首并立,个个都是生面孔,原来的那些果然已被换掉了。 生死富贵,旦夕祸福,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间,偶然的小小过失便可能万劫不复,其实自己也和他们差不多,只不过不用陪着小心去伺候人罢了。 她轻叹一声,心说反正这些人也是奉旨来监视而已,换与不换也没什么两样,当下也没在意,径直朝里走。 几个奴婢见她进来,便都齐齐地迎上来行礼。 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内侍近前躬身道:“奴婢们恭迎主子回宫。” 那语声清越如风,沉凛似雪,柔而不媚,卓然不群,竟无法用言辞形容。 高暧浑身一震,霍然转头望去,却见那人生着一张蜡黄的脸皮,眉目窄小,额上隐现皱纹,年纪有三十许间,样子也是恭顺憨然,没半点神采飞扬的气度。 她又看了看,便回过眼来,暗想这世上居然有嗓音如此相像的人,也是奇了,只可惜不是他。 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仔细想想,这人咬字略带些京腔,这两下里未必就那么像,只是自己思念太甚,不自禁地便将这声音与那俊美无俦的面容连在一起罢了。 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先由宫人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坐到妆台前拆髻子。 铜镜中,自己的脸色似又憔悴了几分,眉眼沉沉,唇间凄凄,没一点有孕在身的欢喜模样。 往时也曾听说过,怀了孩儿须得静心宽怀,怡然欢畅才好,似现下这般也不知到时会怎样。 她怔怔地盯着那镜中映出的影子,尽力挑着唇角向上抬,希望能作出一丝欢容,岂料却只是干干的一撇,形若哭状,说不出的难看,赶忙收住了。 心中悲苦,强作欢颜,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哪能真的舒情开怀? 她从来便不是个善自宽解的人,即便是开心时,也未必就那么欢喜。所以苦中作乐的事,兴许别人可以,在她这里却是不能。 遥想母妃当年,也和自己今日处境差不多,却不知她那时是何等心情,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或许有了夏皇宠爱,慢慢的心也定了,不再去想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若不然其后又怎会生下弟弟? 而她却是不能,哪怕同样有个不计前嫌,痴心一片的人,她也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付出的真情和平生仅有的欢愉。 即便没有这个孩儿,她依然不会变心。 但正是为了这孩儿,如今她却不得不妥协。 或许母妃当初也是这般的念头,日子久了,心才淡下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怕,岁月漫漫,积毁销骨,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蹉跎,磨得人性子也沉了,说不得哪一天,对他的心思真的不再那么炽烈。 她不愿学母妃的样,可若真是如此,又该当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心下愈加黯然,忽然间只觉额角上微凉的一触,似是身后之人拆髻的手无意间抚到了。 那一触虽不甚冰,却沁人得厉害。 高暧不由一颤,抬眼见那铜镜中抚在鬓间的手纤骨削削,细腻颀长。 她心头宛如锤击,愕然回望,见殿内空空,其他宫人都已去了,唯有刚才那高个内侍站在身后,不由得愣住了。 “公主恕罪,敢是奴婢手重了么?” 高暧却似没听到一般,凝眸过去,就看他那双手果是纤白如玉,竟与徐少卿一般无二。 她登时呆住了。 若说声音相像,许还说得通,可竟连手也是一样,世上竟真有这等巧事么? 可瞧着那张沉憨的脸,心下却又疑惑起来,不敢贸然开口。 想了想才道:“没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微一躬身:“回公主,奴婢贱姓徐,名字取得不好,有辱公主倾听,便不提了吧。” “你也姓徐?”高暧又是一惊,不自禁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那内侍却是面色如常,正色应了句:“莫非公主在宫中还认得别个姓徐的人么?” 他说着抬起头,蜡黄的脸上虽然还作木然状,但那窄狭的眼中却已闪出狡黠的笑意。 高暧樱口半张,缓缓站起身来,凝望着他,期艾道:“你……你……” “公主这般在意,莫非是与那姓徐之人情深意重么?” 他忽然直起身,腰板笔直,骄首昂然,挺若玉柱般立在那里。 那语声依旧清凛,此刻却已暖含笑意,沁心润脾。 无须言证,只这副模样便已说明了一切。 高暧缓缓站起身,泪眼婆娑,脸上却全是欢颜,怔怔地望着他。 诧异、惊喜、欣慰……还有些小小的怨。 她没有上前,真见着了,反而不如思念成狂时外露。 其实早该想到,这般的声音,这般的玉掌纤指,外加这般的昂然之态集于一身,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隔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嘤”的一声纵体入怀,扑在那坚实的胸膛上,泪下潸然,如决堤之河,却没有哭出声。 他张臂紧拥着那娇躯,轻嗅着黑缎般的秀发,只觉馨香如昨,却似又比先前多了些许沁人的味道。 心中爱念充盈,那唇雨点般落向她眼眸,俏鼻,粉颊…… 最后才将樱唇吻住。 她没有羞怯,倒像比他还大胆些。 他自也不甘落后,唇齿间更加了几分力。 两人都像在弥补对彼此的亏欠,吻得愈发忘情,炽烈。 良久,四唇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高暧微微喘息,泪痕未干,轻抚着他面颊问:“你这脸怎么了?” “我是隐着身份随崇国使团来的,自然要易容改装,这丑怪样子公主定然不喜,也难怪这半天才认出来。” 徐少卿撇着唇角,想是易容的缘故,焦黄的脸上微微抽动着,笑得有些发僵,只有眸中依旧是那份神采。 她知他来得着实不易,潜入宫中更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咬唇道:“既是这样,你便不该来找我,若是被他发觉了,那可怎么好?” “公主不须担心,我若那么容易被人拿了,岂不是白在这宫中呆了十几年?难道公主那日塔上相送之后,便不想再见我了么?” “你……你瞧见了?” “自然瞧见了。” 他点点头,眼中情致脉脉道:“公主为了解我之困,甘心留在宫里,难道便不许我再回来报这份恩情么?” 高暧双臂搂紧他脖颈,将头靠在那胸口上,凄声道:“莫说了,我要你报什么恩?只要你好好的,便是要了我这条命也无所谓……你……这些日子都在哪?过得难么?” 这后面的话纯是明知故问,孤单单的一个人被赶出永安城,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艰险,又怎么会好? 顺口也好,说是傻了也好,总之就是忍不住要问。 徐少卿抚着她柔声道:“我自幼家贫,跟着爹颠沛流离,进了宫仍是个遭人白眼的苦差事,后来虽说爬上了高位,走到哪里也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踏错半步,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他顿了顿,语声忽然沉了些,正色道:“此番回来就是要把公主带出宫去,只是这次牵涉甚重,除了咱们要平安离开之外,还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做成。” 高暧听他说得郑重,心头暗惊,先前初见的喜悦像被冲淡了些。 暗自想了想,只怕他记挂分神,便没敢提起自己已怀了身孕,正想问他方才所说的要紧事是什么,就听外面有内侍的声音高声叫着:“陛下驾到——” 高暧轻呼一声,赶忙松开他。 徐少卿却是镇定自若,先冲她做了个莫要慌张的手势,随即退开几步,面上恢复了那副憨然的样子。 她愣了愣才会意,双手不自禁地在仍旧发烫的面颊上抚了抚,面向门口立在那里。 转眼间,殿门便被推开,几名内侍宫人伴着高昶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径直走过来,将正要行礼的高暧扶住,也不顾有人在旁,便上下打量着她。 高暧挣开手,低声叫了句:“陛下。” 高昶这才似有些惊觉,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几名随侍的奴婢赶忙却步退了出去。 “朕听说今日你在御花园遇见了母后,她可有为难你么?” 高暧摇了摇头:“不曾有,只说了些闲话而已。” “真的没有?” “陛下多虑了,自然是真的。” 高昶皱眉看着她,抬手指了指她腮边问:“那这泪痕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目光瞥见跪在一旁,做寻常内侍打扮的徐少卿,寒着脸道:“敢是这狗奴婢对你不恭么?” 她吃了一惊,急忙道:“他是刚来的,恭敬得紧,方才正替我拆髻子,什么也没说过,陛下不必疑心……我只是想起了伤心事,一时忍不住罢了。” “是么?” 高昶转向徐少卿,走近一步,垂眼仔细打量,见这人寻常样貌,一脸憨气,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嘴上却道:“朕怎么瞧这厮生的蜂目蛇形,倒像是转面望恩之辈呢。” 他哼了一声,却又道:“朕知道,你这宫中的奴婢都叫母后替换了,索性朕叫内官监再将他们都调走,另换一批知礼守节的过来,省得惹你不悦,动了腹中胎气。” 第127章 无陵山 按照那几个家伙的说法,这女人绝对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克夫命”,谁娶她都是死路一条,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不要命的人争先恐后往火坑里跳。 果不其然,昨天第四位“中奖者”终于光荣诞生了,距离上一位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恰好就是我来之前不久,真是红颜祸水,所向披靡啊!老圈居然敢去招惹她,难道是活腻了,想当第五个? 我听完之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单一事件,却没想到背后竟然如此复杂。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死老公还属于偶然的巧合,那么短短的七八年内连续出现四次就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难怪在墓地的时候那位挂掉的老兄都烧成灰装进盒子里了,居然都不肯安安生生的下地,敢情是因为这个啊。 不过,对“天生克夫命”这种说法我还是持保留意见的,毕竟老公挂了就用这种借口把责任往女人身上一推,未免有失偏颇。 先不提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其真实度值得怀疑,就算是真的,难道那几个所谓有头有脸的男人会事先都不调查清楚就和她结婚?毕竟他们那样的人对这是很在乎的吧。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种不寻常的事情背后八成是隐藏着什么秘密,没准儿那四个男人的死都是这女人一手导演的也说不定,俗话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嘛。当然,这种事情只能是猜测,毕竟是四条人命啊,警察就算再打酱油也不至于啥也查不到吧。 我正胡乱猜想着,却发现旁边的几个家伙突然停止了议论,原来那个叫罗娜的女人和老圈已经回来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的气氛似乎有点儿奇怪,老圈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闷葫芦一个,而罗娜的脸上则写满了郁闷。她愣了一下,又出言邀请老圈一起吃午饭,老圈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说了句,不必客气了,然后就往椅子上一坐,继续翻起了报纸。 罗娜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男人拒绝,脸顿时窘得通红,但她涵养不错,没有发作,就说那下次吧,然后转身低着头走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下可是大出意料之外,刚才他们俩还眉来眼去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闹掰了?难不成老圈也看出这女人“有问题”,没敢趟这趟浑水? 我就更加郁闷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不愿意也不用让女人下不来台吧,何况就是吃个饭而已,怕个什么劲儿啊?你这一搞不要紧,连我那份儿午饭也泡汤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几天后到了祭头七的时候,罗娜又来了。看样子似乎她仍然不死心,再次来到传达室很有诚意的邀请老圈吃饭。 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都看得出她对老圈有意思。而老圈看样子却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直接冷冰冰的拒绝了。 气氛一时相当尴尬,弄得我们几个知道内、幕的人都开始替罗娜鸣不平,感觉老圈这家伙实在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最后罗娜无奈,只好委委屈屈地走了,此后的一段时间也没有再出现,估计是太伤自尊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几乎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这天傍晚我找了个借口早退,其实是想偷懒回家看球。出了公墓之后,正准备去路对面坐公交回家,突然有辆白色的宝马车停在了我身前。 车窗摇下之后,坐在里面的赫然竟是罗娜。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探出头来对我说,小弟,刚下班啊? 我答应了一声,心说,大姐你也太执着了吧!被拒绝成那个样子,居然还上赶着来找人家,也太那个了吧。但脸上却笑了笑,告诉她老圈今天是夜班,还没来,要找他的话可以自己进去等。 没想到罗娜微微一笑说,她是来找我的,如果没有约会的话愿不愿意去跟她喝杯东西。 老实说,当时听了她那句话我着实大吃了一惊,这女人不找老圈找我干什么?难道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了? 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便被我自己否定了,人家虽然嫁过好几次,但好歹也是个富婆,人长得也是出类拔萃,怎么可能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在公墓看大门的临时工呢?这一点咱和老圈可比不了,那家伙又高又酷,还懂些神神叨叨的事,应该很符合这女人的需求,而且年龄上也比咱合适啊。 要知道这女人比我大了可不止一点半星,咱并不是排斥姐弟恋,可这种年龄差还真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哪怕保养的再好,看起来再年轻,她也不是真正的年轻了。咱虽然没钱没势,可也没到堕落到傍个女富婆吃软饭的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人请客我倒是不介意陪她去喝一杯,只是今天下午这场球我实在不想错过,于是就推说呆会儿有事,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罗娜听了说,作为一个男人随便拒绝女人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我只是有些事想问你,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可以吗? 她说完眼睛中便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我一向受不了女人这副样子,又见她诚心邀请,心里小小的斗争了一下便答应了。 上车之后,罗娜载着我驶向市区。她首先开口问了我名字,我没什么好隐瞒,就如实回答,伊晓彬。 她笑了笑说,没想到你名字取得倒挺文雅的,我听她言下之意就是咱的形象对不起这名字,心中不免有气,于是干笑了两下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没什么主题,大约半个小时后来到市中心一家档次和口碑都相当不错的茶馆。当然,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说到底,这种地方跟咱基本上是绝缘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有机会进来见识见识。 我有点儿乡下人进城似的跟着罗娜进了包间,坐好后她就问我喜欢喝什么茶。 我平常都是喝白开水的档次,了不起泡点儿廉价茶叶,或者买瓶绿茶什么的。上学的时候踢球渴了,对着水管子都能直接灌一肚皮,当兵那会条件所限,就更不要提了,所以哪懂什么饮茶,于是只好故作潇洒的说,随便吧。 罗娜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壶玫瑰花茶,又要了几样茶饼点心,这些东西别说吃,从前连见都没见过,老实说,像我这样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哪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喝下午茶啊,有空的时候买点儿啤酒,就着瓜子、花生,一边吃一边看球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过不多时,茶和点心就端了上来。罗娜殷勤的给我倒茶,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接下来又开始闲聊,当然基本上是她发问我回答,但问来问去,竟然全是关于老圈的事。 到这时,就算傻子也知道她请我来喝茶的目的是什么了。当时我那个郁闷啊,暗骂这娘们儿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年龄,发花痴总该有个限度吧。老圈那只闷葫芦无非就是个走后门混饭吃的主儿,除了个子高,能装逼以外,有什么值得大姐你如此锲而不舍的?真让人搞不懂。 虽说咱没打算和这女人有进一步发展,可坐在那里一直听她打听别的男人,难免还是心生厌烦。别说我压根儿就不了解老圈,就算什么都门儿清,也不想告诉她。一时间只觉得意兴索然,真后悔被她忽悠过来,于是便准备找了个借口闪人。 罗娜也早看出我不耐烦了,但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哪肯轻易放过,急忙叫住我,说她还有件事想请我帮忙。 我当即便打算拒绝,因为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她要说的事百分之百和老圈有关,忍不住要骂一句这尼玛干我甚事?老子好歹也是个爷们儿,又和那个喜欢装逼的家伙没什么交情,凭什么给你们俩当这红娘?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正想着怎么拒绝她,就看罗娜从身旁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分,顿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下意识的就把信封拿了起来,掀开一看,我靠!里面不薄不厚的一叠少说也有小两千块,抵得上老子一个半月的工资了!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老实说,我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至少咱知道不是自己的绝对不能拿,否则没准儿就会惹祸上身。不过眼前这钱却有所不同,这女人是有求于我,拿人钱财□□,等加价换,童叟无欺,这总没问题吧?这样一想,我心中立刻就坦然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要让我帮忙。 想到这里,我故意晃了晃信封,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娜笑了笑,让我不要紧张,说这事并不难办,而且事成之后还会再付另一半。 我一听就更来精神了,当下赶紧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罗娜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原来这女人是想让我把老圈的生辰八字拿给她。 一听这话我立刻就傻了眼,咱又不是老圈的爹娘,平时连话都说不上,怎么可能搞到他的生辰八字呢?要是直眉楞眼的去问,不吃一鼻子灰才怪。于是干脆利索的直接告诉罗娜,对不起,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然后就把信封放回了她面前。这钱咱不是不想赚,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啊。 没想到罗娜又把信封推了过来,解释说,小弟,你不要误会,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要查到他的出生年月日,然后交给我就行了,既然在一个单位工作,这点事应该不难吧。 我有点儿不信的问,就这么简单? 她点点头,很优雅的对我笑了笑。 我这才放了心,把钱收了,然后告诉她尽快搞定,又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之后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掏出手机一看,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和那女人聊了两个多小时,球赛是看不成了,于是就在路边买了些熟食准备当晚饭,然后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反正现在身上有钱,咱也潇洒一回,不在乎那几十块。 一路回到我的租屋附近,经过小巷前时那司机以里面太黑太窄,不好调头为理由,死活不愿意开进去,我好话说尽,他也还不松口。没办法,只好付钱下了车,自己一手拎着熟食袋子,一手拿手机当电筒朝巷子里走。 此时天已经黑了七八成,这条巷子的两边恰好都是原来的老小区,最近两年征地,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只临时垒起了两堵墙,连点儿亮光都没有,但却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黑灯瞎火的走在里面还是挺瘆人的,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然而那天晚上却有点儿不寻常,总感觉好像有人跟在我后面。这种感觉可能很多人都体会过,可是转过头来却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是自己吓自己,而有时却是你的神经和潜意识做出的判断。 第128章 千莲灯 他说到这里,忽觉怀中的娇躯沉冷下来,还有些瑟瑟发抖,当即住了口。 首发哦亲 轻轻将她搬转过身来,只见那俏脸上红晕早消,重又变得苍白凝滞了。 “公主怎么了?” “没……” 高暧垂着眸子一眨不眨,呆呆应着。 静了静,这才抬头问:“你是说……我的生身爹爹是……崇国人?” 她声音发颤,话里刻意避讳王爵,单单只提“崇国人”三个字,心中的好恶以不言自明。 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即便十几年来僻居庵堂,无人关爱,在宫中也是处处伤怀,但家国之念已是根深蒂固,一时之间确是很难接受。 徐少卿暗自有些后悔,之前虽已料到了几分,此时瞧她沉沉的样儿,仍有些无措。 这事说来也未必有那么要紧,就算一直瞒着不明言又如何?既然糊涂了这么多年,又何必强要知道,徒增烦恼,只须稍加劝解,她冰雪聪明,自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可惜一念之差,如今说这个已然晚了,这疙瘩既然已在心头结下,若要解开只怕又要费一番工夫。 他想了想,轻抚着她肩头道:“崇国皇室虽然出身低微,但祖上同样系出中原,礼乐服章,风俗人情也与中原一般无二,并非真像传闻中的北方夷狄,公主莫要过于在意,夏也好,崇也好,若以后不再身处宫廷,对你我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高暧默然听着,缓缓摇头道:“不,我本就什么都不懂,哪会去管什么夷夏之防,只是不敢相信,母妃她……她生在南疆,与关外相隔万里,当年为何会跟一个崇国人……” 这话说得他一愣。 女儿家的心思果然不同,明明是人伦大事,想的还尽是这种儿女情长,这可叫他难以回答了。 虽然世间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可一个是关外北国皇族,一个是南疆土司家的女儿,两人相识又定然是在慕妃入宫之前,的确是有些匪夷所思。 缘之一字,本就没什么因由可言,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如今慕妃已然早亡,只剩那瀛山王,他又该如何向她开口? 这说着似又回到了之前那话。 他想了想,轻叹着笑道:“男女情爱,这等事外人哪能知晓?公主是修佛之人,更该懂得缘是何物,若是有缘,千山万水也隔不断情丝,就像公主与我,这其中滋味,旁人又如何等解?” 她听他这么说,忽觉问得确是很笨,自家都觉得好笑。 不管当初因着什么,既然母妃生下了自己,还留下那人的信物,就足见情意深重,若非如此,这世上没了她,又怎会有今时今日的相偎相依,相爱相恋? 既是这样,又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如今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反而怪怪的,既不畅然,也不轻松,总觉得那所谓的生身父亲明明与自己割舍不断,可心里却像隔着重重山水,甚至不愿去想。 她默然点头,伸臂将他拥住,脸颊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膛,低声道:“莫再说他了,我不想听。” 徐少卿也松了口气。 既然当初就非善缘,时至今日再提起来便也无益,至于什么父女亲爱,更加不用去想。 只是这话不该由他说出口,如今这样反而更好。 他略一沉吟,手在她背心轻轻抚着,贴在耳畔柔声道:“为免惹人生疑,我不能呆得太久,公主心中也莫要念得太切,我自会寻机过来。” 言罢,轻轻推开她身子,淡然一笑,转身而去。 高暧心中涌起万般不舍,可终究还是没出声叫住他,目送那挺拔的背影推门而出,仍旧呆呆地立在那里,竟似痴了。 徐少卿走到回廊间,却也忍不住回头望过去,静立良久,忽听前面转角处脚步声起,这才转过神,学起当年做内侍时的样子,敛着步子,微倾着身前行。 