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每天看小说》 第1章 太子哥哥有点暖 第一章 太子哥哥有点暖 杨凯原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好儿郎一名,虽然天□□文学,但是选了计算机专业后也算一路顺风顺水,毕业后在二线城市找了份相关工作安顿下来。 按照常理来说,接下去他就该攒几年工资,找个女朋友谈婚论嫁,生个孩子过一辈子了。 谁知道连续工作三十六个小时后,一觉醒来,杨凯发现他穿越了。 有个眉毛刮成两道线的中年女人,穿着宫装,追在他身后,像模像样地小声喊着,“十七殿下,使不得,使不得!皇上的龙……裤……可万万烧不得啊!” 在她身后,一大串太监宫女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跟着。 “殿下……”两道线眉毛的女人简直跟杜鹃啼血差不多了。 杨凯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吓人,这场景也着实骇人,他本能地扭头就跑,跑了半天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一团黄澄澄的布料。他低头打量手里的东西,人就被追上了。 中年女人后面上来个中年太监,他尖细着嗓子,脸上的汗水流成蜿蜒的亮线,“十七殿下……您跑什么呀……”活像要嚎起来。 杨凯眼睛一瞪,“你们追什么啊!”话一出口,就觉不对——这小孩子般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儿?再一审视,眼前的中年女人和太监都是把腰弯的低低的同他说话。 杨凯当时就震惊了! 这震惊直到一身明黄的年轻太子殿下来把他领走的时候,都没好过来。 他穿越了,成了这个朝代的十七皇子,时年五岁。他的母妃赵氏还是已逝皇后——也就是太子亲妈的表妹。在他穿越之前,正主刚掏了皇帝的“龙裤”要去烧了。 “等会进去,永嗔不要乱说话。”太子殿下也是弯着腰同他说话,儒雅年轻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乖一点认个错,父皇说不定会饶过你。” 杨凯紧紧抱着太子殿下的大腿。他前世陪着老妈也看过一点宫斗戏,里面打碎个茶碗,说句不恭敬的话,都要被拖出去打板子。 原主倒好,掏了皇帝的“龙裤”要拿去烧,且不说古代烧活人衣服是多么忌讳的事儿,单说原主掏裤子的时候——那裤子就摆在伺候皇帝更衣的太监托盘里,正等着换给皇帝的。 据说皇帝为了不耽搁上朝时辰,里面“龙裤”都没穿,就这么急匆匆出去了,离开前咬着牙扔下一句,“要那小兔崽子好看!” 杨凯把自己吓红了眼眶。 太子殿下看得好笑,这个无法无天的幼弟,竟然也有知道害怕的时候。他抚了抚杨凯发顶,安慰道:“别怕。若父皇这次真的发落你,还有太子哥哥在呢。”顿了顿又道,“不过永嗔你也该少淘气些了。这一日大似一日的,总这么顽皮,难免哪天真惹出祸事来。” 这个太子哥哥真好! 杨凯感激地瞅着他,红通通的兔子眼看上去又萌又可怜,“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内里可是个铁血真汉子,想了想,又有点拿不准,小声补了一句,“咱们哥俩好,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 太子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正说着话,里面大臣退了出来,一路给太子和杨凯请安。 众大臣对上太子,都是毕恭毕敬;目光一低,落在抱着太子大腿的杨凯身上,就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了。 有个戴红顶子的太监匆匆而出,笑得和蔼亲切,“太子殿下,十七殿下,您二位请吧——皇上宣了。” “劳烦梁总管。”太子简单道,微微颔首,矜贵又不失风范。 南书房里有点暗,皇帝命人拔了蜡烛,正坐在东塌上,由人伺候着换衣物。 杨凯瞄了一眼,忙放下帘子一角,有点不安地瞅了一眼含笑看着他的太子哥哥。 “滚进来!”景隆帝早看见露头的那只“小老鼠”,他虎着脸,显然这会儿才有功夫把里面的“龙裤”穿上,“永湛你坐。”他一指左手侧的椅子。 杨凯有点懵,迷迷瞪瞪得跟着太子往左边走。 “你站这儿!”景隆帝一声冷喝,胳膊往墙角一挥,“去,冲着墙站着。对,站直了!挺起胸来!腿并拢了!” 杨凯就跟军训罚站似的,对着一面雪白的墙壁,站住了。 他背后,景隆帝和永湛太子从河运聊到赈灾,从赈灾说到贪腐,又从贪腐说到爵位封赏。 杨凯感到小腿肚子都在抽筋了。 一旁的太监宫女低眉顺眼地站着,一点动静没有,真不知道平时怎么练的。 景隆帝和永湛太子对话中的人名、地名化作了他脑海中游走的蝌蚪符号。 他觉得困,特别困!眼皮不听话,自己搭下来! “砰”的一声,杨凯额头一阵剧痛,他叫了一声,伸手捂住额头。 原来他刚刚不知不觉睡着了,身体前倾,把脑袋撞到墙上了。 这一下嗑得可真不轻。 景隆帝和永湛太子虽然聊着国事,也各分了一点心留意在永嗔身上,见状都不觉心里“嗳哟”一声,对视一眼却又忍俊不禁。 景隆帝还憋得住,仍是虎着脸,冷声斥责道:“除了玩就是睡,你太子哥哥五岁就能诗书了——再看看你……” 杨凯捂着额头转过脸来,睡意未退,下意识顶嘴道:“我要这会儿就能诗书,那我也当太子了,还在这儿罚站干嘛啊……”话说到一半就觉得不对,他忙闭紧嘴巴,眼巴巴瞅着景隆帝。 那是个容长脸的中年男子,长相清俊,两道浓眉很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这会儿他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杨凯,一言不发更是骇人。 帝王之怒,如雷霆之击,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凯立马软下来,蹭到安全点的太子殿下腿边,把脸埋在他手臂间,小声说着,“我错了。”避开了景隆帝的视线。 太子殿下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温声笑道:“童言无忌。”简单一句,便带过此事。他看了一眼杨凯微微发红的额头,见无大碍,便轻轻抚了抚,转而说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来,“父皇方才说到贾府袭爵之事,依儿臣之见,那长子贾赦虽然记做嫡子,到底是庶出。这爵位袭给他,还是袭给二房,是不是先看下老太君的意思?” 贾母当初乃是景隆帝的保姆,景隆帝曾称贾母,“此吾家老人”。如今对贾府的恩重,也多半是看在这层关系上。 景隆帝点头道:“朕也许久未曾过问史老太君的事情了。”叹了口气道,“毕竟是当初手把手带过朕的老人。”总要给她一个荣养的晚年。 太子殿下温声提议道:“不如儿臣代父皇往贾府走一趟?荣国公贾代善过世后,宫里虽有抚恤,然而前番忙于河南赈灾之事,也未曾有人前去探看。”他替景隆帝走一趟,乃是给了贾府莫大的荣光,也全了景隆帝的心念。 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俩言谈间敲定了太子去贾府之事。 原本伏在太子殿下腿上装死的杨凯,却抬起头来,嚷道:“我也要跟太子哥哥一起去。” 他已从最开始的震惊到迅速适应了。贾府,贾赦,史老太君,荣国公贾代善——“此吾家老人”,他穿到了一个有红楼梦的世界里! 有红楼梦的世界,就有林黛玉! 对于文艺男青年杨凯来说,林黛玉简直就是他艺术世界里的女神。 竟然能够来到女神所在的次元,杨凯无论如何也要同女神见上一面! “整天就知道出去玩!”景隆帝瞪起眼睛。 杨凯却已经不那么怕他了。他是个很精乖的人,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这半天来,景隆帝和永湛太子虽然没怎么同他说话,但是杨凯却明白这个便宜父皇还有哥哥对他是很疼爱的。别的不说,就是普通家庭,孩子抓了爹的裤子要去烧了,这一顿打只怕都少不了。 景隆帝这里,竟然就罚他站了一会儿就算了。就连他蒙混着趴到太子腿上休息,景隆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至于太子哥哥,那就更不用说了,从方才在门外的温声安慰,到此刻父皇面前的无声维护,都暖到家了! “怎么是出去玩呢?”杨凯,哦,应该是永嗔,他笑眯眯地对上景隆帝,“父皇也说那家的老太君带过您,我跟着太子哥哥去,也是为了父皇嘛。”他稍微还有点紧张,抓着永湛太子的衣袖,“这也是尽孝嘛。” 景隆帝低哼一声,眼里带了点笑意,还要逗他,“这么能耐,倒是先把你哥哥袖子放开啊。” 永嗔面上一红。 景隆帝和永湛太子都低声笑起来。 于是永嗔去贾府的事,就算这么歪缠成了! 第2章 贾母脸蛋有点圆 贾母脸蛋有点圆 先荣国公贾代善已经故去三个多月,袭爵的旨意却迟迟未下,贾府众人也多有疑忌。 王夫人已是向贾母旁敲侧击过多回,贾母惯会打太极,并不露口风。王夫人虽然心里焦急,然而公公才下葬,这事儿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议论起来,只好暗自忍耐。 永嗔跟着太子哥哥一路前往贾府。他虽然还只是个五岁的小豆丁,但是想到要去的乃是女神黛玉的外祖家,还是很费心思量了一番穿着,挑了肃静又不失庄重的青色衣裳。 到了贾府门前,永嗔跟在太子永湛身后下了马车。按道理来说,他是不能与太子同乘一辇的,只是他年纪小,太子又疼爱他,并不在乎小节,仍是抱他同乘一辆马车而来。 永嗔仰头瞅了瞅府前白色的门楣。 永湛含笑看着他,并不急于见过一早就等在府门外的贾府众男子。 如今荣国公贾代善一去,贾府撑起门楣的男子就是他留在身后的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贾赦站在起首的位置,由他领着,身后一列男子都跪下去,口中道:“臣贾赦(贾政)(贾琏)(贾珠)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十七殿下。” “免礼。”永湛笑着,矜贵而又不失风范,“荣国公一去,父皇很是挂念府上。” 他这话一出,贾赦、贾政等人的脸上登时露出明明激动偏偏还要哀切的表情来,好不别扭。 永嗔却直勾勾地看着站在贾赦与贾政身后的两个男孩,略高点的是跟在贾政身后的贾珠,看起来与他年纪相差不大。 他心里不乐,原来他来早了,林妹妹只怕还要好多年后才会到这金陵城中来。 等待何其煎熬! 贾府众男丁已是迎着太子殿下向府中走去。 永湛察觉幼弟走神,俯下身来,悄声问他,“方才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怎么这一会儿工夫便闷闷不乐了?” 永嗔走在太子哥哥身旁,因在外臣面前,也不好牵他衣袖,只是闷着脸摇头道:“没什么。” 里面贾母已是按品级大妆好,端容迎出来。 永湛免了她的国礼,亲切问她,“老太君,你这一向身体可好?” 永嗔打起精神,看向女神的外祖母,一眼看去差点没乐出来。 这个贾母的脸蛋……圆得可真有趣。 两颊一点棱角都没有,脸型是圆圆的,眼睛是圆圆的,连两道眉毛也修成倒过来的半圆状。 这样圆而又富态的一张脸,让人想起摊好的鸡蛋饼来。 永嗔咽了咽口水,他之前想到要来参观女神外祖家,早膳没好好用,这会儿饿了。 寒暄叙过,屋里的闲杂人等都已知趣退下。 这当口太子殿下驾临贾府,十之是为了袭爵的事儿。这事儿究竟落在哪儿,恐怕阖府上下只有贾母的话能□□作用了——不都是看她和今上当初那点渊源么。 屋子里只剩了太子,贾母,还有坐在一旁怀念鸡蛋饼的永嗔。 太子没说让幼弟出去玩一玩,贾母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了。 俩人就当着永嗔的面,说起贾府袭爵的事情来。 “这是皇上给贾府的恩典。”贾母虽说被太子赐了座,也只斜签着身子在榻上坐了一半,“先夫在的时候,既然认了贾赦是嫡长子,这就是他的意思。老身愿附先夫遗愿。” 永湛亲切笑道:“老太君为人清明。”又道:“孤此番回去,向父皇禀明老太君的心志。”他站起身来,等贾母也起身,这才慢慢向外走,口中徐徐道:“你要保重自身,若有头痛脑热,只管遣人报到毓庆宫中……” 他走过还在神游物外的永嗔面前,一面同贾母说着暖心的话,一面冲幼弟招了招手。 永嗔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贾母一眼瞧见,忙又垂下眼睛,笑着一一回应太子殿下的话。 一时送走这两位贵客,贾府众人各怀心思,都凑到贾母房中来。 贾母仍是打太极,端着一张圆圆的脸蛋,笑得一脸慈祥,“是皇恩浩荡,殿下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旁的事儿啊,只在上意。” 王夫人什么都没问出来,忍气回房,僵着一张脸冲贾政道:“不是我计较,只是大哥是副什么模样咱们都心知肚明,老太太也该清楚。这么大一家子,若是落在长房手里,这家岂不是要败落下去……” 贾政听得厌烦,挑帘子走人去了新纳的小妾赵氏房里。 王夫人狠狠道:“那个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犯得着吗?我看老太太也是糊涂了!”又问侍女,“大姐儿可醒了?用了药烧得可好些了?”这问的是长女元春。 说到女儿,王夫人脸上戾气稍减,露出点慈母柔情来。 贾赦出了贾母房,径直往戏园子钻去,混不顾热孝在身。他自觉有贾母梗在里头,这袭爵之事儿只怕难落到他身上,因没有期待,心里倒也不煎熬。他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填房邢夫人了。 这夫妻俩倒是乐得逍遥。 贾母歪在自己房中,由贴身丫鬟捶着肩腿,闭着眼睛休息,脑海里转着这半天跟太子殿下相处的情形。做了这个决定,也不知是好是坏,跟荣国公贾代善这半辈子的点点滴滴,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里转过。至少,她是问心无愧的。 不知怎的又想起送两位殿下出去时的情形,太子殿下把手往前一递,那十七殿下就抓住跟上去——到底是亲兄弟,母族又沾着亲。贾母不由得就想到自己家这两个孽障身上,贾赦和贾政虽不是一母所出,却也是亲兄弟;就连小时候,也不曾像太子殿下与十七殿下这般亲近过。 可见这兄弟之间,也要看缘法的。 永嗔浑然不知他走神的一个小动作,让贾母满腹辛酸地想了半天兄弟情的缘法。 他坐在太子哥哥的马车里,吃着太子哥哥的点心,陪着他的温柔大姐姐也是太子哥哥的……人? 永嗔不太能确定这温柔大姐姐的身份,是单纯的侍女,还是旁的什么。 含冬生的不算顶漂亮,却胜在言语举动里的温柔,让人看着都舒服。她伺候永嗔用过点心,见他望着自己发呆,一笑问道:“十七殿下可是困了?” 永嗔摇摇头,问道:“太子哥哥去哪啦?”他在马车上迷瞪了一会儿,睡着前太子永湛明明就坐在他旁边的。 “大皇子回京了。”含冬微笑着,“太子殿下要先赶回宫里去督办宴席呢。” 永嗔瞪瞪眼睛,督办宴席这种事情需要太子殿下亲自去做吗?看来,要么是那么大皇子权势滔天,要么就是太子哥哥和大皇子感情极好。 他正开动脑筋思考着,就听马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二弟可在前面?”年轻男子充满朝气的声音高高响起。 车夫放缓车速,代为回答道:“回大殿下的话,太子殿下不在,里面是十七殿下。” “哗”的一声,车帘被人大力扯开。 永嗔都没看清楚来人什么模样,就被伸进来的手臂穿过车窗拎了出去。 那人骑在马上,配合着□□骏马的快速驰骋,将他在两手之间来了个……“抛高高”。 “好小子,仨月不见又胖了不少!”大皇子永清豪迈大笑。 永嗔被抛了个七荤八素,胃里还没消化的点心差点倒流喷出来。他怒极胆壮,小肉手一挥,“啪”地就拍在了还在大笑的永清脸上。 这脆生生的一巴掌。 连永嗔本人都呆了一呆。 大皇子永清却毫不在意,反倒欣喜地掂了掂他,夸奖道:“好小子,肉没白长,劲也大了。” 永嗔翻个白眼……大皇子这种新任爸爸即视感是怎么回事儿? 大皇子永清把他拎着放到马鞍前面,笑着问他,“又想法子跑出宫来了?这回儿跟你太子哥哥去哪了?”一面说,一面研究永嗔脖子上挂的长命锁——那是今早永嗔的母妃赵氏给他系上的,说是保佑出宫平安。 永嗔揉了揉造反的胃部,有气无力道:“去了一趟贾府……” “贾府?宁国公还是荣国公那边?好端端的二弟去贾府干嘛——你小子又跟去干嘛?”永清这絮叨追问的性格,跟他骑马而来豪迈大笑的第一印象简直是两个极端。 去干嘛?去参观我女神的外祖家啊! 永嗔一面腹诽着,一面搪塞道:“哦哦,贾府嘛……贾府……”他想起贾母那张圆出境界的脸来,“嗯,贾府的鸡蛋饼很好吃。” 鸡蛋饼,那是什么东西?大皇子永清疑惑地思考起来,好一会儿没再折腾手里可怜的十七弟。 第3章 黛玉老爹有点帅 黛玉老爹有点帅 宫里摆了宴席,庆祝大皇子永清带兵去河南赈灾放粮圆满完成。 永嗔年纪小,这次宴席里又多是习武莽夫,他都没能蹭到宴席的边,就被带回赵氏所在的怡春宫了。 按规矩,皇子落地之后都要带离生母身边,养在皇子宫中的。 只是永嗔比较特别。 一来在他之前,宫中已经七八年没有新生儿出现了,永嗔算是这一茬里最小的;当初知道赵氏有孕,景隆帝龙心大悦,这可是自己宝刀未老的力证。 二来他襁褓中时极为荏弱,一度要养不活了。 赵氏又与先皇后是表姐妹,母族永安侯府不容小觑,本人生的花容月貌,景隆帝颇为怜惜她。 几项里加在一处,永嗔便自幼养在母妃宫中了。 钦天司的官员说十七皇子命中多水,景隆帝给他选名字的时候就避开了这一辈的水字旁,因赵氏当初孕中口味刁钻,便索性给选了“嗔”字。 等他能走会跑,能言会道了,景隆帝偶尔也头疼,这孩子的淘气劲只怕都是从这名字上来的。 永嗔观察周围人的反应,知道原主估计也是个小魔王作风,倒也不必刻意掩饰什么。 “我看这件就挺好。”赵氏退后一步打量着儿子,一抬手把永嗔脑袋上红绒结顶的吉服冠摆正了,“料子暖和,看着也展样大方。” 永嗔挺着脖子□□,“母妃……重……” 赵氏点点他的额头,柔美的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来,“明日你父皇要穿戴的衣物比你这重多了,你不是要向父皇学习的吗?”况且,这么多儿子里,皇帝愿意带永嗔同去,是多大的爱重体面。 永嗔含泪咬牙,壮士断腕般点头,“儿臣要向父皇学习。” 第二日乃是中秋节。头夜永嗔睡得很好,一大早起来,跟着景隆帝先拜了天穹殿、钟粹宫、钦安殿,又至斗坛拈香,进了早膳,又至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 永嗔觉得吧,他父皇把他带在身边,就跟带着个小吉祥物差不多。 诸位皇兄中,只有大皇子和太子哥哥是成亲了的人,然而他们也都还没有儿子。 整个核心皇室里,永嗔目前是最小的男丁。 这些都是过节的官样文章,却一样也省不下来,景隆帝耐着性子坐在宝座上,听臣子们一篇又一篇的“万寿无疆赋”,什么“海晏河清,圣治被化万方”。他看看坐在左手侧正襟危坐、矜贵出众的太子,满意地露出笑容;目光一转,落在右手侧坐着打盹的小儿子身上,不禁无奈叹气,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足足闹了两个半时辰,永嗔下来时,已是申末时牌。他睡得有点懵,陪着父皇和太子哥哥进了晚膳,正在休息。便见他五哥永澹进来向景隆帝禀道:“父皇,都预备齐了。何时起驾,儿臣先去御花园知会。” 景隆帝正要答话,却见总管太监梁尽忠,带着一众太监宫女进来请安。 “万岁爷,”梁尽忠笑嘻嘻道,“奴才方才去后头看了,今年十五真个别致!到底五爷调停得周全,再没个挑剔的。老天爷也凑趣儿,晴得一丝云彩也没,老月儿圆的溜儿的,大月饼似的,已经慢慢起来,真叫人越看越爱!”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景隆帝因问永澹:“你兄弟们都来了么”永澹忙躬身赔笑道:“自三哥以下的兄弟们都候着了,只除了太子殿下与十七弟在父皇这儿……” 景隆帝眉头微微一皱,问道:“老大呢?” “大哥……”永澹脸上露出点苦相来,“大哥出了府,这时辰还没回来。儿子已经派人往大哥常去的地方找寻了……” 原本吃饱了趴在太子哥哥怀里打盹的永嗔,闻言支棱起耳朵来,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下眼药呢? 阖家团圆的日子,偏偏大儿子找不到人了——况且这个大儿子是有眠花宿柳的前科的,景隆帝的脸色沉下来。 “儿子听说,大哥是去为父皇寻节礼了。”太子永湛微笑着,把要走歪的气氛拉了回来,“前几日下朝的时候,大哥还问儿子京中可有稀罕古董可为中秋节礼的。” “哦?”景隆帝脸色稍缓。 “大哥原是从西疆捣腾了一尊上好的羊脂玉观音像,只是路上运的人不经心,擦毛了巴掌大的一片地方。大哥只怕又去寻新品了,毕竟贡给父皇的礼品,儿子们是万万不敢马虎的。”太子不慌不忙地将事情头尾道来。 景隆帝已是笑起来,“永清这孩子,就是实诚。”他起身走动,松散筋骨,“朕取的是你们的心意,哪里又在乎什么东西呢?” 永嗔从太子哥哥怀里爬出来,揉着惺忪睡眼,看不出来傻大哥心思还挺细腻的。 五皇子永澹便道:“儿臣倒是不知。儿臣先去御花园候着了,只怕底下人安排不当。” 景隆帝微笑点头道:“你很知礼,去吧。”想了想又道:“去看看宫里今晚当值的官员差役,若非实在走不开的,也一并叫到园子里头赏月。”永澹连声答应着匆匆辞了出去。 景隆帝当先摆驾御花园,太子落后一步,领着永嗔。 出了殿们,太子招手示意毓庆宫的小太监上前,他低声吩咐道:“把国舅爷前日送来的和田玉观音像从库房里取出来,在宫门口等着,看大皇子到了跟着他的人一同送进来。” 那小太监很是机灵,低声把太子殿下的吩咐又重复了一遍,无误便立刻去执行了。 永嗔跟在太子哥哥腿边,用“恍然大悟”的眼神仰望着他——原来不是傻大哥心思细腻,而是太子哥哥“力挽狂澜”。 御花园门口已是火树银花。因园内赏月,不宜张灯,五皇子永澹独出心裁,在园前汉白玉阶下用一万盏玻璃灯盘成二龙戏珠图案,沿墙琉璃黄瓦下每隔一尺吊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红黄蓝紫青五色迷乱,既壮观又不呆板。 永嗔跟着太子永湛入园的时候,前面正有一队官员在互通姓名,想来是得了景隆帝方才随口一句嘱咐,被临时喊来赏月的当值官员。 “这位是翰林院编修林如海林大人。” 一句介绍随风飘到永嗔耳朵里。 林如海?女神她爹? 永嗔立马循声望去。 跟在永湛身边的太监副总管魏全贵的一嗓子“太子殿下驾到,十七殿下驾到”,却让原本挤作一团应酬说话的官员黑压压跪了一地。 太子永湛长腿一迈,从匍匐的众人之间从容走过,而后温和道:“诸位大人请起。”一低头,发现跟在身边的小尾巴不见了;回头一望,只见他那幼弟钻到跪了一地的众官员中,正一个个瞅着人家的脸认人。 永嗔还是小豆丁,被淹没在黑青色的官服间,只露出吉服冠那红缨顶子,随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的。 太子立在汉白玉台阶上等着。 跟着永嗔的常青乃是怡春宫的总管太监,今晚中秋晚宴,赵氏不放心儿子,派了常青一路跟着。此刻常青唬了一跳,忙上前请永嗔,“十七殿下,您该入园子了——您瞧,太子殿下等着呢。” 永嗔正跟那些大臣一个个对眼,想找出林如海来,闻言道:“你怕什么,太子哥哥疼我。” 这话就这么大喇喇说出来,竟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太子站在台阶顶端,闻言也只是笑。 常青听到这话,后背立时出了一层冷汗。皇家跟普通百姓家不同,甚至跟公卿大臣家也不同;若是换个皇子等着,常青也不会如此惊慌。但是皇帝和太子,究竟与普通的父亲、兄长是不同的。这不仅是父子、兄弟,还有一层君臣的关系在里头。 太子于十七殿下,那不只是兄长,还是半个君啊! 俗话怎么说的?伴君如伴虎。 常青额上也沁出冷汗来,“殿下说的是,今儿中秋夜,不独太子殿下——就连万岁爷这会儿也在园子里等着您呢。”您不怕太子殿下这位哥哥,总该怕皇帝老子吧? 永嗔充耳不闻,自信景隆帝和太子哥哥对他这点包容还是有的。 太子已经复又走下台阶来,走到永嗔旁边,弯腰问他,“小十七,你在找谁?” “我方才听到有个人的名字。”永嗔脸不红气不喘地找了个理由,“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听——叫林如海的。” 跪着的众大臣中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是哪一位?”太子温声问道。 “臣,翰林院编修林如海。”那人声音清朗,倒是很镇定从容,“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十七殿下。” “哦,你且起身。”太子永湛温和道,又俯瞰众人,“诸位大人也请起。十七殿下童心未泯,诸位莫要惊慌。” 原本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众大臣这才次第起身。 永嗔已经自动跑到林如海身前去。 “你就是林如海?”永嗔仰头望着林如海,眼睛亮晶晶的。女神她爹有点小帅啊。 林如海方才应答之时虽然从容,这会儿真对上尊贵却又年幼的十七殿下,却也颇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太子殿下走了过来,“孤没记错的话,林大人该是今科的探花郎,祖上袭过列侯的。” “太子殿下记得毫厘不差。”林如海忙躬身道:“今到臣身,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臣之父,又袭了一代;至臣身,便从科第出。” “虽是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太子殿下含笑赞了一句,“也难怪名字取得好了。”一面说着,一面牵了永嗔的手,“父皇已经入园,孤与小十七也该去了。值此中秋之夜,林大人与诸位大人为了朝廷,小家难聚,不如就在此与孤等共赏一轮明月。” 众大臣听太子殿下这一句夸赞,真是激动难抑。这些中秋夜会留下来当值的官员,本不是权臣要员,一年里只怕也见不上太子半面,如今受了这样的夸赞,岂有不激动之理?一时只觉要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才好。 永嗔见过了林如海,倒也不再流连,乖乖由太子哥哥领着往园内走去。 拐过园门的时候,他又回头瞅了一眼,远远地看去林如海像在发呆的样子。 林如海站在原地,看着十七殿下回头时黑亮亮的眼睛,不禁想起自己早亡的幼子来。 若那个孩子还活着,这会儿也该有十七殿下这般大了。 第4章 授读师傅有点熟 中秋夜宴上没出什么大事,大皇子也总算是在宴终前赶来,带着太子为他备下的节礼,并没有触怒景隆帝。 景隆帝等在御花园里,听梁尽忠绘声绘色讲了永嗔认林如海的事情,不禁笑起来。 林如海现做着的乃是翰林院编修。基本上,历届三甲为官第一步都是去了翰林院。翰林院固然是个清贵的地方,但是一辈子老死在翰林院也就不好玩了。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本朝许多科举三甲就是老死在翰林院的,这种多是既无背景又无得力姻亲,本人又疏于官务的。林如海与这些人自然不同。他在景隆帝那里是记了名的。 这就好比一个人做着某县书记,但是他爹是中央部委一样,跟普通的县委书记是不一样的。 林家乃是开国列侯,袭了三代,至林如海之父又加袭一代。这圣恩不是别人,正是景隆帝降下来的。林如海在景隆帝眼里,自然跟寻常探花不同。景隆帝放他在翰林院,是走个资历过场,一年期满考核优异升迁一番,再过一二年外放出去,是要放在紧要地方当心腹用的。 如今听幼子童言稚语,夸那林如海名字起得好,景隆帝倒觉有趣,嘴上只道:“这小魔王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话虽如此,脸上夸赞之意还是很明显的。 夸完了幼子,景隆帝由名字想起故去的老臣,心里一忖度,想着,要不年底就给林如海升上一升? 永嗔对自己便宜老爹的腹内官司自然一无所知。他还没从见到女神她爹的惊喜中醒过神来,就发现属于他的短暂的童年结束了。 他生辰在八月十三,按道理来说中秋节前就满六岁了。 景隆帝对他网开一面,又让他逍遥自在了两天,这才旨意一发,宣告他的读书生涯正式开始。 为什么说是网开一面呢? 要知道这时代的皇子读书可是货真价实的苦差,跟想象中只用吃喝玩乐的人生相去太远了。 有的朝代,是除了太子之外,把其他所有皇子都培养成“猪”,以免别的皇子生出不臣之心。但显然永嗔来到的这个大夏朝,规则是把每个皇子都打造成“精英”。 皇子读书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修身。 凡是为了功名和升学为目的的学校都不是贵族学校。 接下来,由永嗔小盆友带您看看本朝第一贵族学校上书房的读书情况。 首先呢,这个上书房在乾清宫东南庑,北向,是皇子读书的地方。 本朝的规定,皇子年满六岁,就该入学就傅了。永嗔刚过生辰,就被丢来了。 这一过来,总负责人就是上书房总师傅——翰林掌院学士。 这个名号听着有点长,基本上就是目前林如海所在部门的最高领导。 由这个最高领导保荐翰林官若干员,被推荐的人选由皇帝亲自在便殿召对,也就是面试。被看中的器识端谨之人,则会被皇帝指派为某皇子的授读师傅。同时,还会选派一两人作为授读师傅的副手,被称作上书房行走,意思是在上书房实习。能够被选为授读师傅和上书房行走的人员,大部分都是未来宰辅重臣之选,地位显要,前程似锦。 前文说过了,永嗔处于皇族子代断层之下的小男丁,往上数七年,都没人;他最小的哥哥,十六皇子,那都已经十三岁,有过通人事的宫女了。 也就是说景隆帝有七年没给刚入学的儿子选过师傅了,难免有点手生。 上书房的总师傅是现成的,乃是太子太保顾远崇,以贵臣身份充任,往前数十年,曾经做过太子永湛的启蒙师傅。他负责照管上书房事宜,有事则至,或几日一至,不用天天值班。 因此景隆帝这会儿要选的,乃是上书房师傅,也就是给永嗔传道授业的那个“一对一”的师傅,另外还会选派一两人作为授读师傅的副手、也就是上书房行走。 授读师傅的人选,景隆帝心里是早有成算的。文林郎翰林院编修蔡世远,谨慎勤勉,又是几位重臣交口称赞的。这是已经圣心默定的十七皇子上书房师傅。 再来选派一两人作为授读蔡师傅的副手,景隆帝想了一想,那被永嗔夸了名字好的林如海,倒是很相宜。林如海的年纪,做授读师傅还嫌年轻了些;做这个上书房行走倒是正相宜。曾经的探花,学问也很过得去。在这个位置上打熬一年半载,以备将来做宰辅重臣——那也很不错。 况且倒像是投了永嗔的缘法。师生这种关系,也要投缘才能相得益彰。 永嗔哪里知道,中秋夜晚那一点小任性,给他赚回来女神老爹做副师傅。 当永嗔在上书房无逸斋见过授读师傅的时候,因为是皇子身份尊贵,改敬拜为两边对作长揖。他一揖到底,抬起头来,先看到对面胡子花白的授读师傅蔡世远,正没想法处,目光落到蔡世远错后一步的副师傅身上,立时就瞪圆了。 “林如海!”。 我是以下非正文的分割线 偶然看到一个段子,关于红楼梦倒过来写的;作者有话说里排版太过细密,放到文中给大家一乐: 《红楼梦》如果倒过来写,会是什么样? 一个和尚还俗,来到刚刚兴旺起来的贾家,被贾政认为儿子,取名宝玉,并被赠予“通灵宝玉”作为护身宝物,与姨表姐宝钗成了亲,但成亲后,宝玉发现自己爱的其实是姑表妹林黛玉。这黛玉一开始还与他情投意合,后来却爱和他耍小性子。后来宝玉偶然梦游太虚幻境得知了金陵诸多女子的命运。终于彻悟的宝玉带着黛玉和通灵宝玉来到天界。黛玉成为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宝玉成为神瑛侍者,通灵宝玉化作一颗大石头。这块不速之客般的石头让天界的一僧一道感到既诧异又无奈,连女娲补天都懒得用它。 (曹公果然强大~这故事倒过来写居然也合情合理,还挺有趣的。) 第5章 女神她娘有点虚 要林如海做上书房行走,给十七皇子做授读师傅副手的旨意一宣,林府里正主们的欢喜激动自不必提。就连林如海岳家贾府,也与有荣焉起来。 却说贾府新添一男丁,衔玉而生,取名宝玉;仲秋节前,方大办了满月宴。节后便收到林如海做了十七皇子授读师傅副手的消息,阖府上下无不欢欣。 “姑爷如今越发出息了。”王夫人在贾母跟前伺候,“以后真真是前程似锦。到底是老太太您慧眼识珠,当初给小姑选了一门好夫婿。元春这丫头也一日大似一日了,往后的章程还要老太太您多多费心才是。” 贾母逗着奶娘怀里的小孙子宝玉,听了王夫人的奉承也只是笑道:“那是林家姑爷争气,他们夫妻俩也和睦。常言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也不用羡慕旁人,二老爷虽然不是个机敏的,却也一心向学,你们自己经营好了——难保日后越不过林家姑爷去。” 贾政和王夫人之间,那是实打实的“相敬如冰”。 王夫人既做不到小意体贴,又全然没有情趣,与贾政在感情生活上是丝毫没有共同语言。此刻听贾母这般说,王夫人心里不悦,脸上只是木木的。她心中有数,婆母对她不喜是由来已久的事情。 忍了一忍,王夫人还是道:“我又如何能与二老爷经营?”她觉得这幅口吻太不体面,顿了顿笑道:“我是比不得小姑人品相貌的,原本只操持珠儿、元春的事务都有点熬不住,现下又添了这个小的。好在屋里还有两房姨娘,倒也解我的难处。” 贾母知道这是装点了头脸的抱怨,却只作不懂,笑道:“旁的倒也罢了,养好了孩子,谁也抹不掉你的功绩去。往后咱们这阖府上下,不都指望着他们?珠儿你就养的很好,读书也用功。宝玉照着他哥子的来,错不了的……” 王夫人听贾母夸起自己大儿子来,脸上的笑影真切起来。 “再者,咱们府上是军功起家,不独咱们家,我娘家,你娘家,那也都是靠着军功有了今天。”贾母虽然不喜王夫人,却为着一大家子的将来计,不得不点拨于她,“可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咱们虽是勋贵,却不是权臣。” 所谓的勋贵,那是皇上出银子养着的人家。 权臣,却是手握实权,站在权力中心的人。 贾府到了贾赦、贾政这一代,在朝堂上已经被边缘化了。贾政做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还是贾代善临去前上本,皇帝破格赏下来的职位。 “你是常年在家,不知道外面的事。我年轻时交往的人家,这么多年来也有互通音讯的,你比如张阁老,再比如李尚书——那都是科举上来的人。朝廷点个学政,也得进士出身才行;没有这个功名,想为官做宰,那真是难如登天。”贾母嗟叹道。贾政当初的学政就是皇帝破格点的,相当于赐了个同进士出身。说出去,总不是那么体面。 王夫人唯唯听着。 “像你林姑爷家,那也是开国的列侯,袭爵到他父亲那一辈。若不是你林姑爷自己争气,取中了探花,又如何入得了翰林院?又如何能有这等机缘,做了十七皇子的老师呢?”贾母叹气。论跟当今皇上的亲疏,贾家比林家还要近一点;但凡子孙里有个争气的,万岁爷如何会不给机会呢?然而子孙不肖,竟是让皇上想提拔都无从下手。 王夫人似通未通,倒也听明白为今之计,督促儿子读书是顶要紧的事情。她虽然知道贾母所说都是良言,然而心底对贾母到底有一段怨气。这厢辞别贾母回房,王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明明贾政才是贾母肚子里爬出来的,这爵位反倒给了大房。 这下可好,大房袭了爵,此后子孙不愁;倒要他们二房的孩子挣命读书,如何能让人心平? 虽说是贾代善临终前上本,已经表明态度,要袭爵给长子;然而皇帝与贾母的关系在这里,如何能不考量贾母的意思? 王夫人对长房袭爵一事,一直是耿耿于怀的。 这怨气无处发泄,都憋在心里,对着贾母攒起来。 事情在林府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林如海接了旨意,亲自将来传旨的太监周德全送了出去,又赠了一百两的红封。 周德全是乾清宫的副总管太监,跟在梁尽忠手下已有十余年。他也是个人精,知道眼前这位林大人,不日就是十七皇子的师傅,哪里还敢托大,情真意切地推辞了一番。 要知道,这宫里头诸位皇子,在皇上跟前数得上的,太子殿下是第一,那十七皇子就是第二。本来嘛,人都是疼爱幺儿的;况且十七皇子的母妃也深得景隆帝爱重,十七皇子本人又得太子殿下喜欢。几项里加在一块,这十七皇子可算得上全天下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 虽然他才六岁,前途却已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荣华富贵了。 送走周德全,贾敏已经派人去唤理发师傅来,并着人去取新制的官袍内裳来。 林如海笑道:“哪里就这样急了?” “给皇子做师傅,这样的大事儿,还是早早准备起来的好。”贾敏含笑道,她脸色有点病态的白,自幼子早殇之后,她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这些事交给管家去做就是,你且顾好自己身体,莫要操劳。”林如海握着发妻的手,推她在榻上坐定,因见她眉头紧皱,便笑道:“这旨意乃是好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差事。你怎的反倒忧愁起来?” “倒不是为这桩事忧愁。”贾敏其实是想到自己身体,这个月葵水一直没来,她原打算今日告诉林如海,或者请大夫来瞧瞧。只是她病体缠绵已久,经期总是不准,这次也未知是喜事还是坏事。 这旨意一来,她倒不愿此刻同丈夫说了。总该教他专心正事,待过些时日,再看不迟。 “不是为这桩事忧愁,那又是为何?”林如海问道。 贾敏便现成的捡了一桩旁的杂事说起,暂且避过去了。 林如海心神大半都在要给十七皇子做副师傅这件大事上,一时也不曾察觉。 永嗔事前却是一无所知。 他母妃淑妃赵氏,虽然一早知道儿子的授读师傅乃是蔡世远,却也不会同才六岁的儿子说起。这事儿还是景隆帝十六日晚上,宿在怡春宫,亲口告诉淑妃赵氏的。 淑妃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容貌妍丽的时候,她又性情淑婉,虽然深得圣宠,却从不恃宠而骄;故而景隆帝格外喜欢她,虽然后宫佳丽无数,一个月里却总要来怡春宫过夜三五日;政事繁忙不得留宿之时,也总抽出空来坐坐。 “朕亲自给永嗔选的师傅,蔡世远是个好的,为人很严谨。”景隆帝也是用心良苦,“永嗔性子太过跳脱,正该有个端方君子教导才好。” 淑妃听皇帝为自己儿子用心,也是心头发暖,含笑道:“臣妾总是信皇上的。” “这授读师傅的副手,朕私心里想着,那林如海倒也不错,与永嗔也算投缘。况且这林如海朕以后是要有大用处的,有他做半师,永嗔以后也有护持。”景隆帝抚着淑妃那一头青丝,两人依偎在杏黄色绣鸳鸯的锦被下,“再者永嗔也该有书童、侍卫。倒不急于一时就都配齐,你也慢慢留心着,若是永安侯府有合适的,说与朕听……” 这不但是为永嗔着想,也是为她着想,甚至是连她娘家都想到了。 淑妃伏在景隆帝怀中,柔声道:“臣妾这月就召侯府夫人进宫,问问她子侄中可有合适的。” 景隆帝“嗯”了一声,沉吟片刻,道:“永嗔如今也大了……” 淑妃心头一跳。 果然就听景隆帝接着道:“都已经到了进学的年纪,按道理也该住到皇子所去了……” 淑妃心里发酸,哪个做娘的能舍得自己的骨肉小小年纪离了自身。只是她向来懂事,闻言强笑道:“臣妾都明白。当初能让永嗔养在臣妾身边,已经是皇上给了莫大的恩典。从大皇子往下数,十六个皇子哪个不是一落地就离了生母的……” 说着到底舍不得,虽然说着理智该说的话,眼眶里却早已含了泪花。 景隆帝只觉怀中美人娇躯轻颤,低头一看,那长睫毛上已挂了泪珠,连脸色都煞白煞白的,只强自忍着不发出哽咽之声来。他忙笑起来,拍了拍怀中人后背,安抚道:“瞧瞧你,朕还什么都没做,你倒先哭花了一张美人面。” 淑妃白皙的手指扭住景隆帝胸前的衣衫,垂着眼睛撒起娇来,“皇上只管逗人家。招惹得臣妾哭了,倒反说是臣妾小气……” 到了这地步,景隆帝再坚持要求让永嗔搬到皇子所去,就有些不近人情,也太过破坏气氛了。他想了想,便给自己铺了个台阶,“永嗔跟上面几个哥哥年岁也差的多了些。当初上面几个养在皇子所,到底年纪相近,也不孤单……如今这般年纪的,却只有永嗔一个……”又道:“况且,在你这里,朕过来也能教导他;真去了皇子所,只怕旁人降服不了这小魔王。” 帝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哭我一笑的,就把永嗔搬入皇子所的事儿又往后推了。 永嗔哪里知道他爹娘这么有情趣,他只是第二日到了上书房,见到林如海,有点懵而已。 林如海给他做半师? 那以后去看黛玉,岂不是方便许多? 永嗔想到此处,冲两位师傅露出个过分灿烂的笑容来。 端方君子蔡世远看在眼里,暗想,皇上事前说十七皇子个性跳脱,那倒也是真不是谦辞。 看来要先用上雷霆手段,立立规矩才好。 第6章 黛玉女神初降生 黛玉女神初降生 永嗔做梦也没有想到,一朝穿越成皇子,还要过上前世高考生的日子。 不,这日子比高考生还要可怜。 听听他的日程表,每日卯初(早上5点)入学,早上一入学先学语言课,拉弓数次,然后继续语言课两刻(半小时)。卯正(早上六点)开始学习汉文,读汉文书。申初三刻(下午三点半)文化课结束,吃晚饭。饭后还要学习步射。而且皇子每日读书前还需要觐见皇太后、皇帝和皇后一次,然后才能去读书。 好在皇太后如今在五台山吃斋念佛,皇后又没了,他只要给景隆帝请安就好。 这意味着他每天几乎不到凌晨三点就要起床! 真是哔了——动物园了! 最可怕的是,上书房就在他爹上朝亲政的地方旁边,如果不是被重大事情绊住脚,景隆帝每天中午那会儿都会过来抽查儿子们的功课。 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 什么,你说周末?别逗了! 皇子读书寒暑无间,假期少的可怜。只在元旦、端午、中秋、皇帝生日和本人生日当天可以休息一天,其余时间都要上学,即使除夕当天也不例外。 一年只能休息五天!这五天还要出席各种节日的场合,有时候比上课还累。 什么,你以为结婚建府之后这酷刑就结束了? 这些皇子即使在成年结婚生子、封爵任职后,也还要继续读书。有些人年龄一大把了还在上书房继续学业——比如永嗔的大哥、三哥、四哥。 太子哥哥虽然平时不跟他们一同在上书房,但那是因为景隆帝要他参加“预政”。不然,连太子永湛也要一并来上课的。 当然了,他们上课虽然都在上书房,但是不在同一间房子。永嗔的进度最慢,没人跟他一块,他自己单独一间房子。要说都怪景隆帝生孩子太个性,前面四个孩子,大皇子永清、太子永湛、三皇子永潇、四皇子永浩,这四个人如今都年过二十,年纪颇为相近;下一茬则是从五皇子永澹一直到十六皇子永淋,全部集中在十七岁到十三岁。 目测永嗔做了第三茬里的头一个,十三岁以下的皇子,目前只有他一个。 他还只有六岁。 导致他这间屋子里,两位师傅只要单盯他一个就好。尤其授读师傅蔡世远,那叫一个严肃认真。 重重高压之下,永嗔连明天吃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食色性也,食的已经没了,另一样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永嗔的心思都在怎么熬过功课去上面,都没有余力在女神她爹面前刷好感度与存在感了。 不过他亲爹倒是对他挺满意。 景隆帝觉得这小子调皮是调皮了些,但是功课还是很不坏的。 聪明,这点随他。 这样浑噩的日子,永嗔足足过了大半年。 若不是那日他看林如海满脸喜色,连掩饰都掩饰不住,因此休息间隙问了一句;只怕他都快忘记这个朝夕相处的翰林学士是女神她爹了。 他都快忘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做不完的功课,还有他的女神! “呵呵,”林如海摸着下巴笑,想要藏住这太过明显的笑容,“让殿下见笑了。臣妻昨夜为臣添了一女,臣……” 永嗔脑中“嗡”的一声,忙问伴读,“昨儿是什么日子?” 伴读莲溪笑道:“回殿下,昨儿是踏青赏红的好日子,花朝节。” 林黛玉降生了! 永嗔站在林如海跟前儿,一忽儿叹气,一忽儿发笑,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殿下,您何故发笑,又何故叹气?”林如海看着比自己的举止还离谱的十七皇子。 永嗔道:“我替先生高兴。” 两人正在说话,蔡世远捧着书卷从外面进来,他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二人,清了清嗓子,目光略带不悦地掠过林如海身上。 永嗔忙噤声,开始上课。 他倒不是怕这蔡世远。虽然惹了这蔡世远,他往景隆帝那儿告诉一顿,后果会很惨烈。但是永嗔主要还是出于敬重蔡世远的想法,对他很是礼让。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家,清正廉洁了一辈子,学问又很过得去。 况且,他用来要求永嗔的事情,都是他加了三分来要求自己的。 不管是出于尊老的心思,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永嗔向来对蔡世远颇为恭敬。这倒是让景隆帝对他刮目相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先生如此严苛的管教下,能不怨不恨,恭顺受之,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在永嗔身上,他原本是那么淘气的一个孩子。 这日下课,永嗔便同林如海道喜,又问道:“可取名字了?” 林如海笑道:“先前已经备下了几个,只是还没选好用哪一个。” 永嗔眼睛一亮,“我为先生参详一二。” 林如海不好推辞。反正也是从他备好的名字里选,总不会离了大谱。他便将与发妻贾敏商议过的名字,与永嗔一一道来。 “黛玉——黛玉这个好!”永嗔就等他说出这二字来,立马眼睛就亮了,连连道:“这名字果真好!好极了——先生,我去求父皇,要他为妹妹赐名可好?” “折煞小臣!”林如海骇了一跳,忙道:“不过臣家一小女,由殿下亲自择名,已是恩泽;哪里还敢劳动皇上?” 永嗔低头一想,也是。林如海如今只是个教书匠,虽然教的是他这个皇子,但的确算不上重要人物。朝里如张阁老,李相国那样的重臣,也不过过年的时候才能得父皇一个“福”字。他贸贸然去求父皇给黛玉赐名,歪缠撒娇之下,父皇固然会答应,但是却也给黛玉招来许多不必要的目光。 皇帝那么多儿子,如今成亲了的已有四个,个个都有孩子,便是大皇子永清的庶长女出生的时候,皇上都没给赐过名字——那可是皇上孙儿辈里的头一个孩子。 “哎……”永嗔便叹了口气,“便如先生所说吧。” 他也出不得宫,见不得黛玉,只好回了怡春宫,同母亲淑妃讲。 “我那师傅林如海,家里添了一女,咱们是不是该送点礼物去啊?”永嗔摇着淑妃的手臂。 淑妃笑着打趣他,“十七殿下,您就放一万个心吧。”她按照定例给林家送了新生儿贺礼去,中规中矩,不过分丰厚,也不过分奢华。 林如海夫妇接了贺礼,只觉荣光,倒也不会心内不安。两人回房倒是感叹了一回。 “我这还是第一次教学生。”林如海笑叹道:“原来做先生的滋味还不赖。”他是欣慰的感觉多些。 贾敏产后身子越发虚弱了,她唇色发紫,轻轻含笑道:“你与十七殿下结了这个善缘,殿下与淑妃娘娘又如此知礼念旧。他日你我或有力所不及之时,但愿他们能看在这段半师之谊的份上,怜惜我的女儿……” 林如海手指按在发妻唇间,不忍道:“好好的,说这些丧气话作甚。才有了女儿,你好好将养起来,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贾敏不愿败兴,含泪点头,却知道自己这身子只怕是好不了的。 第7章 小小女神有点萌 黛玉女神有点萌 永嗔直等到半年后,他生辰那日(八月十三)才有空出宫。 这半年来,他心心念念想着出宫去瞧瞧小黛玉。然而前文说过,皇子上课的规矩是极严的,便是偶尔大节日放一天假,那一天也全打熬在各处宴席、典礼上了。 他倒是想过扯个谎,求求太子哥哥,溜出去一天。但是这事儿郁闷的地方就在于,黛玉她爹是他师傅。你说他在宫里告了假,先生回家一瞧——十七皇子到自己家里来了,那得是个什么感觉。 善解人意的永嗔就没用这个计划。 生辰这日,永嗔难得能睡个懒觉,天亮才起床;起来了先去给母妃请安。淑妃暂且不敢要他用早膳,着人送他去乾清宫景隆帝那儿。 景隆帝正跟几个大臣说话,永嗔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看着越来越高的太阳心里发急。 梁尽忠这会儿去宫外传旨了,贴身伺候景隆帝的乃是副的太监总管周全贵。这周全贵给景隆帝换茶的时候,便笑着递了一句话,“奴才瞧着十七皇子来了,等了好半响,在外面赏花呢。” 景隆帝眉毛一挑,看了看站在塌前的几个大臣,开启嘲讽模式,“哦?这小魔王还会赏花?” “可不是嘛。”周全贵笑道:“把冬月姑姑插起来的花,从俩花瓶里捣腾到一个里去了,煞是别致。” 景隆帝知道这是修饰过的话,那小子明摆着是等急了,糟蹋他屋里东西呢。景隆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搁下茶盏道:“他今日生辰,准是打算着出去玩的。这一年进学可把他给憋坏了……”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罢了,叫他进来吧。” 永嗔一进里屋,就跑到景隆帝跟前去,先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不等上头叫起就爬起来,攀着景隆帝胳膊笑道:“父皇,您政务繁忙,儿子就不耽搁您和诸位大臣了……” 景隆帝斜眼看着他,“你这急急忙忙是怕赶不上什么大事啊?” 永嗔立刻把马屁拍起来,“父皇真是明见万里,尧舜禹汤有所不及。儿子的确想着等下出宫。您看,这蔡师傅和林师傅教了儿子一年。您一向是教导儿子们尊师重教的,儿子就想着生辰这日也去给两位师傅问个安……” 这是好话,又显得永嗔知礼。 当着几个大臣,景隆帝顿时觉得面上有光,自得骄傲起来。他笑着一脚踹在永嗔屁股上,骂道:“总算你还有两分懂事。什么尧舜禹汤有所不及,这四位也是你这小魔王能编排的。” 这一脚落在屁股上,并不如何疼痛,更多的是个样子。永嗔顺势往前一扑,笑嘻嘻道:“儿子不敢编排尧舜禹汤。父皇您这一脚真是力大无穷……”一面说着,一面就做出被“踹飞”的样子,直接跑出门去了。 连个正经的跪安都没做。 景隆帝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回过神来一看跟前站着的几位大臣都在拼命忍笑,其中几位死死低着头,虽然只能看到官帽——但那官帽顶上的红缨子一颤一颤的,显见的帽子主人在忍着别笑出声来。 景隆帝清清嗓子,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茂公,你且把治河所需花费细细报来……”强行拉回“威严帝王”的形象。 永嗔一溜烟跑出去,问等在殿外的伴读莲溪和祥宇,“给两位师傅家的礼物你们从母妃那儿取来了没有?” 莲溪笑道:“回殿下,都取来了。一式两份,娘娘备下的再妥帖没有了。” “一式两份?”永嗔皱眉道:“那林师傅家新添了一女,可另外备了礼物?” “备了。”莲溪笑道,“娘娘还说,不独林师傅家,蔡师傅也有一位长孙女,年方三岁,因此与林师傅家的女儿礼物是一样的。” 祥宇笑嘻嘻道:“娘娘还说,你们殿下就是冒失,只记得林师傅家的女儿,倒忘了蔡师傅的孙女儿,回头说起来岂不是有失偏颇?”他学着淑妃说话的声气儿,当真是惟妙惟肖。 永嗔一个爆栗敲在祥宇脑袋上,笑骂道:“你懂个屁。爷就是要这份有失偏颇呢!”他原地转了两圈,给黛玉的礼物,多加些金银布匹,倒不是不行,只是他如今的“经济”处境,跟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差别也不大。 就是看着荣华富贵,实际上自己能支派的银子物品非常有限。他的用具物品,那都是一件件记了名,登记在册的;其余贵重点的东西,都是皇上母妃赏赐下来的,那更是每季都要查点的,坏了一件都要把碎片都捡起来收好才算完,更不用说赏出去了。 他母妃既然已经说出“有失偏颇”的话来,要通过她点头,给黛玉另加礼物,虽也不是不行,但到底是有点奇怪。若是把他身上的玉佩荷包赏出去,赏给一个外臣的女儿,那就太不像样子了。 永嗔原地转了两圈,跳起来笑道:“有法子了!” & 这日永嗔出宫,前有太监开路,后有侍卫跟随,四人抬的黄锦罩轿子,好不威风。所到之处,行人避让。京中街道,中间高,两边低,避让间行人就往两边滑去。 虽然是京中,但是诸皇子被拘在学堂上,常出行的几位年长阿哥,又都是因正事外出走官道的。因此街上百姓看着永嗔这一行人,都有些稀奇,窃窃私语着,“这是哪位贵人?” “贵人”这会儿正在轿子里“扎花球”。 宫里有个暖花房,这是专为天气寒凉后,育花用的。永嗔入了暖花房,那真是如狂风过境,捡着喜欢的、好看的、香气喜人的,剪了好大一堆,都抱在怀中,这一路出来,就一路捆扎修饰。给黛玉的做好了,用红色的丝带扎住茎秆。还剩了些边角料,永嗔想了想,把边角料也捆成一扎,用蓝色锦带扎住。 他先去了蔡世远家中。其实蔡世远家比林如海家要远,都快出了京城了。蔡世远的确清贫,怎么说也是个皇子师傅,家里院子竟只有两进,门房上只有一个耳背的老头。 “十七幌子?”耳背老头上下打量着来叫门的莲溪,“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他连连摆手,“这里是蔡大人家。” 莲溪哭笑不得。 祥宇抱着淑妃备下的礼物跳下马车,凑上来笑嘻嘻道:“我们是来见蔡大人的。” 耳背老头一看他怀里的东西,登时变了颜色,摇头严肃道:“我们家老爷不收礼,不收礼。” 永嗔把那蓝色锦带扎住的花拎在手上,见状笑道:“莲溪,祥宇,你们俩用喊的,把蔡师傅喊出来——谁喊得亮堂,爷有赏。” 喊了两声,蔡世远就听到了,“老何,何人在外喧哗?”他一面问着,一面向外走来,把门房老何半开的门打开一点,一眼看见永嗔。 蔡世远愣了一愣,脸色一变,当即跪下身去,“臣蔡世远,见过十七殿下。” 永嗔不等他跪下,便伸手拉住,把手中的花束往他手中一交,笑道:“师傅快请起。我今日生辰,想着您教了我这一年,学生没别的能谢,便这一日来给您问个安。” 蔡世远握着那束花,闻言心中酸烫,又忙板起脸来,严肃道:“殿下能勤学上进,便是对老臣最好的谢礼了。今日既然是殿下的生辰,你更该于父母跟前尽孝才是……” 类似的话,永嗔听了一年,如今已经练到话从耳旁过,似风不留痕的境界了。他仍是笑嘻嘻的,“正是呢。祥宇,把母妃准备的礼物呈上来。”又一样样给蔡世远看,哪样是给谁的。 说话间,蔡家诸人都已得了消息,穿戴齐整,前往来见。 其中有蔡世远近八十岁的寡母,蔡世远的妻子封了孺人的。他的独子,如今带着妻子在任上,不在京中,留下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惠儿。 那惠儿不过三岁,穿一身青色棉衣,生的粉雕玉琢,脸上神色却是跟祖父如出一辙的严肃。 这样一家,这惠儿竟连个乳娘都没有,全赖祖母每日躬亲抚养。 永嗔看着这一家子,再想到自己一落地就有八个保姆,八个太监,其余针线灶房上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心里就有点微妙的歉疚感。他说了几句客套话,指着已经交到蔡世远手中的花束,笑道:“这花儿不值得什么,便送给侄女儿玩吧。” 他是蔡世远的学生,自然比蔡世远的孙女长了一辈。 辞了蔡世远一家,永嗔往林如海家而去。在蔡世远家的所见所闻,让他有所感悟,这会儿倒把要见黛玉的激动减了五分。一半心思都在想着:他做了这皇子,难道便这样一日一日过下去?总要做出点什么才不辜负啊。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林如海与贾敏自然也是恭敬而又激动地迎接了他。 这林府比之蔡府,是大大的不同了。据永嗔所知,这处宅邸并非林家所有,而是林如海先父旧友名下的,这会儿暂借给林如海一家住着罢了。 然而家中布置,仆人进退,还是能看出家风底蕴的。 在永嗔的要求下,林如海要让人抱黛玉来前堂给他看。贾敏心中担忧,却又不便出言阻止。 永嗔忙道:“如今天气寒凉,妹妹年幼,尚在襁褓,不便劳动。她养在何处,我过去看一眼便好。” 黛玉如今养在贾敏所居的耳房。好在永嗔现下只有七岁,干系不大。 永嗔进了耳房,里面的人未得消息,一个奶娘正抱着红色襁褓里的婴儿,在窗前徐步走动;另有一名丫鬟坐在床边凳子上,低头细细绣着一只小袜子。 林如海与贾敏跟在永嗔身后,才要说话。 永嗔忙摆了摆手,悄悄走到窗边,踮脚去看奶娘怀中的婴儿。 那奶娘也是个机灵的,看了一眼老爷夫人,忙伏低身子,迁就永嗔。 那婴儿被裹在红色的襁褓中,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对上永嗔的目光,忽然就笑起来。 黛玉对他笑了! 林如海与贾敏送走永嗔,夫妻俩关起门来说话。 “我看这十七殿下,虽然年幼,但是颇为乖巧。”贾敏轻轻道,“也体贴。他是皇室子弟,听说又最得皇上喜爱的,能是这样的品性,那也极为难得了。”又笑道:“哪有你平时说的那般顽劣?” 林如海笑道:“他在学堂上,捉弄几个哥哥,欺瞒师傅皇上——这些种种,你是不曾见过。若你见过了,再不会以‘乖巧’二字夸他。”话虽如此,他对这个学生,并没有不喜。 夫妻俩走到耳房,看一眼已经安然睡着的女儿,又看一眼案上花瓶里那一大捆鲜花。 贾敏闻了闻花香,笑道:“没想到这原本春日才有的花,秋日也能开得这样香。”花茎上的色丝带配着花瓶青色的薄胎瓷,煞是好看。 永嗔在回宫的路上。他在脑海中描摹着方才惊鸿一瞥的小黛玉。 原来女神小时候,这样爱笑的,倒不是天生便爱流泪的。又想起她那两弯细细的眉毛,虽然年幼,却已经透着几分异于常人的风流。 这个生辰,过得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永嗔伸个懒腰,满意地笑起来;浑然不觉宫里正有一场风暴等着他。 第8章 太后的花有点惨 永嗔一回宫,就觉得气氛不对。 常年跟着景隆帝的太监总管梁尽忠在宫门内等着他,一见他的马车进宫,立马上前笑道:“十七殿下,皇上在永和宫等着您呢。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您快跟奴才来吧。” 永嗔警惕地瞅着他。类似的话,他从梁尽忠那儿听到过好多次。比如他给十六哥凳子上泼墨,结果景隆帝来检查功课,不慎一屁股坐上了那次;再比如他跟九哥打赌赢了人家的伴读过来,那伴读回家吓得高烧不止险些一命呜呼,伴读他爹成平侯爷哭着给景隆帝上了折子那次……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但是几乎每次,来通报的都是梁尽忠。 而每次梁尽忠的开场白都是一样的,笑眯眯地迎上来,跟他说皇上等他多时了。 永嗔笑嘻嘻道:“梁总管久等了。我这才从外面回来,让我先回怡春宫,跟母妃说一声,换身衣裳如何?” “哎哟,十七殿下。”梁尽忠忙道:“万岁爷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这样如何?奴才派人往淑妃娘娘那儿说一声。再说了,永和宫里一样换衣裳。您快先去给万岁爷回个话吧……” 永嗔确定了。肯定他是又犯了什么错,被景隆帝抓住了。 他细细回忆,这段时间以来,他虽然没犯大错,但始终小错不断。若说哪一条小错能惹得景隆帝大发雷霆——似乎是每一条。 他忙分派两个伴读,“莲溪,你快回怡春宫告诉母妃。祥宇,你去毓庆宫搬太子哥哥来——若是太子哥哥不在,你就托侍卫赵大哥往大皇子府跑一趟……就说父皇要办我!十万火急!” 俩伴读都是做老了这事儿的人,马车还没停,就都各自跳车跑了。 梁尽忠只盯着永嗔,对他们的小把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永和宫乃是如今后宫第一人德贵妃的宫室。德贵妃膝下有三名皇子,是诸后妃中儿子最多的,分别是五皇子永澹,九皇子永氿还有十六皇子永沂。 这德贵妃的身世说起来,真是厉害。她乃是先皇后嫡亲的姐姐。 当初皇太后原本属意德贵妃入宫为后,奈何景隆帝对德贵妃的亲妹妹一见钟情。同出一家,皇太后倒也没坚持,便择定妹妹为后,娶入宫中。 先皇后生育太子时,难产而死。皇太后便又做主将还未嫁的姐姐迎入宫中,初为德妃,想着与先皇后同父同母,对她留下的儿子也会更加精心照料。 直到太子五岁,德妃才被准许“有孕”。如今一晃二十余年过去,德妃也熬出头来,诞下第三个儿子十六皇子永沂后,被晋封为贵妃。 德贵妃居于永和宫,宫中还住了两位没有封号的嫔陈氏与李氏。德贵妃已是年近四十,这陈嫔与李嫔却是入宫没几年,正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虽然家世不显,但是生的好容貌,也很得景隆帝喜欢的。 这会儿永嗔入了永和宫,就见他爹景隆帝坐在上首,气咻咻的样子;德贵妃陪在景隆帝身边,似乎正在温言劝慰。另有两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伏在地上,泪走如珠,哭的好不可怜,正是陈嫔与李嫔。 “儿子见过父皇,见过德母妃。”永嗔规规矩矩问安,又给跪在地上的两位嫔行了半礼。 陈嫔与李嫔忙跪着避开,不敢受礼。 景隆帝在上面哼了一声,盯着永嗔,沉声道:“永嗔啊,你说说,你最近又犯了什么错。” 永嗔最怕的就是景隆帝这么问了。 万一景隆帝指的原本是甲事,他噔噔噔地把乙事吐露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 可是真要是犯了事儿,他还咬死了不吐露,那对景隆帝而言更是火上浇油。 “咹?”景隆帝见他不答,冷下声音。 永嗔心里跟有蚂蚁在咬一样,他眼睛一闭,索性道:“儿子不知。” “混账!”景隆帝怒喝一声,吼道:“你素日淘气顽劣,朕念在你年幼,也就揭过不提,越发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连太后的爱物也敢作践了!” 太后的爱物? 永嗔忙道:“父皇明鉴,儿子可从来不曾见过什么太后的爱物啊,又哪里会作践?” 景隆帝抓起手边的东西批头砸落在永嗔身上,“这长寿花不是你剪下来的?” 永嗔瞪着落在眼前的花杆与上面零星的粉色花瓣——这玩意儿是太后的爱物? 听到景隆帝的话,原本已经转为小声抽噎的陈嫔与李嫔又哭出声来。 德贵妃用帕子抚着景隆帝的胸口,劝解道:“皇上您消消气儿,切莫气坏了身子。”又侧过身来对永嗔道:“永嗔,快些给你父皇认个错,说从今往后再不敢了。” 陈嫔边哭边道:“这长寿花乃是太后离宫前,托付给贵妃娘娘的,乃是太后亲手养了三年的爱物。娘娘视若珍宝,丝毫不敢怠慢;因臣妾二人居于永和宫中,见娘娘每日为宫物劳心已是烦累不堪,便主动请缨要为娘娘分忧,照料这盆长寿花……”她捂着嘴巴,似是哭的说不下去了。 一旁的李嫔接道:“臣妾二人日日精心照料这盆长寿花,生怕有个闪失。况且皇太后今冬便从五台山回宫了,到时候见了这开得正好的长寿花,若能心里欢喜些,便是臣妾二人在佛前莫大的功绩。”她也坠下泪来,“今日上午,臣妾与陈姐姐往偏殿小佛堂捡佛豆,就这么半天功夫,再入花房,就看到……就看到……问花房的管事太监,只说是十七皇子曾来过……” 陈嫔放了悲声,“求皇上做主,来日老佛爷回宫,见了这残败花儿,要臣妾如何担当啊?” 德贵妃敛容道:“你们俩也收收泪,皇上跟前儿这是什么样子?”她叹了口气,又对景隆帝道:“若是旁的花儿,别说是一盆,永嗔要赏玩,便是一屋子的花臣妾也舍得。若是臣妾自己养的花,那就更没有什么妨碍了。偏偏是这盆长寿花。老佛爷多么在意这盆花,皇上您是知道的——倒不为它好看,是取它的寓意……” 长寿花,养得好了活个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 皇太后如今年近七十,正是忧惧死亡之时,当初生了大病养了这长寿花,后来病果然就好了,到如今四年了,这长寿花一直好好的。 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是妇道人家,自此便有点信了这鬼神之事,私心里把这盆长寿花作了自己寿数的象征。临去五台山前,亲手把这盆长寿花交给了自己最信重的德贵妃。 一去一年,本来无事,谁知偏偏在皇太后快要归来的时候,闹了这么一出。 景隆帝听着底下俩嫔的哭诉,又听着德贵妃的解劝,越听心火越盛。本朝以孝治天下,景隆帝本人也很是敬重皇太后,这事儿他都觉得没脸向皇太后说明。 “你怎么说?”景隆帝压着火气,瞪着犹自直挺挺站着的小儿子。 永嗔转转眼珠,脆生生道:“这有什么?不过一盆花儿,取了个吉祥的名字。再养一盆,别告诉皇奶奶就是了。” 两嫔连哭都忘了,德贵妃也是瞠目结舌。这十七皇子竟是明目张胆要骗皇太后! 景隆帝气得脸都红了,“混账!混账!”他重重拍着椅背,一时气得话都说不顺溜了。 德贵妃道:“老佛爷养的这株长寿花,乃是南缅国进贡的。当初来了十盆,只养住了这一盆。况且这重瓣羽叶粉长寿花,咱们夏朝一时之间是寻不到的。” 景隆帝越发气怒,若不是永嗔站的离他远了点,只怕就要一脚踹来。 永嗔冷眼看了看德贵妃,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愣的陈嫔和李嫔,条理分明道:“父皇,此事儿若说是儿子的错,儿子也认了。然而难道只是儿子一个人的错吗?既然那长寿花是如此珍贵的东西,是皇奶奶的爱物,那怎么如此寻常地放在暖花房中,既没有专人看守,又没有标牌说明。儿子进暖花房的时候,除了外面一个洒扫的小太监,可是一个人都没瞧见。” 景隆帝冷笑对德贵妃道:“好好,你瞧瞧,朕还没问罪,他倒是一套套的词儿搬出来。” 德贵妃左右为难,只好劝永嗔,“快住了口,跟你父皇认个错,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只要我认错,我是断然不肯服气的。我有错,难道原该守着花房的总管便没错了?两位小母妃便没错了?难道皇奶奶亲自托付的德母妃便没错了?”永嗔最后来了一句,“照儿子看来,原本是件小事,总能圆过去的。有心人偏要闹成大事,闹起来了还要来做好人,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两头好处都给占了!” 他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隐晦,相当直接。 德贵妃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也算懂事的十七皇子,是这个么混不吝的主儿。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透出点难堪来。 景隆帝咬牙冷笑,指着永嗔对德贵妃道:“你看看,你帮他说话,他还要拖你下水——这孽障!” 德贵妃叹了口气,低声道:“十七皇子还小,皇上不要同他认真……” “他还小?孔融三岁知让梨,黄香九岁能温席。他如今七岁了,除了学堂里给兄长泼墨,闲暇里拿伴读赌乐,他还会什么?”景隆帝气急了,口才越发敏锐,出口的话如利刃,毫不留情,“如今倒好,还会剪花作乐了,毁了太后的爱物还敢滔滔作辩。仗着朕素日疼爱,越来越没大没小,打量朕正经不好治你是不是?” 景隆帝快步走到永嗔跟前,气得绕着他打转,有心一脚踹他个倒仰,又念着今日是他生辰,一时只是咬牙冷笑。 永嗔直挺挺站着,冲景隆帝道:“儿子旁的不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是知道的。花是儿子剪的,错是儿子犯的,有什么处分父皇尽管冲着儿子来就是。改天皇奶奶回来了,儿子亲自去给皇奶奶请罪。要是皇奶奶气大了,要儿子去五台山念佛吃斋,儿子也认了!” “好好好,你倒是个男子汉。”景隆帝越发生气,冷笑着讥讽,“你倒是个男子汉!” 永嗔望着景隆帝,又道:“儿子前面说那些话,又不是想要脱罪。不过是看不惯,有些人明明自己也做错了,偏要把事情全推到别人身上,还要两头做好人,打量着旁人都是傻子呢!” 德贵妃这会儿已是不做声了。 “好,朕问你,你剪了那些花,是为了什么?”景隆帝稍微按捺了几分怒气。 永嗔皱眉,这当口说出送了人是大为不妙的。他爹迁怒之下很可能就把收礼的人一并记上了。他便梗着脖子道:“我剪来闻香,今日出宫放在马车里赏玩的,放了半日都有些蔫了,回来路上就随手丢了。” 景隆帝长吸一口气,俯身问道:“随手扔了?”他暴怒起来,“朕教过你们多少次,要爱惜物力!多少匠人日夜用心养起来的,你一个高兴,剪完就随手扔了?你混账!” 这的确教训的是,永嗔心中一动,脸上一软,决定给他爹好好认个错。 忽听有传报声,却是德贵妃的第一个儿子,五皇子永澹来了。 “见过父皇,见过母妃。”永澹行了礼,打了个哈哈,走到永嗔旁边,笑道:“父皇也别和十七弟生气了。儿子听说,十七弟给两位师傅家都送了鲜花,这事儿知道的谁不说十七弟知礼懂事呢?” 景隆帝大怒,一脚踹翻了永嗔,吼道:“你竟敢当面撒谎!朕要按欺君之罪治你!” 永嗔只觉屁股一阵剧痛,他趴在太师椅旁边的青砖上,捂着屁股嘶嘶抽气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永澹忙跪下来,求情道:“父皇息怒。” 恰好淑妃也赶来。她一进门就看到儿子趴在冰冷的地上,衣服后摆上一个灰色的脚印,心里登时一揪。可是她不敢径直上前来照看,只在景隆帝面前跪下去,柔声道:“皇上,臣妾听说永嗔又淘气犯了错。皇上管教他是应该的,只千万慢慢儿来,别伤了龙体……况且在贵妃娘娘宫中,这般发作岂不让贵妃娘娘为难?不如把这不成器的孩子带回怡春宫再发落吧。” 德贵妃也忙道:“好在妹妹来了,我竟是劝不住皇上。妹妹若再晚来一刻,我真怕没法同你交代……” “交代什么?”景隆帝怒道,“朕是他老子!管教他还要跟谁交代?”气头上冲着淑妃也发作起来,“你养的好儿子!” 德贵妃便不作声了。 淑妃只得跪在景隆帝面前,也不敢擅自起身,更不敢擅自开口说话。 静默中,只听永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嗳哟,我的腚……” 景隆帝面皮一抽,挽起袖子就往趴在地上的永嗔那儿走,边走边道:“梁尽忠,着人取杖刑的红头板子来!” 淑妃大骇,膝行上前抱住景隆帝的腿,泣道:“皇上开恩……” 陈嫔与李嫔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她俩原本只想着有十七皇子顶在前面,便瞧不出她俩的错处了。可是皇上罚的这样重,等皇太后回宫知晓,自然不好再发落十七皇子,那憋着的气岂不就都冲着她俩来了? 俩人对视一眼,不管真情如何,也都拦在前面,口口声声,“皇上息怒”起来。 只德贵妃与五皇子永澹,一站一跪,都不作声。 正闹得不可开交,就听外头小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求见。” 第9章 太子哥哥有点帅 太子哥哥有点帅 听到太子求见的通传声,景隆帝脚步一顿,呼了口气平息了一点情绪。 他慢条斯理挽着袖子,斜眼盯着趴在地上的小儿子,冷笑道:“你当真好大排场,好大面子。瞧这一个个的救兵。” 永嗔扣着青砖缝,一时爬不起来,因为疼咝咝抽着气,嘴里仍不肯吃亏,“能请得动父皇的人,那才真是好大排场,好大面子!” 德贵妃与永澹听到太子驾到,母子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德贵妃就往后退了一步,撤出了绕着永嗔的众人包围圈。 永澹也动了动膝盖,跪到靠近景隆帝的地方去。 太子永湛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袭明黄色的太子常服,宝盖顶上的东珠在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儿子给父皇请安。”太子永湛扫了一眼室内乱七八糟的场景,径直走到太师椅旁,一手握住永嗔肩膀,助他站起身来,看向德贵妃道:“永嗔还小,不知何处扰了德母妃清静。孤代他给您陪个罪,您看在孤面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永嗔攀着太子的手臂,把脸埋在他衣袖间。方才他梗着脖子跟景隆帝叫板,指桑骂槐捣翻永和宫的时候真是豪气冲天,这会儿却不知为何觉得鼻酸。 德贵妃脸上露出点慌乱来,她无措地看向景隆帝,口中道:“太子殿下这话言重了。若不是皇上的意思,臣妾哪里敢……” 景隆帝口吻冷硬道:“你不必问贵妃,是朕的意思要办这小子。你素日纵着他,这回儿连你也不许给他求情。你且问问他做下了什么好事!”指着拿背冲着他的永嗔,手指因为生气而发颤。 永嗔仍是把脸埋在太子衣袖间,闷闷道:“剪了一株花,回宫听说是皇奶奶的长寿花。” 太子哭笑不得。他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汇报给他永嗔犯下的事情了。 真论起来,永嗔这次犯下的错可大可小。 皇太后青年守寡,从前上头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不曾有个自己的喜好。直到这几年,才有了个爱花的喜好。不只皇上,满朝上下哪有不逢迎的,就连外邦属国都有所知晓,近些年的贡品里总有呈给皇太后的花卉。 这长寿花既有与皇太后大病得愈的机缘在,又有应了这名儿的寓意在,的确能算得上皇太后心头前几位的爱物。 永嗔不慎毁了这长寿花,那的确是件极糟糕的事情。 而这事情之所以可大可小,那是因为在座的人,能处罚永嗔的没有一个是皇太后本人。 也许皇太后本人知道这事儿,一笑而过了呢。 然而皇上、德贵妃这些人却难免会往皇太后知道后伤心愤怒之极的结果上去想。 对于坏的事情,在结果来临之前,人总是倾向于往最坏处去想。 太子轻轻抚着永嗔的脑袋,缓缓道:“皇奶奶的爱物,能被永嗔不慎错毁,那必然是看管之人不用心的缘故。” 陈嫔与李嫔身上一颤,却是生平第一遭见到太子,一时不敢插言打断。 “看管的奴才们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太子仍是缓缓的,语气很温和,“父皇,这事儿若是认真计较,只怕从上到下都要撸一遍,谁都逃不过。” 他口口声声是在与景隆帝分析,却字字句句敲打着别有用心之人。 陈嫔与李嫔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德贵妃揪着手中的帕子,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管理花房,是内务府这一块的差事。现如今内务府总管乃是简策。这事儿要认真查办,似乎该交给简策。”太子徐徐向景隆帝进言,“父皇每常教导儿子,越级管治,乃是乱象之始。花房里的事情,闹到要父皇这一国之君来亲自查问,似乎有些不妥。父皇若认真要查,不妨将此事下放给简策,再由他汇报给父皇。” 内务府总管相当于皇家的管家,景隆帝把这职位给了太子奶兄简策,为了方便他取用物件,那是极为疼爱的意思。 景隆帝看着自己手把手教起来的儿子,目露嘉许。 太子又道:“若父皇不放心,儿子可以督办此事。那简策是儿子的奶兄,又算是儿子的门人,他的事情由儿子过问一二也是合情合理的。” 景隆帝脸色稍缓,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 德贵妃这会儿却笑道:“太子殿下同皇上说些朝堂上的道理,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也听不懂,只是忧心一件事——入冬太后娘娘回来了,这事儿该怎么回禀?” 太子并不看她,仍是对着景隆帝道:“皇奶奶的那株长寿花,儿子见过的,乃是一株重瓣羽叶粉的稀罕物。当初南缅国进贡过来十株,分盆培育这些事儿都是简策亲手去办的。当年成活了,且活得模样喜人的,只得一盆,留给了皇奶奶。”他微微一笑,“当年还有一盆虽活下来了,却不太展样的,简策没敢呈给皇奶奶,自己精心培育了这三四年,今年开了花,竟是开得花团锦簇。说来也巧,前日他还说要把这花进给儿子,儿子哪里敢独享,原想着万寿节呈给父皇——如今看来,倒正好先填了皇奶奶那儿的窟窿。” 这一下峰回路转,谁都不曾料到。 景隆帝愣了一愣,抚掌笑起来,指着永嗔笑骂道:“这也真是这小子命不该绝!每每淘气总能化险为夷,倒似老天爷也帮他这孽障!” 皇帝一开口,就给这事儿定了性。 在座的众嫔妃都只敢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德贵妃第一个笑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满天菩萨保佑。臣妾一想到要告诉太后娘娘那长寿花没了,就心惊肉跳的,只怕惹她老人家心里不快。万没想到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就在眼前——闹了这半天,可吓着永嗔了吧?快,宫嬷嬷,热一盏百合银耳粥来,给十七皇子压压惊。” 景隆帝哼了一声,道:“他要压什么惊?这小子胆子壮的很,朕说一句,他敢顶回十句来。” 永嗔听出景隆帝这是先“服软”了,他从太子哥哥衣袖间露出半张脸来,笑嘻嘻小声道:“那是父皇天资过人。儿子就是说上一百句,一千句,也不及父皇说一句顶用。” 景隆帝哭笑不得,对淑妃道:“他上头十六个哥哥,个个要风采有风采,要气度有气度。怎么到了他,就成了这么个惫懒人物?” 淑妃眼眶微红,用帕子半遮着,笑道:“臣妾心里也纳闷呢,再没有比他更让人头疼的孩子了……” 德贵妃笑道:“皇上年轻那会儿,也很有一点淘气的。太后娘娘说的那些故事里,皇上只怕比十七皇子还要淘气些,也不知被先帝罚了多少次。好在十七皇子如今有个太子哥哥。太子殿下劝的话,皇上还肯听进去。”说着对太子笑道:“你方才没来,我们几个说破嘴皮子,也没能让皇上息怒——永澹跪下求情都不中用。” 五皇子永澹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站在灯影里,一直没说话,见是话缝忙笑道:“儿子原也是担心十七弟要受罚,连忙赶过来的,谁知竟没帮上忙,好在太子殿下到了。儿子今晚请景先生吃饭,父皇指派了治河的差事给儿子,儿子想着多学点治河的学问,就请了景先生……” 景隆帝“哦”了一声,有点意外,道:“景成顺的《治河三疏》写的很不赖,他是治河的大家。你能请得动他做先生,那也是机缘。”又道:“你很用功,去吧。” 一时德贵妃留饭,淑妃陪侍,陈嫔李嫔也重新梳洗打扮过来伺候。 永嗔就由太子哥哥带着出了永和宫。 屁股上挨了那一脚,这会儿肯定肿起来了,走动间擦着衣服,火辣辣的疼。 永嗔才走出殿门就挤眼咧嘴,疼的有点受不了。俩伴读早等在外头,见永嗔出来,都忙上前,先给太子行礼,见自家主子遭罪的模样,都有点不知所措。 莲溪机灵些,道:“奴才去搬个春凳来,跟祥宇一块,把殿下抬回怡春宫去。” 秋夜风凉,太子身边的小太监为他呈上披风来。 太子长身玉立,由下人服侍系着领口,还牵着永嗔的小手,闻言笑道:“还嫌你家殿下今儿不够招眼不成?” 小皇子进了一趟永和宫,出来给伴读用春凳抬着出去,这传出去是什么好话不成?岂不是要让德贵妃恨毒了小十七。 “那、那……”莲溪原地打转,淑妃娘娘又没出来,他有点六神无主了。 太子低下头来,对永嗔含笑道:“孤送你回去。” 永嗔重重点头,一点顾忌都没有的,就上了太子哥哥的辇车。他地位不到,在后宫只能靠走的,能搭个顺风车,那真是不要太开心! 回去路上,太子坐在辇上,永嗔就屁股朝上,趴在太子腿上,仰着一张花猫脸同太子说话。 太子看了他两眼,见他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又是灰,忍俊不禁,掏出手帕给他擦脸。他温声给永嗔讲道理,“父皇今日虽然发作了你,又踢了你这一下,你心里不服气,多半还有怨气,是也不是?” 永嗔大大地哼了一声。 太子又笑,说道:“孤赶来帮你说情,父皇便没有再罚你,你多半觉得是孤帮你的缘故,是也不是?” 永嗔连连点头,冲太子哥哥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这却是你想错了。”太子弯起食指,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父皇没有罚你,是因为你犯的事情不是非罚不可的大恶事。孤来求情,不过是给父皇一个台阶下。是父皇放过了你这一遭,你可能想明白?” 一来他做的不是大节有亏的坏事,二来又是无心之失,况且景隆帝内心深处也未必就想要真正狠狠罚他。 永嗔又不是真的七岁孩子,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便能想通。只是……他仰头望着太子,见他眉目清和、神色自如——这原本是多好的一个机会,把一个将来可为大助力的弟弟收拢到自己身边来,不仅能让他在诸多皇子中站到自己一边,还能以此父子离心在异日“二君”之争中与父兄中选择自己。这样好的机会,却被太子哥哥他却这样轻轻放过了。 “做什么这样看孤?”太子含笑看他。 永嗔抓着他的手臂,笑道:“太子哥哥待我真好。” 太子只是笑。 永嗔又愤愤然道:“父皇和太子哥哥,还有我母妃待我自然都是极好的。哼,若不是永和宫的人在旁边添油加醋,故意挑起父皇的不满……” 太子无奈笑道:“这种话,只合宜在心里想一想,不该说出口的。” 永嗔道:“我跟你说,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又敲敲他脑袋,笑道:“你倒不想想你平时做的淘气事。孤虽然不能常去上书房,你的事迹可是听遍了。给你十六哥凳子上泼墨,结果误让父皇坐上了的,是不是你?跟你九哥打赌赢了人家的伴读过来,又吓唬那伴读要让他去跟老虎搏斗,结果把人吓病了的——是不是你?” “那是九哥十六哥先欺负我的。”永嗔气鼓鼓道:“他们带头,领着十哥、十四哥、十五哥都对你不恭敬。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叫他们笨……” 太子只是含笑看着他。 永嗔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垂下眼睛嘀咕道:“不过是些玩笑的小事儿,也值得永和宫那位这么大张旗鼓找回场子。” “什么找回场子。”太子无奈笑道,敲着他的额头,“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词儿。你只当是玩笑的小事儿,却不知道件件小事都落了父皇的评点。泼墨那事儿,父皇说永沂‘愚钝不能察,机变大不如稚子’;伴读那事儿,永氿跟你赌算数输了,父皇说他‘既乏学识之才,又无自知之明’——你九哥如今十五,正该入预政的时候;你十六哥如今十四,正在选妃。这关键的时候,得了这样的评价,你叫他们的生母德贵妃如何不心焦?” 永嗔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再想想,这还是些玩笑的小事儿么?”太子循循善诱,见他听进去了,笑道:“永和宫那位也不是为了旁的难为你。你从今往后,在学堂里可安分些吧。孤今晚赶巧才从户部回毓庆宫,就接到你伴读传信救命。可不是次次都这么恰好的……” 永嗔仍是呆呆出神。 太子见他如此,担心他小孩家心里积了事儿闹出病来,又拿旁的话来岔开,“听说你今日给两位师傅家送了花?当日你启蒙还是孤教的,也不见你给孤送花来……”说着只是笑。 “太子哥哥喜欢什么花?”永嗔回过神来,忙问道,倒似要认真记下来一般。 第10章 风起浪涌有点巧 风起浪涌有点巧 永嗔回了怡春宫,不一会儿毓庆宫就派人送了活血化瘀的白玉膏来。 两个伴读给他上了药,守在他旁边。 “殿下,今儿可吓死奴才了。”莲溪后怕地拍着胸膛,“幸好太子殿下来得及时。” 永嗔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你那点老鼠胆子。” 他不能起身活动,趴在榻上,眼看着窗外月光如水洒落一地,想起临别时太子哥哥的玩笑话,心里拿定主意,来年亲手种几株花送给太子做生辰贺礼。 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想来该是永和宫里晚膳用过了,淑妃回来,由乾清宫太监总管梁尽忠亲自护送。 梁尽忠往永嗔塌前一站,笑眯眯道:“殿下,皇上有旨意。” 永嗔慢吞吞在榻上跪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逢十七皇子生辰,特赐葫芦笔筒一个,内笔四枝;锦盒绿石砚一方,玻璃水盛一件,玛瑙石镇纸一件,玛瑙石笔架一件,黑红墨二锭。” 永嗔才要谢恩。 梁尽忠又道:“十七皇子学问有所长进,乃上书房师傅之功。赏赐翰林编修蔡世远、林如海各紫檀木笔筒三个,影子木笔筒一个,彩漆盒砚二方,紫檀木盒绿石砚一方,石盒砚一方,玻璃水盛四个,玛瑙笔架二件,宜兴笔架二件,黑红磨八锭。每人笔四枝。” 这是连他的俩师傅一块赏赐了。 永嗔一并谢恩。 梁尽忠笑眯眯道:“淑妃娘娘另有恩旨。方才皇上对殿下动了手,心里牵挂的很,着人叫胡太医来给殿下瞧瞧。”又添了一句,“胡太医是太医院里治跌打损伤最拿手的老师傅了。” 永嗔已经用了毓庆宫送来的药,这会儿屁股不再火辣辣的痛,反倒有种凉凉的冰爽感。他大声道:“我的屁股,你也看,他也看,好有趣么?你们倒是看完了,我还要不要脸了?” 梁尽忠仍是笑眯眯道:“殿下,胡太医只瞧一眼,回头还要给皇上回话呢——您多包涵。” 永嗔道:“父皇既然这么挂心,就自己来看呗。要我把屁股露给什么从来没见过的胡太医、乱太医,那是绝对不能够的。”他仗着壳子年纪小,倒是作了一把。 梁尽忠有点为难,看向站在一旁的淑妃,躬身道:“娘娘,皇上已经在永和宫歇下了……” 永嗔抢在母妃之前,大声道:“你就告诉父皇我好了不就完了?他还会亲自来查看不成?”他翻身睡下,“况且你也见了,我这不是四肢俱全,好得很?” 梁尽忠笑道:“那老奴去了。” 梁尽忠一走,淑妃就坐到塌边,戳着永嗔的额头,“梁总管是你父皇身边的人,又是来传旨的,那就等同你父皇本身——你怎么敢跟他大小声?连太子殿下待他也是恭恭敬敬的。” “那姓梁的平时在父皇面前,不着痕迹说五哥好话,不知道多少次了。”永嗔嗤之以鼻。 “他说好话,行好事,又有什么错处?”淑妃柔声道。 永嗔说道:“说好话,行好事,是没什么错处。可是这么多人里,他只说五哥的好话,恐怕就不那么光明磊落了。况且今天在永和宫,母妃您也看到了——五哥说是来帮我求情,干的却是添柴加火看热闹的勾当……” “胡说。”淑妃正色,轻叱一声,脸色几变,最终道:“你今儿经了太多事儿,这会儿迷糊了。母妃此刻说你也听不明白,待明日再说。” 然而第二日醒来,淑妃也没有再同永嗔说起这个话题。 这个话题太敏感,分寸太难拿捏,说给小孩子听,他走漏一句半句,给有心人拿住做起文章来,可就是一场大变故。 永嗔的学堂生涯还在继续,只是每日课间休息多了一项活动——与林如海交流黛玉的成长。 林如海爱女之心,异常热切,只要一提到女儿黛玉,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永嗔则是“忠实粉丝”,林如海提到黛玉,他听得比上课还要认真几分。 一长一幼,一师一生,今天为黛玉冒了一颗乳牙相对傻笑,明天为黛玉会喊人了惊喜不已。 待到腊梅结苞的初冬,黛玉竟然会说“暗香”二字了。 林如海提到此事,笑得合不拢嘴。 永嗔也暗暗惊叹,到底是千古一出的林黛玉,书中的伶牙俐齿,原来自小就有预兆。 莲溪剔着牙,跟祥宇笑道:“我看林先生家生了个女儿,咱们殿下也巴巴的,跟养了个女儿一般上心起来。” 祥宇憨笑。 永嗔卷起书来,从后面给莲溪脑壳上敲了一记,“敢背后编排爷了——皮痒了是不是?” 莲溪笑嘻嘻道:“殿下英明。”他这无赖模样,简直似足了永嗔。 “我方才看五哥过来了一趟,带九哥出去了——什么事儿?”永嗔单独一个屋子上课,隔窗望见,却不能立刻跟出去。 莲溪笑道:“跟着九殿下的八喜说,大皇子殿下手底下的人犯了事儿,皇上在乾清宫立等着查办呢。” “大哥?没说什么事儿?”永嗔一时想不出为了何事,前阵子父皇把治河一事交给五皇子永澹。永澹忙着做好这事儿在景隆帝面前卖功,好一阵子没来上书房,也没法子在弟弟们中间拉偏架——让永嗔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几乎都要生出“高处不胜寒”的感触来了。 莲溪摇头笑道:“奴才费了功夫才打听到这么一句。您知道的,五爷九爷那边的人跟咱们一向有点不对付,能掏出这么一句来都不容易了。” 永嗔哼了一声,“爷看好你!” 这边打听不出来,倒是回了怡春宫知道了来龙去脉。 景隆帝气咻咻到了怡春宫,由淑妃服侍着喝了两盏茶,心情平定些了,就检查永嗔的功课。他这几日忙于政务,好几日没去上书房抽查皇子们的功课了。 问了几篇,永嗔都回答得不错。 景隆帝又要他背《礼运大同篇》,永嗔一个磕巴不打,很流畅地背出来,句读也都正确。 景隆帝脸色好看了些,对淑妃道:“还是你教养孩子让朕放心。” 永嗔肚中腹诽,那天在永和宫指着他母妃怒吼“你养的好儿子”的人是谁?面上却丝毫不显,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专心致志剥葡萄,支起耳朵来听“大人”说话。 “都是皇上用心,给永嗔挑了好师傅。”淑妃柔柔道:“臣妾又有什么功劳。” “朕也有走眼的时候。”景隆帝想起前朝的事情,脸色又变坏了,“李福成当初是朕挑来给永清做伴读的,这十几年下来,永清出宫建府,朕又做主把李福臣派去做巡盐御史。” 淑妃静静听着,专心为皇帝捏着肩膀。 “谁知道这李福臣竟是个蛀虫!”景隆帝长叹一口气,“老五管着治河的事情,查去年黄河三次决堤的事,朝廷倾尽国库修的堤坝怎得如此不堪?他很用心,一路追查下去,里面层层的贪腐,朝廷拨下去的银子,真正用到治河上面的,十成里面不足一成。” “中间经手中饱私囊的还算普通。”景隆帝冷笑起来,“像李福臣这样,在盐政跟司盐官串通一气;在工部、户部,又与朝臣沆瀣一气。闹了半天,盐政的银子竟压根没进过国库,只层层的文书在各部转。一文钱都没收缴上来,倒敢报个全转了治河之用。” 景隆帝涨红了脸,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椅背,大骂道:“简直混账!” 淑妃吓了一跳,呆了片刻柔声劝道:“皇上,您也只一双眼睛,哪里能个个官员都看通透。臣妾虽然不懂前朝的事情,却也知道大皇子身边,自然有您照看着,他身边的人不只自己警醒,旁人也不敢来诱使他们犯错。这伴读放出去了,见的诱惑也多,难免有心定不住的——好在查出来了,就不算没法弥补的错处。” 景隆帝疲惫的叹了口气,“朕晌午刚准了刑部的折子,李福臣来年秋决。永清还来求朕,要朕放他一条性命——他怎么不想想那被河水淹没的百姓,那可是成千上万计的人命啊……” 淑妃不好接话,便只轻轻为他捶肩。 景隆帝操劳了好几日,这会儿乏透了的人了,歪在躺椅上,佳人软语相伴,就有点似梦非梦地睡过去了。他呓语般叹息着,“朕要太子去处理这事儿,他处事不够决断……朕,朕很失望呐……” 淑妃一颗心乱跳起来,定了定神才敢抬眼看去,却见景隆帝已经合上眼睛睡着了。 永嗔还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嘴巴里含着的葡萄也忘了嚼,都已经温热了。 这事儿信息量略大啊。 原本的巡盐御史是大哥的幼时伴读李福臣,这家伙结党营私,贪污,结果偏偏被五哥查出来了。父皇让太子哥哥去处理这事儿,太子哥哥可能碍于大哥的情面,不好下狠手处理——结果让父皇内心深感失望。父皇就亲自出面,把那李福臣判了个秋决。 且不管里面的真真假假,单凭永嗔对五皇子的了解,他五哥是从来“贼不走空”的。这次闹这么难看,拼着跟大皇子撕破了脸,拉下来一个巡盐御史——他五哥绝对备好了补缺人选。 等等,巡盐御史? 永嗔嚼着葡萄笑起来,这个官职有点熟呢。 第11章 针锋相对有点逗 别的不说,永嗔对他五哥这个“贼不走空”的评价还是很到位的。 