出殿来到院内,见一众内侍宫人各自忙着,无人偷闲,于是装着样子又吩咐了几句,便遛向左边的回廊,沿路行了一段,拣了个僻静处,翻过宫墙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前面的宫苑隐隐传来喧嚣之声,瞧着日头西斜,那边也的确该有个结果了。 他不敢耽搁,先入御花园,拣了条隐秘的近路,朝彰德殿方向而去。 沿路无事,眼见宫墙殿宇已近,喧嚣声愈来愈大,他四下看了看,跃过高墙,落入另一条宫巷,出了这里,再绕过对面的偏殿便能赶上了。 他加快步子,堪堪离巷口只有十来步了,眼前却青影一闪,忽然跨出两名内侍模样的人,堵在了面前。 徐少卿眸光一沉,顿住脚步,随即头朝左侧闪避,便有一柄银光雪亮的匕首擦着颈侧刺了个空。 他右脚飞起,将那偷袭之人踹出两丈开外,耳听脑后风声又起,便疾步蹿出,朝巷外冲去。 面前那两人哪容他走脱,当即从腰间抽出兵刃,上前夹攻。 他丝毫不惧,唇间淡然一笑,身子疾向右偏,泥鳅般从其中一人身旁擦过,随即反腿踢出,直踹在那人腰肋处。 但听一声闷哼,那颇有些粗壮的身子直飞出去,将紧追而来的几人撞翻在地。 这回眸一瞥,徐少卿已瞧出这突然来袭的竟有七八人,各个都作内侍打扮,但手脚粗大,目光阴寒,额角穴位鼓突,一看就是练家的硬手。 略略想想,便已知这些人的来头,只是不明白,他们怎生有本事混入宫内? 此时无暇深究,他也不愿继续纠缠,况且在这深宫内苑,若真的出手将这些人料理了,只怕会生出更多的麻烦来,眼下唯有先行避开。 他见前路已通,却又怕那里仍有埋伏,略略一想,当下纵起身来,又向高墙之内的御花园翻去。 谁知才刚跃起丈余,那墙外忽又腾起一团黑影,背上斗篷大张,如乌云盖顶般压了下来。 徐少卿猝然一惊,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对方掌出如风,猛击而来,只得运足内力,举掌迎去。 就听“嘭”的一声响,四掌相交,竟发出开碑裂石之声。 徐少卿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下坠,勉强落在地上,却又向后“噌噌噌”连退了几步,才化去这番劲力,胸口却已经是气血翻涌,双臂剧痛,竟似折断了一般。 之前那些偷袭之人这时也涌上前来,各持利刃将他周身要害指住。 他竟似视而不见,抬起眼来,就看那墙上之人也已缓缓坠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仿佛方才对拼掌力对他而言甚是稀松平常,根本没什么损伤。 仅这一下,徐少卿便已试出对方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环顾当世,能有这等功夫的人简直是闻所未闻,即便那不可一世的崇国太子狄锵也颇有不如。 这人会是谁? 他正想着,就看那人双手一抖,背上铅灰色的披风鼓胀如帆,脸上遮着兜面,只露出一双眼,精光四射,昂首阔步迎面走来。 徐少卿知道以眼下的情势,想走也走不脱,而方才那一下拼击,对方也没有痛下杀手,而是留了力,料来是该有话要说,索性便也沉然应对,同时暗自戒备。 那人缓步来到近前,双目直直地望着他,盯了半晌,却转向旁边道:“一帮废物,若指望你们办成事,只怕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旁边众人纷纷面露惧色。 一名身材矮小的汉子躬身道:“主上大人恕罪,属下等无能,险些误了大事,请主上大人严加责罚。” 那人却好像根本不欲理会,又将目光瞥回徐少卿脸上,见那双窄狭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惊惧,不由在兜面后呵然笑了笑,忽然一抬手,抚到他脸侧,指间用力撕扯,竟“嘶”的将那张蜡黄的面皮扯了下来。 “徐厂督这等容貌,男子见了都要动心,却没来由的扮丑做什么?” 徐少卿只觉那颗心在腔中砰跳,手脚竟也微微发颤。 长久以来,他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如今面对这人,竟不自禁的怕了。 好在他十几年来摸爬滚打,各色生死关头也都经历过,当下暗自吁口气,定了定神,面色平静的应道:“原来是主上大人到了,属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那蒙面人又是一笑:“哦,原来徐厂督还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为何却要抗命不从,还斩杀本尊的信使?” 徐少卿眸子一轮,恭敬答道:“启禀主上,属下向来谨遵上命,未敢有怠,前者来使传令,命属下将云和公主送至隆疆,本已定好了计策,筹划周祥,谁知却被人告密,以至功败垂成,属下确有过失,甘领责罚。至于那来使,被属下提领的东厂误拿入牢中,已然暴露了身份,不得已才将其杀之。” 此言一出,那蒙面人立时仰面大笑,须臾才停下来,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好,好,好一副伶牙俐齿!若非如此,只怕也做不得司礼监和东厂的高位。难为你到此刻还能口若悬河,果然是个人才,本尊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说着,眼中笑意忽然敛去,低声道:“莫再装了,你难道真猜不出本尊究竟是何人么?” 说这话时,他语声忽然不再尖厉,竟变得沉重铿锵,却仍带着一丝阴损之气。 徐少卿悚然一惊,冲口道:“你是……” 那蒙面人低声笑着,凑到他面前,手指上抬,缓缓也将面罩拉开了些,露出大半张脸来。 剑眉星目,玉面生威,三缕长须缀在颌间,儒雅中却显出一股本不该有的戾气。 “这下总看清了吧?” 那人唇角轻挑,忽又将兜面掩住,抬起身来。 徐少卿凛着眉,直视着他,没再言语,面上也已没了惧色,胸中却又砰跳起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可她该怎么办? 难道这一番计较终究又要付之东流么? 他心中焦急,却见对方眼含戏谑,竟负着手围着他绕行打量,也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 过了好半晌,那蒙面人才停住步子,又俯到他脸侧,低声问:“徐厂督,抗命不遵,又刺杀来使,该当何罪啊?” 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却又笑道:“方才不是还巧舌如簧么?怎的这会儿变哑巴了?” “该当何罪,自有主上大人定夺,属下怎敢自决?”徐少卿坦然不惧,鼻中轻哼道。 “好,倒真是块硬骨头,本尊还真舍不得杀你,不过……” 那人在徐少卿肩头捏了捏,又道:“可是若不杀你,怎能服众?也罢,不如再交于你一件事,若办得好了,便将功折罪,免这一死,料来别人也就没闲话好说了。” 徐少卿闻言眉间微微蹙起,稍想了想,便问道:“什么事?” 那人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贴在耳旁道:“你既然敢将那紫金盘龙枪交给狄锵来算计本尊,也算是有胆有识,只可惜找错了人,一个莽撞小儿,成得了什么大事?你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找准了哪边才是真主子,也好为以后留条敞亮的道儿,莫要闹得身首异处,连带着想护的人也护不住。” 徐少卿唇角抽了抽:“究竟是什么事,直说吧。” “呵,莫急,眼下还不是时候,该动手时,本尊自会叫人知会你。现下你只要记得,做成了这件事,本尊不但饶你性命,还让你得偿所愿,与云和远走高飞。可若是办不成,不光你性命不保,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主上居然变成了老丈人,厂花该怎么办?哈哈哈~~~ 飘过扔了1个地雷 (づ ̄ 3 ̄)づ谢谢小天使的打赏~/dd 第129章 笙自潇 老圈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但仍旧没有转身,只是让我手给他,但不要绕到前面,从背后伸给他就行。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右手从他的身侧伸了过去。 很快就感觉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在掌心上划拉着,感觉湿湿凉凉的,就像医院护士打针之前在皮肤上涂酒精棉球似的。 片刻之后,他说声好了,然后放开我。 我抽回手来,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掌心上什么也没有,可那种又湿又凉的触感却还残留着,不由得满腹狐疑,实在想不出他刚才在上面画的是些什么。 只听老圈又说,记住,呼吸放轻,千万不要再转头,更不要说话,跟紧我走。 我回答说,好,知道了。 老圈“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我赶紧闭上嘴,不敢再说话。老圈也没有耽搁,继续带着我朝前走。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耳畔没再听到任何异声,脖颈处凉嗖嗖的感觉也不见了。 大约两分钟之后,我突然发现前面的路敞亮了不少,而且还清楚地听到人车混杂,熙熙攘攘的声音。 我心头一喜,小心翼翼的侧着脑袋从老圈身旁向前望去,果然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巷子的出口,繁华的街市已经近在眼前。 在巷子里憋了这么久,对身心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早就受不了了,这时看到出口,真恨不得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儿飞奔过去。 但奇怪的是,就在这紧要的关头老圈却突然放慢了速度,用日本艺伎般的小碎步一点点向前挪,就好像不想离开这条巷子似的。 我虽然急得百爪挠心,但却不敢开口催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真怕在这个时候出现什么问题而功亏一篑。 短短不到三十米的路我们两个人却走了差不多有十分钟!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处,眼看马上就能出去了,我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根本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然而就在脚马上要重新踩到外面行道砖的那一刻,却听到背后突然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伊晓彬! 此时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成功脱险的喜悦上,早把老圈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这声呼喊,下意识的转头就向后望去。 在别过头去的那一刹那,我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脑袋停在半路,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已经喷到了侧脸上,腥臭难当,中人欲呕。 我心里一凉,暗叫不好,反身就想逃跑,可是身体却像被绑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老圈冰冷的声音爆喝道,滚! 那股腥臭之气瞬间散去,身体被紧缚的感觉也不见了。与此同时,我感到一只大手突然伸到自己胸前,揪住衣领就往前扯。 眨眼之间,我已经站在了马路边的行道砖上,眼前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 刚才那一幕可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死里逃生后再回想进入巷子之后发生的事情,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圈松开我的衣领,眼神中微微露出责备之意。 我知道自己刚才没经大脑思考就转头确实不应该,差点儿就闯了大祸,不觉脸上发烧,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下表示歉意。 老圈却没有埋怨我,隔了半晌之后,他又轻叹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快回家吧,这次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事,进门之前都不要回头看。 他说完转身就走,黑色风衣衬托着高大的背影显得格外潇洒,我突然很无聊的想,老圈这家伙要是去做商务男装广告,估计比那些明星大腕儿都上镜的多,在公墓看大门实在太憋屈了。 正在感慨时,猛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正打算追上去,这家伙就已经挤入前面如潮的人流里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有点儿无奈的转身朝家走,心想只有明天上班的时候见到他再说了。 当天晚上我的精神还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透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双手掐住了脖子似的,可是一睁眼这种感觉就马上消失了。 我吓得半死,心想自己完全按照老圈的嘱咐,回来的时候没有转过头,怎么这“脏东西”还缠着不放呢? 我想躲到外面,可是又怕遇到更大的危险,最后只好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看了通宵的电视,直到天光放亮的时候才稍微迷瞪了一会儿,接着又起床去上班。 一路坐在公交车上打盹,只觉得头痛欲裂,比宿醉还难受。 当我无精打采的来到传达室时,发现老圈没在屋里,一问才知道他请了假,可能这几天都不会来上班。 我正在失望之际,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翻开一看竟然是罗娜打来的。 她先是很客气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切入正题,提醒我不要忘了答应她的事。 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脑细胞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这会儿精神又懵懵懂懂的,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要替她拿到老圈的出生日期。 说实话,我当时一点儿帮她的心思都没有。虽然我猜想的出,罗娜要这个东西估计是想找人算算和自己的八字合不合,不会有什么恶意,但随随便便出卖别人的信息来换钱总有点儿说不过去,尤其是昨天老圈还出手相救,更让我有一种负罪感。想了想,便以资料保密太严,咱又职位低微,实在没办法为理由推脱,回头就把钱还给她。言下之意就是,对不起,这活儿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谁知我刚提出拒绝,罗娜就在电话那头不干了,又是说好话又是戴高帽,最后甚至委委屈屈的哭了起来,说我不讲信用,答应女人的事居然隔夜就反悔,是男人就不会这样。 我一来最怕女人哭,又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好妥协,答应尽量帮她,能不能搞定就要看运气了。 罗娜马上破涕为笑,满口答应如果能拿到就一定要好好谢谢我,哪怕最后这事儿不成,她也算欠我个人情。 我忙说不用了,心想假如真能因此撮合你们俩在一起的话,或许也不失为一件积德的好事,至于酬谢什么的我可真拉不下脸去要。 放下电话之后,我就开始盘算怎么帮她完成这件事。按理说,班上那几个人肯定是不可能知道的,直接从老圈那里问出来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何况他现在根本不在这里,看来要想找到答案就只有去对面的保卫科找员工登记表了。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一般都是锁在档案柜里的,只有领导和管钥匙的人才能拿到,我一个干临时工的,平时连去保卫科的机会都少,上哪儿能看到啊?这事儿可真是挠头了。 从早上一直想到下午,午饭都没吃安生,结果却还是一筹莫展。 临近下班的时候,几个家伙全都提前闪人了,我慢慢悠悠的收拾好东西,也正准备回家,就看保卫科那个戴眼镜的小办事员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朝屋子里看了看,就问,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随口答道,中午吃太多,都蹲厕所去了。意思就是,你都看见了,还问个毛线? 那小子笑了笑,没再多说,然后告诉我单位近期将组织免费体检,往常都是正式员工才有,今年临时工也能破例跟着享受一回,当然,去不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说着就把手中的体检表递过来,让我明天再转交给其他人。 我无精打采的接在手里,赫然发现上面竟然清清楚楚的写着我们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贯等信息,当然也包括老圈的! 这下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顿时精神一振,赶紧应承下来将他打发走,然后找出老圈的那一张,用手机拍了照,就直接传给了罗娜。 罗娜收到照片后只简单的回复了一下,其他有关酬谢之类的却什么都没提,此后的几天更是连电话也没打一个过来,颇有点儿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的意味儿。 其实我对此并不怎么在意,现如今这社会上到处是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早就见怪不怪了。何况眼下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问题,因为那个可怕的“脏东西”仍然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与那天的情况完全相同,只要晚上一到闭眼睡觉的时候,我就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人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不放,后来甚至发展到全身像被大石头压住了似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可是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些异状就瞬间消失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而是真实的经历。 我怕得要命,只好每晚都开亮屋里所有的灯,然后睁大眼睛熬过整整一夜,直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才能小睡一会儿,可想而知时间一长会是什么感受。 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摧残下,没几天的工夫我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儿,白天上班时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搞得那些穷极无聊的同事还戏言我肯定拜倒在哪个狐狸精的石榴裙下,夜夜笙歌,所以才变成这副德性,没事就拿我寻开心。 我感觉自己已经快崩溃了,这种要命的日子何时是个了局?假如事情再持续个两三天的话,就算不吓死、熬死,我可能也会因为受不了而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解脱了。 当然,最后那是句气话。老子才刚二十三岁,好日子一天没捞着享受,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因为这种事儿轻生岂不是亏大了?所以赶快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正路。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必须找个真懂行的人来问问,一般在街头摆摊骗钱的神棍可不行。但那种真懂行的人一般都要价不菲,而且多数情况下只给有头有脸的人服务。咱穷吊丝一枚,就算能见到面,十有八、九也出不起那个钱啊。 心情一急,就又想起了老圈,其实我琢磨着找他帮忙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这家伙虽然性格很讨厌,但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冷漠,而且绝对是个懂行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再者,是他亲自把我从那条鬼巷子里带出来的,具体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用说他也很清楚。况且既然他肯出手相救,应该也不会介意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可是我的期待也就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因为连续好几天老圈都请假没有来上班,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而且除我之外,似乎也没有任何人关注他在不在,反正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招人厌的家伙,现在正好眼不见为净。偶尔提起来,也是嫉妒他一次敢请这么多天假,果然背后有人撑着就是不一样,如果搁在我们这些临时工身上,估计开除两遍都够了。 我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既担心自己的处境,又怕老圈会遇到什么危险,反正脑子里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觉得老圈的突然消失很可能与那天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有关。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巴眼望的盼着他赶快回来。/dd 第130章 忧悒远 我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既担心自己的处境,又怕老圈会遇到什么危险,反正脑子里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觉得老圈的突然消失很可能与那天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巴眼望的盼着他赶快回来。 这天早晨,我继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无精打采的来上班,还没走进公墓大门,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只见罗娜正靠在她那辆白色宝马车上向我招手。 我有些纳闷,隔了这么多天她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呢?难道是请高人算出和老圈的八字相合,一激动就专程跑来答谢?这恐怕有点儿离谱。不过,反正离上班还有是十来分钟的时间,跟她说两句也不会耽误事,我没细想,当下便走了过去, 只见她今天穿了一条绛红色的紧身连衣裙,把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脸上的妆也比上次浓了一些,整个人充满了熟女特有的魅力。 不得不说这女人很会打扮,很懂得如何去吸引男人的目光,而且“本钱”也相当不错,害得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罗娜见我走近,也迎了上来,微笑着问,这么早上班啊? 我心说,废话,大清早的往公墓里走,不是上班难道还是下班不成?但嘴上却有气无力的说,嗯,是啊。 她此时也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便语气关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当然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只说自己这几天没睡好,有点儿累。 罗娜抿嘴笑了笑说,肯定是熬夜玩游戏吧,你们这些小男生啊,就得有个人管管。 我干笑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心想随你怎么说吧,跟着就问她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罗娜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今天是特地来找我陪她去散心的。 我听完楞了一下,老圈的出生日期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不去找他,老跟我磨叽个什么劲儿呀?大姐,你倒是可以天天闲着没事干,还活得很滋润,别人可没这么幸福,饭碗砸了你管赔吗? 当下就以要上班为理由婉转的拒绝了她。 罗娜也没生气,只是劝我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啊?不如干脆请一天假,咱们出去逛逛,换换脑子,上吊也得喘口气啊。就说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好了,你们领导再怎么着也不会连这个人情都不讲吧? 她说着贴到身边,拉着我就往车上推。 我想到这几天被折腾的够呛,确实该好好出去透个气了。脑子一热,就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补张假条,那家伙也知道我最近身体和情绪都比较低迷,所以丝毫没有怀疑就答应了。 我们上了车,罗娜这次并没有载我去市区,而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向东开。 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一路不停地和我聊着天,转来转去问了很多诸如年龄、家庭情况,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事,跟查户口似的,但却没一句和老圈沾边儿。 我不由得纳闷起来,这女人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儿啊?难不成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来了?于是便旁敲侧击的提起老圈的事,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感冒,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岔开话题。而当我问到有关她自己的事情时,这位大姐干脆以女人的秘密为理由,半句也不肯透露,我也拿她没办法。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已经来到了东三环的边上。与人口密集、高楼林立的主城核心区不同,这里环境秀丽,绿树成荫,是城市的旅游观光区。 我这两年多来基本都在公墓到市区这一带活动,还真没腾出空来转转,今天也算得尝所愿了。 又过了不多时,我们来到一处并不太高的山下,从车窗内望去,只见上面有一片仿古建筑,气势相当宏伟。 罗娜将车子停在山脚边的一处停车场内,然后带我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有座石牌坊的山门,中间写着“竹林寺”三个大字。而山道两旁也果真种植着成排成片高大的竹子,连绵向上,一直到延续到山顶那片仿古建筑旁。 我心里不由得纳闷,她不是说要去散心吗?干嘛没事儿把我领到庙里来啊? 罗娜却兴致很高,一边和我并肩向上走,一边饶有兴致的讲解着这座寺院的历史。 原来这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小破庙,它始建于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东晋时期,由中国第一位削发受戒的女尼净检法师创建,同时也是中国第一座专供女性出家修行的寺院,在整个佛教发展史上的地位相当高。 我对佛教的认知基本停留在课本水平,更没兴趣了解这庙的历史,只能假装认真的在旁边听着。 罗娜接着又介绍说,尽管这座寺院声名显赫,但却多灾多难,历史上数次毁于兵火,只是在历朝统治者的过问下不断重建扩建才得以保存延续。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次就是日军侵华,当时小鬼子不光把这里烧为白地,还带走了一尊堪称国宝的木制贴金韦驮菩萨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建筑其实是前些年市政府出资重建的,与历史上真正的竹林寺已经大相径庭了。 我们俩边走边说,就这样一路来到位于山顶上的竹林寺。今天虽然不是节假日,但一大早也聚集了不少善男信女,看得出这寺院香火极盛,果然是名不虚传。 罗娜并没有去正殿进香,而是直接带着我绕到了后院,倒令我稍感意外,不过想想她今天这身惹火的打扮,老在佛祖和菩萨面前晃来晃去还真不太合适。 进了后院,只见这里是一横两竖的三排禅房,少说也得有二三十间。罗娜在门口处找到一个正扫地的中年尼姑,两人一见面就笑着聊了起来,显得十分熟络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她肯定来过很多次了。 我暗想,眼前这尼姑不会就是那个明一法师吧?看她年纪也不太老,说话粗声大气的,衣着也很普通,怎么都不像是佛法高深的大师,倒和胡同里喜欢窜门儿嚼舌根的大妈有得一拼,恐怕在寺内的职位也不会很高吧。要说她是住持,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正纳闷时,只听罗娜话风一转切入正题,请这中年尼姑进去向明一法师通禀一声,看她现在方不方便接见。我心说果然不出所料,正主还没现身呢。 那中年尼姑答应之后便转身而去,罗娜看她走远就赶紧提醒我说,那个明一法师喜欢静,待会儿见了之后千万不要随便说话。 我点头答应着,心想反正是陪你来的,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在旁边听着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那中年尼姑转了回来,对罗娜说,师父这会儿刚读完早课,你们正好可以进去见她。 罗娜道了声谢,那中年尼姑就领着我们来到靠后排的一间禅房里。 这房间并不算大,充其量也就三十个平方左右的样子,跟我们公墓的传达室差不多,陈设却相当雅致,一看就是佛门清静之地。而正中间的禅床上还坐着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女尼,不用多问,这肯定就是那个明一法师了。 必须承认,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尼姑的时候有种被惊呆了的感觉,因为她根本不是我想像中那副满脸皱纹的老师太样子。从表面上看年龄绝不会超过四十,而且颇有姿容,但与罗娜的艳丽不同,她的气质中透着一股连佛衣都遮盖不住的高贵知性美。 我敢说,如果她留起头发再换身衣服的话,绝对是上市公司美女高管的范儿,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去当尼姑。要是今后但凡有点儿姿色的女人都学她这样削发受诫,遁入空门,那全天下的男人可要哭死了。 罗娜进屋之后也就马上变得老实起来,只见她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的说,大师,弟子又来打搅您清修了,请恕罪。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回答道,不妨事。然后抬手向旁边两张垫着蒲团的凳子一摊,示意我们坐下说话。 落坐之后,罗娜先和对方聊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便说此番前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 明一法师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我看了几眼,便问,这位就是伊施主么? 还没等我说话,罗娜已经抢着答应了。 明一法师又点了点头说,这就是了,贫尼前日已测出你二人八字相合,适才观伊施主之貌,眼入天苍、法贯颐堂、准圆库起、纹入承浆,是多福多寿之相,与先前所料果然不差。 罗娜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像绽开了花似的,裹着香水味儿的身子又朝我这边靠了靠。 但我此时可是如坠五里云雾,咋回事?怎么才几天的功夫,这女人就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来了?那她当时还死乞白赖的要老圈的出生日期干什么?难道两人的八字不合,却像尼姑说的跟我相合?可老子什么时候把生辰八字交给你看了,这不是信口开河,满嘴胡喷么? 刚想开口询问,罗娜却轻轻推了我一下,然后小声说现在别吱声,等出去以后再告诉我。 我只好强忍着满腹疑窦,耐住性子往下听。 那明一法师继续说道,这位伊施主乃庚午年生人,纳音为路旁土,福元为坎宫,宫位东四命,坐长生,好文学,颇有才气,眼下虽未得志,但勤俭踏实,日后时来运转,大业可期;而女施主你是己未年生人,纳音取天上火,福元为震宫,宫位亦是东四命,生于清香门第,天性纯良,利官近贵,兴家旺夫。你二人虽年齿有差,但命格甚为相合,况且土火夫妻乃延年婚,主长寿有福,男女和谐,富贵绵长,儿女贤俊,终生安乐,外无欺妻宠妾之夫,内有啮臂盟心之妇,是少有的上吉之配,若无十成的理由,切不可错过。 我听到这里强忍着没笑喷出来,心想你这号称“言出必中”的也太水了。其他的咱先不提,就说罗娜的命格,居然也称得上“兴家旺夫”?这要都能相信,那公墓埋的四位大哥可真是死得太冤了,估计他们听了这话得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明一法师也看出我虽然嘴上不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不屑的表情,于是就问我是不是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我虽然打心眼儿里不信,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出来让她下不来台,况且旁边还有把她当神供着的罗娜呢。于是只好说她这番讲解很有道理,不过男婚女嫁是大事儿,总得互相了解,培养感情吧。要是听人说说什么命格相合就往一块儿凑合,那还不乱套了。 罗娜倒是吓了一跳,怕我得罪这尼姑,赶紧出言打着圆场,又连使眼色让我别再说了。 明一法师倒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对我说,伊施主所言甚是,既如此,不若让贫尼将施主之事说上一二,且看准是不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有心要试试她了,当下不再言语。罗娜还想说话,也被明一挥挥手阻止了。 她顿了顿,然后对我说,施主少小离乡,出身行伍,如今在茔墟之地谋生,可对否? 第131章 慕青鸟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有心要试试她了,当下不再言语。罗娜还想说话,也被明一挥挥手阻止了。 她顿了顿,然后对我说,施主少小离乡,出身行伍,如今在茔墟之地谋生,可对否? 我先是有些吃惊,这句话透露出的三条信息全都中了,但随即一想便释然了,因为这些基本都是表面化的东西,估计略懂察言观色、相人相面的街头神棍都能猜个大差不离。 比如她说我是“行伍出身”,这种事情几乎是明摆着的,因为咱在部队练得就是个军姿,现在无论坐着站着腰板儿都挺得笔直,已经成了习惯,搭眼一瞧就知道是当过兵的。另外像“少小离家”,在“茔墟之地”谋生之类的,连蒙带猜,加上罗娜给她提供的信息,即使说对了也算不上真本事。 我当下只笑着点了点头,却不言语,想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果然,只听明一又继续对我说,施主乃家中独子,自幼受长辈宠爱,然运势颇低,应试不第,遇事不成,可对否? 我见她说出这几句话,心里便开始有点儿动摇了,马上点头称是。 明一法师跟着问,施主可知为何吗? 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咱要是知道为什么,还至于混成现在这个熊样吗?于是诚心诚意的问她,正要听师太指点迷津。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说,指点不敢当,贫尼要先向施主确认一事,敢问施主自小所居之处可是坐东朝西吗? 我的方向感一直不太好,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当了两年兵就更糊涂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掰扯清楚,我老家宅基地上的自建房确实是面朝西的,而现在租住的那套老房子好像也是如此,可这跟我的运势有什么关系呢? 明一法师见我又点了头,就说,这便是了,贫尼刚才讲过,施主八字为坎宫,宫位东四宫。南延年,主桃花贵人;北伏位,主本命宅邸;东天医,主康体平安;东南生气,主事业财运,此为四吉位。而西南、正西、西北和东北乃四凶位,分别对应祸害、五鬼、六煞和绝命。以此观之,施主本宜居南北向,而却始终面西而坐,正对着四凶中的三位,岂有不减运势之理?天幸其中没有那绝命位,否则长寿多福之体就要化作中途短命人了! 她这一通说得实在是太玄太专业,我当时就被侃晕了,听了最后那句更是忍不住后怕。 然而还没等我消化完,她又接着说,这宫位居向之误是为其一,其二么,贫尼观施主命格面相本应福禄双全,但性情内敛,不善与人交通,诸事不顺。须知施主命中注定外缘胜于内缘,若要转运,还须贵人相扶。 这几句话根本不需要解释了,看她眼神最后往罗娜身上一瞥,我就明白这个所谓能帮我转运的“贵人”就是罗娜。 尼玛,转来转去没想到这尼姑居然还是个说媒拉纤的,我对她的态度立马又开始有所保留了。 明一法师见我脸色犹疑不定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伊施主,如果你仍信不过贫尼,那我不妨再猜上一猜——最近几日,你是否被鬼怪所缠,整夜无法安寝啊? 我顿时吓了一跳,这事自始至终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这尼姑从何得知呢?看来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了。 我不由一阵欣喜,像快要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木板。这几天已经被那“脏东西”逼得快去见阎王了,现在既然遇到高人,还有什么说的,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罗娜就抢着急道,师傅,这可怎么好?有什么好办法解困么?她说这话时语气里竟充满了急切和担心。 明一法师微微一笑说,女施主稍安勿躁,这鬼魅虽然凶顽,但伊施主尚有本命佛“大势至菩萨”护体,不曾上得身,只是无法安寝,心中又有些忧惧,所以损耗了元神,调息一二日便可复原了。至于如何驱除这鬼怪么,说难也易,说易也难……贫尼并非抓鬼的道士,所以只能点破,不能代劳。 我当时就急了,心想这可是要命的事,谁有心情听你磨叽?究竟该怎么着,倒是给个痛快话啊。于是当即便道,大师,不管多难我都不怕,你直说就是了。罗娜也在旁边不断帮我求情。 我冲她点了下头表示谢意,她的脸忽然“唰”地一下红了,露出小女孩的羞涩模样,弄得老子也有点儿怪不好意思的。 明一法师顿了顿,然后对我说,正如贫尼方才所言,施主属东四宫,宜居南北向,所以目下所居之处是万万住不得了,必须尽快迁居,且以坐北朝南为最好。只要居位得正,妖鬼灾祸自然会消弥于无形,还可运势亨通,只不知施主是否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住处? 我一听就有点儿傻眼,这搬家可不是小事,咱一个连五险一金都没有的小临时工,别说买房了,就算租房都得挑那种犄角旮旯地段上的老楼,图的就是个便宜,要不然我怎么可能选现在那个地方?谁都想住豪华洋房别墅,可咱没那能耐啊。现在你说一声就要搬,让老子上哪儿找又合适又便宜的房子去? 明一法师显然也看出我很为难,于是叹了口气说,贫尼虽在空门,但也知尘世里众生艰辛,这迁居之事着实不易。也正因如此,贫尼才言此事说难也易,说易也难,只能点破,不能代劳。 我正没主意,却听罗娜在旁接口道,师傅,这事包在弟子身上,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要注意的事? 我愕然转头看着罗娜,只见她表情平静,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暗想这女人不会真的已经不拿我当外人了吧? 明一法师闻言喜道,最好,最好,能替伊施主消此大难,也算你积了件功德。 她接着又把头转向我说,非是贫尼有意恫吓,这几日纠缠你的厉鬼怨气甚重。我观施主是有缘之人,这里有菩提子念珠一串,是贫尼每日颂经所持,可保平安,现赠与施主,每晚天黑之后就将其玄于正门之上,邪物便不能近,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可安枕无忧了。 我刚想伸手去接,罗娜却抢先拿了过去,说由她来帮我保管,接着又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竟有点儿俏皮。 明一法师也不反对,说了句愿施主及时脱困,接着竟然还不忘祝罗娜和我早结良缘,然后端起茶杯便有送客之意。 我心中还有好多疑团未解,不想那么快走,可罗娜却已经站了起来,拉着我向明一法师告别。 出门之后,我们便沿着原路下山。罗娜显得非常开心,竟然直接挽住了我的手臂,俨然情侣一般紧贴在一起,好像生怕我会突然跑掉似的。 我可从来没和陌生女人这么亲近过,竟有点儿浑身不自在,被她挽着的手臂更是僵硬的都快断掉了。 可能有人会说,有美女在旁,难得又如此主动,你小子还那么多废话,难道想跟那个老圈一样装逼不成? 说实在的,当时我还真没心思往温柔乡里躺。一来脑子里还在纠结那个缠着我的厉鬼,明一法师虽然指出它的存在,但它究竟谁?怎么会突然缠上我?其目的又何在?这些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还好最后她明示了解决的办法,不然真是白问了。 二来我对罗娜的垂青还没法从感情上接受,不光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而是现在仔细回想起刚才在禅房里的经过,那尼姑和她一喝一和,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总给人一种婚托加大忽悠的感觉,让我不能不暗地里留个心眼儿。 下山之后,我和罗娜又上车而行。这时候旁边已经没有其他人,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寻问。 罗娜也不再遮遮掩掩,把这前前后后,包括她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甚至透露了很多个人。到了此时我心中的疑窦才算大致解开,同时也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有了更深的了解。 原来罗娜也是外乡来的,家里虽然环境一般,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大学毕业后,她来到这座城市打拼,运气不错,认识了一个自己创业起家的年轻广告公司老板。两人热恋后不久便结婚了,郎才女貌,当时被很多人羡慕。可是好景不长,结婚当年那男的被查出肾衰竭,不到一年人就没了。 虽然老公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但这件事对罗娜的打击很大,消沉了好久后才接受第二段感情。对方比上一个更牛,是某知名跨国公司驻本市机构的财务总监,虽然年纪稍大,但却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们很快结了婚,并且准备移民,然而仅仅几个月后,这男人在飞往国外公干时发生了空难…… 刚刚得到的幸福被瞬间击碎,罗娜当时差点儿垮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坊间开始传出了“天生克夫”、“扫把星”之类的闲言闲语。 大约又过了一年,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她遇到了第三任老公。这次的男主角不是什么商界精英、企业高管,而是本市机关的一位正处级干部。虽然个人资产上无法与前两位比肩,但年富力强,能力也不错,未来不可限量。更难得的是,此人十分随和,从不打官腔。罗娜本以为能安心过上官太太的日子,可就在当年年底,那位处长在下乡检查工作时车子发生严重侧翻,当场死亡。 打这以后,身边的朋友很多都有意无意的开始疏远她,像生怕沾到晦气似的,连罗娜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天生克夫了。 就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第四个人——也就前些天下葬的那个骨灰盒的主人出现了。关于他的身份已经无需赘述,而且他的命运也和以上三位如出一辙,但对罗娜当初却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因为她这段堪称甜蜜的婚姻差不多坚持三年,一直平安无事。正当她以为幸福真的降临,而亲朋好友也逐渐对她改变看法的时候,蹊跷的事情却发生了。 从几个月前开始,原本开朗风趣的老公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还经常一个人关起门来发脾气,怎么劝也没用。就在上个月,他竟然离家出走,音信全无,几天后被人发现伏尸在城区的一条僻静小巷内。因为他身上并没有伤痕,所以警方至今连死因都查不出来。 事情讲到这里,我开始觉得“女人克夫”这种说法并不能单纯的去说对与错。就像这几位老兄,假如罗娜没有刻意隐瞒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这些男人的死和她不存在任何关系。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由其是最后这位简直称得上离奇的死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罗娜说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抽泣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安慰了她几句。心里却忽然产生了新的疑问,当寡妇的滋味儿既然不好受,你干嘛还非要嫁了一次又一次呢?又不是缺钱需要男人养。 第132章 千帐灯 罗娜哭了好一阵,才擦干眼泪再次发动车子,同时继续着前面的话。而她接下来所说的也正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 原来她在很多年前就找人算过命,批语中有一条便是“立身需有靠”,意思是说她必须得结婚嫁人,否则这辈子不但无法安身立命,还会灾祸连连,有性命之忧。 然而经过几次丧夫之痛后,她也对此产生了怀疑,尤其是最近这一次。 不久前,她在朋友介绍下找到了明一法师,希望重新替自己算一算。结果那尼姑仍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所不同的是,她认为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因为罗娜“克夫”,只是与那些人八字不合,命格相冲,而罗娜自己的本命佛——“大日如来”又极为强势,所以灾祸都被几个丈夫挡去了。如果早一点设法破解的话,应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间惨剧了。 罗娜这才释然,只是要想找到一个八字相合的人并不容易,毕竟缘分的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后来下葬的时候没想到又出了那档子事儿,幸亏老圈及时出手化险为夷。罗娜在感谢之余竟突发奇想,竟觉得我们这些在公墓干活的人天天和死人打交道,说不定百无禁忌,没准儿还真能找到一个跟自己八字相合的人作依靠。 罗娜告诉我她并没有开玩笑,而且毫不讳言自己的首选就是老圈。一来这个人的外形高大威猛,很符合她的品味,无形中加了不少印象分。二来老圈在墓地露的那一手确实让她大为震撼,如果有这样一个“懂行”的人在身边,应该就不会再出现意外了。 可谁知这个人始终油盐不进,罗娜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搞得她进退两难,于是只好请我帮忙打听一下老圈的出生日期,想让明一法师先看看跟她合不合,然后再作打算。却没想到结果是两人不光八字不合,而且简直像中药里的“十八反”一样水火不容。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大致清楚,只剩下关于我的问题了,罗娜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出生日期的呢?难道她专门找人调查过了? 提起这件事,她竟然打起了哑谜,拿出手机翻开一张图片递了过来。 我接在手里一看,就是前几天传给她的那张体检登记表照片,上面老圈的出生年月日非常清楚,没想到我当时随便一拍的效果还不错,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罗娜还是没有解释,只让我再仔细看看。 我把照片拉到最大,又盯着看了半天,这才发现在右上角的位置露出了另一张表格的小半边儿,并且还能看出部分的个人信息,其中就包括出生日期,而上面登记的名字赫然竟是我! 我松了口气,原来这事和罗娜没关系,也不是明一那尼姑太神,敢情是我自己无意中“泄了密”,心中便释然了。 罗娜先是半开玩笑的问我是不是故意把自己那份儿表格拍进来的,接着又叹了口气,正色道,缘分是注定的,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说实话,面对这样一个漂亮女人的表白,没有任何感觉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方把自己的伤心事都毫无保留的向我坦白,更显得诚意十足。可我们先前毕竟是不同层次的人,实在不知道除了所谓的八字相合外,还有什么人生交集,这样的两个人真的可以发展感情吗? 对于我的担心,罗娜倒显得很坦然,反正明一法师的话她是深信不疑的,至于感情,慢慢培养就是了。而且她似乎对我很满意的样子,还说我如果好好打扮一下还是挺拿得出手的,倒是有点儿介意自己的年龄。 我听她的口气,大有这辈子认定我的意思,顿感受宠若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从天而降的缘分。 一路随便聊了些闲话,进入市区后,罗娜便问我住在什么地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愕然看着她。 罗娜说,大师的话这么快就忘了?你现在的房子不能住,既然要搬家,还不赶紧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我这才记起那尼姑让我迁居的事情,虽然罗娜一口应承下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当下告诉了她地址,我们便直接趋车前往,没多久就来到我租住的那片老小区。 下车之后,罗娜看着满地触目惊心的脏乱差眉头大皱,说这里环境这么差,就算方位没问题也不能再住了。 我笑了笑,心想大姐你可真是少奶奶命,这还叫个事儿啊?你要是天天在到处都是破烂和蜘蛛网的楼道里走,不发疯才怪。 我叹了口气,就转身朝楼上走,罗娜说在下面等我,并没有跟着来。我暗自庆幸,让她看到咱那狗窝一样的小屋,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到家后,我麻利的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随身物品,然后拿上已经陪伴了咱好几年的p,没作停留就下了楼。 罗娜见我只拿了一个小背包,倒也没觉得奇怪,微微一笑,便招呼我上车。 一路向南而行,途中我问她要带我去哪儿,她却又开始卖起关子,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车子不久来到了本市著名的滨湖风景区,我不禁有些吃惊,这一带要么是临水别墅,要么是豪华社区,总之是富人聚集的地方,罗娜说帮我安排的住处不会就在这里吧? 我的猜想很快变成了现实,几分钟后,罗娜将车子开进了一处叫“水岸名邸”的高档楼盘,来到位于后排的一栋小高层前面。 下车之后,她带我坐电梯上了11楼顶层,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了位于左手边的那扇户门。 进了门,只见这房子装修的相当气派,面积估计有一百五十个平方左右,而且到处都收拾的整洁干净,不像是长时间没人打理的出租房。 我有些好奇的问罗娜,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想到她竟然回答,当然是我家喽。 我浑身一震,顿时面红耳赤,小心脏也忍不住狂跳起来。 罗娜见我这副模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告诉我别紧张,她虽然打定主意要跟我在一起,但也不至于婚前就同居。