要明白在巡盐御史这件事上,五皇子永澹是如何“贼不走空”的,首先要理解他与太子永湛是个什么关系。 而五皇子永澹与太子永湛的关系,却要从德贵妃和先皇后说起来。 前文说过,如今的德贵妃与先皇后乃是嫡亲的姐妹,同父同母所出,娘家都是镇平国公府上。 先皇后虽然是妹妹,却因为入了景隆帝的眼,第一个入宫做了皇后。等先皇后难产而逝,景隆帝才在皇太后主张下,召先皇后的姐姐入宫做了妃子,初封德妃,诞下第三个儿子十六皇子之后才被加封为德贵妃。 所以说,太子跟德贵妃所出的这三子,不但从父亲这边论是亲兄弟,从母亲那边论也是表兄弟——德贵妃那可是太子的亲姨妈。于情于理,都该是最密不可分的关系。谁知道却偏偏处成了最一般的兄弟,关系远而淡;面上过得去,却并没有什么私下的交往。 可见血缘虽然给了人们成为一家人的“因”,亲密无间这回事儿还要靠缘分。 还未参政的皇子是没有多少机会结交外臣的,所以皇子一旦参政,最开始得力的人手,要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伴读,要么就是母族子弟。大多数情况下,皇子伴读本身就是从其母族子弟中挑选出来的。 大皇子永清身边有曾做了巡盐御史的李福臣,五皇子永澹身边也有一个“李福臣”。 五皇子永澹今年业已十八,去年大婚,已出宫建府。他是德贵妃的第一个儿子,景隆帝也很看重他,从将细小的政务指派给他作为开始,比如去年中秋节让他督办宫中晚宴;不过两三年间,已经放手给他去管“治河”这样的大事了。 这里面,固然有德贵妃的情分加成,景隆帝的看重起作用;最关键的还是五皇子永澹是个有点本事的人物。若他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景隆帝也断然不会因为喜爱就把国家大事交给他。比如三皇子与四皇子,也很得景隆帝喜欢,只是一个长于文学,一个长于禅道,景隆帝便极少交付政事于他们。 而五皇子的伴读李庆根也沾光升迁,现如今做了大内侍卫,这倒也不算什么;李庆根的爹李尚道,当年乃是榜眼出身,如今做着正三品的京官,又出身侯府,很是不坏。 最妙的是,这李氏父子,跟五皇子这边的关系,要比跟太子亲近许多。 因为这李家,乃是五皇子妃的娘家,那跟太子可就没什么关系了。 五皇子永澹拼着跟大皇子闹僵的风险,拉下来一个巡盐御史,是瞧准了要给自己老丈人谋下这个差事来。 这李福臣的贪腐是他查出来的。况且五皇子永澹很会做人,他又不是直奔着兄长的门人去查,而是坦坦荡荡查治河的事情,顺藤摸瓜逮着这么一个蛀虫。谁也不能怀疑他的用心,谁也无法批评他的动机。这桩事真是丝毫不落人话柄,办得漂亮极了!站在五皇子的角度来看,这事儿称得上是“如有神助”。 景隆帝自然更不会用阴谋来想这个初有建树的儿子,所以判了李福臣秋决之后,他在考虑填补的人选时,很是看重五皇子永澹的意见。 “儿子初涉政事,托赖父皇洪福,又有刑部冷大人相助,这才侥天之幸,破获这起贪腐大案。”东暖阁的小奏对中,五皇子永澹欠着身子坐在东边列椅第三位,谦虚道:“说到朝廷的官职升迁,儿子年少,如何敢妄言?” 他上首的大皇子永清冷嗤一声。 景隆帝笑道:“你是个知礼的。立了大功却不居功自傲,在你这个年纪,那也是很难得的了。”他对儿子们一向严峻,像这样直接的夸奖,真是极为罕见的,更何况还当着几位重臣的面。 殿阁大学士田立义笑道:“臣家里几个犬子,与五殿下年纪相仿,气度却是差得远了,拍马也追不上几位殿下。”他乃是先镇平国公的大儿子,也是德贵妃与先皇后的大哥。先镇国公死后,因膝下没有嫡子,故而让庶长子田立义袭了爵位。 田立义算是太子与德贵妃所出三子的舅舅。 景隆帝听了这恭维,只是一笑,问道:“咱们的大学士可有人选保荐?” 田立义离座跪下来,转成正经的奏对模式。 大皇子永清又是冷笑一声。 坐在左列最上首的太子永湛低头吃茶。 只五皇子永澹低着头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田立义,满心的期待还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丝。 却听田立义先说了几个人选,都是景隆帝也在心里过了一遍,但总有某处不太满意的。他话锋一转,慢慢道:“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臣这里还有最后一个人选,要不要说心里也踌躇过,只是万民福祉在上,臣不能为了自己的贤名,反而不举荐此人。” “哦?”景隆帝来了兴致,他原是盘腿坐在榻上,倚着靠枕,这会儿已是身体前倾,“想来此人与爱卿有点关联了?” “此人乃是太常寺卿李尚道,他的嫡长女,去岁嫁给了五皇子殿下。”田立义笑着缓缓道来。 景隆帝“唔”了一声,回想这李尚道的履历,填补这个巡盐御史的职位倒也不是不可。 况且这贪腐是五皇子主政查出来的,派他老丈人去填补官职,也算是一种嘉奖;在朝堂上起到的表率作用,只怕也是有的。 “宫里的德主子是臣的亲妹妹,这李尚道的女儿又是德主子儿子的皇妃……”田立义这么一说,把众人都说笑了,却并非只为逗趣,而是无形中把五皇子永澹给摘出去了;好像这里面的亲戚关系,只在上一辈一般。 大皇子永清看一眼田立义,又看一眼五皇子永澹,转过头来再看一眼太子。 大皇子的动作太明显,景隆帝想装作看不到都不行,他怒斥道:“永清,你东张西望做什么!君子所持的定性,你竟是丝毫没有不成?” 大皇子永清跪下来,请罪道:“父皇息怒,儿子是羡慕田大人。听说田国舅跟德主子兄妹情深,每月都有物品从永和宫赏入国公府,又有物品从国公府呈给永和宫,这真是羡煞旁人。儿子的母妃没有哥哥,真是一大遗憾。” 五皇子永澹到底年轻,脸上一白,就抬头看向田立义。 田立义脸色不变,笑道:“有臣这等草料做哥哥,也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 大皇子永清笑道:“田大人做哥哥不值得羡慕,做舅舅可就羡煞旁人了。我就羡慕五弟,羡慕的不得了。若我也有田大人这样的好舅舅,我家那个不上台面的王妃也就不用费心巴拉给我吹耳边风,想让我给她爹谋个好缺了!” “混账!”景隆帝怒喝一声,把抱枕砸在大皇子身上,“当着君父的面,也敢说这等混账话!你给朕出去跪着,吹着冷风仔细想想!” 大皇子永清道:“儿臣谨遵上谕!”起身大步向外走。 大皇子永清走到门边,大力掀起夹棉的门帘来,一脚还没迈过门槛,就见永嗔扒着帘子往里栽倒。 永嗔偷听被抓了正着,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嘻嘻一笑跑进去。 门外,周全贵一脸正直得垂手站着,好像他压根儿没看到十七殿下偷听之事。 大皇子左右一看,袍角一掀,迎着冷风就在阶下跪了下来。 景隆帝没想到赶出去一个让人肝痛的大儿子,又溜进来一个让人头痛的小儿子。 没等景隆帝发火,永嗔就已经笑嘻嘻凑上来,晃着他的胳膊说道:“父皇,田大人举贤不避亲,儿子觉得很有道理。” 五皇子永澹狐疑地瞅了他一眼。 却听永嗔笑嘻嘻又道:“见贤思齐,儿子要向田大人学习才是。不是‘举贤不避亲’么,儿子这儿也有个这样的人选呢,说给父皇听听如何?” 林如海原本在翰林院收着书卷,打算回家陪妻子吃饭,饭后再逗逗小女儿,正是自在的不得了的光景。 忽然就有小太监来传,“林大人,皇上有请,您快跟着来吧。” 林如海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十七皇子被皇上检查功课,又耍小聪明说些离经叛道的话,皇上要来问罪了。 得了两锭银子后,小太监笑道:“好事儿坏事儿奴才不知道。东暖阁里热闹着呢……皇上、太子殿下、几位皇子殿下、田大人等都在呢——您去了就知道了。” 听了这阵仗,林如海再如何见过场面也难免心里打鼓。跨过东暖阁门槛的时候,他的小腿肚子都是发颤的。皇天菩萨保佑,但愿十七殿下这次犯的错是能够弥补的那种。 越想越怕,林如海低着头走到暖阁中。 等他跪在景隆帝面前时,心理活动已经升级成了“但求祸不及妻女”! 如果永嗔知道他给女神的爹造成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只怕会哭笑不得吧。 第12章 巡盐御史有点咸 “如海,”景隆帝亲切地叫着林如海的表字,“你不要紧张,朕召你来,只是问一点意见。” 林如海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直犯天颜,听皇帝声气平和,知道大约不是十七殿下惹了祸,心里略平定了些,小心道:“皇上请说,臣知无不言。” 景隆帝丝毫不提方才这东暖阁里的明枪暗箭,只是说道:“你父亲当年也做过巡盐御史,你当时虽然年少,但总也有所见闻。朕问你——”他前面的话都说得极为和缓,似闲话家常般,至此突然话音一变,语气沉敛,显出帝王的威仪来,“你于盐务可有心得?” 林如海顿首再拜,道:“回皇上,盐务这样大的课题……” 他毕竟是官场上的人。 既然不是十七殿下闯了祸,而太子与五皇子、田大人都在,外面还跪了一个大皇子,此刻皇上又问出了“盐政”二字——那多半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巡盐御史贪腐案有关。这桩事情里,不管哪一方,惹上了都是一个“死”字。 景隆帝却不容臣子瞻前顾后,道:“你只管说。”虽是笑着,却是命令。 林如海眼睛一闭,斟酌着道:“回皇上,盐政虽系税差,但上关国计,下济民生,积年以来委曲情弊,难逃皇上洞鉴……” 永嗔这会儿已经站到太子所坐的太师椅旁边。 景隆帝恼他擅闯,不许太监给他搬座,算是变相的要他“罚站”。 永嗔可丝毫没有罚站的自觉,一只胳膊抵在太子哥哥腿上,手掌横伸刚好托住下巴,脑袋微微一偏——这可真是个看“演出”的好姿势。 听着林如海条理分明的奏对,永嗔腹中暗笑:平时上课只见林师傅严肃正经的一面,课下只见他惜字如金;原来到了紧要关头,林师傅也能口绽莲花——这就先给父皇套了个“难逃皇上洞鉴”的高帽。 他看得津津有味,林如海官帽下的额头却是出了密密一层冷汗,当着皇帝、太子与五皇子三方,谈与国体休戚相关的盐政,真好似悬崖间走钢丝,生死一线的事儿。 景隆帝盘腿坐在榻上,听得入神,最后竟轻轻点了几下头。 待林如海讲完,景隆帝还未说话,田立义便先笑道:“林大人说的这些问题都是有的,只是所说的解决方案,却还是急躁了。盐政乃国之命脉,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 景隆帝笑道:“他说的很好。他不比你,朕只要他管好一方之中的一项事便足够了。哪里能要他像你一样老成谋国呢。朕取的,正是他这样的锐气。” 一个“锐气”可就把所谓的“急躁”当成优点来夸了。 田立义笑道:“到底还是皇上会看人。臣推己及人,反倒是迂腐了。林大人对盐政的这些见解颇为难得,臣恭贺皇上喜得佳才!”他在权力中心打熬了半辈子的人了,见风使舵是练熟了的本领。 五皇子永澹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给他递眼色,田立义只做看不到。 太子永湛仍是低头吃茶,嘴角微微上翘。 景隆帝哈哈一笑,走下塌来,舒展着手臂。 林如海就见天子穿一双金黄色的便鞋在眼前踱来踱去,听话听音,在景隆帝和田立义的一唱一和中,他隐隐明白了什么;浑身都因为期待与紧张而紧绷。 “如海,盐政有如此多的弊端。朕问你,你敢不敢往两淮走上一遭,做个巡盐御史?” 本朝的巡盐御史一共才四个人,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一人。 其中犹以两淮为重,一处可抵半个国家。 从翰林院的编修擢升为正三品的巡盐御史,这是天大的升迁,大好的前程! 林如海顿首再拜,激动地大声道:“臣蒙皇上天恩,愿往两淮,理盐政、报君恩!” 永嗔见此事尘埃已定,在一旁笑嘻嘻接了一句,“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景隆帝正走到他旁边,见他拿戏文里的话来胡乱接,顺腿就给他屁股上轻轻来了一脚,笑骂道:“就你这猕猴会说话。”又道:“你原有这样好的师傅,偏偏不知用功。以后寻不到好师傅,你且追悔莫及吧。” 永嗔仍是笑嘻嘻的,“父皇手底下人才济济,走了林师傅,说不得就来个森师傅。” “什么森师傅?”景隆帝皱眉。 “林师傅有俩木头,就能管两淮的盐政;森师傅还多一个木,岂不是要管三淮的盐政?”永嗔怕再挨一脚,一面跟景隆帝斗嘴,一面就躲到太子哥哥另一边去了。 景隆帝被他气乐了,骂道:“不学无术,偏还要现眼。滚出去吧。”口上这么说,眼睛里全是笑意。 永嗔笑道:“儿子听命。”却又道:“父皇,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林如海仍低着头,不敢看,耳朵里听着,又为这个学生着急。他虽然在上书房也见过十七皇子跟皇上“你来我往”说“胡话”,但到这种程度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说。”景隆帝言简意赅。 “儿子昨晚听母妃说,珍母妃犯了秋咳……” 珍妃原是景隆帝身边的宫女,是大皇子永清的生母,母以子贵而封妃。 永嗔难得严肃地禀了一句,立马又转为笑嘻嘻的,道:“外头秋风贼冷,大哥这也跪了小半个时辰了。父皇您看,儿子滚的时候,是不是叫上大哥一块滚?” 景隆帝挥挥手,笑骂道:“滚滚滚。你们一大一小,都给朕滚。” 永嗔唱个喏,蹦蹦跳跳地就出去了。 景隆帝脸上笑意淡去,环视着因为永嗔的离开突显静默下去的屋子,肃容道:“朕今儿留你们用晚膳,细细把两淮盐务捋一遍……” & 林府。 “再去查探,到底为了什么事儿。”贾敏揪着帕子,坐立不安,命那婆子,“怎么突然就给皇上召见了?接老爷的小厮与车夫也恁的糊涂,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贾敏身边的大丫鬟劝道:“夫人,您且宽宽心。您想,皇上问话,为了什么岂是寻常人能打听到的。老爷为官清正,吉人天相,说不得竟是好事呢。” 话是如此,却如何能真正放心。 贾敏抚着胸口,只觉心慌,脸色白得吓人。 她想派人去娘家问一声,却又怕让贾母也跟着忧心,况且家里两个哥哥在朝中也并不得意,哪里还有什么门路?正没主意处,却见奶娘抱了黛玉过来。 这是贾敏身边大丫鬟着人去喊来的,好让贾敏分分心。 贾敏见女儿被抱过来,喜庆的红襁褓里半露着一张秀美的小脸,不由自主就伸出手臂来接。 奶娘笑道:“小姐醒了,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只是四处看,奴婢就知道小姐准是在找夫人。” 贾敏看着女儿清亮的双眸,见女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心底一片柔软,轻轻晃着怀里的女儿,道:“虽是你奶着她,我却是她的亲娘,血浓于水,可不是一点也不假?” 她逗着黛玉,把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低低道:“乖女儿,保佑你爹平平安安回来吧……” 正在贾敏无计可施,百爪挠心之时,却听外面丫鬟喜道:“夫人,老爷身边的福儿回来了!” 贾敏忙道:“快让他到外间去。” 福儿跪在地上,笑道:“夫人大喜!” 贾敏把黛玉交到奶娘手中,见他神色欣然,心中一松,腿上一软就坐到了椅子上。她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儿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奴才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好事儿。奴才别处也不能去,只能在翰林院里等消息,到了这个时辰,翰林院里众大人都走了。奴才接了家里传来的信,知道夫人心焦,却也没处探问消息,正是急的要抹脖子的时候……” 丫鬟叱道:“谁管你抹不抹脖子!你捡要紧的来说!” “是是是,奴才这就讲到要紧的了……”福儿忙道:“夫人,您再猜不到是哪个来通的信——”他不敢再卖关子,立马接道:“竟然是十七皇子殿下!” 贾敏“嗳哟”了一声,忙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你们家老爷要升官了,旨意还没下,他不好细说,只是白告诉奴才一声,要奴才回来告诉家里夫人,让夫人不要挂心。”福儿半点儿磕巴不打,把十七皇子的话复述来,“还说等老爷上任离京,他要亲自来给师傅送行,再来拜见夫人,也见见小姐;说是自生辰那日见了,一直很想小姐这个妹妹。” 他说一句,贾敏就在嘴边念一句“阿弥陀佛”。 “殿下还说,说不得老爷能回祖籍看看。”福儿歪着脑袋又想了想,似乎没了。 说是“旨意没下,不好细说”,可是这位十七皇子殿下却简单几句,把她最可能担心地事情给交代了——是升官,不是祸事;是外放,要离京上任;要去的是地方,大略在姑苏一带。 贾敏一颗心放下来,思量着,口中只道:“殿下也太体贴了些,竟费神亲自往翰林院走一趟……” “奴才也这么说呢。”福儿笑道:“十七殿下说,是怕让别人传话不清明,万一有疏漏,让夫人受惊,就是他的过错了。” 贾敏深为感动,心道,老爷教了十七殿下一年,当真是天降的善缘。 第13章 送别女神有点寒 送别女神有点寒 夜幕四合,五皇子永澹和殿阁大学士田立义一先一后从东暖阁退了出来。 里面,景隆帝还在留太子与林如海说话。 刚走出东暖阁门外太监的视线,五皇子永澹就放慢了脚步,等田立义跟上来,笑道:“舅舅诓得我好苦。” 田立义挺着微凸的小腹,叹气道:“殿下何出此言?” 五皇子永澹冷笑道:“当日是你与我约定,举荐我岳父李尚道为两淮巡盐御史;今日也是你反复无常,夸小十七那师傅是个佳才——舅舅倒是左右逢源,深谙为官之道。” 田立义身居高位,又是权贵,平日里连太子同他说话都是客气有礼,此刻吃了五皇子这个小辈的一顿排揎,心里怫然不悦。他面上丝毫不显,哈哈一笑,徐徐道:“这却是殿下你误会我了……” 论血缘,其实田立义与太子也是一般的舅甥。只是太子永湛是落地即封东宫,自幼丧母,深得景隆帝爱重。可以说太子从小到大,事无巨细,全都要汇报给景隆帝。景隆帝对太子的保护与教育是全方位的,这也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太子与母族的关系。 更何况,太子乃是国之储君,如今皇上春秋鼎盛,田立义若要与太子来往,其中诸多忌讳。而且随着景隆帝年纪渐老,帝王的心思愈加不可捉摸。田立义这几年,越发感觉需要皇帝身边人的助力——现成的,就是宫里德贵妃,他的妹妹。 太子虽尊贵,没了亲娘,那于田立义而言,亲近太子带来的危害远大于疏远。 况且东宫那边,也丝毫没有要与他呼应的意思。 每年田立义给东宫和德贵妃处送的节礼价值都是相差无几的,这回礼却大为不同。太子那边的回礼只是按制来的,德贵妃处却是丰厚许多——想要与他交好的意愿是强烈的。 互为依持这种事情,也要两厢情愿才来得美满。 田立义偏帮五皇子永澹,倒不是出于情感上的偏心,而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此刻面对五皇子永澹的诘问,田立义笑着解释道:“十七殿下不过是孩童戏语,皇上听了却立刻就传召了那林如海——果真是十七皇子深得皇上喜爱的缘故?” 五皇子永澹脸色阴沉,他父皇向来是个偏心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你若这么看,就把皇上想的太简单了。”田立义虽然向来说话留三分,这会儿却跟永澹掰扯明白了,“那林如海,祖上袭了五代的列侯,他父亲原也是皇上信重的人物——他自己又争气,正正经经的探花出身,娶的也是公侯府里出来的小姐,况且年轻,不过三十余岁,正是干练的时候。你想想看,满朝文武里,似林如海这样堪用的官员,能有多少个?” 五皇子永澹沉默不语。 田立义慢悠悠道:“这林如海原本就是简在帝心的人。十七殿下那点孩童戏语,不过是个引子。便是没有这个引子,那林如海便如藏在布口袋里的锥子,迟早也会冒出来的。”他是老狐狸了,听景隆帝的话音,就知道此事已定,再多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的。 “可若是没有小十七那个引子,这姓林的也未必就能这么刚好得抢了咱们碗里的食儿。”五皇子永澹惋惜道:“两淮巡盐御史,半个盐政都在这上面,这一朝错过,不时何时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父皇是指望不上的,有好的都是留给太子那几个人。 “殿下急什么。”田立义笑起来,“两淮能养出李福臣这样的巨贪,岂是一人一时的缘故。里面盘根错节,只怕整个地方都刮着贪腐之风。林如海单枪匹马而去,能不能‘出淤泥而不染’还难说。” 五皇子永澹有点钦佩地看了田立义一眼,心道,这舅舅殿堂之上为官三十载,同僚不知倒下过几批,唯有他屹立不倒,果真刁钻了得。 想着,永澹也微笑起来,“还是舅舅想得周全。况且这巡盐御史,一年一换,且看他爬高……等他力有不逮,被父皇给撤下来,自然就知道摔得痛了!” 田立义不喜他心思太过幽微,却只是拍拍他肩膀,笑道:“殿下果真是孺子可教,厉害,厉害啊。”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微笑着,又恢复成一前一后的模式,出宫回府去了。 没几日,朝廷委派林如海为两淮巡盐御史的旨意就发下来。 永嗔问准了林如海举家离京的日子,却是在“小寒”后一日。 “先生,这从京城到姑苏,万里迢迢,你这年都要在路上过了。”永嗔一想到黛玉女神要去万里之外,就觉得莫名不爽,“不如过完节再走?” 林如海无奈道:“殿下,这朝廷选定的赴任日期,哪里是能改动的。” 永嗔瞪起眼睛,虽还是个小豆丁,却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改动?” 林如海见这他大有挽起袖子就去找皇上改圣旨的样子,忙道:“这次升迁乃是皇上给的大恩典,路途遥远些,臣也是甘之如饴的。” 永嗔暗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甘之如饴啊,但我可不是啊! 林如海见他脸色郁郁,以为他不舍师生之情,不禁心中感动,难得放下身份之别,温声道:“臣与殿下有此一年师生之谊,已是极大的缘分。臣去后,但望殿下潜心向学、志高弘毅。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永嗔一听他又来劝学,立时一个头两个大。他倒明白林如海这番话完全处于一片善意,盖因林如海本人在科举上得了极大的好处。到了景隆帝这时候,开国那批以军功起家的权贵们,都纷纷走在“转型”的道路上了,从武功转文治。 林如海本人属于成功转型,走上康庄大路的;像贾府那种,就属于后继无人,子孙不肖只能日渐落败的。 只是永嗔乃是皇子,对于读书倒没什么迫切的需求,他自己喜欢读的书本那就看起来,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然而景隆帝哪里会跟儿子们在读书这件事上讲什么兴趣,不管多么枯燥无聊的古文,一概要他熟读背诵。 永嗔笑道:“先生走那一日,我要去送行。”把关于读书的话题给岔开了。 林如海自然不会拒绝。 可是永嗔万万没想到,回怡春宫跟母妃一说,竟然不许他小寒后一日出宫给林家送行。 “母妃,好母妃,亲母妃……”永嗔摇着淑妃的手臂。 淑妃笑着点点他额头,道:“你便是喊出天仙来,也是不行。” 服侍淑妃的蔡姑姑在一旁道:“太后娘娘回宫,就在小寒后一日。到时候阖宫上下都要等着迎接的——殿下这次可真不能出宫了。” “皇奶奶要回来?”永嗔一愣。 “是呀。”淑妃眉心轻轻皱起来,脸上透出淡淡的愁容,“这下母妃可不敢放你出去。” 永嗔又岂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在见黛玉女神这种事情上,决不妥协! 他直接找到景隆帝跟前儿去,陈明情由,“父皇,尊师重教——这还是您教儿子的呢。林师傅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儿子不送一送,心里难安啊。” 景隆帝从厚厚的奏折堆里抬了抬头,从眼皮底下看了看他,声音平直道:“别白费劲了。太后回宫,朕都要去亲迎的。你给朕老老实实的,别惊着太后。” 永嗔眼珠一转,他本来也没期待景隆帝答应,闻言立马笑嘻嘻凑上来,“那父皇准儿子提早一日,去林府一趟呗——既算是给林师傅送行了,又不耽搁迎接皇奶奶。” 景隆帝“嘶”了一声,搁下朱笔,打量了他两眼,咬着牙道:“你说你贼成这样,是随谁?” 永嗔笑嘻嘻道:“龙生龙,凤生凤,父皇聪明睿智,儿子自然就贼了点……” “滚吧。”景隆帝缠不过他,挥手赶人。 永嗔知道这就算同意了,他喜滋滋谢了恩,笑眯眯往外走。 “等等……”景隆帝忽然又看过来,狐疑地瞅着他,问道:“你林师傅家藏了什么宝贝,招得你三天两头要往那府上去?” 永嗔不慌不忙,“林师傅家藏书万卷,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景隆帝立马后悔叫住了他,笑骂道:“快滚快滚。” 待到小寒这一日,永嗔便出宫又往林府而去,这是他第二次来林府了。 除了淑妃帮他备下的礼物,永嗔自己只捣腾出一个银镯子来。 “这镯子也没什么稀奇的,是我小时候戴着的,保佑我没病没灾长到这么大了。我如今大了,用不到;就想把这福气分给妹妹……”永嗔把那红绢布打开,露出里面一枚宽银镯来,样式古朴,刻着些保佑幼童平安的符文;论起来,倒并不贵,只是这份心意难得。 贾敏看了一眼夫君,笑道:“这如何使得。” 夫妇二人还要推辞,永嗔已经走到安睡在摇篮里的黛玉身旁,把那宽银镯给她套在左手腕上了。 “略大了些……”永嗔端详着,又自己笑起来,“待妹妹再长两岁,就戴着刚好了。” 他低头见黛玉睡得香甜,鼻息匀净,想道:等她大了,多半不会记得我给她戴过镯子。 不知为何,永嗔竟觉心中一酸。 永嗔走后,贾敏忙命人将那如今还略大的宽银镯妥善收好,夜里与林如海私话笑言,“看十七殿下的模样,倒似真想有个妹妹……” 林如海“嗯”了一声,半响慢慢道:“十七殿下想要妹妹,那也是出自宫里。他年纪小,想一出是一出,咱们做臣民的,却万万不能当真……” 却说永嗔出了林府,见天色已晚,不敢耽搁,径直回宫。 他才进宫门,就见一个面生的太监在宫门内等着。 “奴才赵德喜给十七皇子请安。十七殿下,您可回来了——太后娘娘在慈宁宫等着呢。” 永嗔一愣,“不是说皇奶奶明儿才回来么?” 赵德喜垂着眼睛,微微一笑,“就是说呢,事儿有赶巧——殿下,您请吧。” 第14章 系统初现有点绿 系统初现有点绿 永嗔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虽然他穿越过来之后,皇太后就一直在五台山礼佛,两人并没有见过面。 但是从淑妃偶尔提到太后时淡淡皱起的眉头,还有蔡姑姑讳莫如深的表情,永嗔觉得——这位皇奶奶大约并不如何喜欢他母妃,也许连他这个孙子都并不如何喜欢。 而且据说德贵妃当年之所以能进宫,是因为皇太后的强烈建议。 两下里合在一处,皇太后妥妥会偏帮德贵妃。 赵德喜引路,带着永嗔一路往慈宁宫而去。 永嗔的心情,半是好奇,半是忐忑——毕竟他来迟了。 谁知等到了慈宁宫,连皇太后的面都没有见到。 “太后娘娘路上劳累,已经歇下了。”陪着太后往返五台山的素姑姑走出来,垂着眼皮,脸色如古井水丝毫不起波澜,“殿下请回吧。若有心,明日再来请安也是一样的。” 永嗔明明看到殿内火烛通明——根本不像主子已经睡下了。如果皇太后已经睡下了,哪个奴才敢烧这么高的红烛? 然而他没打算较真,哼,老婆子不愿意见他,他还懒得请安呢。 永嗔就在殿外拜了一拜,尽了礼节,转身回了怡春宫。 怡春宫里却与往日的氛围不太一样。 来往的宫女太监,行色匆匆,相互不交一语,夜色中显得神秘而紧张。 “母妃呢?”永嗔叫住一个大宫女,“还有蔡姑姑呢?” “回殿下话,淑妃娘娘去迎驾太后娘娘,至今未归。蔡姑姑是陪着娘娘一起去的。”那大宫女倒是说的清楚。 “去迎驾太后?”永嗔皱眉,“太后那边人都散了——母妃怎得还没回来?” 那大宫女低下头来,小声道:“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当真不知道?”永嗔盯着她。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永嗔说道:“好,那你去慈宁宫接一下母妃。” “殿下,”那大宫女跪下来,“太后娘娘的寝宫,奴婢哪里能擅自闯入。不是陪着淑妃娘娘的宫女姑姑,是不能去慈宁宫的。” “什么破规矩,我难道又是母妃的宫女姑姑了?方才还不是一样去了一遭慈宁宫。”永嗔瞪起眼睛,“那你跟我一起去一趟。”说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名伴读莲溪和祥宇。 莲溪笑道:“奴才跟着殿下,刀山火海不在话下。” 祥宇只是揉了揉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永嗔。 就在这边要闹将起来,搞一出宫廷版“目连救母”的时候,淑妃由蔡姑姑扶着回来了。 “母妃!”永嗔喊着迎出去。 只见淑妃的脸白得毫无血色,她有些虚软地靠在蔡姑姑手臂上,看着跑过来的儿子,低声道:“不要胡闹。让李嬷嬷服侍你睡觉。” 永嗔端详着淑妃的样子,“母妃,你怎么了?” 淑妃没有力气应付他,摇一摇头,小声道:“姑姑,你来安排殿下。” 蔡姑姑立刻答应道:“是,娘娘。”这就叫那大宫女扶淑妃进去,她要亲自来带永嗔去跨院的皇子卧房,送他睡觉。 永嗔哪里会给蔡姑姑捉到,一溜烟跟着淑妃跑进屋里内室。 里面那大宫女正为淑妃挽起裤腿上药。 只见她两个膝盖又青又紫,肿得像馒头,痕迹斑驳不堪。 永嗔愣住了,僵了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母妃,这、这是……” 淑妃不妨他竟跟了进来,歪靠在软枕上,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强笑道:“无碍的,只是看着骇然……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看这个……” “是不是那个老虔婆?!”永嗔猛地醒悟过来,怒不可遏,大吼道:“我去找她算账!” 淑妃被“老虔婆”这个称呼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她见永嗔这就要夺门而出,大急,指着蔡姑姑骂道:“还不快拦住他!要等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不成?!” 蔡姑姑死死捉住永嗔手臂,连哄带劝道:“殿下安生些,这会儿可万万不要再给娘娘添乱了……”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要安生?”永嗔怒不可遏,他隔空指着淑妃红肿的膝头,瞪向蔡姑姑,“你就只管看着?” 蔡姑姑不敢与他对视,听了最后一问,脸上羞愧,更是低下头去,只是捉着他手臂的双手仍未敢松开。 “你别怪她,太后面前她又能说什么。”淑妃和和气气道:“你小小年纪,想得到多。哪里是被人欺负?明明是太后娘娘为了我好,将这捡佛豆的差事给了我——跪着捡才是心诚,佛祖见了我的诚心,更会多保佑咱们一些。” 她使个眼色,要蔡姑姑去把外门长窗打开。 宫里是不许关起门来说话的,有怕被人听到的话,最好是不说,一定要说,也要选在视野宽阔的地方——凡是有人接近,立刻便能察觉。 永嗔毕竟不是真的七岁小孩,最初的惊怒心痛过后,他稍稍冷静下来。 淑妃说的这些场面话,不过是粉饰太平。 然而不粉饰太平又能如何呢? 一个宫妃要如何还击来自皇太后的欺负?根本不是一个力量级上的。 早点躺下,少挨些打才是老练的举动。 永嗔无限窝火憋屈地走回淑妃身边,看着那大宫女给她膝头上药,哽着嗓子道:“这是礼佛心善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儿么?我看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才越是做些冠冕堂皇的文章……” “胡说!”淑妃轻叱,“学了几个四个字儿的词,未必知道意思,就敢乱用。”顿了一顿,慢慢道:“太后信佛的心是很诚的……” 永嗔闻言冷笑了一声,忽然脑中精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太后信佛的心很诚么……” & 皇太后这才回宫,原本是要留在宫里过完春节,休养个三五年的。 谁知道从前在五台山礼佛,竟起了效果。 皇太后自回宫后,总在宫里小佛堂的内壁上,看到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 一连十日,日日如此。 阖宫上下莫不称奇,然而无人能解,直到钦天司一个新进的小学徒,名叫鹤草的站出来。 这鹤草据说小时候险些病亡,有仙鹤衔仙草而来,救了他的性命,自此他便寄养空门,改名字为鹤草。 皇太后听了这鹤草的故事,已是大为赞叹,待见了他人果然清俊出尘,更是叹服。 果然上苍有好生之德。 这鹤草见了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闭目默祷片刻,睁眼道:“回太后娘娘,这是佛祖请您回五台山继续礼佛——您的功德还未满,登峰造极只在一念之间。” “果真如此?”皇太后喜问。 鹤草道:“若我说出了佛祖的意愿,请佛祖隐去这显像,向世人昭明。” 众人屏息等待,只见那金光闪闪的佛祖显像忽然一晃,旋即便消失不见了。 至此,皇太后深信不疑,即日便启程回往五台山。 她一共在京城呆了也不过十二日。 皇太后一走,蔡姑姑松了口气,对淑妃道:“娘娘千万好好补补身体,这些日子瘦的下巴尖都出来了。” 淑妃知道皇太后离开的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她笑道:“瘦些还好看呢。”只觉自皇太后归宫后头顶上的阴云飘远了,世界又是一片明丽动人。 正说着话,景隆帝摆驾怡春宫。主仆二人忙止住话头,前往迎驾。 三天后,景隆帝在东暖阁召见了永嗔。 永嗔进了东暖阁,站在正中。 景隆帝也不搭理他,屋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只低头批奏折。 就这么晾了永嗔大半个时辰。 “父皇,您找儿子到底什么事儿啊?没事儿子先走啦,蔡师傅今儿布置了好多功课……”永嗔笑嘻嘻的还要往下说。 就见景隆帝手臂一挥,摔了一样什么东西过来。 好在永嗔一直瞅着他,闪躲及时,那物件便紧擦着永嗔耳朵划了过去,落在金砖上“哗啦啦”碎了一地晶莹。 “好一个佛祖显像,好一个仙鹤衔草救人!”景隆帝按着桌子,显然在压抑着怒气,“你从前虽然顽劣,却也从没像这次一样。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把旁人都当猴儿耍?你骗得那是皇太后——是朕的母亲,你的祖母!” 永嗔低着头乖乖听训。 景隆帝痛心疾首,“朕险些以为你是受了旁人挑唆……”他去怡春宫,细细观察,确认淑妃不知道此事,竟是这小十七一人所为,简直胆大包天。 “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你是不是想去宗人府过过瘾?”景隆帝把那个鹤草的履历身世表往永嗔脸前一摔,“你身为我朝皇子,跟江湖上的反贼勾肩搭背,你、你……” 景隆帝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有病啊!” 永嗔暗道,都是被逼的啊,对皇太后这种有病的人,正常人斗不过她。 景隆帝眯眼瞅着他,忽然问道:“你一直在宫里,怎么会认识江湖上的反贼?” 永嗔吞了吞口水,“偶尔出宫一次,见西街口有个捏泥人的手艺特别好,我买一个,人家还送一个——等他捏的时候,我们也聊聊天。你还别说,这人捏的佛像还真像样子……”他抬眼看了看景隆帝的脸色,很自觉地闭嘴了。 景隆帝按着青筋暴跳的额角,无限头痛地坐倒在椅子上。 “父皇,这事儿全是我的主意,母妃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其实那个鹤草一开始也不敢进宫来闹这么大的,是我鼓动的。就算他是反贼,这事儿我也是主犯——父皇您要是因为这事儿罚他,可有点说不过去。” 景隆帝冷眼看着他,“说完了?” 永嗔想了想,又道:“我身边的奴才们也都不知道。” “哦——你倒是英雄好汉,一人闯祸一人挨剐了?” “要挨剐啊?”永嗔咧了咧嘴,“要是剐我点肉能让父皇消消气,那就来吧!” 景隆帝简直拿他没办法,他哼了一声,“鹤草比你精得多,一出宫就藏起来跑了。你那些奴才们就是知道你这脾性,才敢纵着你瞎胡闹——事前竟然不向朕禀告一声。” 永嗔仔细琢磨了琢磨,笑嘻嘻道:“父皇,这是为您着想啊。您想,儿子要是禀告了,父皇您是拦着还是不拦着装不知道呢?”其实太后一回宫,跟德贵妃两下里夹击景隆帝,景隆帝也是活受罪吧? 景隆帝沉下脸来,严肃道:“朕这次不能轻易纵容了你。要重重的罚。” 接下里的三年里,永嗔一次宫都没能出过。 其实这对他而言并不算惩罚,黛玉已经随父上任,宫外并没有吸引他的人事物。 况且经历了太后非难淑妃一事,永嗔第一次意识到,他还需要更加强大。 而眼下他能做到的,最基本的就是好好读书。 三年时光,不过倏忽之间。 这一日,姑苏黛玉初习字。 她时年不足四岁,然而小人儿早慧,不但已由林如海、贾敏夫妇口传手绘教导了上百篇诗词在腹中,而且很敏感于周围世界的变化。 家里给她请了先生,让她安心习字。 黛玉乖巧听从,她还有一个小弟弟。可是弟弟总是生病,听乳娘说弟弟病的很重。她很是担心,想去看一眼,却被拦住了——母亲也不许她去。 第一堂课,先生教她写个“王”字。 黛玉才学了执笔,落墨纸上,虽在写字,心里却挂念着弟弟。 小小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与担心。 为什么母亲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哭过。 为什么前几次她去看弟弟,弟弟都躺在床上一直睡,越睡越瘦小。 为什么家里的仆妇下人这些日子,说话都放低了声音,连脚步都轻缓,像是一脚踩错,天空就会炸雷一般。 她低头看着雪白的纸面,一笔落下,视线就模糊了,泪水已涌上来。 眼里泛起潮意的瞬间,黛玉只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片绿色的天地。 第15章 渐露端倪有点神 渐露端倪有点神 黛玉是个内秀早慧的女孩儿,入了这绿色的天地并不惊慌。 这绿色非但不危险,还透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感觉。 与其说她进入了一个绿色的世界,不如说她站在那世界外面,正看着它。 对,就像是眼前有一张绿色的纸,只是这纸大得无边无际。 这“纸”的左上角,一朵花瓣状的图案下,有两个黑色的字。 那第二个字,她是认得的。 父亲教她念“春江水暖鸭先知”,那里面也有这个“江”字。 只是……黛玉瞧不明白那第一个字,像是“春”,顶上却没出头。 这肯定不是“春江”了,那又是哪条江呢? 黛玉再细看那绿色的“纸”,只见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下,似乎涌动着许多字符,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她这一分神,暂忘了幼弟的事情,心情不再抑郁惊恐,那眼中的潮意自然而然地就退去了。 随着眼睛里潮意的褪去,那不知从何而来,直达眼底的绿“纸”也一并消失了。 黛玉回过神来,只见她扔手持毛笔,悬腕纸上,老师教的那个“王”字还停留在第一笔的地方——好像看到那张绿纸,研究那张绿纸丝毫没有花时间一样。 老师走过来,点头赞许,“这笔握得有几分样子了。” 小黛玉收敛心神,用心习字,那方才的奇异见闻——若是下一次又出现,再告诉父母不迟。 他们如今要担忧操心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然而等小黛玉第二次见到那绿“纸”的时候,她并没有告诉父母。 因为那时候,正是她幼弟下葬的日子。 小小的她懵懂着理解死亡。 乳娘说弟弟是去了天上,给神仙做童子享福去了。 母亲说弟弟是睡着了,父亲说弟弟暂时离开了。 可是小黛玉却渐渐明白,弟弟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喊她姐姐。 弟弟永远得离开了她。 小黛玉忍着眼泪,大人不想要她明白这一点。 奶娘拼命劝她,“小姐,夫人已经这样伤心了,您可万万不要再哭……” 她就拼命忍着泪水。 忍着忍着,那绿“纸”忽然又出现了。 小黛玉看着那片安详的绿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自幼子早殇,贾敏的身体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了。 五岁那年,小黛玉失去了母亲。 林如海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强撑着与京城贾府书信往来了几次。 这一日,他将唯一的孩子黛玉叫到了房里。 听闻父亲要送她去千里之外的外祖母家,黛玉如何能忍心中酸痛,她在这世上熟悉的亲人——只剩父亲一个了。 林如海摩挲着女儿发顶,叹道:“我如今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一个。如今你外祖母肯接你过去暂住,教导你做人规矩,解了我的烦难,使我也可安心——你却怎的不肯?” 黛玉听父亲这样讲,方才慢慢点了个头。 然而骨肉天性,如何能抛,她忍着难过,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更惹他伤心。 这一回,她第三次见到了那绿“纸”。 这一次的绿“纸”,却与前两回有些不同,右上角出现了四个小字。 一曰“登录”,一曰“注册”。 黛玉看不明白,正在思索,心里郁情稍解,那绿“纸”便消失不见了。 她回过神来,不由呆了一呆。 林如海见女儿怔忪,问道:“怎么了?爹知道你舍不得去……” 黛玉仰脸看着父亲,知道离别在即,再不说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她小声道:“我有一事要告诉爹……” …… 林如海听女儿将这绿“纸”的事情娓娓道来,只觉心里纳罕。 这事儿令他想起一段往事来。 那时候黛玉三岁,忽一日外面来了个癞头和尚,说要化她去出家,林如海和亡妻固是不从……那和尚疯疯癫癫,说了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林如海便将此事说给黛玉听,又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事。 他宽慰女儿,“也许你生来就带点灵通……” 他正说着,却见女儿脸色惨然。 黛玉低低道:“这纸不是好物。头一回儿是弟弟病了,第二回是弟弟没了,这次……又是女儿要与爹生离别……”自责与恐惧令她瑟瑟发抖。 林如海忙道:“你莫要想错了。无知世人以为黑猫是凶兆,却不知道古时候黑猫是镇宅用的。人们只看到祸事发生的地方有黑猫,便以为这祸事是黑猫招来的——却不知道那是黑猫在示警。你这绿纸也是同理。你见了那绿纸,心里觉得怎么样?” 黛玉想了一会儿,慢慢道:“倒是觉得满目清凉。原本满心积郁,见了它也要减去几分。” 林如海便安慰她道:“可见不是坏东西。你莫要惊惧。” 黛玉轻轻应了一声。 父女两人便又猜想那“登录”与“注册”的意思。 林如海想了想道:“所谓登记在册——兴许这俩词与这个意思相去不远。”心里暗道,难道这绿“纸”是个什么神仙名录,女儿若是名号在上面的,才能一入观览? 一时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黛玉如今已经识得左上角那第一个字,乃是“晋文公”的“晋”字。 俩字合在一处,便是“晋江”。 难不成,这绿“纸”还是有名字的,唤作“”? 又或者这绿“纸”里藏了一个去处,那处的地名叫做“”? 父女两人想不出来。 林如海只得先宽慰女儿,“爹想来,这物与你并无妨碍。你既然见了它心里舒服,想必于你是有益的。” 黛玉强笑道:“爹不必担心女儿。女儿这一去,好久都见不到爹了,您自己保重,养好身体……” 林如海便细细交代女儿,外祖母家都有何人何事。他只给黛玉选了两个人跟着,一个是王嬷嬷,一个是小丫头。虽然黛玉在家中也是婢女成群,嬷嬷众多,但是在家跟去了外祖母家是不同的。 林府送出去与黛玉用的仆妇丫鬟,贾府是无权处置的。 若是给黛玉带一船的下人去,不是做客别家的道理,想来贾府能教养出亡妻那样的女儿——定然也不会亏待了黛玉这位外孙女。 别的不说,贾母与黛玉这是实打实的血亲,亡妻又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 林如海最后犹豫了一下,道:“从前我和你娘也跟你提过。京中还有一位十七皇子,从前爹蒙皇上圣恩,曾教过这位十七皇子读书。殿下是个知礼的人,从前在京中时,也偶有走动。如今你去外祖母家,虽说外面不该知道这消息……”他想起从前十七皇子做下的“大事”,摇头苦笑,“却也难说。万一——万一这位殿下要见你,你也莫要惊慌,守着礼节来就是了。我也有托付你外祖母……” 黛玉只是安静听着,看一眼左手手腕上的银镯,母亲曾告诉她,这镯子就是那位十七殿下送给她的。 那时候,她连走路都还没学会呢。 第16章 进都路上有点缘 前文说到黛玉三岁习字,后来林家聘一西宾,此人却与黛玉外祖家同族,名唤贾雨村。 这贾雨村乃是革职之身,借友人之力,谋了这营生,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谁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贾雨村偶至郭外,在智通寺巧遇旧友冷子兴。 这冷子兴乃是都中做古董行贸易的,旧日与贾雨村在都相识。就如贾雨村是贾府荣国公同族一般,这冷子兴也是刑部冷大人的同族——就是那位协助五皇子永澹查办了大皇子永清伴读李福臣,使得两淮巡盐御史换了人来做的冷大人。 不过他们这种同族,国公爷与冷大人有成千上万个,轻易也不记得他们名姓。 只是贾雨村、冷子兴等说起来面上光鲜罢了。 两人他乡重遇,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一来二去,两人三五日便要一聚。 这一日贾雨村得了消息,知道女学生要去都中外祖家借住,自己这西宾只怕做到头了,想要再谋这样轻省的差事儿颇为不易;又不知道何时能官复原职,心里郁郁难安。 他便又与冷子兴相约在酒坊,这一回冷子兴却带了一位新朋友来。 雨村见这新友人三十余岁,面相和善,衣裳虽是半旧,却用的上好锦缎料子。他便不好轻视,笑问道:“这位哥哥不知怎么称呼?” 子兴代为引见道:“这是永安侯府刘家庄子上的二管家,名唤刘子华。因往侯府送年货,子华兄亲自督办,正与小弟我入都顺路;我便求他个方便,一路上结伴。” 雨村心里“嗳哟”一声,那永安侯府是宫里淑妃娘娘的母家、十七皇子的外家,真正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宰相门前尚且有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子母族侯府的管家? 就算这刘子华只是姑苏庄子上的一个二管家,也比他们在官差面前说的上话。冷子兴是做古董生意的,他要与这刘子华结伴上路,不正是为了这方便么? 雨村忙笑着拱手,说道:“失敬失敬,子华兄原来是永安侯府的。” 刘子华笑得一团和气,“不过是为主子们做事儿,比不了雨村兄读书人清贵。” 三人便同席坐了,整上酒肴来,闲谈漫饮。 贾雨村难免说起心中顾虑来,“鹾政上的这位林大人虽然还未同我说话,但我前日已经见了都中来人。我那女学生的外祖母,念及她无人依傍教育,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现在不过因那女学生未曾大痊,故未及行。待她一走,我这西宾也就做到头了……” 冷子兴闻言,却是跌足叹道:“好好的一个小姐,何必送到那腌臜地方去。” 贾雨村微微一愣,心思还在自己的前程上没转回来。 那刘子华却是眼睛一转,倾身上前问道:“那林大人岳家乃是荣国公府上,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子兴此话怎讲?” 冷子兴便道:“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他家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便将贾府两门,四代人丁一一数来,又说起那衔玉而生的“宝玉”抓周抓了胭脂水粉一事。 刘子华笑道:“小童玩闹,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要他日后上进好学,又有什么妨碍。” 冷子兴只是叹道:“若如子华兄所言,贾府也是大幸了。” 刘子华便向雨村道:“我听子兴说起过你当日被参革一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贾雨村登时大起知音之感。 他却不知道刘子华做着二管家,虽然读书上比不了他,这人事机变上却是胜他百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刘子华是练熟了的本领。 刘子华继续笑道:“我前几日见了当日同僚一案,与雨村你一同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竟找到我这里来。” 雨村听到起复旧员之信,自是欢喜。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贾雨村便面谋之如海。 林如海乃是谦恭厚道之人,凡是身边之人,从没有亏待的。他早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贾政务为周全协佐。 贾雨村忙谢了林如海。 林如海乃说道:“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初一这夜,分别在即,林如海与黛玉父女两个,正在一处说些离别的话。 忽闻下人报说永安侯府来人了。 林如海一惊,都中距此万里之遥,他与永安侯府也从没什么干系,这入夜时分忙忙差了人来——可是有什么祸事? 如海便令王嬷嬷送女儿黛玉去安寝,忙将永安侯府来人请去书房。 却见来了两名男子,为首的年青人气质谦和,约莫二十余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鼠皮衣裳;后面跟着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本就是和善的面貌,一进屋更是堆起笑容来。 为首的年青人纳首便拜,“学生赵长安见过两淮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大人。” 林如海忙扶起来,他已见过拜帖,知道这是永安侯府三房所出的公子,虽是庶出,却也考取了功名,不是等闲之辈。 赵长安拜过,跟在后面那男子也拜下去,“奴才刘子华,是永安侯府两淮庄子上的二管家。大人叫我一声刘管事儿的就成。” 赵长安入座,刘子华只恭手站在一旁。 林如海便问道:“我是个不通俗物的人,与府上少有往来,不知二位此来……” 赵长安微笑道:“是学生的不是,没同大人交代清楚。本宗长房幼弟,乃是十七皇子身边的伴读,名唤翔宇。舍弟本名赵长吉,‘翔宇’乃是殿下赐名。” 永嗔身边两名伴读,一唤莲溪,一唤翔宇,这林如海是知道的。 他无声“啊”了一下,便道:“原来如此。”又忙问道:“一别五年,殿下可还安好?” 赵长安笑道:“十七殿下很好,于读书上很是聪慧。我日前从都中来,听闻皇上嘉许他学识,特许他十二岁便入预政了。如今殿下每日下午都在毓庆宫,追随太子殿下,了解朝廷政务。” 林如海叹道:“殿下天纵英才。” 赵长安话锋一转,“十七殿下万事都好,只是惦念大人。前些日子,乍闻夫人噩耗,十七殿下衷心难安。恰逢学生家里差遣学生来两淮查访新庄子情况。十七殿下得知,便委托学生一定要登门拜访大人,代为致意。” 林如海心中激荡,面色潮红,一时难以言表。 赵长安笑着继续道:“原想着年货备好后,再带着自家庄子上的出产来拜见大人。谁知日前庄子里的管家听说都中来人,要接府上小姐往外祖母家去。学生便修书写于殿下,殿下六百里急件批回——命学生沿路护送小姐去往都中。” 他接了批件在前日,昨日便令刘子华去探口风,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登门造访。 此刻迎着林如海惶惑又动容的目光,赵长安却是下拜道:“匆忙而来,唐突打扰,学生不慎惶恐,还望大人宽宥。” 林如海忙扶他起来,笑叹道:“殿下这份心意,真是令我感愧。长安你快快起来……小女此去都中,一路上还要靠你多多照拂。” 赵长安起来又道;“殿下信中提到,若小姐在家中有使惯了的丫鬟仆妇,小厮管事儿,又或是伴读师傅——但凡不好往贾府去的,只管送到都中永安侯府上,待日后便宜了,仍旧给小姐就近用着。” 前头林如海正又欣慰又感动,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听了永嗔这主意,登时哭笑不得——这十七殿下出人意表的做事风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赵长安却是一字不错把永嗔的信都转述了,“殿下又说,要大人只管放心,小姐去了都中,便是他的亲妹妹。” “小女如何敢当。”林如海连连摆手,沉吟道:“长安贤弟,你替我给殿下带句话,就说殿下拳拳之心,如海深为感激。只是……”他攒着眉头想了一回儿,“只是小女年幼位微,客居长者家中,凡事当以主人家为先。” 赵长安一一记了,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又道:“学生一定把话带到。若是大人还有话要同殿下说,不妨修书一封,可交付这位刘管家,由他直送都中。” 林如海却是摇头。他在两淮盐政上连做五年,是满朝文武盯着的人物,如今十七殿下既然已入预政,那私下书信往来就多有不便了。 这些事情,黛玉自然不知。次日黛玉洒泪拜别父亲,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贾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更有两艘官船沿江护送,官船后跟了两队商船,挂的却是永安侯府的徽征。 旬月后到了都中。 黛玉一行人弃舟登岸。 一上岸那本该引路的婆子却傻了眼。 却见岸边左右分开,一边是荣国府打发了青布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来,另一边却是一列马车队——轩昂的两匹白色骏马拉着宝顶华轿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溜拉行李下人的八人马车。拉车的马都是健康极了的好马,赶车的人都是精壮可靠的青年,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正踟蹰间,那官船上并肩走下来俩穿金戴银的婆子,往黛玉这边的婆子跟前笑道:“还不快请你家小姐上马车?这是十七殿下派来接林家小姐的。” 第17章 初见永嗔有点闹 毓庆宫中,永嗔抓着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册子,心不在焉地计算着,时不时溜一眼侧前方端坐书桌前的太子哥哥。 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咔哒咔哒走着。 这声响实在令人心浮气躁。 叹了三回气,永嗔硬着头皮把那账目算完,也不管对错,往书桌上一放,口中说着,“太子哥哥,我今儿的差事完了……”就想退下。 太子永湛批示着内阁奏章,并不抬头,只伸出左手两指,轻轻按住了那册子一角,“且慢。” 永嗔心里晃了一下,老老实实站定了。 太子永湛就取了朱笔,在他交来的册子上圈点起来。 永嗔如今年逾十二,身量蹿高,这会儿站在书桌旁,低着头把那红圈圈一个个看得分外清楚。 红圈原本是习字之时,被师傅用来标记写得好的字。若有不好的,师傅向来是一道大叉过去,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太子哥哥给他批改,从来不用红叉,若有好的地方,便当面夸赞于他;不好的地方,才用红圈圈出来,也并不责问他,只细细讲过令他修改。 此刻见太子哥哥沉默无话,永嗔觉得脸颊有点热。 按说永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景隆帝跟前都敢作妖翻跟头,拿礼佛之事戏耍皇太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怕”这位太子哥哥。 倒不是怕太子哥哥罚他,而是怕令太子哥哥失望。 太子永湛将幼弟错处一一圈出来,并不说他,只俊雅的眉头极为浅淡地拢了一下。 永嗔看在眼里,只觉懊恼自责。他是急着出宫去见黛玉,这跟前儿的差事难免敷衍不耐。 “去吧,回来记得改过。”太子永湛温和道,将那册子推到书桌一角,示意永嗔的伴读取走收好。 永嗔应了一声,快步往外走了两步,又觉得心里对不住,掉转过头来,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其实这些算数我都会的。” 太子永湛暂放下手中羊毫,凝目看他。 永嗔趴到书桌上,仍是笑嘻嘻的,“不过这种账目自有底下的人去算,也不用我亲自来算的。父皇就是要安排事儿给我……” 太子永湛提起墨笔,在永嗔张合个不停的嘴巴两边各添了一笔,边画边慢悠悠道:“虽是有底下的人替你去算,不用你每次都亲力亲为,但这账目你却是需学好的。不然底下的人哄你,你又怎么分辨得出来?” 永嗔眼看着太子哥哥提笔画来,惊讶之下竟然忘了躲闪,只觉上唇左右两侧先后一凉,继而湿漉漉起来。他听着太子的话,下意识伸手一擦,却见一手乌黑——全是墨香。 太子难得见幼弟露出这样呆愣的模样,忍笑道:“上好的松烟徽墨,便宜了你这小老鼠。”不等他跳起来,又道:“孤知道你今日急着出宫——”说着便命人,“苏淡墨,送你十七爷一程。把去年父皇赏我的那柄玉如意取来,送到贾府,就说孤问老太君好。” 苏淡墨是毓庆宫总管太监,闻言恭敬应了,便笑着引十七皇子出去。 永嗔知道,向来苏公公传的旨意,那与太子哥哥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笑嘻嘻冲永湛做了个揖,“多谢太子哥哥。” 永湛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凉的十指拢在银手炉上。 他含笑看着幼弟蹦蹦跳跳出了毓庆宫,视线落在未批完的奏章上。 永嗔一走,毓庆宫立显冷清,太子嘴角的笑容渐渐落寞下去。 那边永嗔出了殿门,真恨不能插翅飞出毓庆宫去,立时就赶到宫外见一见小女神。 伴读祥宇牵着马过来,抬眼一看自家殿下,登时就低下头去。 永嗔还没察觉异样,正志得意满地上马;另一边莲溪跟上来一抬眼,立时就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永嗔被伴读笑得莫名其妙。 莲溪一面笑得打跌,一面从荷包里捡出干净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擦擦嘴上的墨……奴才怕您吓着林家小姐……” 永嗔这才想起自己嘴唇上还挂着太子哥哥的杰作,被俩伴读笑得老脸一红,扯过莲溪递来的帕子,边擦边笑骂道:“你们俩只管笑,等回头爷派人给你们脸上画俩绿头乌龟,看你们还笑不笑……” 莲溪并不怕他,笑道:“殿下,您这两撇胡子生的真是别致。” 祥宇听了,低着头笑得浑身乱颤,死憋着不好出声。 永嗔这里整理停当,待出宫迎上去接的人,黛玉那一行人已走到半途。 那为首的宝顶马车,任来人如何劝说,王嬷嬷与雪雁都不敢坐,只好让黛玉独自进了车厢,王嬷嬷和雪雁挤在一处、坐在车辕上,守着车帘。 贾府来的人也是惶惑无主,无论如何不敢跟十七皇子争人,只好跟在马车队后,抬着空轿子,早有人往府里传报此间事情。 小黛玉独自坐在宽广的车厢里,乍然离了乳母与丫鬟,初时还有些惊慌;待走了一程,耳听着车轮转过青石板的碌碌声,还有马蹄钉一踏一踏的铿锵声,倒是心定下来。只是猜想呆会儿进了贾府,要如何与诸人相见,小小年纪,孤身飘零,对未知的事情难免惶惑。 又很难不想到那位十七皇子身上去。 虽说临行前父亲交代过,却也不过是说逢年过节,那十七皇子兴致一来,若是去了贾府要如何如何;再想不到,这位皇子竟亲自派了人来接她——论起来,父亲也不过教了他一年书,竟能如此回报,倒真是个尊师重教的人物。 虽还未曾谋面,但依小黛玉想来,那十七皇子多半是个端方君子、文质彬彬。 小黛玉才想到此处,就听前方马蹄声大作,倒似是有一队骑兵在赶赴敌营一般。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揪着身下簇新的红缎弹花坐褥,绷直了脊背。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高声问道:“可接到林家姑娘了?” 林家姑娘?来人问的是她?小黛玉竖起耳朵。 赶车的车夫恭敬答道:“回殿下话,林家姑娘已在车上。” 就听那少年高声大笑起来,显是极为快活。 原来这问话的少年就是十七皇子! 小黛玉这念头才一转,就觉马蹄声愈近,紧跟着左侧大亮——原是有人从外面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漾着笑容的少年面孔来。 “林家妹妹,我是你永嗔哥哥!”少年的眼睛明亮又温暖。 小黛玉手足无措。她倒是学过礼仪,临行前父亲也再三教过,只是那都是正常场面下的礼仪。这位殿下出场毫无预兆,说话行事又不符规矩,头一句话就自认做了哥哥——这礼要怎么行? 小黛玉稍一犹豫,才说了“民女”二字,就被永嗔打断了。 “林家妹妹,我到马车里跟你说话,行不行?外面贼冷,这一趟出来的急,没穿大毛衣裳——冻死我了。” 俩人一个十二,一个五岁,倒没什么好避讳的。 小黛玉忙点头,怕冻坏了这位尊贵的主儿,心里暗暗觉得这位皇子殿下虽有点冒冒失失的——却不是心机深沉之人,观之可亲。 就觉马车渐渐停了,有人跃上车辕。 只听那人在外面笑骂道:“你俩是伺候林姑娘的么?这么冷的天,不进去伺候着,在外面苦哈哈喝西北风作甚?进去进去!” 王嬷嬷和雪雁就骨溜溜翻了进来,一左一右斜签着身子要坐又不敢坐。 永嗔在后面弯腰进来,大马金刀往黛玉旁边一坐,坐定了又看过来,笑嘻嘻问道:“林家妹妹,我坐这儿行么?” 小黛玉低头小声道:“马车都是殿下的,殿下坐哪里都使得。”想着应该谢过这位十七皇子亲自来接的礼遇,这氛围与对白却很难插&进“谢恩”的话去。 却听永嗔哈哈笑道:“这马车可不是我的,是我从毓庆宫里歪缠来的——这人这马,如今我可还养不起。” 毓庆宫?太子所居。 小黛玉心里微惊,然而她到底年纪小,对皇权的敬畏只是从大人只言片语的话里留了个浅浅的影子,更多的还是孩童赤子之心。她因见永嗔说的有趣,不禁抿嘴一笑。 永嗔笑嘻嘻道:“我虽然养不起这样的马车,好赖年前太子哥哥借我银子开了几间铺子,如今也赚了一点儿,刚好够给你买几样玩意儿。” 小黛玉便歪头看来,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含笑问道:“什么玩意儿?” 永嗔见她笑得好看,更加欢喜,道:“回头都拿给你看。”又摸摸她手里捧着的铜手炉,“还算暖和,都中不比两淮,年节下最冷不过了。你来了这边,冬天可不许淘气,像我方才那样不穿大毛衣裳就到处跑,可是不行的……” 小黛玉抿嘴笑,觉得有趣,这殿下拿着他自己做坏例子。 摸完了小妹妹的铜手炉,视线又落在小妹妹手腕上,永嗔笑道:“这银镯子你倒真戴着了——从前我小时候戴过,请大师开过光的东西,虽说我不信这个,也难保就灵验了呢?给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闭着眼睛只会睡觉。” 小黛玉脸上微红,看着镯子又想起母亲来,眼眶也红起来。 永嗔立时察觉,却不提这一茬,仍是笑道:“我喊你林家妹妹,你喊我倒是一口一个殿下,这样生分——叫我好生伤心……” 小黛玉听他这样说,哪里顾得及想亡母,忙道:“民女不敢……” 永嗔抱她往坐褥更里面去,自己蜷着腿歪在车板上,刚好跟小黛玉目光平齐。 他笑嘻嘻望着小黛玉道:“这里又没外人,有什么不敢的。我叫你妹妹,那你叫我什么?” 说着,永嗔一手撑在小黛玉身下的座位边沿,身子滑低几分,从下往上瞅着她,逗着小女神,一声声只是问道:“林家妹妹,你该叫我什么?我从前跟着你父亲读书,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要是喊林大人父亲,你得喊我什么?” 一旁王嬷嬷听着这些话早惊得一脸煞白,连尚且一团孩子气的雪雁也是惶惑不安。 只黛玉毕竟才五岁,虽觉得这些话里的道理很有些不妥,却也并不很怕,况且这会儿永嗔坐到车板上仰头望着她,显得一点压迫感与危险感都没有,她便歪头寻思着,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被这么歪缠着,她连等会儿到了外祖母家要如何应付的担忧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永嗔笑嘻嘻道:“林家妹妹,我教给你。我喊你妹妹,那你自然是喊我哥哥,对不对?” 小黛玉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瞅着他,觉得这称呼似乎是对的,又颇有些不妥当。 永嗔不管王嬷嬷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只是盯着小女神,笑问道:“你肯不肯喊我哥哥?” 第18章 如意一出有点亮 小黛玉半低了头,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就觉马车渐行渐缓,有人在车壁上敲了两下。 “殿下,荣国府到了。”有声音尖细的人在外面传报。 永嗔眼见一声“哥哥”从小女神嘴边溜走,心里不禁有点失落,好在来日方长,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他整整衣冠,轻咳一声,当先下了马车,才要转身扶小黛玉下来,就见苏淡墨抱着一件大氅赶了上来。 “小殿下,天儿冷。太子殿下听说您没穿外头衣裳就出来了,忙命人取了这新制的狐皮大氅来给您——”苏淡墨一面说着,一面就手抖开那大氅,举高在永嗔背后,只等他展臂穿上。 永嗔穿上那大氅——想来原本是太子哥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宽大了些,下摆都要扫在地上了。小太监跪下去,为他挽起下摆,在袍角轻巧打个结,束住了。 永嗔回头,就见小黛玉刚探身出了马车。 他便上前,双手扶着她下来,倒让王嬷嬷与雪雁无事可做了。 却说小黛玉一出马车,略一留心,便惊觉不对。只见这马车所停之处,乃是四通八达的府内大路——这必是从正门而入才走的地方。 男女有别,便是她外祖母出入,也开不得正门;这一遭,她初来乍到,竟跟着这位十七殿下从正门进了贾府——这可怎么是好? 以贾赦、贾政为首的贾府众男丁都在远处恭候着,大约是见永嗔正与黛玉说话,不敢冒然上前打扰。 永嗔整好衣冠,见来接黛玉入内院的婆子抬轿都已准备周全,便笑道:“你来见家中长辈姐妹,我若一起过去,只怕让她们不自在。你且去认了诸位亲人,我晚些再过去把各色玩意儿拿给你看,好不好?”他年纪虽不算大,却已经十二,入了内院,按道理多半内眷都要避让;况且他虽年轻,地位却尊贵,到时候还要闹得贾母给他磕头——可不是让众人不自在。 小黛玉低头道:“是,殿下。” 永嗔又指着苏淡墨,温和道:“我虽然去了让大家不自在,这一位却是不妨的。让他陪你过去,别怕,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他。他姓苏,你喊他苏公公就好。” 小黛玉一一应着,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抬头,待永嗔先走后,便由轿夫婆子们簇拥着往内院而去。至一垂花门前,轿子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苏淡墨往前轻轻一站,就隔开了众婆子,他弯腰伸臂,把小黛玉请了出来。 小黛玉小心扶着苏公公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矶之上,整整齐齐立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躬身请安,先齐声问道:“苏公公好。” 早有小厮飞传报信,言道东宫太监总管苏公公陪着十七殿下一块来了,正亲自送表姑娘进来呢;诸丫头哪有不惶恐的。 苏淡墨笑说:“咱家有什么好不好的?正经把林家小姐请进去才是你们的差事。” 于是三四个丫头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就有人回话:“苏公公到了!林姑娘到了。” 苏淡墨错后一步,落在林家小姐后面。 小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小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小黛玉忍不住也要将这憋了一路的眼泪哭将出来。 正在这几乎流泪的当口儿,小黛玉就听搂着她的外祖母长吸一口气,叹道:“老身失态了,让苏公公见笑……”她仰起脸来,就见贾母揩着眼泪,正看向立在门帘边的苏公公。 早有丫头上前给黛玉摆了座位。 小黛玉起身,要拜见外祖母。 贾母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叹道:“何必多礼,你小小年纪,孤身来此,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辛苦——你且安稳坐着,日后大家伙儿住在一处,哪一日不能请安呢?”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小黛玉便要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说:“不在这一会儿,待你歇息几日,养足了精神,再拜见罢了。”几个妇人也都附和,不令黛玉这会儿便行大礼。 小黛玉还有些忐忑。 苏公公捧茶奉上,劝道:“林姑娘,老太君是真心疼你,你何不成全了老太君这份爱护之心。” “正是苏公公说的这个道理。”贾母又忙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苏淡墨见众人略定,便唤小太监捧了玉如意进来,把太子殿下赐予贾母的口谕传达了。 当下满堂满座,俱感与有荣焉。 王夫人望着那柄玉如意的目光,火一般炙热。 从全天下最权柄赫赫的两人手中,传到了她们贾府——何等的荣光! 那些或艳羡、或渴求、或喜悦的目光,掠过玉如意后,难免隐晦地在小黛玉身上也打个转——这玉如意,可是跟着这位林家表小姐来的。 十七皇子亲自去接,东宫殿下赠了玉如意…… 看来那林姑爷的官,一定做得“好极了”。 第19章 香闺何处有点静 香闺何处有点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不提黛玉在内院与诸亲眷如何相认,只说那搭了林家方便,同路而来的西宾贾雨村。 那贾雨村乃是男子,只带个小童,行事比黛玉方便许多,是以先黛玉一步已弃舟登岸。他整了衣冠,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 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贾政便心里欢喜,且他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这贾政正与贾雨村相谈甚欢,打定主意要竭力内中协助,为他谋个一官半职。 忽听小厮来报,言说道十七皇子将至府门前。 贾政大惊,向府里几个老先生道:“十七殿下骤然驾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一面就回想最近可有祸事。 内中有个机敏的老先生就笑道:“老爷也太过小心谨慎了。我来时见府上正派人往岸边接人去,暂或一问,得知原是府上表小姐自姑苏而来。府上在姑苏的表小姐,怕不是只有林家那一位?鹾政上的这位林大人,从前可不是做过十七皇子的师傅?” 贾政一听,正是这话,脸上透出笑影来,卷着妹丈写来的荐信敲在贾雨村肩头,笑道:“倒是托了林妹丈的福。”又向雨村道:“你既然是他荐来的人,我必当尽心竭力,兄可放心。” 雨村喜的连连作揖。 一旁的老先生就笑道:“这位小兄弟不如随我们出去,让老朽等为你接风洗尘——殿下一来,老爷一时也不得空顾你了。” “极是极是。”雨村忙道,“该是小子请诸位老先生……”一面说着,一面就随了众老先生出了府门,往城西一家小酒馆而去。 却说贾政这边,忙忙整了衣冠,与匆忙而来的长兄贾赦,并两房小辈儿男丁,一齐往正门迎去;又派身边小厮往贾母跟前回话,问贾母有什么嘱咐没有。 他们这才在正门里站定,还未来得及出去相迎,就见两匹骏马拉着宝顶华轿进了门。 贾政才要跪拜,那前头的小太监已跑过来止住了。 他正自疑惑,就见一名外罩红狐大氅,下摆透出内穿皇子服的少年走下马车来。贾政心知这必是十七皇子,忙低下头去,只敢用眼睛余光望去。 只见十七皇子下了马车,却又转过身去,从车里扶下一位垂髫女童来。 贾政呆了一呆,心里转了几道弯,才敢相信那从宝顶华轿里走出来的、由十七皇子亲自扶着的——径直走了贾府正门的小女童,是他那妹丈的女儿,他的外甥女林黛玉。 那小太监见黛玉下了车,这才放贾政等人向十七殿下跪拜行礼。 贾政跪在地上,眼看着跪在自己左侧的长兄贾赦正抠着砖缝走神,不禁皱了皱眉头;隔得有点远,也听不真切那十七皇子在与林家外甥女说些什么,只看情态倒是亲切。他虽是个古朴的性子,此刻也不禁心里羡慕,到底是妹丈读书有灵性,一路功名考出来做了皇子师傅——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仍是风光的叫人眼热。 一时遗憾自己功名上始终差了一截,一时痛心灵秀的长子夭折,一时又深恨幼子宝玉不读文章——这贾政一时间,真个百感交集,跪在地上只把两排牙齿死死咬住。 永嗔叮嘱完黛玉,看苏淡墨带她往内院而去,这才收神看向还跪着的贾府众男丁。他一面稳步走过去,一面温和道:“神武将军,员外郎,起来吧。冬日天寒,跪久了寒气入体不是闹着玩的。论起来你们还是我的长辈……” 竟是丝毫没有方才在小黛玉面前的闹腾模样,温言徐徐,举止得宜,把他太子哥哥对大臣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若是太子永湛见淘气的幼弟竟有这一面,只怕要哭笑不得。 永嗔此来不过是为了见见小黛玉,也为她在旁人家撑撑场子——虽说是亲戚,到底比不了自己家。他向来不是耐烦跟人敷衍的性子,坐到书房里,就端起茶来作起了高冷状。 贾政从来没跟这位十七皇子打过交道,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起话题。倒是贾赦虽然读书为官上不中用,吃喝玩乐间也约略有点察言观色的本领,就从在两淮的林如海说起来,“臣一向羡慕得很。从前老家在金陵,与两淮还算不远,风光想来大略相同,那真是碧水青山……”于是聊起风景来。 永嗔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只时不时看向守在门口的莲溪——却也一直不见祥宇来报信。 看来认亲也是很花功夫的事儿。 其实倒不是认亲花功夫,小黛玉这边,却是在“香闺何处”上卡住了。 却说小黛玉在贾母房中认了外祖家诸多亲眷,便要随两位舅母去拜访。 苏淡墨守在旁边,见状拦了一拦,笑问道:“既已见过了,拜访也不急在这一刻。倒是这入了冬白日短,虽看着天还亮着,一眨眼就该歇了。不知道林家小姐的住处可曾备好了?” 邢夫人不作声,王夫人笑道:“我倒是嘱咐过我们家二奶奶,这会子也没见她回话,不知哪里绊住脚了。公公稍坐,我这就遣人去唤她来问。” 王夫人有没有吩咐过,贾母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是家里嫡亲的姑娘家,如今还养在二儿媳妇的抱厦里,更不用说这外甥女了。在这声势浩大的皇子亲迎之前,贾家阖府上下,还真没把黛玉此来当做一件正经大事儿。 现跟前这位东宫总管太监苏公公还立等着回话。 贾母便说:“年节下,家里一向忙乱,倒是疏漏了这一茬。”她向苏公公道:“我房里原是养着小孙子宝玉的。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我这乖乖外孙女儿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公公,您看如此可使得?” 贾母房里吃喝用度都是府里头一等的,林家小姐养在她房里,必不至于受了外物上的委屈;若是跟着老人住在一间里,难免要跟着起早,也是难熬;倒是这般最好,让林家小姐一个人睡在碧纱橱里,倒清净些。 苏公公心里一合计,笑问道:“咱家多嘴问一句,不知府上小公子如今年岁几何?” 王夫人双眉一立,忙低下头去捻着腕上佛珠掩住了神色。 贾母道:“如今才六岁,只比我这外孙女大一岁。公公看,可有不妥?” 苏淡墨笑道:“稚子年幼,如今倒无妨碍。况且老太君说了,只住这一残冬,明春自然要各自分出去住的。既然如此,咱家回宫给太子殿下、十七殿下回话的时候,也就这么说了。”一下子把贾母的话给钉死了。 几人说话间,府里二奶奶王熙凤早悄无声息进来了。她消息灵通些,听说是皇子送了表小姐来,心里一计较,就迟了一会儿这才过来;来了也没声张,只听到这会儿见是话缝,才忙命人去取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梳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贾母这里计议停当,看一眼乖乖坐在一旁的小黛玉,又看一眼还守在门口不肯坐下的苏公公,一时心里犯难,不知那位十七皇子打得什么主意。 就见外头一溜烟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往苏公公跟前儿回了几句话。 苏淡墨就向贾母拱手笑道:“殿下说,这么大半日,认亲也该认过了。他走之前,倒还有几句话要交代林家小姐,请诸位内眷暂避一二……” 第20章 宝玉摔玉有点憨 宝玉摔玉有点憨 却说苏淡墨转述了十七皇子要过来的意思,众人正忙乱避让间,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传报,说的却是,“宝玉来了!” 原来这贾宝玉从家学回来,虽有父亲身边的小厮唤他去书房,说是十七皇子驾临;他却不敢这就过去。他向来怕贾政怕得厉害,尤其怕贾政在大人物面前考他学问——他心里一思量,就先往最疼自己的贾母房中躲来。 小黛玉在家时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听丫鬟传报“宝玉”,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 小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穿红衣的男孩: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倒是生得好相貌。 又见他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想来便是他诞下时口中所含宝玉。 小黛玉心里便想,只从样貌上倒看不出母亲所说的顽劣,难道是“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不成? 贾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宝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因要候着十七皇子驾临,心思烦乱,便顾不上宝玉的话,只叮嘱他:“等会儿殿下过来,你可莫要胡说。” 宝玉便觉没意思,只坐在黛玉旁边,悄声问她:“可也有玉没有?” 小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王夫人原已避到屏风后去,如今也急的出来。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正闹的不可开交处,就听太监传报道:“十七皇子驾到!” 登时一屋子哭的叫的都噤了声,王夫人再避已来不及,只得扶着贾母往外迎去。 连原本哭号着的宝玉被这气氛一镇,也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屏息向门帘望去。 只见两个太监先一步撩起门帘,苏公公弯腰在内候着。 一名少年公子走了进来,跨过门槛时他低了头,宝玉便先只见到他的穿着。 只见他衣裳正面绣着五爪金龙四团,间以五色云;腰间左右垂带各二,色金黄——正是当朝皇子服。 宝玉心里一紧,也随着众人跪下身去。 他小心抬眼再看时,却见那少年公子已经抬起头来,不禁“嗳哟”一声。 这位十七皇子生得可当真好看。 眉梢眼角,天然一段风流。 宝玉不敢再看,心里砰砰乱跳,只道今日邪门,才见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又见了一个神仙似的殿下。 永嗔一脚踏入屋内,环顾四周,见众人乱糟糟跪了一地,还有不及避出去的女眷,便笑道:“这是怎么了?都起来吧。” 苏淡墨引他入座,笑道:“回殿下的话,府上小公子才闹了一出摔玉呢。把奴才唬了一跳没什么,让老太君也跟着发急……” 永嗔倒是知道这典故,不禁一乐,招手要宝玉过来。 那宝玉不过六岁上下,看起来倒是个粉雕玉砌的男童,这会儿哭的脸上道道泪痕,好不可怜。 一旁已有丫鬟捡了那通灵宝玉在手中,只不敢上前。 永嗔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宝玉带上,笑道:“你摔它,它是个死物又不会疼,只惹得你亲人担心落泪的。”见他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只是望着自己,永嗔又笑道:“你摔它,有糖吃不成?” 宝玉乖乖摇头,再想不到这高高在上的殿下如此亲切,握着系好的玉,规规矩矩给永嗔行礼。 永嗔面上似模似样应对着,心里却暗想,太子哥哥平时这么亲切教我的时候,我多半也跟宝玉这会儿一般模样望着他。他这会儿被宝玉的小眼神弄得有点暗爽,立时推己及人,觉得自己往日也给太子哥哥暗爽了许多次。 贾母也行礼,又请罪,“老身这孙儿不懂事,冲撞了殿下……” “无妨,我小时候比他淘气何止百倍。老太君不必挂心。”永嗔是来给黛玉撑腰的,可不是来跟贾府众人打架的,闹僵了最后受苦的还是要住在这里的黛玉。 他虽然是为了同黛玉说话而来,这会儿也要跟贾母说几句场面话,因笑问道:“我方才在外头跟神武将军、员外郎聊了好一会儿,倒涨了许多见识。不知这里都聊了什么?” 苏淡墨笑道:“回殿下,才说到林家小姐歇在哪里的事儿。” “哦?”永嗔便看向贾母。 贾母笑道:“依老身的意思……”便将方才的安排一一说了。 那宝玉此刻听了,却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王夫人忙要去捂他的嘴。 永嗔却是笑问道:“府上这位小公子也进学了吧?” 贾母便道:“如今在家学就读,只是一味爱玩。” 永嗔笑道:“我看他颇为灵慧,若是肯用心,只怕来日雏凤清于老凤声。府上林姑爷是我的师傅,当日的探花,如今的两淮巡盐御史——过二十年,府上这位小公子不知是何成就。” 贾母笑道:“这顽劣小童哪里能与殿下师傅相提并论,快别羞煞他了。” 王夫人却是顺着这位十七殿下的话一展望,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来。 永嗔却又笑道:“若是府上不嫌弃,我回宫说一声,上书房里一个空位子倒还是有的。” 王夫人一听之下已是呆住。 贾母也被这突然的恩遇弄得措手不及。虽然皇子们年纪都大了,不再每日都去上书房;但是紧跟着众皇孙却又都到了入学的年纪。 如今上书房里读书的,都是众皇孙及陪着的伴读。 贾母沉了沉气,颤声问道:“不知是哪位皇孙要择伴读?” 永嗔笑道:“倒不是有人要选伴读,只拿个幌子进去读书是正经。”其实皇子皇孙身边的伴读,多是出身高门,平时只一块坐着读书就是,端茶磨墨这种事儿都有小太监们去做。 话说得这么直白,贾母哪里还有不懂——眼前这位十七皇子是要给宝玉一步登天的路! 贾母与王夫人都被这突然的惊喜弄晕了,婆媳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永嗔看着低头坐在对面的小黛玉,温柔一笑,话锋一转道:“只是宫里读书不比家学,旬月才得家去一次,只怕老太君舍不得。” 王夫人便望向贾母,恨不能替她说出个“好”字来。 贾母低头想了一回,笑道:“殿下好意,老身哪有会辞的。只是这事儿到底还要问问他父亲的意思——” “这是题中之义。”永嗔点头,不以为忤,他温和道:“待府上商讨定了,使人知会我一声便是。若往宫里去不方便,就往永平侯府上递个信儿,侯府夫人隔几日去怡春宫请安,倒能带进话来。” 苏淡墨见是话缝,忙提点道:“殿下,天晚了,等会儿宫门下钥,可就麻烦了……” 永嗔看了一眼对面的小黛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 苏淡墨看出他不想即刻就走,却不敢担让他天黑再回宫的责任,只好搬出太子殿下来,小声劝道:“殿下今日是从毓庆宫走的,晚归只怕太子殿下也为您悬心呢。” “知道了。”永嗔无奈道,起身走到黛玉跟前去,见她要行礼忙止住了,让她安坐椅子上,自己弯腰同她说话,“我给你带的小玩意儿,等会儿让底下人拿给你的丫鬟。你收起来,有看的,有吃的,也有用来玩耍的……待我下回来,你再告诉我,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 小黛玉安静听着,一句句记到心里去。 永嗔这便话别众人,出了府匆匆赶回宫中。 毓庆宫里已经掌了灯。 太子永湛灯烛下披着奏折,就见幼弟笑嘻嘻进门来,便暂搁了笔,从一旁小太监举着的托盘里捡了热毛巾,捂在自己发酸的手腕上,问道:“回来了?” 别看永嗔在贾府装得似模似样,一到太子跟前儿又露了原形。 永嗔猴上来,一面口上念着“灯下看字,仔细伤了眼睛”,一面又接过热毛巾给他揉着手腕。 太子批了一日奏折,这会儿也当真乏透了,由着他搓弄了半响,才笑问道:“你又给孤讨了什么差事来?” 永嗔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当真英明,尧舜禹汤有所不及!您跟上书房总师傅说一声,给里面添个学生呗?” 第21章 宝玉入宫有点巧 永嗔便将贾府中的事情捡有趣的说来,“这贾府小公子年纪虽小,却颇为灵秀,摔玉憨憨的,还有点痴,本性良善。若是得了好栽培,日后焉知不能成栋梁呢?贾府这样的人家,他又是府里第一等的哥儿,家学里的先生哪里敢管他?倒是接到宫里来,由上书房师傅镇着,收了少爷脾气才好读书……” 太子永湛安静听完,知道幼弟这话不尽不实,这猴儿哪是肯为个初见的小童多费心力的人物? 永嗔见太子哥哥只是端坐不动,便把凉了的手巾扔给一旁的小太监,“再打条热的来,好笨的奴才——平日服侍太子哥哥的时候,难道也等主子发话了才知道做事么?你不晓得你主子多劳累呢!” 太子永湛含笑看他指派,慢悠悠开口道:“皇族这样的人家,你又是这一族第一等的哥儿,怎么就服了家里师傅管教呢?” “我跟那宝玉不同。”永嗔歪缠起来,惯会说好话的,晃着太子的手臂笑道:“他又不像我,有你这样一位好哥哥。” 太子永湛被他逗乐了,只是低着头笑。 永嗔便趴到椅子靠手上,歪头眼巴巴望着他,“好哥哥,你就答应了我这一遭好不好?我在贾府都把话说满了,这要是不成,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呀?” 太子永湛早已心软,却见他说话有趣,故意逗他,把笑容一收,轻叹道:“这事你求我,不如求你大哥、三哥,又或求你四哥、五哥……” 太子年已二十又七,膝下却无一子半女。 原来倒是有个庶出的女儿,没等起名便没了;姬妾有孕信的,也没能落地结果。 他仰起脸,眉间微蹙思索着,“三弟膝下只一个成灱……倒是五弟膝下儿子多,成灿和成烨倒是这些皇孙里最大的两个……” 永嗔听他数了一通侄儿辈,脑袋耳朵一起大了,忙道:“我理他们做什么。” 太子永湛笑道:“你来求我,我可没儿子能让你那宝玉做伴读。” “这有什么,上书房总师傅是你启蒙老师,你开口了他哪有不答应的?更何况你可是太子,只要你开口,别说上书房里添个位置,搭着墙再起一座上书房也不是难事儿。”永嗔笑嘻嘻的,眼珠转了转,又道:“若你实在不答应,我只好再去求大哥。” 太子永湛淡淡笑道:“大哥膝下的成炀、成灹伴读都齐了。” 至此,永嗔已然看出太子是在逗他。 他却不说破,仍是作求肯无赖状,舌绽莲花讲了许多好听的话,又许下誓来,称今年为太子哥哥诞辰所备的君子兰要育出明黄色的花儿来。 如此这般歪缠了半日,引着太子永湛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两人一块儿用了晚膳,太子永湛倒比往日多进了一碗粳米粥。 入夜时分,永嗔由苏淡墨送回去,太子永湛在殿门处望着他出了毓庆宫。 这厢永嗔到了皇子所,苏淡墨便回转了。只莲溪、祥宇并几个小太监伺候着永嗔往皇子所里去。永嗔七岁那年迁出怡春宫,住进了皇子所。不管当初淑妃多么不舍,儿子年纪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永嗔在这皇子所里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平平安安长到十二岁。 这皇子所分了头所、二所、三所、四所以及五所。每所都是南北向三进的院子。 如今住在皇子所的皇子,只有永嗔一人,他便一人独占了头所。 余下四所,二所住了大皇子永清家的两个庶子,成炀和成灹;三所则住了三皇子家的嫡子,成灱;四皇子膝下无子,四所便住了五皇子永澹府中的三个庶子,成灿、成烨还有成炠。 各皇孙的伴读,也都随着皇孙住在相应的皇子所里。 统管皇子所的高职宫人,值班的时候便歇在五所。 这厢莲溪等苏淡墨走后,同永嗔说道:“殿下,您方才也太大胆了些。太子殿下膝下空虚,您去跟他说这样的事儿,岂不是戳人痛处?” 永嗔一面自己解着外褂,一面笑道:“你懂得什么,遮遮掩掩的才最伤人。” 太子哥哥膝下空虚,这是朝野上下、宫里宫外都知道的事。众人怕戳了太子哥哥痛处,在太子殿下跟前从不提及,连在永嗔面前都很少说。 只是转过脸去,私下里议论起来,那真是什么脏的臭的话都有。 永嗔也不是没听过。 上一回背地里说这种话的侯府公子,被他私下里找人套麻袋揍了一顿狠的。 莲溪笑道:“我不过是白担心您招了太子殿下不喜,倒是我多事儿了。” 方才在毓庆宫,永嗔耍赖进了两盏杨梅酒。他年纪轻,酒量不行,这会儿已是醉眼迷蒙,听了莲溪的话,一脚蹬在他屁股上,笑骂道:“你是个小心眼的,便只当太子哥哥也跟你一样小心眼不成?” 莲溪知他醉了,便交待了值夜的太监嬷嬷,与祥宇退到西间卧房,分床睡下。 