这里只是她名下的一处房产而已,平时没人住,只是每个月都会请钟点工来打扫两次。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罗娜领着我熟悉了一下房间,然后又留了把钥匙。此时已是中午,我和她在小区附近的餐馆吃了顿午饭。这次我硬是没让罗娜花钱,好歹咱也是个男爷们儿,不然实在太丢人了。 饭后我们又聊了好久,竟发现慢慢有些谈得来了。直到下午四点多,罗娜才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把明一赠送的菩提子念珠塞在我手里,再三叮嘱天黑前别忘记了把它挂在门上,然后说明天一早来接我上班。 送她走后,偌大的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立刻变得冷清了,百无聊赖之下便到书房打开电脑上了会儿网。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正想着怎么解决晚饭问题,却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响起门铃声。 我心里顿时一紧,不知道是罗娜又回来了,还是那个缠人的“脏东西”跟到了这里。于是赶紧把念珠攥在手中,走到门边大声问来人是谁? 没想到外面的人竟然回答道,您好,您的晚餐送到了,请接收。 我凑上前从门镜向外望去,只见门口果然站着一个餐馆服务生模样的人,但却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人是鬼,又或者是个骗子,于是警惕的说,你送错了吧,我没有订过东西。 门外那人先是一愣,又核对了一遍地址说没错,然后告诉我是位小姐下午的时候订好的,让他们直接送到这里来。 我一听才明白原来是罗娜替我叫的晚饭,这女人想的还真是周到啊。于是疑心尽去,开门将东西接了进来。打发走那伙计,我赶紧关上房门,在门套上方贴了个万能贴,然后找了条细绳把念珠挂在勾子上,这才算安了心,到底那尼姑的招术灵不灵就看今晚了。 一切搞定之后,我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是三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味儿俱全,不由得食指大动,当下一通风卷残云。 吃饱喝足后,我到浴室简单冲了个澡。刚换好衣服,罗娜的电话就来了,问我晚饭好不好吃,房子住得是不是习惯,腻乎了半天才算完。 我挂断电话,来到卧室往床上一躺,眼睛盯着天花板开始出神。其实熬了这么些天,应该一沾枕头就着,可是现在我却半点儿睡意都没有,这一天下来感觉把过去的一切全都颠倒过来了,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尤其是罗娜这件事。 提起她,我实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女人既漂亮又很体贴,何况还是个富婆,和她在一起肯定能让我少奋斗n年。按理说,以咱的条件的确没什么可装清高的,毕竟面子这玩意儿当不了饭吃。 不过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罗娜和我之间的关系总有种不实际的感觉,正如现在所呆的这栋房子,即使再过一年半载我也很难把它和“家”这个字联系起来。老实说,我很怕成为“第五个”挂掉的人,更怕“梦”醒的那天自己会连现在都不如。 想来想去,心情烦燥,困意更无,于是干脆打开电视消磨时间。然而正当我拿着遥控器换台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右手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劲。 我丢下遥控器,翻开手掌一看,只见掌心上有一块泛红的斑块儿。再仔细看去,我发现这斑块儿竟然是个非常规则的正圆形,而且越往中心红色就越浓! 我暗叫奇怪,这是怎么搞得?难道我刚才摸过掉颜色的玩意儿,还是按着什么圆的东西在掌心上留下了印记?可是细想起来,洗完澡后除了接过罗娜的电话外,我什么也没碰过啊。 过了半天,那斑块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用左手在右手手掌上猛搓了几下,结果还是一样! 我再也坐不住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卫生间,滴了一大团洗手液,然后对着水管子又冲又搓,折腾了好半天,然而那片红色的斑块非但没有被洗掉,反而愈加清晰鲜红起来,简直就像血一样! 我盯着右手上血红的掌印,浑身汗毛直竖。 这尼玛倒底是什么玩意儿?难道那个“脏东西”已经进了屋子,还“上”了我的身? 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不由得大骇,赶紧拔腿跑到门口,只见那串菩提子念珠仍然好好的挂在大门正上方,没有任何异状。 这下我更害怕了,忍不住问候了一下明一的老母,这该死的尼姑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敢情也是个大忽悠,拿串破珠子就把我耍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尼姑既然能把我的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何苦要在这上头玩心眼儿呢?而且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要过一分钱,也谈不上骗啊。 思来想去没有半分头绪,我只好又回到卧室,靠在床上对着手心的红掌印发呆。 过了一会儿,我干脆关掉电视,只留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然后闭上眼睛躺好,有心要试一试今天晚上是否也像平时在家那样。 第133章 北群空 思来想去没有半分头绪,我只好又回到卧室,靠在床上对着手心的红掌印发呆。 过了一会儿,我干脆关掉电视,只留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然后闭上眼睛躺好,有心要试一试今天晚上是否也像平时在家那样。 然而我躺了好久,那种被人掐住脖子,甚至重物加身的感觉却始终没有出现。又过了一会儿,困意上涌,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我的身体的确已经很累,这一觉当真是又沉又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突然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是个漆黑的寒夜,目力所及的地方全被淡淡的薄雾笼罩着,而我自己正站在一片荒郊野地中,四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不知是这个梦本该如此,还是主观意识使然,“我”开始迈着步子向远处深渊一般的黑暗中走去。这种感觉像极了上次在那条小巷的遭遇,只不过这里根本无需什么“鬼打墙”,只要稍微转转身就分不清原来的方向了。没过多久,我已经彻底迷失在这片黑暗中了。 虽然是在梦里,但我仍然怕得要死,情急之下竟想起了老圈,可他现在绝对不可能来救我。 与此同时,我突然发现四周的薄雾开始转浓,并且渐渐由白色变成了红色…… 无边的红雾犹如怪物的血盆大口,正准备将我囫囵吞掉。 忽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小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但在漆黑而又寂静的夜色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赶紧侧耳细听这声音的来源,同时瞪大眼睛警惕着四周。可是弥漫的红雾越来越浓,很快能见度就只剩下身旁两米的范围,而那声响却不断向我靠近,到最后就像在耳边发出的一样。 这时候我终于听清楚了——那竟是铁链拖行发出的声音,铁环与地面的每一次摩擦都像巨石落地似的震颤着人心。 我头皮一麻,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脖子上一凉,喉咙被冰冷坚硬的铁链勒住了。 那股力量奇大,我不由自主的就向后倒,背脊重重的砸在地上,喉头一甜,差点儿吐出血来。而对方根本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拖着就往前走。 我喉咙被勒着,嘴里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气也进不去,感觉胸膛快要爆炸了。情急之下,双手双脚拼命乱踢乱抓着。然而对方就如同蛮牛一般,我的挣扎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随着“咣啷”一声响,我从梦里惊醒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浑身早已是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正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没想到做恶梦居然从床上翻下来了。在我旁边还有一盏滚倒的金属杆落地灯,刚才那声响肯定是我双手乱抓时弄倒它发出的。 我抹了把冷汗,真不知道当时如果没有这一下我还能不能醒过来,而那个梦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会怎么样。 我站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打开房间的大灯,心里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儿,然后走到镜子前仔细查看自己的脖颈。万幸的是,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但铁链勒过的触感却隐隐还在。 刚才的梦见实在太恐怖了,就连此前那几个晚上被掐住脖子的真实感都无法与之相比。 我重新坐回床上,心头一片迷茫,实在不明白究竟是明一法师的念珠不灵,压根儿就挡不住那个缠人的鬼,还是刚才的梦和我手掌上突然出现那块血红色的印记有关。又或者说,罗娜的这套房子也“不干净”?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四点半了,再过不到一小时天就该亮了。这时别说困意全无,就算困得睁不开眼睛也得拿刀扎大腿阻止自己入睡。我脑子里不停地的盘算着对策,一会儿想明天和罗娜再去找那个尼姑想办法,这次绝对不能再被忽悠了,非得让她想个万全之策不可;一会儿又想谁也不管,天亮之后就马上跑回自己的租屋去。反正老子还没退房,大不了不干这临时工了,想办法换一份儿“昼伏夜出”的活干。要是实在没招儿,老子就直接回老家,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越是盼着天亮,时间还过得越慢,我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熬到快六点,天才亮得差不多了。正在纠结要不要一走了之,这时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现在任何一点儿异动都能让我草木皆兵。拿起来一看,原来又是罗娜打来的。 按说她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富婆,现在应该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睡美容觉才对,却没想到居然一大清早的就给我打电话,都能当闹钟使了。说实在的,咱心里真有点儿感动。 按下接听键之后,罗娜柔软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开口先问我睡得好不好,那感觉真像女朋友一样。 我想起刚才还想不辞而别,心中不免有些惭愧,于是便违心的说睡得还好。 罗娜这才放了心,然后笑着让我先不要起床,再多睡一会儿,等着她带早餐过来。 我刚想说不用了,她已经挂了电话,只好叹着气,靠在枕头上又迷糊了一会儿。 大约四十分钟后,罗娜就到了,还带了亲手煮的手撕鸡粥。 我发现她的装束没有延续昨天的性、感路线,紧身连衣裙换成了浅粉色的t恤加牛仔裤,再配上运动鞋和轻松的马尾,整个人显得青春了不少。 当然,只要智商还算正常,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她这样打扮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感叹,有些女人真的比变形金钢还牛。 罗娜刚一进门就先看我是不是按那尼姑的要求挂了念珠,查看无误后还直夸我听话。但她马上就看出我还是一双熊猫眼,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当即便起了疑,追问我到底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看她这么体贴,我硬是强忍着没把真相讲出来,只说自己昨晚看球看得太晚了,所以没怎么睡够。 罗娜见问不出破绽来,也就相信了,于是一边盛粥,一边数落我说,这么多天都没休息好,居然还熬夜,再年轻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啊。不行,晚上我得来看着你。 我吓了一跳,赶紧搜肠刮肚的编着理由拒绝,同时赌咒发誓绝对不再熬夜晚睡了。罗娜这才作罢,陪我一起吃了早饭,然后下楼拿车,送我去上班。 快到公墓时,我故意让她停下,以免被班上的同事看见,搞得人尽皆知,也省得那帮家伙老嚼我的舌根。 罗娜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让我中午自己对付着吃点,下班时她再来找我一起吃晚饭,说完对我笑笑就走了,我也转身去上班。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没过两三天,同事中就有人看到我和罗娜在一起,八卦迅速传开,招来不少羡慕嫉妒恨。其中也有一两个不怀好意的劝我千万别犹豫,甭管她年纪和长相,也别信什么克夫不克夫的,只要有钱拿,就算是认干妈也得一往无前。 我只当他们是放屁,总觉得这样住下去肯定要出事,几次想找借口离开,可见她对我这么好,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庆幸的是从那晚之后,没有再做过恶梦,只是脑袋总昏昏沉沉的,估计是一直没有休息好的原因,也没怎么在意。 让我感到恐惧和困惑的就剩下掌心的那块红斑了,这几天它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不光颜色越来越血红,上面似乎还出现了纹理,似乎这东西竟是活的,在不断地生长着。 我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身体内确实藏着什么东西,虽然怕得要命,但却不敢和其他人说,只好每天刻意把右手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别人看出来,包括罗娜在内。其实我很想让她带我去找明一法师问问清楚,但却被心里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着,似乎潜意识在告诉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日子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我差不多有点儿熟悉新房子,以及每天和罗娜在一起的生活了。 这天早晨,她来得稍晚了一些,说自己不上来了,叫我直接下楼来找她。 我挂了电话之后就换了鞋出来,正准备锁门,忽然听到对面“吱嘎”一声,房门也被推开了。 说来也怪,这么些天来我还从没见过对面这家人长什么样,也没见他们开过门,于是下意识的转头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我当场就惊呆了,只见推门而出的赫然竟是老圈! 我惊讶万分的看着老圈,实在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天之后会突然见到他,但更想不到的是,他竟会住在这种地方。你老兄既然是这么有钱的主,干嘛还到公墓跟我们抢饭碗啊? 几乎就在同时,老圈也发现了我。他脸上仍是那副要把装逼事业进行到底的表情,但嘴上却分明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听了这话,差点儿忍不住“靠”出声来,心想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是这句话?大清早的出门,手里还拿着钥匙,你说干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来做贼啊? 当然,不爽归不爽,我也没忘正事,既然好不容易逮到他了,肯定不能轻易放过,必须得好好问问我这些天来遇到的事到底属于神马状况。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老圈看我的样子有点儿不对头,那眼神儿分明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两步跨到身前,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翻开,就死盯着掌心的那块红斑看了起来。 我条件反射式的向后缩,可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根本挣脱不了。而且大热的天这家伙的爪子还是冰凉冰凉的,感觉十分奇怪。 然而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天晚上在巷子里,老圈也曾经抓着我的手,而且还在上面画过什么东西,只是当时啥也没看出来。 我心中一凛,难道这块血一样的红斑竟和老圈有关?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尤其是他现在这种反应,更让我心惊肉跳。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圈突然放下我的手掌,然后一把将我推到旁边,直接就往屋里闯。不过,他还没进门就停住了脚步,仰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挂在门上的那串菩提子念珠,目光中露出森森的寒意。 我被他推了个趔趄,不免心中有气。回头刚想说话,却见老圈猛得将房门上的念珠拽了下来,然后攥在手心狠狠地搓捏起来。随着“喀吧、喀吧”的响声,念珠很快碎成了齑粉,从他的指缝中不断漏到地面上。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只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实说,除了搬来的第一晚外,以后这几天都风平浪静,没见有什么异状,所以我渐渐相信这串念珠应该是管用的,没准儿那个恶梦只是精神压力太大的缘故。可现在老圈却把它捏得粉碎,难道这念珠竟有什么问题吗? 老圈拍掉手上剩余的残渣,转过头来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迈开大步直接朝后面的楼梯间走去。 第134章 荒烟平 老实说,除了搬来的第一晚外,以后这几天都风平浪静,没见有什么异状,所以我渐渐相信这串念珠应该是管用的,没准儿那个恶梦只是精神压力太大的缘故。可现在老圈却把它捏得粉碎,难道这念珠竟有什么问题吗? 老圈拍掉手上剩余的残渣,转过头来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迈开大步直接朝后面的楼梯间走去。 我当时就急了,你老兄露这一手倒是挺帅的,可究竟为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一声不吭就走了,把我蒙在鼓里提心吊胆,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我再也忍耐不住,追上去问道,你别走,站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圈此时已经走到了楼梯间的门口,听到我说话便停住了脚步。但他并没有转头,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句,天黑后不要出去,在房里等我。 我闻言更糊涂了,这家伙什么都不解释,却让我晚上等着他,这是要干嘛?难道这事儿有什么难言之隐必须要到天黑才能说,还是他根本就在找借口推托? 正想继续追问,老圈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等我追到楼梯那里时,他早就没了人影。这家伙真是怪到家了,放着好好的电梯不用,非要走楼梯,不是有病吗? 我心头像一团乱麻,连半点儿头绪都抓不着,愣了片刻才叹着气,下楼去找罗娜了。 路上这女人见我一副心事重重、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我又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当下连连追问,我只好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罗娜还是很担心,就说要抽个时间再去找明一法师问问。 虽然不敢肯定,但经过早上那件事之后,我已经隐隐猜到那尼姑送我念珠应该不是简单的趋鬼避煞,而她自己恐怕也不仅仅是个精通佛法的人而已,这其中说不定还隐藏着某些我无法知晓的秘密。所以现在提起要去见她,我心里就忍不住犯怵,当即便拒绝了。 没曾想罗娜竟态度坚决,大有非去不可的意思。我实在不想去,也想劝她别再跟那尼姑搅和在一起。无奈罗娜死活听不进去,而我又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把事情告诉她。最后只好妥协,答应再去一次,心想反正晚上会和老圈见面,究竟该怎么办,到时候可以得好好问问他。 这一天都在魂不守舍、提心吊胆中度过,好不容易捱到下班之后,我也没和罗娜磨蹭太久,只说自己困了,想早点儿睡觉。罗娜并没起疑,当即就送我回去了。 进屋之后,天刚刚黑下来,看看表才七点四十,也不知道老圈什么时候来。 记得当时他只告诉我天黑后不要出去,就在房里等他,但是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反正这家伙就这德性,说个话也得装逼。可我也不敢去干别的事,生怕再和他错过了,于是干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玩手机边等。 要说这等人的滋味儿有多难受,相信大家都有体会,反正我最讨厌这种感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眼看已经过了九点半,老圈却还是没来敲门。 我越等越急,心想尼玛说来又不来,别是故意坑老子的吧?转念又想,难道老圈又遇到什么事情了?擦,万一他真来不了的话,我今晚可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别说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连觉都没得睡啊。 又过了半个小时,老圈还是没有来,而我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掐着大腿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同时脑子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可惜的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否则至少能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还来不来,也好过这样没着没落的干等着。 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我决定兵行险招——老圈这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他现在就呆在自己家里准备什么东西。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我还是决定到对门儿去看看,至少确定他不在的话,我心里也有个数。 想到这里,我马上站起来走过去开门。出去之后,我故意留着房里的灯,门也没有关,好给自己壮个胆,自从出了那档子事,我天黑之后还从来没有再出去过,这次虽然只是到几米外的对面,可心脏还是忍不住“砰砰”乱跳。 楼道里的灯亮着,我四下里看了看,左右和对面是几家其他住户,不远的地方就是电梯间和楼梯间,但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当然是句废话,现在这会儿大家肯定都窝在家里,除了我谁会出来在楼道里瞎溜达? 我走到老圈的房门前,伸手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答应。我继续敲,同时喊着老圈的名字,可是过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可以肯定这家伙不在了。我叹了口气,正想往回走,可是就在我的身体刚刚转到一半的时候,楼道和我房间的灯突然全灭了! 四下里瞬间陷入黑暗中,我吓了一跳,心想这是停电了吗?不会吧,居然在这种时候,怎么这么寸呢? 我下意识的又转了个圈儿,这下连方向感也失去了,还好出来的时候把手机塞在裤兜里,于是赶紧掏出来照亮,然后朝自己房里走。心想这尼玛可怎么好,难道要摸着黑等老圈一夜? 我的脚刚刚踏进房门,忽然听到楼道里不远的地方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叫着,来人呐,有没有人?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侧耳听去,不由得吃惊更甚,因为这声音竟是罗娜的! 有了这段日子的经历,尤其是现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下,我可不敢草率的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凑近了些细听。那呼救声仍然不断地传来,像是从楼梯间里发出的。 我心中不免纳闷,先不说罗娜会不会这么晚来找我,即使来也是从电梯上来,她又不是老圈,怎么会去爬楼梯呢? 我疑心大起,当下更不敢出声了,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万一真是罗娜怎么办? 想了想,我又向前走了一段,大概到了离楼梯间门不到两米的地方,然后赶紧关掉手机。 这时候听得已经不能再清楚了。罗娜的喊声中带着哭腔,同时还伴着低低的声音,像是受了伤,显得既害怕又痛苦。 我索性豁出去了,试探着朝里面喊了一句,娜姐,是你吗? 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惊喜地叫着,晓彬,你怎么在这里?快来帮我! 我假装答应着,说自己出来买包烟,但却并没有过去,又问她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走电梯。 罗娜说,她熬了安神助眠的汤赶着给我送过来,到楼下的时候保安说电梯坏了,她只好爬楼上来。眼看还差几步就到这一层了,却正巧遇上停电。她没站稳,结果扭伤了脚,辛辛苦苦熬的汤也撒了。 我当时真是进退两难,去帮她吧,万一碰上的不是罗娜,老子这百十斤可就交待了;可是不理呢,罗娜如果真出了事儿,良心何安啊?况且人家还对咱那么好。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对罗娜说,娜姐,刚才你那一嗓子吓得我把手机掉了,这里太黑我找不着门,你打一下我的电话,让我把手机捡起来照了亮,好吗? 罗娜马上答应了,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再无怀疑,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让人家等这么久,于是赶紧推门走进电梯间。 谁知我刚刚跨进门,眼前突然白光大盛,瞬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鼻中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儿。我脑中一昏,跟着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垫着茅草的烂木床上,而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小房子,显然已经荒废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外面“哗哗哗”的下着大雨,水从屋顶几处破烂不堪的地方漏进来。四下里一片昏暗的,到处都漂荡着浓重的霉秽之气。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翻了下来。这尼玛是什么鬼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刚才那道诡异的白光又是怎么回事?我脑子蹦出一连串的问号,但有一件事却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那时在楼梯间里呼救的绝不是罗娜,或者说绝不是我所认知的罗娜! 那么究竟是她亲手导演的这一切,还是别的什么人假扮她把我掳到这里来的?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想到此处,我心中不禁骇异到了极点,感觉自己正在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就在这时,脑后突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很轻,但却像利剑一样穿透鼓噪的大雨,直接刺进了我的耳膜。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转头向侧后方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风衣的高大人影站在窗前。虽然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但仍能看清他的脸,却不是老圈是谁? 我万万没想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会是老圈,难道刚才把我引去楼梯间的竟是他?不对,既然他说晚上会来找我,干嘛还要大费周章的把我掳来?这既无理由也无必要,而且更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他早不来晚不来,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是什么原因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怎么说,现在看到他,我心里多少增加了些安全感。但随即又害怕起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老圈吗?经过楼梯间那一幕后,我真的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老圈转过身来,看着我问,不是告诉你在房里等吗,为什么不听? 我暗说,要不是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不来,我会自己跑出去吗?这尼玛也怪我。于是大着胆子解释了两句。 老圈听完后面无表情的扫了我一眼,说了句,跟我走,然后就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愣了一下,心想外面雨这么大,你要带我去哪儿?看这架势不像是要回去,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里一直等我醒过来了。 这时老圈已经出了门,我虽然并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就是本人,心里着实怕得紧,但更不敢独自呆在这间昏暗而又荒僻的小破屋里,于是赶紧跟了出去。 出门之后,我才发现这栋小房子竟是在一座山脚下。那山并不高,而且光秃秃的,几乎没什么植被,山势突兀,怪石嶙峋,显得十分诡异荒凉。 外面的雨势依然很大,用“瓢泼”都不足以形容,天地间真像挂着个巨幕水帘,再加上夜色昏暗,连眼前十来米的地方都看不清,但影影绰绰似乎周围和远处全都是山,而我和老圈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群山环抱的谷地。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已经湿透的全身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但心里却比身上冷。额滴个乖乖!这尼玛到底是什么地方?老子不是在做梦吧? 虽说刚才看到那间小破屋后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以为老圈带我来的地方顶多就是市郊的城乡结合部,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荒山野岭。 以我对本市地理环境的了解来看,至少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绝对没有这样的地形,天知道老圈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第135章 海竭 虽说刚才看到那间小破屋后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以为老圈带我来的地方顶多就是市郊的城乡结合部,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荒山野岭。 以我对本市地理环境的了解来看,至少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绝对没有这样的地形,天知道老圈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难不成眼前这个家伙真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鬼怪?先学着罗娜的声音骗我,现在又用老圈的身份引君入瓮? 一念及此,我顿时头皮发麻,手脚酸软,忍不住对前面叫道,喂,你要带我去哪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圈霍地转过身来,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同时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不许出声的手势。 虽然他并没有说话,但还是可以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威慑力,根本不容任何人质疑,我当即便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跟在他继续向前走。 这山谷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路,地面起起伏伏不说,还碎石遍布,而且土质特别松软,在大雨冲刷下更是泥泞不堪,不少地方甚至已经成了泥水溏,再加上夜色中看不清脚下,这一路走的简直让人抓狂。 但奇怪的是,老圈在这种情况下却像赤兔马似的如履平地,竟半步也没停过。难为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面,又累又怕,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没来由的遭这份儿罪。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但老圈却连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最倒霉的是刚才踩进一个水坑,鞋子陷在了里面没□□,可我怕被他落下,既不敢去找,也不敢说话,只好光着一只脚跟在后面,那副德性甭提多惨了。 这时候雨小了一些,能见度也好了不少。我忍不住朝四下里望了望,只见周围果然是群山重重,峰峦叠嶂,在夜色中就像数不清的黑巨人在冷眼旁观着谷内的一切。而离我们最近的就是正对面的一座尖尖的小山峰。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在它的旁边还连着两座几乎完全对称的小山包。 其实严格来说,它们并不能算作山,只能叫两个土石堆,但形态却好像人的左膀右臂一样,与正中间的主峰自然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老圈现在好像就是在领着我朝那座主峰走。 虽然看着近在眼前,但走起来却着实费了老鼻子劲,少说又过了十来分钟,居然只刚走了一半,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时,我已是精疲力尽,连半步也迈不动了。这会儿我甚至都有种恨不得老圈是厉鬼的念头,反正死罪难受,活罪更难受,还不如早死早投胎呢。 所幸的是老圈终于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爬山,否则咱这条命可真要交待了。 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满地的泥水横流,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其实别说是泥坑,当时就算是个粪坑,估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坐下去。 老圈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累,也没有转身看我,他又向前方走了几步,脸还是冲着山的方向,鼻中哼了一声说,果然在这里。 我刚刚喘匀了那口气,闻言愕然转头向前面望去,但被老圈挡着,什么也没看见。 我好奇心起,顾不上累,当即站起身来,绕到旁边去看,只见在他身前大约三、四米的地方有一个用碎石和泥土堆成的土堆,足有磨盘大小,上面光光的,连根草都没有,看样子竟像是个坟包! 我心中一凛,心想这尼玛会是谁的坟呢?老圈带我来荒山野岭找这玩意儿是要干什么?难道他认识埋在这里的人? 转念又一想,这坟头可真是奇怪,葬在这种荒僻的鬼地方不说,居然连个墓碑都没有,怎么看都像是把人草草埋掉了事的。 正纳闷时,老圈忽然开口让我过去。 此时雨已经停了下来,月亮从云层中露了出来,能见度比刚才更好了。我走到他旁边,那光秃秃的坟头就近在眼前,赫然竟发现正上方还有个碗口大小的洞。 我喉头咕哝了一声,眼望着老圈,盼他能说个明白。 老圈盯着那坟头,过了好半天,突然问道,你在公墓的日子也不短了,看得出这是什么局吗? 我把头摇得像货郎鼓,心想咱在公墓纯粹就是个看大门儿的,下葬的那些道道儿都还是道听途说来的,对风水根本一窍不通,哪看得出什么局啊。而且就算有局我也没兴趣了解,只想知道他把我带来这里到底是何用意,这个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圈似乎也根本没打算听我说,顿了一下便继续道,你看这座山的形势,好像人的双臂环抱,在堪舆学中此为“龙虎砂”,或者称为“龙虎抱卫”,而我们刚才出发的地方还有一座山,与这里遥遥相对,便是“迎砂”。再加上此地方圆百里之内群山环峙,除山道外没有任何出口,就自然形成了天地间最聚气的地形。只可惜这里聚的不是灵气,而是怨气。 我从来没听老圈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一时间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虽然这番理论深入浅出,并不难理解,但还是不明白他把我带这里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老圈说到这里,又向前走了一步,双眼盯着坟头上面那个诡异的洞说,你看,上面还被畜生开了个窍,气从孔入,怨聚而精生,天意,果然是天意啊…… 我更糊涂了,忍不住走上前接口问道,天意?什么天意?这个坟到底埋的是谁,和我有关系吗? 老圈这时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仍然面无表情的对我说,一直缠着你的东西就在坟里埋着。 我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得菊花一紧,差点儿站立不住软倒在地。 什么?始终缠着我的那个“脏东西”就埋在这坟头里?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看到这里,可能又有人要说我怂。我并介意吐槽,不过大家自己也可以想像一下,漆黑的夜里,又在荒郊野地,突然旁边有人告诉你,眼前的坟头里埋着个怨鬼,那是什么感觉。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遇见的鬼就是那天在巷子里无意中触到了霉头,却怎么也没想到和荒谷中的野坟扯上关系,这里我可是压根儿就没来过,八杆子也打不着啊。 老圈见我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惑,跟着又问,你不相信? 我知道以老圈的脾气,绝对不会跟人开玩笑,更不会信口开河。 可这件事实在让我无法理解,于是干脆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要听他到底如何解释。 可是老圈并没有解释,忽然奇怪的问了句,你最近和那个姓罗的女人在一起,相处还不错吧? 我闻言一愣,暗想咱们这段时间根本没见过面,难道你看见我和罗娜在一起了,还是听别人乱嚼舌头?不会吧,连你都这么八卦。 我心中疑惑,当即便忍不住反问,你怎么知道? 老圈仍是不答,接着又问出一句让我抓狂的话——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哪儿想到他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下意识的接口道,什么? 老圈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顿时呆住了,暗说,不是吧?大半夜在荒郊野外居然问这种问题,你觉得合适吗?何况这事儿本来我自己也没怎么想清楚,到了现在这一步就更不敢有什么想法了。 愣了半天,我才挠着头回答他,如果他在昨晚出事之前问的话,我会说罗娜的条件挺不错,对人也很体贴,但我们毕竟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所以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既然她瞧得上咱,那两个人就先处着看,至于现在么,那就…… 回想起来,我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圈虽然在和我对话,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旁边那座坟,更没想到他问那两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我只记得自己上面的那句话还没说完,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空旷的山谷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呜呜”的开始在我耳边咆哮,就像什么东西在发泄着愤怒,而坟头边上数十米范围内的地面也跟着剧烈的颤动起来! 我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像筛糠似的抖着,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但无情的事实却摆在眼前。我脑中猛地一激灵,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却又模模糊糊,半点儿也说不上来。 而几乎就在同时,我看到老圈眼中突然精光四射,对着那座坟头暴喝了一声,休得放肆! 出乎意料的是,被他这么一吼,地面的颤动立刻就停止了,呼啸的狂风也随之轻柔了下来。 这一幕只看得我目瞪口呆,比起坟头里埋着的鬼怪,我现在更想知道老圈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他收起眼中的精光,然后踏上两步,对着那座坟说,我知道你或许有些怨忿不平的事,但既已身死,就该安心入那轮回之道,以后再世为人,得享天伦,未必不能一生称心如意。这世间因缘果报,芸芸众生,盖莫能外,想必你也清楚,又何苦如此执着? 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眼前一暗,抬起头来看时,原来是云层突然遮住了月亮。而那阵风又开始“呜呜呜”的刮了起来,显然对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而且情绪相当烦躁。 老圈鼻中一哼,森然道,你所行之事悖理逆天,害人害己,阴司早晚必会查知,一旦让你堕入地狱道,便会受那无穷无尽的痛苦,永世不得超生,到时悔之晚矣。况且你已害了几条性命,什么仇怨都该消了,我诚心相劝,切莫自误! 谁知那风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强烈,喷在人脸上就如同刀割似的疼。 老圈轻叹了一声,有点儿像在自言自语的说,既然这样,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说着眼中又开始射出精光,接着一步跨到坟跟前,变戏法似的从风衣里掏出个黄纸包,取开一角后将里面包裹的东西朝坟顶的洞口处倒去。 同时口唇微动,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我虽然被大风吹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老圈这是要把那个洞堵上吗? 于是便凑上前看,只见他倒下去的并不是土,而是些麦粒、黄米、大豆之类的粮食,还有不少我连见都没见过的怪模怪样的东西,看起来竟像是中药。 (后来老圈曾经告诉我,当时他用的是五谷加十二精,五谷是麻、黍、稷、麦、菽,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但说到十二精,我现在别说认识,连名字都记不全,只听老圈说这些药材能生瑞气、放光明,可以驱邪避凶,至于具体的用法就不甚了了,所以这里也就不再多说了) 与此同时,山谷中的狂风忽然又猛烈了不少,一时间鬼哭狼嚎,飞沙走石,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而且坟头周围的地面又开始不断抖动起来,但我感觉的到,这次不是那怨鬼在发泄愤怒,更像是痛苦的抽搐。 但奇怪的是,在如此猛烈的狂风恶浪中,老圈倒进坟里的东西竟然一粒也没有被吹散! 第136章 灵泉乡 坟头周围的地面又开始不断抖动起来,但我感觉的到,这次不是那怨鬼在发泄愤怒,更像是痛苦的抽搐。 但奇怪的是,在如此猛烈的狂风恶浪中,老圈倒进坟里的东西竟然一粒也没有被吹散!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那个看起来并不大的黄纸包竟然如此能装,里面的东西倒了半天速度却没见有任何减缓,就好像源源不绝,永远也倒不空似的。 而随着包内的东西不断倒入,狂风渐渐变弱,地面也慢慢不再抖动了。当洞口终于被完全堵住时,月光重新从云层中透了出来,一切重又恢复了平静。 老圈收起黄纸包,右手一晃,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张淡蓝色的符纸,“啪”的便贴在了洞口处,然后叹了口气说,瞧你也是个可怜人,便留条路,只将你封起来,不打散元神。以后好好修身养性,将来能否轮回转生,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转过身来又对我说,这洞口已经被我作法封住,那怨鬼再不能为害,也不会缠着你了。他说完迈开步子就走,我慌忙跟了上去。 听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已经把这个怨鬼搞定了,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可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还是一头雾水,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问个清楚,不能总这么稀里糊涂的蒙在鼓里,被人像傻瓜似的牵着鼻子走,于是当即便出言询问。 老圈停住脚步,左右看了我两眼,然后来了句,你还没明白吗? 老实说,哪怕已经猜到了一丁点儿,但每次见他摆出那副装逼的样子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话,我都觉得这家伙简直是全世界最欠揍的人,真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即使以后关系越来越近也不例外,更不要说那个时候了。 但一来咱知道他就是那副臭德性样,来硬的绝对讨不着好去,二来人家费事巴拉为的可都是我,这非亲非故的,也谈不上任何交情,而且连顿饭都没让咱请过,还有啥可说的?就算有点儿脾气也只能忍了,谁让他就是这么个人呢? 所以当时我只好陪着笑脸说自己确实不明白,请他明示。 没想到老圈还是继续卖关子,只让我回去找罗娜去问,便一切都清楚了。 我心里一急,索性直接了当的说,为什么要问她?你的意思是不是刚才那个坟和罗娜有关系,而我现在又和她交往,所以那东西才会缠上我? 老圈并没有说话,但眼神儿里分明透着“你才发现啊,智商捉急”的意思。 我哪儿肯罢休,于是耐住性子又问,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就不能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么?难道坟头里埋的那家伙真是罗娜的老公,不会吧?我怎么听说她这七、年来结婚的四个对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死了之后全都埋在咱们公墓,为什么这荒山野岭的还有一个…… 这时候老圈突然接口打断我说,你敢肯定她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吗? 我登时语塞,和罗娜相处这段日子以来,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在说,而我在被动的听,究竟她对我坦白了多少,有没有刻意隐瞒重要的事情,现在想来真的毫无把握。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是被罗娜动人的外表和殷勤的体贴所吸引,其实对她真的一点儿都不解。说到底,咱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别说恋爱,压根儿就没怎么和女人相处过,只要对方稍微一主动便不知所措了,其实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只听老圈轻叹了一声说,我再告诉你一点,刚才那座坟里的人至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而且那女人的几个丈夫全都是被他害死的,如果我不管的话,你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好了,就说这么多,其他的你暂时没必要知道,快走吧!回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圈说完,抬步就往前走。 可我又开始紧张起来了,忙追上去问道,你不是说已经把那个鬼封住,不会再缠着我了吗?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老圈刚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到后来估计是见我犯贫似的不断发问,比叮人的蚊子还讨厌,心里烦了,就甩下一句,那坟头上的洞你也看见了,猜一猜,那是怎么形成的? 我低头想了想,如果说那个洞是怨鬼自己弄出来的话,除非下葬的时候人根本就没有死,这确实有点儿太过匪疑所思。与其这样,他干脆直接从坟里直接钻出来算了。可假如不是那个怨鬼所为,那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自己又被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笼罩住了,甚至比见鬼还要害怕。顿了顿才问,你的意思是有什么人故意从坟顶开了个洞?这一切全都是设计好的阴谋! 老圈看了我一眼,脸上竟微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了句,看来你还不是太笨,不过也只猜对了其中一部分。那个洞的确是从外面掏进去的,但却不是人力所为,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意布的局,很多时候巧合就是天意,你明白吗? 我吞了口唾沫,这会儿哪有工夫去管什么巧合、天意?赶紧又问道,你说开洞的不是人,那是什么东西? 老圈却不肯再说,只告诉我这些事情不用多问,但也不要过分担心,回去之后按他说做就行了。 我哪儿肯轻易放过他,当下又连连追问,其中还包括我掌中突然出现的红色印记,一定要他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可无奈这家伙又变回了那副誓要把装逼事业进行到底的死德性,嘴巴像上了锁一样,再也不肯吐出半个字来,我无可奈何,只得作罢了。 