一夜无话,也不必再记。 却说数日后,那贾府果然将宝玉送入宫中来。 永嗔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否跟上书房总师傅提过,若有又是如何说的,总之宝玉是安安稳稳进了上书房。 如今永嗔入了预政,每常白日都在毓庆宫;上书房已经成了众皇孙的天下。 这众皇孙中,又以五皇子永澹家的三个儿子为首;盖因永澹生子早,长子早夭,次子成灿时年十岁,是众皇子中最大的一个,三子成烨九岁,四子成炠方七岁。 其中成炠年纪虽小,却是最得五皇子永澹喜欢的一个,因其生母乃是永澹钟爱的一位侧妃。如今请立世子的奏本都递上去了。 成灿生母乃是永澹身边服侍的一位宫女。 独有成烨,生母卑贱早亡,长到六岁时,王妃李氏因无所出便将他抱养;算养在嫡母膝下。 五皇子永澹的王妃李氏之父,乃是从前欲争巡盐御史之职却落败的李尚道。 却说贾家自定了宝玉入上书房一事,立时阖府计议,要寻在宫内能给宝玉依仗之人。虽是十七皇子开口给了机会,十七皇子如今入了预政,却已不在上书房。 宝玉年方六岁。 让千疼万疼的幼子独自去上书房,王夫人如何能放心? 便是贾母也只觉不舍得。 满家的亲戚故交盘算了一遍,却真叫王夫人寻出一人来。 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寡居长媳李纨。 李纨的父亲——国子监祭酒李守忠,与五皇子王妃之父李尚道,乃是同宗。 而那五皇子王妃李氏膝下恰有一个养着的皇孙现就在上书房。 正是那五皇子第三子成烨。 这贾家便托李守忠写信与李尚道,贾母又亲自求见王妃。 总之将上上下下打点停当。 成烨早已得了府中嫡母嘱咐。 今见宝玉来了上书房,成烨便上前牵了他的手,领他在自己书桌旁坐定。 宝玉方才在门口,乍见了一屋子黄带子,行了礼正有些不知所措,见内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走过来领着自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成烨见那宝玉年纪尚稚,倒是生得可爱,只神色有些局促,因笑问道:“在家里都读过什么书?” 宝玉照实答了。 两人说了十来句话,言语投机,便觉亲密起来。 成烨便又引宝玉见过众人,指着坐在自己左侧的白胖少年道:“这是我府里二哥,名唤成灿,最是宽和的一个人。”又指着第一排末首的男童道:“那一个,是我府里四弟,名唤成炠,比你大一岁,你俩都是淘气的年纪,倒是不要玩作一处为好。” 永和宫里,五皇子妃李氏正陪德贵妃说话。 五皇子妃李氏得了贾家并父亲的嘱托,这宝玉第一日入上书房的日子,恰好也是她给德贵妃请安的日子,倒是赶在一处,两件事并做一件办了。 德贵妃听了这事儿,却是笑了,“这真是巧了。我每常闲了替老五想一想府上的事儿,如今成灿也大了,他生母是个不知事的宫女出身,婚事上难免要靠你我拿主意。成灿是你们府上最大的,这第一桩婚事可要选好了。” 李氏忙笑道:“是儿媳疏忽了……”心道,那成灿才十岁,哪里就这样着急准备起来。 德贵妃摆手笑道:“你管着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儿,又养着成烨在跟前儿,还要调养着自己的身子。你又不是菩萨,春风化雨,千手观音的。本宫倒是给成灿留意了一个,前阵子宫里选女史,里面倒真有个不错的——端庄大方,进退有度……” “不知是哪家的?” 德贵妃抚掌念佛笑道:“所以本宫说这事儿巧了。本宫留下的那个女史,也是这贾府上出来的,倒是他们府上二房的嫡长女。” 第22章 袭人回话有点妙 却说这几日,贾府上下正是欢喜不尽的光景。 这一日乃是宝玉入上书房的日子。 恰又有元春选中女史,留在了德贵妃永和宫里的好消息传来。 消息一大早传回来,王夫人捻着佛珠长舒一口气,忙往贾母房中来报喜。 如今王夫人将喜信一说,满屋子的人都又笑又叹,连初到贾府的小黛玉也跟着抿嘴轻笑。 独有宝玉一个,也不言语,只回了里间坐在床沿上发闷。 原来元春在家中时,待宝玉这个弟弟颇为亲厚,口教手传了许多字句于他。 前番家中送元春入宫选女史,宝玉心里便不自在,虽见众人都盼着大姐一朝中选,他却有个呆念头,只盼着大姐不得选中仍回家中来,与他日日亲厚才好。 这会儿得知大姐要长留宫中,宝玉不免心里难舍,他又不似阖府上下,以大姐当选女史为一大荣耀事,因此不似众人虽也不舍更多欢喜。 他是个有点痴的,只是心中坠坠的不舍。 里间大丫鬟名唤袭人者,正为宝玉往上书房读书一事打点物什。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她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见宝玉坐在床沿上发闷,因笑道:“外头老太太、夫人说得热热闹闹,你怎得又自个儿躲进来?况且林姑娘也在外间,你这几日总念叨着林妹妹好,怎得不趁这一会子同她多多玩耍?” 宝玉叹道:“林妹妹固然神仙似的好,我纵有十分想要亲近的心,却也给老太太、夫人拘得不敢与她亲近了……“ 原来当日永嗔亲自接黛玉入府,东宫殿又赏下来玉如意,临走还允了宝玉上书房读书一事。 旁人且不必提,王夫人如今见了黛玉,竟不是见了外甥女儿,倒似得了活菩萨。 她素知宝玉秉性,私底下苦口婆心也不知交代了多少话,“凭你跟家中姐妹怎么厮混,我断不许你去闹你林妹妹”,又说“你一时有口无心,一时好不亲热,一时弄气耍性,这会儿子闹着要与她亲近,过两日若怄气起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又问他“就要入宫进学了,书本可都念好了?仔细你父亲回来考你!”。 把个宝玉吓得唯唯诺诺,如今见了黛玉,竟是低了头,纵然心中十分想要亲近,嘴上只一声不敢作。 袭人见宝玉如此说,想了一想,笑道:“叫我猜着了——你是怕了入宫读书,是也不是?” 宝玉原只为大姐留在宫中一事不舍,听袭人提到入宫读书之事,此乃他这几日最头疼的一桩大事,如今两处一同发作,直叫他眼中坠下泪来。 袭人忙与他擦泪,又劝道:“何至于怕成这样?不过是换一处学堂读书,旬月里也能回家一趟。况且如今大姑娘留在了宫中,等你去了宫里读书,岂不是也能见到?若你不去上书房读书,大姑娘做了女史,那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了。” 宝玉留心听去,晓得她这话有道理,便慢慢止了泪,只是道:“你们都说读书好,我只不信。” 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我也不知宫里那上书房是怎生模样,只是人家都是皇子皇孙的,你去了不比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 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家里姐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外间众人谈笑热闹。 二奶奶王熙凤正携了黛玉的手,笑道:“依我说,你竟是那观音跟前儿的信女,这一路从南边到我们家来,把那插了杨柳枝的玉瓶也带了来,到了这府门前,就把那玉瓶一倒,撒了漫天甘露下来,化了福泽……” 一席话把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几个姑娘,连满地上的下人丫鬟都说笑了。 小黛玉脸上微红,羞道:“嫂子说的哪里话。大姐姐选了女史,是家里老太太、夫人教导的好,我初来乍到的,能有什么?宝哥哥进了上书房,那也是他灵秀,才能入了殿下的眼……” “虽是如此,”熙凤笑吟吟道:“若没有你,又哪有殿下到咱们府上这事儿?” 王夫人在一旁也笑道:“正是你嫂子这话。”又问道:“昨儿让厨房做了几道南边菜,你吃着可还好?若有口味不合的,只管告诉我,又或你二嫂。你且把这儿当自己家住下就是。” 一时见宝玉出来辞别,贾母、王夫人等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 小黛玉只坐在一旁,待他要走时,远远行了个礼,算是别过了。 至晚间袭人往王夫人处回话。 王夫人听袭人说早上宝玉不舍离家,还哭了一场,不禁叹道:“这孩子我竟不知说他什么好。倒是有你劝解着,我才放心些。”又问黛玉这几日可还住得惯。 袭人在贾母房里伺候宝玉,那黛玉就睡在外面碧纱橱里,声息相闻,倒没有不知道的。 见王夫人问,袭人便如实答道:“林姑娘瞧着倒好,只初来那晚哭了一场。” 王夫人忙问道;“你们好好的,为何惹她哭起来?” 袭人忙解释道:“奴婢等再不敢惹林姑娘不高兴的。只那晚奴婢见林姑娘在外间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奴婢和鹦哥好容易劝好了。” 王夫人脸上隐有不悦之色,默然半响,方道:“她小小年纪,又才经离丧,心思细些也是有的。你们平日里仔细着些,总要叫她心里和悦方好。”又道:“那日十七殿下说还要再来看林姑娘的,你倒留意着,别有怠慢了她的地方。” 袭人唯唯应着。 王夫人又嘱咐道:“你别只当都做好了。她既是个心思细的,咱们寻常想不到错处的地方,难保她就不多想——你在那一屋里,可千万仔细了,凡觉得有不够妥帖之处,只管来回我。” 袭人忙笑道:“太太真是菩萨心肠,连奴婢不曾想到的,都为林姑娘想到了。” 王夫人呆着脸又想了一回,没有旁的事吩咐,便让袭人下去了。 宫里永嗔也正惦记着再去贾府见黛玉的事儿,恰好宝玉入宫读书,又有了因头。 待毓庆宫里差事稍闲,永嗔便寻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往上书房去,欲待看一眼宝玉如今情形,去见小女神黛玉的时候,同贾府诸人也有话可交待。 这半年来,他不在上书房久已。 如今上书房里领头称霸的,乃是几个皇孙,犹以五皇子膝下的三位为先。 永嗔悄没声息往上书房走了一趟,却是听了一桩“好故事”。 第023章 上书房众皇孙中,五皇子第三子成炠是最为娇惯的。 前文说过,他的生母乃是五皇子极钟情的一位侧妃姜氏。 当日姜氏诞子,五皇子永澹以“炠”字为之名,乃是寄予厚望,以此子为第一等之意。 如今请立成炠为世子的折子都递上去了。 这成炠既有父亲宠惯,又才七岁,正是人嫌狗憎的淘气年纪,一向在上书房顽劣,连师傅也管束不住他。 他又有两个伴读,一名素蛟,一名银虎。 那银虎乃是姜氏娘家的子侄,倒也罢了。那素蛟却是奉国大将军牛守定之子,舞刀弄棒是自幼学惯了的本事,更兼生得高大,人却蛮横,遍上书房里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众伴读自是不敢惹他,至若皇孙等人,却不好同他理论——玉器总是碰不过石头的。 日上三竿,这成炠才施施然自四所出来,一进上书房院落,绕过影壁旁经冬不凋的藤蔓,就见门廊下整齐码着两篓子又圆又大的橙黄蜜橘。 他便知道这是福州贡橘,到了都中宫里,分到上书房里只得两篓。 “素蛟,银虎,于我拆了那篓子,咱们吃几个果子。”成炠就在门廊下呼喝起来。 里面教书的师傅熟知这位小爷的秉性,也不去管他。屋里坐着的学生们却都耐不住了,他们都是天还没亮就起床过来,枯燥地坐了一上午,既烦且累,早盼着下学。 如今有了成炠带头,他们便一个个交换眼色,齐声哄闹起来,也不知哪一个带的头,就你追我赶尽皆出去抢那蜜橘。 那师傅司空见惯,知道说也无用,皇帝于这些皇孙又不查检功课,他便索性卷了书归家去。 成烨人高腿长,先捡了两个大的蜜橘在手里,转到门边分一个给怯怯站着的宝玉。 宝玉接了蜜橘,倒要两只手捧着。他在家锦衣玉食,凡事都有人伺候,竟一时剥不开那蜜橘。 成烨便将自己手中已剥开了的换给他,笑道:“可见在家里是个少爷。”他虽是皇孙,然而生母早夭,养在嫡母跟前儿,总比一般孩子懂事要早些。 那宝玉捏了一瓣橘肉在口中,一咬满口蜜水,既清香又甘甜。 成烨看他模样,笑道:“可是好吃?” 宝玉笑道:“比往常家中吃的倒清甜些。” 成烨便将手中剩的一个也剥开递给他,“你既喜欢,就多吃些。我倒不爱吃甜的。” 他两人正在门边笑语说话,忽听得那拥作一堆抢橘子的众人厮打起来。 其实这些公子哥们抢这两篓子蜜橘,倒不是为了东西,只是正当淘气的年纪,什么东西但凡有人抢着,便觉成了天底下第一等的好物。 然而既然是争抢,难免有人忘形了尊卑。 只见那成炠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坐倒在地,头顶帽子的红缨子也歪了。他气得脸色涨红,由两个伴读拉了起来,一步上前,揪着一个小子领子就把人拽了出来。 “小王八!饿死鬼赶着投胎呐!你向天借胆敢撞小爷——素蛟,于我狠狠揍他!” 那被成炠拖出来的男童,不过六岁,乃是三皇子嫡子成灱的伴读,名唤墨香。 这墨香吓得脸色煞白,颤声道:“小的万万不敢冲撞您,真不是我推的……” 成炠哪里听他辩解,正是无事还要生非的主儿,更何况如今摔了一跤,他狞笑道:“少罗嗦!你若怕了挨打,这便地上做一圈狗爬,叫我一声祖宗!” 那墨香也是官宦之子,家里千疼万宠的,如何能依?只是忍泪不言语。 成灱见伴读受辱,气得两手发颤,口唇哆嗦着道:“好、好、我……我去回了……回了……皇祖父……” 成炠嘻嘻一笑,叫道:“好五哥,你倒真是三叔的亲儿子。”他学着成灱口吃模样,“回、回、回……回了皇祖父——嗳哟,真吓死弟弟我了。你要见皇祖父,先摸准乾清宫的门往哪边开吧!” 便要素蛟和银虎,一边一个按住了那墨香肩膀,令他跪下作狗爬。 成烨见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又见成灱气得似要晕厥过去,只恐事情闹大了都脱不了干系。他便上前一步,笑道:“成炠,就饶过墨香这一遭吧,不过是为了个橘子……” 成炠向左右冷笑道:“瞧瞧我这哥哥,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人物。自家亲弟弟受了委屈他不说话,这会儿倒帮着外四路的小子来找我的不是……” 永嗔带着莲溪、祥宇入了上书房,尚未转过影壁就听到这么一句,不觉就驻足在藤蔓掩映下。 五皇子府上最大的儿子成灿见两个弟弟拌起嘴来,不禁手足无措,他是个口拙嘴笨的,只好拿手中还未剥过的橘子给成炠,央求道:“好弟弟,莫再说了,有什么咱们家去再理论……” 成炠一巴掌打落他递过来的橘子,冷笑道:“成灱随了三叔的口吃,好歹也是儿子肖父;你俩倒是好,虽是我的亲哥哥,倒都学了二叔的毛病——难怪父亲每常在家,总也看不上你俩!” 永嗔已听出话音,低哼了一声。 成炠的二叔,正是太子永湛。 莲溪小声道:“殿下,我去教训他们。” 永嗔勾着嘴角,慢慢道:“急什么,且听他还有什么好话。”虽唇角勾着,眼中却殊无笑意。 成灿见弟弟说出这话来,大惊失色,慌道:“快住口吧,这是什么地方?好不好的,咱们家去理论……” 成炠却一仰脖子,大声道:“我偏要说,你怕了就离远些!”又发力狠踹已被压着跪倒在地的墨香,恨恨道:“你这小子奸猾不是东西,每常说些好听的,哄得我这俩哥哥倒为你拉偏架,小爷早就看不惯你!” 成烨见那他脚脚踹在墨香腹中胸前,只怕出事,上前按住他手臂,喝道:“你闹够了没!还不快住手——真要把人打死不成?” 成炠年纪小,挣不开成烨的手,发狠道:“好啊,为了个外四路的小子上来助打‘太平拳’,他是你哪门子的好人?”他力不能敌,说话却阴损不似孩童,“好哥哥,你生母死的早,难不成这墨香他娘,也是你生母的表妹不成?” 成烨脸色大变,忙去捂他的嘴。 成炠趁机挣脱出来,跑开两步叫道:“这墨香他娘,生得跟你娘一模一样,你见了喜欢,是也不是?你如今自己一个儿子没有,倒先认了个弟弟做儿子……”说着自觉得意,笑得前仰后合。 这成炠小小年纪,如今一套套的话,也不过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他虽然口齿伶俐,说得清楚明白,心里却未必知道确凿意思,只知道拿来羞辱人是顶好的故事。 成灿和成烨年纪略大些,尤其是成烨心思更深,听成炠将这种话青天白日里叫出来,都吓得心里直跳。 成烨见劝不住成炠,却也不敢再留在这是非之地,回身拉了宝玉的手,只道:“随我回住处去,别理会他们。” 成炠在背后叫骂,却也不拦他们。 这成烨携着宝玉转过影壁,正撞上永嗔等人,登时便唬住了,忙请安行礼,“问十七叔好”。 里面成炠还在嘲笑,“十七叔大半年不来上书房了,你还想哄我?我告诉你,别说是十七叔来,就是二叔太子来了,我该怎么说还怎么……”他一语未了,已望见永嗔转过影壁露出身影来,登时就像被猫叼走了舌头般不会说话了。 永嗔负手背后,一言不发,将廊下或立或坐、或躺或跪的一干人等慢慢看了一圈,直将众人看得胆战心惊一个个低下头去。 “把他送太医院看诊,稍好些送回家去歇几日。”永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墨香。 祥宇答应着,上前抱了捂着肚子呻?吟的墨香,往太医院而去。 成炠低着头,只觉一切都安静地吓人。他料定这十七叔要整治他,心里七上八下等了半响,一抬头却见永嗔已离开了上书房,只众同窗还呆若木鸡在院中。 莲溪跟着永嗔一路往宫外走,打量着主子脸色,道:“爷,你别气坏了自个儿。我找几个人把那群小王八蛋……” “我跟他们生什么气?”永嗔压着脾气,刻意把话说得慢些,忍了一忍,咬牙冷笑道:“我只给他那混账爹记着!” 成炠小小年纪,若不是家里长辈当着他的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能知道什么? 莲溪见永嗔虽然口中说着“跟他们生什么气”,脸色神情却绝不是没生气的样子,恨恨道:“编出这些话的人,真该下地狱煎油锅!”心里不平,虽永嗔不与小子们计较,他却要私下里教训一二,因又怒道:“他们只管嘴上说着痛快,却不管旁人送了性命。” 流言可畏,三人成虎。 永嗔袖口里的双手攥地生疼,他嘶嘶冷笑道:“你是个蠢的。编出这种话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取人性命?” 第024章 前文说过,永嗔虽不愿与小辈计较,莲溪却代为不平。 永嗔换外出衣裳,莲溪守在门外便唤了个小太监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遭。 一时祥宇从太医院回来,说墨香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 永嗔往莲溪捧着的托盘上扫了一眼,见给黛玉带的东西并无疏漏,这才略一点头,当先往外走去。只是才经了上书房里那一场闹,他这要见的女神的兴头上难免蒙了一层阴翳。 贾府里以贾赦、贾政为首的,今日不当值无要紧事的男丁也都聚在外书房里,因知道十七殿下要来,备着问话陪游。 永嗔到了贾府,却先去了贾母处见黛玉。 他清楚皇子驾临底下人家的做派。 若先去见贾政等人,黛玉这边定然是什么都不能做只好空等着的。 既然如此,他自然宁可要贾政等着,不愿令黛玉空等的。 小黛玉就在贾母房外间恭候着,由两个嬷嬷并两个丫鬟陪着。 这一回相见,小黛玉倒是平平安安行了礼。 永嗔也不拦她,待她起身方着招手道:“两个月不见,让我瞧瞧——倒比才来那会儿脸色好看些了……”他犹记得当日在马车里,小女孩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看得他心惊肉跳,闹着说了许多话要引得她一笑。因又问道,“在府中可还住得惯?” 小黛玉细声细气道:“回殿下的话,家里老太太万般怜爱于我。从前宝哥哥在家中时,我这里饮食起居一如宝哥哥,比家中众姊妹还要好些。” 永嗔逗她,“如今你宝哥哥入了上书房,你这里饮食起居便如丫鬟一般了?” 小黛玉一噎,慌忙急道:“并无此事,府里上上下下待我都好……” “知道了。”永嗔笑着摸摸她发顶,见她发急也觉有趣,又道:“我这次来,也是要告诉府上你宝哥哥入学后的情形,好让你们不要担心。”提到上书房的事情,他心里难免一沉,只转过脸去,“莲溪,把东西拿上来……”又笑着指给黛玉,“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却见小黛玉立在地上,只是歪头看着他的脸。 永嗔笑道:“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我脸上停了什么飞虫?” 小黛玉笑着摇头,想了一想,犹豫着道:“我……看殿下似乎隐有不悦。” 她虽只见了永嗔一回,却已从父母亲长口中听过这人无数回了,心底颇感亲切。 这会儿见他来时虽然笑着,眉宇间却没有上一回那样的疏朗,不禁心里奇怪,他这样的天赐贵胄,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永嗔不意黛玉竟伶俐至此,尚在稚龄,就已经对旁人的情绪如此敏感。 他哈哈一笑,抹了把脸,只道:“今早背书背不出,被太子哥哥罚了打手板——你倒看出我心里不痛快来了。”说着就伸手过去,要赚黛玉来看他手心,“你瞧,如今还红肿着呢……” 背后莲溪腹诽,别说打手板,伺候了小殿下这么些年,从没见太子殿下动小殿下一根手指头。 小黛玉哪里知道,果然担忧,低头去看永嗔手心。 那永嗔口中弹了一声响,把手背一翻,露出掌心的物什来。 小黛玉“呀”了一声。 却见永嗔掌心托着一块柔白的玉佩,原只这玉佩却也没什么奇处,谁知这玉佩里面却裹了一只须尾完好的真虫子。 永嗔笑嘻嘻道:“这叫‘金虫’,此物体型纤长,生有绿金属光,而且能随着日光的映照,变幻光彩。你瞧着……”说着起身走到窗下,映着日光变幻给黛玉看。 小黛玉从未见过,果然又喜又奇,接在手中,倒也不怕,只好奇地翻来覆去把玩。 永嗔见她喜欢,便觉欣慰,又要莲溪把备下的东西都捧上来。 先有一串“德佩”,原是悬在腰间装饰的,他送给黛玉的却是一组,摆着赏玩也不错。又以色泽不同,分了淡绿、茶绿、黄绿、墨绿、黄褐、棕褐、白色、黑色、白灰色等共十二样。 又有两挂组佩,乃是将几种不同形状的玉佩,用彩线穿组为一串。若系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玉佩相撞,便能发出悦耳的声响。 永嗔笑道:“你且看着玩,以后拿去赏人也行,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又有一套梳篦,里面以木、竹、金银、象牙、犀角、水晶、玳瑁等制了七把。 “闺中有投契的姐妹,分给她们做礼物倒是合适。”永嗔送完梳篦,看着小黛玉笑。 小黛玉想到如今府上的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又有史家侯府名湘云者,这一套送人倒当真得用——不由便暗叹这位十七殿下心思体贴。 谁知这还没完。 又有一个象牙镂雕人物针线盒。 那针线盒是由象牙雕成,长一尺、宽八寸、高五寸,周身满工镂刻柳亭山水人物,盒身两侧装有铜鎏金半环把手,用料奢华,装饰繁复。 小黛玉看了半响,竟没认出是个针线盒。 永嗔笑道:“这就对了。你只管拿着赏玩,我的意思呢——府里长辈大约要教你学针线,这种事情闲了得趣做点也就罢了,若认真当一样活计学起来,可是要累坏眼睛的。到时候你看着这个针线盒上的雕刻镂空,能分分神,别太劳累了,就是成全了我这一片心了。” 小黛玉低头不语,只眼眶微红,听他体贴用心,不知为何想起远在两淮的父亲来。 也不知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前番寄信去,路途遥远,如今也还没得回信。 一旁赵嬷嬷见不像样子,殿下正说话呢,低头不说哭起来了算怎么回事儿呢? 她是贾母分派给黛玉的,这会儿忙上前递帕子,笑道:“姐儿这是怎么了呢?方才还好好的,快收收泪……” 永嗔早已取了自己的帕子出来,亲自为黛玉擦着脸上的泪珠,笑着温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家了,是也不是?” 小黛玉只呆呆望着他,被叫破心事,两行泪便痛痛快快淌下来。 那赵嬷嬷吓得无法,笑道:“好姐儿,咱们府上不也是你的家?老太太、太太待你千疼万疼的,比家里几个姑娘还上心些……姑娘要认真伤心起来,岂不也是伤了老太太、太太的心?” 永嗔一面细细为黛玉擦泪,一面对莲溪淡淡道:“这是哪一个?话多吵得我脑仁疼,请出去喝杯茶静静。” 那赵嬷嬷忙住了口,哪里还敢劳动莲溪,自个儿羞红了老脸,悄没声息退下去。 永嗔这里抚着小黛玉的后背,温言徐徐道:“你年幼离家,孤身来此,想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说你这么一个小女孩,便是朝廷里六七十的大臣,最后不还要‘乞骸骨’回家的么?可见是人就没有不想家的。才离了家,心里辣的不舍,哭一哭也倒罢了。日子久了,也要慢慢回转过来,总不能哭坏了眼睛……” 小黛玉拿帕子捂着半张脸,听了他这些话,倒不似旁人总劝着要她忍住,不觉整个人放松下来,连日来不敢去想的积郁也随泪水泄了出来。 永嗔见她伤心,也是心疼,又哄她,“你来了都中,还没出去过吧?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西郊庙里玩,那里好些园林,又精致又巧妙,倒有些与两淮的相仿。又或是集会时候往天桥上去,捏泥人的,做花灯的,卖糖葫芦的,还有算卦的……好不热闹……” 小黛玉听着,慢慢收了泪。 “你知道算卦的么?就一个老先生,挂个招牌坐在桌子后面,有人来了闭着眼睛给他算算命数,说自己是开了天眼才目盲,等客人一走,就拿着才得的银钱,睁开眼往隔壁铺子里买俩肉馅大包子……” 小黛玉先还呆呆听着,至此忍不住噗嗤一乐。 “好了好了,这可是笑了。”永嗔抚掌笑道,“你再不笑,我故事说完,只好陪着你一块落泪了。” 小黛玉低头抿嘴笑,细声细气道:“殿下家就在此地,又有什么好落泪的?”却是敢与永嗔玩笑起来。 永嗔更加欢喜,笑道:“虽然如此,我只见不得你哭,怪心疼的。”又允诺道:“一年两载的,你父亲总要进京述职,到时候难道还见不上么?你且放宽心。真想家想得厉害,我带你往两淮走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黛玉仰起脸来,才哭了一场,眼周粉光融融,看着可怜可爱。 她一双似睁非睁的妙目望着永嗔,小声道:“殿下可莫要诓我……” 永嗔笑道:“再不敢诓你。你若说要回,我这便即刻启程,带你往两淮而去。” 第025章 小黛玉想起当日离家时的情形。 父亲曾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便是这十七殿下果真携了她回两淮姑苏,父亲也不能留她的。 想到此处,小黛玉便低下头来,细声细气道:“如今是回不去的。” 精致的小脸上露出点郁郁之色。 永嗔也知道她家中情形,只伸手在她发顶抚了一抚,笑道:“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得空便接你出去玩耍散散心。” 小黛玉只听着,却也不敢真信;便是这殿下只是口中说说,也是一片心意了。 永嗔引着小黛玉说笑一刻,便出来同等候多时的贾母、王夫人等说了宝玉在上书房一切都好。 贾母、王夫人等自是念着菩萨感激不尽。 永嗔也不多留,临别时到外书房见过贾政等人,算是全了礼节。 书房里却有个意料之外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拿了林如海荐书寻到贾府的贾雨村。 原来那日贾政见了雨村,优待于他,更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这会儿贾雨村来此,却是为了拜辞贾政,择日上任之事。 不妨正遇上来见黛玉的永嗔。 永嗔观其面貌举止,不禁暗想,也难怪林如海有看走眼的时候,这贾雨村只看面貌谈吐倒果真是个有才之人、端方君子。 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大有道理。 他此刻心思不在这些上面,只简单叙了几句,便辞别回宫。 时近隆冬,天已寒冷,只听马车外风声呼呼,掀得车帘都在不安地翕动。 忽听快马来人,却是永安侯府上的赵长安,前番曾往两淮庄子上督办,拜见过林如海,又送黛玉一路上京的侯府三房庶子。 “殿下,大伯母才从怡春宫回来,命我快马来报。宫里淑妃娘娘叫你往侯府上且躲一躲,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要认真治你。”赵长安隔着车帘,骑在马上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永嗔蹙眉问道:“母妃可说是为了何事?” 赵长安道:“说是五皇子府上的三爷成炠,今儿下午急送太医院,这会子要不好了。” 永嗔心里一沉,声音却还镇定,问道:“成炠出了何事?” “据说先是撞了一窝马蜂,又被毒虫咬伤……”赵长安话只说到这里,前后一联系却不难听出,显是都认为这事儿是永嗔指使人去做的。 就听外头莲溪叫道:“这小子耍诈,我明明叫人放的菜花蛇,那东西咬人不过留个印子,哪里有毒?”又道:“哪里来的一窝马蜂?我倒不知皇子所里还有马蜂。” 永嗔掀了帘子,迎着呼呼灌进来的冷风,对莲溪怒道:“你还不住嘴!谁叫你去指派人的?” 莲溪委屈道:“我见殿下着实气恼……” “我自有法子讨回来,倒要你对个孩子使手段不成?”永嗔连连催促道:“快些,快些,回宫去!” 赵长安劝道:“大伯母传的娘娘话,再三叫您不可这会儿回去。” 永嗔冷笑道:“不这会子回去,难道要等罪名坐实了再回去不成?” 赵长安不敢再劝。 一时入了宫门,莲溪跟在永嗔身后,自责道:“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永嗔跌足道:“便说你是个傻的。只今日在上书房见到的光景,便知那成炠素日里是个招人恨的。五哥府上情形尽人皆知,他把个侧妃宠到天上去,又要立这成炠做世子——只他自家府里只怕就有恨毒了这母子的人,更何况还有成炠外面结下怨的?” 莲溪这次却是被人当枪使了。 听永嗔这么一说,莲溪才回过味来,红了眼睛跪地道:“我去皇上跟前请罪,要打要杀我都认了,断不能害了殿下……” 永嗔心里烦闷,见他如此说又是可怜又是忠心,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句,笑骂道:“哪里就要死要活起来?快给爷滚起来!”揪着他胳膊往前走,又道:“就是你想撇清了我,旁人也不信的。咱们俩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待会儿我说什么,你应什么,凡事有我担着——快把眼泪擦擦,半大小子了,羞也不羞?” 早有一人等在路上,却是内务府总管,太子奶兄简策。 “见过十七爷。”简策观永嗔主仆模样,知道他们已清楚成炠之事,便直接道:“幸亏我手底下的人发现的早,那成炠在皇子所五所的井边发现的,当时已晕厥了,好在这会儿救过来了。只有一件棘手之事,那放蛇的小太监原是头所服侍您的,听说成炠伴读指认了他,那小太监哄了传话的人回屋就悬梁了……” 说话间就到了佩文斋。 景隆帝原在此处议政,忽听底下报说此事,登时大为震怒。这会儿成炠虽已救过来了,却仍是昏迷不醒,正躺在佩文斋榻上,由一众太医围着。 永嗔进了佩文斋,却不见景隆帝。 原来景隆帝心里震怒,却久等不见永嗔人影,再待下去只怕要气死自己,又有国政不等人,便先往乾清宫处理朝政。 这会儿永嗔往躺在榻上的成炠脸上一望,不禁心里叫了一声。 只见早上还神气活现的男孩此刻满脸大包,红肿可怖,颈间裹了纱布,想来是被毒虫咬伤处。 整个人气若游丝。 众太医正嗡嗡议着药方。 永嗔看了一眼,不忍再看,回过身来,与简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目光里的忧虑。 就算这事儿里没有莲溪插了一手,但凡成炠这会儿有个不好,难道旁人还会给永嗔理论的机会? 到时候不过是死者为大罢了。 那小太监已经悬梁,此事就成了无头公案,一着不慎,就是要永嗔背一辈子的罪孽。 更何况莲溪还确实插手此事了——虽然他也是为人作嫁衣,此事定然有黄雀在后。 若背后的人只是为了成炠,又或永嗔而来,倒也还罢了。 简策道:“我已令内务府将今日出入过皇子所的人员一一排查……” 永嗔却打断他道:“简总管,此事你还是退一步抽身为好。” “十七爷……”简策看着他,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他是太子的奶兄,做了这内务府总管近二十年全是皇帝为了太子的缘故。 二十年的内务府总管做下来,什么样的阴私手段没有见过? 这一朝事情一出,简策便知道背后之人所为何来。 只是他心知太子疼宠幼弟,便是他不自己过来,一旦太子知道,也是要命他过来的。 索性他便自己先过来了。 永嗔看了一眼围作一堆讨论不休的众太医,拉着简策往角落里走了两步,背着人低声道:“下手之人敢以一名皇孙性命为饵,所图甚大。” 简策心里一震,他也有这个感觉,只是不敢仔细去想。 只想一想,都是要捅破天的事儿。 永嗔平日里冒失,却是个遇事沉着的性子,因冷冷道:“只如今咱们也不知,是这成炠往日结怨的人借故报仇,还是他府上争弄世子之位惹出来的,又或者……”他眯起眼睛,话虽没说出口,两人却心知肚明。 有人要争更大的位子。 简策口干舌燥,盯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永嗔却道:“你在此处,于东宫不利。”见简策仍不说话,又道:“放心,即便成炠真有万一,也不至于要我抵命。我又没旁的想头,名声坏些并无妨碍……你且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若是父皇召你彻查此事,你再沾手不迟,可莫要自己卷进来。” 简策颤声道:“好十七爷……” 永嗔问道:“成炠之事,太子哥哥可知道了?” 简策道:“太子殿下与高将军书房议事,这一下午谁也不见,想来消息还没传进去。” “甚好。”永嗔松了口气,最大的忧虑暂解,忙叮嘱道:“这边尘埃落定之前,切莫让太子哥哥知晓。” 这是怕太子因担心牵扯进来。 “快去快去。”永嗔连声催促,又道:“毓庆宫里出入严查,切莫让人传了信进去——” 兴许这会儿正有人,就怕太子哥哥不来趟这摊浑水呢。 简策最后望他一眼,颤声道:“好十七爷,不枉太子殿下疼你一场……”这便拔腿出了佩文斋,急命底下追派的人都回来,只留了职务所在该插手此事之人。 简策走了不一刻,景隆帝便带人驾临。 永嗔出门去,一句“父皇”唤出口,正矮身欲跪,迎面景隆帝一脚当胸踹来。 这一下景隆帝毫不留情。 景隆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亲射虎的勇士,如今虽然年纪渐长,手脚工夫却未落下。 这一脚踹得永嗔往后飞出三步。 永嗔欲待稳住身形,猛地顿步却令整个人反而往前扑倒而去。 他摔在冷硬的金砖地上,挨了一脚的胸口一阵剧痛,手指扣着砖缝,强笑道:“父皇好大的火气……”咳了两声,觉出嘴里的血腥味来。 景隆帝还未说话,就听他身后九皇子永氿哀声道:“五哥如今在河道上卖命,家里最疼的一个小儿子,却叫人整治成这副模样……”说着就流下泪来。 皇帝驾临,立时就大发作十七皇子,屋子里立时黑压压跪了一地。 九皇子永氿这话说完,满屋没有一个人作声。 景隆帝是在强自按耐脾气,永嗔却是疼的说不出话来。 满屋的太监宫女,俱都吓得面如土色颤栗不语,一时斋内荒庙般死寂,只东壁那座鎏金大座钟不仅不慢地咔咔作响。 第026章 景隆帝跨过门槛,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永嗔,冷哼一声,走到塌边,问道:“成炠如何了?” 为首的院判葛震亨是专诊大方脉的,此刻控背弓身,徐徐道:“回皇上的话,臣与诸位同僚会诊,议论得方。皇孙脸上为露蜂蛰伤,不下百余刺,已有发热头痛、恶心呕吐及腹泻之症,这些倒于性命无碍,只要仔细喉头水肿一项,一起或可致窒息晕厥。” 景隆帝皱眉道:“蜂毒无碍,那蛇毒呢?” 葛震亨斟酌着词句,“皇上明鉴,那咬伤了皇孙的毒蛇不曾寻见,臣等无法得知究竟是何种毒蛇,不敢冒然诊治。这毒悍然凶狠,是致命之物。” 景隆帝怒道:“你们诊了大半天,就一点法子没有?是安心要朕眼睁睁看成炠死?!” 葛震亨拎着袍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忙道:“虽不知是何种毒蛇。然而蛇毒总逃不出风、火二毒去。风者善行数变,火者生风动血,耗伤阴津。风毒偏盛,每多火化;火毒炽盛,极易生风……” 他絮絮叨叨还要往下说医理脉象,景隆帝早急怒攻心,骂道:“连个话也回不明白,你这院判不做也罢!” 一旁跪在最外圈的太医孙博尔却是个机灵的,接话道:“回皇上,臣等诊断皇孙乃是风毒化火,治宜清热解毒、凉血祛风,方用五味消毒饮、犀角地黄汤,合五虎追风散加减。只看皇孙进药后是如何情形,再做定夺。能不能好,就只在这一晚了。” 趴在地上的永嗔歪头看去,他却是认得这个孙博尔的。 五皇子永澹的□□丸剂都是要这个孙博尔给制的。 永澹自得了那侧妃姜氏,再丢不开手去;偏偏又从景隆帝手中揽了许多政务,不舍得下放;两相冲撞,难免有“力有不逮”之时——找孙博尔配□□,虽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事儿,却也不算秘密了。 景隆帝得了准信儿,心情稍定,就在对面榻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一指永嗔,喝道:“小畜生,过来!” 永嗔忍痛爬起来挪过去,心里骂道:妈的,老子若是小畜生,你这做爹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九皇子永氿手捧清茶奉上,道:“父皇,今秋的雾峰茶,清热减燥——您用着正好。” 景隆帝心里烦闷,摆手止住,看着跪在跟前儿的永嗔,道:“那做出这等好事的乃是头所服侍你的小太监,你侄儿的俩伴读亲自指认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永嗔道:“父皇明鉴,服侍儿子的太监宫女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儿子哪能个个都认识?他们或自己猪油膏蒙了心,或受了有心人指使蛊惑——儿子哪里能都顾得过来?” 景隆帝咬紧牙根,冷笑道:“受了有心人指使蛊惑?你真个儿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约这会儿还想着攀咬出旁人来给你做个替死鬼。”他呸了一声,“朕告诉你!你大约没料到,你那伴读嘱咐那小太监放蛇之时,朕的人就在左近!” 永嗔心里一惊,父皇对众儿子不放心到了这种程度,连宫里都遍布密探了。 景隆帝恶狠狠道:“非但你那伴读嘱咐的话,就连你们上午在上书房起的口角朕也一清二楚!成炠或许说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却也罪不至死——朕养了你十二年,倒没瞧出你是个属夜枭的,稍大点就要啄他娘的眼!” “父皇疑儿子至此,儿子无话可说。”永嗔抹了把脸,咬着牙跪直了身子,昂首道:“只是请父皇想一想,如今隆冬,哪里来的马蜂与毒蛇?” 景隆帝接了九皇子手中茶,润了润发哑的嗓子,一时没有说话。 永嗔又道:“便是儿子安排人去做这些,总要有地方寻到这马蜂与毒蛇才成吧?儿子一未出宫建府,二不曾领库房上的差事,从何处寻这等能人,大冬天养出马蜂与毒蛇来?更不用说把这些东西带入皇子所了!” 景隆帝还没说话,九皇子永氿先开口道:“正是十七弟这话儿。” 德贵妃的儿子帮他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永嗔瞪着永氿,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见永氿继续道:“十七弟才几岁,儿子像十七弟这么大的时候,围场打猎连头鹿都不敢杀呢。儿子看来,十七弟这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他又年轻,自己不觉得……” 这九皇子永氿平时跟在五皇子永澹身后,不声不响,似一道灰色的影子。这会儿五皇子离京,才显出他来,竟也是个阴毒的性子——却是绵着发力,比他五哥更胜一筹。 永氿见景隆帝与永嗔都不插话,只当他们听进去了,不禁心里得意,更侃侃道:“其实不用儿子说,过些时日十七弟自己就回过神来了。正是从十七弟这话上去想,这宫里,谁能在外面养这些东西?养完了还能带进皇子所去。那小太监一见人传,立时悬梁,可见上头是惹不起的通天人物……” 他得意洋洋还要往下说,景隆帝已是冷笑起来。 “哐啷”一声,上好的雾峰茶连着青瓷茶杯被掼在永氿脑袋上。 永氿忙跪下去,茶水和鲜血混在一起,顺着他额角流下来。 碎了一地的瓷片也无人捡拾。 景隆帝早就在强自按捺性子,听永氿的话实在刺心难过,因而勃然变色,咬着牙冷笑道:“惹不起的通天人物?朕只顾着十七这属夜枭的小畜生,倒不提防现跟前还有你这条毒蛇!” 永氿自以为话说的不着痕迹,然而景隆帝和永嗔听在耳中,哪里不知他是直冲太子去的。 永嗔见景隆帝发作永氿,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父皇对太子哥哥还是不同的。 此事只不要牵扯到太子哥哥,余者倒也无所谓了。 永嗔这一段心事放下来,也不管胸口刺痛,便有心情说放诞话气人了。 他一手按着胸口,忍着疼痛,笑嘻嘻道:“九哥这话说的有见地。既然父皇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儿子再为背后的人瞒着也没意思,这便老实交代了吧。” 景隆帝与永氿大为惊讶,再料不到以永嗔执拗的脾性,竟会自己吐露真相。 永嗔胸口实在疼痛,只怕肋骨都断了两根,索性不再跪着,往后一倒盘腿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笑嘻嘻道;“今儿五嫂不是进宫么?指派了小宫女来找儿子,哭天抹泪地说府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五哥把个小妖精生的儿子要立为世子。儿子一想,五嫂这青春年少的,就算妇科上有些什么难言之隐,调理一二……” 他话说到这里,景隆帝哪里还能不知这混账在编话气人,大怒,立时就叫梁尽忠取他的佩刀来,要斩了这小畜生! 永嗔咳嗽两声,安坐不动,也不看抱着景隆帝双腿苦劝的梁尽忠,仍是笑嘻嘻的,“儿子才应了五嫂,出门又见着九哥。九哥就跟儿子诉苦,说每常五哥总说父皇偏心,却不知道德贵妃娘娘也偏心。德主子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大儿子,九哥心里能不苦么?儿子一看,既应了五嫂,没有不应九哥的道理,儿子可不偏心……” 永氿涨红了脸,嘶声道:“你含血喷人!放屁!放屁!” “好臭好臭,”永嗔哈哈一笑,带得胸口剧痛,又是一阵咳嗽,“我这里才应了五嫂和九哥,谁知五哥未卜先知,早从黄河河道上派了人来,说,‘十七弟啊,此间事情五哥我都知道了——我也觉得对不住你五嫂和你九哥,既然少一个儿子能平了他俩心事,五哥我也甘愿。只一条,你五哥一共也才仨儿子,金贵着呢,既然你们都要这成炠死,那让他死的时候把我的心事也成全了如何?’儿子一想也是……” 景隆帝已拔刀在手。 永嗔恍若不见,仍是笑嘻嘻地说他那故事,只听他接着道:“儿子便忙问五哥有何心事?父皇,您猜五哥怎么说?”说着,歪头瞅向拔刀过来的景隆帝。 景隆帝举着佩刀,被小儿子这么一望,这刀就挥不下来。 他虽然嚷着要斩了这小畜生,然而理智犹存,虎毒不食子,也并不是认真要杀永嗔。 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谁知这小畜生竟然不怕! 倒让景隆帝骑虎难下了。 “父皇,五哥的心事,您猜不猜得出?”永嗔又抹了一把脸,胸口的疼痛令他呼吸短促,心跳也慌乱。他还在笑着,却已是强弩之末,声音都低弱下去了,“这金刀不重么?老这么举着,当心胳膊酸。” 景隆帝长叹一声,就手把刀扔在地上,撞得一片金砖铿然作响。永嗔编排的那些话,虽然听着荒诞不羁,里面的道理却并不荒诞——若此事背后有人另有所图,那总逃不过他编的这几样去。 能想到这些的人并不少,但是敢当把这话说到他面上的,只有这个混不吝的幼子一人了。 “你是个不得了的,皇子所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景隆帝冷笑道,“你若再住下去,朕剩下几个皇孙只怕也要给太医会诊了……” 永嗔只觉胸口最痛的一阵熬过去,浑身都懒洋洋的,他斜眼道:“父皇为儿子备下好住处了不成?天牢还是马厩?” 景隆帝双眉倒竖,怒目瞪来,又要发作,却见幼子面如金纸、唇角咳血,当下抿唇忍住,手指门槛,疲惫道:“给朕滚。”这一会儿工夫,倒像是老了十岁。 永嗔爬起身来,只觉手脚无力,浑身发软。 他却一声不吭,直出了佩文斋,见莲溪和祥宇迎上来,才眼前一黑,放心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永嗔醒过来的时候,只觉胸口肋骨刺痛,他撑开眼皮,犹自昏沉的目光从房顶的软天花,往下掠过墙壁上通贴的团花祥云明黄纸。这是哪里?不是他所居的皇子所。 屋子里有安息香微苦的香气,柔和的霞光透过槛窗洒了半室丹红。 “如今的吏治还了得?一手从国库里挖银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你看看,当考官收孝廉的钱;当军官吃当兵的空额,捞军饷;断案收贿赂,收捐赋火耗加到一二两……”有男子在隔壁房间里说话,中气十足。 永嗔头脑中清明起来,是了,他强撑着出了佩文斋就痛昏过去了,父皇要他再不许去皇子所住……那他现在是躺在哪里?他的目光又落在墙壁上的团花祥云明黄纸上,皇子中能用明黄色的,唯有太子哥哥了。 “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难怪父皇着急,但积重难返,单凭底下几个年轻人血气之勇一味地捅,也不好办……”太子永湛温和清雅的声音缓缓响起。 原来是太子哥哥与人在隔壁议事。 永嗔安心起来,想要起身,却发现整个人都被捆在了床板上。 “爷,您醒了!”莲溪端着金盆毛巾等物进来,眼睛又红又肿,活似个兔子。 他一眼望见永嗔醒了,登时叫起来。 永嗔笑骂道:“你做什么妖?快给爷解开!”一说话就觉胸口闷痛,不禁哼了一声。 莲溪忙道:“爷,您断了两根肋骨,这是太医给捆上的,怕您乱动把接骨处压着了。”他从前跟着永嗔,自恃聪明,总爱抖点小机灵,虽也被永嗔说过几次,却总是不以为意。经此一事,这莲溪才把从前的轻狂都收了,日后倒真与永嗔做了臂膀。 这里莲溪一叫,隔壁议事之声顿消。 静了几息,红色双扇房门被轻轻推开,太子永湛快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家常的宝蓝府绸长袍,因走得急腰间的双环玉佩晃动不止。 太子永湛走到榻边,与幼弟目光一触,隐含忧色的眉目间这才闪过一丝笑意。 “太子哥哥,”永嗔便唤他,低声惭愧道:“到底还是牵扯了你……” 他人都躺到毓庆宫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永湛在榻边坐下,为他掖了掖红绫被角,温声道:“你说是你牵扯了我,我却说你这祸事是从我这儿得来的……究竟怎么样,说也无益。你且安心养伤。” 得知永嗔醒来,外面太医并怡春宫处等信的太监宫女都齐齐而入。 不知为何,永嗔当着景隆帝一副就算活剐也仍笑嘻嘻的模样,此刻只听了太子哥哥一句话,便觉鼻酸难忍。然而当着众外人的面,他一个男儿却不好落泪。 因拉了太子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哼哼道:“我头痛、胸口也痛……”眼前一暗,永嗔就不再绷着,眼泪悄悄流出来,打湿了太子哥哥的手心。 太子永湛心疼幼弟,一手盖在他眼睛上,一手轻抚他发顶,对一旁的太医等淡淡道:“且出去候着……” 第027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永嗔从自己挨了这一脚,才知道从前看的书里,主角断骨咳血,三五天就又生龙活虎了都是骗人的。以这会儿的医疗条件,哪怕他用着最顶级的医生、良方、佳药,也足足熬了大半月才能下床,还不敢快步走动。 太子永湛那句“你且安心养伤”不是说假的。 当日永嗔不欲牵连太子哥哥,不许人往毓庆宫传信,没能成功。 但换成太子永湛铁了心要幼弟“安心养伤”,那真是一丝旁的消息都透不进来。 更何况永嗔前番断骨剧痛,就算要报仇雪恨也总要等身体跟上来。 那日景隆帝佩文斋里大发雷霆,此事后来却悄无声息了。 不知是景隆帝惊觉此中水深,要快刀斩乱麻;还是不欲朝堂纷争,只派人暗中查访。 永嗔便将成炠一事暂且压在心底,倒果真在毓庆宫中安心养起伤来。 太子永湛虽然政事繁忙,却也担心幼弟养伤寂寞,每常得闲,便同他来说话游戏,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赌书泼茶,拆字猜枚,无所不至。 永嗔倒也十分快活。他自从住到毓庆宫中,有太子哥哥这么个精致人比对着,才明白自己以往的日子过的多么粗糙。他年方十二,从前师傅教的都是些《四书》《五经》,于诗词上是不大通畅的,太子所教的游戏中,独有“拆字”与“猜枚”两样最让他喜欢。 所谓猜枚,就是把瓜子、莲子或黑白棋子等握在手心里,让旁人猜单双、数目或颜色,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饮——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快乐。 永嗔伤处未愈,自然不能饮酒,便以白水代酒。 白水喝多了,也是颇为可怕的一项惩罚。 太子永湛见幼弟连输几次,已灌了一海碗水在肚中,忙笑着止住,“今日且猜到这里罢了。” 时近子夜,闲杂宫人都歇下了,只一个苏淡墨垂头立在门槛内,眼观鼻、鼻观心。 一切都那么静谧。 簌簌的落雪声中,惇本殿的黄琉璃瓦下,大红灯笼越发亮了,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永嗔拥被坐在榻上,从里面望出去,只觉模糊的红里透出温馨来。 在这红墙圈起的皇宫里,这份温馨是多么难得。 他眷恋这氛围,不肯睡去,又缠着太子拆字做耍。 往日太子永湛陪他拆字,玩的是极浅白的文字游戏,只把一个字拆开使作一句话,譬如黄庭坚的“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拆字合并恰为“好”、“闷”二字。 简单至极,永嗔解起来自然容易。 这会子太子永湛却是要幼弟早些休息,因笑道:“你非要玩也使得。只今夜咱们玩个新花样,拆字联诗你可会的?”便口占一句,念道:“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 永嗔本就疏于诗词,一时间哪里对的出来,只歪头细思,呆呆发怔。 太子永湛见状微微一笑,抚摸着他额前垂发,起身道:“等你对出来了,我再陪你游戏,好不好?这会儿天晚了,且休息吧。”见永嗔乖乖卧于床上,便带了苏淡墨往东间书房而去。 毓庆宫乃是四进院落,过院北祥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正殿惇本殿。第三进院落的正殿才是毓庆宫,按道理太子永湛晚上该宿在此处,只是他勤于政务,一年里三百六十五天,他倒有三百六十天就歇在惇本殿的。 永嗔就睡在惇本殿正殿西间里,过了正厅是东间书房。 书房里面的套间才是太子永湛日常起居之处。 这会儿太子回了书房,灯下细阅内廷转来的邸报,陕西去年大旱,开春必然青黄不接,征粮之事不知该派何人才好,五弟那边是断然不接这样得罪人差事的。又有科场的事舞弊拆烂污。种种难处,都拢作他秀雅眉间一道愁痕。 西间里永嗔却并未睡着,他白日里躺着养伤已是睡饱了,这会儿悄悄把那槛窗支起一道缝来,裹着被子向外头一望,只见雪与月光交相争辉,一庭松木里隐约可见仙鹤雕像的影子。 真叫人心旷神怡。 永嗔这里披衣而起,见东间灯还亮着,料太子哥哥还未睡下,因小跑过去,笑道:“石皮破乃坚,古木枯不死。可叫我想着了!” 他竟是冥思苦想了大半个时辰,对上太子永湛方才出的那句“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 太子永湛抬头一望,见幼弟披着个单衣袍子,穿着一双睡鞋就下地跑来,忙道:“苏淡墨,取孤的白狐裘来。” 永嗔见太子哥哥忙着正事,便乖巧不再打扰,裹上又厚又暖的白狐裘,却也舍不得走,只在这书房里左瞧右看,一时摸到书架上,见书格左上角摆了个琉璃盒子,不禁好奇,琉璃杯盏常见,用琉璃做四四方方的盒子还真是少见。 永嗔便踮脚把那琉璃盒子捧了下来,开了看时,里面却是一叠染色的信笺。 左右无事,他就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来,细细一数,竟分了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共十色。 这时候书写的纸,一般的都泛着黄色,也有上用雪白的。 像这样精致漂亮的染色纸可当真少见。 永嗔就望着正低头翻阅邸报的太子哥哥,直到对方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这是薛涛笺。”太子永湛笑道:“也真难为你,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也能翻出来。” 永嗔拿在手里把玩,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薛涛笺,因笑道:“原来太子哥哥你还喜欢这种东西……” “旧友所赠。”太子永湛简单一语,见他百无聊赖的模样,又道:“你若果真不困,帮我收收架子上的书,若有喜欢的,拿去看也无妨。” 永嗔忙应了,能帮太子哥哥做点事情,立时踊跃。他收着书本,忽见内中夹了几页画,一为荷花,一为兰花,画得极妙。各题了一句诗,荷花旁书“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兰花旁书“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均未有署名盖印,显然是出自书房主人。 永嗔抽了口冷气,笑叹道:“太子哥哥,我倒不知道你的画也这样好。” 太子永湛正在陕西调粮的奏折上批复,闻言且不做声,运笔如飞,直写完了才吁了一口气,一面合上奏折,一面道:“偶一为之,游戏罢了。” 永嗔笑嘻嘻指着那幅兰花图,念道:“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这句倒像是写太子哥哥你的。” 太子永湛起身,踱着方步松散筋骨,笑道:“你又来浑说。” “我说不上来。”永嗔歪头想了一想,他就是觉得这句诗跟太子哥哥的气质很符合。前文说过,他并不精于诗词,只心头一想也就丢开手了,见太子哥哥似是忙完了,才要说话,就见他又在书桌旁坐下来。 永嗔趴到书桌旁,瞅着他,问道:“太子哥哥,你总这么三更睡五更起的,熬得住么?” 太子永湛含笑道:“你看呢?”灯影下,却见他青年英容,精神尚佳。 永嗔就低头不作声了。 太子哥哥总这么忙政务,也不往妃子姬妾那边去,孩子总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他在毓庆宫也住了月余了,竟一次也没见太子哥哥往后院走。 永嗔望着低头批奏折的太子哥哥,心里自有一番打算。 次日永嗔醒来,就听莲溪报说蔡世远师傅来了。 这是永嗔在上书房时的主师傅,德高望重。 永嗔见莲溪引着自己出了二进院落,往一进院落的听差房里走,不禁笑骂道:“你这是要往哪走?”却见蔡师傅咳嗽一声,从门侧耳房里出来。 永嗔一怔,忙道:“蔡师傅,您怎么等在下人房里了?”又责问莲溪等,“你们怎么敢这么怠慢?叫蔡师傅在这个地方等我?” 蔡世远皓首白发,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蓝粗布截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里老学究似的。听永嗔发作下人,他忙道:“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要坐这里等的。这里很僻静,我跟十七爷说几句话就走。” 永嗔只好点了点头,亲自给他沏了茶,打火点烟,自坐了对面,揣度着蔡师傅的来意。 成炠一事,景隆帝按死在宫中,一丝风声没透出去,蔡世远自然不可能知道,此番来不能是为了此事——那又是为了什么? 但凡蔡师傅主动找他,必是有事规劝。 却听蔡世远又咳嗽了一声,开口慢慢道:“十七爷,您如今也入了预政小半载了,老臣看您犹自懵懂。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党’的。” 永嗔笑起来,“还有这么个说法?倒真不赖。” 蔡世远脸上却是一丝笑纹都没有,他不紧不慢说下去,“大皇子、四皇子不凉不热,各存体系。”三皇子是个口吃,他便不提。 永嗔敛容,大略猜到蔡师傅所为何来了。 “再有一党,只叫‘菩萨党’,说的就是德贵妃所出的三位爷。五皇子、九皇子、十六皇子统是一窝子势力,朝中并称‘三杰’,纵横交错、荣枯与共,若论在六部势力,还在太子殿下之上,最是得罪不得……” 蔡世远咳嗽两声,又道:“太子乃是正统所在,我观十七爷,常有爱护太子殿下之心。只是凡事有心,还需有力。老臣今日已递了致休折子,言尽于此,望殿下早收懵懂之心,辅佐一代明君。”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乃是个通透人,话只点到即可。 永嗔先还思索着他的话,听到这里,忙问道:“师傅,您要致休了?” 蔡世远点头作别,永嗔亲自送出来。 师生二人沿着宫墙间长长的甬道,缓缓走着。 到了外面蔡世远不提敏感之事,只道:“是啊,下个月老臣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孙子,就都从山东回来了——到时候含饴弄孙,也是一大乐事。”一向严肃古板的脸上,露出点慈祥的笑意来,看得人心里发酸,又觉得温暖。 永嗔点头道:“您为朝廷卖命这么多年,也该有点自己的闲暇了。”又问那孙子几岁了,属什么生肖的,记起他府中还有个孙女,也一并问了。 蔡世远一一答了,想起第三代的孙子孙女,橘皮似的老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温情。 临到宫门,蔡世远转过身来,看着永嗔,道:“老臣方才在耳房里同殿下说的话,万望殿下放在心上。要紧,要紧,要紧,要紧,要紧。”连说了五个“要紧”,声音苍老恳切,听得人几欲落泪。 一时送走了蔡世远,永嗔独自走回毓庆宫,一头走一头想着他留下来的话。 待走到惇本殿正厅,往左一望,看见太子手书的牌匾“知不足斋”,猛地里定下心来。 难道他要看太子哥哥独木难支,被那些名为兄弟,实为虎狼之辈撕个粉碎不成? 从今往后,要收着心思,在朝堂上挣一分田地,为黎民谋一方安好。 既为了太子哥哥,也不辜负他来此一遭。 立了如此正经的志向,却丝毫不妨碍永嗔做些不正经的事儿。 祥宇一回来,永嗔就忙问道:“东西可都准备齐了?”见他点头,便双掌相击,叫了一声。 待到晚膳时候,永嗔就请了太子同席,“我在毓庆宫养伤这许久,多亏了太子哥哥照顾。今日整治下筵席,太子哥哥可千万要赏脸……” 太子永湛虽觉古怪,倒也盛情难却。 一时摆上菜来,看时,粥品两样:鹿角胶粥、苁蓉羊肉粥;菜分八盘,又有猪肚山药,牛髓莲须,都是补肾生阳之物。 太子永湛扫了一眼,皱眉道:“哪里整的筵席?” 永嗔笑道:“我只告诉小厨房要一桌好的……”怕他起疑,忙自己先端了一碗鹿角胶粥,喝了两大口,叫道:“好喝好喝。” 太子永湛见状,倒不好叫撤,待侍膳太监试过,也陪着他进了一碗。 一时晚膳用过,太子要走时,永嗔却又留他,笑道:“我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开心,就许我喝一杯酒,可好?” 太子永湛见他说的可怜,因笑道:“说好了,只一杯。” 永嗔大喜,忙唤祥宇端酒上来。 祥宇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两个小盖钟。 “这是什么酒?倒用盖钟端来。”太子永湛取了一盏在手中,揭开杯盖,一望便知道了。 却是松龄庆春酒。 他只捏了那小盖钟在手里,斜眼看一旁垂了眼睛作乖巧状的幼弟。 永嗔哪里知道太子哥哥只一眼就认出这酒了,还怕他发觉,忙胡乱把自己那一杯吞下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只似笑非笑瞧着,打定主意要给这无法无天的幼弟一个教训。 见永嗔将那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太子永湛倒没说什么,只陪了他一杯,便往书房去了。 这厢永嗔见他离开,忙勾头去看盖钟,见里面滴酒不剩,大喜过望,压着笑意低喊一声,“大功告成!”一时想到,日后有个长得似太子哥哥一般的侄儿,便觉欢喜。 到时候皇太孙来问他,他便好夸口,“这世上能有你,可有皇叔我的好大功劳!” 永嗔这一夜就在太子哥哥有了儿子的想象中迷糊过去了。 他先还支起耳朵听书房那边的动静,子夜时分太子哥哥似乎出去了一趟——只是没一刻钟又回来了,这么短一会儿,还不够从前殿到后院走个来回的,能做什么? 带着点失望,永嗔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太子哥哥回来后叫了水。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境况。 第二天一早,永嗔睁开眼睛就问床边的小太监,“太子哥哥呢?” 若是歇在后院不曾起床,就大功告成了!永嗔内心邪恶笑。 却听那小太监答道:“早起往乾清宫去了。” 不对啊! 永嗔恶狠狠又问道:“那他昨晚去哪了?” 小太监怯生生道:“奴才不知道,只看见太子殿下书房里点了一夜的灯。” 那就是太子熬了整整一夜都在书房的意思。 永嗔还没来得及品尝失望的滋味,就察觉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把被子掀开一角,低头一看。 只见被窝里冉冉升着一轮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小太阳”支楞着,好不精神。 第028章 永嗔一饭一食,怡春宫都要过问,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早有小太监飞报于淑妃知晓。 至晌午时分,怡春宫便来人请永嗔过去。 “母妃,旬月不见,您倒看着比从前还年轻些了……”永嗔惯会嘴甜。 儿子前番断了两根肋骨,淑妃便不许他来请安,要他不可挪动,好好在毓庆宫养伤。 见永嗔这会儿能走能跑,淑妃笑道:“可见是大好了。”又道:“这次多亏了东宫。你可曾好好谢过太子殿下?” 永嗔在下首歪着身子坐下来,从一旁的果盘里捡了两枚核桃仁,一面剥着果衣,一面满不在乎地笑道:“跟太子哥哥这么客气干嘛?我自是感激他的,不用说他心里也清楚。” 淑妃心里叹气,看着儿子的惫懒模样,怎么瞧都还透着孩子气;又想到早上太监来报之事,不禁感概怎么一眨眼就……成人了呢。 永嗔还不知道淑妃这里把他早上升太阳的事儿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自以为“毁尸灭迹”的手段高明,却哪里敌得过众人服侍之无孔不入。 永嗔这会儿只当母妃担心自己,忍不住召自己来说话,因笑道:“您别担心,我好得差不离了。太医说了,骨头接上,过俩月又是个囫囵人;况且这阵子吃了不知多少好药,只怕身子骨比从前还要结实呢!” 淑妃听他说着,只是端详着他脸色,心里还在感慨孩子迎风就长,岁月如梭。 永嗔见她不说话,想了一想,又笑道:“您可是在担心父皇那边?太子哥哥教过我,我自己也能想得通——不让我回皇子所,未必是惩罚。那皇子所里鱼龙混杂的,他们敢害一个皇孙,难道不敢害我么?况且父皇若是认真要罚我,只也不许我住进毓庆宫就是了——我住了这俩月,却也没见他说什么。可见父皇也并没有真生我的气。” 到底有没有真生气,那一脚完全可以说明一切。 只是永嗔这会儿要解劝母妃,不让她担忧,自然都往好的一面说。 不过景隆帝没有要后续查他,倒是真的。 永嗔想了想,又小声问道:“母妃,这俩月永和宫可有为难你?” 这说的是德贵妃。 成炠的事儿虽然瞒住了外人,宫里这几位相关后妃却是瞒不住的。 淑妃摇头,景隆帝摆明要压下去的事情,德贵妃绝不会立时就唱反调。 她招手让永嗔过来,自给他整着领子,一片慈母心肠,柔声道:“前番宫里选女史,永和宫里留下了一个,德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忙着调&教那女史,倒顾不上旁的。” 德贵妃留下的那女史,多半要赐给她的儿子或孙子。 想到此节,淑妃打量着自己儿子,细细问他这几日的饮食起居,又问可曾见了外人。 永嗔听着糊涂,笑道:“我整日窝在毓庆宫养伤,连每日落到院子里啄吃食的麻雀都是同一群——能见到什么外人?” 淑妃一想也是,不禁自失一笑,悄声道:“是了,你也到年纪了。我却总觉得你还小……” “母妃你在嘀咕什么?”永嗔一扭脖子,把淑妃才给他压平的领口又攒起褶皱来。 “我问,你身边服侍的宫女可还称心?”淑妃笑问道。 永嗔身边大宫女有四个,都是在他十岁那年新换的一茬,年约十八&九,面貌周正,举止得宜。 “挺好的啊。”永嗔更糊涂了,他日常起居还有四个大太监服侍,平时不怎么支派大宫女,若是玩闹出行都是俩伴读陪着,“没什么不称心的。” “四个都称心?” “四个都挺好的啊。” 永嗔看着今日问题特别多的母妃,忽然间福至心灵,贼笑着问道:“母妃,您是想提拔哪一个啊?”宫女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管人的,和被管的之分。 淑妃见儿子如此懵懂,拿帕子捂嘴笑得咳嗽起来,“正是,母妃我要大大的提拔她们呢。” 本朝皇子知人事后,要选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宫女供皇子亲身练习敦伦技巧。 这样的宫女是有名分的,从此成为宫中有身分的女子,每月拿俸禄,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宫女那样从事劳役。这份差使乃是众宫女所企盼的,她们希望藉此脱离苦海,一步登天。 所以永嗔这“提拔”二字可算是歪打正着了。 永嗔哪里知道淑妃的打算。 等他在怡春宫用过下午茶点,回到毓庆宫里,就见三进院落里小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的,因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首领模样的太监夹着俩青花大瓷瓶,回话道:“太子殿下要奴才们把里头西配殿收拾出来,单给十七爷住呢。” 永嗔疑惑道:“我在前头书房西间住着就很好,何必又闹得你们忙一场。”他又不会天长日久在这毓庆宫住下去,过段日子景隆帝气消了,自然还会另指地方给他住的。 那小首领脸上汗水冲开道道灰痕,还要笑道:“这是十七爷怜惜奴才们。虽说如此,太子殿下吩咐的差事,奴才们怠慢不得。” 永嗔独自闷闷回了惇本殿西间,难道是前几晚闹着太子哥哥了,这才要把他单挪出去?又或是昨晚那桌粥菜与酒太过火了些,让太子哥哥生气了? 他心里就有点不自在,却也知道太子哥哥政事繁忙,倒没话可说。 一时太子永湛回来,并几个议事的幕僚一起。 永嗔就在门廊下看麻雀啄食,见太子哥哥走来,打眼一望,却见他脸上并无不悦之色,略放心了些,因笑道:“怎么想起让我去西配殿住了?” 太子永湛就驻足同他说话,身后众幕僚也都恭敬停下等着。 只听太子笑道:“倒不是我的意思,是淑母妃今儿差人给我传的话。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永嗔放下心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笑道:“我母妃就是客气,总怕我在这儿吵着你——今儿又找我去训了一顿话……其实照我说,哪里用这样客气?自家兄弟,客气来客气去的,岂不显得疏远?” 太子永湛见他这样说,知他全然想偏了。 他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角忍笑道:“你说的很是,自家兄弟,本不用这样客气。” 永嗔虽不知他在笑什么,也跟着憨憨笑起来,等太子永湛带人进了书房,他才回过神来——总觉得太子哥哥最后那个笑容,跟怡春宫里母妃说到提拔宫女时的笑容,有点相似呢。 那笑里透着点神秘,叫他心里毛毛的。 西配殿要收拾到能住人,还要两三日。 永嗔的伤倒是已经大好了。 淑妃问过太医,知道无妨,这才亲自挑选了两名合适的宫女,先放在怡春宫,调理饮食沐浴等三五日。 永嗔哪里知道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鱼”,还在琢磨蔡师傅那天留下来的话,思索自己今后是从文还是从武,是从政还是经商。 虽说士农工商,皇子操贱业,似乎不太妥当。 但是永嗔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朝人,并没有这个观念。 经商赚钱,以后拿金子砸晕五皇子那帮人,砸出一条通天大路来,想想还蛮带感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凡是在权力和金钱中间选择金钱的,都是傻子。 有了权力,哪里会没有金钱呢? 至于从文还是从武…… 永嗔以前总觉得,真要他一个皇子亲自上阵喊杀喊打的情况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因此骑射课上,总是偷懒耍滑,不肯用心。 直到挨了景隆帝这一脚。 若是他用功学武,那时候也飞起一脚,跟景隆帝来个对踹,也不知是哪个先飞出去。 若是从文…… 永嗔陷入了美好的想象中,以后找他的小女神吟诗作词,也是一桩美事。 却不知他的小女神这会儿,正被一个神秘的系统吓得手足无措。 原来那日永嗔去贾府看黛玉,说到想家一事,小黛玉曾落泪,当时倒没什么异常,直到永嗔辞别,小黛玉惊觉那名为“”的“绿纸”又浮现了。 这次出现后,绿纸就再没消失过。 只要小黛玉一想到它,它立刻就会浮现。 而且绿色的界面上,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字符开始渐渐显露。 从最初只有左上角的花瓣状纹样,以及右上角的注册/登录,到慢慢露出底下的“言情小说站”“原创小说站”“非言情小说站”“衍生小说站”。只是除了衍生小说站的字样,其余三处都是灰色的。 小黛玉只不去理会,仍是每日读书写字,或与府中姐妹玩耍。 如此过了两个月,忽一日那纸上飘过一行黑字,上书:读者知识储备已达到。 又书:年龄未满十二岁。 再书:现仅开放无cp衍生站小说。 小黛玉惊疑不定,那cp两个字符好生奇怪,竟不像个正经字。 不等她想明白,那绿纸忽然一晃,再出来时,已写满了文字。 小黛玉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里面写了许多这贾府中人的名字。 “贾琏发财记”、“贾赦天下”、“贾宝玉的温暖日常”……这都是什么? 又有“熙凤的管家日记”,“贾母之老而不死”,“李氏寡居日常”,里面说的人,难道是二嫂、外祖母与大嫂? 小黛玉正在惊疑,猛地里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在里面:“我的黛玉姐姐”。 她不由自主地凝目看去,只见那绿纸又是一晃,再出来时,已是写满了成篇的文字。 却是有人用她弟弟的口吻,写了初到林府的所见所闻。 小黛玉心里大惊,这绿纸究竟是何物?她的幼弟明明早已夭折,这写文之人又是谁? 一时绿纸到了最后一行,又是一晃,却又冒出许多不同人的文书来。 一人书道:“求林爹爹不死!” 底下又有一堆人为此人摇旗呐喊,一般也是书道:“求林爹爹不死!” 小黛玉心里一凉,这林爹爹难道说的是她父亲? 为何这样多条字句都是要她父亲不死的?难道写下这些字句之人,知晓她父亲是要死去的? 来不及细想,小黛玉只忙又看下去。 只见“求林爹爹不死”的数行文书下,又有更多字句在“求男主帮姐姐虐宝钗”底下出现。 只见一人书道:“一想起滴翠亭宝钗陷害黛玉,我就气得不行,求作者大大狠虐!”。 又有人书道:“是啊,楼上你不是一个人。我也特别讨厌宝钗,还有袭人,都特别假。” 小黛玉虽不知宝钗是谁,宝哥哥房中有一个名叫袭人的大丫鬟她却是知道的。 却见有人书了不同意见,“大家都说宝钗是故意陷害黛玉的,我反而不这么看。章回名字里说,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宝钗通书里面,都是深知世故,心思很深的一个女孩。这是她家的情况,令她不得不迅速成长,压抑秉性,成熟起来。唯有在滴翠亭这一章,写她扑蝶的场景,露出点少女的天真活泼。依我之见,这是宝钗少有自我流露的时刻——这种时候,她猛然间想起来的黛玉,未必是立意要陷害她;也许在内心深处,是宝钗引黛玉为极亲密之人,才有此一出。” 立刻,这人所书的意见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就这一回过神来就想害人的模样,你还想给宝钗洗白?” “袭人为宝钗之副,晴雯为黛玉之副——看袭人就知道宝钗什么德行了。” 那被骂之人又回书道:“袭人也有她好的地方,服侍宝玉体贴尽心。只是因从前有一颗争荣夸耀的心,这才渐行渐错。至死也悟了的。” 不用说,此人又被一通群攻,败下阵去。 小黛玉看了这两番,心情稍定。 她原本以为这绿纸,要么是妖物,要么是神仙卷轴,这会儿看了文书上众人争执,不觉放松下来——满面人间烟火气,热闹而又生机勃勃,看来是这十丈红尘中的俗物了。 果然不必怕它。 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求林爹爹不死”的众人文书,小黛玉难免担忧起来——这些人说的话,到底做不做得准?再有那宝钗又是何人?看这些人文书的意思,倒像是这宝钗要害她一般——可是又有人说那宝钗是无心所为。 她又看了几行旁的文书,只见也有说“王夫人逼死了黛玉”的,也有说“贾府就是为了黛玉的嫁妆”,更有人说“燕窝里有毒”。 亏得是黛玉聪颖过人,虽然心细却也胆大,见了这些还能细细思量。 她自来都中,贾府长辈对她万般怜爱,下人对她毕恭毕敬——实在看不出这些人说书的“阴谋迫害”。 小黛玉辗转反思,忽然惊觉——这些人把贾府、林府甚至史府,凡是与里面的“黛玉”有联系之人,都写了个遍。怎得无一人提到她父亲的学生、那亲自接她入府的十七殿下? 第029章 却说小黛玉发现了那绿纸的机窍,每日里闲了便去寻文章来看。 旁人竟不能察觉,只当她或坐或卧在发呆或浅眠。 小黛玉看了几篇文章,又发觉一桩奇怪之事。 文中的“黛玉”,无一例外,全都没有超过五岁的。 最大的,也只与如今的她一般大小。 有的文章明明看着还有下文,然而一旦里面的黛玉过了五岁,底下的内容小黛玉便看不到了。 她便只能从下面众人所留的文书上猜测。 看过这纸上所书文字,小黛玉再看贾府诸人诸事,难免多了几分思量。 临近新年,贾府又来一位与小黛玉年岁相仿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史湘云。 这湘云乃是贾母的侄孙女。 贾母出身保龄侯府,后来贾母的长兄袭爵,又生三子。 长子便是史湘云的父亲,次子名史鼐,幼子名史鼎。 这小湘云在襁褓中就没了父母。 那史府的保龄侯爵位就袭给了她的二叔史鼐。 小湘云的三叔自己争气,封了忠靖侯。 因此这史家,如今乃是一门两侯的钟鸣鼎食之家。 小湘云没了父母,便由叔叔婶婶抚养。 贾母怜惜她,每常接她来家里,与众姊妹并宝玉等玩耍。 如今宝玉去了上书房读书,旬月才能回家一趟,贾母房里原给宝玉睡的地方就空了出来。 这小湘云来时,便住在贾母屋里,由宝玉身边的丫鬟嬷嬷们服侍。 袭人服侍宝玉的时候,心里眼里只一个宝玉;服侍湘云的时候,也心里眼里只一个湘云。 她又比湘云大上几岁,温柔体贴,提点劝语。 由是小湘云认袭人是个好的,待她比别的丫鬟不同。 小黛玉如今还睡在贾母外间的碧纱橱里。 小湘云来的时候,俩人倒成了在一个屋里。 那小湘云初见小黛玉的时候,心里还存了一段意气之争。原来贾府来人接她的时候,家中婶婶就嘱咐她“贾府如今接了你宝哥哥林姑妈的女儿来,那是位尊贵的人物。其父亲祖上五代封侯,她来都中,更是皇子亲接,具体怎么样,倒也不必跟你细说。你只记得这遭去了,若有一处玩耍的时候,且把你那豪爽直言的性子略收一收……” 小湘云只昂了头,道:“她家五代封侯又如何,咱们家还一门两侯呢!拿这些东西看人尊卑,婶婶好没意思。”她年纪幼小,说话直接,心思也从不遮掩。 她二婶知道劝不住她,只好叮嘱贾府来的丫鬟留意小心。 小湘云来了贾府,见贾府上下人等都把个小黛玉放在头一等里,比三春还要靠前些,直要跟宝玉一般了。她心里难免有点不自在,也不过是小孩子吃醋,觉得长辈更宠旁人罢了,倒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因此小湘云前两回来贾府,倒不与小黛玉多说话。 虽住在一个屋里,小湘云只每日里在里间同袭人等玩笑游戏,又或去寻家里姊妹。 小黛玉虽不知这湘云因何疏远自己,却也没空细想,只顾着看那绿纸上的文书。 这回小湘云来了贾府,仍是一般的不同小黛玉玩耍。 小黛玉也不以为意,只自己在碧纱橱里,看紫鹃(原作鹦哥)把十七殿下昨日送来的诸样玩物一一打开。 却见内中有一个走马灯,红纱灯上下分别贴有金色的云纹装饰,底部配金色的穗边和流苏,美观大方,中部还绘有花鸟虫鱼、山水楼阁。 小黛玉因笑道:“这个花灯好,取来让我瞧瞧。” 紫鹃便捧了那走马灯出来,才放到床沿上,忽听雪雁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姑娘,外头下雪了,真好看。” 小黛玉便暂且搁下那花灯,自带了紫鹃、雪雁,往外屋槛窗下,看晴天落白雪。 一时小黛玉回屋,却见小湘云正在她那碧纱橱旁捡着那走马灯玩。 小湘云一回头,见黛玉回来了,立时缩手,退开两步,雪腮通红,叫道:“我可没碰你的花灯。”欲盖弥彰得几乎有些可爱了。 小黛玉抿唇笑道:“我又不曾说你碰了,你却急什么?” 小湘云左看右看,只拧着不看她,嘴硬道:“反正我是没碰。”就要往外走,却又舍不得,还回头看那花灯。 小黛玉目光落在那走马灯上,因为小湘云方才的碰触,那走马灯这会儿还在微微晃动着。小黛玉因笑道:“不是你碰的,是方才有一只小猫溜进来碰的。” 小湘云脸色通红,跺脚恼道:“果然你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小黛玉听她这话大有文章,因竖起眉毛,问道:“这倒怪了。你来了一共三遭,同我说过七八句话。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呢?” 这却是小湘云从服侍她的袭人那里听来的。 其实袭人哪里敢说这样的话,她的原话定然比这句话要委婉多了,况且也是规劝湘云不要与黛玉起了口角的意思,论起来也是一片苦心。 只是湘云是个直愣愣的性子,因而直通通的就把话倒出来了。 小湘云一语出口,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因红了脸低着头只是要走。 小黛玉也不拦她,只是立在门边似笑非笑看着她。 小湘云毕竟年纪幼小,临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那花灯,两腮还因为羞恼红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写满了不舍。 饶是小黛玉这会儿才跟她拌了嘴,也忍不住抿唇笑道:“你果真喜欢那花灯,咱俩一起玩也没什么。” “当真?”小湘云立时恼容换作笑颜,十足孩子脾气,蹭到黛玉面前,小声问道:“对不住,我方才说你,你不生气么?” 小黛玉抿嘴笑道:“我若认真生气,你回头岂不还要说我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因把那花灯取来,与小湘云一起看。 小湘云拍手笑道:“你看你看,我跟你赔不是,你倒又有话说我。可见我也没说错,你是个嘴上厉害的。”又探头看那花灯,嘀咕道:“我在家里也见了置办下的花灯,只没有这个精致、好看。倒要晚上点起里头的蜡烛来,才有趣。” 小黛玉笑道:“这个却不是一般花灯,是个走马灯。” 小湘云叫道:“我从前只听人说过走马灯,还没见过呢。从前问婶婶要,婶婶只说明年置办,却也总没见着。” 虽是白日,两人仍是唤丫鬟把那走马灯点了起来。 一时小黛玉与小湘云都看着那灯上转动的图画,又喜欢又得趣。 小湘云看了半响,忽问道:“为什么这走马灯能走起来呢?” 小黛玉却是在那绿纸上看过一篇文章,写贾琏富甲天下的,里头就有这一样制作走马灯赚钱。因解释道:“它这灯中置了一转轮,拿彩纸剪成的各式人物、花鸟等贴在这转轮上。轮下点燃蜡烛,热气上升,带得轮子转动,纸像也就随之转动起来……” 小湘云呆呆望着黛玉,小嘴微张,钦慕道:“林姐姐,你懂的真多。” 小黛玉睨她一眼,抿嘴笑道:“我懂什么?我只是个嘴上厉害的罢了。” 小湘云抱着她胳膊,笑道:“好姐姐,是我说错了话,快饶了我吧。” 两个小姐妹,一个聪明伶俐,一个活泼可爱,因这一盏走马灯结缘,倒越说越投契。 小湘云跟亲近的人,是个止不住话头的,一下午只在黛玉耳朵边上嘀嘀咕咕,把自己从记事起的点点滴滴都给念了一遍。 是夜,小湘云就不肯回里屋去,闹着要跟黛玉睡在一处。 贾母强不过她,见黛玉也愿意,便让湘云也挪到碧纱橱里,吩咐跟她的丫鬟嬷嬷到外间大床上,与黛玉身边的紫鹃等人一处伺候。 因将两人放在一床,只分了两床被子。 两人半夜说话,多是小湘云在说,小黛玉听着偶尔笑着接一句。 却不知怎的说起父母来。 只听小湘云小声道:“林姐姐你是知道事情后,没了母亲,心里肯定极为舍不得、极为难过的……我却是在襁褓中就没了父母,从记事儿起就是跟着叔叔婶婶的,反倒不觉得怎样。”话里意思憨憨的,非但不自怜,反倒要怜爱黛玉,又道:“你既然在这里长住了,老太太也常常接我过来的,我若是来了,就与你解闷说话……” 她嫌被窝里热,悄悄把两只胳膊伸出来,夹着被角和黛玉说话。 小黛玉听她这样说,心里既暖又酸,只笑道:“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小话篓子?我哪里敢不让你说话。” 大床上的嬷嬷听她小姐妹二人叽叽咕咕,夜色已深,难免要劝一句,“不早晚了,姑娘们歇了吧。” 小黛玉便合目安稳,只作睡去状。 小湘云又说了两三句,见无人回应,不禁无聊,发着呆也睡着了。 那小黛玉却又睁开眼睛,把小湘云露在外面的胳膊藏到被子底下,又为她窝好被角,这才真的睡下。 第030章 毓庆宫中,永嗔却是在做花灯。 太子永湛与户部尚书袁可立、仓部主事三人就山西大旱调粮之事,商议了大半日。 袁尚书等人退下后,太子永湛也出了书房,只见此时夜雪初霁,松间檐上,一派洁净柔白。 太子永湛是爱雪之人。毓庆宫里的新雪向来不许扫去的。 他见了这雪夜景色精神为之一振,一日来的疲累都消失了,披了狐裘,才要往雪地上走,就见永嗔捧着一堆杂物兴冲冲跑过来。 永嗔一头跑进来,立时就望见太子哥哥立在檐下雪地上,越发加快脚步跑到他跟前,把怀里一揽子杂物抱给他看,“太子哥哥,我想自个儿做个花灯,叫苏公公从库房里给我翻出来的家伙事儿。” 太子永湛看着他怀里的东西,伸手翻了两下,笑道:“怎么想起自己做花灯来了?”见他怀中之物,又有红宣纸和洒金宣纸,又有用来镶边的仿绫纸,又有撑作骨架的竹节,不禁笑道:“东西倒挺齐全。” 永嗔笑道:“太子哥哥你不是快过生辰了么?我做个花灯给你庆生啊。” 太子永湛有点意外,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今年不送花了?” 永嗔笑嘻嘻道:“花自然是还要送的。”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旁的能送你。我名下那几个铺子,还是拿你给的银子才打点起来的。你这儿又什么都不缺,况且这世间的珍玩宝物哪里还有你没见过的呢?” 他说着就耷拉了脑袋叹道:“……要给你送生辰贺礼,还真要费点心思。” “原来倒成了我的不是。”太子永湛只是笑,便也不再往雪地里走,同永嗔一道进了书房西间,看他要怎么做花灯。 却见永嗔早备好了一册《花灯集》在手。 这《花灯集》原是前朝一个叫冯柳的闲散公子哥所著,里面把各色花灯的制作方法记得详尽有趣,又每一盏花灯都画了样子在旁边,只看上去倒是简单容易。 永嗔就神气活现地翻开这《花灯集》,指着扉页问道:“太子哥哥,你要哪种花灯?是方柱灯、菱角灯、百褶灯还是西瓜灯?不然来个三十面五三灯如何?八面折叠灯如何?这个四角挂穗灯也好看,你瞧着呢?” 大有天下花灯,只要他太子哥哥喜欢,他便立时能亲手做来的气势。 太子永湛见幼弟挑着眉毛看自己的神气模样,不禁笑起来。 他伸手过去,修长的手指按在扉页第一列,含笑道:“你且做一个能撑起来的花灯就好。” 永嗔哼了一声,嚷道:“太子哥哥你小看我是不是?”立时抽竹节编起来,他倒是手巧,不一刻真编出一个似模似样的灯笼骨架来。 永嗔好不得意,冲太子哥哥一扬下巴,笑道:“你且看我的!”又取裁刀动手,把那红宣纸裁成符合灯笼骨架的长宽,自己亲手调了浆糊,把那红宣纸糊在骨架上,又用窄条的仿绫纸上下镶边。这样一折腾,那花灯立时显得雅致起来。 竟是让他做成了! 太子永湛抚掌笑道:“竟不知吾弟有此大才,果然是我小看你了。”语带调侃。 永嗔把那花灯捡在手中,左看右看,却不满意,嘀咕道:“我看人家的花灯,上面都有画的,好不精致。你瞧,现门廊下挂着的——那俩照亮的红灯笼上至少还写了字呢。这却要怎么做?”他不擅长书画,原打定主意做个完完全全由自己亲手制作的花灯送给太子哥哥,这会儿却犯了难。 太子永湛也知道幼弟画技不精,因笑道:“你想写个什么字?” “平安。” 太子永湛又感意外,“平安?”他念着这俩字,神色有点恍惚。 离这世间至尊最贵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二十余年来,太子永湛竟从未得赠过“平安”二字。 太子永湛不禁又看了幼弟一眼,却见他还把弄着那花灯发愁,好似这“平安”是随口说的。 “我教你个乖。”太子永湛含笑道,“取一张薄纸,在字帖上描下想要的字样来,再将这张薄纸和那深红色宣纸叠在一处,拿单刃刀将字迹挖掉。揭去薄纸,那字可不就镂空在红宣纸上了?” 永嗔边听边点头。 “再把那洒金宣纸做灯身,将这红宣纸糊在里面,点起里头的蜡烛来,烛光从镂空处映射出来,可不就成了?” 永嗔顺着他说的在脑海里一描摹,豁然开朗,拍掌笑道:“果然还是太子哥哥你有法子!” 却又不肯去寻字帖,只央告太子永湛写“平安”二字下来,他再覆上薄纸仔细描下来。 这一番折腾,夜色已深。 太子永湛便笑道:“哪里就急在这一会儿了?且歇下吧。” 永嗔揉着因为仔细描字样而发酸的眼睛,笑道:“我且听你这回。今儿晌午母妃那边又派人找我,要我明日腾出半天来,说有事要做——偏又不肯说是什么事。” 太子永湛一听便知是何事,却也不说破,只是笑着自去歇下。 次日起来,永嗔探知太子哥哥独自在书房里,并无大臣等议事,他便熟门熟路摸进书房,在靠窗的小榻上歪下来,捡着案几上的茶点边吃边看话本。 永嗔是个最怕一个人的性子,总要有人陪着才好。 遍红城里,他只独爱太子哥哥的这一间书房。书房是太子永湛亲自布置的,精致典雅,舒服温馨,尤其冬日里,又暖和又无烟火气,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满院松影俏梅,好不怡然。 太子永湛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立在书桌前作画,见幼弟摸进来,司空见惯只一笑。 兄弟两个,一个作画,一个看书;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共处一室,呼吸相闻,却又互不干扰。 有人陪伴总比形单影只来得温暖。 一时苏淡墨探身进来,小声道:“十七爷,永平侯府的赵长安赵公子遣人送来的信。”说着就用银托子呈上信件来。 永嗔撕了封皮,仍躺回小榻上,这才看信。 太子永湛垂着眉目,姿容俊雅,手中画笔一丝不乱。 谁也没问他,却听永嗔忽然道:“信上没写什么,就是说我宫外那个花房铺子,过了亏损期开始盈利了。” 那种明明想要炫耀,想要得到肯定夸赞,却还偏偏平淡说来的语气,着实可爱。 太子永湛忍俊不禁,怕手腕一抖毁了画,只好暂搁了画笔,想要顺他的意夸上两句,一张口仍只是笑。 永嗔却不以为意,能博太子哥哥一笑也是好的。他索性凑到书桌旁,探头看那画。 却见画的是一枝早梅,风骨不凡。 旁有一句题词,“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 永嗔只看得满目生彩,笑叹道:“几时我能有太子哥哥你这样的画功,再不去开铺子,只卖画就尽够了的。”他这会儿满脑子生意经,什么风雅之物到了他这里都跟银子勾连起来。 太子永湛却也不恼,反而笑道:“不如拿到你那古董铺子里,我也不题名,也不盖印——却看有人出多少银子愿买?” 永嗔忙道:“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他也知道一国储君的画作,怎么可能拿去卖了换银子,只是随口一说,过过嘴瘾罢了。 永嗔想了一想,忽然又道:“这梅花,跟从前你这里的那副荷花、兰花,看着倒像一起的。” “此话怎讲?”太子永湛奇道。 “都是画了一株花,旁边题了一句诗词。”永嗔帮他吹着画上未干的墨迹,笑道:“依我说,太子哥哥你不如再多画几幅,凑足一年十二个月的。如今已有了六月荷花,七月兰花,并十一月早梅……索性把剩下九个月的也画了吧。后世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太子哥哥,你说好不好?” 太子永湛忍笑,逗他说下去,道:“倒也不错。只剩下那九个月画什么花呢?” 永嗔嘴皮子利索着呢,立时就报出来,“一月迎春、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月季、十二月水仙……” 又像戏台上的念白,又像侍膳太监报菜名。 不等他说完,太子永湛已是笑得弯下腰去,扶着椅背咳嗽了两声。 两人正说笑得开怀热闹,怡春宫总管太监常青却来了,他笑着请永嗔,“十七爷,娘娘的意思,请您跟奴才走一趟。” 淑妃早跟他打过招呼。 永嗔不疑有他,一面跟他往外走,一面还回头叮嘱,“太子哥哥,等我回来咱们再说画花的事儿……” 那常青带路,却一路越走越僻静,直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宫室前才停下来。 永嗔奇道:“母妃在这里?” 常青低眉顺眼,恭敬笑道:“奴才只送殿下到这里,里头有专门的司事太监接您。” 永嗔进了那宫室,就见两个有品级的太监迎上来。 “奴才见过十七殿下。殿下请跟奴才这边来……” 于是引着永嗔入了这僻静宫室里的密室。 永嗔一进密室,立时就觉得……眼要瞎了。 密室正中摆了□□&交合的欢喜佛塑像。 如果让永嗔用比较和谐的词语来描述他所见到的,那就是“两佛各缨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有机可动。” 是的,不但能看!还可以动! 这个欢喜佛不是泥胎木塑,它是个有机关的高端货啊! 站在佛像后头的小太监一按动机关,欢喜佛它就开始做……爱做的事情了啊! 还能变化出各种动作啊! 永嗔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偏那俩品级太监还一脸正色,上来引着他去给欢喜佛烧香、叩拜。 永嗔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硬着头皮照做了——估计他前头十六个哥哥都有过这么一遭。 