两个人顺着山道一路而行,终于走出这片诡异的山谷时,天光渐渐开始放亮了,而我那只没鞋的脚也已经被沿途的碎石和草根扎得到处都是血口子,一阵阵钻心的疼,浑身累得更像散了架似的。 我们来到大路上,过了好半天才等来一辆黑长途,上车补票一问,居然每人要一张毛爷爷。最可气的是,那卖票的小妮子见老圈衣冠楚楚便客客气气,还一个劲儿的抛媚眼,可是看我满身泥污,还掉了一只鞋,就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八成她还以为我是老圈找来干活的农民工呢。 我虽然心里很不爽,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尊容必定很矬,况且又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下便忍了。 买了票之后坐下,一打听,原来这里竟是邻省东北部的一个小县,距离我所在的城市有几百公里远!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我还是忍不住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实说,即使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通老圈是怎么把我带到这个既不通高铁也不通飞机的地方来的,何况他根本不可能半夜这样大费周章的穷折腾。而更搞不懂的是,既然来的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却不用相同的方法回去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让老圈说个明白,但这家伙坐下之后就掏出墨镜扣在脸上,然后往椅子上一靠便开始装模作样的睡觉,大有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咱也只好识趣的闭上了嘴。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县城,我们下车后先找处小旅馆开了个钟点房,刚进门我就迫不及待的冲到卫生间里去洗澡。 咱这辈子还真没脏得这么丢人过,所以热水一浇下来,我就情不自禁开始大搓特搓,感觉洗澡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直洗得欲罢不能,恨不得把浑身扒掉两层皮才好。 估摸着这个澡洗了也有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当我满身舒爽的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发现老圈已经不在房中了,推门出去一看,走廊里也没有他的人影。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自己先走了,还是刚才我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我赶紧关上门回到房内,正寻思这地方不宜久留,得马上闪人,却发现床头的桌子上摆着一堆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换洗的衣服、袜子和一双鞋。 最搞笑的是,旁边居然留了几百块钱,这尼玛真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少儿不宜的交易完成后的情景,而且被票的还是老子。 我满腹狐疑的将衣服拿起来,只见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用十分严整的正体字写着:速速返回,记住这里的事不要向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到对面的房间找我,尤其不要疏远那个姓罗的女人,其他一切如常,我会在暗中给你指示,切记,切记! 我放下衣服,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东西是老圈留给我的了,但心中却仍是一团乱麻。 虽然他的这张纸条上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但对我来说却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和罗娜保持现在的交往关系这一条,难道明知她有问题,还要虚与委蛇?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诱饵吗? 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就禁不住发慌,越想越没底儿。可是怕归怕,最终解决问题还是要靠老圈,既然他说会在暗中给出指示,那我也只有选择相信了。 我叹了口气,不敢再继续耽搁,于是赶紧换上衣服、鞋子,就出门退了房,然后直奔火车站。好在这小县城的交通还算不错,停靠的车次不少,只可惜没有动车。我没办法,就买了张上午十点多的普快,算算时间,最起码要下午才能到家。好在我今天是夜班,倒也无所谓。 车票买好后,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九点钟,于是便到门口买了份儿鸡蛋灌饼,然后回到候车室边吃边等。 哪知道屁股还没坐热,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竟是罗娜,估计她今天还是照常来找我,但是找不着人,所以急了。我看了下,后面显示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她打来的,可能路上太吵,而我又满腹心事,所以根本没留意到。 说实话,再接她的电话真有点儿怕怕的,现在居然还怕啥来啥,着实对老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一种考验。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儿,这才按下接听键。 然而我那声“喂”还没说出口,罗娜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还带着点儿哭腔,开口便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一大早的没在家。 我立马把准备好的谎话奉上,说昨天晚上一个朋友在这边出了点儿事,自己连夜就赶过来帮忙,所以没来得及通知她,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正准备回去呢。 罗娜听完稍稍放了心,但说话时仍在小声抽泣,显得相当委屈,又相当害怕,说她还以为我跑掉了呢。 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当即便问她怎么回事。 罗娜哭着告诉我,原来昨天夜里我住的那栋楼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起火点就是顶层走廊靠近楼梯间的地方,但起火的原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着火?高档小区可不像我原来住的那栋老破楼,到处堆的都是东西,见点儿明火就完蛋。这边的楼道里干净的几乎连灰尘都没多少,更别说易燃易爆物品了。 第137章 欢情薄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着火?高档小区可不像我原来住的那栋老破楼,到处堆的都是东西,见点儿明火就完蛋。这边的楼道里干净的几乎连灰尘都没多少,更别说易燃易爆物品了。 何况当时还停着电,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应该很低。 但是听罗娜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在怀疑我有意无意的点了她的房子,然后畏罪跑路了呢。 罗娜继续说,她天还没亮就接到了物业的通知,当时就吓坏了,还以为我出了事,奇怪的是被烧掉的只有她那套房子,其他人家基本上没怎么被波及。 另外,起火点附近还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但经过法医初步检验,基本可以断定为女性,其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以不排除是人为故意纵火的可能性。 罗娜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方面担心我的安危,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这件事情和我有关,于是便告诉警察这房子当晚没人住。然后就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却没想到不在服务区,要么是无人接听,直到现在才打通。 我嘴上边解释边安慰着罗娜,心中庆幸自己躲过了这一劫,同时不由得想起昨晚失去意识之前在楼道里发生的那一幕,难道这个被死掉的女人就是当时那个欺骗我的家伙,然后又放了一把火? 可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她那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会被大火烧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老圈带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是不是老圈把我从她手里救出来的?这中间的过程又发生了什么? 我只觉得头大如斗,忍不住又开始怀念起老圈。虽然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有点儿讨厌,但事实似乎在告诉我,是他又把我从鬼门关里领了出来。 我又安慰了罗娜几句,便说自己要赶时间上火车了。她本来执意要去接站,可我坚持不让,于是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了,接着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路上千万注意安全,自己晚上会去单位找我。 挂了电话之后,我的心脏仍然在“砰砰砰”的狂跳,而昨晚在走廊里发生的那一切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的脑中闪过,虽然很想理清其中的线索,可惜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最后只好作罢,看来也只有按照老圈说的,一步步走着瞧了。 经过小半天的火车旅行,我终于在下午三点多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由于只买到了一张站票,车上又始终满满的都是人,这一路下来可想而知。下车之后,只感到身心俱疲,头疼得十分厉害,真恨不得找张床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管了。可眼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还是舒缓了不少,再回想夜里那阴森荒凉的山谷,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想了想,罗娜那套房子已经不能再去,而原来租的那间小屋前两天也在她的劝说下退掉了。霎时间,我只觉得天地虽大,竟无处容身,颇有点儿悲凉的感觉。 我连叹了几口气,最后决定先去单位睡一会儿,等到晚上就直接上班。 走出车站,我也懒得去挤公交,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告诉司机去青山公墓。 那的哥愣了一下,估计是心想这又不该扫墓祭祖的日子,光天化日下的你一个大小伙子往那种地方跑个什么劲儿?我权当看不见,只催他快点儿开车。 没想到那的哥特别的贫,从车子发动那一刻起嘴就没闲过,缠着我问长问短不说,还特别能扯,总之是天上地下,云山雾罩的神侃。我虽然听得神烦,但嘴长在人家脸上,咱也没办法,于是只好心不在焉的坐在旁边“嗯嗯啊啊”接着茬儿。 不过这哥们儿还算实诚,没怎么带我兜圈子,车子不久来到了南三环附近,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公墓了,可偏巧这时正好遇到了红灯。 我不想再听那的哥侃大山,于是摇下车窗装作透气的样子向外面看。就在这时,后面有辆车开了上来,缓缓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发现竟是辆黑色的悍马,立刻便来了精神,忍不住暗赞道,哇擦,太帅了! 也许是曾经当过兵的缘故,我对这款曾经做过美军侦察车型的悍马情有独钟,觉得它才是真正纯爷们儿的坐驾,老子假如以后有发达的那一天,说什么也要买一辆开开。 当然,这也就是在咱脑子里意淫一下而已,我那点儿可怜的银子只够买自行车的,更别说两三百万的悍马了。只不过既然在路上见到了,我就不会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真希望那红灯的时间再长一点儿。 正看得津津有味,没留神那辆车本来空空的后座区突然钻出一个人来,直接趴到了车窗上! 我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个年轻女孩,头发披散着,脸色白的像纸一样。再仔细看时,顿时觉得头皮一麻,当场就忍不住叫了出来。原来那女孩的双手竟齐腕而断!她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向我呼救。鲜血还在向外喷射,溅得车窗上到处都是。 那情景简直血腥到了极点,要不是老子没少见过流血,肯定当场就要瘫了。 坐在旁边的哥听我这声叫得蹊跷,忙问怎么了。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这时绿灯却亮了起来,那辆悍马立刻发动,向前开走了。 那的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还在不停地追问。我当时心情紧张,实在不知道如何描述,只好说前面那辆车里好像有事儿,让他跟上去自己看。 这哥们儿果然是个好事之徒,听完后二话不说就猛踩油门驾着自己的桑塔纳追了上去。好在前面的悍马开得并不太快,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二、三、四、五……足有十几只齐腕而断的胳膊在不停地敲打着那辆黑色悍马的后车窗,鲜血几乎都要将透明的玻璃糊住了! 我看得几欲作呕,忍不住指着前面大叫,你看,你看! 那的哥斜了我一眼说,看什么呀?不就是辆改装的悍马吗,你没见过? 我瞧他那眼神儿跟看刚从山沟子里出来的乡巴佬差不多,慌忙解释道,你没看见后车窗上吗?到处都是血,里面可能在砍人! 那的哥听我这话也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又仔细朝前面的黑色悍马看去。 这时两辆车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前后也就三米不到的样子,那血淋淋的后车窗内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多少条胳膊在拍打,活像是在演出欧美暴力恐怖片的现实版。可就在这时,那的哥突然放慢了车速,然后在路边停了下来。 我一脸奇怪的望着他,这好事的家伙为什么不继续追了?难道这情景太过恐怖,他害了怕? 没曾想那的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来了句,伙计,你是在逗我的吧。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接口就说,谁逗你?那里面全是断了手的人,血还呼呼的往外喷呢,肯定有问题,车牌号你记住没有,要不咱们赶快报警吧。 那的哥撇着嘴笑了笑,没好气的说,伙计,你要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毛病,人家那车比咱身上这件儿衣服都干净,哪来的血?哪来的什么断手的人?好了,好了,你已经到了,赶紧下车吧。 我顿时吃了一惊,什么,没看见?那车窗上大滩大滩的血迹和晃动的断肢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只要没瞎就能看得到,而这家伙居然视而不见,这不是睁着眼睛胡说吗?可是看他那副表情,倒像是我在故意跟说笑话逗着玩似的。 那的哥见我愣愣的不说话,估计还以为遇上坐霸王车的,又催着老子赶紧交钱。我心想这小子八成是怕事了,反正跟他也辩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事到时候也自有警察管,于是便付钱下了车。 一路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公墓。这时候,传达室里只有两个同事值班,见我这么早来上班倒也没觉得奇怪,简单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继续坐在电脑前撸片子。 我看了看钟,离接班的时间还早,就准备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可是刚闭上眼睛,那辆悍马车里挥动的断肢就浮现在脑海里,禁不住冷汗直冒,困意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没办法,我只好坐起身来,靠在沙发背上发呆。 与血淋淋的可怖情景相比,萦绕在我心头最大的疑团还是那个出租车司机的态度。仔细想一想,我首先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当时自己绝对没有出现幻觉,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对如此触目惊心的事情视而不见呢?难道真的只是怕惹祸上身?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会不会当时那一幕只有我自己能看得见,而在别人眼睛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呢?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呐!这不会是真的吧,难道说老子的眼睛在不经意间产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能看到那些平常人看不到的“脏东西”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怎么之前发生过那么多灵异的事情,我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到呢? 想来想去也没有半分头绪,只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主动或是被动的杀死了多少脑细胞,而这些经历简直可以当恐怖电影素材了,可它们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直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明白,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想过的也是那种平平静静的生活,为什么这些超出认知范畴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找上了我,原来简单快乐的生活还会回来吗?我知道再想下去也是徒劳,便发誓下次再见到老圈的时候,就算再团难也要缠着他问个清清楚楚。 我搓了搓脸,长长的叹了口气,同时感觉肚子有点儿饿了,正准备到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顺便到附近超市买点儿泡面零食什么的当夜宵。可就在这时,我猛然间发现右手掌心的那块红斑似乎又出现了变化! 我心头一紧,警惕的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同事还在聚精会神的对着电脑撸片子,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于是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赶忙来到窗户边上,借着阳光查看。 果不其然,那块红斑相比原先好像缩小了一圈,边缘处也不再是规则的圆形,而是出现了明显参差不平的轮廓。可最匪夷所思的还是中间部分,前些天出现的那些模模糊糊的线条居然变得更多,更清晰了,从中心发散到外圈,层层叠叠,整块红斑看起来竟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我盯着右手掌心里的“花苞”,只见那红色鲜艳欲滴,就好像能从里面渗出血来。 这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能够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就与此有关? 一连串的问号又开始轰炸着我的大脑,可是至今连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又遑论其他。只不过无论朝哪个方向去揣测,这恐怕都不会是好事。天知道它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第138章 沈水烟 此时岩洞中寒意渐轻,隐约还有股股微风拂面而来。 既是气息通畅,出口便不会远了。 三人心头都是一喜,不自禁地加快步子,再走近些,就看不远处天光炯炯,那外头山影重重,也不知是什么去处。 待到了洞口,才发现原来是岩洞两侧的石壁走势不断,绵延迤逦向前,连同那条暗河也蜿蜒曲折,流向远方。 甫一从幽暗的地底出来,见了光便觉目眩得厉害。 三人略站了站,这才离了岩洞,依旧沿河水的流向而行,绕过几道弯,眼前又是砂砾遍地的戈壁荒滩。 之前身处暗处,觉得外头亮眼,这时瞧着却是浓云遮了日头,一时间竟辨不清方向。 放眼望去,灰蒙蒙的云层一压,这苍茫天地忽然显得憋闷无比。 “你们走吧。”高昶背向他们,语声冷然道。 这话是照着之前约定说的,可他胸口却如锤击般的一痛,只得转过身,不愿被瞧见自己此刻面上的样子。 天子一言九鼎,既然说了,便不能反悔。 但守约却掩不住心痛不舍,更割不断刻骨铭心的相思,即便回了永安,再过上几十年,直到老死,他也不会忘记那清丽无伦的俏脸,不会忘记今时今日的诀别。 现下就是诀别的时候,与自己,也与她一个了断。 从此再不相见,天各一方,人海茫茫。 心痛时寄一份思念,愿她此生不再悲苦,悦享尽欢,便也足了。 “陛下……” 高暧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当时舍身而去的狄锵,千言万语像又在心头涌起,却仍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少卿扶着她,微微颦眉问:“陛下打算就这么一个人回去?” “朕的事不用你管,带着她,快滚吧!” 高昶怒喝了一声,像是故意说得决绝,又像是在宣泄积郁心中的痛。 徐少卿叹口气,知道多说已然无益,正要行礼拜别,就看天空中铅灰色的云似是积得更加密了,层层叠叠,犹如压实的棉絮。 转眼之间,飓风骤起,飞沙走石,前方起伏的沙丘后忽然气旋漫卷,竟扭结成一堵十几丈高,宽愈里许的沙墙,如浪头般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不好,是沙暴!” 徐少卿刚叫了一声,肆虐的飓风就卷着砂砾狂扑而来,几乎站立不定。 好在他见机得快,千钧一发之际,抱起高暧急向回奔,躲进河边的山岩背后。 才刚缩身过去,那城墙高的沙浪已拍到了面前,遮天蔽日,连大地都在震颤,比昨日的地陷还要可怕十倍。 徐少卿埋头紧护着高暧,将她覆在下面,任凭砂砾碎石掠击着身子…… 堪堪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这场迅猛的沙暴才过境而去。 他顾不得那许多,抖抖身上的沙尘,立时先将高暧扶起,托在臂弯中,见她眉间微颦,双眸紧闭,不由一惊。 探探鼻间,只觉气息尚稳,想是方才猝然受了惊吓,避风时又有些闷气,这才微现昏厥之状,当下用手在她额角轻按了按,须臾,人便悠悠醒转过来。 她懵懵然睁开眼,见是那张玉白的俊脸轻俯在面前,当即忍不住张臂将他身子搂住,虽自强忍着不愿哭出声,可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抚着那青丝秀发,又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慰。 高暧噙泪点头,却伏在他怀中抽泣得更凶了。 这些日子来一路北上,行色匆匆,风尘困顿,所经所遇的也都是些险恶伤神之事,满怀心事不得而诉,如今能这般与他毫无顾忌的相依相偎,那郁结在心的苦痛又如何能抑制的了? 徐少卿自然也是这般,再想想两人落入地底,自己昏迷的那一夜半日,她凄然无助,却一直看顾着自己,其间不知有多少六神无主,担惊受怕,心中更是歉疚,不由将那娇躯拥得更紧,在她耳边柔声道:“没事,现下好了,都过去了。” 抬头看看,天上层层压积的乌云也像被方才那阵肆虐的狂风扫尽了,唯留日头高照,竟是碧空如洗,说不出的澄净。 他叹口气,心中方始畅然了许多。 风浪已过,阴霾散去,如今说不定真的可以寄望来日了。 “你觉得怎样?孩儿可没事么?”他忽在耳边问道。 她抬手拭了拭泪,摇头道:“没事,这孩子调皮的紧,刚刚还在里头动了两下呢。” 徐少卿呵然而笑,未几,神色却忽然凝住了,目光沉滞,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高暧也念起了同一件事,抬头愕然问道:“陛下呢?” 不错,高昶呢? 先前他只顾护着她,其他的全都抛去了九霄云外,满以为他定然也会躲到山岩后,避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可这时四下里望过去,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在? 莫非他没来得及躲避,竟…… 一念及此,他心头便是一阵突跳,忙放脱手站起身来,快步绕到山岩外。 刚刚那场沙暴着实厉害,所到之处连戈壁荒漠都变了模样,山岩后方才还是一片平坦,此时却现出一个数丈宽,深也有两丈的漏斗状大坑,碎石砂砾被抛至四处,竟凭空垒起了几座小丘。 徐少卿隐约瞥见那坑底似是有些异样,不及细想,赶忙上前循着斜坡滑了下去,果见那里黄沙掩盖中露出青色袍角,大惊之下,不敢用兵刃,便俯下、身去,直接用手挖了起来。 高暧心中关切,也跟着来到大坑边,见他正在扒沙,不由惊问:“是陛下么?” 他没答话,手上不停,口中叫道:“莫要过来!退后些,千万小心脚下。” 她先是一愣,随即依言退后了几步,蓦地里开始替高昶担心起来。 纵然他曾经怀着那般心思逼迫自己,又令她和徐少卿不能厮守,凭空受了那么多苦楚,可毕竟也是因着情之所至,终归不是个坏人,更何况他是大夏的天子,肩负家国社稷,黎民所望,若真的在这荒野戈壁间遭遇不幸,那天下定然又要生出一场变乱。 徐少卿下手极快,选位也是极准,不几下便将高昶的头脸刨了出来。 