永嗔叩拜完立刻要撤退,当着好几个陌生太监看一动一动的欢喜佛实在太……耻了。 谁知道他还是太天真了。 品级太监又说道:“请殿下抚摩隐处,默会交接之法。” ……永嗔选择死亡。 “请殿下默观春画。”品级太监拂尘一扫,示意永嗔看向四壁。 永嗔这才发现,在欢喜佛的冲击下,他竟然没察觉——这密室四壁、天花板上,只要是目所能及的地方,都画着各种各样的男女交&合图。 能藏在皇宫密室用来给皇子做性&教育的春宫图,应该算是名作了。 但是受限于年代与技法,在永嗔看来,还是太劣质了啊! 他要回去看太子哥哥的画洗眼睛! 好不容易出来了,那俩太监还送上最后一击。 “殿下若是还有不明之处,宫中还有猫房、鸽子房,其中牝牡相逐,或悟其生机。” 不仅有会动的欢喜佛,贴了一墙的春宫图,连小动物羞羞都不放过啊! 永嗔出了密室,内心崩溃、脸上绷住。 他一路直奔回毓庆宫西配殿,一面喊人收拾床褥回惇本殿西间,一面喊他身边为首的大宫女含夏来,“你去回母妃,昨儿她送来的那俩宫女儿子不敢受,就说这边人手满了——让她们在怡春宫伺候母妃,成全儿子一片孝心吧。” 永嗔待下人还算和气,含夏因笑道:“殿下怎么蓦地里来这么一出?昨儿两位姑娘过来的时候,殿下不是还夸人瞧着好,不愧是怡春宫里出来的么?” 永嗔观她模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恼道:“你们都是明白人,只我自己是个傻的。” 含夏便不敢再说,自去安排。 一时赶回惇本殿,太子永湛正要出去。 永嗔忙猴上来,抱着太子哥哥的胳膊央告道:“好哥哥,救弟弟一命。我就睡在这西间很好,何必又挪出去?” 太子永湛惊笑道:“这是怎么了?一头汗。”便递了自己的帕子给他。 永嗔哪顾得上擦汗,只是央告。 太子永湛因笑道:“我库房里只怕还收着几瓶松龄庆春酒,你还要不要?” 永嗔这才明白过来,忙作揖打拱得认错,“好哥哥,从前是我闹得过分了。如今我才明白你心里滋味……”像他,是要跟才见了一面的宫女;像他太子哥哥,是要跟许久见不了一面的姬妾妃子。 人毕竟不是动物啊。 “你又来浑说。”太子永湛听他比得不伦不类,叹了口气,见他的确不安,这才笑道:“东西都搬回来了,我还能赶你不成?” 因念及幼弟年纪尚小,既然他如今不愿,此事倒也不必着急。 怡春宫里淑妃听了含夏的回话,也是捂着帕子笑,笑一回又叹一回,“还是个孩子心肠呢。”于是安排那两名宫女且住在怡春宫,待来年永嗔回过味来再说,如今且按下这一节不提。 永嗔又搬回了惇本殿西间,过了几天安逸日子,每日只把太子哥哥差人送来的户部账簿查算。 这一日下午,忽然有好几拨人往惇本殿而来,出入于书房。 这些人个个脸色沉重,来去匆匆,且不是熟识面孔,但看官袍——倒都是朝廷要员,这一回武将竟还多些。 永嗔坐在西间里,时不时探头看一眼外面,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太子哥哥有正经事的时候,他是不会去书房打扰的——都是等人走了,才去歪缠。 傍晚时分,太子永湛带了几名官员,匆匆出了惇本殿,直到掌灯时分也没回来。 永嗔不禁担心起来,晚膳也没用好。 忽然乾清宫来人,说皇上召见十七皇子。 永嗔忙跟出去,问来人,“太子哥哥可也在乾清宫?”见来人点头,又问道:“可知道为了何事?” 那小太监倒是伶俐,道:“奴才不知。只如今皇上、太子殿下、九皇子殿下、袁尚书、田国舅,并田国舅族里一个子侄,都在里面呢。” 有九哥和田立义? 永嗔加快脚步,这俩人凑一块去,准是又要恶心太子哥哥。 一时到了乾清宫,却发现事情不全然是他想象的那样。 景隆帝见他来了,一指袁尚书,道:“你给他说说。” 袁尚书五十余岁,有点书卷气,因将前情娓娓道来。 原来是山东东阿县反贼作乱,放火烧衙门,放了牢狱里的囚徒,又与之沆瀣一气,乘船顺着黄河河道,一路直奔下游的平阴县。 东阿县县令不知所踪,平阴县县令不肯弃民逃走,死守县城,满门被杀;巡按御史孔可祯恰巡查至平阴县,不及离去,也死于反贼之手。 那不肯弃城逃走的平阴县县令,姓蔡名子真,乃是永嗔师傅蔡世远的独子。 永嗔前面听着反贼作乱,已是义愤;待听到捐躯的县令乃是师傅独子,又想到那日送蔡世远出宫时,他提起子孙时橘皮似的老脸上那温暖笑容,怒发冲冠之下又有一层悲哀。 便是手刃了这些反贼,蔡师傅的独子也活不回来了。 景隆帝见永嗔脸上大有悲愤之色,乃说道:“方才朕跟他们议了许久,旁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只一个带兵的前锋领队还定不下来。这为国捐躯的平阴县县令蔡子真,是你蔡师傅的独子,这才叫你过来——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说着就审视着他。 永嗔却是问道:“敢问父皇与诸位哥哥大臣都拟定了哪些人选?” 景隆帝这会儿心思沉重,也不打趣他,只道:“你九哥举荐你十六哥,田立义举荐他族里子侄田本伦。” “那……”永嗔坐在下首,看向坐在左上首的太子哥哥,后者正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太子哥哥呢?” 景隆帝重重透了口气,“太子举荐了永清——但是永清如今夜夜笙歌,朕不敢用他。” 永嗔吸了口气,蔡师傅当日叮嘱他的话,言犹在耳。 “我观十七爷,常有爱护太子之心。只是凡事有心,还需有力……望殿下早收懵懂之心,辅佐一代明君。” “下个月老臣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孙子,就都从山东回来了——到时候含饴弄孙,也是一大乐事。” 他毕竟年轻,被一股义愤之气激荡着,又立了要为太子哥哥保驾护航的志向,且见九皇子、田国舅等宛如豺狼眈眈而视,如何能忍? 更不迟疑,永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声道:“儿子愿往!” 景隆帝盯着他,说道:“上阵杀人,不是闹着玩的。” 永嗔道:“当初大哥随父皇征战之时,比儿子还小了一岁。儿子不怕。” 景隆帝还在沉吟。 太子永湛却咳嗽一声,低声道:“父皇,儿子以为让十六弟去,更妥当些。”他一下午往来议事,因又牵扯永嗔,心里焦急,这会儿说话声音已是微微发哑。 永嗔先还听他嗓音不对,正在心疼,待听到后面这话,立时跪直了身子,盯向太子。 太子永湛只不看他,对着景隆帝道:“十六弟从前跟着永清历练过,也曾斩获敌首。况且五弟现管着河道上的事情,十六弟若从水路,也便宜……” “父皇!”永嗔忙道:“凡事总有第一回,若不放儿子出去,岂不是总也历练不到?五哥既然在河道上,儿子……”他原还要往下说,忽见太子回头望他。 只见太子永湛面沉似水,眉梢眼角宛如挂了寒霜,一双眸子里更是透出怒色来。 永嗔与他相伴日久,竟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哥哥这副模样,一时不由噤声。 太子永湛低低咳嗽两声,再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十六弟一向有志于从戎,也的确在这上头有天赋……”徐徐说了一番话,“既然父皇不敢用大哥,不如便用十六弟。” 永嗔跪在下首,双唇紧抿,低着头,一言不发。 捐躯的蔡子真是他师傅独子,这种情况他主动请缨,就算景隆帝不派他个单独带兵,跟着主将做个虚职总是没问题的。 只是听太子哥哥话里意思,竟是一句没有提到他,分明是不欲让他插手;偏又字字句句夸着十六哥。真叫人听着气恼。 若认真争执起来,景隆帝未必就不依着永嗔。 他向来会说话,又摸准了景隆帝的脉。 只是永嗔不欲当着外人与太子哥哥起争执,又或是拂了他的面子。 因此只是低头跪着,心里怒气与恼意越来越盛。 他主动请缨,难道没有为了太子哥哥的缘故?倒是被人嫌弃了。 太子永湛转而举荐了十六皇子,九皇子自然乐见其成,田国舅也跟着转了风向。 一时间竟就定下此事。 景隆帝一说“散了吧”,永嗔立刻转身往外走,自立在台阶上吹冷风,想要冷静点。 太子永湛随后也出来,才唤了一声,“永嗔。” 就见幼弟拔腿就走,看方向竟不是回毓庆宫,而是要出宫门。 太子永湛叹了口气,对苏淡墨道:“派几个人跟着他,别闹出事来。” 声音疲累,透着微微的沙哑。 永嗔一口气出了宫门,唤伴读牵马来,这便打马狂奔,也不辨路。 只觉寒风刮面,心火反倒越盛。 其实他倒不完全是恼怒太子哥哥的缘故,实则因为蔡师傅独子捐躯,他心底本就难过,只是被怒火盖住了——倒连他自己一时也没察觉。 惇本殿门廊下的雪地里,太子永湛立在红灯笼下,望着大门的方向,目含担忧。 离宫门下钥只还有一刻钟。 苏淡墨小跑进来,小心翼翼回道:“小殿下还没回来——这里风大雪冷,殿下咱们先回屋里,一样的等……” 太子永湛只不作声,默默回了书房。 却见书桌角上正摆着永嗔昨日才做好的花灯。 洒金灯壁上,有两个极大的红字:平安。 太子永湛靠在椅背上,望着这只花灯。 冰凉的手指拢在银手炉上,好半响也没暖过来。 第031章 却说宫外夜色雪地里的官道上,永嗔策马狂奔,身后莲溪和祥宇骑马紧跟。 一队羽林卫在太子授意下,遥遥扈从。 永嗔心中郁气还未得排解,胯·下骏马先撑不住了。 本来嘛,莲溪从守宫门的侍卫手中抢来的马,也算不得神骏。 见永嗔慢下来,莲溪忙催马上前,迎着兜头泼来的刀子风,小心笑道:“爷,您瞧,过去两条街就是贾府——咱们去看看林姑娘?上回您派人送了节前礼物过去,也不知道林姑娘喜不喜欢……” 永嗔这会儿哪有心情去贾府,只沉着脸不说话,索性放了缰绳,仍由胯·下的马自己走动。 他自己坐在马上,随着马的走动,身子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心情也一晃一沉的起伏着。 这一番信马由缰,竟是来到了临近城门的蔡师傅家外。 二进的小院落,灰瓦白墙卧在雪夜里,寂静又安详。 永嗔坐在马上,隐约可见院门内红灯笼透出来的光亮。 想来蔡师傅还不知道独子捐躯一事——朝廷的密报也只今日下午才到。 恐怕要到明日父皇下了抚恤表彰旨意,蔡师傅才知道这祸事。 此刻,蔡师傅想必正等待着儿孙归来吧。 永嗔心里难过,不忍再留在此处,一别马头,竟是要往城外走。 这个时间出了城,可就难回来了。 莲溪与祥宇对了个眼色,两人忙上前拦着劝永嗔。 莲溪小心道:“爷,出来逛逛无妨,夜不归宿,东宫与怡春宫都不能放心的。”又道:“您若不想这会儿回去,不如去东街上的花房看看?前几日铺子钱掌柜还说,上次爷吩咐分盆的两株君子兰都养活了,又精神又展样……” 永嗔只道:“我有分寸。城墙根下那排青石板上月光好,我往那里散散心,并不出城的。” 于是便往城墙根去了。 城墙根的青石板上是不许留雪的,早有兵丁把残雪堆去路两旁,露出平整的青石板路来。 这会儿路上一个行人也无,月光洒落在青石板上,似霜雪又不似霜雪。 看得人心里都静悄悄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嗔重重透了口气,抹了把脸叹道:“回去吧。” 莲溪与祥宇忙跟着,却见他又并不往回宫的路上走,竟是绕到了东街,停在了花房铺子门前。 这会儿铺子早已下了门板,只一个伙计睡在前头守店。 听说宫里东家来了,后院里钱掌柜一家忙都迎出来,重又点起店内灯火。 永嗔也不是头一回儿来这儿了,熟门熟路往隔壁棚里的花房走。 钱掌柜见主子这次脸色不对,不像往日总带点笑模样,不禁心里惴惴不安,趁永嗔走在前面,拉着莲溪,杀鸡抹脖子得使眼色,求个明白。 莲溪只摇手,要他不可乱说话,与祥宇一同跟着永嗔进了花房。 花房里的灯是通夜亮着的,要催着花开,虽是隆冬,这花房里却是四季的花儿都有了。 正中间的大壁灯底下,用离地半寸的圆木托摆着两盆君子兰。 亭亭玉立的花茎上打了十几个骨朵,底淡黄,边橘红。 永嗔就弯腰去数那花骨朵,见左边那盆十三朵,右边那盆十四朵。 合起来恰是太子永湛今年的寿数。 永嗔道:“好好装起来,今晚送到宫里去。跟我一路回去。” 莲溪答应着,“我这就去找钱掌柜。”说着出了花房。 永嗔就负手站在百花中,望着满眼姹紫嫣红出神。 他忽然问身后的祥宇,“我今晚这么跑出来,是不是很不应该?” 祥宇本名赵长吉,是永平侯府三房嫡出小儿子。 他跟莲溪跳脱的性子不同,是个沉稳端厚的。 平时永嗔不问他,他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因见问,祥宇沉默了片刻,直接道:“您今晚僭越了。东宫毕竟是东宫。” 那是半君,又是兄长。 以永嗔今晚的态度,抓起来打顿板子都说得过去。 其实打板子永嗔倒不怕的,他这会儿只是懊恼,怕伤了太子哥哥的心。 往蔡师傅家门那一趟,让他明白过来,他其实是自己心里难过,又无能为力。 至此才真正懂了蔡师傅当日的话,“凡事有心不够,还需有力”。 这一遭,是让他嘴里冒血腥气的教训。 一时钱掌柜把那两盆君子兰妥善装好,用裹了棉花的木架子套住,绑在马车上。 永嗔心里有事,只牵着马慢慢走。 天桥上还零星有几个摆摊的小贩,桥底却是一家百年老药店“润生”,专做养生调理的药丸,药方都是家传,药效比宫里太医院的还要好些。宫里召了几次,其族里只不应召。 药店正要打烊,永嗔便进去了。 不一刻永嗔又出来,这一回就径直回宫了。 毓庆宫里,太子永湛还在书房等着幼弟。 久等不见人,太子难免忧心,因摆手让服侍的众人都退下,独自静一静。 苏淡墨退出惇本殿,就见永嗔身边的大太监常红弯着腰迎上来。 这常红跟怡春宫的大太监常青乃是干兄弟,才调到永嗔身边三个月。 他刚来服侍永嗔,就遇上永嗔顶撞景隆帝被踢断了两根肋骨那事儿,哪有不惶恐的。 早在心里给小主子贴了个“霸王”的名号。 今晚在乾清宫外,常红也等着的,与苏淡墨一同,见了永嗔甩脸走人的事儿。 常红心里急的无法,一面派人给他干哥哥常青送信讨主意,一面来等苏淡墨。 “苏公公,弟弟我这里真是无法可施……若是我们家爷今晚竟不回来了,我这脑袋搁出去都替不了我这罪过……”常红挓挲着两手,脸上又青又白,也不知是雪地里等着冷的,还是心里害怕吓的。 苏淡墨倒是淡定,接了他递过来的烟枪,抽了一口,笑道:“老弟你还是嫩了点。” 常红见他肯开口,大喜过望,忙道:“正是哥哥这话,我初来乍到的,哪里摸得上我们家爷的脉,还盼着哥哥你多提点……” 苏淡墨跟常青关系还不错,看在常青面上,因提点道:“别看太子殿下也在里头等得忧心,那是关心则乱。放心吧,宫门下钥前,小殿下一准回来的。” 常红如闻纶音,只笑道:“哥哥可莫要诓我……” “太子殿下、怡春宫里都为了你们爷忧心,你们爷难道不为这两处忧心的?”苏淡墨吐了口烟气,惬意地眯了眯眼睛,道:“我也算是看着小殿下长大的了——他的性子,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他前头打马出宫,只怕没过半个时辰就念着宫里,心里不踏实了……” 常红舒了口气,就算不信苏淡墨这话,这会儿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又道:“若是小殿下回来了,我只担心他年轻气盛,万一言语冲撞了太子殿下,万望哥哥在跟前儿周全一二……”依他想来,在乾清宫门口,永嗔都甩脸子走人了;回头惇本殿里再撞见,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苏淡墨却是嗤笑一声,把那烟锅倒过来,在抄手游廊旁的石墩上磕了两下,笑道:“照我说,老弟你这都是瞎操心。”他见常红分明不信,只道:“你只管瞧着,一会儿你家爷回来了。准是一个作揖打拱说笑赔罪,一个既往不咎只笑不语的——你是既不用怕你家爷又冲撞了太子殿下,也不用怕太子殿下认真恼了要治你家爷……”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头门板响,苏淡墨笑道:“瞧瞧,这不就回来了?”他瞥了常红一眼,大有“你看,我就说吧”的意思在里头。 两人却也顾不上再多话,忙都迎上去。 永嗔一路快步小跑,直到惇本殿殿门口才猛地顿住脚步,正了正衣冠,低头暗暗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脚跨过门槛。 他人还没完全走进去,已是先扬声笑道:“太子哥哥,我回来了。”笑容里隐约还有点讪讪的。 却见太子永湛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拢着个银手炉,见他进来,如梦方醒般一动,温和道:“回来了就好。”声音微哑,又问他,“饿了吧?”就要太监把次间一直热着的粥菜呈上来。 永嗔搓着在外头冻得有点发僵的双手,笑道:“太子哥哥陪我一起用点吧——我记得你晚膳还没进?”说着就脱了外头衣裳,走过去,跟太子永湛一同坐下来用夜宵。 永嗔坐下去,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从怀里摸出一琉璃瓶来,里头是金色醇厚的膏体。他把那琉璃瓶递给苏淡墨,先对太子哥哥道:“润生堂的秋梨膏,他家就是靠这一味药起家的。”又嘱咐苏淡墨,“这药润喉平喘,止渴生津最好不过。一次只取一银匙的量,用温水化开在拳头大的浅口瓷碗里,喝起来又清甜又管用……” 太子永湛坐在他对面,只含笑听着,拿木橙把槛窗支起一线来,让外头清爽的空气进来。 苏淡墨去试过了这秋梨膏,验知无妨,才照着永嗔所说,给太子呈上。 永嗔和太子永湛对坐在案几两头,一个喝米粥,一个喝甜水。 吃到一半,永嗔又道:“我才从东街花房带了两盆君子兰回来,都打上花苞了,估摸着等你诞辰,正是开得好看的时候。这会儿且放在小花房里——要去看么?” 太子永湛喝了小半碗秋梨膏水,果然觉得嗓子润了一点,再开口时声音便哑的差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听着叫人心疼了。他只笑道:“今儿晚了,改天白日去看吧。” “也好。”永嗔也不在意。 一时饭毕,又上了茶,两人在小榻上抵足而坐。 永嗔唤人取了大毛衣裳来,铺开来,盖在自己和太子哥哥腿上,半响道:“明日去蔡家传旨的差事儿,我接了可好?”叹了口气,心情到底还是沉重,“我只不放心蔡师傅,他年纪大了,又只那一个儿子……” 太子永湛听着,安抚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温和道:“明日我让苏淡墨陪你一道去。” 永嗔就顺势一歪头,把脑袋在太子哥哥掌心蹭了蹭,呢喃道:“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好人偏偏没有好报呢?”又恨恨道,“可惜我如今还不堪上阵杀敌,不能替蔡师傅手刃仇人……” 太子永湛先是温声哄道:“并非你不堪上阵杀敌,而是山东河道上的形势实在复杂。明枪不易躲,暗箭更难防。”静了半响,又道:“你十六哥去山东剿匪,粮草上的事情交给你去做如何?只先说好了,户部管这一块的李主事是你五哥的门客,那是块硬骨头……” 永嗔坐直了身子,黑亮的眼睛盯着太子永湛,认真道:“好哥哥,再没有我不敢啃的硬骨头。” 第032章 “你们是没瞧见太子爷当时的脸色。”九皇子府上,永氿正在书房里与十六弟永沂,并几个幕僚闲话今晚在乾清宫的事情。 才撤了筵席,酒足饭饱,永氿坐了首位,一边捏着瓜子闲磕牙,一边挤鼻子弄眼笑道:“好家伙,从今儿起爷才算是服了我那十七弟。人说兔子养大了会咬人,不成想,养个弟弟也是一般的……”大约是想到兔子的双关语,永氿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打我记事儿起,还从未见过谁敢这么不给太子爷脸面的——就是父皇,虽说这二年不显了,从前可都是把太子爷捧在手心,生怕在外头扫了他在大臣眼里的体面威严……”说着就啧啧感叹。 陪坐的几个幕僚知道九爷是个阴毒性子,又有些刚愎自用的,都不敢反驳,只顺着他的话说。 十六皇子永沂笑着岔开话道:“弟弟我也不得召见,多亏九哥在里头周旋,给弟弟我谋了这个差使——弟弟这一去,定争个功劳来,不负了哥哥的恩情……”他被委派做了山东剿匪的前锋领队,这会儿眉飞色舞立下壮志,真格儿青年俊朗。 九皇子永氿听了他这奉承,很是受用,剔着牙斜眼笑道:“虽说是五哥那里传来的消息意思,但这宫里头的实事儿还真得我在里头办——十六弟这话说的有见地,哥哥我就托大受了。”因又斟满酒杯,与众人举杯,“为我十六弟干了此杯,盼你这一去旗开得胜,挣个体面回来!” 十六皇子永沂吃了好几盏酒在腹中,出府时就有点上头,上了马眼前还有点晃。 好在他的王府离九皇子府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十六皇子妃卫氏亲奉醒酒茶与夫君,又嗔怪他不自己保重。 两人成婚数年,感情甚笃,从未红过脸,更育有两子一女,很是美满。 永沂醒酒茶下肚,略清醒了些,赔笑于妻子道:“再不敢了。”哄她睡下,才往外书房而去。 永沂府上一般也养了几个幕僚宾客,内中有一位邹廷彦,原是前科要考进士的,二十余岁上眼睛却慢慢看不见了,倾家荡产请医吃药只不见好,因无法再考功名,由座师引荐到了十六皇子府上,做了个清谈幕僚。 这邹廷彦是个有见识的,虽然是幕僚,永沂只敬他做个先生。 此刻两人在外书房里对坐清谈,永沂把在九皇子府上的见闻一一说来。 “山东河道上的事儿,乱成一团麻。又有五哥的人在里头,又有太子的人在里头,还死了个巡按御史孔可祯——究竟要剿的匪是哪股子势力,还难说,也未必真就只有反贼,里应外合的事儿他们也不是头一遭做了。五哥授意九哥举荐了我,也不知是福是祸……”永沂皱着眉头,没了方才在九皇子府上神采飞扬的青年模样。 他是德贵妃的第三子,却是最不受母妃重视的一个。向来人都是疼爱幺儿,却忘了人也往往最重视头一个孩子。在德贵妃这儿,头一个孩子乃是五皇子永澹,又是寄在皇太后身边养了好几年的——那份重视,从最初就不只是母子亲情了。等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永氿,第三个儿子永沂……却是一个比一个更不受重视了。 永沂小时候被两个哥哥撺掇着,还有些做了出头鸟的时候;自从迎娶了卫氏,妻贤夫祸少,倒把从前那些轻狂毛病改了许多。他府上既然安逸无事,德贵妃自然更不会分神在这里。 比起上头俩一母同胞的哥哥来,这十六皇子永沂倒算是第一个真正自己立起门户来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邹廷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他的声音偏低沉,语速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后才出口的,“十六爷,你不要想什么五爷,又什么太子。你上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 永沂浑身一颤,目光从窗外飞舞的鹅毛大雪上收回来,落在眼前这目盲青年身上。 “只要认准了这一条,十六爷,你就是进可攻、退可守。”邹廷彦的话没有说破。 然而永沂已经明白过来。 太子卷入风暴,那是必然之事。他五哥早早挑了头,要抽身也晚了。 龙虎相遇,终有一搏。 他们是定要分个生死的。 他永沂却大可不必。他只要谨守本分,若是正统继位,总不好将他们一母三兄弟全都赶尽杀绝,新君总是要名声体面的;若是他五哥得登大宝……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一旦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甚至可以得利。 心里这么想着,永沂却不肯认,只笑道:“正是邹先生这话,我也是这么想的——管它刮的什么风,总大不过君父去。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只唯父皇的旨意行事,再没有亏心之处。” 邹廷彦目盲心亮,在这府上待了三个月早看出十六皇子是个心思活络的,今见他在自己面前还要遮掩说些言不由衷、冠冕堂皇的话,也只微微一笑,摸到桌上凉茶,呷了一口,淡淡道:“十六爷明此心志,则可保一生荣华了。” 果然永沂虽然话这么说,心里并不踏实,又说起永氿转述的十七弟与太子斗气之事来,笑道:“淑妃这几年越发得了圣眷,论起来十七弟身份上也算了得。前阵子惹怒了父皇,因祸得福住进了毓庆宫,翌日论起来,这也是住过东宫的一位……也不知太子殿下怎么想的……” 听话听音,这十六皇子分明还是盼着“太&子&党”内部分化的。 邹廷彦如今在他府上吃饭,所谓食君俸禄、忧君之事,不得不点拨于他,因缓缓问道:“十七爷与太子置气,你可知是为何?十七爷负气出宫,你可知他去了何处,这会儿可曾回去?若回去了,毓庆宫里这会儿是何境况?” 邹廷彦居高临下的语气,令永沂心里起了腻味。 他却并不表现出来,只笑道:“听九哥所说,十七弟倒是为了太子阻拦他带兵一事恼了。也难怪,死了的是他师傅独子,他又正是才露头角要争荣夸耀的年纪……”顿了顿又道,“至若十七出宫去了哪,东宫如今什么境况——我这一回府就往先生这里来了,还没顾得上问瓶宝话。” 瓶宝名义上是他的书童,实则是永沂府上网罗都中各处消息的头头。 邹廷彦如老僧入定般对窗坐着,沉声道:“十六爷不必去问了,瓶宝一回来,我就叫他来问过了。十七爷出宫后,先是往蔡世远家绕了一圈,又在城墙根站了半响,回宫路上,往东街花房取了不知何物,用马车拉回宫中;过天桥时,又亲自进了润生堂,不知买了何物。” 永沂摸不着头脑,只笑道:“十七弟倒好兴致,负气出宫还记得查铺子。”他倒是知道永嗔在宫外开了几家铺子。 邹廷彦“喷”的一笑,“十六爷讲的好笑话。” 永沂被他笑得心里不悦,因抿唇不语。 邹廷彦这一笑,似乎来了谈性,自抱了暖手炉,摸着椅背起身踱步到窗前,敛容徐徐道:“实不瞒十六爷,我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秉性。说句托大的话,这红城里的事儿,你是当局者迷,只怕未必有我这潦倒书生看得清楚。” “三年前秦将军奉皇命下南海,十七爷请托于他,听说半年前秦将军归来,往十七爷那里走了一趟,旁的什么都没送,只送了一盆君子兰。得了这君子兰,十七爷才在东街上开了花房铺子。你可知自七八年前起,每到东宫寿诞,十七殿下的贺礼是什么?” 永沂哪会留心这些细枝末节,又不知邹廷彦这东一句西一句到底要说什么,只耐着性子笑道:“还要请教先生。” “旁的贺礼不论,总有一样君子兰是不变的。”邹廷彦语气铿锵,又继续道,“什么样的东西值得十七爷亲自从花房铺子里送回宫里?还装的严严实实,护卫里咱们的眼线连看都不曾看见。太子爷的寿诞就在这几日了吧?” 永沂笑道:“倒没瞧出来,十七弟还有这样风雅的时候。” 邹廷彦只是一哂,“再说那润生堂,那是以做秋梨膏起家的百年老字号,族中传人嫌规矩多连太医都不愿做的——十七爷大晚上的,呼哧巴拉往药铺里跑一趟算怎么回事儿?山东匪患一事突发,这一下午东宫里只怕往来议事不断,太子爷幼有咳喘之症,这骤然疲累忧心,怕是勾起了旧疾。” 永沂听他分析的入情入理,不由暗暗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瞎眼书生如此知人心——好在是入了我门下。 邹廷彦仰面透了口气,感叹道:“这份用心体贴,别说在诸皇子中是独一份的,便是兄弟和睦的平头百姓家里也难找。”他家中还有一位长兄,现地方上做着小官,两兄弟感情很不好,闹到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说到这里邹廷彦不免黯然,喉头发哽,静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邹廷彦已恢复了平静,冷笑道:“九爷瞧见十七爷跟太子爷置气,就幸灾乐祸以为有戏可看了,却是蠢货见识!殊不知从来恃宠而骄,我观十七爷不是蠢人。十七爷既然敢骄,那自然是太子爷宠的——你若是也听了九爷的话,以为这便有机可乘,要将其分而化之,那就是想的太简单了。九爷瞧着以为人家要打破头,却不知在人家那里是稀松平常事儿……” 永沂笑道:“太子爷与十七弟感情好,这大家都知道……” “你不知道。”邹廷彦截口打断他,语速仍是慢吞吞的,语气却很重,“你且听我说回去——十七为何恼了太子爷?你说是太子爷拦着不许他带兵。太子爷为何要拦着?十七爷山东剿匪,于太子爷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如今你接了这差事,也知道向我诉苦,说山东河道上是一团乱麻,是沾不得手的烫手山药——这么一份又苦又危险的差事,你上头两个亲哥哥拱着你顶上去;那边太子爷却是拼着让弟弟着恼也要拦着……两相对比,十六爷,你如今是个什么处境,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 永沂已是听得愣住。他虽然接了这差事也觉得棘手,但到底还年轻气盛觉得能掌兵总是好的,这会儿让邹廷彦叫破了,不禁越想越是心寒。 “所以我说,你不要想着什么五哥,也不要想着什么太子。”想着他五哥无用,想着太子却是从出身上就错了,邹廷彦淡漠道,“只管记住了,你上头只一个,那就是皇上。如此,才是你的出路。” 这话儿邹廷彦方才也说了一遍。 然而一番剖析后,再听这话,永沂的感受越发深刻了。 他只觉得今晚喝下去的酒水都化了冰,从骨头里往外渗着寒意。 望一眼窗外的鹅毛大雪,又觉无限孤寂飘零,父母俱在,兄弟虽多,他却是个伶仃人了。 第033章 饶是永嗔嘱咐了小太监早点叫起,等他穿戴齐整,出西间一望,就只见东间灯熄光灭——太子哥哥已经往军机处去了。 苏淡墨倒是还等在门边,见永嗔出来,笑道:“小殿下,太子殿下吩咐奴才今儿跟着您,他那里竟全然用不着奴才了。”他是毓庆宫的总管太监,从太子殿下还在襁褓中就伺候着的,若无要事,轻易不离太子身边。 不过对太子殿下而言,差人陪幼弟去蔡师傅家传旨大约算是顶要紧的事情了。 因此苏淡墨只笑问道:“小殿下,您瞧咱们今日是什么章程?” 昨晚同榻说话,永嗔透露了想去蔡家传旨的意思,太子哥哥便把苏淡墨留给了他。 永嗔想起蔡师傅家的事儿,就如有块垒在胸,不愿提起,只问道:“太子哥哥今儿又这么早,早膳可用了么?” 苏淡墨笑道:“用了的。”因详说用了哪几样,又道:“小殿下昨晚拿回来的秋梨膏,也用温水化开,进了一盏的。今早起来,奴才听着太子殿下咳喘倒比昨儿好些了。” 永嗔边听边往外走,听到这里点头无奈道:“他不爱看太医……”口吻里,倒好像太子哥哥是个孩子似的。 苏淡墨只是眯着眼笑跟在后头,又把乾清宫里送来的圣旨呈给永嗔,“小殿下,这是皇上给蔡家的旨意。您看?” 永嗔接了圣旨,扫了一眼,只是叹气。 他虽问了太子用没用早膳,自己却是不打算用的,也没有食欲,就径直出了惇本殿。 才出惇本殿,一进院子里的听差就有人迎上来。 “十七殿下,下官是兵部的主事祁连年。这是山东剿匪廖江军那边递过来的账簿,里头所需银两、粮草、各种军需用品,都写得一清二楚。”说着,祁连年就捧上节略来。 昨晚太子永湛见幼弟为师傅不平,允诺他掌管剿匪粮草一事。 向来出兵时粮草之事,都是兵部写明了所需,报给户部,户部核查后调遣;两部各有司其职的官员,永嗔所要做的就是居中周全一事。 永嗔一面翻看那账簿,一面问道:“久等了吧?”他见那祁连年官帽顶子上都挂着霜,“怎么不到屋里等?” 祁连年欠腰道:“实在是下官来得过早了。前头太子殿下出来,说要下官等您醒了再报……” 永嗔便笑道:“若有下次,你只管着人报进来就是。” 祁连年忙答应着,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不敢的。太子殿下出来的时候,曾驻足问他,又说过“若你着急,现报于孤也是一样的”——若有下次,他宁可去闹了太子殿下起来,也不敢扰了眼前这位小殿下的好眠。 永嗔还在低头看那账簿节略。 这时候从前太子哥哥口传笔授的那些学识,在毓庆宫里跟着办差事算的那几个月账,就都派上用场了。 他只大略翻了一下,便已心中有数,因笑道:“廖江军这数目报的清楚明白,只是未尝没有水分。你是拿回去再写一份于我,还是等我给你挑出错来再改?”说着,只是似笑非笑看着祁连年。 祁连年唬了一跳,忙道:“这都是廖将军手下的人拟出来的,下官不敢擅专。” “放你娘的屁!”永嗔笑骂道,把那账簿拍在他那挂霜的官帽上,“你做着兵部的主事,从你手上过的节略你不审清白了就敢往上头递?打量我年轻好糊弄,是不是?” 祁连年捧了那账簿在怀中,苦笑道:“十七爷明鉴,下官实在是拗不过廖江军的人……” 永嗔把笑模样一收,沉下脸来喝道:“你拗不过廖江军,却拗得过你十七爷?” 祁连年白了一张脸,就要往地上跪。 永嗔一把将他提溜起来,知道他也是个在中间受夹板气的,因又道:“你拿回去——若廖将军那边还有话说,叫他自己来同我说。只是你记好了,你拿的是兵部主事的俸禄,戴的是六品的顶戴。你不是传话的小厮——尸位素餐之辈,你十七爷是不用的。” 祁连年颤声道:“下官万万不敢……不敢做尸位素餐之辈……” 永嗔一笑道:“我明白。”他看了一眼还未亮的天,“你能这么早过来等,也算勤恳了。” 因他太子哥哥整日起早贪黑,他对于肯早起的官员,心底就先有一份好印象。 祁连年头一回跟这位十七皇子处事,再没料到这位天赐贵胄是这么个混不吝的性子,被他三五句话拿捏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知这回儿拿一贯的中庸之道行事是过不去的,只好打起精神来,自回去,硬着头皮与廖将军的人掰扯。 永嗔打发走了祁连年,出了禁宫,还没出午门,又遇上十六皇子永沂。 永沂乃是来取武将印信的,却是一见永嗔,便跃下马来,走上几步,亲切笑道:“这一向也碰不上你——养了这两三个月,身子可大好了吧?”他昨晚听了邹廷彦那一番剖析,倒认了这十七弟做个桥梁,将来万一事败,退路还在此人身上,此时对永嗔自然不同。 永嗔审视着今日亲热地不同寻常的十六哥,心里犯嘀咕,嘴上只道:“劳十六哥问,都好全了。”又道,“十六哥出兵山东,再回来可就是少年将军了,弟弟我好生羡慕。”这是场面话。 永沂却是攒起眉头,叹了口气,一手拍着永嗔肩膀,情真意切道:“蔡师傅儿子的事情,哥哥我也知道了。你放心,哥哥这一去,定替蔡师傅报了此仇……”他还不知道永嗔已经领了粮草上的差事,又示好笑道:“你如今年纪还小,等过二年,若有机会,哥哥亲自带你上阵杀敌……”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永沂向来跟着那俩一母同胞的哥哥,对永嗔这边一贯不冷不热的,面子情上过得去罢了。 这会儿子突然这么亲热,是春风得意了一时心情好,还是吃错药了? 永嗔隐晦而怀疑地瞅了他十六哥一眼,站远了一点避开他的手,口中却笑道:“这是你疼爱我这做弟弟的。不过做什么事儿都还要看天分,十六哥行兵打仗上头有天分,我只在厮混玩乐上有天分……”见永沂还要贴过来说话,忙把手里圣旨往前一推,敛容道:“改日再请十六哥喝酒,今儿弟弟还有差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苏淡墨跟着永嗔快步走过,拐过宫墙时,顺势瞥了一眼还立在原地目送的十六皇子,心里冷笑:有人倒是想学太子殿下做“兄友弟恭”状,也不看看小殿下的秉性,岂是哪个哥哥都肯认的。 第034章 城西蔡家。 蔡世远率妻子、孙女,设了香案,跪迎圣旨。 永嗔压下心中情绪,只觉手中的黑犀牛角轴凉的骇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平县县令蔡子真,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逢贼不乱,死城就民,妻子就义,今加谥号孝烈。尔灵不昧,其尚知荣。” 永嗔不敢看蔡师傅的反应,语速飞快把剩下的敕令念完,“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也。故朝廷追锡之典并逮之,尔蔡子真之母葛氏,孝敬勤俭,贞静淑懿,笃生哲嗣,克举其官。兹特赠尔为恭人,九原有知,钦承无数……” 蔡家上下一体加封,连蔡子真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只有八岁的女儿也被封为端陵县君。 葛氏是个不认字的,哪里听得懂这文绉绉的话,只知是朝廷封赏,还喜滋滋地揽着孙女道:“你爹挣了功劳回来。” “蔡师傅……”永嗔暗暗吸了一口气,绕过香案,走到伏地不起的蔡世远身旁,微一踟蹰,伸手挎住他臂膀,想扶他起身——竟是扶不起来。 蔡世远伏在地上,只露出头发花白的后脑勺,他的身体颤抖着,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萧瑟。 却发不出声音来。 苏淡墨跟过来,接过永嗔手中的圣旨,要呈给蔡世远,“蔡师傅节哀。这圣旨,先接了吧……”说着也是不忍,叹了口气看向别处。 良久,蔡世远仿佛才恢复了知觉,意识到是十七皇子在扶着自己,他迟缓地支起一边膝盖想要跪起来,口中干涩道:“臣失态了……”才站起来一半,话犹未说完,猛地里一个踉跄,竟头冲地面栽倒下去。 永嗔忙拦腰撑住他,却也被他带得几乎摔倒,再看时,只见蔡世远呼吸沉重,双目似睁似闭,已是晕死过去。 葛氏这才惊叫起来,“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 那小孙女也扑过来,抱着蔡世远的腿,害怕地糯糯喊着,“爷爷,爷爷,你醒醒啊……” 早有随行的太医上来,一面将人放平,一面把急救的丹药给他喂下去。 永嗔见那一老一幼两女还在声声呼唤,她们脸上写满了惶惑恐惧与担忧。 他伸手遮住眼睛,只觉眼睛里滚烫滚烫的,似要喷出岩浆来一般——能腐蚀一切的酸岩浆。 少年丧父,老年丧子,此家一何苦! 那才封了端陵县君的八岁蔡姑娘,被众太医挤出蔡世远身边,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这杂乱无章的场景,忽然直接跑到永嗔面前来。 “殿下,我爹娘出事儿了吗?” 永嗔低下头来,就见明明极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偏偏满脸严肃,却问出了事情关键。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矮身下来,平视着她柔声问道:“怎么这么问?” “奶奶不识字,我却读过书。”蔡慧从三岁留在都中,由祖父当做男儿来养,“圣旨里说什么‘死城就民,妻子就义’。是不是我爹、我娘、还有我小弟都死了?” 孩子有种天真的力量。 在这一家将散的时候,反而是这样一个小女孩立起门楣来。 蔡慧不闪不避,直直盯着永嗔,要一个答案。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况且蔡慧也只才八岁。 永嗔干涩道:“是。” 答案只有一个字。说再多的安慰,加再多的婉转,答案也只一个“是”字。 不如索性给个痛快。 “我知道了。”蔡慧的声音糯糯的,分明还是个孩子,可是处事却比一旁乱了章法的奶奶葛氏还要镇定冷静,简直比一般二般的男人还要扛得起。 永嗔蹲下来,看着她低声道:“你莫要担心。我是你爷爷的学生,就是他半个儿子,从今以后你们府上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若是愿意,以后喊我一声叔父,好不好?”他小心得看着蔡慧,想象中一般小女孩得知父母骤然离世的消息,很难不崩溃吧。 谁知蔡慧眼中一滴泪水也没有,冷静回绝道:“殿下乃是龙子凤孙,我爷爷不敢认的,我更不敢认。”她忽而问道:“杀我父母幼弟的人,是谁?” “山东贼首张九龙。” “张九龙又是谁?” “他自己说是前朝皇太孙,谁知道究竟是什么身份。从开国至今,少说也冒出来三五个前朝皇太孙了……”永嗔温声道:“你莫要想这些事情了,好好休息,多陪陪你爷爷……” “所以他是反贼?”蔡慧冷静地又问,“他杀了朝廷命官,朝廷是不是要杀他?” 永嗔一噎,感觉眼前这小姑娘的思维跳跃很快,道:“朝廷的确已派人去征讨……” “殿下,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蔡慧却又打断他。 “你只管说。” “等抓到那个张九龙,请将他带回都中来再问罪。”蔡慧看到永嗔眉头深皱的模样,又道:“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 “你要问他什么话?” 蔡慧道:“他是前朝人,家人被杀了要报仇,如今杀了我爹娘,有因有果。可是他既然能活下来,可见当初咱们的人没杀孩子。如今他为何要杀我幼弟?”她这才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上个月才给弟弟寄去的鞋袜,他还不到五岁……” 永嗔叹气,低声道:“那日你父母捐躯,曾命奶娘带你幼弟逃出城去。今早平阴县发来的急信,提到此事。只是平阴县落入贼手数日,也不知那奶娘与你幼弟的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 蔡慧愣愣看着他。 永嗔又道:“因只怕凶多吉少,所以倒不敢告诉你爷爷。”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给人希望,又令他再度绝望。 “我看你是个有主意的。”永嗔夸她,“蔡师傅与师母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以后都要靠你宽慰——我若有空,就亲自来陪师傅;若分不开身,也会常常派人来拜见。府上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的人说……” “不敢劳烦殿下。”蔡慧一脸严肃,“从前四五年,我爹娘远在山东任上,家中只爷爷奶奶还有祖奶奶、一个老仆,也没有为难之处。从今往后,我只当爹娘和弟弟都还在山东……” “好姑娘……”永嗔叹了这一句,听不远处葛氏明白过后哭号起来,再说不下去。 一时蔡世远醒转过来,躺到榻上,还要挣扎着起来给永嗔行礼。 永嗔忙按住他,却见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师傅竟像是老了十岁,双眼里一点活气都不见了。 他不由心惊,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却见师傅心神全然不在此处。 料想以其内心悲痛,这会儿有人在耳边说话,只怕更惹心烦。 永嗔便住了口,留了两个太医,并四个太监在蔡家,叮嘱他们照顾好一家上下。 在这样的悲剧面前,再多的宽慰都是无用的。 永嗔默默出了蔡家。 从人个个神情严肃,没有一个敢嬉闹的。 有的人为国捐躯,阖家悲痛。 有的人手握权柄,为所欲为。 直到望见赤红色的宫门,永嗔这才重重透了一口气,像是从噩梦中醒过来似的,猛地一扬马鞭,低喝道:“走,去会会户部的硬骨头!” 第035章 户部位于内城正阳门以内,皇城千步廊东侧,与吏部、兵部等挨着。 永嗔去蔡家传旨,耽搁了一上午,到户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里头几个主事正在吃酒,永嗔才走进户部大院,离门口还有好几步远,就听到大堂里传出来的阵阵哄笑声。 永嗔带着苏淡墨,悄无声息往门槛旁一站,里面吃酒作乐的几个主事酒醉正酣、竟丝毫没有察觉。 就见内中坐在末位的清俊男子醉醺醺唱道:“夜半钟磬寂无声,满座风露清。烛台儿蜡泪叠红玉,青灯独对佳人影。倚朱栏,望乡关,月明中远山重重,看不清古道幽径,只听见西风儿吹得檐下铁马叮咚。” 倒是应景,此时西风凛冽,正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坐在首位的黑胖子喷笑道:“子默这曲儿唱的不好,凄凄惨惨的,败兴!败兴!该当罚酒三杯!”说着就要灌那清俊男子的酒。 一旁陪坐的几个主事也趁势起哄架秧子,要让那子默连饮三杯。 那子默因笑道:“果然是我败了大家兴致,再唱一首好的来如何?”说着便击节而歌,歌曰:“薄暮、途遥、马羸、人瘦……西风荻芦间,解缆渚头。平烟寒漠,无涯湖涟波漂愁。与故人相揖别过,待欲登此扁舟,畏惧这断魂深秋,更兼着苦雨冷舱,帆破风凄楚:将返行古道,折不断烟花隋堤柳……” 这一曲犹未唱完,那坐在首位的黑胖子已按耐不住,打断道:“你这酸腐翰林!要你唱首好的来,你反倒越发凄清了——直唱的我这酒都要醒了。该罚!你且喝了这一壶……”说着就拎起酒壶来,大有要按着那子默给他灌下去的架势。 原还笑着的子默忽然坐直了身子,正正衣冠,敛容道:“我不过来户部取份文书,诸位大人左也搪塞,右也敷衍;又要我吃酒,又要我唱曲——如今我酒也吃了,曲儿也唱了,合该把那文书于我带走了吧?” 黑胖子乜斜着眼睛只往他身上贴,黏黏糊糊笑道:“你与我做个契弟,别说一份文书,就是要我这主事官印,我也给了你……” 户部分掌印主事两名,普通主事两名,这黑胖子竟是个掌印的。 那子默怒形于色,清俊的脸上愠怒起红晕来,他冷然道:“李大人自重。” 永嗔无声嘲讽一笑,原来这黑胖子就是太子哥哥口中的硬骨头“李主事”,瞧着倒好似一只癞□□。 却说那李主事见子默一脸凛然不可犯,越发心痒难耐,嘿然一笑道:“好弟弟,看不出你还是个假道学。我告诉你个乖,别说是你我,就是东宫殿下,还不是一样急着跟太子妃娘娘敦伦……”他单挑太子来说,自然是戳着别人膝下空虚的痛处,又对其全无敬畏之心。 永嗔原还立在门槛外静静听着,要看着户部究竟糟烂成了什么模样,蓦地里听那姓李的冒出这么一句来,哪里还忍得住,一脚踹开半掩的门,两步就迈了进去。 子默是里头略清醒些的,头一个跪下去,讷讷道:“殿下……” 那李主事只顾贴着脸蹭子默,慢了半拍才回神,口中还笑道:“好弟弟,你这诓不到我。寒风刺骨的,哪个殿下往这出了皇城的户部大堂里来?就连我们本部的侍郎都告病回家享福去了。咱们只管高乐……”一回头看见个腰间系了黄带子的年轻公子哥,登时也愣住了。 永嗔冷笑着往那李主事跟前走了两步,眯眼盯了他半响,一言不发,出手如风,扇出老大一个耳刮子。 直打得那李主事立足不稳,肥硕的身子绕了半圈撞在酒桌上才停下,半张脸都被甩低过去。他低着头,懵了半天,“噗”的一声,吐出来的血沫里竟裹了一颗牙齿。 永嗔冷冷问道:“你是我五哥岳丈的族弟?” 五皇子岳父李尚道,与这李主事正是同族。 若不是有这层关系,这李主事原也做不了李“主事”。 这李主事已是被打懵了,呆呆应了一声,就觉得眼前一花,才被打歪了的脸又挨了一巴掌,歪向另一边去。他捂着两腮,瞪着永嗔,含糊怒道:“你、你、你……” “既是皇亲,背后议论君主全无敬爱之心,罪加一等。”永嗔淡漠道,把手背到身后,指尖因为愤怒与过度用力还在微微发颤。 一旁陪坐的两个主事都已跪了下来。 永嗔忽然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起来,入席!继续高乐——别让我败了你们的兴致……” 那俩主事吓得脸色大变,这十七皇子的意思分明是把前头他们胡闹的话都听到了。 子默垂着头,脸色也是微变。 那李主事却是被这两巴掌打出了气性来,因肿着腮帮子,竟果真又往首位一坐,灌了一大杯酒在嘴里,烈酒入口,蛰得伤口火烧火燎痛,他漱干净了嘴里的血腥气,“哗”的一声把酒喷了一地,咬牙道:“十七爷有令,你们他妈的都没听到不成?还不滚起来?” 那俩主事战战兢兢起身,斜签着身子在酒桌旁又坐下来,时不时瞄一眼李主事,又瞄一眼十七皇子。 永嗔才要说话,就见外头探头探脑进来一个蓝顶子官员,走进了一看竟是早上去毓庆宫等着的祁连年。 “果然十七爷您在这儿,我在外头瞧着那小太监像是早上跟您的那位……”祁连年忙走进来,“十七爷,求您伸伸援手——下官往兵部去,廖将军是个软硬不吃的。您看您是不是亲自走一趟?出了这户部大院,走两条街就是兵部大院——廖将军今晚就赶赴山东了……” 永嗔一衡量,因笑道:“改日再陪诸位户部的大爷吃酒。” 祁连年这才瞧出屋里氛围不对来,只当是户部主事们吃酒被拿住了,只是十七皇子见着了,又不是皇帝查住了,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永嗔抬脚要走,又顿住,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那翰林,冷声道:“你还要留下来吃酒不成?”又问另两名主事,“他要的什么文书?” 那两名主事忙取了文书于那翰林。 一时那翰林跟出来,脸色羞窘。 永嗔细细问他。得知这翰林姓苏,原是两淮人士,家道中落,因生得过于漂亮,难免背后有些风言风语,这一遭往户部取文书,闹出事来。 永嗔见他冬日里竟只穿了一件单衣长袍,不免可怜他,便将自己脱下来给小太监抱着的青狐裘送了他,走过两条街,眼见兵部大院就在眼前,这便分道扬镳。 在兵部呆了大半日,一时永嗔回到毓庆宫,已是掌灯时分。 东间太子永湛晚膳将将用好,见幼弟回来,便要吩咐侍膳太监再摆一桌。 永嗔脱了外头衣裳,蹭到东间来,笑道:“我吃点太子哥哥桌上剩的就成,倒不必麻烦了……”因就在对面坐下来。 太子永湛拢着银手炉倚在靠枕上,含笑问道:“今日可还好?” 也不知是问去蔡家传旨之事,还是去户部办差之事,又或是两者皆有。 永嗔倒是很喜欢跟太子哥哥分享自己每天的日常,因将蔡家诸事一一说了,又感叹道:“我看蔡家那小姑娘是个有志气的,若是男儿身,只怕将来也是栋梁之才。” “别的倒罢了,既然蔡家幼孙可能还存于世间,我这就让底下人往山东打探,总不好叫你师傅一家绝了户。”太子永湛见幼弟要谢,只摆手一笑,“也是我为忠烈之家尽一点心。” “至于户部……今儿我一去,就瞧见里头主事的喝酒作乐,腌臜不堪,还强了一个姓苏的翰林唱曲儿。论起来,那苏翰林的曲儿唱的还真不赖,人也生得好相貌,只是可怜,大冷的天还只穿着一件单衣长袍——我就把那件青狐裘送给他了。”永嗔其实对曲子杂戏没什么兴趣,但是他知道太子哥哥喜欢这些,又见他太子哥哥这两日总是不自觉地就皱着眉头,因又笑道:“我学两句给你听?” 太子永湛这会儿虽然是含笑听着,清俊的双眉仍是淡淡拢着,见问才“嗯”了一声。 永嗔这便像模像样地吸了口气,张了两次嘴,在太子哥哥的注视下,却不好意思唱出声来,最后脑袋一耷拉羞道:“我学不来。” 太子永湛以拳抵唇,轻笑出声,眉宇间的愁绪这才短暂消融。 永嗔原也为逗他一笑,那苏翰林唱的什么词他听过就忘了,哪里还记得,更不用说学出来了——他原也不长于此。 两人说笑间,底下小太监换了热好的饭菜上来,倒真的没添新菜。 永嗔奔波了一日,也当真饥肠辘辘了,拎起筷子,才要大快朵颐,就觉指尖胀痛,“嗳哟”一声,耐受不住丢了筷子。 太子永湛见状关切,身体前倾,还没问话就见幼弟把手往案几下藏。 他就顿住身子,只望着幼弟,目光微凉。 永嗔最受不住太子哥哥的目光刑讯,左手揪着后颈苦恼了半天,情知躲不过,慢慢把右手放在案几上摊开。 却见右手五指并掌心,都又红又肿,瞧着倒像是手掌厚了一层。 永嗔扯谎极快,忙道:“从蔡师傅家回来的时候,上马跌了一跤,右手往地上一撑——就这样了……” 若果真如此,这小猴子定是一回来就举着手来自己这里卖乖喊痛才对。 太子永湛哪里信他,只一面按住了他手心细看,一面淡淡喊了一声,“苏淡墨”。 苏淡墨不敢欺瞒,一五一十把户部大堂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一时取了伤药来,苏淡墨便又退下。 东套间里只剩了太子永湛与永嗔兄弟二人。 永嗔低着头,用左手有点笨拙地抹着伤药,因为疼嘶嘶吸着气,还笑道:“不亏,我打掉他一颗狗牙呢……”说着小心瞧了瞧太子哥哥脸色,担心他听了底下人不敬的言辞不悦。 太子永湛脸上看似一片平静,他看不过去永嗔的手法,接了伤药在自己手中,先温和哄了几句,“痛不痛?这几日不要拿重物,也别沾水……”静了片刻,涂好伤药,这才慢慢道:“这样的事情,值不值得生气且不去说它。便是你生气了,掌捆打人也是不好的;那人再怎么不好,只要穿着官袍,你这一巴掌下去,就叫动了私刑……” 永嗔笑道:“难道不是叫打架?他要够胆,只管打回来……” 太子永湛瞪了他一眼。 永嗔吐吐舌头,笑嘻嘻不再言语。 “正要说到这里,”太子永湛低声道,“人都说投鼠忌器,躲都躲不及的,你怎么还往上硬碰?他们那些人,逼急了要跟你拼命的,你难道真拿自己的命跟他们拼不成?”话音里透着因为担心而伤心的意思。 永嗔听出来了,立刻便老实下来,乖乖道:“好哥哥,我再不敢了,你别生我的气。” 太子永湛笑道:“我生什么气?” 永嗔见他笑了,也笑道:“是是是,你好涵养,从不生气——你只是爱发愁。” “我怎么爱发愁?” “你瞧……”永嗔虚指了一下太子哥哥的眉间,“这里如今都有浅浅的褶儿了。” 第036章 自那日掌捆李主事后,永嗔再去户部,就没见到这个人了。 大约被打羞了,李主事酒醒后便称病不出,镇日躲在家中,也不知忙些什么。 永嗔那晚听了太子哥哥的劝,也不欲这会儿就与这等小人撕破面皮,只作不知有这么个人,如常往户部处理山东用兵粮草之事。 兵部的所需账目已经报过来,清楚明白。 户部所要做的,就是合算钱粮,削减其它不必要开销,支持军队。 这些事情,户部底下的小吏是做熟了的,没有主事在,倒也并无妨碍。 况且十七皇子掌捆李主事的传闻,早在户部散播开了,众小吏无人敢怠慢。 因此这几日永嗔于户部的事情上处理的很是顺畅。 这一日永嗔早早起床,往前头一进院落里打了一趟“八极拳”,踏着清晨熹微的淡淡日光回到惇本殿,看到东间太子哥哥刚穿戴齐整,一旁早膳将将摆好。 太子永湛立在床帐边,眉目清雅,装束清贵,抬眼看见幼弟,便招手示意他走过去。 永嗔一面凑过去,一面笑道:“我这几日,一日比一日起得早——直到今儿才算赶在了你前头……” 太子永湛为他拨了拨额前汗湿的黑发,笑道:“这一头的汗,你大清早做什么去了?”又道:“争这个早有什么意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贪睡着呢。”说着,就捡了一旁托盘里的湿毛巾递给永嗔,看他自己擦汗。 永嗔先答道:“我去打了一趟‘八极拳’,从前拳脚师傅教的,我如今捡起来还不算晚。”这才把那湿毛巾罩在脸上,用力按住,毫无章法地上下秃噜了一遍,畅快喘了口气,叫道:“舒服!”,毛巾揭下来,一张脸都被他自己揉搓得通红。 太子永湛看不过去,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却也并没有责备,仍又笑道:“我这里倒有一则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算好消息?——除非是你咳喘好了。” 太子永湛深知幼弟是顺嘴的好话,心底虽觉安慰,神色间却微露薄愠,只道:“比这则消息还好。” “可知是哥哥你诓我——再没有什么的消息能比你的咳喘好了更好的。”永嗔笑嘻嘻得说着绕口令般的话,却并不是假话。 他家太子哥哥虽然忙起政务来,瞧着像铁打的人一样,他却知道他太子哥哥实则是个纸片人。 从小就有咳喘宿疾,每年好好将养着,春秋两季还要犯的,更不用说受了劳累的时候。如今隆冬天冷又干燥,自旬月前连番议事勾起咳喘来,连绵数日,多加调理,也只是咳的轻了些,并未痊愈;天气一寒,立时又咳得让人心疼。 再要说他太子哥哥其他的虚症,更是不胜枚举。 比如说有一则叫“虚风”,太医说是“脾胃不健,气血乏源,致心肝失养”,其实放现代就叫低血糖。 平时倒也看不出来,只见他太子哥哥吃饭少些,无事时颇为安静,虽总是抱着银手炉十指仍是发凉——永嗔触到过几次,凉的就像才从雪窝里□□。 他还以为是太子哥哥体寒,又天性喜静。 还是有一回他太子哥哥熬夜议事,没胃口用早膳,以至于晕厥——这才让永嗔知道了。 自那以后,永嗔荷包里总放了几块牛乳糖,随时准备投喂他太子哥哥——然而至今也没用上过。能陪太子哥哥一起用膳的时候,永嗔便使劲浑身解数逗他开怀,但凡能让他多吃半碗饭也是好的。 所以说永嗔这句“唯有太子哥哥咳喘好了,才算好消息”虽然听着油嘴滑舌,实则并非假话。 太子永湛不跟幼弟贫嘴,只笑道:“山东来信,说是你蔡师傅的小孙子找到了。” 永嗔愣住,先是精神一振,“果真?” 太子永湛道:“方敖送来的信,他亲自送人进京,连夜启程。信比人大约早来个半日,约摸今晚那蔡家小孙子便到了。” 方敖是太子少年时的伴读之一,考取了功名,中央做了几年翰林,调去外地为官,今年又调回京中,出人意料地做了个小小的太子洗马,虽说是与太子协理政务,却是个闲职,并无实权。 “这、这可真是太好了。”永嗔叹道,与预想中纯粹的喜悦不同,这喜悦之下总有层悲凉,竟让他无法笑出来。 太子永湛见他神情间颇有悲色,因打趣道:“是否还是这个消息更好些?” 永嗔抹了把脸,再看时那点悲色已褪去了,只听他笑道:“蔡师傅的幼孙寻到了固然好;你若好了咳喘,就好上加好了。” 太子永湛见他不肯改口,不禁轻笑出声,这一笑又勾得胸喉发痒,便背过身去咳嗽了两下。 永嗔望着他因为咳嗽而微颤的背影,目露担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劝道:“好哥哥,就让太医来给你看一回……”也不知为何,太子哥哥对看太医是百般抵触的。 太子永湛只是摆手。 永嗔知道太子哥哥虽然看起来脾气好,却是拿定了主意再无更改的秉性,只得作罢。 两人用过早膳,各忙各的事情。 永嗔又往户部去,前几日已将账目核查清楚。 如今只要再做两件事情,永嗔的差事就算做好了。 一则由户部发帖,照会工部和兵部准备战争事宜。 二则由司库和太仓拨付所统筹的粮草,并且由各行军道运送,到达山东东平县后,交由统兵的行军道总管廖丙生,再由总管行营统一发放。 这两则事情,离了掌印主事,却是一样都办不成。 签发的文书都要动印,开库房的钥匙也得问掌印主事要。 没有官印,没有钥匙,就是户部尚书来了——也一样无计可施。 永嗔见底下小吏面有难色报上来,不禁咬牙冷笑。 原来那李主事称病避了数日,是在这儿等着他呐! 却说那李主事,本名李尚德。 这李尚德的爷爷,跟五皇子岳父李尚道的爷爷是同一个爹。 李尚德本人是赐的同进士出身,跟贾宝玉他爹贾政是一样的——本人功夫不到家,皇帝看祖上面子给赏的。 李尚德在户部钻营了十余年,他本人既刁钻狠辣,又背靠国舅爷殿阁大学士田立义、五皇子永澹等人,且数年前做了两名掌印主事之一,更是在户部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要知道如今的户部尚书袁可立也不过才做了两年,根基哪比得了李尚德深厚? 户部众小吏也都知道,铁打的李主事,流水的尚书——竟是齐齐唯李尚德马首是瞻。 这一回李尚德若不是称病不出,而是就杵在户部,做一根搅屎棍,只怕再有数日,那账目也理不清楚。 李府。 后院搭着戏台子,丝竹管弦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戏台上,旦角咿咿呀呀唱着,“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不识知音人。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奈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 李尚德哪管唱词精妙与否,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只往戏子身上瞄,才勾起□□来,就觉嘴里刺痛,“嘶”了一声,又恼又怒。 原来那日挨了永嗔重重两巴掌,还落了一颗牙齿,李尚德酒醒后恨恼交加,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起了大逆不道之心,若有时机,只怕真会将永嗔杀了泄愤。 然而脸肿的老高,漏了一颗牙,说话一时都不利索,李尚德不愿给人看了奚落,便称病在家。 他府上也养了几个清客,却是专为陪他喝酒作乐、看戏作鸳鸯的。 内中就有人问道:“李公,难道您这一回就吃了亏算了?” 李尚德狞笑道:“且让那黄口小儿猖狂几日。”又道:“屠夫还知道把猪养肥了再杀——你他娘的急哪一门子急?” 果然便静等几日。 等永嗔把前头账目都整理明白,非到用印不可之时,才是他李尚德见真章的时候! 早有小吏把户部进展汇报给李尚德,得知永嗔行事受阻,李尚德心情大好,今日便叫了一台大戏——请了京城有名的戏公子白玉萏。 戏台上,白玉萏唱到一半。 李尚德已是按耐不住,高声叫好,“赏他!”就叫换人做戏,要那白玉翠下来陪他。 白玉萏虽是戏子,却生得一副清贵相貌,唱念做打无不美到极致,勾得这京都多少权贵为他痴迷。他又是个清高秉性,不肯给人养在府中,虽然飘零谋生,难免有挣扎沉浮,却从不低头的,其中也很吃了些磨难,倒也都挺过来了。 李尚德为了请他一台戏,花了大价钱,早存了要“物尽其用”的想头。 一时白玉萏下来,李尚德难免拉拉扯扯、有些不堪之词。 白玉萏不肯屈就,立时就让李尚德恼了。 这李尚德横鼻子竖眼,才要用强,就见小厮一溜烟跑进来,附耳道:“老爷,外头十七皇子亲自来了,带了兵呢……” “他娘的……”李尚德裤腰带都解了一半,猛地里听到这么一通传报,立时软了,一面胡乱扎着裤腰带,一面骂道:“真他娘的邪性——上次一个苏子默,这次一个白玉萏,这十七爷跟老子犯冲是不是?” 第037章 李尚德才把裤腰带系好,一队腰间佩刀的羽林军便闯了进来。 这些羽林军一言不发,各有分工,化作几股,往各房而去,翻箱倒柜,如入无人之境。 李尚德气得脸色蜡黄,手指颤抖,不知该骂一个,哪还顾得上一旁被他剥了一半衣衫的白玉萏,一把扯过那小厮来,声儿都劈了,急问道:“十七爷人呢?!” “回、回爷的话,十七殿下在前头……” 李尚德把那小厮往地下一掼,忙往前院赶去。 众羽林军也不拦他。 李尚德到了前院一看,差点气歪鼻子,只见永嗔正斜躺在他那紫檀木的太师椅上,品着香茗好不悠哉。 见李尚德来了,永嗔嘻嘻一笑,又嘬了一口热茶,摇头晃脑感叹道:“好茶好茶,李主事——这一两一金的云雾茶,你怕是要贪污不少才能喝得起吧?” 李尚德原本气得发懵的脑子也慢慢冷静下来,彻底撕开了面皮,因冷笑道:“便说十七爷还嫩了点,这里头的事儿不懂。为官想要发财,贪赃受贿其实是下策,上策就是挑唆皇帝花钱,只要皇上将大笔银子花在你的衙门里,你想不发财都难!” 永嗔“哦”了一声,知他定然还有下文。 果然李尚德又道:“户部是管收钱的地方,钱最多,但是户部官员未必是最肥的。古往今来,总是花钱多的衙门官员外快最多,譬如当初修三海,工部最肥,但是好处要分给内务部一大部分……这一块,十七爷若感兴趣,不如问问太子爷的奶兄,做了二十年内务府总管的简策简大人……”言下之意,这才是当朝第一巨贪。 永嗔不置可否,只是吃茶,乜斜着眼睛笑瞅着李尚德。 只看得李尚德心头火起,若不是前院也站满了御林军,真是玉石俱焚之心都有了。 一时后院的羽林军归来,捧了官印钥匙等物,禀报道:“殿下,东西找到了。” 永嗔这便笑嘻嘻扫了一眼,“收好收好——李主事如此配合,真是乖巧懂事儿。” 说着便带人大摇大摆欲走。 李尚德拦不住他,只立在原地,冷笑道:“十七爷,京师重地,你无召出兵,犯了大忌。下官要参你——非但你,今日跟了你一起来的众羽林军,下官要一并参了!” 永嗔不以为意,“李主事请便。” 李尚德在他背后叫道:“十七爷是龙子凤孙,皇上兴许不加重刑于你——这些羽林军,却是死罪难逃!” 永嗔背对他摆摆手,连话也懒得回了。 李府外头,一见永嗔出来,莲溪忙上前汇报,“殿下,蔡家小孙子已经安全抵京,方敖方大人亲自送到蔡家去的。” 永嗔问道:“你可去看过了?如何?” 莲溪面露不忍,说道:“着实可怜。那奶娘带着一个五岁孩子,死里逃生,如今虽然到了京中,已是伤了根本,如今不过续命罢了。那蔡小公子……”他叹了口气,“当初城破之时,他爹娘让奶娘并几个护院带他出城。那几个护院路上为了保护他们,都死了。只一个奶娘带着他躲到郊区小村子里,怕给乱党贼子查出来,便教给他,说他是村头王家的孩子,叫王阿牛。” 永嗔听莲溪说着,遥想当日平阴县被血洗之时的惨烈场景,虽然知道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还是不禁心弦紧绷。 却听莲溪又道:“结果那蔡小公子被吓得狠了,如今回了京中,见了人,仍是只说自己叫王阿牛,爹娘也不敢认……” 永嗔长叹一声,心中唏嘘,这便往蔡府而去。 他到蔡府,却正遇见方敖要离开。 两人一照面,都打量了对方两眼。 这还是他俩第一次见面,虽然早已耳闻过许多遍。 永嗔是早就听说,太子哥哥少年时身边曾有两名伴读,一位姓柳,后来随父外任,至今未归;一位姓方,十八岁便中了榜眼,做外任官时考绩年年优异,本来凭资历调回中央做个大学士都绰绰有余了,却又自请做了闲职太子洗马——而向来不肯屈才的太子哥哥竟没有驳他。 方敖却是在外为官时,便听说了许多关于十七皇子之事,余者还好,今年竟听说这十七皇子搬入了毓庆宫——难免要让方敖多思量几分。 此时永嗔见方敖生得方鼻阔口、端庄正气,倒与想象中名士风流的模样不太一样——原来太子哥哥身边还有这样面相古板之人。 方敖却是看永嗔,虽然隐约已有少年长开之态,却还未脱孩童大概,与他想象里心中藏奸的模样也不太一样——原来倒真还像是个“弟弟”。 不过一两眼的刹那,永嗔已先笑道:“方大人,久仰久仰。这一遭劳你送蔡小公子回京,我这里多谢了。”说着一揖到地。 方敖侧身不受,一板一眼行了礼,先请安道:“臣太子洗马方敖,见过十七殿下。”等永嗔免了他的礼,方敖又道:“此系太子殿下所托,乃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当十七殿下的谢礼。”说着也一揖到地。 永嗔本人是个嬉笑怒骂混不吝的主儿,且个人性格极强,甭管原本多么严肃古板的人,往往都能给他带着跑偏了——像方敖这样丝毫不为所动的,还真是第一回碰上。他不由又看了方敖两眼,笑道:“你既这么说,那我回头只谢太子哥哥便是。” 方敖垂着眼睛,不亢不卑道:“理当如此。”又道:“下官还要往毓庆宫回话,若殿下别无差遣,请准许下官告退。” 永嗔拧着眉头打量着他,觉得这个方敖身上的气场很微妙。 他绕着方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本殿下欠了你银子没还?” 方敖平静道:“回殿下的话,不曾。” 永嗔见他不接这茬,便摆手道:“你去吧。” 一时方敖离开,永嗔在原地又站了一站,问莲溪道:“我可是什么地方得罪过他?” 莲溪笑道:“方大人才回京中长留,您这是第一回见他——哪来的什么得罪?再说了,您是殿下,他是个做臣子的,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 永嗔疑惑道:“那他……” 不好用语言表达,就是方敖那种回话时的语调表情,有点微妙的敌意。 莲溪却已是明白过来,笑道:“殿下,您又是不是银子,哪能人人都追着您捧着您呢……” 永嗔哑然,继而自失一笑,叹道:“正是你这话——是我想左了。” 他又没有主角光环,哪能是个人一见他就被“王八之气”征服了呢? 说话间,永嗔已进了蔡府。 只两进的小院落,蔡世远坐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正与跟前一个小男孩说话,躺椅旁的石凳上摆着一根拐杖——自那日晕厥后,蔡世远便有些不良于行。 上次永嗔留下的四个太监陪在一旁。 永嗔料定那小男孩便是蔡世远的幼孙,蔡泽延。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孙儿,你记住了,你爹是元顺十七年的进士,名叫蔡子真,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是你的爷爷……”蔡世远的声音苍老粗噶,透着悲凉。 那蔡泽延只是往后躲,口中叫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叫王阿牛,我爹娘都是平阴县王家庄子上的住户……我不姓蔡,我没有爷爷……” 也不知他小小年纪,究竟在乱贼洗城中见了什么,竟吓成这副样子。 蔡世远捉住孙子双臂,厉声道:“你记住了!你叫蔡泽延,是咱们蔡家唯一的骨血了!” 蔡泽延被他捉住双臂,躲避不开,吓得哭泣起来。 蔡世远被那哭声所动,悚然一惊,迟缓地放开双手,仓皇道:“别哭……别哭……是爷爷太着急了……”他严厉了一辈子,不管是对儿子,对孙女,还是对皇子学生,都是一副古板严肃的面孔——如今面对这样一个吓坏了的小孙子,他亡子的独苗,竟不知如何是好。 永嗔才要上前,就见屋里疾步走出来一个素衣小姑娘,正是那蔡慧。 蔡慧径直握住了蔡泽延的双肩,迫使他抬头望着自己的眼睛,铿锵有力道:“弟弟,你不要哭,我是你的长姐蔡慧。你回来时,脚上穿的鞋袜,怀里藏的荷包,都是我亲手给你做的。” 蔡泽延呆呆望着她,忽然讷讷喊了一声,“姐姐……” “哎……”蔡慧应了一声,仍是握着幼弟双肩,掷地有声道:“从今往后,我不但是你的长姐,我也是你的爹,你的娘。你不要怕,坏人来不了都中,你是咱们蔡家的孩子,不是什么王阿牛。你听明白了吗?” 蔡泽延小声“嗯”了一下。 蔡世远长叹一声,一手揽着孙女,一手抱住幼孙,泪如走珠。 他们家人相聚,永嗔看到此处,自觉不该打扰,悄无声息便退了出去。 永嗔一路心思沉重回了毓庆宫,一踏进惇本殿,就听东间书房里,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前番说到吏治,殿下还说吏治积弊难返,只凭几个年轻人靠着血勇之气一味硬捅不是办法——怎么今日换成十七殿下带着兵匪抄了李主事家,殿下便要纵容了?” 听声音,正是那方敖。 第038章 永嗔驻足,摸着下巴,正在考虑要不要直接进去。 就听太子哥哥温润的声音响起来,“孤知道了。” 太子永湛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含了淡淡的笑意,分明要坐实了“纵容”的指责。 永嗔一笑,拐回西间,洗漱睡下。 却说李尚德那边,等永嗔带兵一撤,立刻就给五皇子永澹写了密信。 信中备述永嗔的种种无状举动,更担忧“长此以往,恐其知户部机窍”,万一五皇子殿下您的秘密被挖掘出来,就不好喽。 信送出后,数日没有回音。 山东河道距离都中并不算远,快马来回三日就可传信。 至此还没有回音,正是“没说不动手就是要动手”的意思。 李尚德是私底下给五皇子永澹做事很老成的人了,等到第五日上,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六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衍庆,打响了第一炮。 他上本参十七皇子永嗔“无诏出兵,祸乱都中;肆意抄检,上下恐慌”,又解释说,因个人“职司纠弹”,“既有所闻,不敢安于缄默”,说明自己迟了好几天才上本参奏,也是经过一番心里斗争的——最终还是忠君大过了利己。 一篇文章,有理有据,有情有义,真个儿看得人叹服。 这张衍庆祖上三代都是御史,他本人是辛未科进士,授检讨,升修撰。补参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简单来说,在都察院中,这张衍庆也算是“家学渊源、树大根深”了。 张衍庆此本一奏,立时底下跟上来几个小御史,把一件事情从不同角度给攻讦了个稀烂。 甲从中看出“十七皇子全无人子之孝”,乙就来一个“十七皇子勾结羽林军,其心可诛,其行可疑”,丙只好独辟蹊径凑一篇“我听说十七皇子开的铺子也有鱼肉百姓之事”,到了丁那里,绞尽脑汁也只得一本“论规范国家军队制度的重要性”。 永嗔在惇本殿东间,把内阁腾誉出来的抄本一一看过,笑得前仰后合。 莲溪有些担心,“殿下,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啊……” 永嗔嗑着瓜子,看了一眼墙角不疾不徐走着的挂钟,盘算着太子哥哥还有多久回来,闻言问道:“叫你去打听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原来御史这职位,听着清贵,但是如果常年只在都中,那真是很穷的。 巡盐御史、巡漕御史,甚至只是地方查检的巡按御史,都有油水可捞。 只有都中御史,精穷。 便有些小御史,私下接点活,无伤大雅的奏本上几本,赚点银钱——也就是沦为各股势力互相攻讦的文书先生了。 李尚德那边火力全开,永嗔总得意思意思嘛。 莲溪道:“都打听过了。”说着,就报了一个令人咂舌的数目。 永嗔一下坐直了身子,“这么贵?”索性他别开铺子了,卖字儿赚钱去。 莲溪哭笑不得,“这可不是一般的参本,说点猫儿狗儿的事儿都成。这里头牵扯了您,又牵扯了羽林军,还有那姓李的——虽然他官不大,但是谁不知道他靠山硬呢?” 有人敢接,已经不错了。 永嗔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些抄本。 只那姓李的一边势力在吵吵,这事儿肯定闹不起来。 从他父皇把成炠一事完全按死便能看出来,他父皇绝不会让兄弟阋墙这种事儿公然朝堂化。 至少这几年是不会的。 谁先闹开来,谁就失了上意。 他挑唆得那姓李的先出手上本,已是赢了一半。 若只有那李胖子一个人演独角戏,他父皇多半装傻充愣,或者将人远调。 比如把那为首的张衍庆御史调到外省,去巡查各地官员年考情况;张衍庆一走,底下的人自然偃旗息鼓,起不了声势了。 但是要永嗔掏腰包,找御史代笔——太肉疼! 永嗔正在想法子,莲溪又道:“殿下,咱们照实说不行吗?那姓李的带着底下人,在户部大堂饮酒作乐,还羞辱了个翰林——对了,咱们找那苏翰林出来作证……” “难。”永嗔咂摸咂摸嘴,丢出这一个字来。 莲溪笑道:“我怎么瞧着……没什么难的啊?” 永嗔歪坐着,剥瓜子,“你看那李胖子……”李尚德李主事在他这里,已经变成了李胖子,偶尔还会变成黑胖子,“他在户部二十多年,看那天的模样,也不是他们第一回做这等玩忽职守的事儿了——从前二十年都没翻过船,可见这事儿坏不了他。要么是他们司里蛇鼠一窝,既然都下了水,有人攻讦,都抵死不认;要么是他们背后势力够硬,朝中上头关系够深,不到父皇那就给按下去了。我看,两者他们都占了。这些人在里头经营久了,岂会让咱们轻易拿到物证?” 莲溪寻思着,不死心又问道:“不是还有苏翰林么?他可是亲眼看到了。” 永嗔啧啧嘴,把剥出来的瓜子拢到一方干净帕子上,堆成一座尖尖的小山,“那苏子默吧——有两个难处。一来,你要一个翰林朝堂之上承认有个黑胖子想跟他□□屁股,挺难为情的吧?” 永嗔这话说的糙,不过莲溪很适应。 “只要他说看到那姓李的在户部饮酒作乐就行了呀……” “这就是第二个难处了。”永嗔在那瓜子小山周围又摆了几枚榛果,“你看那天的情形,李胖子羞辱那苏子默的时候,可有丝毫担心?好歹那也是个有功名的翰林。别说他一个主事,就是我五哥,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这么折辱一个有功名的翰林。那苏子默若是个戏子,放在那天的情景里,还算不离大谱。可他是个有功名的翰林……” 莲溪张了张嘴,猜测道:“那姓李的狗胆包天?” 永嗔噗嗤一笑,“他倒的确胆大。不过这事儿跟胆子没关系,跟人蠢不蠢有关系。李胖子虽然龌龊,但不是蠢人。他既然敢折辱那苏子默,手上定然是拿住了那苏子默的把柄。” 莲溪也是个脑筋活络的,闻言立马道:“既然是把柄,那姓李的能用,咱们也能用啊。” “对啊。”永嗔夸他,“跟着爷混了几年,聪明了!” 说着斜眼瞅着他,“你可知道那把柄是什么?” 莲溪一下子打了磕巴。 永嗔闲闲地继续剥瓜子,“所以说,这种能拿捏住人的把柄都是阴私——哪能这么容易就给你知道的。”他看莲溪垂头丧气的模样,笑嘻嘻补了一句,“好在你们爷有先见之明,早舍了一件青狐裘在苏翰林那里。” 莲溪愣了愣,有点难以置信,“爷您不是可怜他冷么?” “唔,那是一个方面。”永嗔想起那日情景,“若只是可怜他冷,让小太监回去取件棉外衣给他也就尽够了。可是要赚人心,总得把自己身上的给了才够劲。”他摸了摸袖口的兔毛,怀念道:“说起来,我还真挺舍不得的——那件青狐裘可是照着太子哥哥的白狐裘做的,样子厚薄一模一样……” 就听外面脚步声响,太子永湛笑道:“那白狐裘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永嗔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先叫道;“太子哥哥你回来啦。”又记起桌上物,转身捧起帕子,把那剥好的瓜子与榛果托到太子永湛跟前去,“我今儿出宫,打‘秦五香’铺子跟前过,买了两袋,你尝尝?香!还补气血呢……” 太子永湛捻了一点在指间,略尝了尝,笑道:“果然不错。”却也不肯多吃。 永嗔满含期待看着,见他只用了一点,卖乖道:“好哥哥,都是我亲自剥的呢——你再尝一点好不好?” 太子永湛还没说话,一旁副太监总管张德如先笑道:“好十七爷,您这一天下来,从早上的百合粥,到晌午的果盘,再到这会儿的瓜子榛果——太子爷竟是不用吃饭,净吃零嘴了,这可不成。”他是景隆帝换给太子的人,专门负责太子的饮食起居,少穿一件衣服,多吃两筷子菜,他都跟要死了爹娘一样大惊小怪。 永嗔看这张德如不顺眼久已,碍着他是景隆帝派来的人,一直敬而远之。 在关注太子饮食起居方面,这张德如就是景隆帝的化身。 在这方面,驳斥张德如,跟顶撞景隆帝是没有太大差别的。 听张德如这般说,永嗔恼起来,却不想让太子哥哥夹在中间难做,因此只作没听到,又笑嘻嘻跟莲溪说话。 太子永湛眉头微蹙,低声吩咐道:“你且退下,以后惇本殿只让苏淡墨跟着伺候就是。” 张德如微微一愣,不情不愿应着下去。 永嗔便就着帕子将那瓜子榛果包起来,笑道:“你这会儿吃不下,我也不强你,只给你放起来。若你晚上批奏章,搁笔略歇歇的时候,想起来就捡两枚,只当吃个趣味也好……” 太子哥哥从不吃药,只能靠食补了。 太子永湛只是笑,大概是觉得幼弟叮嘱自己很有趣——像个小大人似的。 永嗔看着他笑,忽然计上心来,拍掌叫了一声,喊莲溪过来,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一时莲溪出去办事,太子永湛笑得撑住椅背,隔空点点永嗔,叹道:“小小年纪,如此鬼精。” 永嗔猴上来,笑嘻嘻道:“还不都是哥哥教得好?” 太子永湛却不敢认,笑道:“我何曾教过你这些?” 原来那永嗔肉疼自己花银子请翰林写参本,转念一想,他这边着急事情闹不大——有人比他更急呢! 毕竟李胖子那边已经发动了第一轮攻击,投入成本早已超过他,却见一波火药压去,半点水花没起——岂不是比他更着急? 更何况永嗔是自己的买卖,自己说了算;那李胖子可是要跟上头的人交代的。 旬月一过,背后的人问起来——哦,户部的闷亏也吃了,你家也给查检了,连张衍庆这么大的翰林都请了,一点成效都没有?还能不能行了? 比他更急的人,自然更舍得花银子——况且据说那李胖子本身就是个土财主。 管他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 那李胖子既然养了许多陪玩作鸳鸯戏的清客,可以突破的点就会比较多。 那些清客里头,定然会有养了姘头的,又或喜往青楼逛去的。 这些小喽啰自然不会注意保护个人信息。 莲溪往外头打听了一遭,晚上就带回来三四个备选名额。 永嗔灯下挑拣了一番,最后拟定了一个叫裴维安的。 这裴维安年四十又三,亡妻留下两子,原本从青楼里买了一个妾柳氏,这柳氏跟了他最贫寒的几年,帮他抚育两个孩子;可是裴维安一直不得志,家里难以维系,柳氏便又请去,重操旧业。如今忽忽十年过去,裴维安终于在李尚德府上谋得个吃饭位置,虽不算稳固,又与柳氏重温鸾梦,却只是不肯再迎柳氏回家。 这柳氏年纪既大,见裴维安起势,定然愿随心切;裴维安至今不曾中第,与李府休戚相关,李胖子一倒,他就得喝西北风;李胖子不倒,只怕也容不了这个吃闲饭的太久,到时候裴维安还是得喝西北风——所以不管出于真情还是假意,裴维安想要为李胖子分忧解难的心也是迫切的。 定下了人选,莲溪这便安排下去,柳氏身边的小丫头一个桃子便买通了。 这日柳氏对镜梳妆,愁上心头,那小丫头便道:“奶奶整日发愁那裴郎君还不迎您回去,何不问问红姨娘。那红姨娘原也是这楼里出去的,如今正正经经做了刘大爷家的姨娘,他家又没有夫人,这姨娘跟夫人差别竟也不大……” 柳氏如今是“病急乱投医”,她韶华不再,越发感觉时光无情,因苦恼道:“你说的虽好,我却与那红姨娘素无交情的……” 小丫头笑道:“这有何难?我干娘的把姐妹就是跟了红姨娘出去的翠姑姑。” 于是牵起线来,这柳氏便见了红姨娘。 那红姨娘虽然做了侯府大管家的主,却很是平易近人,听柳氏说明来意,笑道:“咱们同是那楼里出来的,相逢何必曾相识。能出来一个都是好的。你说的那裴郎君,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只要你养好了孩子,便是功劳;如今他既然在李府站稳了脚跟,你又有求去这一段过节,自然要有更多好处他才肯迎你回去——这天底下的男人啊,才最是薄幸好利的。” 柳氏忙笑道:“姐姐说的极是。只是我却也不知还有什么能与他……” 红姨娘笑道:“你且暗暗问他如今外头事上可有什么难处,回头你竟能给他解了——岂不是大功一件,要令他对你刮目相看的。” 柳氏犹疑道:“姐姐这法子虽好,我只怕学不来……” 红姨娘是个爽利人,闻言拍着她的手,笑道:“你只管问了来,我与你出主意。” 柳氏只好信她。 这裴维安虽然不肯迎她进门,却是三五日便要往柳氏那里去的。 三本两盏淡酒过后,柳氏伏低做小一问,果然竟得了,便忙往红姨娘处讨主意。 红姨娘正等她撞上门来,忙如此这般交代了。 那李尚德正苦于毫无进展之时,却有一个叫裴维安的清客出了主意。这裴维安平日也不如何出头,年近四十五还没中进士,料得将来成就不大——李尚德只当养了个吃闲饭的。 谁知这会儿却是裴维安私下进言,“老爷不如再请几个小翰林,以对家口吻,攻讦自家,你来我往,往大里闹,把一事之争,变成一理之争,等那些不明情由的言官也按耐不住跳出来——皇上岂能坐视不理的?” 李尚德在心里想了个来回,大笑道:“妙计妙计!”立时就给裴维安升了钱粮。 裴维安大喜,下定决心,将柳氏迎回家中,虽当初年少时许过的“扶正”之事再也不提,却也好歹是给了个归宿。那吃桃子的小丫头也跟着柳氏到了裴家,心里暗想,果然那日卖桃子的小哥说的有道理;又觉得那桃子奇异,卖桃子的小哥说原是给红姨娘卖过桃子的,难道楼里往他那里买桃子的都能出来不成? 那卖桃子的小哥却是莲溪扮的,红姨娘的夫家你道是谁? 正是当初陪赵长安往两淮督办新庄子的二管家刘子华。 所说的侯府,正是永平侯府。 这些柳氏与裴维安哪里知道?他俩十年鸳侣再聚首,只有无限感慨罢了。 朝堂上却是热闹到要炸锅了。 以张衍庆为首的御史对十七皇子永嗔大力攻讦过一轮,短暂的沉寂后,十七皇子方面终于有了动作。 又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上本,参被查检的李尚德本就有不妥之处,却只写些爱看戏、养戏子这样的细微末节;火力集中在“无诏出兵”是对的!历史上自有明证! 于是举出卫青、陈汤等事来。 说当初匈奴当时匈奴奇袭甘泉宫,差点杀到汉武帝寝宫里,若不是卫青擅自调兵,汉武帝早已死于贼手。 又说陈汤矫诏发西域诸国兵,万里远征不服汉朝的郅支单于,并诛之而说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实乃千古豪杰。 十七皇子不过是有大将之风,兼少年锐气,非但不该罚,还该重重奖励才对。 永嗔仍是在惇本殿东间看内阁抄本,笑得乐不可支。 要他说,现代形容这种人,有个特别精准的名词儿,叫“高级黑”。 李尚德那一箱子一箱子运出去的银子,花的不冤。 高级黑举的例子,漏洞百出,“真李党”立马打了鸡血。 张衍庆又是第一个发难,言说“卫青事,虽救君主,然终失上意”,又说陈汤,同时代的匡衡等人都认为“犯有大罪,以功相抵,不予诛杀就可以了,如果再予封爵赏赐,那么今后的出国使者争先效仿,必然无事生非,为国招难”,最后还总结一下,“此二者,均系危亡关头,矫诏尚有此纷争,何况今太平盛世,皇子无故、无诏,悍然出兵。” 于是这批人终于成功歪楼。 把一个简单的“十七皇子无诏出兵”的事情,变成了“危亡关头,在外将领矫诏出兵,该赏还是该罚”的大辩论。 原本清楚这是两股势力火拼作壁上观的“翰林大多数”,如今一看,咦,好像变成道理之争了?这个可以刷一下存在感啊! 于是疑似“真李党”里,这个说,“下属不通报上级就自做主张调动部队挑起战端那还得了?这是陈汤牛掰才打赢了。如若打败了呢?” 那个说“若人人如此,那么国将不国,何言秩序?” 要说里面有些酸腐的,读书读呆了,连“如果每个下级都效法陈汤擅自做主,那么帝王何以家天下传承帝业?”这种不要命的话都问出来了。 到了这种地步,景隆帝哪里还能坐视不理? 他本心里还是不希望这件事闹大,采取的是能息事宁人就息事宁人的态度。 景隆帝在东暖阁开了个小朝会,与会的有事件中心的三大部门头头。 羽林军首领姜华,户部尚书袁可立,还有左都御史程铭。 结果姜华委屈冲天,“皇上明鉴,这一月来羽林军一个都不曾外出,更不用说整队出动,有名册可查!求皇上还臣一个清白。” 羽林军支配调遣权只在景隆帝一人,所以景隆帝比谁都清楚,绝无羽林军查抄大臣家之事。 但是他更清楚自己那个小儿子,找点别的什么杂兵冒充羽林军——他未必办不出来。 掰扯下去也是难堪。 皇家总还是要遮羞布的。 户部尚书袁可立与左都御史程铭都是和稀泥的,平时为人处事就跟那滑不留手的玻璃球一样,如今夹在两股势力火拼中,哪敢当着别人的面给一句瓷实话? 景隆帝跟他俩说了半天,只觉心头一股闷火升起来。 偏偏这俩人还说话滴水不露,一点错处不显,让景隆帝想发作都挑不出理来。 这种时候,景隆帝就会想,还是做暴君好啊。 景隆帝没办法,最后私下抓了永嗔来,骂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永嗔掏掏耳朵,一脸委屈,“父皇,这明明都是他们构陷儿子。儿子什么也没想啊。” 景隆帝哪里信他,威胁道:“你不肯老实告诉朕是不是?逼着朕开大朝会发落你?” 所谓的大朝会,就是那种文武百官都参加的,皇帝都要穿正装,一年未必能开三次,每开必定累死人的——大朝会! 永嗔眼睛一亮,笑嘻嘻道:“开呗。父皇,这都年尾了,你还一次大朝会都没开呢。今年是不是有点消极怠工呀?” 景隆帝气得真心想踹他。 永嗔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却在发狠:等爷大朝会上咬死那帮畜生! 第39章 不管御史们如何炸锅,永嗔在外头丝毫不给反应,待到休沐日,他便出宫去了。 这一去却是直奔城西琉璃厂,临要到了,永嗔支开跟随的祥宇与莲溪,“你们带着护卫,只远远跟在后头,扮作游客模样便是。”要完全脱离护卫是不现实的。 永嗔便一人在前,往柳巷而去,循着底下人报上来的地址,找到巷口第二家的黑色院门,叩门进去。 苏子默独自在家,亲来应门,一见来人,登时就愣住了,“十七殿……” “嘘……”永嗔竖起一根手指,笑嘻嘻止住他,虚扶了一下他的胳膊,不令他下拜,“宫里这几日好生气闷,我溜出来散散心。人都说这琉璃厂是都中雅游之所,我还是头一遭来——想着要请个向导陪伴才好,得知你家在附近,我便不请自来了——子默可不要推拒!” 苏子默忙道:“此乃下官的荣幸,十七殿下……” “唉,在外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永嗔笑道:“你若不嫌弃,就喊我名字永嗔。又或者……你比我大些,就随我几位哥哥喊小十七也是一样的。” 虽然听他这么说,苏子默哪里敢当真,因微一踟蹰,折衷喊了一声,“十七爷。” “好好好。”永嗔风风火火,扯了苏子默的衣袖,就往外走。 苏子默被他拖着都出了门槛,才忙道:“十七……爷,请容下官锁门。” 永嗔一愣,放手看他去取了门锁,问道:“你家中没有小厮丫鬟不成?” 苏子默低头锁门,闻言小声道:“原是有个小厮的,付不起月银……” 永嗔又是一愣,从背后打量了一样苏子默,不意他一个翰林竟然家贫到这种程度。 一时苏子默锁好门,跟着永嗔出柳巷,往琉璃厂逛去。 苏子默看了永嗔两眼,只见他一袭宝蓝色府绸长袍,外罩灰鼠裘,头戴宝顶帽,帽檐上嵌一汪纯色碧玉,越发衬得面如冠玉、眸似清泉。 这一派富家公子哥打扮,倒真像是心血来潮出来游玩的。 他一面不着痕迹地瞅着永嗔,一面在心中揣度着这位十七殿下的来意。 永嗔却好似没察觉苏子默的复杂心情,指着宝翠堂的门联念道:“珠玉腾辉琉璃彩,天生皓月海外星——好大口气。” 苏子默忙笑道:“他们做珠宝生意的,自然要口气大一些,才有贵客上门。” 永嗔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们岂能过门不入?”因拉了苏子默往里走,又笑道:“我不进来倒也罢了,你却是贵客,不能不入的……” 苏子默听这位年轻殿下如此捧着自己,越发心中不安。 永嗔却已经踱步到殿内物什前,回头笑道:“子默,你喜欢哪一样?我送给你啊。” 苏子默耳中“嗡”的一声,他本就因生得过于漂亮招惹过许多莫名其妙的是非,对于这样的开场白更不陌生——这十七殿下难道也……? 永嗔端详着他面色,却是笑着又踱步出店,顺手把还在发呆的苏子默一并拉出来,笑道:“我同你开个玩笑。珠宝太贵,你十七爷如今买不起……” 苏子默心中忐忑,要说这十七殿下心怀不轨,他却又还有些孩子气似的举止。 倒更像是年轻贵人要寻个普通玩伴,只是也不知他哪里入了这位爷的眼。 他还不能放心,就听永嗔又问道:“子默你怎得没跟翰林们住一片,自己在这琉璃厂旁边的柳巷里?” 苏子默如实答道:“此地许多会馆都在附近,赶考的举子常聚集于此。下官当年进京考试,也是租住在这附近,住得习惯了,便不想挪动了。” 永嗔笑道:“原来如此。既然读书人多在此地,想来该有诗词记述?不怕你笑话,我诗词上是不大通的——子默可有记得的?” 苏子默立马答道:“《都门杂咏》中有竹枝词唱咏‘新开厂甸值新春,玩好图书百货陈。裘马翩翩贵公子,往来都是读书人’——正应了十七爷的话。”谈到诗词,他的话多了起来,不再需要永嗔一问他才一答,可以自己发散开来,又道:“当初我赶考时住的那家店里,有一张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后头壁间悬挂着对联,上书‘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这琉璃厂中许多店面的对联都与读书有关,譬如再往前三家,写着‘万事莫如为善乐,百花争比读书香,又有‘有关国家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 永嗔看似漫不经心听着,一面打量着四周店铺,笑着评点道:“‘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这句配你还可,‘有关国家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分明不合你的脾胃——大约是碍着我的身份,要说点体面的?” 苏子默一噎,有点胆怯地瞅了永嗔一眼,不意这殿下如此年轻却犀利如斯,咽了口唾沫笑道:“十七爷明察秋毫……” “我是个最不耐烦经纶世务的,你原来的脾性还合我性子,硬要端出官场上那套来,就是嫌我了。”永嗔半真半假道,却不给苏子默辩驳的机会,一指前头的孔方斋,叫道:“好一个‘曜三辰之珠璧,宣六代之云英’,咱们瞧瞧里头都有哪些稀世古玩。” 苏子默只好陪他。 两人逛了半日,最后在一家大茶馆歇脚。 这家对联也有趣,“酸梅汤敢说是天下第一,玫瑰露称得上盖世无双”。 永嗔要了一盏玫瑰露,品之果然清甜,便叫来掌柜的,让他装了一琉璃瓶,要带回宫去。 那琉璃瓶比玫瑰露要贵许多,永嗔却浑不在意。 苏子默只要了一盏清茶,见十七殿下要带一琉璃瓶玫瑰露回宫,只当他孩子心性,得了喜欢的吃食要再带一份回去;这么一想,倒是稍微放松了一些。 人一放松,眉眼话音里都不再那么紧绷了。 永嗔看了苏子默一眼,暗道,这苏翰林戒心还真强。 以他的磨人功夫,这么大半天下来就是他父皇都能磨动了,这苏翰林却是才开始“解冻”。 不过像苏翰林这种戒心高、易左性的人,有个好处,那就是一旦被“攻略”下来,那就会至纯粹得对待那人。 要问永嗔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呵呵,说起来都是眼泪,他感觉自己就属于这种人,然后被太子哥哥“攻略”了……偏偏他自己还挺乐在其中、心甘情愿的。 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真主角肯定是太子哥哥。 从茶馆里走出来,日已西斜,苏子默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小声打了个喷嚏。 永嗔侧身看他,问道:“我给你的青狐裘呢?怎么还穿这单衣?” 苏子默小声道:“我不敢用,回头殿下还是收回去吧……” “胡说。”永嗔轻叱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有什么不敢用的?不过是件死物——你穿了才是它的用处。”见苏子默冻得把手缩在袖口里,又道:“若是我身边旁人这副模样,我早拉了人过来替他焐手了……” 苏子默肩膀一颤,不敢抬头跟他对视。 永嗔却又道:“只是你容貌太好,别人有没有心思的,只怕你都多心。我实话告诉你,原是那日听你唱的词好,我因诗词上不大通要寻个师傅的,又觉得与你脾气相投,这才打听了你住处找过来——倒害得你担惊受怕了一整日,也怪没意思的……”说着就沮丧起来,像是灰了心,“我也不再这儿惹你嫌了,回头让人把那青狐裘取了,给你换件棉衣来,省得你惶恐……” 他若是一味以权相迫,苏子默自然会硬着腰杆;这会儿突然放低了姿态这么自我厌弃起来,倒让苏子默愧疚不安起来。 况且永嗔一语说破了苏子默的隐忧,倒显得坦荡极了。 苏子默面红过耳,羞愧道:“实在是我小人之心,对不住十七爷……你、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十七爷当日仗义相助,子默心中着实感激;今日你又降尊纡贵来我家中,我更是……”他谈到诗词,滔滔不绝;一旦涉及个人情感,却是讷讷难言,是个极羞涩内敛的性子。 永嗔却是已经转忧为喜,笑着揽过他肩膀来,颇有点匪气十足,叫道:“只要你不是嫌我了就好——这么着,我从今往后喊你一声苏师傅如何?” 苏子默其实很忌讳跟人有肢体接触,肩膀被永嗔一搭,人立刻就僵了,却见他一派坦荡,若要挣开倒落了痕迹,只好命令自己放松下来,闻言垂着头低声道:“我哪里能做您的师傅,蔡师傅跟我的座师才是一辈的——我比你大了些,您要是愿意,喊我一声子默兄可好?”他竟是个一旦放下心事,于地位尊卑上极洒脱的人。 永嗔大喜,忙就一揖到地,喊道:“子默兄。” 见苏子默脸色微红受了,这才确信今日功夫没白费。 这便一路跟着苏子默回了家,又要点灯磨墨,即刻学起诗词来。 苏子默见他在兴头上,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将一盏煤油灯点起来,多加了一根灯芯。 饶是如此,永嗔用惯了太子哥哥书房的琉璃灯,一时还是熏得眼睛疼。 他见苏子默不自在,笑道:“正该是煤油灯才能显出读书之苦来。” 苏子默咬唇愧疚道:“对不住殿下……” 永嗔径直打断他,自己动手磨墨,还笑道:“这项差使我从前抢着,都抢不过底下伺候的人,竟是从没过过瘾……” 苏子默渐渐了解了这位十七殿下的性子,最开始的惶恐少了些,一时笔墨纸砚都备好,因笑问道:“不知殿下今日想学什么?” 永嗔笑道:“子默兄且选一首自己极爱的诗词写来,我看了再说。” 苏子默猜想他大约还是要考较自己的,提起笔来,往日最爱的诗词自然而然涌现笔端。 一笔瘦金体写得极为风流雅致。 永嗔探头看时,却见写的是“人来种杏不虚寻,仿佛庐山小径深。常向静中参大道,不因忙里废清吟。愿随雨化三春泽,未许云闲一片心。老我近来多肺疾,好分紫雪扫烦襟。”。 苏子默知他于诗词上功夫有限,因解释道:“这是唐寅《寿星图》上的题款诗词。” 永嗔笑道:“就是那个画春宫图的唐寅嘛!” 说完了看一眼苏子默,笑道:“对不住,我唐突了。” 苏子默眼神闪躲了一下,小声却坚定道:“他的确是画过春宫图的,这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唐寅的春宫图,与如今那些低劣之物并非一种物什——自有他的造诣在其中。” 这还是苏子默第一次如此主观的表达自己情绪。 永嗔略带深意地望他一眼,又指着那诗词,引他说更多关于唐寅之事。 苏子默被他引着,不知不觉就从唐寅的春宫图,说到他的桃花坞,又说到他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印,言谈间毫不掩饰自己对其的向往推崇。 有时候,看一个人的根底追求,只看他所仰慕的人物便知。 永嗔静静听他说了半响。 外面天色已全黑,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莹莹亮着。 永嗔眼中似有火光微微一闪,他笑问道:“听起来子默兄很是向往唐寅那般的率性人生呐。” 苏子默脸色明亮,旋即想到黯淡困窘的现实,叹了口气。 “子默兄,那日见你在户部大堂受辱,我虽能解你一时之困,却无法时时刻刻都顾全你。”永嗔握住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诚恳,神色友善,“那李尚德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若肯告诉我,我定为你解了这枷锁,让你像唐寅那样——做个率性不羁的风流才子。” 苏子默在他提到李尚德时,便浑身一震,本能地就要否认,然而一抬眼,就见少年眸光恳切的模样,谎言竟说不出口。 夜色太深,烛光又暖,一整日独处下来。 苏子默竟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殿下,是值得信赖的。 第40章 苏子默望着眼前的十七殿下,一时双唇轻颤,不知该如何说。 他环顾左右,只见四壁寒酸、灯影模糊,与眼前这位衣饰华贵的十七殿下实在不匹配。 像是因为冷而瑟缩了一下,那心头热涌的情感只一闪,苏子默已经冷静下来。 他低下头去小声道:“不敢劳动殿下。” 永嗔见他挪开视线,便知不妙,听他果然婉言拒绝,心里一沉,却也不算意料之外,仍是笑道:“你不愿说,那也随你。”并不迫他,又道:“若以后李尚德那些人为难你,你只管告诉我就是。” 苏子默愣愣望着摇曳的烛光,忽而道:“敢问殿下,为何对下官、对下官……” 永嗔提着笔,等他下文。 苏子默定定望着他,道:“子默虽会些诗词,然而都中人才济济,作诗写词比我精妙的不知凡几。我一贯只有这幅皮囊比旁人略好些,殿下又并非为此。既不是我的才华,又不是为我的相貌——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要如此礼遇于我……” 永嗔料他仍是不能安心,大约有种突然收到很大的恩赐很怕后面藏了伤害的恐惧感。 他微一沉吟,自己仰着脸想了一回,边想边问道:“你可曾见过东宫殿下?” 苏子默不明所以,看他一眼,小声道:“下官点榜眼时,曾与同科状元、探花在乾清宫谒见过皇上与东宫殿下——只是天威凛然,下官并不敢抬眼看……” 永嗔“唔”了一声,慢慢研墨。 苏子默家所用的是半吊钱买来的石砚,与更为廉价的炭墨。 要用这两件家伙研出上好的墨汁来,极为需要细心和耐心。 永嗔舀来一勺清水,置入砚中后,右手握墨,手臂便轮彀似地转个不停。 直到清水逐渐变黑,趋于浓稠,他才悠悠道:“有人曾告诉过你吗?” “什么?” “你与我太子哥哥有几分相像。” 苏子默浑身一震,颤声道:“下官惶恐……下官蒲柳之姿、犬马之身,好比萤火微光,如何能与皓月争辉?” 永嗔只是看着那渐渐深浓细腻起来的墨汁,笑道:“你不必惶恐。倒不是长得像,而是眉梢眼角那一点愁绪有两三分相似。你既与他相像,我便见不得你发愁。” 苏子默呆住,想要窥探他的神情,却见这位少年皇子只是垂眸凝望着那一方砚台——丝毫不透露内心情绪。 永嗔又道:“人说‘相由心生’。我素来知道太子哥哥是个极好的人。你既然神色间能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我便信你不是坏人。” 苏子默已是全然听愣了。 永嗔恳切道:“我料你心中不安,不知我究竟要如何待你。原本要认你做个诗词上的师傅,谁知竟差了辈,倒也正好——从今往后,私下我只以兄长待你,如何?” 不管苏子默心中如何五味杂陈,一时永嗔离开柳巷回宫去。 惇本殿里灯火通明,户部尚书袁可立与左都御史程铭并肩走出来,正遇上永嗔。 两位大臣问安行礼。 永嗔笑着寒暄了两句,看袁可立与程铭脸上神色都不算松快,猜想里面太子哥哥的心情大约也不会很好,因放轻脚步走进去,探头往东间一看,就见太子永湛从书桌后抬起头来。 “回来了。”太子永湛一如往日,声音温和,一面说着一面搁下笔动了动肩膀。 永嗔快步上前,站在背后给他按绷紧的右肩,笑道:“太子哥哥,我给你找个按摩师傅来怎么样?天桥底下张老头,手艺是一绝,能把人给按酥了……” 太子永湛淡声道:“那我可不敢用,还是你留着自己享受为妙。” 永嗔听他声气,果然是有些心绪不好,因笑道:“是谁不好又坏了你的心情?我方才瞧见袁可立与程铭出去了,是不是他俩又拿些烦难事儿来求你?” 太子永湛动了动肩头,示意他转到自己跟前来站着,闻言道:“你也好意思说旁人——朝野上下,最不令我省心的便是你这小猴儿了。怎么,真要让父皇开大朝会发落你不成?”声音仍是温润,也没有明显的喜怒。 永嗔笑道:“真开了大朝会,还不知道谁发落谁呢。”他不想现在聊这些,记起怀里的玫瑰露来,忙掏出来,献宝似的捧出去,笑道:“今儿找苏翰林做向导,逛了一遭琉璃厂,歇脚的大茶馆里玫瑰露又清又甜——” 太子永湛简直要给他气乐了。 他这里给这幼弟担着无数的心,事主本人倒有心思玩乐。 见他把那玫瑰露琉璃瓶捧上来,太子永湛轻轻巧巧捏住瓶颈,笑问道:“那琉璃厂果然好玩?” 永嗔点头道:“好玩!又有珠宝铺,又有古玩铺……”他说得唾液飞溅,好不精彩。 太子永湛安静听了半响,等他词穷讷讷停下来,这才把那琉璃瓶往书桌角上一搁,淡声道:“且收着吧。” 苏淡墨忙上前收了。 气氛一时冷下来。 永嗔见太子哥哥这就要往套间安歇睡下,才知他这次动了真气,忙牵着衣袖将人拦住,笑道:“好哥哥,原是我错了,你别跟我计较。” 太子永湛脸色微暖,他也是担心永嗔这次闹得太大,万一不好收场,吃亏的还是永嗔自己,又见永嗔看似一点儿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这才假做动怒,立意要让他收起嬉笑的一面来。 因发狠道:“哪敢跟你计较?若要跟你计较,我只怕都气死几多回了。” 永嗔猴上来,笑道:“你死了,我就变个王八,给你驼碑去。” 公卿王侯等显贵的陵墓前,常有石制巨鼋驮着墓主人的石碑。 永湛既为太子,日后登基为帝,一旦龙归大海,他的墓碑下自然是有大乌龟1的。 太子永湛不意幼弟比出这话来,再看他还伸手揪着后颈学那癞头鼋的模样,终是撑不住轻笑出声,笑骂道:“你又来浑说。” 永嗔见他破颜一笑,喜道:“好了好了,你既然笑了,可不兴再恼我的。”怕他再恼了,这便屏退左右,细细把自己的安排道来。 “噼啪”一声灯花爆。 太子永湛揭开琉璃罩,用银剪挑了两下灯芯,笑道:“原来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永嗔忙道:“太子哥哥肯为我忧心是我的福分……” 太子永湛微微蹙眉,他本性不喜人油嘴滑舌。 永嗔见他蹙眉,也明白过来,顿了一顿,有点委屈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也不知哪里触了情肠,立时就红了眼圈。 太子永湛见状哭笑不得,“我何尝说过你什么——怎么就好落起泪来?”有点手足无措地拍着幼弟肩膀,哄道:“方才运筹帷幄的大丈夫豪气呢?是为着刚回来那会儿我说了你几句?叫苏淡墨把那玫瑰露取来,我这便喝了,好不好?” 永嗔自己也觉难为情,背过身去定了定神,强忍住眼泪,笑道:“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好丢脸。”回过身来,低头看手中牵着的明黄衣袖,一时恍惚,小声道:“太子哥哥,兄弟里头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咱俩朝夕相处的……不,连父皇、母妃算在里头,这全天下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 他说着,泪眼模糊地趴到太子哥哥胸前,哽咽道:“好哥哥,我受不了你疑我——咱们兄弟两个,日后可万万不要离心呐……”他这些日子插手户部诸事,越多干涉朝政,自然难免会结交自己认识的官员,继而难免会形成自己的势力圈。他虽然还未清明成体系地想过这一切,但心底已若有所感,这样下去,与太子哥哥渐行渐远是迟早的事情。 太子永湛被幼弟这一番略带孩子气的真情剖白,弄得心潮起伏,抚着他微颤的肩膀,柔声道:“好,哥哥答应你,咱们兄弟二人同心同德、不离不弃。从今往后,只要你对我赤子之心不改,我便绝不疑你。” “好,咱们兄弟二人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永嗔抹着眼泪,哽咽学道:“从今往后,只要哥哥信我,我绝不负哥哥。” 朝堂上波诡云谲,几个年长的皇子越发不安分,永嗔和永湛兄弟二人均感前路多舛,虽然一个每常言语带笑、一个言辞温润清雅,然而各自心中隐忧实多。 永嗔不比太子永湛,从落地起就是照着未来帝王的标准培养的。 他心里的情绪积了这么久,又有大事临头,是夜见了太子哥哥一刹蹙眉,就被勾起爆发了。 这一遭说开来发泄了一通,永嗔倒是心中大石落地,当晚做梦都比平日香甜了许多。 只后头几日遇见太子哥哥,常有点不好意思,避着走了几日,渐渐也恢复了正常。 兄弟二人日常相处起来,与从前一般的亲密无间背后,更添了几分知心。 永嗔一头忙着调查户部黑历史,一头仍是隔几日往苏子默家走一趟。 到了苏子默家,也从不谈旁的,只认真学诗词。 朝堂上对永嗔的攻讦,却是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永和宫中,德贵妃听元春给她念五皇子永澹写来的家信。 不外乎是在河道上的有趣见闻,与报平安,随信附了孝敬上来的物什名册。 “还是你这读过书的,念信清楚明白。”德贵妃这几日心情很好,笑着拍了拍元春手背,夸她,“是个知礼的人。” 底下陈嫔也陪坐着,与德贵妃说起闲话来,不知怎的说到十七皇子被御史攻讦之事。陈嫔知道德贵妃面上不显,但心里喜欢听这些,说的高兴了总有首饰布匹赏下来。她一个无宠无子无家世的嫔,年华渐去,所能仰赖的唯有所在宫室的主人了。 “若是咱们五皇子在都中,还能帮衬着说几句,如今这十七皇子也是可怜,满朝堂上竟没一个人敢替他说话的……”陈嫔说着就啧啧感叹。 德贵妃笑眯眯听着,道:“你懂什么。本宫记得——十七皇子有位师傅在两淮鹾政上的?仿佛就是你家里表妹的父亲,姓林的。”她指了指元春,“从都中到两淮,一来一回总要个把月——那林大人的奏折还在路上也未可知呢……” 后宫不许干政,在她的宫里,她自然才是王法。 元春不敢作声,只立在一旁,垂着脸赔笑,像个面容模糊的影子。 大雪,景隆帝把大朝会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朝野上下,尽人皆知,这是要处理十七皇子带兵查检户部主事李尚德家一事。 永嗔浑不在意,仍是往苏子默家而去。 这一日苏子默却是敛容恭迎,没有摆出纸笔,反倒面色苍白道:“殿下,形势逼人至此,您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永嗔笑道:“哪里就到坐以待毙的地步了?” 苏子默低头安静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下定决心,下跪道:“请殿下许我大朝会上指认李尚德等人罪状。” 永嗔悚然一惊,扶他起身,问道:“从前我问你,你不肯说——如今怎么……” 他一旦指认李尚德等人,对方定然会翻出他的把柄攻讦于他。 不愿意告诉永嗔的秘密,竟愿意公诸于众、告知天下了么? 苏子默抬眼望他,漂亮的双眸明亮极了,“殿下以兄长待我,我岂能以偷生之辈相报。” 第41章 太和殿,大朝会。 冬日清晨的天空,一碧如洗。 百官列阵,羽林军陈设卤簿仪仗,教坊司陈列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 真个井然有序、气象繁华。 永嗔穿着皇子典礼服,只觉浑身发重,屋子里的香炉似乎太热了一些。 他按照年龄位次列在众皇子末尾,与坐在左列首位的太子哥哥遥遥相望。 察觉到太子哥哥偶尔划过的担忧眼神,永嗔趁隙冲他做个鬼脸。 一旁十五皇子瞧见了,立时就要笑出声来,忙假做咳嗽掩过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也只能无奈抿唇笑。 须臾,景隆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礼毕百官群呼万岁、万万岁。 仪式走过了,便有几位首领大臣,把这近一年来的朝政要事做了个总结,又展望了一下来年。 这就到了太监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了。 一道略显单薄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衍庆,有本启奏!”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官服的瘦削男子匆匆入殿。 按官职排序,他原本都站到殿外的月台上去了。 景隆帝端坐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摆摆手示意张衍庆奏本。 当下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但众人的目光却心照不宣地冲永嗔而去。 这纷纷扰扰、闹了数月的十七皇子与户部主事“迷案”,就在今日见真章了! 虽然被喷了无数次,但永嗔还是第一次见喷子——哦,不,是御史张衍庆本人。 这张衍庆就跪在他左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原来是个矮小单薄的骨架,嗓门偏高却不够厚重——说话快了听起来声音就有点刺耳。 张衍庆已经噼里啪啦列到十七皇子“三十条大罪之第十七条,纵容近侍,与民争利”。 永嗔掩住嘴巴悄悄打了个呵欠——看这人写出来的东西,比听他说有趣多了。 景隆帝先还瞪了永嗔一眼,等张衍庆念到第二十七条“无端苛责母婢”之时,他自己也忍不住打呵欠了。 好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天颜的。 “臣请宣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羽林军首领姜华进殿,当面剖白。”张衍庆最后声音发干,躬身上前,双手捧着奏本轻轻放在太监托过来的银盘里。 景隆帝只微微颔首。 皇帝也是人,他穿了三公斤重的礼服,心情很糟糕。 对于让他不得不穿礼服的始作俑者,一个李尚德,一个永嗔,景隆帝这会儿都没什么好脸色。 若论哪个更可恶? 自然该是李尚德。 毕竟此事是从李尚德处闹起来,以至于满朝议论,难以止住。 推波助澜的张衍庆也可恶! 景隆帝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做一个暴君,不能阻断言路,不能…… 李尚德仍是一个黑胖子,不同的是,他如今是一个被打得连他妈都不认出来的黑胖子。 饶是永嗔胆大,一眼瞧见李尚德的脸,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黑胖子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 “皇上明鉴!臣这身上的伤,乃是五日前下值被人套麻袋打的。臣从那伙人中为首一人身上揪下此物……”李尚德因为脸上的伤,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他说着把袖中物小心放入太监捧来的银盘里,“臣不敢妄断,一切全凭皇上圣断。” 景隆帝瞄了一眼,不等那太监呈上来,就直接示意给羽林军首领姜华。 姜华忐忑地看了半响,又在手里颠来倒去摸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回皇上,这、似乎、仿佛、可能、大概、好像……”他的声音低了八度,“是羽林军的腰牌。” 腰牌背面有名字的。 镀金铜牌,正面四个篆文,左“守卫”、右“随驾”,确系羽林卫的腰牌。 李尚德这会儿只捂着脸老老实实跪着,一副受害人姿态。 姜华左右为难。 张衍庆膝行上前一步,尖声道:“是与不是,皇上召这个羽林卫来一问便知!” 景隆帝又一点头,脸上毫无表情。 便有小太监快步退出,飞马宣见。 这是做好了套子的陷害。 既然凭空能安排一个打人的羽林卫出来,那日永嗔带去查检李尚德家的“假”羽林卫,自然也不难做成“真”羽林卫。 也许连永嗔字迹的调兵符都备好了呢。 自古与兵权有关的事情,就好比鱼腥味,沾上了一点就一辈子脱不掉。 只要帝王对臣下起了疑心。 哪怕只那么头发丝一般细微的一点疑心,就已经足够此人家破人亡。 景隆帝对众儿子,向来是比大臣还要严苛几分的。 能在大朝会上站到殿内的大臣权贵,十之不是凡辈。 这会儿都已心中有谱,只怕十七皇子这次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永嗔本人满不在乎,太子永湛却难免为幼弟担心。 因是大朝会,从天不亮便起,到如今日已正午,众人都是粒米未进。 太子永湛原有虚风之症,平素虽然劳累但饮食不缺,因此不大显出来。 这会儿大半日不曾进食,又兼担忧关切,他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心跳渐快、似有发慌之态。 虽然事前听永嗔计划的也算周密,事到临头,太子永湛难免关心则乱。 偏偏他不能开口——一旦他开口,事情便将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坠去。 永嗔原本好整以暇瞅着李尚德那张猪头脸发笑,视线掠过太子哥哥过分白皙的脸,不禁微微顿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上头景隆帝问道:“永嗔,平日数你话最多,今儿怎么老实了?” 永嗔笑道:“孔融尚知让梨,儿子今日让一让张御史与李主事又何妨?看李主事这满脸伤,也是可怜……” 李尚德自导自演弄出这一身伤的时候没觉得如何,他本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这会儿被永嗔一奚落却血涌上脸——好在他肤色黑,旁人倒也瞧不出来。 景隆帝在上头动弹了一下,这会儿才有点活泛,哼了一声道:“你这边就没人为你说话不成?”颇有点“平时机灵,关键时刻怂包”的不满。 永嗔不争这个先,要等李尚德那边大戏唱完他再登台,才要笑着拒绝,却听殿外脚步声匆匆,有人无召擅入。 “臣,翰林院修撰苏子默,有事启奏。” 永嗔微微一愣,旋即沉默,静等下文。 那日苏子默表态,愿意揭发李尚德等人的恶事,却始终不肯将内情告之于他。 他便静观其变。 景隆帝也有点意外,“哦——你有何事要奏?” “臣要检举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户部主事陈佳并所司小吏,朝政日,公然于户部大堂内饮酒作乐,此举非一朝一夕,尔来已有十余年之久。遍户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户部尚书袁可立,下至洒扫庭除之仆,皇上一问便知!” 景隆帝微有撼动,“哦?”他这才正眼看向苏子默,却见阶下的青年漂亮得未免太过分了些。 “然而如何十年之间,无人敢奏报于皇上?”苏子默冷笑道:“据臣所知,户部的账目里大有文章,其中详细,深为遮掩,臣势单力薄,难以查证——望皇上钦点御史,纠察内情!” 太子永湛不由得也看向苏子默,目光幽深。 他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苏翰林。 满殿寂然,张衍庆忽然叫道:“苏子默你是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站到这金砖之上,辱没……” “不劳尊口,我亲自告诉大家我苏子默是个什么东西!” “你……” “我愧为读书人,曾窃取过宫中书画。”苏子默孤身孑立于七层高台之下,“所窃书画,还是为列位大人所不齿的唐寅《风流畅快图》。” 众皆骇然。 一个翰林,在满朝文武、天地君亲面前,直承偷窃之事,羞也羞煞! 苏子默僵硬着身体,定定望着眼前虚空,青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声调不变,“这是我自误之处。户部主事陈佳便是拿住我这个错处,协同掌印主事李尚德,意欲逼我做尽不堪之事。” 众皆悚然。 放在戏子优伶身上,了不起是个风流罪过;放在一名翰林身上,那真是开国以来的大丑闻。 苏子默亢声道:“世人误会了唐寅的诗画。”他忽然环顾左右,视线撞上永嗔微微一顿,旋即又如常挪开,笑道:“好在我不曾被误会。” 他笑道:“唐寅那《风流畅快图》上,有一首词,我极喜欢,今日献与诸君。”就听他曼声吟道:“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声音琅琅,明明极为优曼,竟隐然有金石之音。 众人已是听愣了,一时竟顾不上想这苏翰林天子面前如此放诞是意欲何为! 苏子默闭目昂首,将那一句“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又吟了一遍,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猛地一低头,冲殿内泼红描金的大理石明柱上撞去! 景隆帝惊得立起身来,众大臣也低喊出声。 太子永湛原本就犯了虚风,这会儿发急,只觉眼前发黑,额上出了一阵急汗。 那苏子默自从决心袒露一切,就已萌生死志! 这一下撞去,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再无偷生之念。 谁知合身扑出,头顶所触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柱,而是一贴温暖而韧的肉垫。 永嗔疼得一张脸都变了形,吸着气把右手从苏子默的头和殿内明柱间抽出来,用力甩了两下,笑道:“人说‘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我这阵子的八极拳还真没白练。” 苏子默还懵在当地。 不但是他这个事主,便是满殿的人都被这几下兔起鹘落的变故弄懵了。 永嗔不去看他。 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才死过一遭,绝不会立刻尝试第二次的。 永嗔心念如电转,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往御座前走着,道:“苏翰林当初的情况,我略知一二。苏家当初也是两淮的大户,买几幅书画原不是什么大问题的……只不过……”他走到左列首位之前,把太子永湛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太子永湛自不会恼他,正歪靠在椅背上,强撑听着。 忽见挡在身前的幼弟向他悄悄伸出右拳来。 太子永湛心头一跳,定神看去。 却见那拳头小心翼翼地摊开来,少年初显修长的手心里托着满满一把牛乳糖。 第42章 永嗔感觉手心一轻,心中立时一松。 他握着剩下几颗牛乳糖收回手来,顺势悬停胸口,作个沉思状,口中镇定自若继续道:“苏翰林不告而取唐寅书画,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一面说着,一面踱步转身,趁人不注意把剩下的糖塞回荷包里。 众人被他话语吸引,竟都不察。 只除了洞悉一切的太子永湛,见幼弟如此大胆又机灵,不禁低头忍笑。 牛乳糖的甜香在口齿间晕染开来。 太子永湛略略坐正,心跳渐趋平缓,眼前清明起来。 “这事儿我也听闻过,一开始只是不敢相信。”永嗔攒眉摇头,环顾众人,“诸位大人应该都知道我五哥府上的事情……” 原本悄悄望着他等下文的众大臣,一听这话头,立刻低头的低头,看别处的看别处。 永嗔揪起李尚德来,亲热笑道:“来来来,李主事该清楚——这可是我五哥岳丈的族弟……” “永嗔。”景隆帝暗示性地低叫了一声,要他别太过胡闹。 永嗔笑道:“好,儿子只说要紧事儿。五哥自从有了小嫂子,不知捣腾了多少鸳鸯秘谱——说句底下众大臣都不敢告诉父皇的话,宫里秘藏的此类书画,真迹大半都流入五哥府中了。那唐寅的书画,他原也是要染指的。偏偏当时收查此物的苏翰林是个直脾气,他强不过五哥,这种事儿闹出来也难看,只能想出个呆办法——自己先把真迹换出去,等五哥把赝品拿走,再把真迹换回来——谁知道就叫不知底细的小人误会了呢?” 永嗔这话,九分真,一分假。 假话掺在真话里,才足以乱真。 五皇子永澹宠爱侧妃姜氏人尽皆知,前阵子请立姜氏子成炠为世子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 自有了姜氏以后,五皇子永澹找太医配药、私下收些鸳鸯画谱,虽然知道的人不算太多,但这些也都是有的。 众大臣不能深知根底,听了永嗔这一席话,再跟平日里捕风捉影听到的传闻一结合——人都是爱八卦的呀!登时都在心里信了个□□分。 “唉,苏翰林你也真是的。”永嗔踱步走到苏子默旁边,感叹道:“苏翰林志趣高洁,原本不愿将此事告知众人,只因实在看不过李主事等人的所作所为,才不得不挺身而出——然而他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不愿吐露五哥胁迫之事,竟是要以死成全!”他说得自己也动容起来,好像真信了这么回事儿,当即对着苏子默长揖下去。 别说是满殿大臣,就是当事人苏子默这会儿也完全听愣了。 这……是怎么个峰回路转法? 景隆帝被永嗔骗的次数多了,只似笑非笑瞅着他。 永嗔才不管景隆帝信不信他这随口扯的谎话,只要能暂时迷迷外人眼就行了。 反正李尚德先开撕的,景隆帝肯定会主办这李胖子! 李尚德已是叫起来,“十七殿下,您如何能这般含血喷人?五殿下于民生朝政上,乃是下过死力气的……” “五哥是正事太忙了,才要劳逸结合嘛。”永嗔一脸“我懂的”,“李主事你倒是护主心切。五哥前几日亲自写信跟我说的——说知道我如今跟着苏翰林学诗词,想起从前巧取豪夺之事心中不安,叫我这做弟弟的替他陪个不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五哥这境界可比李主事你高多了!李主事,你要学的还多呢……” 李尚德气得要死,“十七殿下,可不好这么空口无凭乱讲话的……” “信就在我书房里搁着呢——你要看吗?” 李尚德一噎。 五皇子永澹远在百里之外的山东河道上,又不能当面对质。 十七皇子敢这么说,定然是伪造好了信件——若要追究,岂不正中这黄口小儿下怀? 永嗔见他闪开目光,心里嘲讽:这大傻俅! 那腰牌所指的羽林卫早已被带到殿外月台上。 因先前听永嗔与李尚德争执激烈,小太监未敢擅入通报,这会儿才将人带入殿内。 却是个黝黑瘦高的青年,名唤秦白羽。 那秦白羽跪在殿内,任凭李尚德如何说,只不开口,一副低头认罪、只求一死的模样。 永嗔冷眼瞧着。 原本以为来人至少也会到抱着他的大腿喊“救命,十七皇子您答应过不让我死……”这种程度的。 谁知道竟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 李尚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气急败坏与惶恐来。 永嗔笑嘻嘻道:“李主事,没串好词儿吧?要不要先下去,演练一遍再来?”看一眼那秦白羽,叹气道:“可惜了一条性命。” 李尚德悚然一惊,转身对景隆帝跪下来。 一旁的御史张衍庆抢上一步,高声道:“皇上明鉴,李主事并非刑讯出身,自然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请刑部冷大人来亲自审问……” 永嗔凉凉道:“好歹也是为你们卖命的人,死还不够,死前还要受刑讯之苦——太狠了点吧?” 景隆帝只是摆摆手,真的命令刑部冷大人上前。 他今日压着脾气,忍着怒气,就是要由着这些混账闹!让他们闹翻天! 前文提过一笔,正是在这个刑部冷大人的协助下,五皇子永澹当年才能查出两淮御史贪墨。其刑讯手段令江洋大盗都闻风丧胆。 刑讯之下,不外乎是要诬告永嗔种种。 永嗔自觉这样下去,不过是让那秦白羽多吃些苦头,意义不大,因笑道:“李主事,张大人,你们要指认我什么罪名?无诏调兵?擅自抄检?我都认了成不成?” 李尚德顶着一张猪头脸扭头瞪他,惊疑不定。 张衍庆却是冷冷道:“朝廷自有规矩,十七殿下慎言。” 永嗔笑道:“且听我说完。你们指证的罪名,我都认了。我这里只有一桩罪名——不知道李主事是要跪着认,还是躺着认?” 他说着,脸上笑容一收,正色往殿中央一跪,朗声道:“父皇,儿臣请查户部钱粮款项弊案!” “哦?仔细讲来。” “户部钱粮款项最易作弊,当先驱除作弊之人。”永嗔却是丝毫不提李尚德,又或是张衍庆,一脸严肃,极为罕见,口中字字句句都是正经话。 “户部如今按地区划分为江南、湖南、山东、陕西等十四个吏司。乃有所谓‘缺主’者,或一人占一司,或数人共一省,占为世业,句通内外书吏,舞文弄法,当严行查禁。” 这就是把朝廷的官职,弄成“世袭”的了。 比如户部管山东的,全是某姓一族中人,里面有什么猫腻,外人哪能知道? 景隆帝不意幼子突然讲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唔”了一声,见他就此打住,不禁问道:“下面呢?” 永嗔却是已经关闭了正经模式,笑嘻嘻道:“下面没了。我这才说个头,那边户部尚书袁大人就脸色发青快晕过去了,外头还有一排主事只怕等着撕我呢——下面可不就没了么?” 景隆帝冷哼一声。 袁可立已是扑通跪了下去,颤声道:“请十七殿下但说无妨,老臣、老臣……” 永嗔只叫道:“祥宇,把东西抬上来!” 外头祥宇早等着这一嗓子,立时与一个小太监抬了两大红木箱账本进殿。 永嗔从那两箱账本最上层各取了一本,呈给景隆帝,笑道:“父皇,儿子精力有限,只查了李主事所管司——您过目。” 这话一出,外面众主事都松了口气。 李尚德叫道:“这是假的!没有我的印信,谁也动不了账本……” 永嗔噗嗤一乐,笑道:“羽林军姜首领还说,没有他的印信,谁也动不了羽林卫呢——你这不是也拿到秦白羽的腰牌了么?难道你这腰牌是假的?” 李尚德冷汗涔出——难道是他手下有人反了?不,就算是有人反了,除了他本人,这要命的账本再没人知道藏在哪里…… 景隆帝已大略翻过账本,面沉如水,问道:“都说完了?” 李尚德面如死灰,嗫嚅道:“皇上,这是构陷!” 永嗔笑道:“儿臣还有一条谏言。本朝允许御史‘闻风奏事’,本是为了广开言路。然而‘闻风奏事’与‘捕风捉影’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望诸位御史仔细斟酌。” “好一个‘闻风奏事’,好一个‘捕风捉影’”虽是在夸赞,景隆帝的声音听起来却偏淡漠,“还有吗?” “回父皇,儿臣今日奏事已毕。” 景隆帝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走下高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阴郁,“既然你们都说完了,就该朕来说了。” “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衍庆,捕风奏事,妄图构陷皇子,革职查办,交付有司。” “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监守自盗,账目不清,数额极大——这么大的数目,底下不可能不留冤魂。一旦查实,立判秋后处斩。” 李尚德浑身一颤,瘫坐在地。 景隆帝目光一扫,“哦,还有那个羽林卫……”他淡漠道:“即日起,解了腰牌。” 永嗔摸摸鼻尖,觉得这走势不太对劲——父皇简直太干脆利落了,虽然是很爽没错,但是……他的目光撞上景隆帝的。 “你那边那个苏翰林……”景隆帝扯起一边嘴角,显然是在告诉幼子,那个春宫图的谎没能骗过他,“为尊者遮羞,做的不错。然而当庭触柱,这样的臣子朕不敢用——革除功名,复为白身。”等同于让苏子默用功名,换了个清白名声,却是从此永不入仕。 苏子默跪伏哽咽道:“臣,谢主隆恩……” 永嗔却道:“父皇,人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旁人毕生所学……” “等朕死了,你自然能用他。” 永嗔忙笑道:“父皇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景隆帝见他笑了,扯扯嘴角,凉凉道:“你账本查得这样好,待过完年,就给朕按省查账去——朕想想,就从云南开始如何?” 永嗔笑道:“儿子求之不得!” 景隆帝怒哼一声,拿他这个混不吝的性子没法治,知道跟他撕扯不清楚,索性不再理睬他,只扫视众大臣,冷声问道:“诸位可还有本要奏?” 众大臣呆若木鸡,被景隆帝这疾风骤雨的判决弄懵了。 不管是五皇子那边的,还是十七皇子这边的,凡是卷入此次风波的,竟没有一个罚的轻。 仔细掂量,五皇子那边的人罚得重一些——可是五皇子本人没受罚。 竟分不出上意究竟在何处。 “朕理天下事,乾纲独断。记准了这一条的,朕看在眼里;忘了这一条的,朕也看在眼里。”景隆帝阴郁道,“忘性大的心也大,哪一日丢了性命,别说朕不教而诛。” 众臣俯首,唯唯而应。 景隆帝的目光扫过众臣,在永嗔身上微作停留。 幼子年轻,户部之事当真是他一人所查么? 年轻气盛者,常有给人指使而不自明的。 他想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太子。 一时散了朝会,众大臣潮水般退去,不敢多留是非之地。 永嗔原想安慰苏子默几句,却见他以袖遮脸混入人群很快不见,想来他心气高,今日自然要避回家中。过几日,这事儿淡了再去拜访也不迟。 莲溪才从宫外赶回来,正缠着祥宇将方才情形一一讲来。 永嗔一回头,就见太子哥哥最后走出来。 “太子哥哥,”永嗔忙上前,扶住他胳膊,担心而小声地问道:“好些了么?” 太子永湛含笑道:“你这是捧琉璃呢?” 永嗔笑道:“琉璃是冷的,太子哥哥你却是暖的……你额上汗还没干,得擦擦,仔细一会儿吹了风头疼……”于是满身上下找帕子,却见俩伴读都远远的在后头说话。 太子永湛自取了一方宝蓝色棉帕,轻轻按在额角,低声笑道:“你今日舌战群臣,好神气,好风采。” 永嗔被太子哥哥一夸,骨头都轻了几斤,只是嘿嘿笑。 太子永湛又道:“你拿出今日的神气风采来,老实读两个月的书,别再故意惹父皇动怒。” “我……” “你真想明年去云南查账不成?” 莲溪却这会儿跑上前来,他嫌祥宇讲的不过瘾,亲自问永嗔,“爷,您真把五殿下给您写的信放在书房了?” 永嗔笑着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是不是傻?五哥没事儿给我写的哪门子信!” 他五哥在河道上,好几日没收到都中消息,颇有些坐立不宁的。 都中下属官员就跟约好了似的,一拨又一拨地送起他春&宫图来…… 五皇子永澹灯下对着满满一书桌春&宫图,皱眉苦思,此事必有蹊跷! 第43章 各方势力都被景隆帝这一次摸不清套路的发落打懵了,蛰伏起来。 永嗔这两日颇有些大战过后的倦怠感,今晨索性连坚持了旬月的八极拳也不去练了。 他只躲在被子底下,支起窗棱望着外面落雪。 太子永湛原是要出门的,临走见幼弟这边仍没有动静,又见他这两日有点懒洋洋的,担心他病了,因亲自过来看一眼。 却见永嗔裹着被子,歪在靠枕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前两日不是还争着要起在我前头,怎么如今不争了?”太子永湛笑问,一面就伸手要拉他起来。 永嗔只把左臂搭在额间,眼睛仍是似眯非眯的,全凭感觉,准确无误地把手搁上太子哥哥微凉的掌心,哼哼道:“不想动弹——哥哥来陪我看雪吧。”语气懒洋洋的,有点任性,又有点撒娇。 太子永湛顺势坐在床沿上,看了一眼窗外,笑道:“果然是一场好雪。只是我今日忙,不能陪你了。”又道:“真不起床?” 永嗔往前一趴,隔着被子扑到太子哥哥背上,伸手攀着他肩膀摇晃两下,百般地撒娇。 太子永湛被他闹得直笑,“我怕了你这小猴儿——你不是常说西郊寺庙好?下过雪那景致更好。你这两三日总窝在屋里,当心闷出病来。我让苏淡墨陪你,出去逛一逛如何?” 永嗔仍是黏在太子哥哥背上,嘟囔道:“你不陪我逛,又有什么趣儿?”苏翰林如今只避居家中,谁都不见;太子哥哥一向忙;连祥宇这两日也回永平侯府给父亲祝寿了。 “唔,带上你林师傅家的女儿如何?”太子永湛想了一圈,幼弟除了爱粘着自己之外,似乎对旁人都不太热情的,倒是去贾家看过那林家小姑娘两次。 永嗔攀着太子哥哥肩膀,摇晃着故意闹他,笑道:“好哥哥,除非是你陪我一同去……” 太子永湛被他闹得坐不住,索性站起身来,回身笑道:“真是个猴儿。今儿出去逛一逛散散心,不许再窝在屋子里了——仔细真生病。”见他又歪回靠枕上发懒,便俯身摸摸他发顶,温和而威严道:“听话。” 只听外头太监提醒催促,太子永湛便不再多说,匆匆出了惇本殿。 太子的安排,底下执行起来自然雷厉风行。 不一会儿马车扈从都备好了,莲溪溜进来笑问道:“爷,咱们走吗?” 永嗔不忍拂了太子哥哥的心意,打着呵欠起来穿衣洗漱,慢悠悠用了早膳,直到冬阳高升,这才姗姗出发。 算起来他也有数月没去看看小女神了。 这阵子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永嗔没有闲暇亲自去贾府,倒是一直有派人往府上送东西。 多半都是给小黛玉的玩物,譬如节前那盏走马灯。 路上莲溪问道:“可要跟贾府说一声?” 皇子驾临,贾府自然要准备一番迎接的。 永嗔现在整个人有点懒洋洋的,不耐烦跟外人兜搭,想了一想,道:“只请林家姑娘出来便是。”他竟是不打算入贾府了,而是直接带小女神出去玩。 一时到了贾府跟前,莲溪带了一个小太监进去传话,不一刻那小太监跑回来,回禀道:“殿下,林家姑娘问,能不能带她史家妹妹一同?” 史家妹妹?史湘云? 小女神的这么一个小小要求,永嗔自然不会不满足。 不一会儿就见一辆青布小轿从角门出来,绕过巷道停到正门前。 永嗔吩咐道:“请两位姑娘上来。” 东宫备下的马车里,正中支着铜火炉,内中温暖如春。 就见从那青布小轿上,一前一后走下来两名女童,俱都大红披风裹身,走在皑皑白雪上,显得可怜可爱。 小黛玉在先,入了马车,先请安道:“民女见过十七殿下。” 小湘云跟在后面,依样学样,憨憨道:“民女也见过十七殿下。”说着就歪头瞅着永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永嗔笑道:“这就是你那位史家妹妹么?” 小黛玉低声道:“民女冒昧邀妹妹同往……”永嗔的人到贾府传话的时候,小湘云正在碧纱橱里与小黛玉编手串儿玩,听说有人要接了林姐姐走,立时就不依了。 “这有什么冒昧的。”永嗔仍是笑着,“看来你在都中交到小伙伴了?” 小黛玉看了一眼仍瞅着永嗔的小湘云,抿嘴笑道:“是的。” 永嗔这才仔细看向小湘云。 小湘云见这陌生少年向自己看来,不由得往林家姐姐身边靠了靠,揪住了小黛玉的衣角,小声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黛玉笑道:“你连要去哪儿都没听清楚,便好闹着要一起去的?” 小湘云原是要抱着林姐姐胳膊撒娇的,因有个陌生人在场,倒不好施展,罕见地没回嘴儿。 小黛玉倒觉纳罕,看了她一眼,明白过来,只是笑个不停。 永嗔笑道:“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小黛玉笑道:“回殿下,我是笑——今日才知史家妹妹,原来是个怕生的。” 小湘云脸红不依,也忘了是在殿下跟前,闹着要哈她痒。 两个小女孩在宽大的马车里,一个逃,一个追,只吓得一旁看火炉的小太监额头冒汗。 永嗔歪在靠枕上,望着两只玉雪可爱的小萝莉嬉笑打闹,不觉也微笑起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中,什么李尚德、什么五皇子、什么户部烂账、什么御史诬告……都在他脑海中渐渐淡去,化作了一团雾气。 一时小湘云将小黛玉按倒在椅垫上,她虽年纪小些,力气却大,压着小黛玉只笑问道:“还笑我不笑?” 小黛玉笑道:“我自是爱笑,难道你偏要我哭不成?又怎知我是在笑你?” 论嘴上功夫,十个湘云也及不上一个黛玉,小湘云丢开手来,噘嘴道:“我才不怕生呢!”她大声道:“我胆子大得很!” 永嗔忽然一震,想起那日散了大朝会,母妃唤他去怡春宫时说的话。 “儿大不由娘。你如何偏就不肯做个安分的,日后平平安安一个王爷跑不了——兴许是母妃妇道人家,想不明白,你也不是不知世事的孩童了,闹出这些事来,竟不怕吗?” “怕什么?我胆子大得很!” “胆子大,也要命够硬……” “我命也硬得很!” “你、你……你这冤家,母妃的胆子没你这么大,命也没你这么硬——这次的事情再多来一回,母妃都要为你担心死了。” “是儿子不好——只是我选了这条路,不会回头的。” “母妃求你了……我只你这一个孩子,求你体谅体谅我这当娘的心……你果真不肯回头吗?” …… “殿下,殿下,西郊寺庙到了!” 永嗔如梦方醒般一动,回过神来,见小黛玉与小湘云都抬头有点不安地望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方才自己脸上的神色一定不算美好吧。 下了车来,却是停在了寺庙园子门口,此园名为“隐清园”。入内,只见亭台参差,楼阁迤逦,湖面冰层波光旖旎;山石剔透,松竹青翠,古木森森,滿园一片银装素裹。 太子哥哥说,西郊寺庙,雪景更胜平日三分。 此言不虚。 永嗔徒步而走,担心两位小姑娘受寒,令人用暖轿抬着她们一路沿途赏景先往寺内而去。 他自己立在天地一白之间,走走停停。 忽见面前一堵大理石断墙,上面不知旧时何人用斧锤凿出来几句残篇。 铁笔银钩,触目惊心。 只见上书: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才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向人间走一回, 不如不来又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永嗔不知不觉念出声来,“合眼朦胧又是谁?”愣了一回,从人都不敢吵他,还是他自己发笑,真是痴了,寺庙里的东西无非都是这般“□□空即是色”的。 他绕过那堵石墙,才要离开,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石墙背后竟也凿着字句,看时写的却是: 急回头,莫说早, 三岁孩童易到老,才高北斗富千乡,孽障随身何时了, 劝世人,回头好, 持斋念佛终身好,看来名利一场空,不如回头念佛好, 千百年来盘里羹,宽深似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闻屠门夜半声。 南无阿弥陀佛! 寒风卷着落雪呼啸而过,永嗔痴了似得盯着那石墙上的字。 “我选了这条路,不会回头的。” “……你果真不肯回头吗?” 与母妃对答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要插手山东之事、太子哥哥最初也是拦着的,前几日母妃泪眼相问、劝他回头,如今连这散心而至的寺庙园林里,竟也有佛语劝他“回头好”。 永嗔痴立良久,忽然咬牙一笑。 佛劝他回头好,他却要告诉佛——世人拿佛当幌子,不过是怕行路难! 第44章 原本在前面陪着送护送小黛玉与小湘云的莲溪忽而小跑着赶回来。 “爷,卫府老太太带着一大家子在寺里西堂求平安签呢——咱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永嗔掸掸肩头的雪花,问道:“十六嫂可也在?” “十六皇子妃倒是不在,只卫母带着众内眷,还有孙儿辈的几个小子。” “罢了。”永嗔想了一想,“索性竟不去寺庙内了,让前头送林姑娘和史姑娘的人回来——我记得这隐清园西北角有一座临湖阁楼的。只让寺里备下斋饭送来。不要让卫府人知晓,不然他们不过来见我是失礼,过来见我又扰了我的清静。” 莲溪笑道:“爷,您还有怕旁人扰了您清静的时候呐?”嘻的一笑,不等永嗔发作,早一溜烟跑去传话吩咐了。 一时小黛玉与小湘云被送回来。 小湘云笑道:“就在这园子里才好。寺庙里净是些大和尚臭道士、泥胎木塑的佛像,有什么好看好玩的?” 小黛玉与她挽手登阁楼,一面替她小心足下,一面笑道:“你只说是泥胎木塑的佛像,却不知道当初做佛像的师傅也是下了功夫的,香客来瞧着,只见有的安详,有的静穆……种种不一,各有意趣。” 小湘云笑道:“那我看活生生的人,岂不是更千姿百态?何必跑老远去看菩萨、看佛像?” 小黛玉一噎。 小湘云难得能辩得过黛玉一回,一时喜得只是笑,又抱着黛玉胳膊道:“这一遭说不过我了吧?” 小黛玉也不着急,微微一笑,等她得意够了,才轻言慢语道:“我听人说,洛阳有个石窟,里头藏了近十万座佛像,那最大的佛像有五层楼那么高,最小的佛像呢……”她见小湘云已是听住了,不禁暗笑,“最小的呀,能给你捏在手心,一不留神还要不见了呢。” 小湘云心驰神往,先道:“我想要拿那个小的来玩。”又道:“好姐姐,你可别是编出话来诓我。” 小黛玉道:“那石窟从原是北魏的皇帝要建的,历经东西魏、北齐、北周……不知过了几朝几代,这才营造出今日模样。如今那些佛像就密布于伊水东西两山的峭壁上,一日都游赏不完的。”故意又冷笑道:“难道这些奇事怪事素日你讲的多些,我若说一件,便是编话诓人不成?” 小湘云忙赔罪告饶,又缠着要她多多讲那佛像的故事来听。 一对小姐妹有说有笑,永嗔在一旁倒是微觉诧异。 他家小女神……见识有点广呀——不满六岁连龙门石窟里佛像大小都知道了。 小黛玉与小湘云坐到临窗榻上,先还是黛玉讲典故,湘云挨着她托腮细听。 永嗔也不去吵她们,随手捡了书架上的一册佛经,消磨时光,偶尔听她们一两句玩笑话。 却听那边越说越热闹,不知何时竟练起佛“印”来。 只听小黛玉童声童气道:“你瞧仔细了,这一种是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名为‘定印’,意为禅定。”她一面说着,一面已是做出动作来。 小湘云依样学样,认认真真坐起,左手横放在左足上,歪头看黛玉,“这样就是禅定了么?” 小黛玉还认真瞧了两眼,笑道:“应该是了。”又教她,“再来一种,右手直伸下垂,名为‘触地印’,意为成道。” 两个小女孩玩得有声有色,永嗔看得津津有味。 “像这一种结跏跌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向上屈指作环形,名为‘说法像’……”小黛玉眉飞色舞教着湘云,忽然一扭脸瞧见十七殿下正望着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们这样玩闹可都被人看到啦! 她咬唇不语,脸色微红,把右手曲起来的手指也悄悄缩了回来。 小湘云虽也看到察觉永嗔的目光,却因年纪小又娇憨天真,并不知羞,仍是笑问黛玉,“好姐姐,你看我这手指曲的对不对?摆出这个姿势来,是不是就跟涅槃佛是一样的啦?” 永嗔忍笑看着,萌得肝颤,这大概就是古代版小女孩玩的“家家酒”了吧?又或者古代版小女孩spy雅典娜圣斗士? 见小黛玉害羞,永嗔轻咳一声,决心加入进来,他笑道:“另外还有一种立像……”他站起来,走到塌边,左手下垂,右手屈臂向上伸,“这个叫‘旃檀像’……从前太子哥哥给我当故事说过,每个印像都有典故的,只是我如今也记不得了。” 小湘云拍掌笑道:“原来殿下小时候也这样玩过。” 其实是不太一样的。当初太子哥哥只当睡前故事讲给他听,安坐不动;他则是一个人把两人份的动作都耍完了。 想到此处,永嗔“老脸一红”,对小湘云笑道:“不及你们姐妹二人做的好。” 小湘云得了夸奖,笑着推出黛玉来,“都是林姐姐教得好!”她见十七皇子人极亲切的,又肯同她们一起玩耍,这会儿已是放开了性子。 小黛玉又要推她,两人登时笑闹做一团。 永嗔只在一旁笑看着,留心别让她俩跌下榻来,见小黛玉笑得脸色红润起来,不禁暗想:人都是有爱说笑的一面的,端看是对谁,又是在何种境况下罢了。只愿她们两个,这一生顺顺遂遂,都似这一刻这般平安喜乐、姐妹情长才好。 一时斋饭送来。 小湘云先还不乐意,悄声对黛玉道:“最不爱吃斋饭了,回去我去求老太太,咱们烤鹿肉吃好不好?” 小黛玉只抿唇笑而不语。 等斋饭摆上来,小湘云登时忘了“不爱吃斋饭”,把一碟子豆腐皮三鲜包子吃个精光,又吃了半盘子冻豆腐炒蜜豆。 一时饭毕,小湘云奇怪道:“这家的斋饭,怎得跟我往日吃的不一样?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小黛玉嗤的一笑,拧着她肉嘟嘟的雪腮,“都吃成一只雪团儿了。” 永嗔看着略显单薄的小黛玉,道:“雪团儿好。你什么时候也长成雪团儿了,非但你父亲,连我也觉安慰。” 小黛玉收回轻拧着湘云的手来,脸色微红,垂首只道:“殿下……”却也不知要回什么话好。 倒是小湘云趁隙笑道:“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觉得安慰呢!”把永嗔和黛玉都逗笑了。 小湘云又笑道:“殿下,您给评评理。每常在家吃饭,林姐姐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劝‘姐儿多吃两口吧’;我身边的丫鬟婆子从来只会说‘姐儿少吃两口吧,仔细又积食’——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小黛玉拿帕子捂着嘴笑得肩膀直颤,永嗔则是大笑出声,“你那丫鬟婆子不好——这样,以后我接你林姐姐出来玩,你若得空就一块也来,我带你们俩,咱们吃遍都中如何?” “只吃遍都中怎么够?吃遍天下才足愿!”小湘云扬起小拳头,昂首挺胸,又拉住笑得要避过气去的黛玉,“好姐姐,你说,咱们吃完都中,再去哪里?姑苏如何?” “她原就是个爱玩爱闹的主儿,哪里经得起殿下您这么招惹?”小黛玉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着嗔怪的话,却并无丝毫不悦。 莲溪进来,附耳道:“爷,卫府人都走了。我亲自瞧着,卫老太太带着他家小公子坐头车走的。” 永嗔脸上笑意还未褪去,闻言道:“咱们回宫。”看了一眼小黛玉与小湘云,忽然起疑——遍京都王孙里,姓卫的只这一家。倒不曾问过那卫府小公子的名字。许竟是书中湘云的姻缘所在也未可知。 于是送小黛玉与小湘云回府,小湘云颇有些恋恋不舍。 跟着十七殿下外出,身边丫鬟婆子都不好管她,真是顺心顺意到了极点。 永嗔回了毓庆宫,待太子哥哥晚上回来后,将从隐清园带回来的几样斋饭与他一同进了。 这斋饭倒合了太子永湛的胃口。 永嗔笑道:“我明日再去。”隐清园的斋饭是都中有名的,若不是亲去,凭什么王孙贵族,也吃不到。 太子永湛见幼弟出去玩了一日,果然神色活泼起来,不似前两日那样郁郁,因笑道:“你喜欢便多玩几日。” 次日,永嗔果然又接上小黛玉与小湘云,同往隐清园游赏,至日暮而归,仍是带了斋饭回来。 如此到了第三日上,傍晚归程,忽有人跪伏于马车前拦路。 永嗔脸色阴郁。他重复了三日行程,立刻就给人摸清了路线。 一时莲溪禀告道:“爷,是个解了腰牌的羽林卫,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说是那日大朝会上见过您的。” “秦白羽?” 第45章 “爷,是不是先把人看押起来?” “费这些麻烦做甚。”永嗔道:“只将他挪开,咱们过去便是,不必理会。” 扈从上前,将秦白羽驱赶到路旁。 马车又碌碌行驶起来。 永嗔掀开车帘一角,往外一望,只见黑瘦的青年呆立路旁,很快被马车抛在后面。 小湘云因问道:“殿下,那是个什么人?” 永嗔低头一看,见两个小姑娘脸上都透着不安,笑道:“那是个傻子,见人就拦路要糖吃呢。” 小黛玉伶俐些,察言观色,便知十七殿下所言不实,只不便再问。 小湘云憨一些,还笑道:“下回出来带一荷包糖,送给他些也无妨。” 这日将两姝送回贾府,永嗔却是亲自送了进去。 恰逢宝玉上书房里休学,也正歇在家里,因两个妹妹都出去游玩了,还有些使气弄性的,给袭人哄了半日方好。 袭人笑道:“你这脾气来的没道理。史家姑娘也就罢了,林姑娘素日就是在家中,原也与你玩不到一处的——怎么人家跟着殿下出去游玩,倒惹得你恼起来?” 宝玉垂泪道:“原都是我的好妹妹。从前湘云来了,都与我住一处的,如今有了她林姐姐,也忘了我了。再说林妹妹,原也是我先见着的,倒与个后见的湘云更亲热些。在宫里只念着家里,谁知道回了家里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横竖我还回宫里去,跟成烨看书写字也比这强些。” “这话是怎么说起来的——我竟不是人了不成?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你要说话哪个敢不应你的?”袭人道:“除非是爷不拿我们当人看。” 宝玉急道:“我何曾说过这话?” “你这每月才回来一二日,合家上下谁不当一件大事儿?老太太、太太早几日就安排下筵席,又给你裁制新衣,又给你求平安问福喜,咱们本家的几个姐姐亲自给你做鞋子帕子——你倒自己躲在屋子里哭起来,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袭人这话,脸上作烧,知她说的在理,却难解心中郁气,收了泪赌气道:“你便是会拿老太太、太太压我。” 袭人见他收了泪,笑道:“只求能让你听劝,旁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时听报,说是十七殿下将两位姑娘送进家门来,众皆惊讶,前两日十七殿下可是过门而不入的。 永嗔因是最后一日出来游玩,要来贾府看一眼,确保黛玉在此间过得如意。 当着贾母的面,永嗔细细问宝玉,“在上书房读书可还跟得上?东西有什么短了缺了的,只管问头所的太监要,那是从前服侍我的。” 宝玉一一答了,礼貌周全,再看不出才在自己屋里闹了一场脾气。 永嗔又与贾母寒暄了几句,“府上大姑娘留在了永和宫,老太太,您的福泽还在后头呢。” 贾母笑道:“老身有什么福泽?原是天家盛泽,给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孙儿孙女一点前程罢了。” 永嗔笑道:“我方才进来,仿佛看到隔院兴了土木?” “原说给林丫头开春搬新住处的,她倒是不愿意大挪动,只扔挨着我这里。”贾母微一犹豫,笑道:“如今监工的是我家一个混小子,我倒不放心他。老身托大,跟殿下求个恩典,您那里若是有趁手的人,不拘哪一日,过来看两眼,给掌掌舵……” 永嗔抬眼看了看贾母,见那一张圆圆的脸上堆着求肯的笑,不禁暗道:这才是老成人办事,帮人倒要做出求人的样子来。 永嗔不放心黛玉住处,又不好直通通插手旁人家事。 贾母揣摩明白,说着求人的话,却是解了永嗔的忧。 永嗔笑道:“回头我就让内务府的人过来,别的不敢说,几个泥瓦匠还是有的。”又往黛玉如今住处看了两眼。 小黛玉知他要走,且好一阵子都不得闲带她出去的。 这三日来,永嗔天天带她与湘云往西郊寺庙群里游玩,他身份尊贵,脾气却好,对她和湘云更是耐心十足,也迁就十足,偶尔也能玩到一处去——似足了一个大哥哥。 小湘云心思粗,还在那跳门槛玩儿,晃着手嚷嚷道:“殿下,下次再带我们出去呀。” 永嗔笑道:“我还要带你俩吃遍天下呢。”却不见黛玉,因问道:“你林姐姐呢?” 小黛玉见他要走,心里极为舍不得,送人到门口,自己躲在门后面。 听到问起,小黛玉这才露出半张小脸来,悄悄抬眼望着永嗔,泫然欲泣。 永嗔蹲下来,不顾衣摆被地上尘土沾脏,他平视着小黛玉,牵起她露在外面的那只小手,柔声道:“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还来看你,带你去天桥逛市集,好不好?” 小黛玉只静静望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半响微微点了一下头。 永嗔这便要走,一松手才察觉小拇指被黛玉攥住了。 “拉钩。”小女孩轻咬下唇,神色忐忑,声音细弱,惹人无限怜爱。 永嗔哪有不依的? 于是定下契约,小黛玉这才抿嘴笑起来。 等回了毓庆宫,永嗔笑着对太子道:“好哥哥,我跟你借几个人。让简总管拨几个土木上的好师傅给我用几日如何?” “你这就要筹划起建府之事了?” “哪有这么早的,我还要在哥哥宫里赖上好多年呢——就是给我林师傅女儿建个住处。” 太子永湛暂搁下墨笔,“这个容易。倒是有一样,你去劝劝你蔡师傅。朝廷赐给他的新宅子,他上本力辞了三次,坚不肯受。”他用指节抵住太阳穴,闭上眼睛,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 永嗔忙走上前,先替他揉按了两下太阳穴,道:“我记下了,这事儿你别担心。可是这两日累着了,又头痛?”说着弯下腰来,“睁开眼睛,让我看一看。” 太子永湛半睁了双眸,无奈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学做了太医。” “你一贯不肯看太医,我竟真心要学成个大夫。”永嗔从来只觉得太子哥哥眸色温润,这么近距离看还是第一遭。 太子哥哥的双眸,干净澄澈,让人想起秋日的晴空。 一般的高远,一般的寂寥。 永嗔心里发痴,似太子哥哥这样的人物,合该每日游赏青山绿水、闲时吟诗作画才是,如今却要日日案牍劳形。 “小太医,可瞧出什么了?” 永嗔回神,松手退开一步,笑道:“看出你昨日又没睡够三个时辰。”说着探头看一眼桌上奏本,叹道:“照我说,朝政总也是忙不完的。今日的赶完了,还有明日的。只你自己的身子,只有一个,怎能不顾惜?” “你说得极是。”太子永湛也不跟他争,只是笑。 永嗔索性给他收了桌上杂物,推他往次间去,“听我这一回,今夜早点歇下。你看我,前阵子忙了点,完事儿立刻就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满都中玩一圈……”不等太子哥哥说什么,已是回身亲手灭了东间书房的灯烛。 太子永湛哭笑不得,知道幼弟执拗劲儿上来了极为难缠,与其跟他掰扯,倒不如顺了他的意思,这一夜便早早歇下了。 次日永嗔却是调回了作息,与上个月一般起在太子永湛前面,先打了一套八极拳,才回屋擦洗用膳。 他今日仍是出宫,却不是往贾府接人了,而是要去琉璃厂柳巷找苏翰林。 才出宫门两条街,马车还没跑起来,昨日拦路的秦白羽又来了。 永嗔昨日已着人摸清了秦白羽的底细。 秦父原是跟着大皇子永清的小兵,当年打仗输了,过黑藜地,背着大皇子逃命,一路把脚掌都扎穿了。后来秦父死于战场,虽是骁勇善战,然而仗打输了,封赏是没有的,留下一个才懂事的大儿子秦白羽,还有有孕在身的妻子。 秦家原依附大皇子府上过活,后来秦白羽考了武举,选入羽林卫,也算熬出头来。 谁知他那个弟弟,因是遗腹子,自幼娇惯非常,长大后学了些不好的习气,虽在九皇子府上谋了个管库房的差事,只每日跟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前阵子赌债逼迫,他那弟弟鬼迷心窍,受人唆使,偷了九皇子府库房里的东西拿出去倒卖——谁知道里面却有御赐之物。 这一下被人拿住,竟是个死罪。 大皇子如今花天酒地,不问政事;秦家又不是什么权贵,上一辈秦父不过一个普通士卒。 秦白羽求告无门,有人趁机以此为饵,这才有了大朝会上那一出。 这一遭秦白羽追着马车,隔着车帘叫道:“求十七殿下见我一见,只耽搁您几句话的功夫……” 永嗔敲敲车壁,示意停车,掀开车帘,淡漠问道:“几句话?” 秦白羽一愣,不敢相信永嗔真的停车见他了,回过神来立时要跪。 “有话直说。” “求殿下救一救我弟弟!我知道您没必要这么做,但是求求您,您跟刑部的冷大人说一声救我弟弟一命,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要给我做牛马的人多了,凭什么是你?”永嗔斜依在靠枕上,上下打量着秦白羽。 黑瘦的青年满目血丝,满面风霜,显然已是煎熬到了极点。 第46章 永嗔静静听秦白羽说完,淡漠道:“令弟的事情,我爱莫能助。若是你家中寡母度日艰难,可以着人到我那里领份月银,算是我替大哥养着的。”这就敲敲车壁,示意行驶。 秦白羽追着马车快跑两步,求肯道:“十七殿下,求求您,只要您跟冷大人说一声……” 马车绝尘而去。 一时莲溪钻进车厢里来,啧啧道:“那秦白羽真能追,鞋都跑掉了,光着脚追出二里路,脚上鲜血淋漓的——爷,他是不是傻啊?才在大朝会上诬告了您,这会儿求谁也不该求到您这儿来呀。” “他才不傻呢。”永嗔慢悠悠道:“他敢求到我这里来,正是因为大朝会上诬告我的人是他。” 当日大朝会上,户部主事李尚德言说下职时被人套了麻袋,留了物证乃是羽林卫的腰牌,顺着腰牌提人,提到秦白羽。 这不过是骗骗外人的故事。 牵扯其中的人谁不明白这秦白羽必然是李尚德安排下的呢? 既然是李尚德蓄意安排好的旗子,事前要如何诬告,必然是教了千百遍,烂熟于心的。 到了大朝会上,秦白羽却跪着一言不发,看似仍是助纣为虐,实则是反水了。 所以李尚德与张衍庆都挑唆着景隆帝下令,让冷大人对秦白羽用刑。 这一点永嗔当时便已经明白,只是不知秦白羽为何突然反水。 如今查到秦白羽弟弟的事情,倒是有了解释。 一个毫无背景、只知吃喝嫖、赌的少年能到九皇子府上管库房,已是不寻常。就算是偷窃皇子府上物品出去倒卖,那御赐之物都是有明黄签子标着的——哪里那么恰好就摸到御赐之物的? 究竟是秦白羽弟弟出事在前,李尚德等人趁机胁迫在后;还是李尚德等人从羽林卫中盯上无权无势的秦白羽在前,设计引诱秦白羽的弟弟在后——还真不好说。 而秦白羽之所以“临阵变卦”,也许是因为良知未泯,也许是因为跪在殿外月台上等候时,恰巧听到了永嗔为苏翰林辩护的话。 他弟弟与苏翰林同是监守自盗,下场却如此不同。 秦白羽为他弟弟“物伤其类”也是有可能的。 种种思量在永嗔只是一闪念的事情,莲溪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是见自家殿下态度暧昧,忙劝道:“爷,那秦白羽可是跟着李尚德害过您的——如今见李尚德坏了事儿,他昏了头来求您,您可千万别也昏了头伸手,好好的惹一身腥……” 永嗔赏了他个爆栗,笑骂道:“你这小家子气是从哪学来的?” 莲溪捂着额头,委屈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您好么?” “总是想着这个人害过我,那个人坑过我,满朝堂我还能用几个人?”永嗔笑道:“最起码大半御史是不能用了,都是上折子参过我的。” “那秦白羽,他爹既然为了救大哥能拼着扎穿脚掌也不放弃,可见骨血里是有忠勇之处的;大朝会上,这秦白羽能悬崖勒马,不管因为什么,也算良知未泯。我看了他当年的武举档案,考评是上佳。他当日反水,李尚德那边的人必然也反悔,多半真要杀他弟弟。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你们爷的朋友!”永嗔一番分析鞭辟入里,最后却又嬉笑起来。 莲溪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既然爷您这么想的,那方才怎么不答应了呢?还说什么‘爱莫能助’。” 永嗔躺下去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道:“你们爷就这德行——该大气的时候绝不小气,该小气的时候绝不大气。且让他煎熬上几日再说。” “乖乖,”莲溪想明白过来,咂舌道:“得亏我是爷的伴读,我要是跟了五爷、十六爷,这会儿只怕要哭。” 五皇子、十六皇子的伴读,这会儿非但没有哭,反而笑得正开心。 十六皇子永沂为前锋,在主将廖将军的指挥下,荡平山东东平县与山阴县的反贼乱党,活捉贼首张九龙。 捷报传到都中,景隆帝龙颜大悦,当日下午往永和宫走了一趟。 “永沂在山东平乱,旗开得胜,活捉贼首。朕中午接到消息,实在欣悦鼓舞,同你说一说,也叫你高兴高兴。”景隆帝在几个后妃面前,时常流露的是家常的一面。 德贵妃大喜,笑道:“都是皇上教导的好。听说小十六只是个前锋领队,仗打胜了还是主将的功劳大些。” “这是你不懂行兵打仗。”景隆帝显然更愿意相信是自己儿子的功劳,“两军对垒,拼的就是士气。前锋营打好了,这一仗就赢了一半。”他说得神采奕奕,忽而又自失一笑,“真是的,朕跟你理论这些作甚?” 德贵妃忙为他奉茶,笑道:“臣妾在深宫里,从未见过战场的事儿,皇上愿意说给臣妾听,是臣妾的荣幸。” 景隆帝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又品了品。笑着换了话题道:“你这宫里又藏了泡茶高手——这断然不是陈嫔的手艺。” “皇上明察秋毫。”德贵妃奉上这茶,本就存了心思,“今年臣妾留了一个女史在宫中,谁知竟是颗明珠,为人端庄大方,又泡得一手好茶……”她趁着景隆帝心情好,想把元春跟成灿的事情定下。 从前刚留下元春的时候,德贵妃就跟景隆帝透过一点意思,只是当时景隆帝没表态。 这会儿景隆帝心情既好,旧事重提,想来易成。 “唔,朕知道你的意思……” 德贵妃脸上笑容愈来愈盛。 “正好永沂也打了胜仗,朕正愁该赏他什么好呢——既然如此,把你备下的那女史给他做了侧妃便是。” 什么? 德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景隆帝还在低头品茶,似乎压根儿没察觉德贵妃的异常,笑道:“从前朕还觉得你太过偏心老五,直到你跟朕说给永沂留了个女史,朕才知道原来自己竟也有走眼的时候——你终究还是疼幺儿的。” “是……”德贵妃涩然应着。 她分明告诉景隆帝的是给成灿留着的人——怎么变成了给永沂? 是她记忆出了差错,还是皇上记错了? 皇上是不会错的。 德贵妃并没有放弃,顿了一顿,笑道:“臣妾早就想把这事儿办了,只是因那女史跟成灿、成烨等才是一辈的,不免有点……” “唔,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先皇的后宫里,还有姑姑和侄女呢,皇家不讲究这些。”景隆帝搁下茶盏,慢慢看了德贵妃一眼。 德贵妃跟了他大半辈子,知道这是他不动声色揣摩人时的眼神,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僵硬得笑道:“是臣妾迂腐了。臣妾回头就把这恩典告诉那孩子,只怕她要高兴坏了……” “你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景隆帝站起身来,仍是闲话家常般笑着,“你生养的这三个孩子,都很好。老九偶尔犯拧、大体不坏,十六允文允武,老五嘛……老五是个知礼的——这都是你教养之功。” 德贵妃听大儿子得到“知礼”的评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会儿却心中一跳,强笑道:“臣妾不敢居功。”多的谦辞竟一时想不出来,心里乱成一团麻。 “嫁娶之事,便辛苦你了。”景隆帝抚着德贵妃肩头拍了两下,“前朝还有事情,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着便匆匆离去。 德贵妃送景隆帝出了永和宫,独自回来,才进正殿就觉膝盖发软,由两个宫女扶到榻上半躺下,过了许久才觉得心里平静些了。 原打算将元春许配给五皇子长子成灿之事,究竟是她记错了,还是景隆帝记错了? 更可怕的是,景隆帝故意装作记错了。 德贵妃初入宫时,一身所系全在景隆帝一人,挖空心思揣摩他,积年累月得观察他,只怕比景隆帝本人还要了解他。 景隆帝绝对不是兴致一起就要给儿孙乱点鸳鸯谱的闲人,即使他云淡风轻好似无意间下达的指令,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将深思熟虑的结果,做出无意的样子传达给她,背后隐藏的含义,才真正惊心动魄。 “知礼么……”德贵妃撑住额头冷笑起来。 第47章 永和宫里,短暂的慌乱过后,德贵妃恢复了镇定。 她唤了元春前来。 “本宫留你在身边,也有近半年了,你是个好孩子,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的。”德贵妃端详着立在阶下的元春,花一般的年纪,出身侯府,舅父掌兵、姑丈理政,若是给了成灿,于五皇子府上大有助力。 最妙的是,这元春本身出自的贾府,却已不在权力中心。 将元春指给成灿,本不该引起景隆帝疑心的。 如今一句话的事儿,这元春却要去十六皇子府上做侧妃了。 德贵妃打量着元春,究竟是哪里露了痕迹,让景隆帝横加干预? 除非是景隆帝早已对五皇子不放心了。 元春惴惴不安立在阶下,知道贵主儿正在打量自己,那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她却不敢抬头。 “你在永和宫服侍了这半年,本宫也没有旁的能赏你……” 元春心中一跳,德贵妃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送她出宫——可是,从前德贵妃言语举动里分明是把她当成五皇子府上长媳的。 “倒是还有一副翡翠头面,是从前我嫁妆里头的,成色还好……”德贵妃温言徐徐,赏了几样东西下来。 元春直到被人送回贾府,还有些恍惚。 贾母、王夫人等得了消息,也都心中不安,从来选中女史的,基本就可以认定是要留给皇子皇孙的——除非是指婚之后,偶尔有家里不舍或极体面的,能上奏折恳请让女儿从家中发嫁,否则都是从宫里嫁。 这一点指婚的消息没有,元春却被送回家中了,如何能让贾母、王夫人等不忧心? 王夫人问道:“德贵妃再没跟你说别的了?你再好好想想。” “再没有旁的了。”元春垂首坐着,因涉及自己的婚事,还有些羞窘,强装镇定回答着,心里早乱成一锅粥了。 贾母道:“孩子又知道什么?你打发珠儿媳妇那边的人,往五皇子妃处打听打听才是正经。”说着又让贾政亲自写了帖子,差人给十七皇子送去。 五皇子妃李氏对长子成灿与元春的婚事本就不赞成。她娘家还有个内侄女,与成灿年纪也相当的。若是自己内侄女做了长媳,日后怎么也比外人要贴心贴肺。李氏自己没有孩子,日后难免要仰仗庶子,长媳选个好拿捏的,才是正经事儿。照五皇子妃李氏看来,德贵妃巴巴要留下元春,未尝没有防着自己的意思。 如今元春被送回贾府,五皇子妃李氏虽说与李纨是同族,又怎么会真心出力? 听了贾府来人的话,五皇子妃李氏只是敷衍,言称下次进宫问一问德贵妃。 倒是永嗔在毓庆宫中,消息灵通些,早已知道十六皇子永沂平乱成功之事,也听说景隆帝往永和宫去了一趟——当晚元春就被送回贾府了。 他对贾府来人道:“莫慌,不是坏事。”多的也不便再说。 惇本殿东间,太子永湛见幼弟拿着山东捷报不作声,慢慢走过去,站在榻边附身往他手中看去。 永嗔原是蜷腿坐在窗下,晒着冬日暖阳,见手中奏本上投落浅浅一片影子,知道是太子哥哥站到了背后,因抬头笑道:“我找了半日,就是这处阳光最好,既暖和又不耀眼。我看索性就将你那书桌挪到这里来如何?” 太子永湛只探身抽走了那份捷报,笑道:“不过两页纸的东西,你都看了一上午了。怎么?”他垂眸端详着幼弟脸上神色,“看你十六哥立了功劳,怪我当初拦着不许你去了?”口吻带笑,显然是在调侃。 永嗔指间一松,任由太子哥哥把捷报抽走,索性往后一仰,躺在被阳光晒得暖和馨香的榻上。 太子永湛合上那捷报,垂眸看他。 永嗔枕着双臂,望着太子哥哥笑道:“哥哥担心我?”他又道:“要说不自在,总是有一点的。不过能平了乱党总是好事,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不至于为这个跟十六哥争。” 太子永湛安静听他说着,见他伸手,以为他又要看那捷报,因将奏本递给他——却被他握住手腕拉着在榻边坐下来。 太子永湛原本立在榻边,阳光斜射进来,只碰到他的肩头。 这会儿永嗔拉着太子哥哥在榻边坐下来,从明窗里透进来的阳光刚好洒落他一身。 那光与太子哥哥身上的明黄色衣裳绞在一处,好似融化了的金子一般,越发衬得他一双眼睛明澈干净。 永嗔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满意笑道:“你正该多晒晒太阳。” “你这跳脱的性子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太子永湛任由他拉着,笑道:“好端端说着正经事儿的时候,也不知哪里就冒出不相干的想头来……” 永嗔笑道:“都是正经事。” 朝廷政务是正经事,要太子哥哥晒太阳也是正经事。 太子永湛只是笑,又道:“从前你说那蔡家小姑娘要见贼首,答应了在我面前苦恼来着。如今那张九龙被押解进京,算是全了那小姑娘的心愿,你也不必担心失信于人了。” 永嗔点头道:“此事的确要谢谢十六哥。”是十六皇子率士卒生擒的张九龙。 “昨儿贾府打发人来问我,说是永和宫把她家大姑娘送回去了——那原是德贵妃留着要给五哥膝下几个儿子的,只怕这次要当做封赏,给十六哥了……”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冬阳温暖,香鼎销金,便是闲话家常,也别有一番趣味。 “十六弟成亲数年,府上只你十六嫂一个,原已罕见。”太子永湛道,“父皇这次借着封赏之事,给他指一门侧妃,也是情理之中的。” 永嗔咂舌,“一个就够烦恼了,还要两个——照我说,这竟算不得封赏……” 太子永湛想起幼弟被教导人事的宫女吓得跑回来求他的旧事,轻笑出声,拍了拍他脑袋,道:“孔子说‘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也’,原来是因没见过你。” 永嗔顺势捉住他手臂,把脸蹭在他胳膊衣料上,笑嘻嘻道:“我是‘恶德如恶色’,寻常人等闲到不了我这境界!” 太子永湛大笑起来。 诚如永嗔所言,他十六哥对于指婚之事,忧大于喜。 等山东人马班师回朝的时候,皇上属意把贾府嫡长女嫁给十六皇子做侧妃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 贾府众人自然欣悦,不再惶恐——只是贾母偶尔会有一丝隐忧,原本是要给五皇子长子的,如今中途换了十六皇子,可有不妥?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德贵妃才连夜将元春送回来? 却不知道德贵妃是个最会揣摩上意的人物,眼见景隆帝起了疑心,哪有不赶紧甩脱干系的? 十六皇子永沂这里,也是一半欣然一半忐忑。 金陵四大权贵,同气连枝,娶了贾府的嫡女做侧妃,平添一段助力,十六皇子自是欣然。 然而这贾府嫡女原本被留在永和宫中,上下皆知原是留给五皇子长子的。如今却因为景隆帝的意思,变成了他的侧妃。相当于他从五哥口中,夺了一块肥肉——虽不是他主动夺取的,然而只看结果,总是他占了便宜。 一回都中,十六皇子便与府中邹廷彦关起门来,密谋了一个时辰。 “十六爷不可再跟着五爷了。” “五哥防我了?” “是皇上在防着五爷了。”邹廷彦一语惊人。 十六皇子一震,强笑道:“不至于……我从山东回来前夜,还在五哥处看了父皇给他的批复,夸他河道上用心,要他安心办差,功劳父皇都看着的。” 邹廷彦嘴角下弯,露出个带点讥讽的笑容,“十六爷真看不出来么?皇上不只防着五爷,还要让五爷防着十六爷……” “父皇防着我?”十六皇子一惊,笑道:“先生不要故意耸人听闻……” “皇上是要让五爷防着你,以此来防五爷。”邹廷彦淡漠道:“十六爷你与五爷、九爷一母同胞,天然的同盟。皇上虽然能防一个五爷,但到底也是父子天性,未必舍得一摘摘三个……” “那贾府女儿,既然是皇上封赏下来的,你多半打算要好好对待的吧?” “确如先生所言。” “那你就错了。”邹廷彦铿锵有力道,灰茫茫的眼睛里一片冰冷,“本朝侧妃的家人也是正经亲戚,十六爷下一步岂不是要跟贾府中人、金陵四家都牵起关系来?你青年凯旋,意气风发,军功上自不必提。有了皇妃背后卫家的关系还不够,连金陵的一揽子也扯上——你让远在山东河道上的五爷如何不防你?你若不收敛,日后连皇上也会防你的。” 十六皇子哑然。 “更何况,你吃下去的这块肉,原是德贵妃为五爷府上煮熟了的。”邹廷彦冷笑道:“饮食情、色,人与野兽无异。夺食之恨,不共戴天。你越是善待贾氏,五爷就越是防着你。五爷越是防着你,你自然与他越发疏远。等你们兄弟渐行渐远,皇上要摘哪一个,都能轻巧下手,不激起大的波澜了。皇上这一招棋,原是极妙的。” “先生的意思是……我不可与五哥疏远了?” 邹廷彦冷笑道;“那你就是陪葬。” 十六皇子永沂被他刺了一句,心里怫然不悦,面上丝毫不显,只笑道:“还请先生教我。” 邹廷彦扬起脸来,灰茫茫的眼珠一动不动,这十六皇子虽然不算英主,然而能听进劝言去,也算矮子里头选将军,已是不错了。他摸起拐杖来,往前敲了两下,探着路走到窗边,吸了一口冬夜寒冷的空气,思索着,语速极慢道:“明日去乾清宫,等皇上说了赐婚一事,你就这么回答……” 十六皇子认真听完,大喜,“先生果然智谋过人。” “照着我说的这几条去做,五爷不会防你,皇上非但不会疑你——还会越发嘉许你。”邹廷彦声音干涩,摸到躺椅边,坐下去,老僧入定般闭上眼睛,竟是不打算再理会对面的府上主人。 十六皇子见他这般做派,心里腻味,却也没说什么,客气道别,悄然出去了。 次日一早,十六皇子永沂往乾清宫见景隆帝,交还武将印信,备述平乱战事。 景隆帝按例封赏之外,果然说到指婚之事。 十六皇子不亢不卑,朗声道:“父皇厚爱,儿子感激涕零。只是儿子与内人感情甚笃,卫氏养育儿女、管理家事,都极为用心的。依儿子愚见,请封贾氏女为庶妃,日后若诞下儿女,再封为侧妃不迟。”他跪下去,叩首道:“这是儿子一点私心,求父皇成全。” 景隆帝静默了一瞬,大笑道:“若是人人的私心都像你一样,朕还有什么不能成全的?” 十六皇子爬起身来,见父皇眼中笑意不似作伪,不禁心头一跳——那眼盲书生于帝王心思上,竟如此了解。他照着邹廷彦所教,如此这般一说,父皇果然欣悦。他心情颇为复杂,一面为得了这样一个人才沾沾自喜,一面又深知那邹廷彦并未将自己看在眼里——这人若不能为他所用…… 十六皇子这里想着如何在风浪漩涡中驾驶好自己这艘船,贾府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贾府不比十六皇子妃所出的卫府,虽然是权贵,但是家中已无实权在握之人,然而到底家族底蕴在那里。本朝皇子都是在皇子妃之外,有一侧妃,若干庶妃,至于底下无品级的就不必提了;相当于是一正妻一平妻多姬妾。 卫氏为皇子妃,元春做侧妃,原是相宜;忽然就从侧妃成了庶妃,贾府中人立时就从皇族的正经亲戚变成了臣子下人——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元春备嫁家中,虽然面上如常,还能宽慰母亲,其实自己心中煎熬——难道是那十六皇子对她不满意?再没有比来自未来夫君的羞辱,更能让一个待嫁少女更伤心恐惧的了。 原都好好的,怎么十六皇子回来往乾清宫里就说出这话来?倒是先在王府住了一晚,多半是皇子妃说了什么——毕竟数年来,十六皇子府上只卫氏一个,必然是卫氏善妒。 猜测与流言丝毫不需要成本。 元春待嫁家中,虽然王夫人与贾母都教给她的是正经道理,要她嫁人之后服侍皇子妃、不可存了争斗之心。然而元春难免也听到几句流言,早认了这卫氏是个可怕的。 要知道这世上许多不必要的攻击,往往不是强者发出的,而是弱者出于恐惧与误解造成的。 不管各处如何心思,这一年的新年还是来临了。 腊月二十三,景隆帝封宝,各府封宝印,由钦天监选择吉日,停止朝拜。 惇本殿内,永嗔穿上新冬服,预备了黄色、红色、湖色斗方大纸,磨墨以待,要央太子哥哥写“福”。这原是景隆帝的差事,他写完分赏来宾以及群臣;也分派给各皇子,或者让书法好的翰林院官吏书写。 太子永湛见幼弟把他那份也推给自己写,只是笑道:“你这躲懒,竟是从年头一直到年尾,也是毅力可嘉。” 永嗔笑嘻嘻的,也不分辩,只仔细帮他铺纸,殷勤地替他吹干墨迹。 太子永湛见他故意做出这幅样子来,笑得几乎握不住笔。 才写了三个“福”字,永嗔却又来夺笔,笑道:“写多了仔细手疼……”不许他再写。 太子永湛无奈,笑道:“要写也是你,不要写也是你——究竟是要怎么样?” 永嗔珍惜地把那三个“福”字抱在胸前,笑道:“我早找好了翰林院写字好看的,让他们写去——这三个是我的,我的得了,哥哥你就歇了吧。”说着就叫莲溪过来,把才得的“福”字贴到西间门框顶上,又要在窗户外头也贴一个。 “这湖色的我要收起来,黄的贴到门框顶上,这红色的贴到外头去——又抢眼又好看……” 永嗔说着就出去,站在雪地里,指挥莲溪把那红底的福字贴到窗户上。 “再高一点,往左一点……哎哎,歪了。”永嗔跺脚道:“好蠢的东西,你下来,爷亲自贴。” 莲溪早被他骂皮了,下来给永嗔扶着三角梯子,笑道:“太子殿下亲笔写的‘福’字,小的手轻托不住……” 太子永湛听他们主仆在外面闹腾,也走出来,原是站得比永嗔方才还远些看着,眼见永嗔爬了梯子,不由得往前紧走几步,仰头望着——见永嗔还低头跟自己招手,忙道:“仔细跌了。” “跌不了。”永嗔一手举着那红底“福”字,一手举着沾满浆糊的刷子,扭头冲太子哥哥笑道:“你看这样贴成不成?可歪了?” “一点儿不歪。”太子永湛看了一眼,认真道。 永嗔便刷上浆糊,仔仔细细把那“福”字贴好,顺着梯子一溜烟滑下来,跑到太子哥哥身边,抬头一看,立时笑喷了,“可是歪的不能再歪了。” “把那梯子挪走。”太子永湛吩咐下人,跟弟弟一起端详着明窗上歪歪贴着的那个“福”字。 “虽是贴歪了,敌不过字好,还是好看。”端详了半天,永嗔老神在在地评价道,这便把刷子浆糊等物丢到一旁,举着双手凑到太子哥哥面前去,撒娇道:“贴了半日,风吹的手冷——好哥哥,给我焐焐手……” 太子永湛只是笑,由着他牵起自己的手来试温度。 永嗔冰得“嘶”了一声,笑道:“还是我给哥哥暖手吧。” 他年纪小,手心烫,常年都像个小火炉;饶是吹了半日冷风,手心竟比太子哥哥的手还要暖。 他原是卖乖,把自己的手夹在太子哥哥手心里的。 这会儿就双手一翻,把太子哥哥微凉的双手夹在了自己手心里——却盖不住,忙来回搓动了两下,又低下头去哈热气。 落日熔金,天空飘起细雪来,轻盈而又洁白。 永嗔抬眼看太子哥哥,睫毛上落了两片细羽般的薄雪,他眯眼笑道:“暖和点了吧?” 太子永湛轻轻“嗯”了一声,望着远处的落日细雪出神。 永嗔知他心事多,为他焐着手,静静陪他站了一会儿。 却恰有内务府的人来送椒屏和岁轴。 这两样原是由内廷词臣来作的,永嗔别出心裁,要自己做那岁轴。 只见那椒屏上写了“平安喜乐”四字,画了一枝早梅,倒也罢了。 岁轴上却是写了“棠棣融其华”,语出《晋书》“芝草蒲陶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 以彩绢设色,太子永湛亲自画了两株棠棣,花瓣挨蹭,亲密无间。 永嗔饶有兴致地瞅着那画,指着高些的那株棠棣道:“这个是太子哥哥你,”又指着依在高棠棣旁的小棠棣道:“这个是我……看,我这株虽然小些,却正好挡着风呢!” 太子永湛画的时候原无它想,只是如此布局留白雅致些便如此画了,不意幼弟有这等新鲜有趣的解读,因笑道:“你说得极是。” 小棠棣虽小,却要为大棠棣挡风呢。 太子永湛含笑看了一眼幼弟,见他睫毛上的细雪已融成水珠,正要递帕子给他。 永嗔捧着那岁轴,却舍不得腾出手来,狠狠眨了两下眼睛。 只见那水珠就顺着他黑长的睫毛飞出去了。 太子永湛笑出声来。 永嗔愣愣抬头,还问道:“好哥哥,你笑什么?”一面问着,也已经跟着笑起来。 除夕日一早,景隆帝开始祭拜先祖。 下午二时,各位宾客群集于朝堂,依照爵位,排列成行,以太子永湛为首,叩首景隆帝前。 一整日的除夕活动下来,永嗔最期待就是晚上的燃冬青枝叶祈福。 从前虽也过新年,却都是他自己在皇子所里一个人过,跟太子哥哥一起过新年,还是第一遭。 除夕半夜,苏淡墨拿出铜钵到室内,里面燃着火炭。 冬青枝叶是永嗔亲手准备的。 太子永湛折取一小段,加上一点松香,置于火上。 永嗔也效仿着,空气尽变芬馥。 兄弟二人在温暖散发着松木香气的屋子里,并肩坐在火炉前,看檐下的红灯笼。 一团团细雪落过灯笼,把那一汪红色光晕衬得漂亮极了。 剔透的红光照得灯笼面上“平安”两字越发清晰。 永嗔挨着太子哥哥,望着温暖的火苗舔上冬青枝叶,幻化成一簇明亮的橘色。 他忽然把脑袋一歪,搁到太子哥哥的臂弯间,小声道:“前两日父皇问我,明年是要去云南查账,还是去北疆守边。” 太子永湛手上动作一顿,把前臂抬高了些,好让幼弟枕得舒服,他温和问道:“你想去哪里?” “其实去哪都无所谓。” 永嗔还没出过都中,少年心性,总是想四处走走的。 吃苦倒不怕的。 “我只是舍不得哥哥。” 对面墙上,兄弟二人手制的岁轴正高挂着。 彩绢上的两株棠棣,花瓣挨蹭,亲密无间。 第48章 大夏景隆帝三十一年的初春,天气非但没有暖和起来,反倒越发寒峻。 像是倒春寒,又像是隆冬未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 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 所谓春风不度玉门关,出了玉门关,大雪封路,到处都是银白色的世界。 太阳昏惨惨地挂在天上,散着灰白色的光,像是随时都会灭掉。 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地来到帝国最西北处的一座城池,惠远。 此城景隆帝赐名“惠远”,意为皇恩惠及远方。 廿年前,先辈从北方骁勇善战的柔兰人手中夺回了这座城池。 朝廷派兵在此顶严寒,冒风沙,开垦屯田。 这一小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与当地人也迥然不同。 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少年贵人。他大约不过十二三岁,衣裳罩面是都中才有的上好蚕丝面料,外套华贵的黑狐皮斗篷。湛然有神的双眸下,锦衣玉食养出的肌肤白皙精致,红唇似笑非笑地翘着,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几分不自知的傲气。 护卫在他前面的有二十个人,二十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们都穿着轻巧精致的银甲,头盔上垂着鲜亮的红缨子,银甲外还披着白狐风毛的羔皮大氅。 若是有都中人在此,一望便知,这是羽林卫才有的装束。 走在那位少年贵人身边的,是两个又像幕僚又像小厮的人。 他们的马后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二十来个人的样子。 这一行人现在正来到北疆惠远城外,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 打头的护卫去打探路径。 马上坐着的那位少年贵人也不说话,摘了黑狐皮斗篷的兜帽,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若有所思,俄而向身边人道:“备纸笔。” 从人忙研磨铺纸,唤了一名羽林卫过来,以其背为书案。 少年贵人也不思索,提笔便写,却见他写的是,“太子哥哥见字如晤……” 原来这少年贵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景隆帝的幼子——怡春宫淑妃所出、天赐贵胄的十七皇子永嗔。 他新年接了来北疆戍边的圣命,立时便动身离京,远赴边疆。 这一路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不必细述。 “昨日的信件料想哥哥已看过,随信寄去的北地小食你可还喜欢?此地肉干味纯,然而不可多食,恐伤脾胃。前番接到常红托人所写信件,若不是他小心知会,不敢瞒我,我竟不知哥哥生了一场大病。我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即刻知晓,他又说不清明,令我着实心焦。哥哥见了此信,若肯将病事详细写来,就是怜惜我了。” 永嗔一气儿写到此处,目露担忧,他抿紧双唇,揭去写满了的那页信纸,递给莲溪收好,又换上一页信纸,继续写道:“我今停在一处山神庙前,惠远城已然在望。北疆风光,不似都中,待入城后我细细写与哥哥知晓。” 他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昏,玉兔初升,映得山郭间一片寒霜似的银光。 因提笔又在信尾添了一句诗,看时写的却是: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 写至此处,笔端墨凝,砚中水凝。 永嗔收好书信,派两名护卫即刻上路送信。 他自己呵着因写字冻得发红的指骨,笑道:“秦小哥这背用来写字正相宜。” 原俯身以背做书案的那羽林卫转过头来,黑瘦的脸上眉毛都结着一片冰碴儿,竟是秦白羽。 