见他口鼻处满是黄沙,赶忙拿手抹去,探探鼻息,只觉尚有细微进出之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先清开压埋在胸腹间的黄沙,以便他吐纳新气,这才去刨挖别处。 片刻之间,高昶身子已备清了出来。 他不敢怠慢,背起他跃出沙坑,到山岩处靠了,将手掌贴在他胸口,运起内力化开他闷结其中的那口气,又去河中取了些清水来喂他喝下,过不多时,高昶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暧见他醒转,素手在胸前拍了拍,长长的出了口气。 徐少卿收了掌力,叹声问:“陛下方才为何不避?若再迟得片刻,陛下龙体便……” “朕是死是活与……与你无干!既已明说叫你们走,还在……等什么?”高昶面色苍白,抽着泛青的唇不停喘息。 见他负气而言,像是方才有意寻死。 徐少卿不禁又是一叹,单膝跪地道:“罪臣的命曾赖陛下加恩出手救回,如今既然要走,也要将这条命还了,才能走得安心。” 高昶鼻中一哼,目光瞥向高暧,却也只是瞧了一眼,便闭目别开头去,不再言语。 高暧和徐少卿对望了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都觉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正不知该当如何,忽听侧后远处传来一阵清越的驼铃声。 徐少卿眉间轻蹙,从石后探出半身子去瞧,遥遥地便望见那东北方向有一片模糊的人影缓缓而来。 莫非又是猃戎人的骑兵? 不,猃戎人行军绝不至这等缓慢,再说也不曾听说哪家骑兵会蠢到将驼铃挂在战马上,唯恐别人离远听不到似的。 他眉头蹙得更紧,当下先搀着高暧躲进旁边的岩缝间,转身又去扶高昶。 那驼铃声高昶自然也听到了,可却猜不出对方是什么来头,这会子确实得避一避。 他不愿叫徐少卿扶,抬袖甩开,自己扶着山石慢慢起了身,也去那山岩后躲了起来。 徐少卿再探出头去看,那一行人已走近了不少,除了铃音外,骡马骆驼的蹄踏声渐渐变响,看样子人头不在少数。 那行人越走越近,渐渐看得清楚了,原来其中除了牲口外,还有是十数辆大车,有的衣饰华贵,有的则甚是普通,作脚夫随从打扮,看样子竟是一支商队,但瞧那服饰穿戴怪异,十九都不是夏崇两国之人。 他暗自纳罕,可仍不敢大意,当下也隐了身,暗中继续窥视。 那车队行得不急不缓,却果然是径朝着这边,想是奔着水源来的。 不片刻工夫,那一行人已然到了近处,果然停了下来,依着河岸山岩处栓了车马,取水歇脚。 徐少卿不经意间发现那些人中竟有个着深衣大袍,作中原士子打扮的书生,正自奇怪,那人恰在这时转过头来,面目一览无余。 饶是他心性沉稳,处事干练,此刻一见那人儒雅的容貌,仍是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高暧和高昶在边上也看得分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全都愣在了当地。 徐少卿凛眉暗自想了想,双拳搦得“咯咯”有声,随即猛地一握,像是打定了主意,伸手便去解身上的甲胄。 “你要做什么?”高昶大约猜知其意,一把拉住他,压着声息问。 “陛下不必多虑,罪臣自有分寸。” 徐少卿轻轻挣脱他手,将身上的黑色甲胄尽数褪去,只留里面衬袍,这才起了身,循着山岩瞧瞧走过去,到了近前,索性便不再躲,径直走向那书生模样的人。 车队中的其他人此时已发现这突然闯出的不速之客,暗自都吃了一惊,赶忙起了身,不少人握住随身兵刃,面露戒备之色。 那书生也回过头来,一见他便立时雷击似的怔住了,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拉住要上前质问的人,清清嗓子,假意解说道:“各位莫惊,这是兄弟从前在中原的一位故旧好友,并非歹人,各位尽管放心。” 他说着,便快步上前,将他拉到边上,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少卿却是躬身抱拳,恭敬道:“臣徐少卿,拜见陛下。” 第139章 关山难 这书生正是离宫许久的显德帝高旭。 当初他留下一旨诏书让位于晋王高昶,便神秘失踪,从此音信全无,东厂与锦衣卫广撒天下耳目,竟也没能探到半点讯息。 却没曾想他竟会随着这胡商队伍漂泊在北境荒漠之中,今日还恰巧被他们遇见了。 高旭在徐少卿臂上一托,低声道:“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可了不得。” 他嘴上说着,目光不自禁地朝边上瞥,见同行的人都隔得老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又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敢是朝中又有什么变故么?” 徐少卿叹口气:“一言难尽,陛下请随我来。”言罢,暗暗朝旁边一指。 高旭不明所以,但还是随着他朝旁边走,绕过左近的山石,便见那丈许宽的岩缝内还站着两个人,赫然竟是高昶和高暧。 “阿昶!云和?你们……” 他惊呼一声,赶忙又住了口。 眼见高昶一身戎装精铠,高暧却是宫袄打扮,肚腹还高高隆起,两人和徐少卿一样,都是满身的泥污,神情也颇有风霜之色,不由更是又惊又奇。 徐少卿察言观色,偷偷朝高暧眨了眨眼,与她避到一旁,只留他们两个在那里。 高旭瞥见他二人走开,便一闪身,也躲入石缝之内,撩起深衣下摆,便要跪倒。 可还没等双膝着地,高昶便已抢先将他抱住,咬唇颤声道:“大哥,原来……原来你还活着。” 话刚出口,便泪如雨下。 高旭却也已红了眼眶,面上却作欢容,点点头:“活着,呵呵……还活着。”说着又要向下跪。 “大哥不可……快起来……”高昶死死抱住,不让他跪倒。 高旭摇头道:“你如今已继位为帝,祖宗礼法便省不得,若不见便罢了,既然今日相遇,我自然要拜。” “不!大哥是效先贤禅位,高风亮节,千古难见,若按礼制当尊为上皇,岂可反来拜臣弟?” 高昶哪里肯依,可也不知是方才那一埋还没缓过劲来,还是乍见他心神激荡,那双臂膀竟沉沉的使不出力气,两人相扶相搀着竟同时跪了下来,搂在一起,抱头失声痛哭。 这一来全是出于真情,两下里都遮掩不及,不仅徐少卿和高暧,就连远处商队中不少人都听到了,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其中两个领头的忍不住上前来看,见高旭与一名身披精铠,武将模样的人拥着大哭,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又看两人眉宇间还有几分相似,便更是奇怪了。 高旭赶忙先收了泪,扶着高昶起身,对来人解说这是自家亲兄弟,前些年全家在边镇失散,自此便杳无音信,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见他这般说,高昶索性也跟着圆谎,只说与大哥失散后,便流落边地一带,后来投了夏国边镇卫所从军,积功做了名游击,前不久猃戎犯边,他跟从参将出击,不想半途出了变故,与大队失散,辗转流落到这里,哪知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兄长。 那两人见他头束玉冠,身上铠甲精良,虽然有些气力不济,却仍是卓然不群,举手投足间尽显轩昂贵气,不像只是个游击之类的小官,可尽管心中起疑,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碍着高旭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中一人转头看看旁边的徐少卿和高暧,又皱眉问:“那两位是?” 高昶朝那处瞥了瞥,见他们两个正自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个眉眼含笑,温情脉脉,一个俏脸晕红,轻语还羞,不由心头醋意翻腾,鼻中轻哼道:“路上偶然遇见的,也不知什么底细。” 那两人闻言先是一愕,随即齐齐地望向高旭,盼他解答。 明明是自家亲妹,徐少卿也是宫中近臣,怎的却装作不相识? 高旭也不禁有些发愣,可瞧他面含怒色,那徐少卿和云和也似神情亲密,尤其是她那隆起的肚腹,着实扎眼得紧,这其中像是另有什么重大隐情。 他虽短于治国理政,但在人情世故上却半点也不糊涂,当下也不明言,顺着高昶的话解说道:“方才已说了,徐兄弟是我旧相识,那女子想是他的亲眷,我这兄弟不识得,却能与他们相遇,可也真是有缘。” 那两人将信将疑,但听他这么说,却也不便多言,当下便请众人同去车队那边坐了,又端上饮食茶水款待,而后又都识趣地避到一旁,只留他们几个叙谈。 高昶见那些商旅之人对自己大哥像是极为敬重,心中奇怪,见外人都走了,便拉着他手细问别来情由。 高旭抿了口茶,叹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当日我万念俱灰,写下诏书,本欲出城寻死,岂料真到了那关头,却又失了胆气,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离了永安之后便四处游荡,往常在宫中不觉世事艰辛,这一出来才知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地……” 他神色一黯,顿了顿又道:“一晃数月,也不知怎的便到了西北边地,人困在茫茫戈壁之中,原以为是死定了,天幸遇到这伙西域来的商队,将我救起,才捡回一条命。因见我是中原人,又懂文墨,便带着同行,混得熟了,便知他们虽然行商,却都是至诚和善之人,对我也很是礼遇。这几个月来随着他们往来南北,行商坐贾,游览各处风物,倒也颇长了些见识。” 他说得淡然,可听在耳中却分明能品出其中的艰辛。 高昶眼中含泪,紧握着他的手道:“大哥在外漂泊,臣弟心中何安?此番你就随我一同入关回永安去,好不好?” “这外头天高海阔,无拘无束,比起那气闷的宫中可还得多了,我如今已惯了这闲散日子,还回去做什么?” 高旭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高暧,又道:“你莫要管我,只管把皇妹照管好便是。” 他话音未落,便见高昶面色陡沉,撇头转向一边。 徐少卿在旁看在眼里,当即抱拳一躬,也不多言,扶起高暧径自走开了。 见他们两人走远,高旭终于忍不住问:“阿昶,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与皇妹她……” “莫要提她!” 高昶沉声一哼,双拳紧握,身子竟自颤抖起来。 高旭见他这般情态,不免更是疑惑,暗地里思忖,似也猜出了一两分,只是此事太过荒诞,叫人难以置信,沉吟片刻,便又道:“阿昶,从小到大咱们两个都是无话不说,若不是因着那皇位,只怕咱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如今既然我已不是皇帝,你为何却要欺瞒,不愿对我明言呢?” 高昶抬起头,见他目光温然,可也不知怎的,心头那团抑郁的怒火反而愈加炽烈,不自禁地挑唇一笑:“呵,这等事我可说不出口,大哥若是想听,便去问他们吧。” 他知道他在负气,同胞兄弟,更知道他自小的脾气,当下仍旧笑道:“我要问他们,自可以去问,听你说却是另外一回事,都是自家兄妹,有什么不好说?” “自家兄妹?她……她根本不是高家的人,说什么兄妹?” “什么?” 高旭闻言大惊,回头看了一眼高暧,半晌合不拢嘴。 只见高昶面色凄然地笑道:“当年慕妃娘娘入宫之时便已有了身孕,云和她根本就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 “你怎会知晓?” “大哥莫要问了,不光是我,父皇母后也都知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这女儿诞于宫中却并非亲生,还依旧封了公主,父皇母后明知实情,也不加处置,如此大悖常理的事竟是真的么? 高旭有些不信,可想想后来她才只三岁便被送去庵堂礼佛,这一去便是十多年,回宫之后仍被母后百般刁难,当初只道是旧时宫中争宠的余恨所致,如今想想,若真像他说的这般,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他心头疑窦未消,但见高昶神色愈加不耐,也不好再问,想了想,转而道:“好,便不提她了,你此番为何会到关外来,还只身流落在这里?” 为何?还不是为了她么。 高昶垂眼暗自苦笑,更不愿将这番实情说出来,索性便不吭声,坐在那里装聋作哑。 就这般沉默了半晌,高旭也料到这事定然也与云和有关,想来他是不肯说的了,只得作罢,又开口道:“你这脾气还是跟小时一样,不愿提的事,纵然心里委屈,也不肯说出来。罢了,罢了,有一件事,你总该答我吧?” 高昶缓缓抬起头,有气无力道:“你问吧。” “母后她老人家……身子可好吧?” 听他忽然问起这个,高昶面上有些不自然起来,垂首一叹:“还好,就是我总惹她老人家生气,这大半年来也没怎么在膝前尽过孝。” 高旭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母后的脾气我比你更清楚,遇到些事磨不开,须得别人都顺着她,否则……唉,说来你性子有时也和她老人家一般,日日相处,未免会有些磕磕绊绊。都说儿大不由娘,但作儿的更该知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要不是要紧事,你便多顺着她老人家,莫要像我这般漂泊四方,才知父母在家的好。” 高昶点点头:“大哥说得是,我都记下了。” 高旭这才笑了笑,又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转而沉了下来,又问:“阿昶,你告诉我,婉婷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140章 朝与暮 他忽然提起皇后谢氏,确是令高昶始料不及,想是国丧天下皆知,并非什么秘事,大哥虽然隐姓埋名随在商贾之中,但游走四方,也已听说了消息。 当初大哥之所以弃位而去正是因她无德不贤,没想到时至今日仍是这般念念不忘,可谢氏毕竟是被母后赐死的,方才他还劝导自己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话又如何对他明说? 高旭见他面色踌躇,已猜知了几分,唇角轻颤:“母后还是容不下她,是不是?” 高昶长叹一声,算作默认了,望着他问:“恕臣弟直言,皇嫂也绝非贤良淑德之辈,大哥何苦还这般想着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与她做了十年夫妻,朝夕相对,又如何能忘?” 高旭苦笑摇头:“你尚未娶亲,不知这夫妻之情的牵挂比父母孩儿之间也丝毫不逊,纵然她有千般错处,也不是说不想便能不想的。” 他说得动情,高昶听在耳中忽有所感:“若是夫妻情深,的确该如大哥方才所言,可若是她心思全不在你身上,这般牵挂又有何意?” 这话明着是在说谢婉婷,暗地里又像是说别的。 高旭依旧咬唇苦笑:“自来真情都须用真心来换,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强说什么你有情,她无情?只要她平安喜乐,就算牵肠挂肚的不是自己,又有何关系?瞧着她好,不也就安心了么?” 只要瞧着她好,自己也就安心…… 高昶默念着这话,胸中翻江倒海,脑中却似风雷闪过,忽然一片澄明。 之前以自己的好恶来妄断她的喜悲,总以为心中设想的欢乐,也能让她安乐一生,求之不得,便要相强,也不知惹出了多少眼泪。 人生苦短,悲苦本就多于快乐,何苦还要如此? 看她笑着离去,留一抹欢容在心中,难道不比强留在身边,日日见她愁云凄然的好么? 他咧咧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个可笑之人,可眼中酸涩,好容易才忍住泪水。 “大哥至情豁达,实在比我强得太多,这皇位还是该由你来坐。” 高旭愕然一呆,随即笑道:“莫说笑了,从小到大每次秦先生考较这理政时策,定国之论,都是你比我强,要论兵法韬略,我便更是望尘莫及了。呵呵……也就是在书画这些小节,兴许能叫我占个上风。” 他说到这里,忽见高昶双目凄红,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由奇道:“阿昶,你怎么了?” “大哥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母后宫外的墙脚下捉蛐蛐儿么?” 这话让高旭又是一愣,淡淡一呵:“都是当年淘气而已,没来由的,突然提这个做什么?那么久,记不得了。” 高昶道:“大哥不记得,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也不知斗了多少次,每每胜的却总是我。” “唉,你也知道,这般搏戏我最是不擅了。” “不!大哥并非不擅搏戏,是你每次都挑弱的、小的,把善要的大个头全留给我,哪里还有不赢的道理。” 高旭抬手轻轻在额角捶了捶,笑道:“是么?这可真记不得了。” 高昶又将他手拉住,语声颤然道:“大哥莫要在假作不知了,我当日还小,尚不明其中之意,后来长大些便已了然。那时大哥已是太子储君,却处处让着我,护着我……所以,莫说什么文治武功,大哥你仁厚,只这一条便抵得上千条万条的好。” 他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落。 高旭却也红了眼眶,紧握着他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夏社稷积弱,民生艰难,要的不是什么仁厚之君,须得有俊杰之才,大刀阔斧,清除积弊,方可澄清玉宇,还百姓安乐,挽救祖宗的江山基业。所以……这皇位只能由你来坐。” “大哥……” “莫再说了,我本就不愿做什么皇帝,勉强从之,不但无寸功于社稷,反而连自己也慢慢变了,如今这样自由自在的反而像回到了从前,不是挺好么?” 高昶心中不忍,又劝道:“就算大哥不愿复位,好歹也要跟我一起回宫去,总也有个照应。” 高旭闻言却忽然沉下脸来:“莫胡说,‘双龙不得见’,自高祖爷爷始,历朝历代都将这规矩看得极重,你又不是不知,怎的还这般执迷?今日一见许是上苍安排,可我若是回了宫,朝堂之上如何交代?天下百姓又将如何议论?到头来是你坐蜡,到时恐怕连这兄弟之情也没了。” 高昶猝然一惊,知他所言不错,方才还霍然开朗,现下怎么又偏执起来,这性子只怕也是改不得了。 高旭温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好得很,大漠西域,北国南疆,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在宫中哪有这般自由自在?时不时随他们而回大夏去,瞧着你把这江山治理得中兴日上,海晏河清,岂不是好?” 高昶听完也是一笑,含泪点了点头。 四手紧握,心意相知…… 商队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又准备上路。 高旭提议带他们三人同行。 碍着他的面子,那些西域商人自不便反对,何况此行本就打算前往中原内地,既然他兄弟是边镇武官,回头通关时也能省却许多麻烦,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当即分了两匹马与高昶和徐少卿骑,见高暧有孕在身,不宜颠簸,便特意腾了辆车出来,与她歇息。 分拨已定,辩明方向,上路径往南行。 高暧头一次坐这种骡马大车,外无罩衣,举头仰望,四面开阔,倒也不再气闷了,瞧着徐少卿策马紧随在身旁,心中更是安然。 “他们这是去哪?”她忽然问。 徐少卿低声道:“方才打听过了,应是要入关去。” 她不觉浑身一颤,呆了呆,又问:“咱们也随着一同去么?” 他听出她话中之意,嘴上却反问道:“难道公主不想回中原么?” 高暧脸上一窘,颦眉低下头去。 这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却没有哪处是她的家,中原内地,苍凉北国,只要有他在,到哪里其实都是一样。 可如今并非只有他们两个,若说回中原去,总觉得心里有些怕,可究竟怕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徐少卿笑了笑,无意再叫她胡思乱想,便凑近些道:“陛下毕竟是大夏天子,关系国朝气运,显德陛下也曾与我有恩,不能有失。这伙商队都是些平常之辈,难策万全,咱们先跟着同去,见他们平安入了关,再走也不迟。正好这一路上公主也可好好休养。” 听他这么说,高暧才转忧为喜,忽然又觉他好像已想好了两人之后该去哪里,有心问个明白,转念想想,却又觉得就这般不管不顾地随着他一起去,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他这人行事总是出人意表,没准到时又还自己一个惊喜也说不定。 “你说得对,其实我倒想……哪怕就这般浪迹天涯,也定然开心得紧,不必非要去什么地方。” 这话倒是让他暗自一讶,原本是个沉沉的人,怎的忽然竟生出这般挥洒跳脱的念头来,倒像转了性似的。 他哑然失笑,跟着道:“公主可真是宽心,也不瞧瞧自个儿这肚子,眼看着再过几月便要生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什么浪迹天涯,若是半道里足月临盆了,寻不见稳婆,我又不懂接生,那可怎生是好?” 高暧登时窘得满面通红,暗怪自己口没遮拦,轻抚肚腹,想着将来与他弄儿为乐的日子,心头也自欢喜无限。 他见她娇羞,胸中一荡,真想上前拥着她亲上一亲,可碍着旁人在场,只得忍下了。 想想,忽又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于是便问:“公主说,咱们这个孩儿当取什么名字好?” 她哪里听得出来,见他说得郑重,却也秀眉微颦:“第一个孩儿,自是要取个好名字,其实也不用这般急,左右还有几个月,慢慢地想就是了。” “那怎么成,这名字都是要早早的定下来,哪能捱到时候再手忙脚乱的?” 徐少卿捏着下巴故作沉吟:“叫做什么好呢?嗯……这个……哦,有了,有了!” 他突然欢声叫着,她也像受了感染,急忙笑问:“是什么?” “若是男的就叫长发,女的便叫凤姑好了。” 高暧一愣,随即沉脸道:“哪有给孩子取这名的?可有多难听!” 徐少卿却笑道:“公主不知这取名之道,在民间都要与孩子取个贱名,愈是难听愈好,让阎王老爷瞧着都厌,便不会把人收了去,这孩子便养得活了,我小时那名字可比这难听得多呢。” “那你叫什么?” “嗯,咳咳……”徐少卿干咳了两声,抬眼笑望着她。 “还是莫说了。” 高暧见他口唇微动,忽然害怕起来,连连摆手,也不知他是故意说笑,还是真有这意思,咬唇道:“你答应我,好生给这孩儿取个名字,别那般叫他好么?” 他呵呵大笑,却不置可否,岔开话来,继续与她闲话。 就这般一路走一路说,沿途倒也无事,中间车队又歇了两次,天近黄昏时,便遥遥望见前方山岩重重处竟矗着一片市镇。 第141章 栖复惊 堆土做围,与戈壁滩的黄沙混成一色的屋子,处处断瓦残垣,风蚀雨摧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沧桑…… 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此地不是别处,正是初到崇境时所经的那个镇子。 回首前尘,恍如隔世,又像只在昨日。 那离别牵挂之苦仿佛仍萦绕在心头,眼前这样反倒有些不实之感。 徐少卿叹口气,眼角拂过左右摩肩接踵的人群。 许是黄昏已至,夜色将近,往来的商旅行客都怕错过了宿头,一下子全都涌了来,倒比那日午间所见的阵势更加热闹些。 镇西的客栈依旧是人气最聚之所。 此时棚下牲口、大车早已停得满满登登,不过这一行商队八成是常来常往的回头老客,那门口的店伴一见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领着他们将骡马车辆牵去后院安顿,又加了几大捆草料。 回到正厅,偌大的堂内也已将将坐满。 那店伴到后头通禀了一声,便引他们直接去了二楼客房。 高暧虽然一路乘车,但身怀有孕,这时候已颇感倦怠,不愿再下楼去。 徐少卿径自出门,过了片刻便捧了托盘进来,里面四样菜肴,两荤两素,外加尚好汤羹。 她只觉疲累,并不十分饿,但念着腹中的孩儿,又不忍拂他的意,便坐下来用饭。 他也不再避忌,一起盛了饭,与她同桌而食。 高暧闷头扒着碗中的饭粒,见他张口大嚼,那双狐眸不停在自己脸上瞧来瞧去,却是一言不发,忍不住问:“只顾看什么?没瞧过么?”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倒是十分要紧。” “什么事?”她不由紧张起来。 徐少卿呷了口汤,合着饭菜吞入腹中,望她笑道:“我在想公主煮茶的功夫令人赞叹,不知可会烧饭做菜?” 她不禁一愣,手上筷子顿在唇边,随即窘得垂下眼去,低低应道:“我还真的不懂,从前在庵里也不需做这些事,煮些茶水汤粥倒还好,这烧菜……不过,你若不嫌难吃,我倒可学着做。” 这话说着,自家脸已红了,可若能亲手做一桌饭菜给他吃,那般心情光是想想便已教人沉醉。 可惜这等事怕是不能速成,到时只能临时抱佛脚了,早知如此,之前闲暇时便该学学厨艺,也不至现下尴尬。 正这般想着,却听徐少卿挑唇笑道:“学倒不必,幸而我还会几样手艺,日后家中掌勺一事便由我来吧,且看能不能将公主喂得白白胖胖。” 高暧不料他竟会这么说,横了他一眼,便又垂首不语,心中却甚是甜蜜。 两人说说笑笑,却是自然无比,若非是楼下食客喧哗之声太大的话,眼下这般倒真像已安然闲居了。 须臾用完了饭,唤店伴收拾去了,又叫端来热汤盥洗,脚脸都净了,扶她上榻歇息。 徐少卿寻思着不好再待下去,却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房中,正想着怎的好,却听外头有人轻声叩门。 起初以为又是店伴,问了一句,不想却是高旭的声音应道:“是我。” 两人微感惊讶,互望一眼,高暧更是赶紧又下了床,趿着鞋子起了身。 徐少卿过去开了门,见外头站的果然是高旭,躬身一礼,将他迎了进来。 高暧也赶忙上前见礼,可想着自己并非高氏子孙,身份也已不是夏国公主,而他亦非原先的“大兄皇帝陛下”,这礼竟不知该怎么行。 幸而高旭并不介意,含笑扶住她道:“皇妹有孕在身,不必多礼了,坐着说好了。” 高暧嫌坐着不恭,没敢应承,又听他仍叫皇妹,当是还不知情由,正不知该不该解说,却见他已转过头去,目光在徐少卿身上逡巡。 徐少卿也甚是坦然,虽然面色恭敬,但无丝毫惧意。 “徐卿可真是本事啊,竟骗了我这么些年,如今连皇妹也着了你的道。” “臣实有难言之隐,这欺君大罪……” 他话未说完,高暧便上前挽住他手臂,急道:“陛下恕罪,他确是逼不得已,求陛下宽恕。” 高旭先是一愣,随即呵呵笑道:“瞧你这怕的,我如今已是一介草民,还能把你怎么样么?若是还做皇帝啊……” 他顿了顿,望着她眨眨眼,又续道:“这厮欺君罔上,秽乱宫廷,便罚他出宫去,再赐些田宅金银,叫你和你夫君到民间享福去。” 高暧闻言,那脸立时飞起两片红云,垂下头不敢看他。 徐少卿拱手恭敬道:“多谢陛下关怀,臣身犯大罪,万死犹轻,能得陛下宽恕,又蒙公主垂爱,不离不弃,平生已足,哪敢再奢求其它的。” “犯了罪又怎样?京中那满朝文武有几人无罪?可若论起功劳来,又有几个敢说及得上徐卿,唉,就说朕自己,倘若不是有你的话,只怕皇帝的位子早就坐不下去了。” 高旭黯然一叹,又见高暧咬唇发颤,似要说话,便道:“皇妹也不必言明,我都知道了。你自小孤苦,慕妃娘娘故去后便没受过半点关爱,当年那千错万错也与你无干,如今这样倒也好,我也可放心了。你千万记着,不管别人如何说,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妹。” 他说得情真意切,高暧心中感动,不自禁地便欲下拜。 高旭却也眼眶泛红,收了笑容,赶忙将她扶住,吁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放在她手中。 高暧翻掌来瞧,见那竟是一块质地腻白的玉璜,微带血沁,作盘转虬龙状,雕工精细至极。 “陛下,这……”徐少卿一见那东西,不由惊呼起来。 高旭蹙眉冲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笑道:“我身上如今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随身之物,便赠与皇妹,说是送你们两个的大婚贺礼也好,还是我做娘舅送这孩儿的见面礼也好,千万莫嫌轻慢。” 高暧却也瞧出这玉璜非同小可,只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望向徐少卿,意示求助。 徐少卿沉眼瞧着那玉璜,也是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拿过来,拉着她一同跪倒,大礼拜道:“既是这般,臣与公主便多谢陛下厚赐。” 高旭这下没再拦着,仿佛长兄看着亲妹与妹婿一般,含笑受了礼。 待他们拜了三拜,这才搭手扶起,却已敛去了笑容,正色道:“本来皇妹有孕在身,该当随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可我总觉有些不放心,你们先在这里过了今晚,明日也不必相告,早一刻走吧。” 徐少卿点点头,忽又问:“那天承陛下……” “既是要走了,这些事便不必问了。” 高旭言罢,在他肩头一拍,抬步径直出了房门。 待他走后,高暧才长出了口气,拉着徐少卿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连你也被惊着了似的。” 他重又拈起那玉璜,却是用双手,像极是恭敬,过了半晌才道:“这是大夏的传国之宝,历来为帝系一脉的信物,见此物如见君父,任谁都须听命,不得有误。” “啊。” 高暧不由一声低呼:“那陛下怎可将此物赠给咱们?” “陛下的心意自是再清楚不过,但咱们万万受不得这天大的恩赏。唉,公主莫管了,我自有主张。” 听他这么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念着高旭的恩情,也自唏嘘感叹,又说了两句便依着他的话上榻歇息了。 徐少卿想了想,却也没走,搬了两张凳子,拼在一处,就这般合衣胡乱睡下了。 入夜之后的戈壁滩热力陡降,寒意逼人,大风骤起,竟似鬼哭狼嚎。 高暧本来很是疲累,躺下后忽然心事重重,却又睡不着了。 这一回,她和他能好好地离去么?以后又会到哪里? 想来想去,却没个头绪。 侧过头来,见他就半卧在矮凳上,清冷的月光过窗而入,正好倾洒在他脸上,将那张玉白的面庞映得格外沉静。 他阖着双目,胸口微微起伏,鼻息调匀,似是睡得正熟。 她看得出神,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山间农户家留宿,他也是这般躺在凳子上,却念着《楞严经》故意引自己来问,如今倒是想说话,却不听他念诵了。 心中微感失落,却又不愿出声打扰,只觉这一片宁静反倒让自己也平静下来,不像方才那般难耐了。 她转回头,朝着里面侧身而卧,也学着他的样子诵起经来,却没出声,只是默念,过不多时,眼皮发沉,慢慢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就觉有人在肩头轻拍。 睁眼转头瞧过去,见是他坐在身边,不由羞声问:“你做什么?” 徐少卿竖指在唇,嘘声道:“莫要说话,咱们这便走。” 她微微一愣,起身穿了衣裳,便被他拉到了窗前。 此时大约正是中夜,明月高悬,镇子内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徐少卿侧头朝外瞧了瞧那棚下栓着的马匹,便抱起她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沿着墙根遛到棚下,先拣了匹健硕的马,解了缰绳。 那马也甚是听话,竟一声不响,由着他牵了出来。 两人上去并骑坐好,徐少卿轻夹马腹徐行,尽力不发出声响。 慢慢绕出后院,到窄街上,正想催马快行,却是忽然一绊,马身歪斜,险些摔倒,像是踏到了什么东西。 高暧被震得腹间一颤,皱眉轻哼,瞥眼间却见四周横七竖八躺着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不由心头大惊,跟着就听徐少卿在身后低呼:“不好!” 第142章 山鬼喑 瞬息之势,疾如旋踵。 话音未落,便听耳畔风响,几股劲力破空迎面袭来。 幸得他反应极速,抱着高暧扭身翻下马背,低伏在地,堪堪躲了过去。 那马却是避无可避,但听长声嘶鸣,头颈胸腹间已中了五六箭,蹿跳了几下,便摇晃欲倒。 徐少卿不敢怠慢,当即抱起高暧奔回院中,才刚躲入墙下,几支箭便“嗖嗖”而至,扎在了将将落脚的地方。 月光澄明处,只见那箭杆末梢的翎羽还在兀自晃动! 外头忽然脚步声响,似是对方已追迫而来,踏地繁杂,竟不在少数。 徐少卿凛眉“啧”了一声,回目四顾,见院墙低矮,无险可凭,亦无隐秘处可躲,听那脚步声已然追近,从多面围将上来,容不得再做犹豫。 他侧眼朝上望,见客房的窗子仍旧开着,也不及细想,揽住高暧的腰身,另一手轻托她肚腹,纵身上跃,展开壁虎游墙的功夫,脚下在坑凹不平的土坯上疾蹬两下,便已攀至窗口,将手一搭,便翻了进去。 脚方一落地,两支箭便追身穿窗而入,“噌噌”的钉在了墙上。 徐少卿不敢立时起来,双手横抱着她,躬身屈腿,挪至死角处,这才直起身,将她也轻轻放下。 “又是……猃戎人么?”高暧颤声问。 他早已感到怀中的娇躯在不住战栗,这短短的片刻工夫便险象环生,差一点丢了性命,连自己都有些后怕,何况是她。 说起来,单从那箭尾处的野雁翎羽来瞧,确是猃戎人所用无疑,可心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附耳在墙,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低声应着:“瞧着不像,不过……这回我也说不准。” 高暧听他这么说,不由更是怕了,方才受惊不小,又猛然随他蹿跳了那几下,腹中又开始抽痛起来,隐隐觉得那孩子还痉挛了几下,像是也同母亲一般怕得厉害。 她自然感觉得到,双手在腹间轻抚着,默声安慰。 “莫怕,他们没追过来。”徐少卿忽然说道。 她闻言一愣,随即便听那外头脚步声躁动,却果然没有靠近,似乎只是在原地晃荡,不禁心下奇怪。 徐少卿放脱手,示意她莫动,自己则贴着墙慢慢挪到窗边,瞥眼向外瞧。 此时月光似比之前更亮了些,就看那低矮的土坯墙外黑影森森,连周遭一带房屋的顶上影影重重,像是已将这客栈团团围住。 这么大的阵仗绝不简单。 他心中一凛,暗叫了声不好,回身拉着高暧沿墙轻手轻脚地绕过去,推门而出。 这二层廊间也是一片昏暗,那些宿店的旅客兀自尚在熟睡,根本没听到外头的声响,更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已近在眼前。 只有斜对面那窗门中透着光亮,正是高旭与高昶的客房。 他暗自吁了口气,随即便听房门“吱呀”,高昶已提着长剑同高旭奔了出来。 两人乍见徐少卿和高暧,先是一愣,跟着也都各自松了口气。 “不像是猃戎人。”徐少卿直截了当说。 “你去瞧过了?如何敢肯定?” 高昶斜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高暧,见她穿戴整齐,却眉间微颦,双手捧着隆起的肚腹,便已猜知了七八分,不禁脸现怒色。 徐少卿却做视而不见,微微躬身,低声道:“陛下常年经营西北,对猃戎人了如指掌,该当比臣更加清楚。” 高昶双眉一立,正要在说,高旭却上前一步,接口道:“是不是猃戎人,眼下已不重要,须得快些商量脱身之策。” 见他这么说,高昶轻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徐少卿拱手道:“是,臣方才已探过,对头来人不少,已将这里团团围困,各处都布下了弓、弩手,用的却是猃戎人的雁翎箭,想是要行移祸江东之计,眼下要冲出去已无可能,就算生着三头六臂,有通天彻地之能,只须一露头,遇上那箭雨如下,也决计抵挡不住。” “冲不出去……这可如何是好?”高旭眉间紧蹙,语声发颤。 他自来不是个善断的人,这当口更是没了主意。 高昶也在沉吟,喃然自语着:“明明一路都很隐秘,怎会追到这里来?怎么回事……究竟露了什么马脚……” “陛下莫要猜疑了,咱们沿途小心谨慎,当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臣以为……” “什么?”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高旭听了一愣:“你说这里有对头的奸细?” 徐少卿点点头:“正是。” 高昶心中似是也这么猜度,并没反驳,略略沉吟了下,便道:“就算有奸细,眼下也管不得他了,这客栈已成绝地,哪怕不成,也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如何须得冲出去再说。” 他说着便朝走廊尽头的窗子走去。 徐少卿正要拦阻,却听外头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围店的人又有什么异动。 这下甚是鼓噪,将熟睡的宿客们都惊醒了,各房各屋立时吵嚷纷纷,跟着又陆陆续续重新掌起了灯。 几名睡眼惺忪的西域商客歪斜地披着外衫走出来,见他们四人早在廊间,不由都是一惊,赶忙上前询问。 高旭无法隐瞒,只得将实情相告。 几人听了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拿眼斜睨着高昶、徐少卿他们,目光冷中含怒,显然认定了正是这几个半路捎带上的人引来了祸端,却又不便明说。 此时各房的宿客接二连三都披衣而出,各自交头接耳,不片刻工夫就全都知道了。 有几个人兀自不信,伸手便去推廊间的窗子,想瞧个究竟。 才将那扇板打开,便听“嗖嗖”连声,离得最近的三人登时中箭,闷哼着栽倒在地。 徐少卿眼疾手快,抢过去将另外两人拉开,避在一旁。 众人都吓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一片惊呼,呼啦啦全都抱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无一人敢站起身来。 方才那两个被救之人并未言谢,颤抖之余,盯着徐少卿,脸现异色。 而其他人也将各色目光纷纷投过去,在他们四人身上来回游移,虽未明言,但显是都在盼着他们赶紧到外头去,将这场灾祸引开,莫要殃及无辜。 徐少卿只做不见,现下踌躇半晌,走回高昶身边,拱手低声道:“臣出去尽力引开他们,陛下若窥得机会,便带同显德陛下与公主快走。” “不!我要随着你!”高暧虽然站得稍远,却也已猜知他的意思,急忙上前将他抱住。 “外头是天罗地网,一个人尚且不知能撑得几时,如何能顾得上……” “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随着你去,若你真的不在了,我跟这孩儿还能独活么?” 徐少卿浑身一颤,望着她怔怔不语。 高旭也在旁道:“是啊,你一人去不得,便算真冲出去了,阿昶带着我们两个也难走得脱,此非万全之策。” “都莫说了!” 高昶沉声一哼,咬咬牙道:“一起走!成便成了,不成,也是天意如此,谁也莫怪。” 高旭看着他,沉然叹道:“罢,瞧来也只有如此了。” 徐少卿垂眼看向高暧,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咬唇点头,眼神急切,正盼着自己快些答应。 向往、期盼,眼看就能摸着那朝思暮想的幸福,到头来却又是一场梦,或许这真就是命。 他心头一阵剧痛,却微微翘唇冲她笑了笑,吁口气,朝高旭和高昶拱了拱手:“即使如此,臣三生有幸,能与两位陛下和公主同生共死。” 高昶望他又是一哼:“四处门窗此刻定然都被严防,咱们想办法从屋顶穿出去,朕护着皇兄,你照看好胭萝,只管抢了马便走,不管谁遇了险,都不要去救,只管逃命。” 说着抿唇长叹:“活得一个是一个吧。” 徐少卿点点头,正要抬眼向上望,忽听外头噪声又起,转瞬间便聚到了近处。 但听“咣”的一声巨响,客栈那扇厚重的木门竟登时崩碎,重重黑影奔涌而入。 徐少卿和高昶抢道栏侧,就看那是一群蒙面黑衣人,约有二三十个,后面还源源不断地冲进来。 他们个个手持猃戎人所用的弯刀,但只瞧那身形和奔跳之姿,便知是身负极深武功的硬手,绝不是只懂骑马砍杀的猃戎蛮族。 两人互望一眼,各自微微点头。 这时那些宿客也已听到声响,都是一惊,纷纷朝楼下望,回头之际便见一伙黑衣蒙面人冲了上来,挥起手上银光雪亮的弯刀,迎面便砍。 但见寒光闪过,鲜血四溅,登时便有十几人被劈翻在地。 傻了眼的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四散惊逃。 一众黑衣人如狼入羊群一般,只顾举刀猛砍,转眼之间已是尸横遍地。 徐少卿和高昶护着高旭与高暧向后退至房门处,看准机会,将两名黑衣人刺倒,拖入房内,仍旧守住门,让他们两个剥了衣裳,换在身上。 情势危急,高旭与高暧也顾不得许多,一起上去动手,剥了衣裳匆匆换了。 徐少卿和高昶这时又结果了两名黑衣人,不及替换,只将黑袍朝身上一裹,兜面遮了头脸,便拉住高旭和高暧冲出门,从地上拎起几具尸体抛向窗外,自己也跟着跳了出去。 第143章 满天涯 甫一出窗子,便望见对面房檐上黑影重重。 这时四人身在半空,没半点遮挡,也无从闪避,若是箭矢齐发,定然难保周全,如今实属无奈之下的搏命。 徐少卿和高昶半悬着心,各自暗运内力遍布全身,护住高旭和高暧。 然而对面却并无动静,想是夜色昏暗,以为是几具被踢出窗外的尸体,并没在意。 转瞬之间,四人已落在地上,就势滚入暗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次搏命之举算是赌对了。 耳听得客栈内乱声渐小,像是里头的人已所剩无多,不远处的棚下却是空空荡荡,再仔细瞧,就看地上影绰绰的躺满了一片,那些之前还好好拴在槽边的马匹、骆驼竟全都倒毙了。 徐少卿颦眉轻叹,方才那点小小的庆幸登时烟消云散。 对头这般处心积虑的安排,绝不会留下活口,稍时杀尽了里面的宿客后,定然会大肆搜寻,不使任何一人漏网,若不在那之前离去的话,便再无脱身之机了。 可眼前已无马匹可用,若只这样徒步冲出去,定会被发觉,想逃出这包围森森的天罗地网更是绝无可能。 时间无多,须得当机立断,可现下究竟该当如何是好? 垂下眼,借着一点微光见高暧眸光星闪,正凝望着自己,却无丝毫惧意,唇角还泛着甜甜的笑,只是偎依着自己,仿佛这样便已满足。 他心中一痛,忽觉自己似是又失信于她了。 这时客栈内的惨叫声已停歇了下来,即便再外头,似乎仍能嗅到那股浓重的血腥气。 门口处脚步声又起,应是那些黑衣蒙面人从里面出来,外头的围困之敌似也开始动作了。 徐少卿抽唇苦笑,暗叹大势已去。 忽然间,只听背后土坯墙外马蹄声响,由远而近…… 他浑身一颤,转头看向身旁。 高昶也已听到,与他目光一触,便颌下轻点。 此刻也无须多言,徐少卿垂眼下去,在高暧肩头轻拍了拍,便放开手,两袖在地上一拂,耳听得马蹄声已至,忽然纵身跃起,扬手甩出满袖的碎石土块,激射向对面屋檐上的重重黑影。 几乎与此同时,已起身的高昶沉气凝神,将暗运劲力的双臂平平退出,那土砌的矮墙受不住猛击,登时崩塌了一片。 恰好从旁经过的人马猝不及防,被排山倒海的劲力和碎土块掀下马来。 高昶余势一收,拉起高旭冲出墙外,翻身上马。 这边徐少卿抱着高暧赶到近前,也抢了匹马跃上。 如此识破惊天的一下,自是无法再遮掩,附近房檐上的弓、弩手已回过神来,立时发箭朝这边攒射。 客栈大门处那些黑衣蒙面人也听到了声息,疾奔而来。 此时容不得半点迟疑。 徐少卿和高昶拨转马头,循着房檐下避开箭矢,只要绕出这镇子,便有脱身的机会。 刚跑出两步,就听高旭一声闷哼,身子歪斜着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另外三人都跟着心头一紧,回眼看去,就看他斜撑在地上,左腿股侧扎着一支二尺来长的翎箭,前端已尽数没入肉中。 “大哥!” 高旭疼得面色泛白,腮边抽搐着,眼见身后追兵将至,扶着腿大叫:“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高昶却是不管不顾,探手下去将他拉起来放在身后,双腿在马腹下重重一夹,朝前方疾奔而去。 徐少卿策马跟上,刻意让自己挡在最后。 尽管贴墙而走,避过了大部,仍不断有箭矢攒射而来,有的将将耳侧擦过,他们无从闪躲,只能策马狂奔。 这时前方忽然蹄声大作,十数骑人马迎面奔来,后面还不知跟着多少,唯见那一把把弯刀在昏暗中银光雪亮。 倘若被正面截住,一切便都完了。 徐少卿目光微斜,瞥见斜侧墙下有辆废旧板车,心念微动,提缰策马奔过去,右臂暗运内劲,袍袖疾挥,使尽浑身力气卷起那板车掷出。 但听一声巨响,冲在最前面的几骑迎头而中,人马应声翻倒,跟随在后的只怕踩踏失蹄,赶忙勒缰止步,冲击之势立时缓了下来。 高昶窥此良机,哪敢怠慢,拨转马头,便斜刺里冲入近旁的巷子,徐少卿赶忙跟上。 这里果然并无伏兵,两人只顾策马向前狂奔,疾风般掠过巷子,从篱栅上一跃而过,冲出镇子。 身后“哒哒哒”马蹄声又起,追兵已重整旗鼓赶了上来。 徐少卿略一沉吟,忽道:“陛下,如此下去恐不是办法,咱们分路走吧。” 高昶回眼望他,已知其意,便点头应了一声。 这说话间已有些诀别的意味。 高暧只觉心头不自禁地被揪紧了,转眼看时,见高昶也正看着自己,双目泛红,可视线一触,赶忙又避开了。 高旭面色苍白,却咬牙笑了笑,高声道:“皇妹,徐卿,咱们有缘再见了!” 这话像是又在心痛处戳了一下,高暧眼眶发酸,泪水登时涌了出来,徐少卿这时却已转了向,朝另一边奔去。 她奋力朝回望,瞧见的却只是重在一起背影,愈来愈远,转瞬间便在苍茫的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耳旁却听到鼻间的抽息,似是他也情难自已…… 镇外墨影如云,中间一骑却是白马如荼,悠然而立。 罩帽兜面遮掩,不见容貌,唯有那双眼精光四射,犹似含笑。 夜风拂动,撩起他背上铅灰色的披风,更透着股森然之气。 一名黑衣人近前躬身报道:“主上,点子分作两头去了。” 那跨白马的人鼻间轻哂,跟着道:“分一队人去那边追,其余的跟本尊来。” 言罢,提缰便走,身后百余骑紧随其后。 纵马奔袭,不片刻工夫便望见前面那一骑两人,但□□脚力似已有些不济。 那人也不多言,扬鞭向后抽了两下,那马吃痛,撒开四蹄狂奔。 身后的人也跟着扬鞭催马,两边相距愈来愈近,渐要追及。 “不许放箭,围上去抓活的。” 他似乎刻意提高声音,全不在意前面的人听到,随即一跃,竟从马背上蹿起,猎鹰搏兔般扑了过去。 徐少卿身在马上,便觉背后风起,心中大惊,此刻高暧就在身旁,若催动内力相拼,定会殃及到她。 说时迟,那时快,凌厉的劲风已袭到脑后。 他无暇细想,匆忙回身硬接了对方一掌。 但听“嘭”声巨响,那劲力排山倒海般涌过来,连着高暧一同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徐少卿身在半空,像断了线的风筝,却不忘托住她背心,自己却重重摔在地上,喉头一甜,当即鲜血急喷。 高暧侧倒在地,赶忙回头,就见他手抚着胸,面色惨白,口唇间血色殷然,当即扑上去扶住他,急问:“你怎么样?” 徐少卿此刻胸口气血翻涌,竟说不出话来,却不愿叫她担心,勉强点了点头。 周遭蹄声四起,追兵已从侧旁绕过,将两人团团围住。 那鹞鹰般灰扑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双臂一抖,背上披风拂动,缓步上前。 高暧挡在徐少卿身前,眼望着那人走到近处,翻开罩帽,揭下兜面,露出一张长须垂颌,俊朗儒雅的面孔。 她有一瞬的懵然,这人自是从没见过,可偏偏又有那么一种怪异之感,仿佛与他并不陌生,只是隔了许久,重又相见。 那人也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阴寒的眸光忽而变得迷离。 那清丽的小脸像极了当年的她,如瑶池清泉,极峰雪莲,单单只是望着已然心神具醉。 这么多年来,她仍是那么美,竟半点也没变。 可目光下沉,落在那隆起的肚腹时却凝住了。 他口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响,隔了一会子才哑声问:“你就是云和?” “是。” 高暧点点头,却朝徐少卿身前又遮了遮。 那人默然望着她半晌,呵呵笑道:“好,好……” 笑声未落,便转过身,重又将罩帽兜起,纵身跃上马背,扬手叫道:“走!” …… 乌云遮月,遑夜如晦。 劲风的呼号与身旁箭矢掠过的尖啸声重在一起,挑动着心中已然绷至极限的那根筋弦。 胯、下那匹马四蹄飞点,口唇间已溢出白沫,高昶却仍旧猛夹其腹,呼喝催促。 “大哥,莫怕,咱们一定冲得出去!” “嗯……” 身后的高旭低低应了一声。 “驾!驾!” 高昶牙关紧咬,只顾催马疾奔。 身后马蹄声渐渐疏远,如蝗的箭矢也停歇了下来。 回眼望去,星月朦朦下的天地是一片苍茫,这才轻吁了口气,欢声道:“大哥,咱们脱身出来了!真的出来了!找个地方,我帮你拔箭裹伤,稍时会疼得厉害,你忍着些,敷了药,过得半日便不碍了。” 他喘息几下,又续道:“正好让这马也歇歇,待天亮后咱们就启程先回边镇,我已命人接应,你先在那里好生将养几日,以后么……反正那帮子西域胡商也没了,你索性便随我回永安去,就算不愿呆在宫里,便去江南、荆楚、川蜀、南粤,咱们大夏多得是好地方,你大可随心游历,若是倦了便回来找我,或是等国势安定了,我也同去,你说好不好?” 他一路说下去,自己竟生出几分向往,又问了几声,才发觉背后的人全没应声,身子紧贴着自己,已然软垂了。 高昶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勒住马头,转过身去,就见高旭果然已耷下了头,那背心处竟还扎着三支翎箭,鲜血浸染…… “大哥!” 他长声惊呼,翻下马背,轻手轻脚地将高旭抱下来,托在臂弯中,探探鼻间,已是气息全无。 “大哥,醒醒!大哥,不……” 他抱着那已有些发凉的身子,只觉脑中嗡响,手捏在箭杆上抖个不停。 喉头咕哝一声,赶忙扶那身子坐好,自己盘膝坐到背后,一手扶住他肩头,一手掌心贴在他背上,调集全身内力缓缓注入。 “大哥,我定能救得了你,放心好了,一定能!” 心中默念,那神气却什么也定不下来,自己也渐渐有些乱了。 就这般过了好半晌,高旭非但没有醒来,身子反而开始发僵。 “大哥,大哥……” 高昶心头一沉,还想继续催动内力输气给他,可贴在背上的手却不自禁地向下滑。 那已僵直的身子向后一倒,靠在他臂上,却是面目如生,唇角犹带一抹笑意…… 天明时分,乌云遮了日头,阴沉沉地压下来。 边镇城楼上,留守的龙骧卫军将刚刚上关,到垛口一瞧,便遥见远处一人徒步而来,身上似还背着什么。 他注目凝望,观其步履行态,立时便认出是当今陛下,赶忙令守将开关,自己则匆忙下去备马,领着手下兵士出迎。 一路奔近,才发现他满身血迹尘污,背上背的竟是个人,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催促加快步子,迎上前去,翻鞍下马,率众跪拜。 高昶面色清冷,不发一语,只顾背着背上的人继续朝前走。 那军将不明所以,索性起身跟上去道:“末将等苦候了两日,陛下可无碍么?” 言罢,见高昶仍是不应,又上前欲将背上的人接过来,却不料竟被他一把推开。 那军将讨了个没趣,赶忙谢了罪,领着一众兵士步行紧随其后,护着他入了关。 高昶一路行至行辕内堂,才将背上的高旭放下。 那跟来的军将常居京中,任警跸之职,一见那张面孔,当即惊得目瞪口呆,慌忙伏地跪倒。 “预备香烛灵堂,朕今晚要为先帝守夜。” “是。” 那军将应了声,却又道:“禀陛下,前晚咱们在戈壁上救下的那人……” “死了么?”高昶面无表情地问。 “回陛下,随行御医已诊治过,外伤虽重,但此人内力深厚,性命当是无忧,只是眼下还未醒,尚须休养些时日。” “那便继续留他在此,待到醒了,便不惜一切代价,密送他回隆疆,不得有失。” 那军将唯唯而应,起身退了出去。 内室重又归于寂静。 高昶站在榻边,俯身握住高旭僵凉的手,轻轻摩挲着,低声温然道:“大哥,明日咱们就回家,你再不用这么累了。” 凝立良久,却听门外轻叩,方才那军将的声音道:“陛下,末将有要事奏报。” 他微一颦眉,不愿叫人再惊动高旭,便将手放脱,轻轻归拢到他身旁,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何事?” “禀陛下,方才有人叩关……” “叩关?猃戎人还是崇国人?” “回陛下,只有一男一女,也没说话,只用暗器掷了件物事上来,带着字条,言明请陛下亲启。” 那军将说着便双手托着一只锦绣荷包捧到面前。 高昶凛眉接过,只觉触手厚重,里面果然装有东西,当下背转过身,扯开系带,顺势倒出,那东西便落入掌心,竟是一块虬龙盘踞的玉璜,五爪狰狞,沁有血色。 他浑身一震,回头急问:“人呢?” 那军将愕然:“这……” 高昶也不待他再说,抓着那玉璜疾步奔出行辕,一路冲上城关,凭栏远眺。 猎风呼啸,黄沙漫卷。 那天地苍茫处似有两人一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他鼻间一酸,泪下潸然,面上却作欢容,喃喃道:“胭萝,一路平安。” …… 翌日,本应旌旗招展的队伍却是全副丧衣白绫。 天子乘舆内停放显德帝高旭的梓宫,高昶齐衰麻衣,扶灵步行。 向南行了二十余日,方始回到京城。 内阁首辅张言与陆从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服丧相迎,先帝梓宫到时,哭声震天。 在两名阁臣身旁还有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稚气未脱。 他便是仁宗皇帝与慕妃所生的幼子,近日才秘密从夷疆迎回。 高昶回宫,即刻颁布两道谕旨,其一,显德帝高旭归葬显陵,追谥庙号惠宗,先前停于享殿的孝感皇后亦与帝合葬,全国服丧三年。 其次,仁宗皇帝第四子依宗室典章,赐名高昍,晋封楚王,不令就藩,留居宫中,令拜内阁二辅臣为师,教导习学,开讲经筵。 旨意一下,百官凛遵。 遂罢了朝会,昼夜于崇安殿守灵,七日后先帝大葬。 此时边关传讯,崇国瀛山王狄燊获罪,被赐自缢,崇皇退居太上,由太子狄锵继位为帝。 又过月余,崇使来朝,先吊惠宗之丧,又递国书。 高昶览后赐准,遣礼部尚书随崇使北上,至隆疆回复。 翌年初春,两国陛下亲至边关,立誓结盟,约为兄弟之邦,永不相侵。 自此,两国再无干戈,夏国亦始免北患,边境之地生育蕃息,牛羊被野,商运亨通,百姓安乐。 高昶回京,从此放开手脚整顿吏治,重兴海运,恢复前朝废弛的新法,数年之后流民日少,祸乱渐轻,州府吏治一时清明,国家税赋年年增长,渐渐重现数十年前的盛景。 而他日日临朝,夜夜观书待旦,事必躬亲,不曾稍有懈怠,并时时将高昍带在身边,训谕教导,后又令其见习理政。 天承十一年,帝上崩,年止三十五,无嗣,追谥庙号成宗,遗诏楚王高昍继位,年号永宁。 消息传出,举国痛悼,高昍几度痛哭昏厥,亲扶梓宫入葬承陵,阖城百姓扶老携幼,自愿送至城外三十里,仍不忍散去,痛哭而卒者数以百计。 高昍悲痛至深,辍朝一月有余,翌年改元,仍旧厉行先帝新政,但他性子温和,在位期间颇行仁义,与民生息,又多有智举,只十余年间,便已远超前代,后世将两朝合称“天永中兴”。 这是后话,不表。 …… 春日又至。 西北域外黄沙漫漫,满目苍凉。 可那两山所狭的谷中却是不分寒暑,鲜花绿树,流水雀鸣,永远都是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清溪绕田,两间草庐相依。 徐少卿立在廊下,一手揽在高暧腰间,一手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腹,轻轻抚动。 “每日里都这般摸来摸去,还不够么?” “我早说过,这辈子都亲你不够,摸一摸算得什么?” 她俏脸一红:“说的是这孩儿,又不是我……你说这一胎是男还是女?” 他在背后笑道:“这还用问,定然又是个小子。” “啊?光那两个小捣蛋,就叫我头疼得不行,若再添一个还不要了命?不成,不成,这胎该是个女娃,好歹也叫我省心些。” 高暧说着,自己却在肚子上抚了两把,像在暗作鼓励。 “呵,若是个女儿,定然像你这般,日后出去了,岂不要惹出许多风流债来?” “咱们在这里好得紧,干嘛还要出去?” 听他这么说,她不禁一愕。 他拥她入怀,柔声道:“咱们两个是心倦了,自然不会再走,可孩子们终究不该一辈子圈在这里,早晚都该出去瞧瞧。” “我倒觉得还是这里好,你瞧,祯儿和祺儿可有多开心。”她不以为然,顺手朝不远处一指。 徐少卿望着那正自嬉戏的两名小童,欣然一笑,没再言语。 然而他们却不知两个孩子正闹着别扭。 “哥,每回捉了蛐蛐,你都将大个的给我,这样斗赢了也好生没趣。” “嘿嘿,爹说过,我是大哥,自然要让着你些。” “哼,又是爹说的,让来让去真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 “那你想玩什么?” “嘻嘻,爹武功那么高,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学到爹那般本事,出去行侠仗义,哥,那时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么?” “好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