永嗔离开都中前,果然救了他的弟弟,却也防着他这弟弟日后惹出□□烦来,立时就丢给秦将军(就是那个受永嗔所托,引进异域君子兰为太子祝寿的秦将军)——让他弟弟跟着秦将军出海去了,这一去三年五载回不来的。 秦白羽只求弟弟活命,余者并不奢求,初时求肯被永嗔拒绝,以为再无活路,谁知峰回路转,惊喜之下,感激涕零——徒步跟随,一路护送永嗔到了北疆。 他被解了腰牌,不再是羽林卫。 从前学过的本事却没忘记,论武艺竟是这一骑队中最好的一个;且也算苦孩子出身,行走四方,不轨之徒的阴私手段,等闲瞒不过他。 饶是莲溪一开始心里嘀咕,看秦白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一路下来也服气了。 这会儿莲溪正冻得抱着手跳脚,缩着脖子遥望城门——夜色中,隔着纷纷扰扰的大雪,又哪里看得清楚。 他牢骚道:“爷,照我说,这惠远城的韩将军竟是个呆子。咱们千里迢迢赶到北疆,多么不容易。这都到了城门口了,那姓韩的也不知道来接一下——不求他亲自来接,至少派个人吧?咱们过怀朔的时候,那武将军可会做人多了……” 永嗔笑道:“你还想着让韩越来接?”立时赏了莲溪俩爆栗子,笑骂道:“叫你多读书,你只会看唱戏——就是看唱戏,那韩越也在戏文里呢!” 莲溪呆呆眨眼,“这姓韩的上了戏文里?” “正是。太子哥哥书房里收着那戏文呢,戏名叫‘破柔兰’。你听爷讲给你……”永嗔倚在那高头大马旁,因探路的护卫久去不归,干等着既冷又无聊,众人便围拢过来,听永嗔讲故事。 这些羽林卫和随从跟了永嗔两个月,知道这位十七皇子虽然对外人高冷,对底下人却是嬉笑怒骂无所不至——颇为好相处的。 永嗔揣着手,靠在温暖的马腹旁,眯眼讲戏,“这一出破楼兰,说的就是韩越当初跟着父皇亲征,以少胜多,夺回惠远城的故事。戏里那柔兰王问‘后面率领众多人马冲过来的是谁’,他旁边的将领就答了,听好了……” “那是夏国娘亲用人肉喂养的儿子。他身高三度,能吃三岁小牛;身披三层甲,三头犍牛拽着来也。把带弓箭的人整个咽下,不碍着喉咙;把一个男子汉完全吞下,还不够充当点心。 他发怒弯弓,射出叉披箭,飞过山岭,把一、二十人穿透。 他拉弓射箭,飞过旷野,射穿敌人。 他猛力拉弓,能射到九百度远;他稍用力拉弓,能射到五百度远。 他生得与众不同,身躯高大壮实如巨蟒。名叫韩越的就是他!” 莲溪咂舌,“乖乖,长得跟巨蟒一样——那得是个什么样儿?” 永嗔踹他一脚,笑骂道:“什么长得跟巨蟒一样?那是说他长得高大壮实,不是长了张蛇脸!” 说得众人都笑了,莲溪也皮着笑,还央告道:“好我的爷,再讲一个来,这一路上也没个听戏处,可憋死我了……” “爷成给你们说书的先生了?”永嗔冷哼一声,却丝毫没有恼意,见众人都期待等着,略一沉吟,果然又讲了一个,“破了柔兰之后,这韩越在父皇身边做了一阵子黑槊将军。有一回父皇在白登山打猎,这韩越在一旁护驾。忽然,前方路上有一只大熊带着几只小熊爬过来……” 这些羽林卫都听闻过熊瞎子的厉害,就是又打虎英雄,轻易也不敢招惹熊。 听到此处,都屏息等下文。 却听永嗔继续讲道:“父皇就问于韩越,有熊而来,能搏之乎?” “那韩越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冲过去对着一群熊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永嗔绘声绘色讲着,“这劈里啪啦一阵暴打,过了一会就见他一个人牵着一群熊走了回来。” “一个人牵着一群熊!”莲溪叫起来,听得有趣,又不敢置信。 众人也都听得耸动。 永嗔连眉毛也懒得抬,不为所动,淡定讲完,“最后嘛,那韩越就哀怨对父皇说,若搏之不胜,岂不虚毙一壮士!父皇于是顾而谢之。” 这一段戏文讲完,再加一则故事,众人对那素未谋面的韩将军都敬重好奇起来。 莲溪也不抱怨没人来接了,与众护卫嘀嘀咕咕,笑谈起传闻中韩越的趣事儿来。 一时有说的有笑的,热闹异常。 处在热闹中心的永嗔这会儿却安静下来。 他只倚着那马立着,仰面望着穹顶之上一弯小小月牙,想起当日在惇本殿中,太子哥哥知他要去北疆,一片爱护之心,同他细细讲述此间事的情景,一时恍惚。 日前接到宫里大太监常红托赵长安写来的书信,说他走后三日,太子哥哥便病了,缠绵许久,发信之时仍未见好。他与太子哥哥这一向书信往来,对方却是从未提及此事。 永嗔虽然与底下人说笑如常,实则心中担忧,遥想他走以后,惇本殿里只剩了太子哥哥一个人——伺候的人哪个敢逗他发笑?谁又能劝他努力加餐?如今偏又病了。一腔牵挂,离开都中时对未知远方的兴奋感消了大半,真恨不能插翅飞回惇本殿里看一眼,才好放心。 祥宇守在永嗔旁边,他是个沉稳的性子,多少看出点端倪,安慰道:“都中来信,明早便来了。” 永嗔摇头不语。 就算每天的信件如期而至,信上写的也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他上一世看古代皇帝的奏折批复,里面有个跟皇帝关系很近的大臣,职责所在远赴外任,病的要死了,托人上奏,求皇上赐药。皇帝接了奏折,心惊不已,亲自写了药方,立即令人星夜送药,限定九日为期。 然而后人看来,以来去路程时间推测,皇帝接到奏折之时,那大臣早已病逝。 皇帝不知,却还催人星夜送药,限定九日为期。 实在是一出再悲情没有的故事。 人对于可能出现的坏结果,总是有无穷的想象力。 永嗔长长透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心口郁结。 那一团担忧的云雾笼在心头,无论如何吐不出去。 一时那探路的护卫回来,带着众人往城里行进。 惠远是个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前些年几经战火,百姓全都逃光,现在只是一座兵城。 韩越带兵在此,屯田戍边,关键还是放在“戍边”二字上。 永嗔骑在马上远远眺望,虽是夜里,但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军士,身佩腰刀,手执长矛,钉子似的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威严无比。 那神气比都中的羽林卫也丝毫不差。 莲溪咂舌道:“韩将军真是治军有方……” 一时来到行辕门口,只见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边,强劲的北风中猎猎飘扬的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六个斗大的字:戍边大将军韩。 宽阔的大将军行辕门旁,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另一面则写的是“肃静回避”。四十名面目狰狞的军校排列两边,守候着这两面铁牌。 行辕边门打开,旗牌官踩着“扎扎”作响的马刺从行辕里面大步走出,径自来到永嗔面前,单膝一屈平手行了个军礼说:“韩大将军有令,请十七殿下暂且在此歇马,大将军即刻出迎!” 看到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永嗔想起来惠远之前太子哥哥的话:韩越此人,出身低微,手段狠辣,心高气傲,初来乍到之时不可轻慢。 因笑道:“上复大将军,不敢劳动大将军出迎,我们进去拜见好了。” 却听军中画角鼓乐大作,“咚!咚!咚!”三声大炮炸雷一样地响起,行辕正门哗然洞开了。两行武官大约有四十多人,手按腰刀,目视前方,迈着正步走了出来。 他们的后边威风凛凛走着的便是大将军韩越。 辕门外上百军校,肃静无声,却“叭”地跪下向他行礼。 韩越看也不看他们,板着铁青的面孔径直来到永嗔面前,只是双拳一抱,略一拱手说:“十七殿下,韩某奉旨久候。有失远迎,多有得罪!” 他生得身如巨塔,声如洪钟,往永嗔面前一站,直衬得永嗔小孩一般。 永嗔也揖手还礼,笑道:“大将军,我是奉旨来军前效力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身为皇子?自今而后,我就在大将军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 韩越冷冰冰道:“十七殿下是天璜贵胄,韩某无礼了。请殿下到后帐去,我为殿下洗尘。”全然一副应付公事的口吻,又回身对一个旗牌官说:“这几位羽林卫远来劳乏,不要慢待。你,带他们到西官廨去设酒接风。他们的差事明天就可以分派下去了。” 永嗔笑道:“今日晚了,我这便歇下就好——倒不必麻烦将军为我接风了。” 韩越眯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淡漠道:“十七殿下,北疆苦寒,不是您呆的地方。您什么时候熬不住了,告诉我一声,我给皇上说一声,还让您回富贵繁华的都中去。” 饶是永嗔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他这毫无由来的轻视弄得有点发堵,只笑道:“多谢大将军美意。” 韩越毫不避讳,当着他的面冷笑一声,这种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儿,口头花花还能说点听起来牛逼哄哄的话——一到见真章的时候,就都缩了卵子。 当下永嗔带着从人,去了为他备下的房间。 卧房里炕上铺着熊皮褥子,地下烧着火龙,一点烟火不闻,却热得让人发燥。 莲溪打水来,冷笑道:“那姓韩的什么玩意儿?跟着皇上打过几场仗,就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闭嘴。”永嗔擦着脚,脸色沉下来,“现住在人家大营里,满嘴胡吣。惹恼了他,先杀了咱们主仆二人,再往都中报个战死,也未可知。” 莲溪惊白了一张脸,吸着气道:“难道竟没有王法了?” “王法?”永嗔想起在行辕前,众军士见了他毫无反应,一等韩越出来却齐齐跪下,冷笑道:“这北疆地界,韩越就是王法。” 这韩越原是跟着父皇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过命的交情。 以父皇的疑心,能让韩越镇守一城十余年,实在是罕见之事。 这韩越倨傲也好,无礼也罢,自然是他有敢于如此做的资本底气。 初来乍到,不可轻慢。 永嗔躺到炕上,太热,心躁。 只反反复复想着离开都中前太子哥哥叮嘱的话。 又担心太子哥哥生病之事。 朦胧到三更,才勉强合眼。 永嗔只觉得仿佛是才合上眼睛,就听四面八方呼喊起来,喊得却是,“韩大将军升帐喽!” 永嗔一下子惊醒过来,披衣而起,往外看去,却见喊声起处,几十名装束整齐、甲胃鲜明的军将,上百名身穿号衣的兵士,排着队伍,快步跑向中军行辕。 永嗔忙洗漱穿衣,也迅速往中军行辕而去。 随即三声号炮响起,韩大将军在亲兵的护持下,走进了议事厅。 众军将一齐单膝跪下行了军礼:“请韩大帅安!” 这闻风而动的迅捷,这冷若冰雪的庄重,这训练有素的整齐,这弥漫在大厅里那看不见、也听不到的腾腾杀气,都加重了军旅之中与众不同的肃穆和威严。 这座中军大帐,乃是当年景隆帝亲征柔兰时作回驾驻跸所用的行宫,但因景隆帝当初回程时没有从这里走,所以一直闲置着。 韩越的行辕来到惠远后,行政官又把这里重新装修,当作了大军行辕。 正殿上的黄色琉璃瓦换成了绿色,殿前的大铜缸蒙上了黄绫,以表示对皇帝逊礼回避。 殿内为景隆帝专设的御榻,改作了沙盘,两壁则挂着北疆的山川形势图。 正中一张硕大无比的帅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一方墨玉的砚台足有一尺见方。明黄的袱面下盖着印合,这就是用景隆帝御笔亲书刻成的“戍边大将军”印玺。 这一切布置,又都暗示了中军大帐的神秘和它的威慑力量。 韩越在帅案前坐定,说了声:“众位请起。”他带着一丝冷竣的微笑说:“今日召集众将前来,是为了通报两件事。一,圣上特谕,让十七皇子永嗔到军前效力。此事你们知道了吗?” 下边齐声答道:“回大帅,标下们已经知道。” “嗯,知道了就好。十七殿下乃当今万岁爱子,他前来军中,也是万岁爷琢玉成器的一片苦心。”韩越不冷不热的语气,很难让当事人不感觉那是种讽刺。 永嗔坐在左首,听了韩越这话,好在他是个性子宽的,只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韩越瞥了永嗔一眼,瞪着饿狼似的双眼徐徐道:“现在说第二件事。十七殿下,韩某军中规矩,辖制五十人者为领队。您一共带了四十七人来,韩某再给您添两个人,连您算上,刚好补足五十人之数——不然说出去,十七殿下在韩某军中做个普通士卒,不像样子。” 永嗔道:“谨遵大将军之命。”静等他下文。 果然韩越见他答应,诡谲一笑,道:“既然来了韩某军中,就要照着韩某军中的规矩来。” “白赤!金彪!” 二人应声出班:“末将在!” “十七殿下看这二人如何?” 永嗔见那两名青年虎背熊腰、神气非常,笑道:“大将军帐下多人才。” “将这二人添给您,如何?” 永嗔看了韩越一眼,后者仍是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望着他。 永嗔笑道:“多谢大将军厚爱。” “韩某军中,不分尊卑,只以武艺论高低。”韩越冷眼看着永嗔,“每五十人的领队,必是其中武艺最好之人。不知殿下武艺如何?”他放肆地打量着永嗔。 此地多风沙,或酷暑烈日,或隆冬寒彻,众军士都肌肤黝黑,皮肤粗糙。 永嗔一身细皮嫩肉,与此间格格不入。 韩越那放肆的目光,与众军士隐含蔑视的目光汇在一处,冲刷着永嗔那由身份带来的光环。 永嗔神色不动,笑道:“我久居安逸之所,哪有什么武艺。” 韩越闻言一笑。 他一笑起来,脸上横肉扭曲,竟比发怒还要骇人。 只听他道:“莫说韩某欺人。殿下远途而来,这比武夺首,缓上几日也无妨——定在三日之后如何?”语气里,好似这三天的休息在他们北疆就像休息了一年那么久。 “好。” 永嗔这一声“好”缓缓出口,韩越立刻起身抚掌也叫道:“好!” 这事竟就定下来! 一时众人散了,莲溪急得跳脚,“殿下,您看那个白什么、金什么的,长得那么壮,只怕老虎也能打死——您千金之躯,如何能与这等粗人厮打……” “都中可来信了?”永嗔径直打断他,一开口,问的还是太子哥哥之事。 第49章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昏惨惨的日光下,成百上千的士兵围拢在辕门外擂台旁。 他们摘了头盔,踮脚勾头拼命往里看,手舞足蹈地喝彩助威。 擂台上,虎背熊腰的白赤双手横托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柔兰战俘,绕场一周,好让众人看得明白。 猛地里,白赤双臂托高,又迅速砸落,同时左膝曲起向上疾顶。 “咔”的一声脆响。 那柔兰战俘腰椎断裂,死状惨烈无比。 士兵间爆发出潮水般的叫好声。 那白赤蒲扇大的手掌抹过死人嘴角的鲜血。 在这冰封雪侵的天气,他赤·裸着上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白赤!白赤!白赤!” 不知是谁起得头,众士兵齐齐发声,呼喊这猛士的名字,毫不掩饰他们热烈的拥护之情。 “爷,这贼天气,冷的要冻死人——您进去歇着吧。”莲溪劝永嗔离开。 这是约定后的第二日,韩越以十七皇子要休整为由,免了他随行人员今日的操练。 永嗔早起没有胃口,听到外面喧哗声起,出来一看,却是此地驻兵与战俘打擂台——战俘赢了,放人;战俘输了,被杀。 在都中红城里活了这些年,永嗔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热气腾腾的杀人场面。 他无法与狂热的士卒呼应,血腥气与杀戮气都令他在精神层面作呕。 可是在这恶心感底下,又有一种被人性压抑的兽性在蠢动。 这异样的蠢动,是一种不受控的感觉。 永嗔嗅到危险,却又被吸引。他竟是看完了全程。 回到卧房,摆在桌上的早膳已经冷掉。 亲兵来收碗碟,见状道:“殿下,此地不比都中,开灶生火都有定时。您这一顿不吃——一会儿饿了可就只能硬捱了。” 永嗔压住观战后的恶心感,在案几旁坐下来,见那早膳乃是一大碗米粥、配一碟子雪里红。 雪里红这名儿听着雅致,实际就是腌萝卜丝。 亲兵低了头,很惭愧,“韩大将军的军令,不是上阵杀敌的,没有肉;不出操练的,没有面……早膳就只有这些……” “不错嘛!也算色香味俱全了。”永嗔笑道,拿汤匙搅了搅那米粥,心道,这比灾民吃的还不如呢——赈灾的时候,发放粥食饭团,还要求插筷子不倒呢。 永嗔笑着舀了一勺粥送到口中,不就是一碗米粥吗?虽不是山珍海味,也不至于难以下咽的。 然而这一口粥到了嗓子眼,永嗔竟变了脸色。 同样是一碗米粥,皇宫里的一碗米粥,跟这北疆小城里的一碗米粥,天差地别。 从前十几年,享受着帝国最精致的饮食,永嗔早已被养出了生理上的敏感。他的舌头,是能尝出雨前桂花糕与雨后桂花糕甜度差异的舌头;他的鼻子,是能嗅出龙涎香与安息香凉意不同的鼻子;他的眼睛,是能看出水豆腐与奶豆腐光泽不同的眼睛。 他以为的自己于吃穿上从不讲究,实则已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此刻这一勺北疆米粥入口,米粒划过喉咙时,那种粗糙的质感,竟令人生出痛感来。 永嗔抿紧双唇,屏息忍住,硬生生咽了下去。 始知古训诚不我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竟是生理性地难以忍受这寻常的饮食——包括居住环境。 这种难以忍受,不以他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是完全客观存在的。 昨晚他一晚没睡好,大约也是习惯了从前在惇本殿中,那暖和又平和的环境,此地一比便显得既热又燥。 说句糙话,永嗔在宫里被养娇了——虽然他已经算得上是众皇子中,最不安分挨罚最多的一个。 永嗔索性扔了汤匙,捧起碗来,咕咚咕咚把那米粥灌入口中,伸长脖子努力往下咽。 莲溪在一旁看着,背过身去悄悄擦眼泪。 雪里红又干又涩,腌的老了,咸的发齁。 永嗔强迫自己夹了两根,剩下的实在吃不下去,铁青着脸色撑了半天,皱眉推开了盛菜的碗碟。 亲兵收了碗筷退下。 莲溪擦好眼泪,笑道:“毓庆宫来信,我给您收在书桌上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永嗔腾地跃起,快步走到书桌旁,扫了一眼将一则明黄封皮的信抄在手中。 永嗔从怀中取出薄如蝉翼的袖刀,平压着封口处,小心翼翼开了信封,抽出里面雪白柔亮的信笺来。 信上一笔从容清雅的隶书,正是太子哥哥亲笔。 写信之时,已是两个月前。 那是永嗔离开都中的第二天。 太子永湛独自在惇本殿东间批阅奏折。 香鼎里烟雾袅袅而起,微凉发苦的安息香溢满一室,东边壁上的金挂钟“咔哒咔哒”走着,太监宫女一声咳喘不闻。 整座毓庆宫静得吓人,有一点神秘,又有一点死气。 唯有太子笔端拂过纸面,发出轻微连贯的擦蹭声,恍惚间好似有人在陪伴他一般。 一摞奏折见底,太子永湛起身徐徐踱步,活动筋骨,一抬眼望见对面空了的西间卧房,不觉神色一黯。 他缓缓垂了睫毛,漫无目的地扫视过书桌案上——忽然看到一物,竟轻笑出声。 那物也没甚稀罕处,不过是一页宣纸上书了论语为政篇里的“君子不器”一语。 写字之人虽然笔力尚且稚嫩,然而笔画辗转腾挪间,已然显出遒劲之力。 写下这四个字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嗔。 原来出城那日,永嗔在惇本殿与太子哥哥作别。 此一去分隔千里,往来书信都要旬月才至,相对而坐,不禁都有些伤感。 永嗔见不得太子哥哥发愁难过,因灵机一动,先写了这“君子不器”四字,推给太子哥哥看。 太子永湛见了,不明所以,以目询问。 永嗔狡黠一笑,掩器字下两口,成“君子不哭”以相示。 太子永湛被他逗得一乐,这才舒展了眉宇。 于是当日在惇本殿中,兄弟二人竟是笑着作别的。 第二日,惇本殿中只剩了太子永湛一人,他睹字思人,一笑过后难免悲意更甚,又因隆冬天寒,染了时疾,入夜时分便发起烧来。 初时还无人察觉,太子永湛如常处理完一日政务,写了“君子不器”四字封好派人追着幼弟送去,至晚间还与往日一般用了晚膳——却是吃下去便吐了出来。 这一下子唬得众人慌了神,忙有太监就要去传太医,却是被苏淡墨拦住了。 “传了来殿下也不看的。”苏淡墨心里发焦,胡乱摆着拂尘赶人。 太子永湛虽是高烧,脸色潮红,却一丝不乱,只从行事上绝对看不出他在发烧;病到这种境况,他只如常睡下,明明高烧,汗却发不出来,熬得双唇发紫,吓得苏淡墨也要掉泪。 “孤睡一觉便好。”太子永湛声音微哑,却还腾出心神来宽慰身边服侍之人。 苏淡墨哽咽答应着,亲自守在床头,心里念着:满天神佛,保佑太子殿下吧——他虽生在这至尊至贵的皇家,却是从落地儿起就没断了吃苦,一路坎坎坷坷长大成人,如何偏又要让他受病痛之苦? 苏淡墨忍泪出殿,他的小徒弟迎上来,小声道:“师傅,您劝劝太子殿下——奴才就不懂了,怎么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肯看太医吃药呢?要是有个万一,师傅您……” “滚。”苏淡墨听着这话实在刺心难过,低喝一声,怒道:“太子殿下的事儿,你才知道哪儿到哪儿?也敢这么放肆议论。给咱家在那雪窝里跪着去!” 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嗔如何能知道? 此刻,永嗔望着那纸上太子哥哥亲笔所写的“君子不器”四字,想起当日离别前哄他发笑之法,不禁也笑起来。 划伤喉咙的米粥似乎也因这一笑与肠胃相宜起来。 永嗔手指摩挲着那熟悉亲切的字迹,眉头一扬,少年轩昂,只觉满腔信心、要一展襟怀。 “不就是打个擂台么?怕他个俅!” 永嗔仰面一笑,从战略上轻视“敌人”。 韩越以武艺高低选领队,其实很符合时代特色。越是古代越容易出现一线的将军。 后世看到的战争和军队是经过改进的,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 可是在古代,将军及士兵的个人武力或者说是战斗精神是可以改变战局的。 永嗔知道的,比如说关羽,有“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比如说秦琼,“跃马挺□□于万众中,莫不如志,以是颇自负”。 他有志于从戎后,太子哥哥劝他多读兵书。 兵书里记载武将的时候,大多会写一句类似“少有气力”之类的话,表明此人有武功。 这说明在古代,多数将军是在战场上展示过个人英勇的。 所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嘛。 早上看到的那血腥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永嗔在压力之下,只觉年轻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就像是熟透了的豆荚,“哔&13736;”一声,里面滚圆的豆子就要跳出来。 第50章 大雪,飓风。 万人围观的擂台上,永嗔与白赤各站一角。 这已经是第二场打斗的开端。 白赤赤膊而立,粗壮的身体上泛着油光,铜铃大的眼睛里冒着凶光。 上一局的打斗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永嗔勉力站直,脸色潮红,双唇紧抿,忽然他咳了一声,一缕暗红的血线顺着他唇角流下来。 底下观战的莲溪等人大惊,又怕让永嗔分心,不敢叫喊。 端坐在擂台上首将位的韩越冷笑一声,这个年轻皇子的耐性与毅力的确有点超出他的预期,然而还是过于荏弱了。 他叫道:“撑不住了就喊出来,莫要送了性命。” 永嗔用手背抹去嘴边血迹,笑道:“多谢大将军好意。” 一双眼睛紧盯着白赤,却是丝毫没有离场的意思。 “咚”的一声锣鼓响,第二局开场。 白赤有一半蛮人血统,打得起了野性,蒲扇大的双手抓起永嗔腰侧,将整个人横举起来,就要往擂台外面摔。 永嗔被他瞬间举上半空,脸色白了一刹那,在白赤松手之前,他膝盖一弯,双足发力,正踹在白赤侧脸——再往上三分,就是太阳穴。 这一下被踹在脸上,疼痛难忍,白赤发了狂性,咆哮着将永嗔直上直下得摔在擂台上,一双铜锤般的拳头紧追下来,往他身上锤落。 永嗔被摔在地上,只觉得脊椎都断了几根,忙就地滚开,才躲开第一下,后面又追上来,一时滚得狼狈不堪,每滚动一下,就有暗色血迹从他唇边溢出,染得胸前银甲一片斑驳,触目惊心。 他却是始终不曾放弃。 底下围观的将士,也从最初的为白赤助威叫好,渐渐被这少年皇子的韧劲震撼,竟出现了万人沉默观战的场景。 白赤发狂,咆哮着不断把拳头砸落——每落下来,震得擂台都抖三抖。 这要是落在人身上,怕不是要把人砸成肉泥! 滚到擂台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永嗔无处可避,一个鲤鱼打挺要从白赤头上跃过去。 然而他毕竟年纪小,力气比白赤不足,经过前面的打斗,动作已经慢了许多;且挨了白赤几下,又被摔了几次,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痛。 才跃到一半,就被白赤扬手再度抓住两肩。 他扭头对准白赤,“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污血。 白赤大叫,视线被污血所阻,看不清前方,索性抡起双臂,爆出一声大喝,将永嗔直抛出去。 眼见胜负已分,众人叹息。 韩越起身,沉声道:“今日……” 才说了两个字,就见原本已被抛出擂台的永嗔竟又“飞”了回来! 原来永嗔被抛着斜飞出去,正擦过高高的旗杆,他拼力伸出双腿,勾住旗杆,整个人绕着旗杆晃了一圈,换个方向,又朝着擂台扑去! 整个过程中,脚不曾落在擂台外的实地。 擂台上白赤正站在边缘举臂高呼,庆祝胜利,听到背后风声不对,回身时已来不及。 永嗔夹着从高处落下的冲力,一脚踹在他后颈,让白赤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 白赤原就站在边缘,这两步立马落下擂台! 这一下戏剧性的变故,让众人目眩神驰。 多数人在台下,看到了永嗔被抛出去后绕着旗杆又冲回来的场景——这与他们平日操练的武艺绝不相同,轻巧却又神奇。 从天而降,与瑞雪同生。 白赤跌落在擂台下,吼叫道:“这是耍诈!” 永嗔盘腿坐在台上,俯视着白赤,笑道:“兵不厌诈——韩大将军没给你讲过么?” 一句话说完,再支撑不住,他索性平躺下去,整个人摆成“大”字型,仰望着鹅毛大雪从高远的苍穹中急切地扑落下来,只觉世界发静。 韩越严肃地望着擂台上情景,半响,对副将道:“给他送伤药去。” 说完,沉着脸快步离开。 永嗔是被背下擂台的,痛到极处,反而从身体里生出一股暖洋洋的慵懒。 像是回到了惇本殿温暖的被窝里,望着庭院里的松木鹤影,雪光月痕,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莲溪含泪为他解了血迹斑驳的银甲,只见里面是一件半旧的银夹袄,因穿在永嗔身上尚显宽大,在四角打了轻巧的活结。 这是永嗔离开都中前,太子永湛所赠旧衣。 军医来了,窸窸窣窣说着话,诊脉看伤。 永嗔躺在榻上,含混道:“别吵……” 他觉得困。 困极了。 一睡就睡了三天,醒过来就看到莲溪坐在床头垂泪。 “哭丧呢!爷还没死……”永嗔笑骂道,一开口嗓子哑的不像话,像是丢了一半的声音。 永嗔这一醒,不光是他的人欣喜若狂,就是韩越手下的幕僚副将也在念佛。 前两日永嗔昏睡不醒,可把几个幕僚副将吓坏了——虽然他们韩大将军是个不怕事儿的,但是皇帝的幼子一到北疆就挂了,可不是什么好交代的事情啊! 所以也不知是底下人劝住了,还是韩大将军这几日忙,总之永嗔养了几日伤,都没见着韩越。 好在永嗔年轻,这个年纪,就是断了骨头,一两个月也能长好的,还一点儿后遗症没有。 虽然养伤的过程,肯定是痛苦不堪的。 这方面他熟悉,毕竟从前在都中就被景隆帝踢断过肋骨。 伤好之后,已是暮春,虽然北疆仍是风沙满地,然而到底暖和些了。 这一日,韩越差人请永嗔到他书房去。 这还是自那日打擂台之后,永嗔第一次见到韩越。 听说前几日韩越带人出疆城,走访屯田情况去了。 韩越书房里,典型的武将风格,墙上挂满了刀枪剑戟,只有一副诗挂在墙面上,与众不同。 却见那诗的题目叫做《混蛋诗》, 诗云: 你叫我去这样干, 他叫我去那样干。 真是一群大混蛋, 全都混你妈的蛋。 永嗔一眼望见,险些笑出声来。 韩越冷脸看着他,推过一卷书册来,“这是我写的诗,您看看如何?” 永嗔敛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达。”他下死劲掐着自己手心,好险没笑出来。 韩越问道:“如何?” 永嗔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听说将军祖籍山东?” “正是。”韩越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盯着他,又问一遍:“如何?” 永嗔微微一笑,打好腹稿,徐徐道:“大将军这诗写得好!您看——‘大明湖,明湖大’虽无动词,却动感十足,立时就让人感受到您对家乡河山的热爱……‘有荷花’却笔锋一转,由大转小,把人引入大明湖满堂红的遐想中。就在赏诗之人闭目掩卷满鼻荷花香时,您却化静为动,以鲜活的生命力——□□之动,对比荷花之静,以静写动,以动写静,则动静剧增十倍,实在是好笔法!” 韩越明显愣了,大约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冷着脸僵了一会儿,硬邦邦道:“不是奉承我?” 永嗔笑道:“不敢。”他捧着那诗,似乎余味未尽,又道:“将军童心可见,‘一戳’二字用的极妙——以己入画,与大明湖美景浑然天成,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此诗乍看是您的‘出世’情怀,但细嚼之下,却字里行间暗示了将军的‘□□’情结。” “果真?”韩越起身,探头也去看自己写的那诗,心里嘀咕:娘的,老子写的诗,每次给幕僚副将看,他们一个个苦着脸跟死了爹一样——难道是他们功夫不到,赏析不来? “自然是真的。”永嗔正色道:“真正的诗人,既豪放,又婉约。辛稼轩苏东坡之流皆如此。此诗虽是言景小令,但可贵的是,将军描写□□只限于‘一蹦达’,而没有刻意地刻画蟾鸣之音,更隐含了‘多做事、少说话’的实干精神!” 韩越听他比出辛稼轩苏东坡来,知道这是大诗人大文豪,不禁半信半疑。他原是知道自己写的诗难登大雅之堂,拿来给永嗔看,也是“和解”的意思。 要他一个粗莽将军给人示好,实在为难。照他想来,他看了永嗔擂台上丢脸的一面,这会儿也给永嗔看看自己丢脸的诗,那就扯平了。没想到永嗔情真意切给他夸起来,倒让韩大将军不知如何是好了。 永嗔也看出韩越的和解之意。 这种顺嘴的好话,只要他愿意,那真是能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搬。 韩越呆着脸沉默了片刻,干巴巴道:“既然来了这里,您就跟着我好好干!以后有我一口吃的,自然也少不了您的。”这是他跟身边的人常说的话,这会儿跟个殿下说这种话,实在显得拧巴。 永嗔笑道:“自然。我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来戍边为国效力,从今往后,唯将军号令凛遵。” “你那天擂台上的拳脚功夫我也看了,取巧而已。真要练好武艺,还要扎扎实实来才行——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能长久的。”韩越说话很直,想起幕僚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又找补道:“不过比起都中纨绔来,您这也算能看得过去了。” 永嗔就如此在北疆留了下来。 跟士卒同吃同住同操练。 刚开始,一早上操练下来,永嗔只觉得胸腔里都在着火,呼吸间都带着血腥气,到了晚上往榻上一躺——还管什么烫不烫、燥不燥,就是躺在泥巴地里都能睡得香甜了。 简直是治疗失眠的佳法。 韩越跟幕僚副将等讨论战事时,也让永嗔在一旁听着。 这可比兵书上的鲜活具体多了。 时大夏有六镇。 这是朝廷为了拱卫都中,抵抗更北方的强大民族柔然而设立的军镇。 依次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位置要冲,作用显著。设立之初,地位很高,统帅皆为皇族,也包括不少开国元勋之子弟,作为国之爪牙镇守边疆。 然而先帝东迁国都,经营中原。随着统治中心东迁,六镇拱卫首都的作用急剧下降,六镇地位下降剧烈,戍边不再有出将入相的光荣,反而是多为流犯囚徒,即使皇族子弟都难以晋升。 所以十余年前,韩越被景隆帝派来惠远戍边,实在是一桩苦差事;也与他不会做人,得罪朝中权贵有关,景隆帝派他来这里来也是保全他。 与如今永嗔被“发配”来此,是差不多的情况。 景隆帝不想让永嗔搅合到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索性把他远远打发了。 朝廷为防范柔然,修筑前朝遗留长城,又在北疆军屯。 长城以北有千里宽的缺水地带,汉族步兵难于通过,而游牧骑兵易行。 为打破长期沿长城被动设防的态势,先帝时屡屡以大军出击塞外,连景隆帝也曾率兵驰骋广袤无垠的北疆,每次攻势行动却都会因军粮不济而很快退回。 所谓“陆路千里不运粮”,行期一个月后所运之粮就难抵运输员自身途中所耗。 从前秦征五岭挖灵渠,隋炀帝征高丽开大运河——水运才是古代唯一有效的远途运粮方式。 永嗔坐在一旁,看韩越与底下人算军粮——在北疆荒原,以马驮粮,运三十斛抵远征终点时仅剩一斛,耗费之巨,最终会造成“天下为虚”的局面。 所以塞外留兵屯田,意义很重要。 只是都中王孙公子,是看不上这荒蛮之地的——若不是景隆帝下令,永嗔自己也绝对想不到要来北疆屯田戍边。 在韩越掌控下,北疆军屯区已有十几年,正是卓有成效之时。 然而作为有现代人见识的永嗔,在深入了解过屯田之事后,却颇感忧虑。 在降水少、无霜期短且风沙大的北方草场或绿洲,铲除林草植被而种粮,收割后祼露的地表层遇秋冬春三季风沙,原有腐殖质失去草皮保护会被吹走。 简单来说,这种耗国力费巨资的军垦几乎会自毁田园生计。 再过几年,此地将无可耕种之地。 这种违背环境的军屯,注定要短盛即衰的。 然而面对兴冲冲的韩越,要如何告诉他——他倾注了十余年心血的事业,终将化为乌有? 况且永嗔在北疆,目前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至少在韩越眼中,永嗔还是个“学生”。 一个从靡靡都中出来,要学习如何适应北疆的少年。 初夏,永嗔接到都中旨意。 景隆帝赏赐他两柄玉如意,并一把重剑,还有一则喜讯。 淑妃有孕。 第51章 五月,柔兰骑兵扰边。 永嗔第一次真正上阵杀敌,率领他的五十人小队,打了一场小型伏击战。 他带人为饵,与韩越副将岳成呼应,一举擒获柔兰骑兵分队,缴获马匹财物无数。 己方仅三人轻伤,无一人重伤或战死。 经此一震,整整这一年,柔兰都不曾大举犯边,时不时的小股游击骚扰还是有的。 消息传到都中,景隆帝大悦,奖赏送到之时,已是年末,伴着瑞雪而来的,又有一则喜讯。 淑妃平安产子。 景隆帝喜获第十八个儿子,永叶。 永嗔有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尚未见过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淑妃晋位淑贵妃,与德贵妃比肩。 赵长安写来的信件,比景隆帝的圣旨自然详尽许多,据说永叶这个名字,是因为淑贵妃向景隆帝语道:“愿幼子一生简简单单。” 口字旁的字里,叶已是简单至极。 一横一竖,清楚明白,一丝枝蔓都没有。 太子哥哥处来信,还附上了永叶襁褓中染着奶香味的小衣裳。 这同当初永嗔离京之时,太子永湛以自己旧衣相赠,是一般情意。 想来,太子哥哥也在为他多了一个同胞弟弟而欢喜吧。 景隆帝处有圣旨,赵长安处有节略,太子哥哥处有家书。 唯有怡春宫淑贵妃处始终没有动静。 永嗔展开太子哥哥送来的那件小衣裳,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取来的,虽然是小婴儿衣裳,实在精致到了极处。 一年前离京的时候,他是彻底让母妃失望了吧。 随着永嗔越来越多干涉朝政,他与淑贵妃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去年初冬大朝会后,淑妃泪眼相问,要他回头;他执拗不肯;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至去年隆冬,景隆帝要他选去云南查账还是去北疆戍边,淑妃唤他去怡春宫,苦口婆心道:“母妃求过你父皇了。只要你服软认个错,答应这二三年老老实实读书,别再搅合那些不得了的事情——你父皇就宽宥你这一回……” 永嗔自然不要这“宽宥”。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趁着好年华把这天下看尽,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管是云南查账还是北疆戍边,学到了本事,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淑妃银牙咬紧,颤声问道:“你要学到什么本事?” “总不能做只知吃喝玩乐的王爷吧?那跟养在圈里的猪羊也没什么区别。我去了北疆戍边,日后自然能为父皇镇守江山;我去了云南查账,日后便能为父皇理清吏治……” “你心里想的是为你父皇吗?究竟是为了你父皇,还是为了……新君?” “……不管是为了谁,总也有我自己的抱负在里头。” 淑妃沉默地望着他,像是灰了心,不再问,也不再劝。 次日,与太子哥哥燃着冬青叶,守完除夕的夜晚。 天一亮,永嗔便踏上了前往北疆惠远的路途。 回想起来,距今已有整一年了。 这一年中,他添了一个叫永叶的同父同母弟弟,收到了朝廷三次战功封赏,与太子哥哥的往来书信也攒了两个木箱。 他给怡春宫处写的家信,却均如石沉大海。 “殿下,朝廷这次又有什么封赏了?”莲溪笑嘻嘻问道。 永嗔做上官,有个好处,从不贪功;有了功劳都是大家的。 被分配跟他出来的羽林卫,原本心底略有微词的,如今也都服气了——到了这北疆地界,几场小仗一打,升迁得竟比在都中还要快。 韩越见他不是银样镴枪头,倒也愿意费心指导。 随着永嗔在北疆与韩大将军关系日渐融洽,朝廷中又刮起了一阵歪风。 有老成谋国之臣,提醒景隆帝留意戍边将军造反。 永嗔连查都不用查,就知道这老成谋国之臣里一定有国舅田立义。 其实将军造反这个事情,很好判断。 士卒都是谁给钱花给饭吃,就向谁效忠。 如果士兵的钱粮来自统领自己的将军,那么就向将军效忠;如果是国家财政拨付,那么就向国家效忠,也就是皇帝了。 韩越在北疆,军屯搞得如火如荼,今年刚好能够自给自足。于是给了别人攻讦的把柄。 具备了造反的能力,还要看将军什么时候能造反。 首先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士兵只对自己效忠,而为了达到这个条件,不但要求将军在军队里有绝对的权威,在地方上也要具备相当的人事与财政权限。一支军粮与军饷仍然靠中央财政支付的军队里,理智的将军是不会造反的,朝廷掐断你的粮饷士兵直接就哗变了,将军的结局基本就是死于乱军还被安上了罪名。 若说将军提前筹措粮饷或者募兵,这是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作战任务不需要这么多资源有这类异动肯定有问题啊,抓起来或者调走或者出于尊重给个比较高的官位但不给军权了,不是很难控制的。 而韩越在北疆经营了十余年,他本人在军中的绝对权威不必多说,北疆文武官员里大批都是从他帐下走出去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整个西北没有第二个将军,能够与韩越互相节制。 韩越或许不具备足以对抗天下的资源,但是盘踞西北还是足够的。 从前朝中无人提起此事,是因为那时候韩越还要依靠中央财政养活士卒,而今年军屯发展到极盛期,已经能摆脱对中央财政的依赖。 也就是说,韩越如果想扯旗造反,他真的具备完全的条件。 甚至如果他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现放着一个根正苗红的十七皇子就在他帐下。 当然提出这样老成谋国的言论之人,并不会把君臣之间的信任这种感性的因素考虑进去。 异地思之,如果永嗔不是活生生在北疆呆了一年,如果他这会儿也在都中朝廷里,或许他竟会觉得这些“老成谋国”的建议很有道理。 毕竟与韩越有信任关系的是景隆帝,他甚至连韩越也不曾见过。 毕竟这个素未谋面的戍边大将军,具备了造反的所有条件。 虽然太平盛世,悍然造反者相当于是在赌命,却也不得不防。 或许他会赞成将韩越调任——给韩越一个没有多大军权的高官之位的做法。 这也正是朝廷中呼声最高的处理意见。 急性子的大臣甚至把接任韩越的人选都拟出来了。 军中吃饭的时候,永嗔把这则消息当成笑话讲给韩越听。 其实还是想试探一下韩大将军的反应的。 韩越大块吃肉,军中不许饮酒,他自己也不喝,听完眼皮都不抬,冷冷道:“理他们作甚。” “大将军就不担心——毕竟三人成虎,父皇远在都中,万一听信谣传……” “皇上不会信的。” “若是父皇把您调回都中了呢?” “那是他原就要这样安排,与谣言无关。” 转过年,三月开春。 都中消息传到北疆,景隆帝罢免了几个带头挑事儿的官员,不许再议此事。 韩越依旧稳稳坐镇北疆。 君臣互信,一至于斯,永嗔叹服。 是年冬,永嗔接到景隆帝的圣旨,问他,在北疆呆了三年,还要不要回都中?再不回来,就老死在北疆算了。 话写的很不客气,话里意思却是想儿子了。 永嗔却是爱上了在北疆的感觉。 天那么蓝,那么高;地那么广,那么厚;夏秋时节,无垠的草原;春冬时节,皑皑白雪。 有谈笑风生的浴血同袍相伴,这是敞亮而雄壮的另一个世界。 在北疆三年,永嗔最想回都中的时刻,还是刚抵达惠远收到太子哥哥病报的书信时。 那也是因为担忧所致。 后来太子永湛亲自写信,说已经无碍了,只是偶染时疾,底下人夸张罢了。 虽然怡春宫处始终不给他回信,永嗔还是每两月的平安信,分送景隆帝与淑贵妃。 太子哥哥处因每日都有家信往来,倒不必刻意再报平安。 虽说离家千万里,但因为是特权阶级,永嗔比只能“凭君传语报平安”的岑参还是要幸福的。 如今接到景隆帝这旨意,永嗔竟不愿意即刻启程回京。 近三年来,他跟在韩越左右,从皮毛学起,也有旁听,也有实战,到今年才隐约摸着门道。 叫他这会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柔兰部族大约知道了年前朝廷闹过一阵要“北疆换将”的风波,沉寂了两年后,又在边境跃跃欲试,小股骑兵集结,有要大举进犯之态。 永嗔很激动,有种所学终有用武之地的兴奋感。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人尽皆知的。 古代这种冷兵器作战的情况下,还讲究一个“将勇”,一个“奇谋”,一个“兵精”。 所谓,将勇。 永嗔这三年在韩越的操练下,与当初那个都中出来的白脸公子哥已大为不同。 少年修长的身躯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一发力肌肉都蓬勃地鼓胀起来;晒成蜜色的肌肤迎着北疆的烈风,酷暑下淌出的汗液闪着力量的光泽。 披银甲,戴金盔,挎□□,配重剑,分明一个少年英豪。 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总也有累累白骨百余具。 第52章 “殿下,咱们真的这就回都中去啊?” 问话是羽林卫中最小的一个,名叫张崂诗,大家都喊他“张老实”。 张老实憨头憨脑,今年才十九岁。 永嗔在马厩旁,亲手给战马刷着颈间雪白的鬃毛,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家殿下胆子再大,也不好明目张胆抗旨啊。”虽然明目张胆抗旨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但是景隆帝先软化了态度,他拧着不肯就坡下驴,闹僵了可就真难挽回了。 再说一别三年,总该回去看看亲人们。 “你们就不想家里爹娘吗?” 一句话问得马厩里三五成群站着的青壮年汉子低了头。 有个年纪大些的笑道:“爹娘早死了。我不想爹娘,就是想媳妇。” 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殿下这龙马瞧着真神骏!” 永嗔对亲卫队的士卒很平易近人,这百余人就跟自家兄弟一样,他都能叫得出名字,说得出来历。因此这些人平时生活中也敢与他开开玩笑。 这龙马,乃是半年前永嗔深入柔兰腹地的月湖捉来的。据说每到下雾的时候,柔兰人会将驯养好的母马驱赶入月湖,让其与湖边的野马□□,伺后有孕,产崽为龙马。龙马神骏异常,日驰千里毫不倦怠,战场上巨雷声入耳亦不惊,确是罕物。 张老实见十七殿下今日心情好,知他素来大方,笑着求肯道:“只看着怪眼馋的,让小的也试一试如何?” 这北疆地界,天高皇帝远,军中不在战时,等级尊卑其实并不分明。 永嗔笑嘻嘻道:“没听韩大将军说过吗?这战马就好比媳妇,想骑我的马,滚你娘的蛋!”他在北地军中呆了三年,跟士兵笑谈时也习惯了粗口。 这种环境里还坚持优雅清贵,又不显得人文绉绉的,除非是太子哥哥来。 永嗔自问是做不到的,他索性就接地气儿了。 能得永嗔这样笑骂,张老实也不觉得折了面子,笑着转头又去刷自己的马了。 后头不知道哪个被推搡出来笑问道:“殿下,那战马如媳妇,要是日后王妃要骑这龙马——您是给骑还是不给骑啊?” “不给。”永嗔眉毛都不抬,手势温柔地给龙马顺着颈间修长的鬃毛,看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笑着逗它,“除了我,谁都不行,是不是?” 那龙马如解人意,引颈长嘶——脖子一抖,甩了永嗔一脸水。 众人又皆大笑。 离开惠远前,永嗔去中军帐中与韩大将军辞行。 韩越显然很不满意,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道:“你这武艺基础功刚有进展——回去路上不要耽搁了。回了都中更不要懈怠。” 永嗔笑道:“不敢。我也不舍得。” 开玩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磨出来的筋骨。 韩越没有旁的话,但只看神色是冷淡了许多——虽然他一向都冷冰冰的。 大约是觉得培养了三年的后生,最终还是要回锦绣乡里,此前心血都白费了。 永嗔解释道:“我还是要再回来的,大将军放心。” 韩越神色稍缓,冷哼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永嗔笑道:“是我说错了——等我回来,还要请大将军高抬贵手,别把我关在城外。三年前我来北疆时,其实是背着处罚来的;如今大约是父皇觉得罚够数了。我这番回去,一则宽慰父母之心;二则见见亲人,也宽慰我自己的心;三则也除了这受罚的名声,正正经经讨个差事来,或戍边,或带兵——怎么样,也有个说法。” “这是正理。” 这话说得韩越也点头。 “若要战功,记得年前回来。晚了,可就分不到了。”韩越狰狞一笑,脸上横肉越发可怖。 “多谢大将军提点。”永嗔笑嘻嘻作揖。 于是出了中军帐,把底下人备好的北疆特产,什么冬果梨、软儿梨、白兰瓜、白杏,总装了十几麻袋,分作六份。景隆帝、淑贵妃、太子哥哥三人处各一份,又往母族永平侯府、蔡师傅府上、及贾府黛玉处各送一份。 景隆帝、淑妃贵与太子哥哥处,自然还有写了礼单的上贡之物,倒也不必一一备述。 永嗔这回京路上,也不老实,好好的直路不走,往南一绕,穿过兰州,多耽搁了半个月,这才带着百余人马抵达都中。 其时已是仲秋时节,刚好赶在中秋节前几日。 一回来,自然要先去乾清宫见过景隆帝。 乾清宫里,景隆帝正在会见河道上的臣工。 永嗔在外殿等了半响,等诸臣工三三两两退出来,才听到里面唱他的名字。 三年未见,景隆帝却丝毫未显老迈,大约是新得了个小儿子的缘故,简直焕发了精神。 见永嗔进来,景隆帝原是盘腿坐在榻上,忙下地趿着鞋子迎上来,拍着肩膀看了一圈,感叹道:“长大了——北疆那地界不是闹着玩的。以后再顽劣,朕还送你去韩越帐下!” 永嗔笑道:“儿子正要求父皇恩典——回头还让儿子去北疆戍边如何?” 景隆帝一噎,仔细看了他两眼,确定这小混蛋不是故意来惹自己生气,因笑道:“有点意思。”他又拍了拍永嗔肩膀,叹道:“刚回来,不说这些事儿。你且去怡春宫见见你母妃——这二三年里,她虽然没提过,但朕知道,让你去了北疆,她是怨朕的……” “母妃不敢的。”永嗔笑道。 “去吧,去怡春宫见过你母妃,也见见你弟弟……”景隆帝提到十八皇子,面色红润起来,“你还没见过吧?永叶生得精神极了,小牛犊似的。不像你小时候,三灾五病的……” 永嗔含笑答应着,慢慢退出去。 他在怡春宫正殿坐等了半响,清茶喝了三盏,才见母妃身边的姑姑迎出来——却是个面生的。 那姑姑恭敬行了礼,笑道:“淑贵妃娘娘连日来身上不好,怕与殿下见了彼此伤心。” “母妃病了?” “倒不是病了,不过是秋凉倦怠……” 永嗔慢慢又坐回去,捧起那盏凉了的茶,这是不愿见客的托词,他倒是第一次见母妃把这托词用到自己身上。他呆了一呆,笑道:“既然如此,请母妃安心休养。几时好了,儿子几时再来请安。”他看着那姑姑,问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奴婢姓赵,原是永平侯府的家生子,伺候侯府老太太的。两年前初春,淑贵妃将奴婢要来,留在怡春宫伺候。”赵姑姑长相寡淡,却是个玲珑剔透性子,把永嗔没问出口的话都给答了。 原来是永嗔决意去了北疆后,淑贵妃从娘家要了这样一个姑姑在身边。 永嗔木着脸一点头,由这赵姑姑送出了怡春宫。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举目遥望,头顶上那无垠苍穹,高远而又寂寥。 祥宇与莲溪跟在他身后,并一众太监宫女,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与他说话。 如此肆意走了一阵,永嗔回过神来,却见眼前的庭院花草无不熟悉。 竟是走到了毓庆宫中。 一进的听差才要进去报信,永嗔一把攥住那人胳膊,命令道:“不许传报。”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留从人在后面,独自悄无声息往惇本殿而去。 惇本殿檐下立着的太监早认出了他,才要进去传报,见永嗔做个手势,微一犹豫,回头见苏淡墨出来,忙上去询问该如何。 苏淡墨见了永嗔,怔了一怔,小跑上来,讶然道:“好我的小殿下,太子殿下今早还念叨——不是说您明儿才到么?”又道:“河道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们正在里头跟太子殿下歪缠呢。奴才这就去禀报一声,好叫太子殿下也高兴高兴……” 永嗔揪着他的拂尘把人拖回来,笑道:“我正是怕让太子哥哥等着心焦,才说晚了一日。我又不是即刻便走,哪里就要慌成这幅样子?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院子里略站一站,等太子哥哥正事儿忙完再见不迟。” 苏淡墨见他虽是笑着,却看起来不像高兴的样子,听这话音不对,问道:“小殿下,您这回来了,还要走啊?” “什么小殿下?如今的小殿下,该是十八皇子永叶了吧。”永嗔避而不答。 苏淡墨“嗐”了一声,“说句不恭敬的,十八皇子才多大点儿?奴才这都是从前叫习惯了,只在咱们毓庆宫里头,谁也不会来挑这个理……” 永嗔负手立在廊下,听苏淡墨絮絮叨叨说着话,环顾四周,只觉一切熟悉地让人鼻酸。说来也怪,他从前在北疆时没觉得思乡,回了故居才觉出想家来。那庭中的仙鹤石雕,一旁的郁郁松柏,天色渐暗,檐下高挑的红灯笼——连那模糊又明亮的红光,都透着熟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惇本殿的红木门轻轻从里面打开来。 一名身形修长瘦削的青年在先,送几个穿蓝色官袍的臣工出来。 那青年明黄衣裳外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披风。 他正与身后臣工说着什么,从永嗔面前走过,脚步很快。 说到什么,他笑起来,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波澜微动,像是墨蓝穹顶闪烁了星光。 他很快走过永嗔面前,带起一阵微风。 忽然,他顿住脚步,回首望来。 那几个臣工也随之望来。 永嗔半跪下去,先行国礼,朗声道:“臣弟永嗔……” 礼未行毕,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已伸到了他面前。 永嗔怔怔地伸手相迎。 太子永湛握住永嗔的手,拉他起身,笑道:“回来了!比你信里所写,竟早了一日……” 无限高远的秋夜晴空之下,三年未见的兄弟二人彼此对望着。 廊顶灯笼温暖的红光晕染模糊。 永嗔望着眼前的太子哥哥。 他看起来比从前越发沉稳了,原有的几分清愁深藏不见,原有的几分温和也不知所踪,唯有那与生俱来的贵气,越发卓然夺目。 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尺量计数,太子哥哥比之三年前,还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几分。 见永嗔发愣,太子永湛抛下身后诸臣工,牵着他径直往惇本殿内走去。 他温和笑道:“怎么?一别三年,不敢认了吗?” 永嗔反握住太子哥哥的手,忽然发力往前一带,将他拉入自己怀中,重重抱了一抱。 第53章 “哥哥瘦了。” 永嗔在太子哥哥肩头蹭了蹭才松手,掩饰着嗓音里的哽咽。 吃他这大力一搂,太子永湛呼吸一窒,待他松手,吸口气,方笑道:“你力气见长了。” “身量不曾见长吗?” “唔……”太子永湛上下端详着他,极罕见地起了顽心,笑道:“咱俩比比。” 于是两兄弟背对背站着。 外头河道上的臣工们早悄悄退下,连苏淡墨等都守在殿外,留他们兄弟俩说话。 永嗔站定后,鬼祟一笑,稍稍弯了膝盖。 太子永湛不察,比量了一下,见自己比永嗔略高些,因笑道:“你都跟我一样高了。大约是塞北的风催人长?” 永嗔转过身来,顺势握住太子哥哥正垂下来的手,笑道:“还是惇本殿庭院里的风怡人。塞北的风,夏天像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冬天那就更难熬了——刮得不是风,竟是冻住了的一把把刀子。刮到人手上,简直要冻穿手骨……” 听他说着,太子永湛也低头看两人握在一处的手。 一只瓷白修长,肌肤光滑,几乎看不见毛孔;一只蜜色厚实,指节分明,血管勃勃隐于皮肉。 永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渐渐停了话头,笑问道:“在看什么?”忽然意识到什么,摊开手讪讪道:“是不是划痛你啦?” 他的指腹上、虎口处长了厚厚的茧子,掌心上缘也有略薄的一层,摸起来很粗糙,若是用力肯定会被扎痛的。 “嗐,都是在惠远军营里厮混惯了,当兵的皮糙肉厚……”永嗔一瞧,太子哥哥的手被他方才揉搓着已是泛红,想仔细看看,却又怕拿捏不好轻重,一时愣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 太子永湛却是复又携了他的手,含笑温和道:“无妨,不过是有些痒。” 这次,他把永嗔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是要将两个人的骨肉嵌在一处,同担苦痛。 永嗔放下心来。 兄弟二人入内,共用晚膳。 永嗔着实饿得狠了,从乾清宫到怡春宫,竟是大半日没进一粒米。 他这里风卷残云般吞着佳肴美食。 太子永湛只是坐在对面望着,间或亲自倒一盏甜汤来,防他噎着。 他先还望着永嗔的吃相发笑,慢慢的神色里透出点疼惜来,脸上的笑影也悄无踪迹,却是始终不曾开口劝永嗔慢点吃。 永嗔连吞了三大碗米饭,并将桌上主菜吃得露出盘底,才觉略饱了些,漱口擦嘴。 他捡了一个蜜柚在手中,左看右看,挨着太子哥哥的大腿横躺下来,一上一下抛着那柚子,像只吃饱喝足的豹子,眯着眼睛要打盹儿。 太子永湛柔声问道:“困了?”抬手解了他的束发,五指顺着他黑亮的长发。 永嗔将太子哥哥衣袖拉下来,笼在自己脸上,只露出半眯的眼睛来。 太子永湛只是笑,由着他闹。 永嗔隔着他的衣袖,嗅着那柚子清新的果香,陶醉地笑道:“是这个味道。” “什么味道?” 永嗔默了一默,静静道:“家的味道。” 太子永湛一愣,垂眸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弟弟,问道:“见过淑母妃了吗?” 永嗔避而不答,身子一侧,把脸埋在他腰腹间,瓮声瓮气道:“哥哥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还像小时候那样耍赖撒娇。 “那怎么还往塞北跑?”太子永湛调侃道。 永嗔抬头望他,一双笑眸亮晶晶的,“天下都是哥哥的。我是去给哥哥守家呢。” 太子永湛慢慢为他顺着长发,闻言忍不住笑,半响道:“没见到淑母妃吧?” 永嗔耍赖似地又把脸埋在他腰腹间,作势要睡。 太子永湛知他打定主意不愿谈及此事,心里叹气,只推了推他,道:“把外面的甲衣解了再睡——去西间你卧房睡。” 因为绕路去了兰州,又要赶在中秋节前抵达,永嗔最后几日星夜兼程,入宫后忙到这会儿都没顾上除了甲衣——方才吃饭那会儿他饿惨了,闻到饭香味哪还顾得上换衣裳。 永嗔懒洋洋爬起来,慢吞吞解着罩在外面的甲衣,一面往西间走,脚步留恋。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往甲衣里侧暗袋内一探,回头往太子永湛面前递上一枝暗红色的干花来。 “这是什么?”太子永湛接过那花来,手指被枝上细刺扎了一下,不禁蹙眉。 “小心。”永嗔忙又接过来,他自己手上遍是茧子,早对这种细刺没感觉了。他将那干花插在一旁烫酒用的细颈白瓷瓶里,推给太子哥哥看,“不是什么名花。我回来路上往南绕着看了看中部风光,这是兰州苦水镇上的一种花,异香扑鼻。” 太子永湛已认出是何种花,端详着那干花,含笑道:“怎么单挑了这一枝?” “我离开苦水镇的时候,被路旁一枝斜伸出来的花绊住了衣带。”永嗔见太子哥哥目不转睛望着那花,心里欢喜,笑道:“我想着也没有旁的能捎给哥哥,不如就将这枝花带给你。虽不是鲜花,香气却愈盛了……你喜不喜欢?” 太子永湛还在摆弄那干花,要让它在那细颈白瓷瓶里姿态相宜。 永嗔那随手一插,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 永嗔低声笑道:“人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哥哥你可莫要嫌弃我……” “我只要你回来便已足愿。”太子永湛凝视着他,认真道:“余者皆是锦上添花。” 永嗔只觉浑身热血上涌,往前一步跨出,双臂抢出,又要抱人。 太子永湛向后让了一让,蹙眉笑道:“你们在北疆军营里,都这样抱来抱去的?” “怎么会呢?”永嗔失笑,道:“我在军营里三年,只抱过我的战马。” “那怎么一回来……” “我想哥哥了嘛。”永嗔还是又抱住了太子永湛,把脸蹭在他肩头撒娇,小声叹道:“就算军营里的人成千上万,可是他们都不是哥哥啊……” 太子永湛被他搂住动弹不得,又见他散着头发在自己肩头蹭来蹭去,无奈笑道:“好歹也是领兵上千的小将军了,在北疆仗也打了十余场——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这样爱撒娇耍赖……” “我能领兵会打仗了,我的剑饮过敌人喉头血,我的箭射穿过敌人心肺,那又有什么?”永嗔理直气壮,明亮的黑眸直直望着太子哥哥,“难道哥哥便不是哥哥了吗?” “我六岁那年射出第一支箭,是哥哥为我拉开的弓;我十岁那年在木兰围场亲手斩杀孤狼,是哥哥递来的佩剑;我十三岁上留心兵事,是哥哥为我所挑的兵书……” “若是连在哥哥面前,我都不能随心所欲了,活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最后的话虽然意思重了些,永嗔却是笑嘻嘻问的,人仍是蹭着太子哥哥的肩头,总还是一贯的撒娇行径。 太子永湛笑道:“我说不过你。”又调侃道:“不过是白替你担心,要让部下知道你还有这样一面,只怕坠了你的威名。” “不怕。”永嗔笑嘻嘻道:“我只在哥哥面前这样,在外人跟前且端着呢。” 在北疆境外,柔然骑兵都管这个年轻的小将军叫“冷阎王”。 太子永湛轻笑出声,想不出他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永嗔磨够了方回西间卧房,却见里面物什陈列皆如他三年前离开时一般模样,枕边一册《陈氏兵法》是他当初从太子哥哥书房里摸出来的,竟然还原样摆放着。 他抄起那兵书来,却见不是他当初读到的上卷了,已经翻到了下卷第三则。 打扫的太监自然不敢翻动,就算动了也要原样再放好的——想来这惇本殿里只有太子哥哥能动他榻上之物。 永嗔默了一默,如常梳洗过,换上寝衣,将那兵书卷在手中,又掉头往东间走。 东次间里,太子永湛正要睡下,只着一袭雪白柔软的中衣,立在床边。苏淡墨在一旁伺候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铜盆,铜盆里沸水滚滚,热气袅袅冒起,里面浸着两方素巾。 “这是要做甚?”永嗔讶然,把手往铜盆上方一悬,这么烫不像是要梳洗所用。 苏淡墨看了一眼太子,笑着答道:“回小殿下,太子殿下昨日落了枕,正要用热巾子烫一烫,活络筋脉。” “落枕了?”永嗔一愣,方才跟太子哥哥说了那么久话,可是丝毫瞧不出来——太子哥哥忍功了得。他见那两个小太监缩着胳膊要用细长木筷去夹取沸水中的素巾,嗤笑道:“把那铜盆搁在床边架子上,我来。” 说着把那兵书随手搁到床沿上,径直往铜盆里伸手。 太子永湛忙捉住他手臂,斥道:“仔细烫手。” 永嗔往前一挣,只一眨眼功夫,已将素巾从滚水中捞出来,手上皮肤只是微红。 他拧着那素巾,笑道:“没事儿,我皮厚。”又冲着苏淡墨一扬头,“你们下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苏淡墨又看一眼太子,见他无话,便带人退下了。 永嗔示意太子哥哥在床沿上坐下来,把那素巾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吹着道:“这么烫,可不敢往你脖子上贴……” 太子永湛哭笑不得,道:“正是要它烫些。” 永嗔不能放心,先在自己耳后那块细嫩些的皮肤上试过了,这才摊开整个给太子哥哥敷到脖颈上,隔着发烫的素巾揉捏着,加了几分力气,问道:“可好些了?” 太子永湛蹙眉忍着,也不知是酸痛还是舒服,半响舒了口气,试着慢慢转了一下头,笑道:“仿佛不那么僵了。” 永嗔也笑,“要我说,也亏得是哥哥,素来举动端庄的。咱们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我竟没察觉你落枕了……” 太子永湛似乎心情极好,同他玩笑道:“不独是你,这一两日满朝文武,哪个都没瞧出来。”若不是他开口,便是苏淡墨等近侍也不知晓。 永嗔小心揭下素巾来,见太子哥哥原本如玉的脖颈上红了一片,问道:“疼不疼?” “忍一忍便好。” 永嗔弯腰望着太子哥哥,见他正捡起那兵书来漫不经心翻着、一脸的风轻云淡,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顿了一顿,涎着脸挨过去笑道:“好哥哥,咱们今晚连床夜话如何?我这回来,你虽什么都不问,我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跟你呢……” “问自然是要问的。”太子永湛笑着往里让了让,“原想等过两日你歇够了再说。” 永嗔便挨着他躺下,打开了话匣子,把在北疆三年来的见闻经历捡有趣的说来。 这些事情,太子永湛虽然早已在他写来的信上读到过,总不如他这样眉飞色舞地讲述生动,一时也听得入神。 光明河上绵延百里的冰层,凌云峰下成群奔袭的黄羊,与大漠连成一片的万顷火烧云,军营里捉对打擂、列队布阵…… 永嗔给他讲属于北疆的那个雄壮世界,也给他讲边陲小镇里的质朴生活。 屯田士兵一年四季的耕种,夏忙前夕的“光场”收麦,沙坡头上的瓜园,每个年景都那么繁忙又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 太子永湛听得神往,悠悠道:“你说这天下是我的家,你说的对——也不对。这天下,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是咱俩的家,也是万民的家。” 两人的手在锦被下握在一处。 “好弟弟,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太子永湛摩挲着他粗糙的手背,笑道:“你肯吃苦,如今有了出息,我心里不知多么欣慰。” 再没有比这话更能让永嗔激动兴奋的了。 永嗔把脑袋歪在太子哥哥肩头,蹭了蹭,笑道:“我过几天还回北疆去。柔兰人今年跃跃欲试的,有大仗要打呢。” 太子永湛心底深感不舍,却并不拦他,“唔……”了一声,只慢慢道:“那只怕你等不到今秋围猎了……” “哥哥留我?”永嗔笑嘻嘻的,想了一想,道:“我陪哥哥秋狩完再走。” 太子永湛阖目安稳,含笑道:“睡吧。” 永嗔翻来覆去,却舍不得睡去,闹得太子永湛也只得又“醒”过来。 永嗔裹着被子跳到对面临窗榻上,推开窗户,探头出去一望,欢喜叫道:“今晚的星星看得好清楚……”又跳回去推太子哥哥,“来看啊,哥哥。” 太子永湛无奈起身,裹着锦被挪到临窗榻上。 兄弟二人裹着被子躺在一处,仰头向窗外无垠的穹顶望去。 “北极星……”永嗔痴痴望着,报了几个自己知道名字的星宿,就词穷了。 太子永湛笑着给他接下去,“南边那是朱雀星宿,有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 永嗔乖乖听了一会儿,他不是个安静的主儿,欢快叫起来,“一二三四五……”伸出手指点数着,竟是数起星星来。 太子永湛被他这突然的举动逗乐了,笑得锦被下的身体都微微发颤。 “两百九十九……”永嗔的声音渐渐轻微舒缓。 无数星子遍布苍穹,像是从银河中直落九天,洒在了兄弟二人的眸中。 眸光映着星光,粲然而纯粹。 第54章 次日一早永嗔便出宫,往母族永平侯府、及几位关系尚可的年长哥哥府上打个花唿哨,至晌午回惇本殿用午膳。 太子永湛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正遇上永嗔又要出去。 “上午还没跑完?”太子永湛笑问道,他清楚永嗔向来不耐烦人情来往,凡事能简略便简略。 永嗔烦躁道:“别提了,上午从大哥府上出来,迎面撞上十六哥。十六哥一定要我往他府上去一趟,那架势我要是回绝了,简直要当街打起来——也不知这二年十六哥怎么过的,变得如此婆妈……” 太子永湛含笑听他抱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快去快回。” 永嗔一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十六皇子府中,永沂歇了晌觉刚起身,庶妃贾氏正伺候他洗漱穿衣。 这贾氏便是元春。自景隆帝指婚后,元春入府已有近三年。头两年里除了第一晚,竟都是在守活寡。好在元春年纪尚小,于这些上头原无想处,倒并不煎熬;况且那皇子妃卫氏待下宽和,衣食上从无亏待之处,行动上也无约束之词。 因此元春觉得在这皇子府里,倒比从前在永和宫里还要自在些。 只今年夏天卫氏又有孕,担心照顾不周十六皇子,于是让元春近身伺候。十六皇子本人倒是无可无不可,对贾元春很淡,虽然卫氏有孕,却仍是十日里有八日要与卫氏同屋睡下的。 往常这时分十六皇子早叫元春退下了。 今日留到晌午,实在不同寻常。 元春一面眼观鼻鼻观心地为十六皇子系上脖子下的纽扣,一面猜测着他今日为何留自己这样久。久到令她忍不住要生出一点奢望…… 正百爪挠心处,忽听得外头小太监传报,说是十七皇子来了。 元春慌忙要避出去。 十六皇子永沂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笑道:“躲什么?你是他小嫂子,一起见见也无妨。” 元春忍不住抬头望向十六皇子,见他安静的双眸里只映着自己的身影,不禁心中一动,面上飞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是,妾身听爷的。” 永沂却并未在意她这心情,早已转身向门口迎去。 他朗声笑着,声音亲切热情,“好我的十七弟,你可算来了——等得十六哥我好苦。”一面就指挥府中总管太监把备下的酒筵整治上来,又问道:“十七弟,你可要听戏?不听?好好,我也不爱听这些咿咿呀呀的东西,只是如今都中风靡……” 永嗔笑道:“只咱们自己兄弟,清清静静吃顿饭就好——”一步踏进来,见里面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不禁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忙拱手道:“见过小嫂子。”他是见过卫氏的,眼前这女子断乎不是卫氏。 元春慌乱侧身,并不受礼。 永沂在后面跟进来,笑道:“你不认得了?唔……大约你没见过,她是贾府出来的。从前你还没去北疆那会儿,父皇亲自赐婚……” 永嗔恍然,笑道:“是弟弟不对,当初没讨上一杯喜酒,先离了都中——回头我让常红把贺礼补上……” “哪里还用你补?太子殿下都替你送了,论起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 寻常皇子娶个庶妃,哪能劳动储君亲送贺礼? 永嗔笑道:“那是父皇赐婚在前头的缘故,是十六哥自己真刀真枪挣来的体面……” 他和十六皇子永沂一来一去,说得热闹无比,乍听似乎兄弟情深,仔细听关系其实还远着,说话间都捧着对方。 一时酒筵上来,元春在侧亲自烫酒。 永嗔漫不经心往嘴里夹着菜,忖度着十六皇子的用意。仿佛记得当初他离开都中前,有那么一阵子,十六哥对他也热情地不对劲。那会儿是为了什么来着? “对了,今年年初,我记得仿佛听你提过家中表妹过生辰之事——那表妹是十七弟师傅的女儿吧?”十六皇子问元春,却看着永嗔。 元春垂首笑道:“回爷的话,确有这么回事儿。林家表妹过生辰,王妃知晓后亲送了贺礼;家里来人告诉妾身,王妃送的衣裳料子表妹极喜欢的;还要妾身代为致谢。” 十六皇子永沂笑道:“谢来谢去的,太也客气了。既然是十七弟师傅的女儿,如今客居都中,咱们照应些,是分内之事。” 永嗔挑了挑眉毛,都中没有秘密。 “行了,你伺候半天也累了,下去歇着吧。”十六皇子永沂一摆手,大约是觉得元春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令丫鬟太监等也都退下。 元春红着脸退出去,还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兴奋与欣然。她走到阁外,被沁凉的秋风一吹,忽然冷静下来,心底有种可怜的猜测——也许他今日留她这么久,只是为了从她嘴中说出林家表妹之事来给十七皇子听…… 元春脸上血色尽褪。上一瞬的兴奋与欣然,就像是一个响亮的笑话。 酒阁中只剩了永沂与永嗔二人。 吃了这大半日,两人都有酒了。原是隔着中间热气腾腾的火锅炉子对坐着,十六皇子永沂晃着站起身来,挪到永嗔身边去,笑道:“今儿能与十七弟吃这一顿饭,十六哥心里高兴……”他的舌头有点打卷,似乎是有些醉了,意识却还清楚,“十七弟,你高不高兴?” 永嗔不着痕迹地往后让了让,笑道:“我也高兴。十六哥醉了,咱们改日再聚吧。”他话是这么说,却清楚永沂真正要说的话,还未出口。让元春等人退出去,大概是他这十六哥觉得前头拉感情铺陈得够了。 这才要说正事。 永沂一把抓住永嗔的手臂,力气很大,像是半醉的人掌握不好力道,他动了感情,“十七弟,论起来咱们十七个兄弟——哦,如今又添了个小十八,大半于朝政无心,统共几个有心的,我的同母哥哥就占了俩……”他苦笑起来,“你那会儿小,估计记不得了。上书房读书,五哥和九哥挑唆我打翻了太子殿下的砚台,师傅要罚,他俩早溜了,只剩我一个跪在大太阳底下……” 永沂抹了一把脸,不知脸上是汗是泪,“说起来,小时候太子殿下待我也是极好的——他向来对底下弟弟们都好……” 永嗔不爱听这话,心里冷笑,不接话茬,只是慢慢啜着杯中热酒。 “后来太子殿下知道了,亲自拉我起身,免了我的罚……”永沂似乎没察觉他的冷淡,继续深情讲述着,“如今兄弟们都大了,从武的只剩了咱们俩。大哥原也于这上头有些天分的,搁不住他自己沉溺声色……带兵打仗,驰骋沙场,其中苦乐,没经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这算是扯出共同兴趣来。 永嗔这回听进去了,笑道:“我那算什么带兵打仗?领着一群泥腿子种地倒是正经。” “嗐,你这话说得,连十六哥都要脸红了。照你这么说,我在南边那也不是打仗,倒是驯象开林了……”永沂哈哈一笑,抱住永嗔肩膀,手上用力,深沉道:“十七弟,哥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爱带兵打仗,但我绝不是贪功夺利之人——南边濮族眼看着投降在即,我一接到你嫂子有孕的消息,立马就请回赶来。” “十六哥与嫂子伉俪情深,尽人皆知。” “跟你说句实话,我原是想在都中呆着,一直等你嫂子平安产子,再作打算的。她这一胎不是很安稳……”永沂说着,脸上透出点货真价实的担忧来。 “可要弟弟给你引荐几个妇科圣手?” 永沂笑道:“倒也不至于。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北疆那边的事情,哥哥我原是一点都不想搀和的。父皇突然拿了这么个主意,我这里也惶恐得很……” 永嗔坐直了身子,盯着永沂,仍旧笑着,慢慢问道:“北疆何事?” “北疆……”永沂慢了半拍,一拍脑袋,道:“我正是要提早告诉你一声,怕你从父皇那里听到乱想。我也是今上午才知道——”他紧紧攥着永嗔的手臂,像是要让对方从力度上感知出这份诚意,“就是上午在大哥府外撞上你那会儿,我才从五哥那里知道的,父皇要我这次跟你一起去北疆……” 永嗔盯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永沂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毫不闪躲,“五哥他什么心思我不知道,我是问心无愧的。若是父皇事先问过我,我定然回绝。但是如今父皇已经拿定主意——你是知道的,一旦父皇拿定了主意,那真是再无更改的可能……要我说,我真是不愿意蹚北疆的浑水,韩越是个什么臭脾性,谁人不知?我好好在南边灭濮族,自有我的功绩。何必要担了这个虚名,落在天下人眼里,还当是我不能容人,要跟做弟弟的抢功劳……我何苦来哉?”说着不知触了哪里情肠,滚下泪来。 永嗔仍是一动不动盯着他。 永沂渐渐止住话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不说话,不禁忐忑起来,也安静回望过去,忖度着他可能的反应,心里打鼓。 直看得他不自在得要别过脸去,永嗔才猛地里大笑起来,大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让十六哥这么大张旗鼓请我一桌好酒好菜。”他拍着永沂肩膀,比永沂方才的姿态更诚恳、更热切,“十六哥能跟我一起去北疆,做弟弟的心里就踏实了。到时候咱哥俩往北疆一站,底下哪个不叫一声好儿郎?就是韩越大将军,他能揉搓了我单个儿,只怕也不敢轻动咱们哥俩儿——十六哥一来,我可也有了撑腰的人了……” 永沂被他这反应弄愣了,呆呆望着他。 永嗔还在拍他的肩膀,见状醉眼惺忪地笑问道:“十六哥怎么了?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打柔然这头饿虎,正要用你我这亲兄弟。父皇英明,就算父皇不下这道旨意,改日我再赴北疆,还要请旨意让十六哥来教我呢……” 永沂陪着笑起来,又斟酒道:“正是十七弟这话,打虎亲兄弟……” 永嗔笑嘻嘻跟他碰个杯,见永沂低头饮酒,只从酒杯上沿恶狠狠盯着他,心里暗道:呸,打虎亲兄弟,那是说打虎的时候周围人都像亲兄弟一样同心协力!哪里是说一旦打虎,就得用亲兄弟了?像老五、老九那种亲兄弟,只怕比陌生人还要可怕些。 十六皇子目的达到,也不再强留,脚下发软还硬撑着出来,要总管太监亲送永嗔回宫,“仔细你十七爷,少一根寒毛我就摘了你的脑袋!这是咱们大夏的打虎英雄!” 永嗔坐在马车里,似醉非醉,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出声。 好在无人听见。 一时回了惇本殿,太子永湛蹙眉让人扶他去西间卧房,笑道:“怎么醉成这样了?”又调侃道:“你十六哥府中藏酒,别具香醇是不是?” 永嗔看人已是朦胧,卧在榻上,拉着太子哥哥的手呓语道:“十六哥说,太子殿下向来待底下弟弟们很好……” 太子永湛微微一愣,疑惑地望着醉酒中的永嗔。 永嗔拉着他的手,乞求似地晃了晃,笑道:“十六个哥哥里,我只拿太子哥哥当亲哥哥。哥哥可不可以,从今往后,也只待我这一个弟弟好?” 太子永湛又是一愣,半响,以手遮住永嗔半阖的双眸,轻声道:“你醉了。” 永嗔闭上眼睛。 父皇有十八个儿子、有天下万民,他的抱负相比于父皇的大计,不值一提。 母妃有小十八、有永平侯府,他的抱负相比于母妃的求稳,亦不值一提。 ……滚烫的眼泪带着醉意从永嗔眼皮底下汩汩而出。 他牢牢钳住太子哥哥的手,哽着嗓子又求恳了一遍,“哥哥可不可以,从今往后,也只待我这一个弟弟好?” 太子永湛感觉到手心里的湿热,不禁心中发酸。 他长叹一声,含笑低声道:“早就是这般了,何必非要讲出来?” “我醉了嘛……”永嗔撒娇道。 他全然满足得闭上眼睛,醉酒后微红的脸上漾着明亮纯粹的笑容,像个天真的孩子。 第55章 永嗔长了几岁,脸皮也厚了;从前与太子哥哥约定“不疑不负”之时,过后还有些不自在,避着太子哥哥走了几天才如常的;如今借酒盖脸,第二日醒来只作没事人一般,用完早膳还笑嘻嘻叮嘱太子永湛,“哥哥许了我的,可不许赖掉。” 太子永湛只是含笑点头。 景隆帝东暖阁召见永嗔。 永嗔知道这是要详问北疆之事,一步踏进东暖阁,见除了景隆帝外,几个在都中休养的本朝名将也在列——左首还坐了十六皇子永沂。 永沂见永嗔望来,笑着致意。 昨天有了那场酒,今日在此处见到实在不该意外。 “你回来也有两三日了,该歇够了。今儿朕把他们叫来,你给他们说说北疆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形势……”景隆帝指了指右边坐着的众武官,又指向永沂,“你十六哥从戎多年,让他也给你参详参详。”他看向永嗔,目光很深,“如何?” 永嗔笑道:“若不是父皇召见,儿子自己去叨扰秦老将军,还有点不好意思……” 右列上首须发俱白的秦老将军矜持一笑。秦将军是他的长子如今出海在外,从前替永嗔在海外寻过君子兰。秦老将军对这十七殿下小时候胡闹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永嗔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在北疆三年看到的问题,思考过的方略都拿出来,大大方方说给在座诸人听。从排兵布阵到军饷发放,从敌军腹地到边城高墙,只除了军屯一事的隐忧。 盖因军屯一事涉及韩越,而在座的名将中看不惯韩越的人大有人在。 永嗔不想给旁人再添一处可以攻讦韩越的理由。 在座都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就是景隆帝也曾御驾亲征过,一听就知道永嗔下过的功夫与此刻讲出来的诚意。 永沂越听越感慨,看了一眼正立在厅中慷慨激昂的永嗔,心道:素日只见小十七滑不留手贼兮兮的模样,再料不到他还有这样坦诚不藏私的一面。又想起府中谋士邹庭彦的话,想来十七弟与太子殿下相处时都是这般坦率诚挚。一时不禁心中恍惚,也不知是羡是妒,还是感慨自家兄弟幼时情谊都随风。 这一番议事直到日暮时分才算完,永嗔得了几个老将军的点拨,喜不自胜,看永沂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景隆帝起身,众人也随着亲身预备退下。 “永嗔啊,看来你在北疆还是做了一点事情的。”景隆帝笑眯眯的,“从前要你去北疆,是你做错了事。有过要罚,有功也要赏嘛。朕赏你点什么好呢?” 永嗔笑道:“父皇许我再回北疆,把柔然骑兵赶回光明河以北去——就是赏我了。” “唔,你不要急,这是正经派遣,也不算赏你。”景隆帝看着永嗔,脸上的笑容像是酝酿着玩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君无戏言,“你如今也是十六岁的大人了。永沂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娶了皇子妃,出宫建府了……” 永嗔一愣,没料到景隆帝提起这茬来,印象中他好像很少见父皇跟儿孙说起婚事——多半都是由母妃传达。他笑道:“柔然未灭,何以为家?” 景隆帝眉毛一挑,重复了一遍,“柔然未灭,何以为家?”他大笑起来,对几个老将军道:“你们听听,这可真是少年豪气。” 几个老将军也附和着夸十七殿下少年英豪。 永嗔只笑道:“父皇,等我下次从北疆回来之时,再说成家之事也不迟。” “妻者,齐也,夫妻乃是敌体。娶妻一事关乎一生,不可大意,不可仓促。”景隆帝温言徐徐,极罕见地跟儿子讲起道理来,“又不是叫你即刻成亲,不过是先留意着。朕的意思,早已下旨,征采才能,在世宦名家之女,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若其中有好的,便留心些;并无中意的,照旧发还回家,也不误了底下女子。” 景隆帝若是暴着脾气来,永嗔自有法子拧着劲;谁知他温言徐徐地讲起道理来,倒叫永嗔有点懵了。他却不知,做父亲的,每日里见着或许有棍棒教子的时候,然而辣离家三年的儿子才回来,前头几日总是分外温情的——就算要动手,总也要在十余天以后。 永嗔此时真的无心私情,还要推辞。 景隆帝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案上奏本,垂着眼皮笑道:“你十六哥如今府上的庶妃就是这么来的,如今瞧着他府上倒是你这恁多哥哥里最和睦的。”他抬眼看向永嗔,目光幽深,慈父的一面收敛了,帝王的一面占了上风,“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天长日久的,还赖在毓庆宫里头吧?” 好歹那也是东宫。 永嗔心头一凛,笑道:“儿子听父皇的安排。” 一时众人退出,永沂揽着永嗔的肩膀,笑道:“十六哥先跟你道喜了——不知是哪家淑媛,‘雀屏中选’,能做了十七弟的皇子妃。” “十六哥,你就莫要打趣我了。”永嗔心里烦乱,扯下永沂的手臂来,胡乱一点头,自顾自回惇本殿去了。 在景隆帝只是下一道旨意,在永嗔只是心里略烦乱,在底下吻合条件的女子身上——却是整个人生。 却说这金陵薛家正有这样一名少女。 薛家乃是皇商,现如今主母乃是寡母王氏。这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 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她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她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这宝钗便在其中。 却说不巧她那浑哥哥薛蟠日前因买婢女,打死了原买主,他却浑然不以为意。恰有贾雨村就在金陵为官的,从中维持,胡乱判了,给薛蟠脱罪。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从人愿。”却拗不过母亲,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接进去了。 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边,又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再则自从黛玉来了,湘云竟是在贾府长住下来,这湘云原也是贾母极疼爱的。就是湘云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 宝钗入府那日,黛玉接了卫府夫人的帖子,与湘云一并往卫府赏花去了,并不曾见着宝钗。她自幼时得了那绿纸,在其上看了不知多少篇与自己有关的文章,里面篇篇都离不了“宝钗”此人。几乎每篇文章里,这宝钗总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且对里面的“黛玉”颇为不善。 这么三四年下来,黛玉对这“宝钗”已是好奇到了极点。 她与湘云在卫府住了数日,回府时已听雪雁抱怨,说“也不知哪里来的个宝姑娘,三五日光景,人人都说她比姑娘好了”。 湘云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听说家里来了新姐妹,立时就闹着黛玉要过去拜访。 黛玉笑道:“你只管闹,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再不睡下,天都该亮了。你要瞧新姐姐,那一日见不了?薛姨妈她们就住在梨香院里,一晚不见还能给风刮走了不成?” “好姐姐。”湘云抱着她胳膊撒娇,“我不过是心里好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 黛玉其实心中也好奇,只按捺着,与湘云吹灯歇下。 次日一早梳洗过了,俩姝携手往梨香院而去。 薛姨妈早往贾母处说话了,梨香院里只宝钗在。 湘云早起才听雪雁说了宝钗之事,心里为黛玉不平,因不许丫鬟传报,要悄悄去看一眼,那宝钗背人处难道也是挑不出一丝不妥来? 黛玉只抿嘴看她胡闹。 俩人悄悄进了屋里,直往里屋而去,只见里头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 湘云掀帘一步进去,黛玉随后而入,先就看见一位妙龄少女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 听到门口动静,那炕上少女抬脸看来,只见她生得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别有一番妩媚风流。 黛玉见了,心里纳罕,眼前这人竟全然是她想象中“宝钗”该有的模样。 何以吻合如斯? 宝钗已是迎上来,笑道:“这该是林家妹妹与史家妹妹了。” 湘云笑道:“你倒聪明——却说说哪个是哪个?” 宝钗笑道:“你这样爽利,自然是史家妹妹;穿红衣的这位妹妹……”她细细看着黛玉,知道这便是两淮御史独女、东宫亲赠过玉如意的林黛玉,笑叹道:“今日见了,方知世上原有这般神仙人物,你可是黛玉?” 宝钗望向黛玉眼睛,笑道:“我乳名宝钗,比你痴长两岁,如今十一。” 便命丫鬟莺儿去倒茶来。 黛玉笑道:“宝姐姐好,我和湘云今日才回府中,没能迎你……” 她俩正说话,湘云却是个安静不住的,她此时与宝钗对面站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没闻过这味儿。” 宝钗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儿的衣裳,为什么熏它?” 湘云道:“那么着这是什么香呢?”宝钗想了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 湘云笑道:“什么‘冷香丸’,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呢。” 宝钗才知湘云个性,只笑道:“药也是混吃的?”说着看向黛玉,知两人中这是个妥帖些的。 黛玉听湘云歪缠宝钗,只抿着嘴儿笑,见宝钗看来,才道:“这妮子是个假小子,姐姐久了就知道了。不理她她尚有一车的话等着,若理她她更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我可有说错?” “林姐姐哪里会说错?”湘云又抱着她胳膊,笑道:“我就是个话篓子,姐姐说得再对没有了。” 黛玉仍是抿着嘴儿笑,见丫鬟倒了茶来,捏了一杯递给湘云,“说了这许多,润润喉咙。”见湘云乖乖喝茶,望一眼宝钗,笑道:“这才得清静。” 宝钗也笑,心里纳罕,与这林姑娘初次见面,怎么瞧着对方竟像是戒备着她似的?究竟是这林姑娘生性如此,还是单对她如此? 这宝钗是个沉稳守拙的性子,看出蹊跷,只不问不露,与黛玉、湘云闲话说笑。湘云是个直肠子,闲谈间问道:“我听说姐姐这次上京是为了宫里选女官?” 她压低了声音,歪着脑袋道:“我听二嫂说,这次选女官,其实是要为十七殿下选妃呢。” 一句话说得宝钗面红过耳,黛玉也点着她额头嗔道:“一日大似一日了,说话还这样莽撞。” “这有什么莽撞的?”湘云揉着额头,迷茫道:“我二叔像十七殿下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婚了——他如今要选妃,不是常理之中么?” 第56章 钗黛云三姝正在玩笑,却见薛姨妈回来了。黛、云二人忙上前见礼。 薛姨妈见了这对姿容出色的姐妹,喜得忙拉了手,“在金陵时候,就听夫人信里说府上有对姐妹花,小时候雪团儿似的可爱,及至大了,一个伶俐风流,一个率真可人——总算见着了。”又问道:“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就要丫鬟整治吃食来。 宝钗笑道:“妈,你这连问三样,不等人答,就吩咐下去了——想必是没打算听两位妹妹的意思。”她因与黛云二姝初次见面,虽然玩笑着,心里还掂量着,那湘云倒是没甚忌讳的,只是那黛玉瞧着是个心细的——倘若有不留心处,让她觉得被唐突了,反而不美。 薛姨妈听了宝钗的话,并不在意,笑道:“偏你多心,我就没这些想头,你这两个妹妹再没这些想头。”见女儿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裳含笑站着,心里疼爱,摩挲着她脖颈慈爱问道:“今儿妈往府里去得早,倒没顾上你——早起时冷香丸可吃了?昨晚头风可好些了?”因细细问她早膳用了什么,又吃了几方药。 湘云浑不留心,早坐在案桌旁吃起丫鬟送上来的糕点果盘;黛玉与她挨着坐下,捻了两枚瓜子在指间,耳中却把薛姨妈的话一丝不漏都听进去了。 她欲待扭脸不看,却又耐不住,侧身坐着,余光中把薛姨妈与宝钗母女神态尽收眼底。 黛玉在贾府中四五年,因宝玉入了上书房,元春入了皇子府,底下众姐妹,没一个是与亲娘亲密的,倒也不觉如何。迎春亲娘早死,探春养在王夫人处,惜春更是从东府接过来的,湘云不必提——襁褓中便没了父母。 平日里倒不觉得,这回儿见了个与自己年岁相近、品格相当的宝钗,竟是头一回亲见旁人母女相处。 她母亲去时,黛玉已能记事,虽然她衣食无忧,然而没了母亲,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在姑苏时,偶尔她心里不乐,林父不能察觉,其时她实在太小,还记得自己赌气闷在被子里悄悄流泪,想着若是母亲还在…… 至来了贾府,虽然家中长辈姐妹待她都极好,然而到底是客居,日子久了难免有一二不顺心处。这“若是母亲还在……”的念头,黛玉动过几次,每每平添伤心,后来与湘云为伴,也渐渐大了,自己解劝,原以为好了。 谁知此刻见了薛姨妈关怀宝钗,黛玉竟是痴了,捻着那枚瓜子,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湘云吃得两腮鼓鼓,又挨近些,举了个桂花糕给她,“姐姐你尝尝这个,我记得你爱吃的……” 黛玉忙避过脸去,眨眼抖落睫毛上的泪珠,回身推了桂花糕,低声道:“明明是你自己爱吃,偏要拉上我做幌子。” “好姐姐,你吃一个嘛——不然回头薛姨妈问起来,这一盘子都是我吃光的,岂不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会不好意思。”黛玉破涕为笑,这才接过那桂花糕来。 “喜欢就只管吃。”薛姨妈问完了宝钗,听到湘云的话,笑着过来,与女儿挨着坐下来,与她们吃点心说话。这薛姨妈一般地也叮嘱黛玉、湘云,这几日秋风起,天寒日短,要留心保暖,仔细莫要生病云云。 黛玉含笑听着,一双妙目望着对面紧挨坐着的宝钗与薛姨妈,心里叹道:寿数天定,想来我是个母女缘浅的,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命该如此,何必羡慕旁人烦恼自己。 道理虽然如此,然而黛玉心中酸涩,实在无法对外人言说。 怡春宫里,永嗔跪在三年未见的母妃面前,也正觉得心酸。 竟是景隆帝来打圆场,他笑着对淑贵妃道:“永嗔正是年少心性。这么大的少年,那心思好比野牛似的,轻轻一鞭子就能跑出八百里去。他这好容易回来一次,你就赏他个笑脸又何妨?” 淑贵妃笑道:“皇上这话说得,臣妾万万担不起。儿大不由娘,臣妾如今也管束不住他了——从今往后,全凭皇上做主就是。” “还不快跟你母妃说点好听的!”景隆帝冲永嗔瞪起眼睛,假怒道:“胡闹的时候那机灵劲哪去了?” “母妃,儿子……”永嗔讪笑着,“儿子过几日又回北疆去了,您要有气,就这会儿冲儿子出了吧……” “你又要回北疆去?” 永嗔抬头望景隆帝。 景隆帝恨得瞪了他一眼,安抚淑贵妃,“这个嘛,朕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淑贵妃忍了忍,仍是笑道:“后宫不得干政,皇上既然这样安排了,自然有您的道理。臣妾说了,从今往后,永嗔的事情全凭皇上做主。” 永嗔跪在下面,脸上一黯。 年少的子女或许厌倦父母管束,然而有一天当父母告诉你,再也不会管你了——其中滋味,真是要让人流下泪来。 一时静默,永嗔抹了把脸,不再想这一茬,仰脸冲景隆帝笑道:“父皇,儿子跟您求个恩典。那选妃一事,等儿子从北疆回来再办如何?等儿子立了军功,父皇再给指一门好亲事,两下里并在一处,岂不是喜上添喜?” “胡闹。”景隆帝皱眉,“朕那天东暖阁里跟你说的道理,你竟是全然没听进去不成?你都十六了,等你北疆回来再选妃,再到成亲——你得二十多了,像话吗?” “儿子如今不想选妃,想起来就觉得烦闷。”永嗔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他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北疆战事与波诡云谲的朝政上,对任何分心的外人外物都颇为不耐烦。 淑贵妃却轻轻开口了,她仍是侧身对着景隆帝,不看永嗔,“皇上,臣妾看来,等过几年再议亲也无妨。” 景隆帝虽然还是皱着眉头,但是明显比永嗔说的时候能听进去了,“你也不替他着急?” “人之性情,只看年纪似有不妥。”淑贵妃柔声细语,“臣妾记得皇上说过,太子殿下七八岁上,便已性情沉稳,不输朝中重臣。既然有年幼沉稳如太子殿下,想来也该有年长仍跳脱之辈……”这后面一种显然是在说永嗔。 “旁的倒也罢了。”淑贵妃笑道:“他尚不定性,若早早订了婚事——臣妾只怕耽搁了别人家的好女儿。” 景隆帝一愣,继而大笑,手指点着淑贵妃,道:“这话非得是亲娘才敢说。” 一句话说得淑贵妃与永嗔都是一愣。 永嗔望着母妃,心里五味陈杂,暗道:虽然因着我不肯听劝,让母妃恼了我,但似乎瞧着母妃心底还是牵挂我的——只是不知这回再去北疆,等回来时候,这份牵挂还剩几分。 一时奶娘抱了十八皇子永叶来。 才两岁的小豆丁,生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因是第一次见永嗔这个哥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盯着他,看得人心里发软。 永嗔忍不住就伸臂抱他。 永叶也不怕生,见他蹲下来,立时攀着他胳膊,蹬着他膝盖就往他怀里钻,来时路上早听了奶娘的叮嘱,一个劲儿叫“哥哥!哥哥!”,奶声奶气的,萌死个人。 这么个奶娃娃趴在怀里,血脉相连的天性真是强大,若不是上头景隆帝和淑贵妃还眼睁睁瞧着,永嗔都想要轻轻咬一口小十八的肉脸蛋——喜欢到了极处,不知要如何爱这小玩意儿才好。 他托着永叶晃悠了两回,逗得永叶咯咯直笑,一抬头见景隆帝与淑贵妃都定定望着自己怀里的永叶。帝妃二人持久地凝视着,目中流露出异样的柔情与慈爱——那是人之天性,唯有对着仍是孩童的子女才有的感情。 永嗔虽然一般是他们的孩子,却是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上一次被父皇与母妃用如今望小十八的目光望着,已是许多年前。 这么多的想法不过只是一忽儿的事,永嗔只觉心中酸涩。 他刻意忽视自己心底的情绪,把脸贴在永叶的小肉手上,逗他,“再叫声哥哥……” 等到永嗔要走,永叶跟着他不放,帝妃见他们兄弟友爱,又因永嗔难得回来一次,有意纵容,竟是让永叶一路跟到了惇本殿中。 永叶来了惇本殿中,四顾一望。 小孩子看人,才最是看脸的——这一圈看去,永叶就冲着太子永湛伸出小短手去,奶声奶气道:“抱!” 太子永湛见他可爱,含笑才要伸手。 永嗔已是黑着脸把小十八拎在手中,批评教育道:“小坏蛋,这是我哥哥。”这小十八把父皇母妃的宠爱都占去了,他不去计较;还要来抢太子哥哥,那是万万不可的。 小十八嘻嘻一笑,奶声奶气学他说话,“是我哥哥。” 永嗔跟他鼻尖相对,重复强调:“是我哥哥。” 太子永湛在一旁,看他们一大一小耍活宝,扶着椅背笑得发颤。 永嗔大半也是在逗太子哥哥发笑,跟小十八来回了几句,放他下来,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快点长大知不知道?等哥哥下次回来,带你去学拉弓射箭,教你背书写字——再给你选门小媳妇……” 太子永湛笑出声来。 小十八还在奶声奶气地跟着学,“选门小媳妇……” 永嗔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永叶到底人小精神短,闹了半日便困了,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 永嗔在他泛着奶香气的小肉脸上亲了一亲,让常红亲自带人送那奶娘回怡春宫,再三叮嘱路上仔细,莫要颠醒了小十八。 太子永湛只在一旁含笑望着。 “有这么个小人儿也挺有趣的。”永嗔摸摸鼻子,笑道:“过几日我走了……”他原是想说若太子哥哥政事无聊,就把小十八拎过来逗一逗,只别忘了他就好——旋即却又想到因他搀和到这里头,母妃已大为不悦,若再添上小十八,不知要僵成什么局面,一时便沉默了。 太子永湛目光一闪,已从他面上读出他未出口的心思,却绝口不提这些,只笑道:“正是,秋狩过后,你便该去北疆建功立业了。” 永嗔昂首挺胸,铿锵道:“哼,这次秋狩我要拿个头筹!” 秋狩全名叫做哨鹿秋狩,是三年前景隆帝决定举行的活动——每年秋天在牧野举行行围活动。这并非为了狩猎娱乐,而是具有重大的政治、军事意义。 三年前正是景隆帝罚永嗔去了北疆的时间点——大约从那个时候,景隆帝已下定决心,要平定柔然。而所选的牧野围场,与大夏正北的金族部落接壤。 景隆帝借每年的牧野行围,在那里定期接见金族各部的王公贵族,巩固金汉关系。稳住了金族部落,要对柔然动手之时,才不怕有人“趁火打劫”。至于官样文章上所说的,要让王孙公子练好骑射,吃苦耐劳,倒是次要的了。 牧野围场位于都中往北疆的路途上,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繁殖。当年景隆帝刚刚大婚便亲征金族部落,途径此地,喜其林茂草丰,赐名牧野,曾经的行军大帐早改了宫殿。 这牧野围场里,分了宫殿区、湖泊区和山岳区,又在湖波区与山岳区之间的旷野上留出了围猎区。景隆帝住了正宫主殿“澹泊敬诚”殿,金族各部族王公住在正宫东的七进院落松鹤斋里,永嗔则托太子哥哥的福,一起住在松鹤斋以东的东宫,两人歇息在“卷阿胜境”殿。其余诸随行皇子则住在松鹤斋之北的万壑松风宫殿群中,那就离景隆帝所住的正宫远了。 第57章 是日秋高气爽,哨鹿围猎,景隆帝独坐高台,太子永湛坐于左首,诸皇子散坐,金族各部族王公陪坐。 “这次随朕出行的几个儿子,都还算过得去。”景隆帝在上首笑道:“你们部族多勇士,也跟朕的儿郎比一比?头筹有赏——大宛国日前进贡了一匹汗血宝马,通体雪白,日驰千里。今日谁猎得最多,朕就赏给谁。” 金族最大部落的王爷岩哥笑道:“正是,不知哪位皇子是皇上的千里马。” 此言一出,底下有几位皇子便动了心思,却都不作声。 永嗔笑道:“这汗血宝马,儿子要定了。” “哦?”景隆帝大笑,“大话说在前头,你可莫要让朕在金族王爷面前折了面子。” 九皇子见状,忽然咬牙一笑,道:“父皇,从前三年彩头都没今年的好。以前太子殿下碍着身份,不好跟儿子们争;今年若还不许太子殿下入场,可太也对不住太子殿下。” 景隆帝仍是笑着,眸光沉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父皇就许了太子也下场吧。”九皇子永氿笑道:“也让金族王爷们开开眼界——儿子记得,太子殿下的骑射功夫乃是父皇亲自教的,诸兄弟中数一数二。” 景隆帝淡淡道:“太子,你可听到老九的话了?以为如何?” 永嗔抢道:“我替太子哥哥去……” 金族王爷岩哥说着不甚通畅的汉话,笑道:“真的勇士,没有替的——让臣等开开眼界……”竟是撺掇着,也要太子永湛下场。 太子永湛坐着对景隆帝一欠身,笑道:“儿臣愿往,不拟争先,只当陪兄弟们游戏了。” 九皇子永氿在底下小声嗤笑,冲他五哥挤眼睛。 五皇子永澹垂着眼皮,只作没看到。 金族各王爷听话听音,知道景隆帝这次是要考校儿子,因此都约束自己部族之人,只凑趣不争先。 景隆帝传旨开筵,令诸皇子下围场会猎。 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羽林卫从四方擂鼓鸣炮,摇旗呐喊。茂林丰草中伏着的猛兽弱禽乍然一惊,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逐翱翔。 永嗔自带了百余骑自东往西冲杀过去,他带着北疆混熟的亲兵,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草间的走兽四处乱钻,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滚在草间挣扎哀鸣。所猎者甚多,后头侍卫把活物缚成串儿,永嗔只将猎物耳朵割下串起,搭在自己马脖子上,小半日已是累累两大束。 风卷残云一场围猎,未末时牌便见分晓。 永嗔仍有少年心性在,武功上还有一分争荣夸耀之心,虽没有要与太子哥哥比的心思,却满拟要越过他十六哥去。他直杀得刀口卷刃,残阳如血,这才胡乱抹了把沁汗的脸,慢慢打马往回走。 却迎面遇到十六皇子永沂,只带了十余人,驻马停在林间岔路口。 永嗔笑道:“十六哥,所猎几何?” 永沂却有些神色恍惚,潦草点了点头,一提马缰,擦过永嗔便走。 永嗔一愣,看他还要往林深处走,叫道:“十六哥,还不回去吗?” 永沂这才回神,扫了一眼,笑道:“今日头筹必是十七弟了……”他跟永嗔并驾齐驱走了半程路,忽然道:“倒忘了跟你说,方才我遇到太子殿下,他那里竟是全无所获——只怕等会儿到了父皇跟前,不好交待,毕竟还有金族王爷们在。” 永嗔勒马停缰,他杀得性起时,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这会儿才记起太子哥哥也下场了。虽不信永沂的话,疑心他是要赚自己回去,好得头筹,却又觉得他十六哥为了一匹马不至于做出这等事——到底是关心太子哥哥占了上风,他便笑问道:“十六哥在哪里遇到的?我去看一眼。” 永沂见他立时便要改道寻人,心情复杂,给他指了路,带着从人自顾自离开了。 永嗔寻着永沂所指的道路,带着百余骑人,沿着林间玉带般蜿蜒的河道一路找去。 果然在河中段追上了太子殿下一行人。 永嗔打马上前,却见太子哥哥身边两名护卫马后缚着两大串活物,显见是太子哥哥猎得之物。 太子永湛生性仁厚,因秋季母兽多有孕,不欲滥杀为乐,只捕来算是遵从景隆帝之命。 永嗔见那猎物虽不算极多,却也断然不少,总能应付过去的——再料不到十六哥竟真为了一匹马做出这等骗人之事,倒叫他不齿。 太子永湛只当是巧遇,笑着招手,看了他马上所得,道:“今日头筹必是吾弟了。” 永嗔想起十六皇子的话,毕竟金族王爷还在,又有五哥那伙子人起哄架秧子要看笑话,自己那份争先的心就消了,把马脖子上两串血淋淋的兽耳往太子哥哥身后护卫怀中一丢,笑道:“味儿腥死了——太子哥哥这是要去哪儿?太阳都要落山了,还不回去么?” 太子永湛知他心意,只微微一笑,不提此事,答道:“此河尽头是赛罕湖,湖上落日风光极美。” 永嗔懒洋洋松了腰骨,笑道:“我陪哥哥一起去看。”他仿佛记得听苏淡墨说过,当初先皇后陪着景隆帝御驾亲征金族部落,回程在赛罕湖诊出了喜脉——那就是太子哥哥的由来了。太子哥哥虽然口中说得是湖上风光,心里想得必然是追思先母。 兄弟二人在前,后面跟着百余骑兵护卫。 两人随意闲聊。 “秋狩这是第四年了,从前哥哥来的时候,可去看过赛罕湖?” “每年都去的。湖光山色,与都中不同。”太子永湛看了一眼永嗔的龙马,笑问道:“这就是你从前信里写的龙马了吧?” “是啊——从柔然一个小头领手里抢来的,可恨让那小头领逃了性命。这家伙还没名字呢——哥哥给它起一个?” 太子永湛还在沉吟思索,永嗔又道:“可不要太雅的,大白话的名儿就行,不然到了军中,要被底下人笑死。” 太子永湛忍俊不禁,慢慢道:“西极白虎,主兵事,乃兵刃之神。这龙马通体雪白,不如就叫白虎吧。” 永嗔又要往北疆去,这兵刃之神的名字自然是愿他逢凶化吉、战场上平安。 “白虎,白虎……”永嗔明白太子哥哥的寄语,叫了两声龙马的新名字,笑道:“明明是马,却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错乱。” 太子永湛听弟弟这话,有种别致的童趣,不禁笑起来。 斜阳余晖为山林染上一层温柔的橘色,潋滟动人的赛罕湖已然在望。 龙马忽然警惕四望,与此同时永嗔猛地坐直了身子,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 “怎么了?”太子永湛含笑望来。 在北疆战场上三年的厮杀驯养出的直觉发挥了作用。 那是种嗅到杀气的身体本能反应。 在思维理顺之前,永嗔猛地拔刀,立断太子哥哥脚上马镫,一把捞他到马上;不用催促,龙马已扬蹄狂奔,眨眼间飞出十余丈。 只听轰隆声大作,似天崩地陷,两人方才所在之地,草木不留,炸作一片焦黑,其后跟随的百余骑兵无一幸免,半空中满是血污断肢,直如人间地狱! 若不是龙马速度惊人,即便是太子永湛方才所乘御马,也难逃劫难。 剧烈的爆炸尚未平息,蝗雨般的□□穿林射来,劲风如有实质,直扑永嗔后心! 永嗔护太子哥哥在胸前,横长刀于身后,轮转如风。 只听“乒乓”声如落冰雹,来箭尽数被刀柄挡住。 一波箭雨未歇,第二波箭雨又至! 永嗔咬牙再挡,只觉虎口发麻发热,格挡碰撞处震得手臂剧痛,心知这断然不是人力所射之箭,必是机弩所射。伏击之人,手段毒辣,布局周密,抱定必成之势态。 第三、四波箭雨连发! 只见正前方便是开阔的赛罕湖,避无可避,再无出路;左前侧却是一处断开的崖峰,以龙马之速,再奔两拨箭雨光景,便可抵达——负一人越过那断峰,于龙马并非不可能之事。 永嗔催着龙马急上崖峰,他握着那长刀已是勉力,只左手死死扣住太子哥哥后心,要用自己尚不算魁梧的肉身护住他。 “上崖峰!龙马负你跃过去!”直面死亡这一刻,永嗔非但没有害怕,思维竟异常地清晰起来:太子哥哥从前每年来秋狩都会去赛罕湖,十六哥显得幼稚的谎言,如此大量的炸药,装备精良的弓箭手…… 耳听得背后利物破空声大作,永嗔咬紧牙关,闭目屏息,挺直脊背。 竟来不及好好告别。 预想中的疼痛与冰凉没有降临。 一阵吭啷声过后,太子哥哥镇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死不了,别怕。” 却是太子永湛解下护心,相机持在永嗔背后,挡了这两波箭雨。 龙马飞驰,永嗔只觉劲风扑面,睁开眼睛,就看到太子哥哥含笑的面容——他的双眸倒映着漫天落日余晖,温暖而关切,世界忽然静了。 太子永湛见他睁眼,笑道:“炸药都不能伤你我分毫,可见天命如此。” 他素来儒雅温和,遇事才显出强韧镇定的一面来。 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是他骨子里的储君本色。 两句话的功夫,龙马已奔至崖峰,林中哨音大作,有穿前朝服饰的数队男子快速奔袭上来——却比龙马速度慢多了。 永嗔原是决意以死相护,让龙马负着太子哥哥跃过断崖,甩脱来人。 三丈宽的裂隙,负一人跃过,想来该是极限。 太子永湛却已看穿他的想法,牵着他的手抚在龙马脖颈上。 他望着永嗔的眼睛,目光里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信它。” 永嗔踟蹰,万一…… 太子永湛笑道:“这可是一匹叫白虎的马——明明是马,却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错乱。” 这是方才永嗔的玩笑话。 永嗔被他镇定自若的态度感染,竟忍不住弯了下唇角,才一放松,就见太子哥哥夺过马缰发力一提——龙马负着两人,冲出崖峰!高高跃起! 第58章 围猎大帐中,诸皇子三三两两带着猎物归来。 三皇子有些口吃,献上一串活物,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不忍杀……” 景隆帝挥手示意他退下,冷冰冰看了太子的空位一眼,对身边随驾的国舅田立义道:“孟子说‘无伤’乃仁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要君子远庖厨——等到吃肉的时候却又讲究割不正不食。”他冷笑道:“人之无情处,比禽兽更甚。” 三皇子退到一旁,听了这话脸色涨红,几乎晕厥过去。 向来会逢迎的田立义这会儿却有些心神不定的,竟一时没接上话。 “皇上此言差矣。”却不料恼了底下一人,原是立在太子座位之后的太子洗马方敖。 他乃是文官,不会武艺,不精骑射,因此没有跟随下场。 方敖学的乃是儒家正道,听景隆帝一句话把圣人和亚圣贬了个体无完肤,更有暗讽太子之意,一跃而起,侃侃道:“亚圣所说‘君子远庖厨’,并非无情,乃是要保全君子恻隐之心。” 景隆帝皱眉望他,捏着酒杯冷笑,却没打断,要看这酸腐书生能说出什么来。 立于上百王孙公子之前,当众驳斥景隆帝,方敖丝毫不惧,中气十足,“人非生而残忍。在座武艺精妙者不少,然而当初第一次杀人,未尝不手抖。如今操练日久,便不怕了。” 方敖昂首挺胸,一脸正气,“君子远庖厨,防的便是一个‘渐’字。皇上所言,似有指儒家之说有伪善之嫌——却不知‘伪善’与‘善’,并无泾渭分明之界限,亦只是一个‘渐’字。故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方敖说得不无道理,却与景隆帝几十年来秉持的“道”截然对立。 景隆帝是上马打过天下的铁血皇帝,几次御驾亲征率兵百万之众,见识过人世间最残忍不堪的场面,打心眼里不信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用儒家,也不过是治天下的手段。然而若是一个要掌管天下的人,却信了本是要用来治民众的学说,一心奉为真理,在景隆帝看来,便是蠢了。 “子弑父,臣弑君,亦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方敖的话掷地有声。 听到这最后一句,景隆帝变了面色,放下酒杯,凝目看他。 除了景隆帝与方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数百人的大帐里,一声咳喘不稳,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景隆帝按捺着没有发作,半响,淡淡道:“学问不错。”目光不带情绪地从方敖面上挪开,看向归来的众皇子——他们正缩在帐门口,被里面凝重的氛围弄得不敢轻动。 “都回来了?”景隆帝问了一句,缓和了一下面色,笑道:“都进来,给朕看看所得。君无戏言,谁得了头筹,就把汗血宝马牵回去……”他顿了一顿,“太子和小十七呢?” 十六皇子永沂眼观鼻鼻观心,稳稳站在后头,一点异样不见。 九皇子永氿却是从底下扯住他五哥的袖子,挤眉弄眼,悄声问道:“可得手了?” 五皇子永澹扯开他的手,莫名其妙,低声叱道:“胡闹什么?上头父皇看着呢!” “说什么呢?叫朕也听听。” 九皇子永氿笑道:“回父皇,没什么——儿子看五哥袖口趴了只飞虫,已是飞走了……”又叫道:“既是比赛,总该有时限,这逾时不归之人,便是所猎最多也不能算头筹啊,父皇。” 景隆帝皱眉吩咐羽林卫首领,道:“姜华,你带两队人去看看。” 眼见天色已暮,景隆帝不再等,取十六皇子永沂为头筹,将那汗血宝马赐给了他。 一时姜华带人回来,只见他脸色沉重,附在景隆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景隆帝面色瞬间白了一层,猛地按住御案,僵坐半响,忽然抬头,目光利箭般直射向永氿。 九皇子永氿被这目光一盯,只觉腿肚子发软。 景隆帝却又瞬间收回了视线,他如常与金族王爷说笑几句,这才道:“热闹了一整日,朕也乏透了,想必你们也累了,先散了吧。”待众人退下,才对姜华道:“你领两队羽林卫守在此地,派人往秦老将军处,要他带旧都五万兵马,连夜赶来……”他双眼眯起,沉吟片刻,把要韩越起兵勤王的念头打消了——还不到那个地步。 众皇子回万壑松风宫殿群,各寻自己住处。 五皇子永澹回屋脱靴,坐在炕沿上,由底下人服侍着用热水泡脚,一旁侧妃姜氏温柔小意问他今日打猎可还尽兴。 他原是极爱这姜氏的,这会儿却心烦意乱,挥手要她先下去。 姜氏被宠出了小脾性,见哄了半日他只是心不在焉,一扭小蛮腰,也不等丫鬟动手,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太子和十七弟那里定然是出事了。 大帐里,听了姜华的密报,父皇脸色明显白了一瞬。 让五皇子永澹心惊肉跳的,乃是父皇抬头时直射向老九的眼神——还有老九此前拉着他的袖子,问的那句“得手了没?”。 原只当是老九胡闹,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却简直要吓死人。 “王贵还没回来?”五皇子永澹心乱如麻,派身边一个叫王贵的太监去打探消息,这么大半日都没回来。到底还是小路子用得趁手——却又不知道这会儿那小路子往哪里钻沙去了,等回来要好好教训一顿。 五皇子永澹正在东一件事西一件事想着,就听外头护卫道:“五爷,九爷来看您了。” “就说我睡下了——”五皇子永澹隔着窗户,话还没说完,就见九皇子永氿径直推门而入。 护卫跟在后面一脸尴尬担心,请罪道:“小的没拦住……” “好我的五哥,把弟弟用完了,就闭门不见了是吧?”永氿撞破永澹的谎话,脸上也有些下不来,阴阳怪气冷笑着。 “你们先下去。”永澹打发了底下人,自己捞起白巾子擦脚,笑道:“真不是故意避着你——你看我这泡完脚,原真就要睡下了,围场上跑了一天骨头都要颠断了。方才姜氏在我这磨了半响,都让我打发出去了……”说着起身走近永氿。 忽听得外头雷雨声大作,天色骤然暗下去。 这雨来得诡异。 “五哥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永氿嗤笑一声,“方才在大帐中不方便说话,这会儿总该给弟弟交个底,让我心里有个数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永氿又是一声冷笑,盯着永澹,似一条毒蛇嘶嘶道:“太子可除掉了?” 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亮光透过窗纸打在永氿脸上,蜿蜒可怖。 永澹惊得倒退一步,撞在炕沿上,差点踩翻底下的洗脚水,“我几时做过这等事?” “不是哥哥要我赚太子下场,好除而代之的吗?” “我几时做过这等事?!”永澹声音都急得劈了,腿一软,坐倒在炕上。 “是哥哥身边的小路子亲自传的话……”永氿忽然一愣,“他人呢?怎么今儿没跟着你?” 兄弟二人于对望中,都意识到了什么。 就听外头有人冒雨疾奔而来,“嘭”的一声撞开房门,尖细着嗓子颤声道:“五爷!小路子死了!” 王贵一身雨水跪倒在洗脚盆旁,语无伦次道:“林子外头围了好几层羽林军,连只鸟都飞不过去。奴才远远见着小路子,人都泡发了,说是从赛罕湖里捞起来的——” “可有人看见你了?”永澹急问。 “……没,没有,奴才记着爷嘱咐的话,躲着人去瞧的——不敢近了看,也不敢问,没人瞧见奴才……” “很好,可还瞧见别的了?” “没了,到处都是羽林卫,奴才怕给瞧见……” “你下去吧。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向外吐露。” 屋里又只剩了永澹与永氿兄弟两个。 永氿道:“咱们是着了别人道了?”他忽然兴奋起来,“不管是谁设的套,太子这次十有是死了,剩下的皇子里头,除了五哥,父皇还能选谁?” 永澹悚然一惊,预想中要君临天下的兴奋没有降临,倒是盯着永氿,像是头一回认识他。 “五哥,你说是不是啊?”永氿笑起来。 永澹怔了片刻,猛地起身穿靴往外走。 “五哥你去哪?” “去见父皇。” 永氿一愣,他还没傻到家,“你这会儿去见父皇,不是摆明了有鬼么?” “不是我做的事,有什么鬼?”永澹气得脸色发白,恨不能窝心脚踹死老九,他甩开永氿拦过来的手,怒道:“承你抬举,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弑兄之事却还做不出来。” “我就是要争那个位子,也不屑背地里害兄长性命阴夺!你五哥我河道上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吏部拆污烂的事儿一堆如今也是我捡起来,就连这次秋狩,一应事项也是我兼理的。太子一味用仁,处处不合父皇心意;我做的这些,桩桩件件父皇看在眼里!我就不信,父皇偏心到黑白不分——” 永澹双目含泪,脸色雪白,想起父皇从来偏心,又遭胞弟误解,气苦到了极点,“竟然还要弑兄?”他冷笑,“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人。” 永氿被他这一通呵斥,不由退了一步。 永澹推开房门,大步往外走。 却听“吭啷”一声,守在门外的两名护卫长刀交错,拦住了他的去路。 “五爷这是要去哪儿?”上一刻还一脸尴尬跟在永氿后面进来请罪的侍卫,这会儿盯着永澹,握着刀柄的手一动不动,径直发问。 永澹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第59章 两名侍卫“护卫”着五皇子永澹到侧殿中。 永澹仓皇回头,见红色的木门缓缓合上,将无垠夜雨关在外面。 殿内一片漆黑,只在屏风后有隐约的烛光。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你这会儿去见父皇,不是摆明了有鬼么?” “不是我做的事,有什么鬼?”另一个略高些的尖细声音答道,声音里有种虚张声势的怒意,“承你抬举,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弑兄之事却还做不出来。” 永澹大骇,这分明是两个太监在模仿他方才与九弟的对话。 他连退两步,浑身寒毛乍起,后背抵在门上,反手推门——却哪里推得动。 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道:“五爷只管往里走。” 里面复述他与九弟对话的两个太监还在继续。 永澹推不开门,不敢叫嚷,奓着胆子,只好往那屏风后走去。 两个跪在地上的太监之前,摇曳如豆的烛光之下,立着一名背对屏风的宫装女子。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 “……母妃!” 德贵妃扫了大儿子一眼,见那俩太监已复述完毕,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屑弑兄?”德贵妃冷笑道,“如今情形,还有你矫情的余地?” 永澹紧挨着屏风,所见到的一切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能力,一时只觉头晕目眩,颤声问道:“母妃,您不在澹泊敬诚殿伴驾,跑到儿子侧殿里来做什么?” “伴驾?”德贵妃仍是冷笑,“皇上这会儿忙着调兵,只怕圈禁你们几个就在眼前。你还要凑上去辩白,难道是怕你父皇找不到由头圈你?” “儿子是被陷害的!”永澹以为自己在大叫,发出来的声音却如蚊蝇之声,低微涩然。 “母妃知道。母妃信你。” 永澹闻言,心中一松。 德贵妃慢慢走到永澹面前,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拍,笑道:“杀太子的人是母妃派出的。母妃怎么会不信你呢?” 一个炸雷像是贴着殿顶滚下来的,雷声震得瓦片一阵乱响。 永澹只觉肩头似是被鬼摸了一把,他猛地退步,竟将那红木实心的屏风整个儿撞翻过去。 他骇然盯着德贵妃,疑心这是一场噩梦,这噩梦中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 “本宫就知道你会怕,是以事前不能告诉你。”德贵妃见他躲避的懦弱模样,眉间闪过一丝嫌恶,她冷静道:“你对着你九弟,倒是能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清高模样来。那一套在本宫面前却是糊弄不过去的——你不愿弑兄,究竟是不屑,还是不敢?” 永澹心中一震,呆呆立着,一脸空白。 “若本宫告诉你,此次万无一失,你是否就肯了?”德贵妃盯着他,慢慢道,“一点儿都不用怕事情不成,一点儿不用怕风声走漏。” “小路子……” “小路子是你身边的人,人尽皆知。你父皇疑心素来重,反倒不会疑你——这是为了保你。” 永澹嘴唇青白,喃喃道:“母妃何必……天长日久的,儿子总能赢得父皇看重。” “你不明白。”德贵妃截口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只要太子在一日,再没有第二人能入主东宫。” “怎么会?这几年来,父皇对太子多有申饬……” “你见过瓜农种瓜么?” “什么?” “瓜农种瓜,自己田里的瓜,一日三看,精心耕作,为之施肥浇水,等到结果,碗口大的一个便能让瓜农喜笑颜开、爱不释手。田塍里偶然落了的种子,自己破土长大,便是黄瓜长出了南瓜大小,也不过赚瓜农看一眼稀奇。” 德贵妃静静讲着故事,语音含悲,却是笑道:“你还不明白吗?除了太子,你们都是田塍上偶然落下的种子。当初太子襁褓中失母,有人风言风语,说从来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皇上担心让太子受委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就一年三百六十日将太子带在自己身边,手把手地教写字骑射、言行做人。太子偶尔一病,你父皇能熬上三夜不合眼地守着;放到太子身边去的人,都是自己先带在身边用惯了、用好了的。太子七岁惊马摔了一下,你父皇杀尽御马之人,疼惜儿子至于落泪,亲自喂药裹伤;你七岁那年出天花高烧,你父皇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句……” 德贵妃仍是笑着。 永澹却已双手捂脸呜咽起来,年近而立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扑倒在德贵妃脚下,搂着母妃的双腿,把脸埋在她衣裳冰冷挺括的下摆上,呜咽嚎啕。 德贵妃轻轻抚摸着他发顶,她揣摩了景隆帝大半辈子,比这些儿子辈的看得清楚多了。 她一径说下去,“从前几年,太子为政与你父皇不和,你们只当来了机会,以为这便要皇子中逐鹿,凭能力分高下。你以为皇上是要你们彼此为刀,试谁更利么?你错了——”德贵妃口吻冰冷,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在皇上眼中,唯有太子是刀,余者不过是磨刀石罢了。” 永澹伏地大恸。 德贵妃蹲下身去,捧着儿子的脸,逼他望向自己的眼睛,冷声道:“从你父皇指贾氏女给永沂那一刻,你就该觉悟了——你们只不过是太子的磨刀石。” “你不愿弑兄,是想得天真了。你以为,若太子得登大宝,以他仁厚天性,必不会伤你性命,是也不是?”见永澹呆呆点头,德贵妃讥讽一笑,涂成暗红色的嘴唇弯起,冰冷道:“太子不会杀你们。皇上却一定会在走的时候,带你们同登极乐,为已经磨砺成才的太子——永、绝、后、患。” “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便要因他而死。”德贵妃逼视着永澹,“你现在再来告诉我,你不肯弑兄?” 永澹嗫嚅了一下,抹着脸上的泪,叹道:“小时候,太子殿下待儿子原是好的……” “啪”的一声,德贵妃一巴掌扇在永澹脸上,打得他整张脸都歪过去,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他面上——血珠子沁了出来。 “本宫再问你一遍,你不肯弑兄?” 永澹捂着脸,叫道:“儿子肯!今日儿子不杀他,异日死的就是儿子!” 德贵妃舒了口气,直起腰来,恢复了冷静从容,淡淡道:“明日你脸上的伤,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姜氏所为。你纵容姜氏太过,有碍名声,趁此也好了断。过几日本宫会因此事赐死姜氏……” 永澹浑身一颤,却不敢反驳。 “等姜氏去了,本宫答应你,助你立成炠为世子。就当是为了她儿子。你说给姜氏听,只怕连她也是愿意的……”德贵妃微笑起来。 永澹脑海中空迷茫一片,无意识问道:“若是父皇查起来……”内心深处,他仍是畏惧的。 “那他只能查到大皇子永清身上。” “您连大哥也……” “立嫡、立长、立贤。”德贵妃冰冷道:“他占了一个‘长’字,装疯卖傻近十年,本宫不买账。形势如此,只守不攻便是寻死。” 她绕过跪在地上的永澹,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回去召姜氏睡下,不管谁来问你,只推说不知道——”她莞尔一笑,“你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实话。” 永澹膝行几步,叫道:“母妃,万一事有疏漏……”太子没死…… “若是太子和永嗔都死了,那便是永清所为;若是永嗔侥幸活了,那便是他与永清密谋联手所为——离京前,他才去过大皇子府,现成的把柄。”德贵妃拿起屏风上挂着的油纸衣,穿衣的动作雍容镇定,“你不需担心,外面的事情自有你舅舅料理。” “万一是太子……” 德贵妃冷笑,淡淡道:“万无一失,太子必死。”她叩击殿门,三长一短。 红门从外面打开。 德贵妃拉起兜帽,孤身走入夜雨中,只留给永澹一个模糊的背影。 永澹喃喃重复着德贵妃的话,“万无一失,太子必死……万无一失,太子必死……”他猛地仰头大笑,状若癫狂,笑声渐转凄苦,雨夜里听来,直如鬼泣。 却说永嗔与太子永湛,同乘龙马,飞跃断崖。 龙马一跃之下,险险落在对面断崖顶上,后半身却还悬在半空中。 它扑身向前,跪倒崖边。 巨大的冲力让永嗔与太子永湛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永嗔紧紧箍住太子哥哥的腰,半空中硬生生扭身,自己在下面做了肉垫。 撞在碎石嶙峋的崖面上,背部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松手让太子哥哥起身,缓过一口气来,却笑道:“这马倒是机灵,若不是这么一跪,咱们兄弟二人可就做了峰下亡魂。” 劫后余生,生死一线的紧张激动还未褪去,两人一躺一立,对视一眼,俱都大笑起来。 这样的大笑于太子永湛,实在罕有。 却听龙马低低悲鸣。 永嗔翻身坐起,忙去查看,原是方才劲箭如雨,龙马虽然矫健,却还是被擦伤了后臀一处。 不过短短片刻,伤处已然溃烂,留出带黄的血水。 箭上有毒。 永嗔立刻抽出靴中匕首,道:“太子哥哥,你按住它。”耽误不得,这便剜肉剔毒。 龙马仍是低声悲鸣,却并不挣扎,似乎也明白主人是在救自己性命。 锋利泛寒的匕首,在永嗔手中运转如风。 染毒烂肉已清出。 永嗔在北疆养出的习惯,伤药都是随身带着的。他低头给龙马伤处敷药,察觉到太子哥哥的视线,笑道:“哥哥别看,腌臜得很。” 太子永湛凝目望着对面崖顶,沉声提醒弟弟,“你看……” 只见这一会儿功夫,对面二十余个追杀者已赶上崖顶,一字排开虎视眈眈。 永嗔一惊,笑道:“他们过不来。” 却见众追杀者分作数组,一人抛起另一人,竟是要跃过断崖,追过来! “疯了……”永嗔望着,不敢置信地摇头。 在先的人跃得低些,稍后的人跃得高些、快些。 跃到断处中间,高些那人脚尖在低些那人背上一点,借力再升眨眼间便飞渡过来。 那底下的人便如断翅的鸟儿,直直坠落下去,绝无生还之理。 “丧心病狂!” 永嗔咬牙,见龙马虽能行走,却断然无法再负两人奔袭,口中叫道:“太子哥哥,你先走。”已手持匕首上前,三招将那首个过来的追杀者逼退到崖边。 两人缠斗,脚边就是万丈悬崖。 余下众追杀者见状,依照前法,接二连三又追过来七人。 二十余追杀者,瞬间大半葬身断崖;剩下这八人,面无表情,拢成半圆,持兵刃一步步逼近,将两人一马锁死其中。 虽然永嗔才是手握匕首、武艺高超那个,这八人目光所指,却俱是被永嗔护在身后、倚马而立的太子永湛。 太子永湛忽然伸手。 那八人的兵刃随着他手部动作,齐齐上扬了一寸。 太子永湛却是握住永嗔手腕,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与他并肩而立。 “既然只为孤而来,”太子永湛扣住永嗔手腕,用手指在他手心快速写字,面上从容笑道:“便放他走,你们也不必再多添死伤。” 第60章 永嗔感觉到太子哥哥在他手心写下的第一个字乃是个“走”字。这在他预料之中,永嗔神色不变,他是绝对不会抛下太子哥哥独自逃生的,因此只是不理,见太子哥哥手指动作不停,因凝神体察下一个字。 太子永湛将第二个字底下那个“心”划完,凝目望他,眼神中如有千言万语。 永嗔先是不解,微微蹙眉,蓦地里明白过来,又痛又怒,攥紧了太子哥哥的手指,不令他再写下去。他一把将太子哥哥抓到自己背后,怒道:“不管你说什么,我总不会听的。咱们兄弟俩今日,活就一起活,死则一起死——断没有第三种可能!” 他虽然这般说着,但心里明白,今日只怕是死多活少。 永嗔再如何精于武艺,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正习武还是从去了北疆之后,统共也不过三年——况且韩越教他也是侧重于战场上的厮杀。 与对面八名追杀者截然不同。 方才永嗔能将那首位追来的追杀者三招逼到崖边,是趁着对方立足未稳、气息紊乱,占尽先机。然而一旦缠斗,永嗔立时察觉,对方招式毒辣,绝无虚头巴脑的花式,刀刀扎实、招招致命——这才是真正只为杀人的武艺。 永嗔自忖,一对一他尚且未必能赢,更何况一对八。 永嗔心中明白,太子永湛如何能看不出来。 太子永湛清楚,暗中之人既然布了这样大一局棋,那是抱定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心。这些奉命之人,既然追上了他,除非他们死绝,否则断没有放他活着离开的道理。他落地即为太子,享了半世无上尊荣,如今命该如此,也便罢了。只是如今堕入厄局之人,非他独个儿,叫他如何心安? 见弟弟执拗不肯独活,太子永湛罕见地发怒,在他背后沉声道:“你难道能舍下你母妃与幼弟?”还是在激他从速离开。 他发怒,永嗔比他更怒,想也不想吼回去道:“我难道又能舍下哥哥你?” 永嗔一语吼毕,见对面八人从崖边逼上来、跃跃欲试,忙一手持匕首竖在胸前,同时横臂拦在太子哥哥身前,护着他缓缓向后退去。 这八人都是极专业的杀手,配合默契,绝无废话。 既没有人出言讽刺永嗔与永湛的兄弟情深,也没有人表明身份让他们做个明白鬼。 他们的目标清晰明确——杀人! 对杀人无助的事情,半件都不会做。 永嗔退后数步,眼见对面八人手腕齐震,知道立时就要动手,咬紧牙关才要拼命,目光扫过地上,忽然计上心头。 只见他猛地里提气蹿高半丈,身子半空中急滚,手臂直垂向地面。 那八人见他这举动古怪,却不为所动,按照他们配合了千万遍的,举目盯人,兵刃齐出,瞬间就要在他身上捅出八个血窟窿! 永嗔垂向地面的手中,持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那匕首直插地面,随着他斜拨出来,带着一片沙石直扑对面八人面门。 飞起的沙石呈扇面状激射出去,速度之快,望去竟不是飞动的颗粒,直如黄色的雾气。 那八人所受的乃是专业的杀手训练,眼见沙石飞来,不闪不避,眼睛都不眨一下,仍是直送手中兵刃,要先杀永嗔! 别说是沙石,就是兵刃加身,他们这样的杀手拼着自身受伤,也要先立毙对方于剑下。 沙石激飞,比之兵刃,到底快了许多;竟是后发先至,先扑上了那八人面门。 只见那八人眼中、面上一落上沙石,耐力稍弱的两三个立时捂脸闭眼哀嚎起来、兵刃都抛在了地下;剩下几人,虽然扔死死握着兵刃,却也闭眼皱眉,只看面部表情便知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永嗔一落地,立时又横臂在太子哥哥身前,拦着他向后“蹭蹭蹭”急退三步,退出那“黄雾”范围,见状大笑道:“跟爷爷斗你们还嫩了点——乖孙儿,你们自己的毒,滋味如何?” 原来是方才龙马跪伏,后又剔毒剜肉,流出的染毒血水洒在那一小片沙石之上。 永嗔急中生智,匕首拨沙,才躲过被穿出血窟窿的命运。 手心全是冷汗,丝毫不妨碍他大声嘲弄,永嗔一面高叫,一面迅速扶太子哥哥上马。 太子永湛知龙马伤后无法负两人行走,忙拉了永嗔的手,才要说话,已被永嗔反剪了双臂按在马上。 在他们身后,那数个耐力好些的追杀者已听声辨位,疾追下来。 永嗔咬牙笑道:“哥哥先去前头等我……”一面说着,一面飞速抽出太子哥哥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横绑于马背上,怕他挣脱,还特意打了个双重八字结——这结他熟练至极,手速极快。 “放我下来!”太子永湛目中顿起惊涛骇浪,面沉似水,动了真怒。 往日里太子哥哥一个语气不对,永嗔都能陪半天小心,这会儿却充耳不闻,笑嘻嘻道:“回头再给哥哥赔罪。”听得身后追兵脚步声渐近,在龙马没受伤的那侧臀上轻轻一拍。 龙马负着太子永湛急速奔向崖下。 擦身而过的瞬间,永嗔低低道:“我母妃和幼弟,就拜托给哥哥了。” 马蹄声渐远,隐约中似乎是太子哥哥在喊他的名字。 永嗔侧耳听了一听,满是血污的脸上忽然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太子哥哥真的生气了呢。 剩下五个追杀者闭着眼睛,彼此背对着背,结成一个小小的圆,轮转着步伐,向永嗔寻来。 永嗔屏息,以最缓最慢的速度,向左侧挪了一步,脚步轻如一片雪花落地。 那五人下一步,却也齐齐向左挪了一步。 永嗔见无法欺他们目盲,知道逃不脱,索性一声长啸,表明方位,笑道:“一起上吧,爷爷赶时间!”话音未落,他人已飞扑崖上。 那五人原料定他要逃下崖去,这一下出乎意料,竟然他冲破包围窜了上去,兵刃只划破了他身上裘衣,不曾伤及皮肉。 永嗔悄立崖边,见那五人立时追来,他双臂回伸,在当先二人背上轻轻一推,就送他们做了峰下亡魂。 剩下三人停步,神色不变,立时又结成一个圆;地上原本滚倒□□的三人也摸索着,再度拾起兵刃,咬牙听向永嗔的方向。 那摔下去的两人,半空中竟是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 永嗔面对这样一群虽然生成人的模样,却一丝人性都没有的“怪物”,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他脚尖一挑,将地上无主的长剑翻入手中,震脚大喝一声,既是聚气,也是为自己壮胆,剑刃荡开,直划追杀者手腕。 他从武学得八极拳,乃是世间至刚至阳的拳法,讲究聚全身之力,于一点打出。 震脚之时,将地面反弹回来的巨大冲力,通过全身整在一处,尽汇于剑尖一点。 那六人分作两个圆圈,听得风声,知道厉害,或翻兵刃架开,或撤身闪躲。 永嗔看得明白,直追那闪躲之人,一步抢上,剑尖如芒,直刺咽喉。 轻微一声“咯”,紧跟着略响些的一声“噗”。 前者是永嗔剑入追杀者喉头,取其性命;后者却是余人趁永嗔出招、无力回护,一刀砍在他露出空门的左臂上。 刀入血肉,哪有不痛的? 永嗔痛得发了狂性,回剑横劈,将来不及归位的挥刀之人杀下崖去。 余下四人迅速融合成一个圆圈,竟是不知后退,又紧逼上来。 永嗔深知,这般情形,想要全身而退,绝无可能;抱定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心——只要杀尽这四人,让太子哥哥活下去,终有大仇得报那一日。 被这样的气血鼓动着,永嗔竟又连杀三人,他自己左臂又中了一剑,身上衣衫尽皆褴褛,里面皮肉更是划伤无数,好几次若是再深上半寸便是致命之伤——却偏偏没能深上这半寸。永嗔心里若明若暗地想着:莫非冥冥之中真有神明,要护着太子哥哥性命,因此助我杀贼? 他与最后那人扭打在地上。 两人都已力竭,抛了兵刃,全无招式,只是凭本能要致对方于死地。 永嗔到底还年少,身体未发育到十足健硕,更兼左臂伤处血流不止,已觉得眩晕,被那人压在身下、扼住脖颈,只觉眼前发黑、喘不上气来。 时刻一久,必然要送命。 他咬牙举起手臂,只觉如举起泰山一般,慢慢锁住那人的腰,拖着那人往崖边滚去。 两个人半个身子都探出崖边,再挪一寸便是死地。 永嗔半阖着眼睛,无力笑道:“一起下地狱吧。”他扣紧那人后背,猛地发力。 山风呼啸着刮过,其声尖锐凄厉,如天地同悲的一首葬歌。 生死晦暗处,永嗔仿佛又听到龙马的蹄声。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紧跟着有温热发腥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 永嗔用力撑开眼皮,只见一柄长剑自追杀者肩头直刺下来,将他钉死在崖面上——血滴滴答答落在永嗔脸上。 他自下而上望去,恰能看到剑柄底下印着的金龟钮章,那是唯有东宫可用的标志。 他缓缓上移目光,只见太子哥哥坐于通体雪白的龙马之上,如同高贵圣洁的神祗。 “哥哥……”永嗔低声念道,缺血与力竭,令他脑中不甚清明,一时想不清这是在人间还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太子永湛跳下马来,疾步跑至崖边,推开追杀者尸首,将永嗔小心扶坐起来。 “……怎么又回来了……” 太子永湛解下大氅,将永嗔整个人裹住,按下怒气与痛惜,只笑道:“你倒是敢拿八字结来绑我——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教给你的?” 第61章 澹泊敬诚殿后殿里,德贵妃稳坐在龙凤须臾宝座上,身上沾了雨水的油纸衣早已不见踪影,换上了一身贵重端庄的紫色袄裙。 小太监梁成贵在外面求见的声音响起。 德贵妃按住椅柄,稳住心神,道:“让他进来——你们都下去。” 她盯着宝座下那浑身湿透微微瑟缩的小太监,脸上露出一丝隐秘而又自得的笑容。 “尸首可处理干净了?不许留下痕迹。” 梁成贵浑身一颤,头颈生在了地上一般,僵着不敢抬起来。 “可怜见的,被这一场喜雨浇傻了,你倒是先回本宫的话。”德贵妃这会儿志得意满,竟没有计较这小太监的失礼,又笑道:“也罢了,冯将军办事儿,哀家再没有不放心的。” “回德贵主话……”梁成贵终于抬起头来,一张脸青白好似恶鬼。 德贵妃目光一滞,心中寒意顿生。 她撑着椅柄,猛地站起身来,逼近一步,俯身下去,要看清这报信之人的神色。 “冯将军那边传回来的话,随行百余骑兵皆亡,唯有那二人逃出生天。千机营中最顶尖的二十七名杀手,尽皆战死,未能得手!” 梁成贵一口气报完,夹着双腿跪着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未能得手?”德贵妃喃喃重复了一遍,直到身子一晃,这才像刚明白过来一般冷笑起来,“京畿北大营贮藏的全部炸药,威力足以填海移山,埋在那贱人之子必经之路上,你告诉本宫未能得手?难道他竟长了翅膀?千机营上百强弩,射狼射虎能碎骨;号称出手绝无例外的顶尖杀手,尽皆战死——你告诉本宫未能得手?二十七个杀手弄不死俩人?” 德贵妃原还压着声音,渐渐低吼起来。她一把攥住小太监的衣领,收紧勒住,嘶声道:“是冯唐要你来传的这话?既然未能得手,他难道还要苟活偷生?” “神、神、武将军爆炸之时离得近了些,自己也受了伤,这会儿已离开围场……”梁成贵被勒住领口,喘不上起来,脸色煞白,磕磕绊绊回话。 眼见这小太监就要被失去理智的德贵妃勒死。 忽听得外面脚步声错杂,有人影映在窗纸上,好似鬼怪。 “谁!”德贵妃厉喝一声。 却是国舅爷田立义。 只听他在外面平静笑道:“回德贵主话,是臣——大学士田立义。今晚澹泊敬诚殿皇上那里丢了物件,正四下搜检,各处都不太平。臣放心不下,来见一见娘娘。” 德贵妃这里为了方便出入,早已换成了自己人,见田立义进去,也并无人拦着——什么规矩礼节,在这里都不成立。 田立义显然来得很急,他两肩湿透,乃是从风雨中来留下的痕迹。他进来一望,立即夺手救下那小太监,低声喝道:“婉妆,你疯了!这是澹泊敬诚殿里,皇上就在前头——你偏今夜里弄个尸首出来,如何能瞒得过?” “是!我是疯了!”德贵妃争不过他,往后一步踏空,歪撞在龙凤须臾宝座上,一行哭一行笑,她死死盯着田立义,眼睛像真的疯子那样亮着,“哥哥,你去安排人,在他们回来路上伏击!对!”她忽然又燃起了巨大的希望,扑上来抱住了田立义的腿,“只要这次能杀了他们……” 田立义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外面自然有他的人安排去处。他扶起德贵妃来,道:“如今四下里都是皇上的人,稍有异动,立时便暴露自身。冯唐那老小子精乖,见势不对,已连夜逃离此地。金族之人不能尽信,咱们再要动手,等同与姜华的人正面杠上——赢面虽有,着实微小。” 德贵妃软倒在宝座上,面色苍白,良久凄惨道:“难道你我只能等死不成?” “若皇上察觉,你我只能等死。”田立义冷静说完,俯身望着德贵妃的眼睛,慢慢道:“除非……” 忽听门外护卫大声通报,报的却是皇上驾到! 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 德贵妃才道:“你就同皇上说放心不下,过来看一眼……”虽然不合规矩,以两人关系年纪,却也不算大错;却见田立义慌了神似的,径直躲到了那巨大龙凤须臾宝座的后面。 “那里如何能藏人?”德贵妃急得无法,再要谋划,只见红门推开,景隆帝已是负手走了进来。 景隆帝穿了一身家常青色衣裳,乍看像个教书先生,只守在门外虎视眈眈的两列羽林卫彰显着他至尊贵的身份。 姜华亲自贴身护卫,手按刀柄,跟了进来。 “唔,你在门外候着。” 姜华扫了一眼室内,躬身退下,却将那红木门留了一丝缝隙,不敢关实。 德贵妃眼看着景隆帝走过来,只觉他的脚步似牵引着自己的心跳。 紧张与恐惧令她几乎闭过气去。 “脸色怎么如此苍白?”景隆帝一开口,却是极温和家常的语气,他甚至亲自握住了德贵妃微颤的手,笑道:“怕了?” 德贵妃双膝一软。 “只是个小贼,盗了两枚如意,偏姜华谨小慎微惯了,要闹得大家都不安宁。” 德贵妃这才反应过来,景隆帝这是在说前殿遭贼的事情。她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姜首领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危,哪里能不小心呢?”她才松了口气,就见景隆帝径直坐上了龙凤须臾宝座——田立义正藏在后面! “皇上,臣妾去请陈嫔过来,到偏殿赏赏她的歌舞……” 景隆帝招手,示意德贵妃过来,拉着她同坐下来,有些疲惫道:“朕只为过来同你说说话。” 德贵妃闻言愣住。 三十多年来,凡是景隆帝找到她处,总有别图。 这竟是她第一次听他道“只为同你说说话”。 景隆帝握着德贵妃的手,叹了口气,似乎不知从何说起,良久笑道:“上一次与你这般静夜久坐,似乎还是新婚之夜。”他脸上透出惆怅来,那是想起往日时光的惆怅,“一晃眼啊,朕和你都老了。” 德贵妃只敢半抬头,闻言又是一愣,忙笑道:“是臣妾老了——”目光所及,只能望见景隆帝坚毅瘦削的下巴,声音忽而低微,“皇上英姿一如当年。” 景隆帝笑起来,叹道:“你还是跟三十年前一般脾气,怕朕,只捡朕爱听的话说。”他望着殿中虚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添了几分涩然,“朕对不住你。” 德贵妃大惊,立时要跪。 景隆帝按住她的手,强拉她起身,慢慢道:“朕当初年轻气盛,与太后置气,让你受了委屈;偏疼太子是没娘的孩子,让你和底下几个孩子都受了委屈……” “臣妾不委屈……”德贵妃忙道,眼泪却已簌簌跌落在衣襟上。 有生之年,再没想到能等到这番话。 “朕其实心里都清楚,所以封‘德’字给你,是盼你能宽宥朕些……” “臣妾不敢……” “这些年来,朕做过一些错事,你也做过一些错事。若说你有错,错因总是朕种下的。”景隆帝望着德贵妃的眼睛,唤她闺名,“婉妆,你可能体谅朕心?” 德贵妃双目涌泪,一片迷茫中,轻轻问道:“皇上今夜是怎么了?” “那被盗走的一双如意,乃是先皇后所遗。”景隆帝半闭上眼睛,疲惫道:“近知天命之年,大约是上苍怜朕,以此渡朕。朕戎马半生,御极四十载,俯仰无愧于天地,只每每见到你,总觉衷心难安。风鸣雨晦的,朕就想过来看看你——仿佛记得你说过想看看围猎场上的风光,这次带你过来也算是朕的一片心意。” 德贵妃泪流地更急了。 她只当是因永澹兼理出行事务,这才许她同行,于是借此筹划了暗杀一事。 景隆帝这话,来得太迟了,哪怕早一日,事情都不是这般模样。 德贵妃只觉心中五味陈杂,眼中泪水却是涌泉一般,直无断绝。她泪眼朦胧地垂眸,目光落在宝座前的阴影里,立时骇得忘了喘气。 只见地上的阴影里,宝座后有人正高举钝器,冲着景隆帝要砸落下来。 景隆帝半闭着眼睛,还在继续温和讲述着,“不说这些——朕跟你说个可乐的。永嗔带着太子去追黄羊,滚下泥塘,怕白天回来出丑,躲在山坳里,这早晚才派人递信——倒叫朕好生担心了一场。” 那是什么意思? 德贵妃来不及细想。 她望着身旁的帝王,目光复杂,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煎熬,早将当年的一颗少女心磨出了茧子与毒液。 永嗔担心还有追兵赶来,立时与太子哥哥下崖,往山丘密林中绕去,直停到河畔略高处的避风山坳里,才停下来稍作包扎。 永嗔将自己褴褛的裘衣解下来,铺在泥土之上,把没有血迹的一块露在上面,让太子哥哥坐下。 他取出随身伤药,自己简单包扎,太子要帮忙,永嗔只是不让,知他喜洁。 除了左臂上中的两招,余者不过皮肉外伤,倒不必在意。 雷声大作,大雨倾盆,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 “还愁什么?”永嗔咧嘴笑道,与太子哥哥挤在狭小的山坳里,快活得像雨天的小鸭子,“这样咱俩都活下来了,只怕是连阎王爷都怕了咱们!” 太子永湛眉间深蹙,闻言一笑,拉住他上下挥舞的手臂,口中道:“仔细伤口沾了雨水。” 永嗔乖乖安分下来,看了两眼太子哥哥神色,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乱糟糟的结扣,问道:“回去后怎么样做,我听哥哥的。” 太子永湛诧异,笑道:“这话大有讲究。” “哥哥难道不是在愁回去后,我要冲动行事?”永嗔皱起眉头,想到太子哥哥危急关头在自己手心写下的那俩字,仿佛又重温了那一刻的感受,不禁难过。 第一个“走”字也就罢了。 第二个字,永嗔体察出上面是个“刃”,便猜到太子哥哥是要让自己忍耐;谁知“刃”部划完,太子哥哥手指一顿,却又划去写了个“懇”。 是以当初永嗔先是一愣,微感不解;转念一想,当是太子哥哥中途改了写法,把一个“忍”字,换成了“恳”字。 太子永湛当时所写两字,原是想好一个“走”字,保得弟弟眼前性命;一个“忍”字,却是要保弟弟日后性命。 忍,等他被杀后,忍复仇之心,忍明刀暗枪,忍时局、忍权谋、忍人心! 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政客,忍到积蓄足力量,忍到天时地利,终得君临天下。 谁知一个“刃”部划完,便见永嗔一脸了然,却又不为所动。 眼前性命尚且保不得,何谈日后? 因将“忍”字,换做了“恳”。 哥哥求你速离。 永嗔想明白了这个“恳”字,反转一想,立时也懂了那个未写完的“忍”字深意——是以当时痛怒难忍,攥紧太子哥哥的手指,不许他再写下去。 如今再想起来,情势大不相同,恍如隔世。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倒不必掰扯着说开。 太子永湛听他这样问,只是笑。 他原是以为自己将死,是以劝永嗔忍。 这会儿却是永嗔受了许多伤,故意说反话劝他要忍。 “痛得厉害吧。”太子永湛见永嗔左臂忽然抽搐,忙握住他手,满目痛惜。 永嗔咬牙屏息,等过了劲,嘶嘶笑道:“没事儿,这点伤算什么——好哥哥,你究竟还愁什么?”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迟疑道:“我担心父皇……” 永嗔凝目望他,原以为是担心父皇做什么事情出来,谁知这便没了,才知太子哥哥担心的只是“父皇”这个人。 他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担心他作甚?说不好今儿这事儿,还有他一份呢!” 太子永湛无奈,笑着摇头。 “别白担心了。”永嗔刚刚那句是气话,因又道:“父皇身边有个姜华,外头一个韩越,各自手握重兵,谁敢动父皇?别看姜华为人八面玲珑,不像韩越把‘忠’字写在脸上,骨子里也是一般忠君不二的。再说,就算真有什么,咱俩如今这般处境,又能作甚?” 太子永湛默然不语。 永嗔忽然痛叫一声,往他身上一靠,伏着头不动了。 太子永湛大惊,忙搂住他,天色既暗,看不分明,更是焦急,连声问道:“哪里痛?” 永嗔听他语气惶急,这才嘻嘻一笑,睁开明亮的眼睛,笑道:“头痛,腰痛,胳膊痛,心肝脾肺肾、痛痛痛痛痛!还是担心担心你弟弟我吧。” 太子永湛才知他又弄鬼,回过神来才觉额头冷汗涔出,又舍不得怪他,只是笑着叹了一声:“你啊你。”经这一逗,倒果然暂忘了别事。 永嗔摸索出怀中的火绒、打火石等物,将路上收来的干枯枝叶收拢做一堆,跪坐起来,一面生 火,一面笑道:“万一日后咱们兄弟俩再遇上这等晦气的事,你也不必拿我母妃,又或父皇来压我。他们教我,虽然说得也是好道理,我只听不进去。倒是从小就觉得,便是书本上的学问,你讲的都比上书房师傅说的更好记些。你和父皇这几年犯拧巴,我也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若是我的道理错了呢?” “你这样的人,便是错了,又能错到哪里去?”永嗔笑着,蓝色的火苗像是从他掌心生出来的。 火苗引燃枯叶,瞬间照亮了兄弟二人的面容。 永嗔如常笑着,又道:“我这辈子,总归只奉你一个为尊的。” 只此一生奉一人。 大雨淅沥,飓风呼啸。 太子永湛心中撼动,凝目望去,却见永嗔已回身摆弄着他的大氅,要挂在坳口遮雨——又是随口一语,浑然没放在心上。 第62章 澹泊敬诚殿中,德贵妃忽然合身往景隆帝怀中扑去,像是情绪激动到了难以自持的地步。 地上的影子高高扬起了手臂,钝器砸落只在刹那间。 也不见景隆帝动作如何迅速,他只轻轻一托德贵妃的双臂,人已经站起来走下了龙凤须臾宝座。 上一瞬,他明明还一脸疲惫地合眼安坐。 “皇上……”德贵妃被闪了一下,歪在宝座上,惊疑不定地忙抬头望去。 地上那个骇人的影子已然消失。 景隆帝走出两步,才回身笑道:“不说了,再说下去惹得你哭肿眼睛,明日怎么办?外头那些金族王妃们,还要偏劳你去敷衍。”他似乎是在走动着活动筋骨,盯着德贵妃来回踱步,脸上带着温和家常的笑容。 德贵妃已经坐正了身体。 时机错过了! 她强笑道:“是臣妾失态了——难得听皇上说这样贴心的话……” 景隆帝收回目光,低头沉吟,闻言笑道:“怨朕了?这有何难,今夜朕许你去前殿过,一晚上有多少话说不完?”他雷厉风行,立时就传人进来,“送你们娘娘到前头去。” “皇上……”德贵妃心里一慌,此间还是大事未决,到了景隆帝眼皮子底下,行事如何能有自己殿里便宜? “还有何事,咹?” 德贵妃对上景隆帝的目光,忽然遍体生寒。 是她疑心生暗鬼不成? 她仓促间抓了个理由,“臣妾离了惯用的床褥,睡不着——怕扰了皇上您歇息。” “这有何难?把你们娘娘的床褥一并搬到前头去,连她用惯了的衣裳首饰也带去。”景隆帝大笑起来,携了德贵妃的手,亲自送她出去,“朕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小女儿的一面,恋旧恋物。” 德贵妃几乎是被推出了殿门,她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只面上硬撑着,除了面色比平时苍白些,看不出不妥,“皇上,您不回去安睡么?” 景隆帝由两个小太监服侍着罩上蓑衣,闻言暗沉沉瞥了德贵妃一眼,笑道:“朕不放心那小贼,带姜华再巡视一圈——你累了便先睡下,不必等朕。”温言徐徐,便是平常百姓家的丈夫也罕见如此体贴的。 德贵妃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由两队护卫送往前殿;一面担心哥哥田立义还躲在那龙凤须臾宝座之后;一面又恐惧太子等人逃出生天、不知要如何收场。 一时想到景隆帝“十七与太子追黄羊”之说,又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说皇帝知道了,那对她不该是这样温和的态度;若说皇帝不知道——那又是谁编了“追黄羊”的话,来为她粉饰遮掩?那人所图又为何? 性命悬在旁人手中的滋味,真是太煎熬。 德贵妃环顾身周,见尽是景隆帝的人,纵然心中有一头野兽要嚎叫嘶吼,也只好深吸气、端出得体尊贵的微笑来。 说到性命悬于旁人手中,永嗔这一遭也算深有体会。 他和太子哥哥避在山坳之中,外面夜深雨大,由大氅隔开的洞口里面,却是火光暖暖。 永嗔到底受了伤,身子一暖和立时倦意上涌。 他在火堆旁侧躺下来,把脑袋搁在太子哥哥大腿上,闭上眼睛,只觉心里安宁极了。 身上暖了,心里仿佛也暖和起来。 “哥哥,你也睡一会吧……”永嗔低声道,唇齿滞涩,已是半梦半醒,却挣扎着不愿睡去。 太子永湛安静坐着,垂眸看弟弟伤后气虚的睡颜,不禁蹙眉。 他轻轻把手贴在永嗔眼帘上,为弟弟遮住明灭跃动的火光。 “睡吧。” 简单两个字,染着温柔的爱护之情,如同魔咒。 永嗔再睁开眼睛时,只见火堆已燃作灰烬,袅袅余烟呈青色从大氅的缝隙间飘向洞外。 一觉睡饱,神清气爽。 永嗔一跃而起,却见太子哥哥半坐着靠在山壁上。 太子永湛仍是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只修长的脖颈微微弯下来,长睫毛也垂下来——似是朦胧睡着。 永嗔跪坐到他身边去,见他面上倦色薄薄,不忍喊醒,正盯着他出神,就见那长而浓密的乌睫微动,眼帘打开,露出一双犹带着初醒时迷茫的眸子来。 望着那双眸子,犹如望向笼着迷离雾气的清泉,心里知道那处藏着神秘久远的传说,只是无法靠近知晓。 永嗔愣了一愣,回神笑道:“你醒啦——咱们得趁早离开这里。” 太子永湛本就没有睡实,他对人的视线很敏感,是以被永嗔一盯便醒过来了。他曼声“唔”了一下,眨着眼睛清醒起来,想要起身,右腿一麻险些摔倒。 永嗔忙扶住他,为他揉腿,不好意思笑道:“我昨儿睡懵了,枕着你大腿睡的——压了一晚上,麻了吧?怪我……” 太子永湛蹙眉不语,想来是腿间麻痛难忍,由着永嗔揉捏了片刻,果然血气行走通畅,便渐渐好了。 永嗔把洞口遮雨的大氅一把扯下,两人向外一望,都有些惊叹。 从这山坳平望出去,只见前方的林子里,秋晨中瑟瑟万木向苍穹伸着枝桠,有绿色的光从那林木后莹莹弥漫开来,自下而上,由幽绿渐淡为碧绿、浅绿……终与穹顶无垠天光触在一线,自那一线发出日将出时的亮白光芒来。 永嗔扶太子哥哥上马,朝着那光的方向走去,笑道:“这日出比都中的如何?” “比都中的奇瑰。” “嗐,”永嗔笑起来,“哥哥你还没见过北疆的日出呢!我听说极北之地,有极光,五颜六色的,宛如万里长虹;等秦将军这次出海回来,我借他几艘大船,带哥哥你去瞧瞧……”他信口胡侃。 太子永湛只是笑,知他是心中不安才不停说话。 其时万籁寂静,大雨过后的泥土潮湿泥泞,人马走过,只发出轻而慢的“噗”声;偌大的林间,好似除了二人一马之外,再无活物。 “咱们得从东边绕回去。”永嗔牵着马,一面嘴上胡说,一面留心四周。南北向路,两旁夹生高山,若被伏击,便是九死一生;唯有东面,地势开阔,不易埋伏,又有林木万禾,便于躲藏——只有一处不好…… 永嗔抬起脚来,只见昨夜积下的雨水已将要没靴。 东边地势低,雨水都倾泻蓄积起来,若只是雨水倒不怕的,大不了便是舍了一双靴袜。 然而这积水却不只有雨水。 此地土壤含盐碱多,当初景隆帝建围场于此,朝廷为了固沙而种树,前几遭都是随栽随死;直到换了耐盐碱的臭椿、刺槐、垂柳,这才算活成下来。 永嗔在北疆见过韩越带人“熟地”,整的就是盐碱地,没有旁的好法子,只能用水一遍遍洗;士卒在潮湿的盐碱地里泡半天,晚上脚能脱一层皮。 太子永湛在马上也看到积水渐高,他是知道当年此地植树因盐碱几次不成的,因笑道:“咱俩换换。昨晚坐着睡了半宿,这会儿腰酸,倒骑不得马了。” 永嗔哪能让他落地,笑嘻嘻道:“哥哥腰酸?我给哥哥揉揉……”一手牵马,一手往太子哥哥腰间伸去,见他果然侧身躲开,勾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引着龙马踏入积水深处。 积水汩汩灌入靴中。 永嗔笑道:“反正我的靴子已是湿了。湿一个人的,总比湿俩人的划算……就这么走呗。”他识得这盐碱水的厉害,皮糙肉厚的士卒泡一会儿都能脱一次层皮,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太子哥哥? 太子永湛强不过他,便由他去了,见他路上四处留意,因道:“昨夜姜华的人已找到咱们了。” “什么?” “你睡得沉,我便没喊你。”太子永湛凝视着弟弟侧脸,留意他的神色,口中缓缓道:“我让那人回去传话,就说咱们二人追黄羊时不慎落崖,并无大碍,因不愿在金族王爷面前出丑,便留待明日再回。” 永嗔低头听着,牵马慢慢走。 刺挠冰冷的雨水灌得满靴都是,他也一声不吭,竟是全无反应。 太子永湛微一沉吟,伸手抚上他发顶,见他不曾闪躲,因笑问道:“不生气?” 永嗔仰脸,冲着太子哥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健康的牙齿。 “生什么气?”他放肆蹚水,把脚下的积雨踩得哗哗作响,“昨晚就说过了,回去了怎么样做,我都听哥哥的。我虽有几分暴脾气,可也是分场合发作的。哥哥既然打算按下此事,暂不发作,做弟弟的我自然全力支持、绝不胡闹——哥哥不信吗?” 太子永湛端详着他,心里十分不信,听他问,也不遮掩,微笑着“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不信。” 永嗔噗嗤一乐。 太子永湛也笑起来,温和道:“倒是有一点我信你。我信你,信你知道轻重。” 与柔然大战在即,金族虎视眈眈,这绝对不是清算内乱的好时机。 永嗔捉住他收回去的手,笑道:“这你就信对了。在我这儿,甭管跟什么比,哥哥你都是重的那一头……” 兄弟二人迎着万丈霞光回到营地。 留守的乃是姜华的副手周高盖,他与几十个士卒正围着燃尽的火堆取暖,就见朝阳一跃而出,衬得半空红霞越发夺目。 从那红霞中,渐渐走出来两人一马。 白马神骏,牵马的人衣衫褴褛、左臂裹伤、形状狼狈,唯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勃勃生机;马上的人却神色从容、华服整洁、气质清贵,正是一夜未归的东宫——太子殿下永湛。 周高盖一个激灵,带人连滚带爬冲到马前,跪地请安,“臣羽林卫副领事周高盖,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皇上等了您一夜,臣这就去禀告姜华大人——十七爷没跟您一处么?” 一语未完,就听一旁那牵马的人懒洋洋道:“没瞧见你十七爷这正牵马呢?” 周高盖浑身一抖,定睛望去,愣了半响才认出这脏兮兮惨兮兮的年轻男子是十七殿下永嗔,忙叩头谢罪,“臣眼拙……” “行了。”永嗔抬脚踢在他肩头,让他起身,“昨个儿也倒霉,爷这回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追一头黄羊追落崖了——你们不许往外说,丢人!都傻站着干嘛?该去禀告上司的禀告上司,该去换岗的换岗——对了,先去打两桶热水来,给爷洗洗这一身泥。”竟是将惊心动魄的一夜,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他察觉到太子哥哥的目光,微微扬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给了一个“这小样装的还不错吧”的眼神。 太子永湛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笑容。 一旁士卒要来接过永嗔手中马缰。 永嗔手臂一抖让开那士卒,道:“别瞎搀和,这马脾气暴着呢。不是爷亲自牵着——信不信它撩蹄子给你踹断肋骨?”一面说着,一面就见隔了几个帐篷,数名金族王孙正远远望着这边、不时交互低语。 永嗔一路牵着马,走过金族王爷们住的松鹤斋,给他们看得清楚明白,送太子哥哥回了东宫的“卷阿圣境”。 太监总管苏淡墨与太子冼马方敖早得了信儿,忙来殿门口等着,扶太子下马。 永嗔也有莲溪等人伺候着,好好洗漱了一番,又请信得过的太医来,重新裹伤诊治;自小腿以下,泡过盐碱水的肌肤,已然红肿起来,抹了膏药先止痒止痛。 “记得给白虎也瞧瞧那四个蹄子。”永嗔吸着气,忍耐着不去挠小腿。 “白虎?” “就是龙马,太子哥哥给起的名儿。”永嗔看莲溪又是两眼红红,笑道:“哭什么哭?爷还没死,你先嚎丧了……” “呸呸呸!”莲溪忙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下这么狠的手……” 永嗔垂下睫毛,脸上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凶恶来,“旁的不好说。那么多的炸药,唯有京畿北大营才有——这事儿冯老儿搀和在里头是没跑的。” “神武将军冯唐?” “不是他还有哪个?”永嗔嗤笑一声,“这厮没能得手,吓得连夜回京了吧?” 也不知太子永湛处与景隆帝如何回话,是日下午,景隆帝便下旨,要永嗔和永沂两人前往北疆,两人都受封都尉,永嗔还特别加封了卫将军的头衔。 什么头衔永嗔全不在意,只放心不下太子哥哥,临别前在“卷阿圣境”西厢与太子哥哥话别。 太子永湛在外遇刺时镇定从容,回来之后压着的病气才起来,他半倚着靠枕,因头疼,额头紧裹着月白帕子,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了一般,越发显得唇红睫黑。 永嗔见了,心疼得无法,恼道:“我这里真刀真枪挨了几下还生龙活虎的,怎得一路上护着你捧着你,还叫你病成这幅模样——我都听说了,父皇要关你读书,现如今我还在你旁边呢,就这般境况了,等我走了,那些人岂不是要活撕了你?”因赌气道:“反正北疆有十六哥去了,我只留下来陪你。” 太子永湛含笑听着,知他只是随口牢骚,柔声道:“父皇倒不是为了关着我读书。从大哥往下,到九弟都要再入上书房。父皇也不过是为了求稳罢了。要他们陪我一同,正是为防着有人害我。你果真为了这个不肯去北疆了,我这病便认真不能好的。” 永嗔倾身向前,用力握住太子哥哥肩头,抱了一抱,瓮声瓮气道:“哥哥等我回来。”说完起身,干脆利落出了殿门,径直奔向白虎,上马疾驰至早已列队等候的士卒前,一声呼啸追向早已出发的十六皇子永沂。 永嗔这么乖乖一走,几下里悬着的心都回了腹中。 德贵妃处自不必说。 景隆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这小十七对太子的爱护之心,景隆帝都看在眼里,真怕他咽不下这口气去,不管不顾闹起来,那可就难以收场了。 宫里淑贵妃知晓了,也是暗自念佛。 唯有太子永湛,因深知弟弟,始终不能放心,病中仍悬着一颗心,等了三日,就见都中传来消息。 说是神武将军冯唐的长子冯紫英被绑架了——被永嗔绑去了北疆。 却说那冯紫英也是可怜,他年方十六七,父亲所作所为,他隐约知晓,却也并未牵涉其中;这夜与几个公子哥宴饮归来,正醉意朦胧心情舒爽着,忽见黑魆魆的书房太师椅上坐了个陌生少年。 那少年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见他回来,咧嘴一笑,“冯大爷,给你爹留个血书吧。” 冯紫英醉的迷迷糊糊,心知不对,迟缓问道:“留什么血书?” 少年欺身上前,冷笑道:“你要去北疆了。难道你竟不知道?” 说着,一刀划破了他的拇指。 冯紫英杀猪般大叫起来,被按着写了血书,又被捆成麻花丢上了去北疆的战马。 这事儿传开来,太子永湛倒是放心了,只是无奈而笑。 景隆帝却是气了个倒仰。 永嗔还没等到北疆,就被一撸到底了——别说特意加封的卫将军头衔,连都尉的官职都没了。 他浑不在意,路上住店吃饭,见十六哥永沂凑过来假惺惺要安慰,永嗔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招手示意拴马的冯紫英过来,“冯大爷,来,给爷把靴子脱了,再揉揉腿。” 永沂一噎,摸摸鼻子,只好笑道:“十七弟好豁达,管他劳什子官职呢!倒是十六哥我着了形迹……” 永嗔欣赏着冯紫英那小白脸上憋屈隐忍的表情,抖着腿跟十六皇子永沂碰了个杯,不接他的话茬,只眯眼惬意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等到了韩大将军军中,这酒可就碰不得了……” 永沂神色复杂地看了闭目品酒的永嗔一眼。 当日永嗔死里逃生,与太子永湛平安归来。 十六皇子永沂在澹泊敬诚殿外正撞上永嗔,颇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向来不肯吃亏的小十七竟主动走过来,撞了他的肩膀一下,望着殿门笑道:“那天得你提醒,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总归承你的情。” 他顺着小十七的目光一望,就见太子正从殿门内走出来——毫发无伤。 就好像他那日撞见的上百□□都是幻影。 那日他引着永嗔去找被伏击的太子,心中的念头是善是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然而这一刻十七谢他的话,为的什么,却再明白没有了。 身边的十七快步迎向太子,太子望见他,便在殿门前驻足等候,笑意温暖。 永沂忽然觉得身上发虚,仿佛撑不住这一袭沉重的甲胄,要瘫软下来。 一个人,真的太累了。 第63章 阳春三月的京都,天气晴明,护城河汇拢的镜湖中,丽人如花照春。一湖之隔的岸上,京都最大的醉江楼大堂里,有名的说书人张三摇响了他右手虎口上挽着的“莲花乐”。 三弦被拨动的颤音,明亮清脆,立刻吸引了满堂宾客注意。 张三一捋白胡须,伴着莲花乐与三弦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开了讲:“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吐字清晰有力,情绪抑扬饱满,听得人不自觉摇头晃脑起来。 “啪”的一声醒目响,才这一首定场诗就赢得了满堂彩。 “也难怪上次大哥专门请这张三去府上说书,是有两把刷子。”二层雅间里,一名青年倚在内栏杆上,边看边跟稳坐在主位的人笑道。 那坐在主位的中年人似是也被勾起了兴趣,这才缓步走来,负手听来。 “今天咱们来说一说,十七爷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动柔兰,电闪旌旗归京都!” 一听是要说当朝十七皇子柔兰大捷之战,底下更是一片沸反盈天的叫好声。 二层雅间里的两人却齐齐暗了脸色。 那青年“噗”的一声唾出口中瓜子壳,冷笑了一声。 “话说两年前的秋天,正是八月中秋薄露,路上行人凄凉,十七爷才回京都又再去西北。众人有问,既然走得如此仓促,何必回来?原来这十七爷年纪虽小,却仁孝友悌。虽在西北有‘冷面俊阎王’之称,在皇帝贵妃跟前儿,却是顶呱呱的好儿子。当日贵妃诞下十八小皇子,十七爷既喜又忧,喜的是添了幼弟,忧的却是萱堂身体。他蹙起两道剑眉,深夜营中徘徊,天明时分赶到韩大将军帐前,有道是:……” 二层雅间里的青年又是一声冷笑,转身欲走,嗤道:“脏了耳朵。” 中年人按住他肩头,缓声道:“九弟急了。听完无妨。” 这雅间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五皇子永澹与同母弟弟九皇子永氿。 永氿被哥哥按住,咬牙道:“小十七今日回来,都中什么溜须舔腚的玩意儿都冒出来了。” 永澹反倒沉得住气,令侍从把背椅搬到栏杆旁,一撩下摆坐住,淡淡道:“反正同太子告了假,这半天光景怎么消磨不是消磨?”他轻轻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米粒牙,“好故事,听完跟十六弟说一说,也是一场乐子。” 永氿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笑道:“十六弟这次与小十七同在柔兰立了大功,风头却全给小十七抢了,我要是他——非恨死小十七不可。” 永澹只是笑,露着他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底下张三讲过惠远城下三日血战,醒木一拍,“十七爷一马当先,只带十个亲卫,从惠远城一路往西,一路潜伏,穿过柔兰……” 这当然是夸张,两年前的冬天,惠远城下殊死血战过后,两军各自调整恢复;永嗔领着一支百人队,从小路穿过柔兰,一路上几次被伏击;最后抵达柔兰以西的羌国时,从人十不存一。写在纸上轻描淡写,这任务却是危险至极,多半要死在半途,无人收尸的。 是以当日计定择人之时,十六皇子永沂沉默避开了。 “就在柔兰与羌国交界处,有一眼月光泉,旧传是月神所留,泉水可生死人、肉白骨。这一日,羌国二公主在月光泉旁,对月起舞,唱曰:金山银沙几千秋,云索高飞水自流,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银月滚金球。诸君细听便知,这二公主不是寻常女辈,胸中自有沟壑。谁知柔兰卫兵寻声而来,见了羌国二公主的花容月貌,起了腌臜心思……” 一场旷日持久、牵扯三国的大战,到了说书人口中,最终还是落入了将军佳人的套路。少年将军救异国公主于小人之手,异国公主投桃报李、劝父兄出兵相助,成少年将军家国大业。 底下的宾客却都听得如痴如醉,遥想那羌国二公主的花容月貌,恨不能自己变成了十七皇子,既有勇有谋、少年了得,又有佳人在怀、一饱艳福。 张三拨动三弦,唱道:“□□色,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把美人关过!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废舌尖!”虎口“莲花乐”一阵急响,复又讲道:“大敌已退,羌国虽好,这十七爷却镇日不乐。羌国二公主因问何故。十七爷只是叹气不答。众位看官可知何故?” “羌国再好,又岂及得上我朝?”一人笑叫道。 有一人笑道:“羌国二公主虽美,却只一个。十七爷回了我朝,要几多美女寻不得?” 张三也忍不住一乐,摇头道:“十七爷少年英雄,以家国大业为己任,岂是这等贪恋美色之人。” 底下众人叫道:“那是为何?” 张三却拨动三弦,慢悠悠道:“欲知内情,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一顿笑骂,正纷纷掏铜板打赏,忽听得城楼上鼓声雷动,齐齐一静,继而往门口涌去,叫道:“这必是十七皇子回城了!”任说书人张三在台上收着铜板银锭,头也不回往街上而去。 雅间里,永氿斜眼道:“如何?五哥的意思,还要看全不成?” 永澹望着空了的大堂,面沉似水,不理会弟弟的揶揄,简洁道:“回府。”当先从后楼梯走了。 同一时间,隔壁雅间里,也有一人望着瞬间空了的大堂,一脸凝重;此人正是当日秋狩大帐中,与景隆帝一句顶一句而丝毫不惧的太子冼马、方敖。 “方大人,咱们该走了。十七皇子回京,太子殿下是要亲迎的——您不在左近,万一太子殿下问起来……?” 方敖一板一眼道:“此种时节,殿下又怎么会记得一个臣子。”不带语气,只是陈述事实。 “那大人是要……” “去东宫,今日的简报该到了。” 城门处已是水泄不通,羽林卫奋力拦住路边人群,拼命清出石板路来,刚好容两匹马并行。 绵延的黑甲士卒从城门向外,望不见尽头;一列乃是永嗔亲卫,一列高鼻深目、却是羌人长相——乃是羌国二公主的护卫。 为首两骑,白马上锦袍青年,猿臂蜂腰、目似朗星,正是一去两年,时年十八的十七皇子永嗔。 而此时此地,他身边并骑之人竟比他还要抢眼。 火红马上的火红少女,正是羌国二公主月灿灿。 她看上去与永嗔一般年纪,头顶心发结成许多小辫散落下来,以一顶亮红色狐皮帽束住;含笑的双颊,比此刻天边的晚霞还要娇艳;眉毛不似夏国女儿的那般纤细,黛色颇浓,透出一股英气;瓜子脸上一双杏眸,正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全新的都城。 忽然路前方的人群浪潮般跪伏下去。 连侍立等候在路边的文武百官也次第跪了下去。 永嗔猛地攥紧了马缰,又瞬间松开,在一身明黄的那人出现在视线里之前,就已经跳下马去,单膝跪伏在路边。 这举动却让一旁的月灿灿着实吃了一惊。 她震惊地盯着永嗔——相识两年以来,她见过他伏在风暴眼中号令全体战士不许后退,见过他伏在泥海浪潮里舍命救起他的副将,见过他伏在盐海里等待杀敌的最佳时机;却是第一次他伏在地上,只为了迎接一个人。这与当初被她大哥抽得满身是血,仍屹立不倒的桀骜少年将军,是同一个人吗? 慢了片刻,月灿灿才想起自己来前学过的夏国礼仪,下马立在一旁,一手抚在胸前,弯腰静候;眼睛却忍不住,又溜向跪伏在一旁的永嗔。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走入两人视线。 一只清瘦的手伸到永嗔面前,手心向上,干净修长的手指缓缓屈起两次——示意永嗔起身。 月灿灿盯着那只手,忽然想,那只手的主人一定生得好看极了。 她忘了才学过的夏国礼仪,没等到叫起,就忍不住抬起了头,明目张胆地向来人瞧去。 刹那间,这暖春三月的景色都黯淡了,唯有那人的眉眼,如同这世间唯一的光。 她忽然就懂了——那个她觉得很没道理的夏国词语,容光。她是在永嗔写在的字条上看到的,那是一句词,“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昼偏长,为谁消瘦损容光”。她有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他却只是开玩笑不解释。 月灿灿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永嗔的反应,却见他怔怔盯着来人、眼底莹然有泪。 “我是羌国二公主月灿灿,见过太子殿下。”她弯腰俯身,仍是侧脸望着永嗔。 “请起。” 太子殿下的声音清雅偏暖。 让她想起月光湖,那平静如蓝绸的湖面;那一日动身离开,站在城墙上望着湖面,近岸的湖面颜色碧绿,到远处渐渐变成深蓝。就像这位太子殿下的声音,初听温和,细听却辨出一丝疏冷。 “太子哥哥!”永嗔哽着嗓子念了一声,起身却低着头,不要暴露眼中的泪水。 这两年来,战乱时音讯隔绝,兄弟两次不知几次互相不知生死;此刻万人面前,城下重聚,心情激荡之处,无法言表。 太子永湛微笑,微凉的手指抚了抚永嗔眼角,抹去了那一点潮意。 兄弟二人不及叙旧,就见后面马车上走下来一名狼袍金冠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粉纱遮面的妙龄女子——正是羌国国储月罗与大公主月皎皎。 “见过太子殿下。”月罗途中旧伤复发,臀骨酸痛,故而换了马车;短途行走却是不妨。 两国皇储相见,必要的寒暄与礼仪不能缺少。 太子永湛与月罗走在前面,在史官跟从下,客气而有节得交谈着。 在两人身后的月灿灿与永嗔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了。 “哎,你可藏得够深的!”月灿灿用胳膊重重撞了永嗔胸口一下。 永嗔假装擦汗,用袖口抹去眼角的泪水,粗声粗气道:“什么?” 月灿灿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小声叫道:“两年来,你倒一次不曾提过这位太子殿下,他原来生得这样好看。” 永嗔沉默走路。 “喂,你说,我嫁给太子殿下好不好?” “不好。” 脱口而出的答案,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月灿灿眉梢一喜,娇声道:“作甚不好?” 永嗔已是反应过来,嬉笑道:“你是我捡回来的,要嫁也是嫁我,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他二人在后面说话,走在前面的太子永湛与国储月罗都听得清楚。 先头月灿灿说太子永湛好看,月罗颇为尴尬,只作听不到;到永嗔如此嬉笑作答,向来沉稳如太子永湛,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永嗔立时察觉,抿唇断了话头。 月灿灿却是不怕的,见他嬉笑,脸色一沉,冷笑道:“好小子,我知道你。你定是想着,当初第一次见,就险些被我毒死。我这样浑身是毒的女人,万万不可放到你太子哥哥身边去,是也不是?” 第64章 一年半前,夏夜的月光湖畔,羌国与柔兰交界处。 永嗔带着仅存的十三名亲兵,伪装成东西来往的商人,在湖畔暂作修整。三天前,才从一队柔兰伏兵的铁骑下逃脱,众人都已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此时都彼此倚靠着眯眼休息。 唯有永嗔独自倚着一株巨大的胡杨树,坐望着黑色湖水中月亮皎洁的倒影。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缓缓划过,这都是近一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现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安。一路穿越柔兰,眼看着身边一起战斗的兄弟一个个死去,躲过一场伏击又迎来下一场,这种疲倦感与恐惧感足以摧毁任何人。 亲兵中最小的一个,还不足十八岁,名唤张崂诗,众人都戏称他为“张老实”;他看上去比旁人都瘦弱些,这会儿躲在马腹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头,仿佛这样会更安全一点。湖边夜风微凉,一阵风吹过,赵老实半梦半醒中哆嗦了一下,却仍是紧闭双眼、累得醒不过来。 永嗔默默起身,把自己的披风罩在张老实身上,轻轻走到湖边,望着那漆黑的湖水出神。 秦白羽跟上来,一言不发,陪了一会儿,犹豫道:“爷,您也稍合合眼吧。此地到羌国黄楼还要过三座城池。” 黄楼是羌国的国都。就算到了黄楼,要如何取信于羌国国主,说服他出兵——虽然永嗔早有成算,却也怕万一。 毕竟这个万一,关乎惠远十万大军的性命,甚至关乎夏国的半壁河山。 永嗔心思沉重,缺水的嗓子喑哑道:“你且休息。” 原本明亮的少年嗓音,竟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一般。 秦白羽双唇嗫嚅,小声道:“若是带了莲溪来就好了,他向来会宽解爷。” “莲溪不通武艺,带他一同,只怕三个月前遇到的第一场伏击,就让他丧了命。”永嗔淡淡道:“你们要保护我一个,已然枉送了数条性命;再添一个莲溪,咱们便永远走不到黄楼了。” 虽然永嗔武艺高,到底是领兵之人,遇到伏击,对方首要目标是他、这边拼死保护的也是他。 眼看着旁人为自己舍命的滋味,只怕还不如真的死了来得畅快。 忽然秦白羽脸色一变,低促道:“有人来了!”他说着就趴下来,耳朵紧贴草地,听了一听便跳起来,轻叫道:“骑兵上百,是从羌国那边来的。” 永嗔下令道:“且避一避,看是何人,再相机行事。” 然而已经迟了。 这百骑来的如此迅速,恍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为首的青年狼袍金冠,面相阴鸷,驰到湖边,只扫了一眼,便挥手说了一句羌国话。 永嗔见他穿狼袍、戴金冠,料得是羌国王子,只不知这羌国王子为何深夜突然现身此处。此时他已是人困马乏,且敌众我寡,便暂且按捺着,要看个究竟。 永嗔并十三骑被缚住手脚,用一条麻绳串成向外的圆圈。 那阴鸷青年骑在马上,缓缓绕了一圈,仔细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容;他的目光像水蛇一样,阴冷刺骨。 有近侍附耳同他汇报了句什么,还指向被缚住的众人。 永嗔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却见是张老实——披着他披风的张老实。他的心沉了一下。 阴鸷青年驱马到张老实面前,皱眉打量着他,又看了一眼他的披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摇了摇头。他双腿轻夹,又绕了一圈,这次在永嗔面前停了下来。 “人在哪?”阴鸷青年用生涩的汉话问道。 永嗔心中微愣,看到他身后近侍举着的独耳黑狼旗,已经料知这必是羌国大王子月罗。他用蹩脚的羌国话道:“我是夏朝十七皇子,从惠远、经柔兰而来,有要事与羌国国主相商,还望大王子行个方便。” 这一下出乎月罗预料,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永嗔,马鞭轻轻抽打着自己手心,半晌,咬牙阴冷一笑,仍是问道:“人在哪?”竟是全然不信。 “什么人?” “啪”的一声,马鞭伴着风声,兜头往永嗔甩来。 永嗔双手双足被缚,避无可避,实实在在吃了这一下,脸上一凉,紧跟着火烧火燎得痛起来。 “滴答”一声,沁出的血珠汇成一大滴,砸落在缚住他双手的麻绳上,晕染成一团暗色。 十三骑眼见少将受辱,个个怒目圆睁,这就要挣开麻绳与羌人拼命。 永嗔伸舌舔了一口腮上血水,低斥道:“不许动手。” 来羌国,是为了夹击柔兰,不是为了结仇。 若是要羌国出兵,要以他的性命来换,那他也只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使命。 月罗见他喝止手下,倒是挑了挑眉,慢慢折起马鞭,开恩似得再给他一次机会,冷声问道:“人在哪?” “实不知大王子要寻何人。”永嗔温和道,不恼不怒,平静道:“大王子不妨告诉我,也许我们路上有遇到您要找的人呢。” 月罗似乎是被他这平静的态度说服了,眯眼盯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片刻,月罗像是信了他的话,略缓了面色,才要说话,就见随行的近侍从胡杨树下跑回来,手中用素绢捧着一支金钗。 月罗一见那金钗,立时脸色大变,一手攫了那金钗,另一手挥着马鞭又向永嗔抽来。 这次鞭鞭用力,直破衣衫,次次见血。 永嗔咬紧牙关,挨过最痛的一阵,语气竟还平静,“大王子要寻的,是一位女眷吗?” 月罗森冷道:“交出人来,留你全尸。” 秦白羽略懂羌国话,因叫道:“我们这一路而来,实在不曾见到女眷。” “撒谎!骗子!”月罗挽紧了马鞭,将永嗔抽得皮开肉绽。 百余名骑兵带着猎犬,四散开来寻人,这一切在黑夜中显得危险又诡异。 永嗔用简短的羌国话道:“大王子,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人。您要惩罚人,可以等找到人之后再说。” 月罗冰冷道:“交出人来。” 永嗔不知道这羌国王子为何认定他抢了人,这却也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只道:“我从柔兰一路而来,历经百战,善于寻找逃人踪迹。大王子不妨将详情告知,也许我能为大王子分忧。” 月罗眯眼盯着他。眼前的少年已被他抽得满身是血,却始终语气平静,连挺直的脊背都不曾佝偻,只怕就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吐露半句。他手上马鞭又大力挥下,这一次却是劈开了永嗔手脚上所缚麻绳。 永嗔直觉眼前金光一闪,怀中已被抛入那支金钗。 “找人。”月罗盯着他,神色狰狞,他招手示意近侍上前。 那近侍会意,叽哩哇啦说了一大通羌国话。 秦白羽努力听着,给永嗔翻译道:“他说,他们大王子在找二公主。这支金钗是二公主心爱之物。又说……他们二公主机智聪慧,果敢有谋,若是天明前寻不到二公主,那就再也寻不到她了。又说……若果真寻不到,就、就杀了咱们……” 永嗔心道,什么机智聪慧、果敢有谋,只看大王子那张要吃人的脸,就知道这二公主绝不是什么善茬,说是大、麻烦也不为过。他仔细打量着那支金钗,钗头勾勒了一粒星子,做工精巧——既然是那二公主的心头爱,连出逃都要带着,只怕是无意间遗落的。 他扫视四周,见跟随大王子而来的大半人马都散入黑夜中、领着猎犬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便思索起来。 他们从柔兰至羌国唯一的山路上而来,不曾遇到女眷,这二公主定然还在羌国境内;金钗遗落在月泉湖畔胡杨木下,说明这二公主的确来过此处;大王子既然只命人在这四处搜寻,那显然是确信二公主就在左近——只不知躲在何处,连猎犬都嗅不出踪迹。 能够掩盖气味的…… 永嗔目光扫视,从蓊蓊郁郁的胡杨木到夜空中皎洁的月亮,又落下来——落在那一汪黑沉沉的湖水上。 除非是…… 他一面思索着,一面缓缓往湖边走去。 他一动,大王子的近侍也跟过来,防他逃脱或跳湖求死。 “问他,这湖有多深?”永嗔对秦白羽道。 秦白羽用羌国话问那近侍,得了回答,又译给永嗔,道:“湖心深千丈,湖边略浅些,最浅处及人半腰。” 永嗔绕湖慢步而行,盯着湖面。 此时无风,湖面波澜不兴,仿佛一块打磨光滑的镜子。 那近侍用生涩的汉话道:“水下怎么藏人?水进了嘴里、肚子里……”他忽然住口,因看到永嗔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一节翠绿色中空的细竿掩在水草间,只露出水面寸许。 即便月光如亮银,这偌大的湖面上,若不是有心去找,也绝对发现不了这一节短短的细竿——与周边水草几乎一般颜色。 水草掩映,看不清水下情形。 永嗔探身望着,良久,他轻轻伸手,堵住了那节细竿顶端的小孔,在心里默数了几个数。 只听“哗啦”一记破水声,有女子从水下一跃而起,径直伸手袭向永嗔脖颈。 永嗔连退两步,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名红衣少女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少女身上的衣服已然被水泡的皱了,亮红也变成了暗红色;她的脸颊红润而又肉嘟嘟的,即使是生气也像是娇嗔的模样。她抓向永嗔这一记落空,又追上来,才要再出手,忽然停住,愣了一愣,浑身一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月罗早已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少女跟前,解下狼袍给她裹紧,扳着她的肩膀,激动而又严厉得说了一长串羌国话。 少女拧过身子,哼了一声,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我才不嫁赤木那傻小子呢!”说着径直夺过月罗手中的马鞭,指向永嗔,叫道:“你很会找人么?”说着就扬鞭挥来。 永嗔不便与她动手,连连后退闪躲。 少女打不到他,又追之不及,恼怒起来,叫道:“你再躲!你再退一步,我就杀一个你的勇士。”说着便扭头用羌国话下令。 她的话竟然跟大王子月罗一样有威严,立时就有羌国近侍持刀上前,架在了秦白羽脖颈上。 永嗔无法,只得迎战——然而他之前被缚,手中并无兵器;连月奔波,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况且方才给月罗一顿狠抽,虽未伤及筋骨,却也大损精力。最难的地方在于,他此刻万万不能伤了这羌国二公主。 永嗔处处束手束脚,那羌国二公主却是放开手脚、毫无忌惮。 一时间永嗔处于下风,几次险些给那二公主用马鞭绕住脖颈——看她下手劲道,显然是要取他性命的。 永嗔环顾左右,见月罗立于一旁只是蹙眉看着,竟是不打算阻止妹妹;这般缠斗下去,显然于他不利。 “丑八怪!作甚不还手?瞧不起我吗?”二公主叫道,鞭鞭凌厉。 永嗔一愣,他活了这么大,竟是第一次被人叫“丑八怪”;计议已定,他闪身上前,瞅准那二公主破绽,右臂将她带入怀中扼住脖颈,左手中的金钗已对准她的喉咙。 “得罪了。”永嗔低声道,声音粗噶喑哑。 二公主奋力挣开,冲出两步,反身气鼓鼓地瞪着他,忽然手腕轻抖,马鞭微端轻巧地擦过永嗔手背,勾出浅浅一道血痕。 永嗔察觉这一下来势不凶,想着这是她落败后出气之举,也就没有闪躲,吃了这一下,没有说话。 月罗又对着二公主说话,语气沉重。 那二公主只是道:“我不回去。” 月罗语气严厉起来。 那二公主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马鞭一抛,就要往湖里跳,口中道:“你们都欺负我。” 月罗忙上前扣住她肩膀。 那二公主却顺势带他手臂,扭脸狡黠一笑,将月罗抛入了湖中;趁近侍大乱,她这便抢马欲逃。 若让她逃了,那月罗定然要找永嗔要人。 永嗔几步赶上,一伸手攥紧马缰,不令二公主逃脱。 “放手!”马上的少女瞪圆了眼睛,见这丑八怪聋了一般,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恨极了般一口咬在他手上。 永嗔疼得缩了一下,却仍是不放手。 缓得这一缓,那边月罗已给近侍捞了起来。他浑身是水地走过来,脸色阴沉至极,盯着少女像是要吃人。 他简短下令,立时有人上前,把永嗔和二公主都抓了起来——饶是如此,那二公主仍死死咬着永嗔手背,不肯松口。两人最终还是被拉开,各自蒙上眼罩,一左一右捆在了同一匹马上。 永嗔倒悬在马上,眼前昏昏沉沉,一旁的二公主更是时不时踹他一脚、骂他一声丑八怪;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又被人推搡着走了一阵子,再就被揭开眼罩,不等适应光线,就听“呛啷”一声,像是落锁的声音,紧跟着数人渐行渐远,脚步声渐不可闻。 他慢慢跪坐起来,见四壁阴暗、潮湿处甚至还生着苔藓,昏暗的石壁内,连一扇小窗都没有。 原来是被关进了牢房。 他苦笑起来,没想到来到羌国,没见国主,先进了牢房。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痕,这一丝疼痛仿佛唤醒了身体的知觉——一时间,被月罗抽到皮开肉绽的身体无处不痛起来。 永嗔忍不住闷哼一声。 就听对面有人噗嗤一笑,叫道:“原来丑八怪也会叫痛。”正是那二公主,原来也被她哥哥关了起来,就关在永嗔对面的牢房。 永嗔循声望去,见两间牢房之间相隔不过两臂远;他此刻身心俱疲,索性倚着石壁,闭目养神,并不理会。 那二公主却精神正好,被关着百无聊赖,要逗他说话,“喂,丑八怪,你是哪的人?看打扮像是柔兰的商人,怎得又会说汉话?你要骗人,可骗不过我的眼睛,你的勇士骑的马,可不像是柔兰马,更不是我们羌国的。喂,丑八怪,你睡着了吗?” 永嗔被她叫得脑仁疼,索性翻了身背对着她。 这一下二公主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是不肯同我说话。” 永嗔心情沉重,他和二公主虽然都是被关在牢房里,境遇却大不相同;看那大王子对这二公主的态度,分明疼爱异常,这会儿关着她,不过是见她闹得太过火稍加惩戒罢了;对他却不同,一念之差取了他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考虑到这些,再听到对面二公主无忧无虑的话语,永嗔心中更加烦乱。 “你不跟我说话,好,我出去便让大哥砍了你的脑袋。” 永嗔仍是沉默。 二公主安静了片刻,忍不住又要逗他说话,叫道:“丑八怪,你藏了我的金钗做什么?莫不是看我生得好看,起了坏心思?赤木那傻小子比你好看一百倍,我都看不上,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 永嗔不胜其烦,从怀中摸出那支金钗,反手抛出,穿过牢房栏杆,正落在那二公主身前草席上。 二公主一噎,猜测着这丑八怪的身份。 此处虽然是牢房,却是羌国最安全的石牢,里面的人固然逃不出去,外面的人——除非是有国主或大王子的手信,却也进不来。这丑八怪一身柔兰人打扮,却会说夏国汉话,看来断然不是柔兰人——柔兰与羌国世代战乱,若是柔兰人,只怕早给她大哥在月光湖畔就杀死了,更不会带到黄楼来。 那就是夏国人了。 二公主摸着那支金钗,柔声道:“你是夏国人,是不是?我母后也是夏国人。”她笑起来,声音清脆活泼,问道:“夏国人都生得好看,怎得你却是个丑八怪?” 永嗔心头一动。这二公主不再乱叫乱骂,笑意盈盈说话,的确是令人心动的少女。他想着,要羌国出兵,倒也不好得罪这二公主;因转过身来,瓮声瓮气道:“生来就丑,那也没办法。” 二公主噗嗤一笑,柔声道:“我叫月灿灿,你叫什么名字?” “永嗔。” 月灿灿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却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丑八怪的名字,又道:“你既然是夏国人,想必见过许多美人——那你看看我,是那些人美些呢,还是我美些呢?” 少女的自恋如此直白天真,倒让人讨厌不起来。 永嗔抬眼望去,却见石牢两壁斜插的烛火下,那月灿灿不知何时已除去了外衫,露着一对白生生嫩藕般的手臂,正冲他潋滟笑着;永嗔慌乱低头,却正撞见她胸前微露的奶白色沟壑,一惊之下咳嗽了一声。 月灿灿笑出声来。 永嗔别开视线,忽然觉得手背发痒,原只当是自己心思浮动的缘故,渐觉痒意越来越真实,忍不住低头望去——却见发痒的地方,正是被月灿灿咬出齿痕的那一圈。 月灿灿娇柔的问话像是贴着他耳根传来的,“你说,是那些人美些呢,还是我美些呢?” 永嗔心知古怪,只觉胸口发闷,气血上涌,像是处在暴雨将来的闷热午后一般。 两管湿漉漉的液体顺着他鼻孔流了下来。 月灿灿披上外衫,走到栏杆前,隔着牢门瞪着他;她红润少女的脸颊上,又露出了那种气鼓鼓的神情,“你不是很会找人吗?不是眼睛很利,见我要走,立时拉住了马缰么?怎得,这会儿你还有什么法子?” 永嗔按住心口,气血上涌说不出话来。 月灿灿咧嘴一笑,“我的牙齿里藏了毒,无色无味。这毒的解药,全天下只有一粒。” 永嗔已是软在草席上,只一双眼睛盯着月灿灿,却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月灿灿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声,“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却生在丑八怪的脸上。”她伸手取了外面的火烛,照亮了自己所在的牢房。 永嗔这才看清,原来她所在的牢房,竟似个闺秀的房间,锦被床褥一样不缺,墙壁上还挂了一面与人等高的水晶镜子。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修边幅、胡茬青青,脸上被马鞭抽出数道骇人的血痕,鼻子下还挂着两管暗色的血,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简直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也难怪这二公主一直喊他“丑八怪”。 他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正一点点走向死亡,只觉血都凉了。 “喂,丑八怪,你在发什么呆?”记忆里的称呼与现实重合起来。 永嗔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了夏国,正跟在太子哥哥身后,走在入宫的路上。 春日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他还活着。 身旁月灿灿娇嗔地瞪着他,“问你话呢,丑八怪!怎得不回答?被我说穿心思了吧?是不是怕我去了你太子哥哥身边,一见面就毒死了他?” 永嗔已恢复了常态,笑嘻嘻道:“你那毒只有一粒,已给我尝去了。旁人可没这等福分。” 月灿灿噗嗤一乐,笑骂道:“油嘴滑舌。” “永嗔还没去新宅看过吧?”太子永湛忽然回身,微笑道:“晚上国宴,父皇必是要问你的。倒是该先让常青领你去看一眼。” “新宅?”永嗔满心以为,这次与以前一样,是要留宿在东宫的。 “正是新宅。”原永嗔身边的大太监常青忙上前,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早两年前皇上就命人去准备了……” 常青说了些什么,永嗔只听个模糊,与太子哥哥才见了一面,话都不曾说上两句,便要分开,不禁心中不舍;立在原处,望着太子,一时没有说话。 太子永湛见他目露不舍,知他心意,伸手拍拍他肩头,安慰道:“去吧。晚上国宴便又见了。” 永嗔这才笑了,跟着常青往新宅而去。 月灿灿原也要跟着,还是月罗喝止了。他们是外邦王子公主,来京都自有接待的住处。 月罗见永嗔方才不舍离开,不禁感叹道:“太子与兄弟们感情倒好。我虽有三个弟弟,却没有一个,这样恋恋不舍于我的。” 太子永湛只是微笑,用旁的话岔开来,不提这些。 永嗔一路上其实乏得狠了,只想着找一处睡一会儿,到了新宅,仰头便见牌匾上硕大的四个红字“勇郡王府”。 太子哥哥让他看新宅是假,让他看这牌匾才是真吧。 父皇这是要封他郡王——宅子都更名了,只差一道旨意罢了。如今十八个皇子,除了太子哥哥,倒是一个封郡王的都没有,永嗔想了一想,问道:“还有哪位哥哥也获封了?” 常青道:“别的爷再没有这份尊荣了——倒是十六爷也得了,封了‘忠郡王’,府上换了牌匾,只还没下旨意。皇上这是等着您回来了,一块宣布呢。”听他语气,仿佛觉得这说明在皇上眼里,比起十六皇子,更看重自家十七爷一般。 永嗔一哂,抬腿才迈进府门,就见一个锦衣少年窜了出来,抱着他的大腿就哭起来。 “好我的主子爷,您可算活着回来了!”哭成这样,除了莲溪还能有谁。 永嗔一脚踢在他肩头,笑骂道:“黏答答跟个娘们似的,爷活着回来,你倒嚎起丧来!还不快滚起来!” 莲溪立时破涕为笑,欢快道:“爷回来了就好!奴才这一年多来,真是日日夜夜担着心。”当初永嗔执意不让他跟着去羌国,临行前找人捆了他关在营帐里,把个莲溪急得无法,被捆着就流了一场泪。 如今主仆相见,谁都不提那些沉重的话。 莲溪一面迎着永嗔往里走,一面就指派人,“打热水来,给主子爷擦擦脸。再整治一桌热汤热菜来……” 永嗔略带疲倦道:“给爷找处睡觉的地方是正经。” “是是是,”莲溪忙答应着,踌躇了一下,道:“不过,爷——您这要回来,有好些人都等着见您。旁的人也就罢了,有几个得先告诉您一声。” “说。” “昨儿晚上来了个瞎眼先生,说是十六爷府上的,一定要等着见您。奴才无法,且让他等在角门上了,旁人谁都不知道。再有苏先生知道您要回来,早半个月就进京,如今就等在偏厅……” 十六哥府上的瞎眼先生,必是当初跟着他去了惠远的那个谋士邹廷彦了。 这瞎眼谋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初他请命去羌国,是夜就抹黑找来要投诚——不跟十六哥了,要跟着他永嗔。 没想到过了一年半,这瞎眼谋士还要黏糊上来。 永嗔皱眉,他不愿意跟十六哥的人沾上关系,因道:“让那瞎子回去,就直说我不见他。” 莲溪原是见那瞎子这么固执地找来,只怕是与自己爷有约定也未可知,因此当一件大事报来,谁知却给一口回绝,不禁心里埋怨那瞎子,答应了一声。 “苏子默来了?让他来见我。” 这苏子默,就是当初指认五皇子手下主事,被攀咬出偷盗春、宫图一事,当庭触柱,虽被永嗔救下,却被景隆帝革除功名,从此不得入仕的苏子默。 后来永嗔命他去姑苏,打理永平侯府在江南的产业,也顺便为他置办庄园,做了个管事,身边上下仍是尊称他一声“苏先生”。 苏子默穿着一身青布直衫,看上去越发瘦削了。这消瘦却半分不曾减损他的美貌,反倒让他微蹙的眉间,更添了一分楚楚之态,美得雌雄莫辨。 他被引到永嗔跟前,才要跪拜,早给永嗔握住胳膊、扶了起来。 “怎么样?姑苏的桃花苑修建得如何啦,苏先生?”永嗔亲切地同他玩笑。 苏子默颤声道:“不敢当殿下先生之称,桃花苑的修建图纸我带了来……”说着从怀里掏出珍重的图纸,就要展开详细说给永嗔听。 永嗔笑着挥挥手,让他收起来,“今儿不得空,改日再听先生细说。你这二年,一向可还好?”他打量着苏子默的神情——这苏子默虽比他年长,却是个不会藏事儿的人,好似个琉璃人儿。此刻见那苏子默一脸犹豫,永嗔笑道:“先生可是有事相求?” 苏子默一愣,脸上就红了,低头喃喃道:“在下羞愧,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只管说来就是。” “我有一侄,年十六,乃是故去长姐所遗,生在姑苏,已考秀才,名唤柴理柲。年前机缘巧合,给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见了一面,自此小侄便念念不忘,一心想在鹾政上谋个差事……” “这有何难。”永嗔笑道,“你那侄子可在京都?”见苏子默点头,便道:“你明日带他来给我见一见。” 这便是要接手此事之意。 苏子默大喜,目中含泪,颤声道:“我以为……我已是白身……”总是自卑,以为要祸及子侄。 永嗔笑道:“先生便是想太多。” 一时热水热菜上来,苏子默知机退下,永嗔洗漱着,就听莲溪道:“方才苏先生提到林如海大人,奴才倒记起一桩大事来——险些给忘了。前几日贾府的贾政大人亲自来了一趟,送了请帖,说是林姑娘生辰,刚巧林大人也进京述职,若是殿下归来,还望拨冗一见。” 永嗔听着,正奇怪,黛玉不是花朝节二月里的生辰么?怎得请帖三月里才送? 就听得外面一阵鬼哭狼嚎,月灿灿清亮的声音在窗外叫道:“谁敢拦我?”她掀开窗户,瞪着永嗔,气鼓鼓问道:“什么林姑娘?她过生辰,为何要请你?” 永嗔哭笑不得,让秦白羽去外面传话,免得侍卫再添伤者。 月灿灿索性跳窗进来,左右望望,叫道:“你这里比我的住处好多啦,又大又好看。我不管,我就住在你这了。” 永嗔道:“好啊,你住这里,我去你那儿住。” 月灿灿一噎,盯着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个林姑娘是谁?” 永嗔好笑道:“是我师傅的女儿,还是个女娃娃,没你一半高呢。”这倒不是假话,在他印象中,黛玉仍是那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 月灿灿见自己吃错了醋,却也不羞,笑道:“好,那她生辰,我也要去——陪你一起去。”她倒是知道,对于夏国人来说,师傅乃是顶重要的人,几乎如父亲一般了。 永嗔不知为何,对于和这位羌国二公主独处这件事情,有点发憷,换了话题道:“该去宫里了,国宴不比别的,迟了可不好。”说着便当先走了出去,也不管方才还想小睡片刻的。 月灿灿忙追出来。 到了宫里,国宴果然还没开始,宫人来来去去准备着各项事宜。 太子永湛倒是立在一旁的长廊下,望着园子里的花木,似是在发呆。 月灿灿给她姐姐月皎皎唤过去说话,永嗔得以脱身,便走到长廊下,笑道:“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好。” 话虽如此,他人却是望着太子永湛的。 太子永湛回神,微笑道:“秦将军从海外挪回来的几样新花,今年倒都活了。” “原来是秦将军的手笔?当初让他带回来的几种君子兰,的确不是凡品。”永嗔笑着还想继续这个话题。 太子永湛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羌国两公主,轻声道:“你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个谱。今晚父皇若是提起,你可不要让他难堪。” “我自己的事情?”永嗔愣了一愣,才会意过来,烦躁道:“打了胜仗回来,还要给扔出去和亲,好没意思。” “也不全是坏事。”太子永湛沉静道:“你也十八了,原本按旧例,只怕成亲前都见不到新王妃一面的。如今既然有这样一位,不但见过,还相处过;不但相处过,还彼此相处得来——况且父皇也满意的,实在难得。” “你别说了。” 太子永湛倒也不恼,沉静笑道:“知道我说这些,你要生气,却还是要说。”他注视着永嗔,目光温润,瞬间就卸下了永嗔身上那无形的铠甲,“小十七,你告诉哥哥。若是这一位都不能令你满意,要怎样的王妃才能令你满意?” 永嗔叹气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听哥哥的。” 太子永湛一旦强硬起来,永嗔便不自觉得软下去,闻言竟没有再反驳,只低头望着园中的花木,只觉原本鲜艳夺目的花朵都黯淡了。排兵打仗他在行,然而一到了男女情爱,他心里头实在迷茫得很。 月罗带着近侍与礼物来了。 太子永湛又拍了拍永嗔肩膀,举步迎了上去。 月上柳梢,国宴开场。 景隆帝坐在正中,太子永湛与月罗分别居于左右首,永嗔坐在太子永湛下首——月灿灿却是不顾排好的席位,挨着永嗔坐了下来。 先有羌国的使者唱了礼单,有玉石、琥珀,有金、银、铜,有盐、胡椒、葡萄酒,还有马、水牛、狮子等等——交好的诚意不可谓不足。 酒至半酣,月罗举杯对景隆帝道:“我愿以羌国最美的两颗明珠,与皇上结两国之好。” 大公主月皎皎羞红了脸颊,悄悄低头;月灿灿却只是盯着永嗔,杏眼含笑。 “哦?”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景隆帝礼节性地惊讶了一下,“这真是大夏之幸,倒不知朕的哪两个儿子有此殊荣。”他坐在最上面,将底下人的眉来眼去看得一清二楚,笑道:“朕看,二公主的去处倒是不劳咱们二位费心了。只是朕要告诉你一句——你看着的那臭小子,是块硬骨头,不好啃的。” 永嗔只作不知,低头饮酒。 月灿灿却娇声笑道:“皇上不必担心。他喜欢我的,我知道。” 景隆帝知道小十七的臭脾气,也怕他当席拒绝给大家没脸,含糊着暂且带过了此事,与众人同赏歌舞。 一时宴毕,月灿灿起身前,贴着永嗔耳边笑道:“我今晚去你府上。”说着,与兄长和姐姐一起走了。 永嗔心中烦乱,听了月灿灿的话,竟有些怕回府了。 恰夜雨淅淅沥沥,众人散去后的园子里倒是个清静所在,永嗔索性挥退了从人,独自漫步在花木间。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永嗔道:“不是让你们守在外面吗?” 说着一回身,却见是太子永湛立在□□尽头,小太监拎着灯笼侍立一旁——雨夜里望去,只见一团红模糊。 太子永湛低声吩咐了那小太监两句,自己捧着一盏琉璃灯,一步步走过来。 他走近了,见永嗔袍角都拖在泥水里,温和道:“一个人傻站在泥地里做什么?” 永嗔已是微醺,原本心间的燥意仿佛被这场夜雨洗刷掉了,因玩心一起,便冲太子哥哥作了个揖,笑嘻嘻吟道:“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若不是你的缘故,我又怎会蹚在泥水里。 第65章 新婚(一) 第65章拟把疏狂图一醉 永嗔骑在马上,随着马蹄起落肩头微动,每动一下便有薄薄一层雪花从红色吉服上抖落。他仰脸望去,只见无数棉絮状的雪片从阴沉的苍穹中拉扯出来,永无断绝似的,看得人心中窒塞。 看来钦天监诹定成婚吉日的功夫不怎么到家。 数月前,父皇赐婚时,那藏历大臣宣旨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有旨,今以羌国月氏女作配与皇子永嗔为郡王妃。” 两个人的一生,落在玉轴黄缎上,竟不过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他就那么安静地承旨,行了三跪九叩礼,兴,退……顺理成章得像是一场戏。那至高无上的位子,那人间至尊的权力,让所有人都只能做配合的戏子,想想……还真叫人眼热呢。 永嗔冷笑起来,少年英气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肃杀。 眼见羌国别馆已近在眼前。 落了一夜一日的大雪,在这条官路上竟只残存着零星的雪片,显见是步军统领所饬部早已洒扫清道。 銮仪卫备起仪仗,红缎帐舆车请出了今夜阖都瞩目的新娘。 舆车驶过永嗔身边时,忽然从那红缎帐里飞出来一物,直撞向永嗔怀中。 永嗔倒悬马鞭,将飞来之物击落在马背上,定睛瞧去却是一只半旧的鹿皮酒囊。 “到如今还怕我下毒不成?”红缎帐被人从舆车内一把撩起,月灿灿那张灿若朝霞的芙蓉面露了出来,她笑盈盈的,“不敢拿手接,倒用马鞭。难怪我舍得让自己做寡妇不成?你们南朝人的话怎么说来的——望门寡!”她咯咯笑起来。 奉迎的女官随从大气不敢出,更无一人敢劝月灿灿举止不合礼仪。 永嗔垂着眼睛灌了两口酒,这酒辣得人嗓子痛,却暖了身体。他将酒囊抛回舆车内,马鞭微动,把那红缎帐卷落,笑道:“姑奶奶,安分些,左右就这么一日。” 月灿灿没再揭那红缎帐,却也不会安静,笑道:“我可是从昨儿夜里就被折腾起来了……” 两人一骑一舆,漫话谈天;又有镫八十炬十为前导;内务府总管凌普帅属及护军前后导护。行至勇郡王府门外,众下马步入,及仪仗止于府外。 那厢女官随舆入至内院降舆,恭导月灿灿这位新晋王妃出舆入新房,静待吉时。 永嗔径直去了外院厅堂,他在堂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这才点头示意随从揭起棉帘子,一面大步踏进去,一面扬起笑容来,高声道:“雪天路滑耽搁了,累诸位久候——酒菜可都还堪下咽?” 厅堂里满满坐了一屋子内大臣、二品以上侍卫、文武大臣,并永嗔母族的大臣官员等;来的几个皇子以屏风隔了一间,有几个年长皇孙代父来贺。 “正主来了!”九皇子永氿叫道,拎着酒壶从隔间踱步出来,他眼饧耳热,已是有酒了,“咱们恁多兄弟里,再没有谁成婚能比小十七你排场了——父皇御笔写诏书,立赐宅邸封郡王,娶得又是一国公主,花容月貌。”他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就是太子当年大婚都未必有你风光。” 厅堂里原本极热闹,同席之人彼此谈笑,又有司筵奉果食,酌酒,伶工入奏。此刻九皇子说的不像,堂内交谈之声减低至于不可闻,唯有细细丝竹声仍萦绕众人耳畔。 永嗔笑道:“我等怎可与太子殿下相比?”说着就扶着永氿要往隔间走,不欲引人注目。 永氿边走边斟酒,洒了自己半手,环顾厅堂,呼喊道:“为咱们勇郡王成婚之夜,满饮此杯!” 永氿乃是来的皇子里最年长的,又素来跋扈惯了,旁人都不好劝他。独有代父亲五皇子永澹来的皇孙成烨,因父亲与九皇叔乃是一母同胞,虽是子侄辈,倒比旁人亲近些,因也站出来劝了几句。 永氿却是安心要大闹一场。他先前跟皇子妃闹了脾气,适逢月氏二姝来归,竟跑去景隆帝跟前儿,要休了原配,再娶月氏女——既然二公主月灿灿给了永嗔,他要个大公主月皎皎总不过分吧?况且这两姝摆明是来和亲交好的,永氿自己盘算着,总不会给个侧妃的位置就能打发,那皇子里面除了他还有谁能休了原配腾出这位置来? 他本是一心要为父皇解难,谁知反被景隆帝一脚踹出了乾清宫,咆哮着叫他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也不知那月皎皎是故意还是怎么的,这事儿传开没半月,就请奏,说是来了南朝感慕道家天人之道,头发一束,拂尘一抱,上明山做了女道士。 这大约是九皇子永氿受过的最大羞辱了。 人有了情绪,就不能正常聊天。此刻永氿贴近了永嗔,喷着酒气的嘴一张一合,露出个阴冷的笑容,“美人是美人,可惜非我族类……” 永嗔盯住他。 永氿笑容愈盛,醉着含糊道:“月灿灿能和你成婚,可知道背后太子出了多少力?又可知道太子为了什么?”他裂开嘴,“就为了这四个字:非、我、族、类。” 本朝皇后从无可能是异族。 皇位之争,要等看到诏书就太晚了。早在給皇子指婚的时候,皇帝的意思就已经很明确了。 永嗔垂眸,看着酒水从永氿所执的酒壶中滴滴答答落在自己红锦缎的鞋子上,像极了秋夜宫宴那晚,众人散尽后的园子里,雨落在他身上,伴着太子哥哥的脚步声挪近的灯笼红光落在他鞋面上。 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太子哥哥是怎么回的?雨里淡淡飘来一句“十七弟酒沉了”。 “九哥酒沉了。”永嗔搭住永氿肩膀,掌心按住他后颈,劲力一吐便要让他昏睡过去。 恰在此时,廊下通报:“太子殿下来贺。” 顿时满堂皆静,唯闻帘外雪急。 第66章 新婚(二) 新婚(二) 永嗔抢在侍从之前,亲手掀开棉帘,就见一身红色鹿皮弁服的太子永湛诧异望来。 “劳新郎官亲迎了。”太子永湛调侃道,进屋之时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永嗔见他穿着弁服,知道这是才议完政事就赶过来了,不但没换常服,连件大毛衣裳也未披,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因叹道:“何必这样急?”也不唤人,接了小太监递过来的掸子,亲自为太子拂去肩头薄雪。 满堂宾客尽皆离席,或跪迎,或控身相候。 太子永湛笑道:“今日勇郡王成亲,乃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因接了苏淡墨奉来的酒杯,略一巡视,先行至左首永平侯府一席,扶永平侯爷起身,“侯爷是小十七的舅舅,小十七成家,咱们二人是一般的高兴。这一盏酒,孤敬你。”说着便满饮杯中酒水。 永平侯爷激动地脸色通红,忙将满满一杯喜酒也灌了下去。 太子永湛依次敬酒,在座之人他竟是个个都叫得出名号,无论是何官职家世,都是一般敬一盏酒。 这么多年来,永嗔从未见太子哥哥这般饮酒,或者说太子哥哥向来极少饮酒。他愣神的功夫,眼见太子已经一壶酒下肚,忙要上前劝阻,却被苏淡墨拦了下来。 “苏公公?” “十七爷就由着太子殿下去吧。”苏淡墨轻声道:“这是您要成亲了,太子殿下高兴。” 永嗔遥望被众人簇拥的太子哥哥,却只能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他模糊的侧脸。 “太子殿下多少年都不曾这样高兴过了……” 耳边苏淡墨还在念叨着,永嗔盯着那人,高兴……么? 太子殿下这一圈酒敬下来,众人倒不敢再来闹永嗔这个正主,连最桀骜的九皇子永氿也安分起来——自太子驾临之后,竟是一句浑话也没再说过。 太子永湛慢慢向永嗔走来,脚步平稳,丝毫不像醉酒的人;及至到了永嗔面前,竟是罕见得先向他伸出手来。 永嗔触到他掌心薄汗,才知太子哥哥是醉了。 “到外面散散酒气。”太子永湛握了一下,旋即便放开了永嗔的手,示意苏淡墨扶自己出去。 永嗔笑道:“里面气闷,我陪哥哥一同透透气。”说着托住太子永湛的胳膊,错后半步跟了出来。 已是亥时,素月高悬,映着白茫茫的雪地,越发显得府中各处张贴的喜字红艳起来。 永嗔虽已建府,府中侍从却少,虽是大喜的日子,各处张灯结彩,有的地方却连个守院的婢女都没有,只两三个婆子把着出入的小门。 太子永湛薄醉中,随意东西,待渐渐听不到正厅喧闹声了,才停下脚步,如梦初醒般笑叹道:“真是醉了。” 永嗔为他披上大氅,笑道:“哥哥还未来过我这府上。不如趁着这雪光月色,我带哥哥游园。” 太子永湛失笑,“真是孩子话。” 一刻值千金,这孩子却要带哥哥游园。 永嗔闻言,抿唇不语。 太子永湛扶额道:“许久不曾痛饮,倒不比从前酒力了。” “不如先在我府上略躺一躺?”永嗔立时关切,左右一望,指路道:“太子哥哥先去那边阁子歇一会儿,我让人煮醒酒汤来。”揽着太子永湛往避风处走去,“醉了可别再吹冷风,闹起病来不是玩的。” 太子永湛半阖了眼睛也不看路,随着他的力道慢慢走着,也不说话。 永嗔偶一侧头,见月光下太子哥哥面色清冷,双睫低垂、唇角下坠,绝不似开心模样,一时愣了。 沉默间已到了那阁子,匾额写的却是“隐清阁”。 永嗔见太子哥哥望着那匾额出神,便道:“这是从西郊寺庙那处‘隐清园’来的名字。我仿佛记得哥哥说过,西郊寺庙,雪景更胜平日三分。如今雪夜观来,我这隐清阁又如何?” 太子永湛不语,拾级而上。 至二楼,太子永湛手扶阑干,远望这雪夜。 万籁俱寂,唯有细细的风,拂着雪花,在灯笼模糊的红光里簌簌而落。 “方才饮了那许多酒,苏公公说你是许久不曾这样高兴的缘故。”永嗔走到上风处,挡住这冬日寒风,他细细观摩着对方脸上神色,“太子哥哥果然高兴么?” 太子永湛勾起唇角,似是倦了,似是醉了,没有说话。 “我却读过一句词,叫‘拟把疏狂图一醉’。”永嗔低声道。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当日是哥哥要我娶这羌国公主。如今我果然娶了她,哥哥当真快活么?” 太子永湛倚在拐角的红柱子上,闻言收回远望的视线,缓缓侧头,望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永嗔——他一面问着,一面走上前来。 永嗔走到太子永湛面前,忽然笑起来,“太子哥哥你总是思虑太多。”气氛活泛起来,他推着太子永湛往屋子里走去,在背后低声道:“我只有一句话,不管哥哥要我做什么,臣弟总是甘愿的。” 臣弟。 太子永湛扶住额角,轻声道:“唤苏淡墨来。你去前头略陪陪客人,别太晚也该往新房去了……我乏了,略躺躺也便回宫了……” 永嗔独自出了阁子,唤秦白羽来,“你带两队守院,护着这处。”成亲之夜,难免人员杂乱,本就该格外小心些,更何况还宿了一位东宫殿呢。 待正厅人皆散尽,永嗔独酌一盏喜酒,这才慢慢入了淑房。 婢女喜娘都知机退出,独留坐在喜床上的新娘。 永嗔慢慢抬起头来,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却见月灿灿坐在喜床上——早已经自己揭了红盖头。 这样一来,永嗔倒觉得心头松快些了,笑道:“闹了这一晚,彼此都累了,就此歇了吧。” 却见月灿灿端坐着,动也不动,只望着窗外出神。 永嗔一面走上前去,一面也向窗户望去,猛不丁床下蹿出一人来,直扑向他。 那人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眼窝很深,不似中原人;手中一柄寒刃,直指永嗔。 永嗔急退两步,却错不开,谁知那寒刃到了眼前,那人却似失力一般松了手。 永嗔捉住落到半空的匕首,抢上一步,抵住了那人喉咙,尚不及开口,就听月灿灿低呼一声、合身扑来抱住了那人。 “不要伤他。”月灿灿拥着那人,跪倒在地,仰望永嗔,目光哀切。 永嗔一言不发,扬手揭去了那人面上黑巾——却见是个极为英俊的羌族青年,只是胡茬青青,面色憔悴。 外面护卫听到声响有异,小心问道:“郡王?” “退下。”永嗔沉声道,大马金刀地坐到喜床上,冷眼看着地上拥作一团的月灿灿与刺客。 原来那刺客早受了伤,右上臂的黑衣已被鲜血浸透,月灿灿的手一放上去就染成了一片丹红。 “你当初就是为了这人逃婚的。”永嗔连问都不问,直接做了陈述,他还记得当初在湖边遇到月灿灿——那时候月灿灿正在被兄长月罗带人搜寻,因为不满意被安排的婚事所以外逃。 若只是不满意婚事,不至于便要外逃;要逃,只是因为心中有了唯一的那个人。 月灿灿不答,有些慌乱地唤着几近昏迷的那人,“木易,木易……”用羌语要他醒醒,又求永嗔,“让医生来给木易诊治吧,他会死的……” “真让太医来了,这木易才是活不成了。”永嗔把玩着夺来的匕首,“郡王成亲之夜,有刺客要掳走郡王妃还要刺杀郡王——够诛九族的了。” 那半昏迷似的木易却睁开眼睛,冰冷生硬道:“不要求他。” 永嗔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丢给月灿灿,又将被她揭下的红盖头也丢过去,“你来给他包扎。” 月灿灿一面紧张地为木易包扎伤口,一面解释道:“当初哥哥告诉我,木易被柔兰人杀死了……” 木易嗤笑一声,气息微弱地插话道:“那些柔兰狗怎能伤得了我?” “我既然嫁给了你,就该做你的妻子。只求你放过木易,我保证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来南朝……” 木易似乎是想要反驳,激烈的咳嗽起来。 永嗔听完,木着一张脸仰起头来,想了一想道:“灿灿,你我虽结为夫妻,却更似兄弟。”他笑了一笑,“你这性格,跟妹妹也不沾边。如今他肯舍命来见你,你又如此回护,倒叫我感喟。世间难得有情人,我又何必做恶人。” 月灿灿跪坐在地上,怔怔望着他,轻声道:“你……你……”她顿了一顿,“就算你宽容,皇上也不会答应的,我的父兄也不会答应……” “所以你早都想好了。”永嗔淡淡道:“若你还是羌国的二公主,你父兄自然不许你下嫁一个奴隶。然而你已经是我南朝的郡王妃,在这府中,你要做什么,只要我不拦着不往外说,还有谁能知道呢?你早已算准了,我本不愿娶你,你也并非真心要嫁我,不过是借个郡王妃的名头——好金蝉脱壳罢了。我既然本不愿娶你,自然不会因为你另有所爱而恼怒;又与你有兄弟之情,多半会成人之美,不会为难你和情郎。” 月灿灿沉默。 “二公主骗得了天下人,赚得连我太子哥哥都只当你对我一片真心,值得娶来做良配。”永嗔仍是淡淡的,“却骗不了我这个局中人。只是我也的确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若不应承,父皇也要拿旁人来给我做配,到时候少不得也是麻烦,倒不如你这样另有谋划的,彼此说开,也就省事了。”他顿了顿,问道:“如今你也该明白告诉我,我也好知道如何配合你演戏。” 又是沉默,月灿灿垂着睫毛,轻笑一声,“你倒是比我想得还要豁达……”这话说来,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涩然,“过得三年五载,还请你送我归家,待到羌国边境,我只托词眷恋故国,不愿再来,于湖边修一座行宫让我留下便是。若是到时候我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便诈死离去,更省得你麻烦。如此一来,你得数年清静,我得一世自由——抵不过的,便当是我欠了你,你们南朝的话怎么说来的?下辈子,我变成黄鹂鸟,衔白玉环来报答你。”美眸盈泪,只是生性要强,死撑着不让泪水滴下来。 永嗔喷笑道:“你哪里做得了黄鹂鸟,我看海东青还差不多。”他将那匕首抛到月灿灿腿边,“这该是你二人定情之物吧?收好了。我以兵法治家,这屋里的事情,只要你不往外说,再没人敢传闲话。”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接受了月灿灿的谋划。 月灿灿嘴唇翕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只有一件,我要问一问你这情郎……”永嗔思量着道:“我这府上虽然侍从不多,然而各处门禁护兵却是守卫森严。你若是冲破守卫进来的,如何无人报我?若是悄然潜入,又是如何做到的?” 木易躺在月灿灿怀中,唇色因失血而惨白,他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声音微弱道:“我随太子车驾而来……” 永嗔霍得站起身来。 “……离开时被太子身边高人刺中了臂膀了。” 第67章 新婚(三) 永嗔急往隐清阁而去,却正撞上秦白羽带护卫匆匆赶来——身后还跟了太子永湛的御林军。 “混账!不是让你守好隐清阁?”永嗔怒问道:“东宫殿此时由何人守护?” 来人愕然,“是太子殿下令我等来护卫新房……” 永嗔跺足,全力往隐清阁而去,见阁子二层灯火犹明,却不闻声息,心中正惊惧,就见太子哥哥推窗望来——全须全尾。 永嗔长舒一口气,待至二楼坐定,才觉身上出了急汗,定定神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太子永湛亲自倒了两盏茶水,徐徐道:“我来时察觉有不轨之人,那人武艺不低,竟没能留住他。若是为我而来,白告诉了你,倒是惊扰了你的新婚之夜。” 所以便没有告诉他,又放心不下,因此让护卫之人都去了新房那处? 永嗔舒了口气,端起茶水,道:“那刺客不是冲哥哥去的。”那便是冲着他去的了。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见他就此住口,道:“我观那人高鼻深目,不似我朝人士,若说是奔你去的,倒不如说是……”他也沉默了。 兄弟二人无言尽饮茶水。 良久,太子永湛望着窗外,闲聊般道:“我少年时,偶有玩兴,尝往拾玉街而去。你若愿往,我让简策早作安排。” 永嗔幼时也听说过太子哥哥年少时一度有过的荒唐光景,不过都是捕风捉影,从他自己口中听到“拾玉街”这样的地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以太子哥哥的剔透心思,哪里还看不出刺客与新王妃的关系,想来是怕他憋闷。 永嗔心中哭笑不得,一来不愿拂了太子哥哥的好意,二来新婚期间他不好往灿灿房中去却更无处可去,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不愧是内务府总管,简策办事利落妥当,第三日就来请永嗔。 华灯初上,拾玉街正是一派莺歌燕语。 永嗔打马漫行,百无聊赖四处顾盼,丝竹声入耳,却没有一个能让他驻马停留,眼见着就要出了拾玉街。 简策在旁笑道:“十七爷眼界真是高,俗品自然不能入目。只是您也不必太仔细,不过是找个陪您说话解闷的人,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二爷也是怕您诸事闷在心里憋出病来,倒不是真为了寻乐……” 正说着,忽见永嗔跃下马来,仰头望向街尽头二层,那里薄纱轻拢,有娉婷女子身影立于纱后,一把婉转的歌喉,幽幽唱道:“广殿清香发,高台远吹吟……” 永嗔似是出神了一息,喃喃道:“这词儿倒唱得不错。” 简策察言观色,早招了鸨母来,引着永嗔上去了。 那歌女名唤李曼儿,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在这行当里已是黄花一样。她眉目隐含清愁,消减姿容,只是一把歌喉动人,兴许是历练多些,言谈间果然贴心解意。是夜,谈着琵琶又唱了几支佳曲。 永嗔只是闭目坐在窗边,手指搭在膝头,静听佳音,至子时便打马回府;次夜又来。如此连续数日。 这一夜,有客要点那李曼儿出去,这与卖唱便不同,李曼儿不愿反遭□□,恰见永嗔来,便伏地求救。这在永嗔不过举手之劳,让莲溪付金,与鸨母交割明白,是夜便带了李曼儿回府,单独安排住了一个园子。 李曼儿原还忐忑,过了几日却始终不见永嗔有别样举动,不过是偶尔过来,让她捡清丽些的曲子唱将起来,倒也渐渐平了惧意。这一日唱到低回处,见永嗔坐在窗边面色和缓,乍着胆子,低低道:“奴在拾玉街尚有一二姐妹,平素照拂奴良多,如今奴得脱苦海……”她本意不过是想请永嗔派人问问那几个姐妹如何了。 谁知永嗔眯着眼睛,随意道:“你想见她们?我把她们都请入府中来便是。” 竟是又买了三人入府,送来与李曼儿同住。 且不说永嗔府中如何,宫里有一人却是坐不住了。 先头永嗔买了李曼儿入府,淑贵妃虽觉得拾玉街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却好歹也是孩子开窍了;等永嗔连买数女入府,淑贵妃便坐不住了。 这一日永嗔入宫,淑贵妃才考教过幼子永叶的诗词,此刻端坐主位,对永嗔道:“你如今虽是新婚,那王妃却不是我朝闺秀,本宫思来想去,还该有位正经人家的姑娘主持中馈才行。本宫已经请了皇上的旨意,把你蔡师傅的孙女儿——蔡慧,指给你做侧妃。” 永嗔一阵恍惚,想起若干年前,似乎见过这蔡慧——在她还是一个八岁小姑娘的时候。他笑道:“这蔡慧幼时,儿子倒是见过一面。她那样性情,合该做个当家主母才是……”正想着如何推拒,就被淑贵妃截口打断,“正是。原是要留给宗亲家做正室的,如今便宜了你,你可要仔细。” 永嗔忙笑道:“这岂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胡说!”淑贵妃罕见地发了威仪,却是一闪即逝,旋即平复下来,娓娓道:“你当宗亲家的主母是好当的?”她看永嗔沉默了,因又道:“你既然知道不能委屈了这样的好姑娘,待她过门,你待她合该尊重些。” 见母妃软硬兼施,永嗔只能低头苦笑。 “这蔡慧连皇上也看着好的,指给了你,你可不要辜负了人家。”淑贵妃看着永嗔,想起他府中那一堆歌女,语气严厉了几分,“蔡慧德行极好,待她入府,内务上若有劝你的事,便需三思。” 一时下了旨意,蔡慧备嫁勇郡王之事众人皆知。 消息传到府中,是夜,月灿灿便醉倒了。她身负武艺,耍起酒疯来,侍女自然拦不住,她那情夫木易又不方便现身人前;月灿灿的侍女只好求到永嗔跟前儿去。 自成婚那夜起,永嗔跟月灿灿再没打过照面。月灿灿居于内院,又藏了个木易在屋子里,只怕月灿灿的近身侍女是瞒不过去的。永嗔这些日子以来,一步也没进过内院。 他走进内院的时候,月灿灿正抱着院中央的百年古槐叫姐姊姊,四五个侍女在底下都拉不住她。 醉眼朦胧中见了永嗔,月灿灿手一松,从树上直跌下来…… 太医来给开了跌打药并镇痛的药物。 永嗔再去看时,月灿灿趴在榻上,酒和药物的共同作用让她迷糊起来。 她拉着永嗔的袖口,颠来倒去说着让人听不懂意思的话,“太子说,姐姐,只能嫁一个……卫小公子……” 永嗔疑惑,待要细问,月灿灿已是昏睡过去。过后永嗔再问,月灿灿扶着宿醉后发痛的脑袋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只好作罢。 朝堂上,永嗔隐然觉得太子哥哥似乎在分他权柄。偶有议事相左之时,若放在以往,两人同住毓庆宫,夜里一起用个晚膳闲聊间也便说清明了,如今却是议事完,一堆大臣跟着太子哥哥往别处继续议事,他则带着自己的人退下,竟是连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都没有。 是日那九门提督王子腾调了外任,兵部出了空缺,永嗔原是各处讲定,将这九门提督的位子留给了自己标下猛将伯虎。 谁知到了朝堂上,太子永湛一句,“伯虎尚在壮年,与十七弟在外建功立业正相宜;如今京都安稳,若将此等猛将困在京都,却是杀鸡用牛刀了。”轻轻推了柳老将军的长子柳德盛做了这九门提督。 出了大殿,原本围着太子永湛的诸大臣,见十七殿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得在一旁盯着,都知道这段日子来围绕在太子殿下与十七殿下之间的诡异气氛到了爆点,一时做鸟兽散。 霞光凄艳地映着飞檐,兄弟二人立在朱门前。 “广殿清香发,高台远吹吟。”永嗔悠悠念了两句诗,打破了这难耐的沉默,他盯着太子永湛,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太子哥哥手下人才辈出,连一个小小歌女也是饱读诗书。”他逼上一步,笑问道:“可是担心做弟弟的寻不到合心意的人?” 太子永湛抬眸望来。 两人目光一触,永嗔却有些怕他开口,抢着换了话题,仍是笑着道:“伯虎壮年,原是与臣弟在外建功立业正相宜。”他叹了口气,“只是塞外十载,铁人也有一身伤痛。”他仍是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闲话家常般,笑问道:“倒是太子哥哥举荐的柳德盛——臣弟官场上不曾留意此人,从前偶有听闻,也只是因着他是柳无华的父亲……” 柳无华这个名字被叫出来的瞬间,太子永湛那垂着的睫毛猛地一颤,似是蝴蝶挣扎时断裂的双翼。 “还记得你那小伴读么?”永嗔却似浑然没有察觉,一径笑道:“谁没有年少荒唐的时候?柳无华如今该是在江南读书避世吧。太子哥哥,您倒是举贤不避亲。” 太子永湛仍是垂眸默立,一时连呼吸都轻缓。 曾经皇孙们在书院对太子背后口出不逊,又或是户部那李主事满嘴胡吣,永嗔是那个站出来掌捆对方,力气大到让自己五指肿胀,晚膳都提不起筷子的人。 如今却也是永嗔,把十余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太子永湛面前提起的事,就这么摔到了两人之间。 “你实在不必如此……”永嗔咽下了就在嘴边的“处心积虑”一词,“……耗费心神。你我兄弟,你要什么,直白告诉我,我自然以哥哥为先。便譬如九门提督这事儿,你若早告诉我,要为柳无华的父亲取之,我必不会与哥哥相争,亦可早为伯虎另谋去路。”他见太子永湛只是一径垂眸不语,渐渐觉出自己这苦口婆心的可笑来,一时只觉满腔热血皆凉了,索性向后一仰,背抵在柱子上,手遮在额间,似是在眺望晚霞,玩笑道:“除非是哥哥已不信我……” 这话一出,太子永湛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走到永嗔身边,向永嗔深处手臂去。 太子永湛修长的手指环住了永嗔举在额间的手腕,带来一阵紧密而微凉的触觉。 “我信你。” 永嗔怔住,愣愣望入太子哥哥泛着温暖笑意的双眸,脸上伪装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撤去,原想要遮住的眼中水光也没得及敛去。 太子永湛却早已松手,飘然拾级而下,迎着凄艳的夕阳渐行渐远,轻缓的足音渐不可闻;唯见他那宽大的明黄色衣袖被傍晚的风鼓荡起来,仿佛拢着一群金色的鸽子。 永嗔怔忪地望着那背影。那群望不见的金鸽子仿佛闯入了他心中,让他心里盘旋着只剩了一个念头:太子哥哥究竟要做什么? 第68章 蔡逝 寒冬未消,噩耗传来,蔡世远旧病缠身,没能熬过这一年。 城西蔡家。 灰瓦白墙的小院外,漫天雪花下,永嗔揣着手,看莲溪上前叩门。 老仆来应门,看起来已老眼昏花,眯着眼睛认了半天人,还是他身后走出来个少年认出了永嗔。 “勇郡王万安!”少年要跪地相迎。 永嗔忙扶住他,“你是蔡师傅的孙子,蔡……” “蔡泽延。” “是了,蔡泽延,本王记得你姐姐名唤蔡慧——你们姐弟俩幼时,本王曾见过的。那时候蔡师傅还在……”永嗔步入这二进小院,一指院中老树,“喏,就在那棵树下。” 那年老树下,八岁的蔡慧捏着幼弟的肩头,铿锵有力地告诉他,“爹娘都死了。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爹娘。” 永嗔想起前情,心中泛酸,抚着少年单薄的肩膀,娓娓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哦,已经取中了秀才。别紧张,你姐姐与本王之事,前些日子旨意也都下来。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更何况当年蔡师傅教导本王学问……本王与蔡家渊源甚深,你学问上若有不解之处,只管来郡王府。本王虽不才,倒也能与你开解,或是请王府里的饱学之士指点你……” 蔡泽延乖巧应着,比同龄的少年显出几分异样的沉默老成来。 到了灵堂,蔡慧隔着屏风给永嗔见礼。 “本王来给蔡师傅上柱香。”永嗔柔声道,走到屏风另一面,想了想问道:“族中可还有亲眷?” 蔡慧的父亲蔡子真乃是独子,早已死在山东任上;奶奶葛氏数年前便故去了,只有爷爷蔡世远苦捱了这些年,将一对孙女、孙子养育成人,如今也撒手西去。 蔡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镇定有力,“劳殿下挂心。蔡氏并无旁支,蔡慧与弟泽延便是全族。” 永嗔默然,半响,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泽延去郡王府,由名师教导,来日昌盛蔡家。至于你,若不嫌弃,本王母妃身边总能容你一年半载……” “王爷好意。”蔡慧似乎思考了一下,“民女居于闺中,于外事有心无力,烦请王爷为泽延择一名师。”说着屏风影上拜了两拜,又道:“民女父母早亡,未能尽孝祖父跟前。如今祖父既去,民女愿代父职,于祖父母下葬之处,结草庐守孝,以全长者养育之恩。” 永嗔叹道:“斯情可悯。只是墓地可怖,你一介女子,岂可久居?” “亲人虽已与民女阴阳两隔,然回护之情不改,想来祖父便是做了亡魂,依然只会护着民女,绝无可怖之处。” 永嗔与她对答之间,几乎动容至于落泪,长叹一声,只道:“改日本王派人来请令弟。你既执意要为蔡师傅守灵,本王也不强你。劝你莫要哀痛伤身,令弟既未成家,你……长姐之责,便还未卸。” “是,多谢殿下教诲。”屏风上,少女瘦削的身影深深福下身去,良久未起。 出了蔡府,冷风一吹,永嗔激灵灵打个寒噤。 “爷,可别冻出毛病来。”莲溪张着狐裘为他披上,一面哈着气骂道:“贼老天!今年这冬天冷得邪乎。” 永嗔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皱眉远眺,眼见天边乌云积重,显见这场雪还有得下,便道:“将前日得的几株野山参给怡春宫送去。去岁在西北取的山羊绒,前阵子交给成衣所的,如今可制成了?” 莲溪笑道:“可是巧了,前儿成衣所才来报的。好家伙,当初在西北,上百只头年山羊细绒,竟统共只做出来一件衣裳。据说是又轻巧,又暖和,比这狐裘还金贵呢。爷,您可是也熬不住这冷天了?奴才让他们今儿就送来王府。” “送去毓庆宫。” 莲溪一愣,却又并不如何意外。 永嗔木着一张脸,抖着狐裘上的落雪,又补了一句,“悄悄的。” 莲溪又是一愣,想了一想,一脸迷糊地问道:“爷,这悄悄的——是别往外声张,还是……连毓庆宫那位也不让知道?” 永嗔心头火起,一脚踹在莲溪屁股上,骂道:“素日那点眼力见呢?”他一甩袖子自己扯过马来,粗声粗气道:“只说是成衣所送去的不就完了么?死小子,素日的心眼都叫屁股坐住了?” 莲溪挨了这不痛不痒的一下,也不生气,眼见郡王爷已纵马跑得人都不见,他却是“嘿”得一声笑了。 却说永嗔打马回府,即刻便召了苏子墨来,知道他虽然被革了功名,学问却着实不错的,因将蔡泽延一事托付予他。 苏子墨自然没有不应的。 永嗔见了他,这才记起前番苏子墨求告之事。 “本王记得,你有个子侄,想往鹾政上效力,愿意投在林如海大人门下的?” 苏子墨欠身坐着,形容瘦削,“是,劳殿下挂心。林大人现如今进京述职,听闻林家小姐因父亲入京,也暂时从外祖家挪出来,与林大人居于林家京都宅邸。” “这倒是方便了。”永嗔笑起来,“我偶尔想去探看林师傅的女儿,一想起到了贾府,先要应付一堆女眷,头也大了,倒是每每搁置了。” 在黛玉还小的时候,他倒是能随性带她出外游玩;如今都大了,若要在贾府再见黛玉,依礼当于长辈跟前儿,隔着屏风才能说上两句话。 “让你那子侄取往日文章来,要得意的。我择日拜访林师傅,一同带上,若能入了他的眼,余者自然好说。” “我这便去取了他的窗课本子来。”苏子墨说着便要退下,眼见永嗔神色黯淡,忍了忍,仍是劝了一句,“蔡老师傅之事,您也不要太过伤怀……” 永嗔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他。 苏子墨知道自己这话已是唐突,余下的话便也都吞入肚中,只劝了这一句,便安静退下了。 次日上朝,议到五皇子永澹这几年治理黄河,卓有成效。 景隆帝大为慰藉,已下召“黄河既清,吾子当还”,朝中上下,无不欢欣。又有老臣田立义趁机提议,“水治卓见成效,皇上所挂心者唯有吏治了。臣听闻,江南民众渴慕圣恩久已。只是京都还需皇上坐镇,不如请皇上择皇子中可堪重任的,替天子寻访江南一带,处理积弊重案。” 景隆帝笑道:“皇子中可堪重任者?除太子不做第二人想。” 太子永湛应声而出。 永嗔在一旁看着。田立义这老贼,从前在木兰围场,就勾结德妃、神武将军等人,意图谋害太子哥哥;如今更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他知道这种君臣对答,看似是田立义提议,实则君臣私下早已安排妥当,田立义不过是把父皇想做的事情在朝堂上讲出来罢了。这可真是奇了,父皇从来自己御驾亲征,都要将太子哥哥留守京都的,这却是破天荒头一遭要太子哥哥独自出京。 他望着太子哥哥,终是不能放心,出列朗声道:“儿臣不才,虽然不堪重任,却也想跟随太子哥哥,往江南走一趟。” “哦?”景隆帝今日心情甚好,笑道:“小十七,你在西北效力,杀得柔兰俯首称臣,谁敢说你不堪重任?太子是要去革清吏治的,你也跟着去——只怕是想享受江南风光吧!罢了,朕就成全你,只当是嘉奖你的战功!” 一时退朝,永嗔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看到太子哥哥等在汉白玉石阶下。 两人目光一触,永嗔意识到太子哥哥是在等自己,下意识地绕了个弯,向台阶另一侧走去。 太子永湛走近来。 不等他开口,永嗔先粗声粗气道:“你若是来劝我别往江南去的,便不必开口了。大不了,我不跟哥哥一条船便是。” 太子永湛一愣,无奈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永嗔见状,也觉得自己满脸戒备的模样有些过分了,略放松了些,闷闷道:“我心绪不好,冲撞了哥哥——你不要怪我。” “不怪。”太子永湛陪他慢慢沿甬道走着,“成衣所送来的冬衣我用着了,果真暖和……” “嗐,莲溪个小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蔡老师傅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兄弟二人都低着头,缓缓踩着青砖上才落下的薄雪,留下一行并列的脚印。 太子永湛温和道:“蔡老师傅也九十多岁的人了,无论如何,也算高寿了。听太医说,是早起如厕摔了一跤,不过片刻便去了,并没有受多少苦痛。你……你小时候不藏心事,人越大,心思也越重了,偶有为难之处,也不似幼时那般,即刻便同我讲。你素来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个重情谊的。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他似乎察觉自己越说越远,自失一笑,柔声道:“只是告诉你一声,若有难过之处,来毓庆宫,我总是愿意听你说的。” 永嗔已是听得痴了,半响喘了口气,盯着呵出来的白汽,脸色极难看,却是咧嘴笑了:“我只当哥哥与我生分了。”才说了这一句,立时觉出鼻头的酸涩与喉间的哽咽来,忙收了话音。 太子永湛笑道:“怎么会呢。” 永嗔也笑,又道:“蔡老师傅这一去,我心里常常想,从前他在的时候,我怎么没多去看看他?昨儿做梦,又梦到回了小时候,窗课不用功,蔡师傅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描《西游记》的连环画。气得蔡师傅吹胡子瞪眼。梦里年纪既小,只知玩乐,一派荒唐的欢愉。及至早上醒了,拥被而起,望着窗外一地皑皑白雪,又懊悔又难过。只是从前淘气,哪里知道有些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过一日少一日的……” 他说了半天,不闻太子哥哥动静,歪头一看,见太子哥哥半垂的侧脸上隐然有哀伤之色,不禁一惊,忙转了话头。 “所以说嘛……”永嗔语气欢快起来,“我既然懂了这道理,便即刻定了明日要去探望另一位师傅。恰巧林师傅述职在京。倒是不用千里迢迢往姑苏跑一趟了……” 太子永湛被他逗得一笑,眼见已到了宫门,兄弟二人便就此话别。 毓庆宫里,方敖得知今日朝中议事,向太子永湛谏言道:“殿下,臣有一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虽兄弟之情,血浓于水。然御极天下之权柄,便是父子之亲,也有至于相疑相杀者。” 太子永湛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雪地上的明月玉轮一般,素净美好。 “殿下!”方敖跟上一步,嘶声道:“隋炀帝弑兄杀弟,唐玄宗血洗玄武门,郑庄公克段于鄢;齐桓公死后,诸子争立,尸体三月不收,尸虫流于户外!” 不论他怎么说,太子永湛只是望着窗外沉默。 方敖下了猛药,“诸多皇子中,军功卓著者唯有忠郡王与勇郡王二人。如今皇上点您往江南革清吏治,乃是为您在文治上积功勋。勇郡王自告奋勇,与您同行。异日论起来,文治武功——皇子中还有谁能与他比肩?” “若如此,”太子永湛终于有了反应,他出神得以食指描摹着窗花的模样,口吻清淡,却是动了真怒,“那便是他该得的。” 方敖猛地噤声。 “方冼马还有见教?” “臣,不敢。” 太子永湛轻叩窗扉,手凉了,指骨上的痛感也来得硬邦邦、脆生生的。他似是倦了,挥手示意方敖退下,自己慢慢在书桌前的圈椅里坐下来,揉揉额角,将桌角整齐码着的奏折挪到了面前;转了转手腕,提起笔架上的朱毫来。 另一边的勇郡王府里,永嗔却是心无挂碍,正吩咐莲溪收拾好明日带去林府的礼物。 莲溪照他说的,掐着指头挨个复述了一遍,见分毫不错,才要退下去安排,就见自家爷忽然站了起来。 “爷,您还要出去?” 永嗔“哼”了一声,绕着莲溪转了一圈,把他打量得满脸惴惴不安,这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莲溪顺势往地上一趴,一脸迷糊,仰着脸问道:“爷,今儿这是哪一出?” “哪一出?”永嗔冷笑,“滚回去,把‘悄悄的’仨字抄上一千遍,再来问今儿这是哪一出。” 第69章 黛玉 次日,倒是难得的晴天,永嗔一大早便往林府而去。因若提前下了帖子,林如海必然是要洒扫迎接的,不是探看,倒成了烦扰;故而并未提前告之,当日便直接过去了。 却是扑了个空。 林如海竟是比他还早,往贾府去了。 到门上来迎永嗔的,除了略显惶惑的管家,还有一位三十如许的婆子。 “林大人不在?府上小姐可在?”永嗔显然没料到这一着。 “回殿下话,小姐倒是在府中……”管家有些犹豫,瞄了那婆子一眼,盼她能拿个主意。 “如此,奴婢去请小姐来陪殿下说话。这便使人去请老爷回来。” 永嗔一面往会客厅走,一面打量着林府这处院落,因是京都偶尔落脚之处,倒不如何华丽繁复,院里干净整洁,小径旁或有冬青一棵,墙角或有老梅一株,于不经意中透出雅致来。 他在正厅主位坐定,喝了两盏茶水,就见明窗上绰约身影缓缓往门口挪动,知是黛玉来了。他虽不是君子,却也尊重时下礼节,待她入门之时,垂眸只看着手中茶盏;眼角余光中,只见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淡入了屏风后。 环珮声轻响,如流筝,似玉倾,是小丫鬟为她除去身上斗篷。 屏风上的影子近了,深深福下去,“郡王殿下万安。” 与从前记忆中女童糯糯的嗓音大为不同,如今黛玉的嗓音已是少女的清甜。 “起来吧。”永嗔清了清嗓子,这跟他想象中可就全然不同了,他慢慢道:“是本王唐突了,原该先给林师傅下拜帖的。听闻林师傅去了贾府。你外祖母及舅家等人这一向可好?” “劳殿下挂心,外祖母这些年愈发安泰了,舅舅并舅妈等也都安好,舅家诸位姐妹亦好。”黛玉答得伶俐,似乎含着笑。 “这么一长串好。”永嗔也笑起来,“你可也好?莫不是天冷不爱动,怎得没随林师傅同往贾府?” “父亲与外祖母等有正事相商,民女同往不过碍手碍脚,倒不如在家理一理庶务。” “庶务?”永嗔当年《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想起书中事,字字都似在眼前一般,犹记得黛玉与宝玉讨论探春治家之道时,曾说过“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连理会起这些俗事来也别有一番灵动。只是书里她住在贾府,到底不是正经主子,这账也只能闲了才一算计,如今她在自己家中,母亲早亡,正是用她庶务上出力之时呢。 黛玉久不见下文,才要另起话头,就听屏风外勇郡王朗笑出声。 “庶务可不好理。本王这些年军务政务都通晓几分,只一到算账就头疼,从前小时候,太子哥哥教我算数时,本王便每常偷懒耍滑,如今才算是食了恶果。”永嗔跃跃欲试,竟是要详听黛玉如何管账的。 其实账目这种事情,空口讲来,难免枯燥;更何况……黛玉犯了难,他堂堂一个郡王,要听这种文官之家的账目做甚么呢? 永嗔哪里知道黛玉此刻的想法,在他,只是曾经文学世界里那个女神形象,在这仅隔着一座屏风的少女身上鲜活起来了。西子貌、咏絮才,力压群芳,这些自不必多说,连打理庶务这样接地气儿的举动,放在林黛玉身上似乎都多了美感。 见黛玉一时缄默,永嗔也察觉自己言谈间似乎太过热情了些,因笑道:“妹妹莫怪。本王心里,仍当你是冬日带去隐清园同游的小女童,如今见你竟能理庶务管家了,且对答间隐然大人模样,岂有不惊喜的?一不留神,倒是问得过细了。你方才说林大人去贾府,乃是商谈正事,不知是何等事情?” 听了他前面那番话,幼时的亲厚似乎也压倒了黛玉心中两人如今的身份之别,她也笑道:“外祖家来人说是正事,只怕是托词也未可知。仿佛是与民女二舅家的表哥有些关系——却也未必,找个因头,舅舅们请父亲听戏也是有的。” “你不喜欢听戏?” “非但民女不喜,戏之一物,连外祖母也觉得俗气的。” 永嗔笑起来,此时的黛玉仍是稚嫩,还没到斟酌出“戏上也有好文章”这道理的光景;然而率性直言之处,又有一番稚子之心的可爱。他便改口问道:“林师傅诗词极佳,想来你读书也多的——都看了哪些好书?本王……”他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恍惚了一下,还是笑道:“本王自出了毓庆宫,建府独居,倒是好些时日未尝好好读书了。” “殿下看得都是治军理国的正经书。民女怎能与您相提并论。”黛玉似乎斟酌了一下,“不过是闲来看几篇李清照的《词论》。” 永嗔腹中暗笑,知道她如今该是正统的《四书》也读过,不正统的譬如《牡丹亭》、《桃花扇》也观过——只是当下风气,哪有女儿家敢人前直承看过这等闲书呢?当下,他倒是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词人有了心意相通之处,恨不能撑起一片净土,让如黛玉、蔡慧这般美好的女儿家,顺心如意,不必被繁文缛节缚住手脚才好。 因想到蔡慧,永嗔倒记起一事,因托付道:“前几日本王的老师傅——蔡老师傅故去了,只留下一双孙子、孙女。那蔡氏来日便是你的小嫂子,如今本王倒不好宽慰她,你们同为女子,若得闲时,替本王走一趟。知道你是自幼聪慧,善解人意的,多开解开解她……”他叹了口气,“前几日本王去蔡府时,蔡氏要在蔡老师傅坟边,结草庐守孝呢。” “这……”黛玉似是也有些撼动,低声道:“蔡姐姐的事情民女也听说过,素来敬她坚韧,向来想见一面只是苦无机缘。今日既然殿下有托,倒也全了民女心愿。” “你帮了本王,本王别无所赠。虽有寻常礼物,却终究是俗物。”永嗔想了一想,笑道:“倒是有一句话转赠给你。” “转赠?” “正是,还是本王幼时,东宫殿教导的话。那时候本王初学诗词,东宫殿教导‘不以词害意’。”永嗔心道,便是此刻不告诉你,再过三四年,你自己也懂了,“便是写诗当第一立意要紧,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他还要细说,就见莲溪快步走来,报说林大人赶回来了。 一时林如海匆匆入厅,黛玉便起身拜别。 却说黛玉一面退出去,想起郡王托付之事,入了闺房,这便镇定地闭目凝神,意识遁入了一片绿色的天地,在里面逡巡片刻,选出一篇《每天都在安慰丧偶好友》与《全世界都知道魔王很难过》来,才要点进去看,却猛地想起郡王方才的话来。 “不以词害意”,“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她眉头轻拧,清丽脱俗的小脸上流露出思考之态来。 正厅里,永嗔却是与林如海寒暄刚过。 因知道林如海从贾府赶回来,永嗔倒不好上来就说苏子墨子侄之事,因笑问道:“可是贾府出了什么事?” 闻言,林如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她舅家那个宝玉……从前还是殿下给的恩泽,让入了上书房。谁知这猕猴不学好,闹出事端来……” 永嗔忙宽慰道:“本王倒不曾听到风声,想来不是大事——师傅不必过于忧心。可有本王能效力之处?” 林如海口唇翕动,似是恼怒,又似羞惭,半响道:“臣没脸开这口,只是告诉殿下一声,只怕要辜负殿下当日苦心——那宝玉,上书房是不好再去了。”他有些歉然地看了一眼永嗔,“郡王殿下莫怪,臣到底也只是姑父。此事臣之内舅子若是不愿意声张,便如此过去罢了。” 永嗔见他这般说,倒真有些好奇那宝玉做出了什么祸事,只是这会儿也不好追问,便一点头,将苏子墨子侄之事说了,“少年人想往鹾政上效力的,他的窗课本子本王一并带来了。师傅您略看看,若还能入眼,不拘哪里,给他点差事也就是了。”话虽如此,由他亲自开口的,林如海岂会随意敷衍,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其实本王此来,倒是想向师傅讨教,江南一带如今是什么光景?”永嗔漫不经心地看杯盏中茶叶浮沉,“师傅大约也听说了,日前皇上点了东宫殿往江南处理积弊重案,本王不甘人后,也求了与东宫殿一同下江南了……” “江南。”林如海沉吟道,“这些年五皇子在治理黄河,署官多有布于江南一带者,等闲寻访大臣都动不得他们。至于要肃清积弊重案,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殿下,江南之行,万万要小心呐。” “正是为此而来。”永嗔看着他,低声问道:“师傅在姑苏经营已久,江南可有能倚重之人?” 第70章 善哉 见问江南是否有可倚重之人,林如海面色凝重起来。他原本就是清俊文人模样,如今也四十如许之人了,大约是身体不算好,面色微黄,一旦皱起眉头来,那脸色可真是难看得紧。 “师傅可是有为难之处?”永嗔是极善体察旁人情绪的。 林如海先是道:“殿下实在抬举臣了。蔡老师傅才是您的正经师傅,臣不过是从旁辅佐了一年半载罢了。若腆着脸应了,可就羞煞人了。”他慢慢道:“五皇子治理黄河多年,水治上的人才官员,多是拜在五皇子门下的。江南凡是有河道之处,官员莫不与五皇子亲厚。殿下若要用人,只好从青帮、盐帮等里面拣选,虽不是正路子,却也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其中与臣交好的,也有数人……” 永嗔知道他这么些年能把鹾政经营好,定然是黑白两道上都有几分面子的,见林如海愁眉不展,便知道他还有下文。 “只是臣有一语,人前说起来不够忠君爱国,仗着殿下待臣有几分薄面,便大着胆子提这一回。殿下听了,若不中意,只当耳旁风散去便是。”林如海显然是在斟酌用词,“从前蔡老师傅在的时候,他是极正统的端方君子。那时候殿下年幼,东宫势孤,臣虽然不在跟前儿,却也大略能想到蔡老师傅会怎样教导殿下。” 永嗔蓦地里想起多年前,蔡老师傅致休前特意来见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辅佐太子哥哥。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蔡老师傅那苍老恳切的嗓音却仿佛还在耳边。 “蔡老师傅是大家,教给殿下的乃是大节之道。”林如海轻声道:“臣浅薄,只从安身立命处,劝殿下一句:明哲保身。” “你倒不是第一个劝本王这话的人。”永嗔笑起来,却果真不再称他为师傅,他和缓道:“从前也有门客为本王分析利弊,针砭时事,言称太子之危,危如累卵——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再看看如今,东宫殿可曾塌了?” 林如海羞惭道:“此固然是为臣的浅薄之处。只是依臣看来,朝中无人危,便是人人皆危。”他虽然说是朝中,但永嗔心知肚明他这是说的诸位皇子。 “人人皆危,便乱象环生。”林如海考虑周密,“乱象环生之时,涉足太深,便有人力所算不到的祸患。臣说这话,并非劝殿下……”他抿了抿嘴唇,显然对自己将这番话说出来给永嗔听是有些紧张的,“并非劝殿下另起炉灶。只是,鸡鸣狗盗之徒,孟尝君皆可用;东宫殿睿智通达,殿下明着相助固然是好,暗中相帮便未必不能有出奇之效。”他望着永嗔,言辞恳切,“殿下年少,血气方刚。臣痴长廿年有余,回首这半生,凡事若拼尽全力,便难有退步之余地啊。” 永嗔这样精乖的人,自然听得出林如海话中的好意,虽不和他的脾胃,却不能不感动于这份用心。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叹道:“这话我记在心里就是。以后不可再提了。” 林如海今日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不再提了对彼此都好。他向来是个稳重的,今日能说出这番出人意料的话,一则固然是为了永嗔好;二则,却是为了他唯一的孩子黛玉。 林如海年近半百,知晓自己子嗣上便是如此了,更兼身子并不算强健,每当想起女儿去处,便中夜推枕,不能成寐。林家已无可依靠的族人,原指望着她外祖家——然而眼看着贾母已是高龄,渐渐不理家事;两位大舅哥,都不是朝堂上能有作为的;寄希望于外甥一辈吧,从前有个贾珠,倒是个学问上过得去的,谁知年纪轻轻一病去了,剩下一个宝玉……这几年眼看着,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不是肯往正途上用心的。盘算来盘算去,等他撒手西去,自家闺女竟真个儿是无依无靠。 每思及此,林如海便悲从中来,担忧不已。恰是陷在这种情绪里的时候,永嗔得胜还朝,被加封了郡王——竟然还记得在黛玉生辰之时遣人送来礼物。林如海顿觉惊喜,此前竟没敢把永嗔考虑进去。 他教导了永嗔不过一年。这些年来,永嗔与林家的联系却从未断过。逢年过节也总有贺礼。听说,黛玉寄居在外祖家时,十七殿下便多照拂。莫不正是应了亡妻那句话,“老爷教了十七殿下这一年,当真是结了莫大的善缘。” 想起亡妻的话,林如海越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所了解的勇郡王,自幼重情谊,聪慧有胆识,平素却只做顽劣之态;平生最听东宫殿的话,连皇帝都敢顶撞——偏又得皇上宠爱。 从前有人说,一个人爱什么,多半也会死在什么上面。 照林如海看来,勇郡王能长成今日这般的才子勇将,固然得益于自幼便听东宫殿的话;然而预想来日,朝堂波诡云谲,只怕也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林如海乃是独子,所谓的兄弟情是不曾体会过的。然而巡盐御史做得久了,每常接触的富户巨贾之家,子嗣常有为争家产至于拼命的。更何况现如今摆在眼前的,五皇子、九皇子,与东宫殿难道不是亲兄弟?一样斗得乌鸡眼似的。在他看来,勇郡王还是少年人心性。为永嗔计,更为黛玉计,林如海才有今日破格的这一劝。 自这日回了郡王府,永嗔便一直有些阴郁不乐。临行前一晚,莲溪揣度不出他的心事,只好一面为他打点着下江南的行囊,一面小心翼翼建议道:“爷,咱们这趟去江南,一年半载的可回不来。您……要不再去李姑娘那儿听个曲儿?” 到了别院,李曼儿见永嗔来了,也是惊喜;又有两三个姐妹,原与李曼儿都在拾玉街的,后因李曼儿求情,永嗔便都给接入府中了。 永嗔闷着头走进来,谁也不看,大马金刀往窗边榻上一坐。 都觉出氛围不对来,那几个姐妹便悄悄都退出去了。 李曼儿抱起琵琶来,笑问道:“殿下可还是要听那首《兰》?” “莲溪!”永嗔忽然叫起来。 莲溪忙翻进来,“爷?” “上酒!”永嗔活像跟谁生了气的模样,“要烈酒!” “这……”莲溪劝道:“爷,咱们明儿可就得上路了,那可真得起个大早……”一面杀鸡抹脖子地给李曼儿递眼色。 李曼儿最是善解人意,因笑道:“奴这里倒有好酒,还是东宫里赏下来的梅花酿。” 永嗔闻言,这才抬眼看她。 “瞧奴这话说的——奴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能得东宫的赏?”李曼儿面上含笑,垂着脖颈拨弄着怀中琵琶,极温婉的模样,“原是太子妃娘娘赏给王妃娘娘的。因王妃喝不惯花酿,白放着倒辜负了,索性就赏给奴了。奴哪里配得上这样好酒?倒是今日殿下来了,美酒予殿下,才是两不辜负。”说着,闲闲一拨琵琶,乐音碎玉般响起来。 李曼儿就是这一点好,生得温婉,言谈举止也温婉;甭管多大的火气,到了她这里,简简单单几句话,总是能静下来的。 永嗔问道:“可知道曹丕的《善哉行》?”刚进来时冲面的怒气消散了,有种疲惫感涌了上来。 莲溪知机,便悄悄退下去备酒了。 李曼儿不答,垂眸拨着琵琶弦,袅袅地开了嗓,“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每唱一句,琵琶声就激昂一分,待唱到“还望故乡”一句,已是裂石穿云一般,让人怀疑那琵琶弦要就此崩断。 突兀的,琵琶声却自此幽微起来。 李曼儿双目半阖,嗓音如泣如诉,一叠又一叠,往返唱着:“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永嗔痴了般听着,惊觉自己眼中已然有泪。 “爷,酒来了。”莲溪捧着梅花酿凑过来。 李曼儿纤指一伸,稳住琵琶弦,收了歌喉,又是温婉一笑,“殿下说的《善哉行》,可是这首?对不住,奴从前只学了半首,余下的可记不全了。” “半首足矣。”永嗔已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示意莲溪倒了一盏奉给李曼儿,问道:“你读过这些诗书,从前该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 “罪官之女,谈何书香。”李曼儿淡淡的,见永嗔举杯,陪着抿了一口。 “可惜了。”永嗔欣赏她的歌喉乐技,知道这样子女都入奴籍的大罪,家人恐怕是一个都难寻了,因又问道:“出事之时你已过十六了吧?可许了人家?” 李曼儿闻言一僵。 “莫怕。若果真有,本王为你寻访来,成全了你们便是。”永嗔出神地道:“你今日这半首曲子,唱得的确是好。” “便是许了人家,也都是从前的事了。”李曼儿唇瓣微颤,脸上失了血色,仍是笑着,“那人学问既好,又聪慧用功,如今只怕已博得功名——成了一方大员也未可知。奴蒲柳之姿,寻找了,也不过是平白……脏了那人的门楣。” 永嗔便沉默,至半醉,自己击筑而歌,唱起那剩下的半首《善哉行》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虽是花酒,永嗔却也喝得酩酊大醉,又听李曼儿唱了大半夜的曲儿,整宿都没合眼,至次日天色未明,由莲溪和秦白羽驾着出了府门。 永嗔半醉中,脾气却大,甩开二人,自己歪歪斜斜骑着马往城门而去。 太子御驾早已等候多时。料峭春风中,当先有龙旗十二,分左右,用甲士十二人;纛一居前,豹尾居后,俱用甲士三人;虎豹各二,驯象六,分左右——看起来浩浩荡荡,华丽极了。 皇太子所乘的金辂马车,就稳稳停在其中。宽阔的马车里,太子永湛正端坐着,手持一卷《吴越春秋》看着,不急不躁。倒是一旁的苏淡墨时不时瞄一眼车帘,等着勇郡王的消息传来。 俄而听得马蹄声响,苏淡墨悄悄退了出去,正看见勇郡王歪歪斜斜骑着疾驰而来,吓得他忙使人停下那马,回报给太子听。 “让他来,与孤同乘吧。”太子永湛无奈,才翻过一页书,就见车帘被人卷了上去,一身常服的永嗔往里一扑,直接抱着靠枕就趴在了马车的毯子上,带来一股清冽的梅花香。 太子永湛蹙眉,弯腰拍他发烫的脸颊,见毯子上的人呼吸匀净已是睡晕过去,不禁笑骂道:“像什么样子。”命人取了棉被来给他盖上,又命点起金炉。 永嗔睡梦中,只当仍与李曼儿在饮酒听曲,时不时嘟囔一句,“闲梦江南梅熟日”之类的酸文。直到出了京都地界,永嗔才揉着额角醒来,呻·吟道:“再不醉酒了。”从毯子上直起身来,一扬脸,正与从书后低下头来的太子哥哥对上眼。 “醒了?” 永嗔仿佛回到了在上书房读书之时,活像被老师傅抓了错处,他挠挠脖子,强行转移话题,“咱们往江南去,不知半月能不能到?”见太子哥哥收回目光看书,并不理他,又没话找话道:“那么大的地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被称为江南的。” 太子永湛腹中暗笑,将手中的《吴越春秋》往他脸前一放,“喏,看这里——周元王使人赐勾践,已受命号去,还江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之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之上,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这是什么?” “这便是文献中最早有‘江南’之语的出处。”太子永湛顺势卷起书册,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你呀,少喝些酒,多读点书吧。” “殿下,前面就是京郊驿站了。”外面甲士扣壁汇报道。 永嗔闻言,爬起身来,拉住太子哥哥的手臂,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附耳轻声道:“哥哥,咱们换车换路。” 第71章 青兔 太子永湛倒不奇怪,反而饶有兴趣地笑问道:“你是怎么安排的?” “反正是安排妥当了。”永嗔对于表白自己的精心安排似乎有些害羞,却也知道什么都不说就让太子哥哥跟着自己换路,也太有些说不过去,便只简略道:“临行前我去问了林如海,安排了青帮、盐帮上的妥帖之人。他们也并不知道咱们身份,只当是京都里哪家亲王府的世子出来游玩罢了。如此,咱们既能隐蔽查案,又能……躲开暗箭……” “既然要遮人耳目,”太子永湛接下去道:“你我身边之人自然要留在管道上,苏淡墨、方敖、莲溪、秦白羽等人每日还需露面的。这些人一去,你我行动便多有不便之处。” “那有什么?”永嗔皱眉,“哥哥若没了用着趁手之人,做弟弟的给你当几日小厮也无妨。” 太子永湛笑起来,似乎觉得弟弟傻气,“那父皇处呢?你我改道而行之事,是否也要瞒着父皇呢?”他伸手轻轻拍了下永嗔的肩膀,温和道:“再想想。”说着就唤苏淡墨掀开车帘,当先下车入了驿站。 说来也怪,用膳之时,下桌的方敖忽然举杯来劝,“太子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您此番乃是首次离京,万不可一时性起,行白龙鱼服之事。贵人微服出行,恐有不测之虞。”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永嗔一眼。 永嗔心头火起,却找不到因头发作,见太子哥哥含笑受了那蠢货的酒,他口中咀嚼着食物,不觉用力了些,不慎咬到了舌头。 钻心的痛! 永嗔几乎跳起来,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莲溪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永嗔只捂着嘴,痛得说不出话,见问便往地下啐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莲溪大惊,叫道:“饭里有毒!” 永嗔仰天翻个白眼,勒着莲溪脖子不许这蠢货再多话丢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黛玉自那日听了永嗔转赠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便譬如她这些年来从“绿纸”上看小说,初时便是犯了“见了浅近的便爱”的毛病。两三年前有一阵子,“绿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庶女”文,故事主角必是家族里的妾身所出,不受父母疼爱,或冲喜出嫁,或代人受过替嫁,总是嫁人后便顺心如意,将从前冷眼待她之人一一报复。 说不上为什么来,看这些文的时候,黛玉虽觉得字里行间戾气太重,却又偏偏停不下来,眼看着故事里的女孩步步高升、报仇雪恨,仿佛看着故事的她也得到了奇怪的满足感。然而故事结束后,又有种缥缈的空虚感,兜兜转转几十万字读下来,又留下了什么可供今后思考呢? 她怀着这思虑,翻来覆去好几夜,这一日再看那“绿纸”,竟惊觉有了“成为作者”这一行字。 林黛玉好奇又惊喜,试探着向这行字看去,就见跳出另一张略小的白绿相间的纸来,要她填写笔名。 她略一思忖,先写了“黛玉”,那小纸却只不肯收这名字,显出一行字来,“该笔名已有人占用”。 林黛玉心道,倒不妨有人取了我的闺名做笔名。她低头思索,这笔名想起来总是从身边熟悉处来的——这便想到了湘云。这些年来,她与湘云竟是亲姐妹一般,亲密无间自不必提,便是争吵也从没有过夜的。想起湘云“二”“爱”不分,黛玉忍不住一乐,先写了“咬舌”二字,略一踟蹰,湘云不拘小节又才情超逸,便拟了“咬舌君”的笔名。 这一遭,果然没有重名了。 忽然那绿纸闪现两下,显出一行字来,“解锁衍生言情页面”。 黛玉只觉无数字符在眼前浮现又消失,“红楼”“综”“金庸”“笑傲”等字眼几乎在大部分字列之前都有。 那又是什么? 她随意翻看着,忽然,一行标题跃入了她的眼帘。 黛玉每天看小说。 林黛玉一愣,竟有种触目惊心之感,怎得……像极了是写她的?她呼了口气,目光挪到《黛玉每天看小说》上,维持了几息,就见眼前的绿纸一闪,另一张绿纸铺展开来。 伤春愁月?对月流珠? 系统为您推送最经典爆笑小说《一瘦解千愁》; 遭遇排挤?表哥被抢? 系统为您推送最解恨虐女配小说《宝姐姐的胖日记》; 已满十八?口味求变? 系统为您推送最非礼勿视的小说《一受解千愁》。 欢脱的语气,配上一旁黛玉看不太懂的图片:绿底上面,中间黄底黑字又标了一遍文名《黛玉每天看小说》,上面却是个她认不得的小人——手里还捏了本书。 真正让她惊讶的,却还是下面这两句: 有了系统陪伴的林黛玉,每天生活在哭笑不得的体验中,都没有哀愁哭泣的时间了。 更何况,这一世,还有一位穿越而去,对她无限宠溺的十七皇子殿下保驾护航。 林黛玉倒抽一口冷气,系统——她的确从五岁开始就拥有一个标着“”的隐形绿纸,上面书籍千奇百怪。她的确知道有一位十七皇子,与她家颇有渊源,对她也的确不错。 可是、可是……林黛玉这样聪明伶俐的人,此刻也难免有片刻混乱——难道她与十七殿下,与这身边的一切,都是一本书? 好奇战胜了恐惧,她勇敢地看向了第一章。 原来十七皇子竟是别人附体的——不,应该说从五岁开始的十七皇子就换了人。她所认识的,所有人所知道的十七皇子,都是这个后来人。 原来有一部叫《红楼梦》的书里也有一位黛玉,这后来的十七皇子却是把她当成了那《红楼梦》里的黛玉。 原来父亲当初能出任巡盐御史,多亏了十七皇子“童言无忌”的举荐——而十七皇子之所以会留意到父亲,却又是因为《红楼梦》中的黛玉。 林黛玉越看越是心惊,一则此事太也奇怪惊人,二则……原来勇郡王殿下待林府、贾府的恩遇,都是从对《红楼梦》中那位“黛玉”的喜爱上来的,而她却并不是《红楼梦》中的黛玉,而是这一部《黛玉每天看小说》里面的黛玉。若是勇郡王殿下察觉了此黛玉非彼黛玉,会怎么样? 她慌乱之中一目十行看下去,见自己离开姑苏、来到京都,由十七殿下派人来接,又见书里所写马车上的对白,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越发确定了——是了,这一切都是一本书。而她,是《黛玉每天看小说》里面的黛玉,十七殿下却以为她是《红楼梦》中的黛玉。 她看得极快,才看完多年前袭人向王夫人回话,说到她,王夫人道:“她年纪既小,又才经离丧,心思细些也是有的。”再要翻下一章看时,却跳出来一张小绿纸,提示道:本章为vip章节,请购买后 林黛玉退出来到章节页面,只见她才看到的乃是第二十二章“袭人回话有点妙”,底下还有几十章已完成的,却每个点开都是“本章为vip章节,请购买后”:一路望到最底下,只见标题有“新婚”又有“蔡逝”,她心里忖度,这多半是写的十七殿下大婚与蔡老师傅离世之事。 倒数两则小标题,一则是“黛玉”,见到自己名字,林黛玉岂有不关切的?却见对应着一行字“余光中,只见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淡入了屏风后”——那日见客,她披的可不正是一件红色斗篷! 这……莫不是在写十七殿下眼中的自己? 林黛玉想到此处,忽觉羞不可耐,只觉手指都要蜷缩起来了;忙看那最后一则小标题,这标的却是“善哉”二字,后面跟的却是两句诗“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有方,人莫知之。”原来是曹丕的《善哉行》,然而这章写的什么事情,她却是全然猜不到了。 自己是书中人,如今见了真书,岂有不好奇的? 林黛玉抓心挠肺地想看二十二章之后的内容,却无计可施,既不懂要如何购买vip章节,也不知道跳出来的“充值”字样代表什么意思。好在那绿纸善解人意,忽然“叮咚”一声响,弹出来一张黄底小条: 亲爱的咬舌君,欢迎成为书中人开文活动比赛的第888位参赛选手,已为您分配责编,有关开文入v申榜等相关问题,请与“青色兔子”编编联系哟~ 林黛玉一脸疑惑,青色兔子……等等,这不是她刚刚在章节页面,看到的作者笔名么? 又是叮咚一声响,绿纸右下角忽然冒出来一只不停闪烁的粉色兔子头。 林黛玉目光刚挪过去,那粉色兔子头就跳起来,弹出来一张新的纸,分了上下两列,上面那列跳出一行字来。 兔子:黛玉宝贝!我是你的责编青色兔子哈~以后有啥事儿戳这里找我~ “黛玉宝贝”? 林黛玉被这称呼弄得浑身一麻,试探着想了一句,果然见下面那列纸面显示出来: 林黛玉:怎么看vip章节? 立刻,粉色兔子头又闪烁着弹起来。 兔子:哦哈哈哈哈哈,想看下面的内容对么?写文去吧!拿到稿酬就可以付费看了哟~ 林黛玉:写什么文? 兔子:你之前有写过吗?有的话发我一下噻~我帮你看下,挑个好玩的发布呀。 林黛玉微一犹豫,把素日写来赏玩的小诗放上去。 兔子:瑟厄瑞尔斯莱? 林黛玉没看懂。 兔子:你认真的么?不可以是诗词哦,要小说!就像你昨天挑的那本《如何安慰丧偶好友》还有《全世界都知道魔尊很难过》这种的~ 林黛玉还没来得回复。 兔子:或者就这本这样的,《黛玉每天看小说》。其实你活在真实的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要真写起小说来,比我们牛掰多啦!说不定又是一部《红楼梦》一般的鸿篇巨制!比如,唔……你可以写个《侯门嫡女》之类的。 侯门嫡女? 兔子:你看,以湘云这娃为基础,写一篇《侯门嫡女》就很有看头。这娃吧,可怜,襁褓里没了爹娘;但是呢,,侯门,嫡女,关键她还好玩。心直口快,开朗豪爽,爱淘气,这都不必说了;她甚至敢于喝醉酒后在园子里的大青石上睡大觉;这个年代还能身着男装,大说大笑;风流倜傥起来,真是分分种掰弯万千少女的感觉…… 林黛玉:可是…… 兔子:哦哦哦,你一定是嫌弃《侯门嫡女》这名字俗气对吧?唔,这样,湘云诗社里雅号不是“枕霞旧友”么?叫《枕霞记》如何?等等,这名字太雅致了,还是欢脱一点比较好玩——云霞上的夫君?枕中妖夫?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她不是海棠春睡最有名么——就叫《睡出一片未来》好了! 系统:叮!严打中,《睡出一片未来》未通过审核。 兔子:……[吐](p”) 兔子:哎呀呀,我要下班啦,你先写个开头~咱们明天见! 林黛玉看着安静下来的粉色兔头,还没喘口气,就见那粉色兔头又欢快地弹跳出来。 兔子:切记!要有感情线哟!无cp会冷死的! 兔子:真的撤啦! 兔子:早日开坑,早日看vip内容哟!最后一句!撤啦!真的! 这次过后,那绿纸才算真的安静下来。 林黛玉盯着那点不开的vip章节,再看一眼某只兔子留下的聊天记录。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之下,林黛玉往靠枕上一歪,只觉从来没有过的心累!此时的黛玉并不知道,来日正是因看了《黛玉每天看小说》的后续内容,才不仅保住了自己性命,还救下了老父亲。